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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偌大的主厅内, 男人的声音显得清冷而旷远。


    那样突兀地传来,又是如此简短的词句。


    合该令人觉得迷惘,听不真切。


    可偏偏这两字如玉石相击, 掷地有声, 令在座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施婳懵懵地望着贺砚庭由远及近的脸庞,整个人陷入昏茫, 只觉得自己定是酣睡未醒。


    直到男人径直走到她身侧, 脚步停顿,竟像是专程为她而来。


    他绅士雅贵的面容并没有分毫多余的情绪,依旧是睥睨众生的清寒。


    但施婳恍惚中在他深不可测的黑眸中看到了一丝淡淡的温度,好像是暖的。


    宽厚的手掌毫无预兆地覆上她的,施婳宛如惊鹿,完全不知自己怎么就忽然被牵住了手, 她周身的细胞皆陷入震慑,甚至能清楚地听见自己响震如鼓鸣的心跳声。


    砰。砰。砰。


    固然惶恐, 但众目昭彰下, 她没有抽手而逃的冲动, 而是强逼着自己镇定下来, 无声地深深吸气。


    人沉下来屏息静气后,五感就会变得尤为敏锐, 她感受着男人掌心的温热与干燥, 那是一股沉甸甸的力量。


    他的手竟不似他的人, 不冷,反而是温热的,这是她未曾想象过的部分。


    贺砚庭漆如深潭的眸子淡淡睨向一脸瞠目的白思娴, 慵懒的嗓音再度响起,这一回还染了几分戏谑的意味:“堂嫂方才叫我什么?”


    忽然被点了名, 白思娴如遭雷击,整个人站立难安,身体呈现出一种非常别扭的姿态,半晌才挤出一句:“我,我不是,我没有……不是,老九,我怎么可能叫你……误会,只是误会。”


    白思娴的惶恐不似作假,她在外人面前向来是贤惠温婉的人设,左右逢源,更不可能得罪贺砚庭。


    她又没疯。


    这世上的人只要没疯,都不可能想得罪贺砚庭。


    只是她也依稀记得自己方才确实脱口而出野男人三个字。


    如此刺耳,简直荒谬。


    可她并非针对新家主啊。


    她不过是在质问施婳这个养女究竟在外面搭上了哪个男人。


    白思娴内心几经波澜,终于缓过劲儿来,强装镇定,正色问:“老九,你今儿这出是什么意思?”


    她这话一出,众人也终于寻回了重点所在。


    目光不约而同汇聚在面前两人交握的手上……


    贺老爷子虽面容看上去淡定,可内心也是极度错愕的。


    更别提他儿子贺璟洺和孙子贺珩了。


    贺璟洺本就懦弱不经事,他一直都挺怵这位新家主,但因对方好歹是他辈分上的堂弟,他身为兄长,在人前必然不能显得太过怯懦,可实际上他在公务场合也大多避着这位。倒不是贺砚庭会为难他,而是他一见这尊活阎王就天然发怵,虚得不行。


    贺珩此刻已经无暇他念,他几乎是目眦欲裂地盯住贺砚庭与施婳交叠在一起的手。


    震惊。失语。不可置信。


    可大脑却开始一幕幕回顾前不久在订婚礼那日的画面。


    彼时,这位高高在上的新家主也是骤然出声,在众目睽睽下替她做主。


    在此之前,未曾听闻贺砚庭护过任何一人,无论男女。


    贺砚庭面色无澜,薄唇吐出的字眼却足以惊掉所有人的下颚:“正如诸位所见,昨日之事是我的安排,赠予妻子一份毕业贺礼,有何不妥?”


    “妻子?”空旷的主厅骤然响起贺珩喑哑的发问,他甚至带着颤音。


    白思娴夫妇二人更是面面相觑,状态宛如起猛了听了个恐怖故事一般。


    施婳亦是万般惊悸地抬眸望向他凉薄的侧脸,心跳不知漏了几拍。


    许是因为左手被他握住的缘故,她的反应甚至还比白思娴他们还略迟钝了稍许。


    细密的长睫无声震颤着,心底不禁愈发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仍在梦中。


    是她凌晨时分的心绪太过不宁,于胡思乱想之下入了梦,所以才会经历这样真实的幻境么。


    贺砚庭说。


    赠予妻子的毕业贺礼。


    遑论在场所有人的愕然反应。


    就连坐在主厅沙发正中央,年近八十、自诩经历过诸多大风大浪的贺老爷子,此刻都流露出几许“所谓活的日子太长了,什么稀奇事都能见着”的心情。


    老爷子神色不宁,但开口的语气仍秉持着镇定,他苍老沙哑的嗓音一字一句:“老九,你这番话,怎么叫大伯听得不明不白?”


    施婳静静地端凝着男人在琥珀色灯光下深隽的侧脸,只觉得他委实不似凡尘俗子,在这样的场合情景下,他说着这等惊世震俗的话,凉薄的脸庞却始终透不出丝毫情绪。


    就好像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令人信服的,不容置喙的。


    “我与施婳已经领证,是合法夫妻。”


    男人清冽沉郁的嗓音毫无征兆地再度响起,这一回将她陡然拖入现实——


    施婳从怔忡出神的状态缓过神来,任由贺砚庭牵着她的手,径直绕开金丝楠木茶几,落座于老爷子右手边空置的双人棕皮沙发上。


    施婳只觉得自己脚下软拖踩踏的并非一方地毯,而是厚厚云层,每一步都走得虚浮缥缈,像是踩在云朵上,因过分绵软而不沾地气。


    贺砚庭竟携着她,两人宛如一对新婚夫妇,于结婚的第三日,依照惯例习俗,妻子在丈夫的陪同下一齐回门面见娘家长辈一般。


    就这样在长辈面前,并排贴身而坐。


    他那修长冷白的手指,从西服内侧,行云流水似的掏出那本枣红色的结婚证,不由分说奉至贺老爷子面前。


    沉郁的嗓音依旧端方沉静,一字一顿郑重道:“前阵子在海淀区领的证,大伯,你可过目。”


    偌大的主厅整个氛围都很微妙,老爷子也始终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一定程度怀疑自己是上了年纪,听力着实不行。


    可他原本死气沉沉的脸色,却在翻开这本结婚证的瞬间,有了明显的变化。


    老人方才为了看清微博热搜上的视频,本就戴上了老花镜,这会儿他下意识伸手推了推镜腿儿,意图看得更真切些。


    紧接着,先前因为凝重而蹙紧的眉心渐渐舒展开了,面容都明显柔和了少许。


    一张红底登记照、两个人的姓名、出生年月、领证日期,全都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法律文书做不得假,自然是比真金还真的。


    到底是昔日纵横商界的角色,即便如今老骥伏枥,也仍是比常人稳重甚多。


    既然领证一事显然属实,他便也不再设疑。


    尤其是当目光落在面前这张红底白衣登记照上时,老人心头的愁绪竟是无端端纾解了。


    从前他只觉得阿珩同小婳甚是登对。


    郎才女貌,金童玉女。


    可当下才悔觉,从前怕是错得太过……


    这照片上的女方温婉恬静,灼若芙蕖,男方亦是端方冷静却又柔情克制。


    虽然他描述不出这是一种怎样的匹配感,但只消一眼,就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天作之合,举案齐眉。


    可这份养眼的美感,又似乎不仅仅局限于两人的容貌。


    皮相终究是肤浅,直觉告诉他,这两人的合照能有这样的效果,怕是在皮相底下还暗暗蕴藏着什么隐秘。


    老爷子虽上了岁数,可究竟是阅人无数,他瞧人是能瞧出普通人不易觉察的细微之处的。


    人固然难免有私心,自己嫡亲的孙子无论如何是看得顺眼的,何况贺珩从小就活在周遭的称赞中,算是容貌上让人挑不出错、清俊出众的程度。


    但若要说碾压常人仿佛中了基因头彩。


    那还得数老九,老九的亲生父母都是一等一出挑的相貌,基因遗传这个东西是谁也没法子不承认的。


    整个贺家数百年的历史,怕是也只有老九和他的生父算得上真真的寒玉清容,是叫人过目难忘的精绝容貌。


    而小婳的容貌亦是与之相称的程度。


    想来他从前觉着阿珩与小婳登对,不过是因为从未见过老九同小婳携手的缘故。


    “咳咳。”端坐沙发的老爷子发出晦涩的嗽声,他虽则愁绪淡却,但面上仍是摆出肃穆的表情,“老九,既有这样的事,为何不早些交代?婚姻大事,岂可私定?小婳,你更是任性,结婚这么大的事,你怎么竟然连吭也不吭一声?”


    施婳的手仍旧被攥在贺砚庭干燥温厚的掌心里,她手指微凉,不住轻颤,心里隐隐有愧,害怕爷爷会因她难过伤心,简直如坐针毡。


    她刚启唇,正欲诚心解释,却被贺砚庭抢先一步。


    “此事确有不妥之处,大伯要怪罪便怪我,领证当晚我临时飞纽约出差,耽搁了四五日。”他声线略顿,侧目瞧了施婳一眼,似是无言安抚,“施婳并非有意对您隐瞒,而是同我商议好了,要待我得空时一同向您陈情。”


    白思娴一家三口眼睁睁瞧着新家主将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就这么堂而皇之护着施婳,仿佛生怕她受一丁点儿委屈。


    不由得都是瞠目结舌,束手无策。


    老爷子心里本来就没有太大的怫郁,他深知贺砚庭这样揽责,也是为了给他一个顺滑厚实的台阶,他便顺阶而下,略微颔首:“只是四五日,倒也罢了,但事出突然,老头子有许多话要单独同你们新婚夫妇深谈。”


    施婳暗暗吁了好大一口气,她并不是怕爷爷生自己的气,而是怕爷爷动气伤着自己的身子。


    见爷爷似乎并没有如她想象中那样愠怒,她的心绪也渐渐镇定下来。


    何况贺砚庭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木质香气,清冽而舒缓,本就有令她凝神静气的效果。


    另外的三个人可就没有施婳他们这样淡定了。


    白思娴率先大失颜色,她锐利的嗓音因为太过激动而哑了几分:“爸,这事儿就这么轻易落听了?老九无端端怎么会和施婳领了证?她可是老九的侄媳啊!这岂不是乱了辈分?传出去还不得贻笑大方?”


    贺璟洺心里的想法和妻子是大体一致的,但他一旦面对贺砚庭就会变得唯唯诺诺,即便内心想帮衬妻子,却半晌憋不出一个响屁。


    贺砚庭漆黑如潭的眸子森然无声扫落在她身上,白思娴登时浑身激灵,打了个冷颤。


    他还未出声,白思娴却俨然已经被吓得噤了声,两股轻颤,不敢再多言一字。


    施婳终于缓过了神,她坐直脊背,落落大方地开口:“伯母,我与砚庭皆未婚,又同处适婚年龄,男未娶女未嫁,两厢情悦领证登记,既不违法,也不违背公序良俗。还是说,如今这法律和良俗,都跟伯母您姓白了?”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皙白的脸颊上也唯有冷静。


    连她自己都有些错愕,不知道哪来的底气,竟然在白思娴他们面前把自己同九叔领证结婚这样惊世骇俗的事也能用这样泰然的口吻说出来了。


    贺砚庭有意无意地睨了她一眼,眸底的温度叫她捉摸不透,不知是满意她的回答,亦或是有所挑剔,叫她反倒心虚了半分。


    主厅内寂然无声,人人各怀心思钳口不言。


    良久,还是贺珩脸色青白地挤出了声,他整个人都浑浑噩噩,宛如丢了魂儿。


    “婳婳,你是不是因为怨我,才会和九叔……你和九叔分明不该是这样的关系,是我害了你。”


    订婚宴至今,他虽然始终心虚,惶惶不安,也不是没担心过施婳会同旁人交往。


    但无论他如何殚精竭虑,事情都不似今日这般令他绝望。


    他胸腔左侧阵阵钝痛,眼睑外沿都是红的,声音更是溢满了苦涩,仿佛自己奉若珍宝的东西被人生生夺走,憋闷得发疼,疼得他锥心:“婳婳,你这样做实在是太冲动了,我固然有错,你怎么怨我都好,可你怎么能对自己的人生大事这样不负责任……”


    施婳眉心皱了皱,听着他这副痛心惋惜的口气就觉得讽刺。


    其实她或多或少能猜出贺珩未必真的就一心爱慕徐清菀,那日订婚宴上的大龙凤,多半还有别的原因。


    但是她对此完全不感兴趣,看着贺珩,只觉得好笑。


    她扯了扯唇角,甚至有意无意地往贺砚庭身侧靠了靠,清灵的嗓音一字一顿:“堂侄,你这是脑补过度了,你我从前不过兄妹之情,我又收了你那样丰厚的嫁妆,怎么可能还有怨怼之心?与砚庭结婚是我近年来最明智的决定,堂侄就不必为我忧虑了。”


    寂静的空间里,人人都听得见贺珩痛楚艰涩的喘息。


    更听得见施婳那声轻描淡写的“堂侄”。


    一时间气氛凝固。


    贺璟洺夫妇只怕是都愣住了,短时间内无论如何也消化不了这翻天覆地的辈分变故。


    空气寂然良久,那个坐在施婳身侧,自始至终尊贵凛然,八风不动的男人。


    却忽而发出一道淡淡的笑声。


    这笑声很微妙,也很短促。


    似是揶揄,又好似愉悦。


    旁人是否听清施婳拿不准,她只知道自己被他这一声寡淡的戏谑扰乱了心神,耳后的肌肤不知不觉升温发烫。


    这人……好端端的,笑话她做什么。


    半晌,还是端坐正中的老爷子清了清嗓子发话:“得了,都先散了吧,我有话要同老九夫妇聊。”


    “爸爸,您!”白思娴固然畏惧贺砚庭的威势,但终究是心气不平,她面有愠色,显然还想再理论几句。


    “够了,都住口,我今日只想听老九夫妇说话,你们三个先回去,把嘴封严实,但凡谁敢擅自将老九成婚的事透露给外界,我会直接将其从遗产继承名单除名。”


    贺璟洺:“…………”


    这一家三口终归还是灰头土脸地离了老宅。


    其实就算老爷子不严词威胁,他们也是不敢透露半句的。


    毕竟在座的谁没有贺玺集团的股份,倘若贺砚庭这位掌权人的婚事在毫无铺垫的情况下骤然被揭露,那股价还不得绿油油数月。


    贺玺股价下跌意味着他们每个人资产缩水,谁也不愿拿自己的资产冒险,也冒不起这个险-


    那三位不速之客一走,主厅连空气都净化了几分。


    贺老爷子手执橡木拐杖,堆满皱纹的脸上漾起笑意,他故作责备口吻:“爷爷刚才知道,原来咱们小婳那天打扮得那么漂亮,是去民政局登记去了。”


    施婳长睫轻颤,她望着老爷子,心里的愧疚陡然加重,难以自抑地红了眼眶,嗓音温糯:“爷爷,都是我不好,我应该第一时间跟您说……”


    自从被爷爷从莲岛接到京北,她就像一株孱弱的小草,依偎着爷爷这棵大树,享受着参天大树的滋养,在大树的养分呵护下长大。


    现在昔日的参天大树已经迟暮,她本应反哺,却不想还在婚姻大事上擅作主张。


    如果有选择,她真的不想对爷爷隐瞒。


    “罢了,”老人嗟叹一声,“你既做了决定,爷爷尊重你的选择。”


    “爷爷……”施婳有些哽咽,总觉得还有一肚子话要说。


    可老人却打断了她,笑意慈祥地开口:“小婳,你睡得少,不如先回屋补眠,爷爷有些事要同老九讲。”


    施婳有些意外,她下意识看向贺砚庭。


    只见男人略搭着腿,神情闲懒,清冷的眸淡淡睨着她:“去歇着吧。”


    见他这般泰然,她才决定起身,细声说:“那我先回房了,爷爷。”


    “好。”老爷子笑得轻松,“睡会儿,晚点再下楼来吃午饭。”


    施婳脚步有些虚无地飘上电梯,又一路飘回自己卧室。


    她委实猜不出爷爷会同贺砚庭谈些什么,心里多少是惴惴不安的。


    她丝毫没有睡意,反而拉开了窗帘,推开窗户,深吸着新鲜的空气,眺望远处。


    无论如何,今日贺砚庭在爷爷面前拿出结婚证坦诚了他们的婚事。


    她应该是欣慰的。


    至少爷爷知道她已经给自己寻到了一条出路。


    应该不会再为她费神忧心了吧。


    施婳一时间陷入迷惘,在窗边发了会儿呆,才缓缓起身走进盥洗室。


    大约是方才在楼下发生的情状到底有些刺激,她现在心神还不太平静,一时间也忘了洗漱打扮。


    而是直愣愣地端起昨夜放入水培花瓶中醒花的郁金香。


    小心翼翼地将一株取出,经过一夜,花.茎已经吸饱了水。


    从立柜中选出一只扁方矩形的透明玻璃花瓶,蓄至中水位,以45度修剪根部,再动作轻缓地摘掉多余枝叶,最终一株一株直立放入花瓶中。


    她从前闲暇的时候也喜欢养花弄草,只是近来工作忙碌,许久没有弄过了,因此手法难免生疏。


    好不容易才收拾好,刚捧着沉甸甸的玻璃花瓶走出去,房门口就传来一阵沉稳的敲门声。


    她忙不迭将花瓶在小几上摆好,手指上未干的水珠顺便擦拭在晨袍下摆,心无杂念地开了门。


    她以为是连姨呢,哪成想门口赫然是贺砚庭这张深邃精致的面孔。


    “……这么快就聊完了?”


    施婳心率加速,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是……贺砚庭还没来过她的房间,记忆中他从未进来过。


    何况她刚才一直在弄花,床铺也没收拾。


    这个糟糕的念头让她有股想立刻关门将他拒之门外的冲动。


    但到底是心存敬畏,她不敢,只立在门边,微微垂着颈,细声细气:“是要开饭了吗?稍等一下我很快下去。”


    男人遒劲有力的腕骨不露声色抵着门边,眉目依旧清冷,唇角却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怎么,太太的闺房见不得人么,不请我进去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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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声线清雅沉郁, 却偏生透着一股子揶揄。


    施婳不算是一个很开得起玩笑的女孩子,平日谨小慎微惯了,略带一点不苟言笑的习惯在里头, 身边的朋友也都知道她的脾性, 很少会拿她调侃。


    何况这人还是贺砚庭……


    耳后瓷白的肌肤微不可察地晕开一抹胭色,清糯的嗓音愈发细若蚊喃:“我起来得匆忙, 屋里确实有些乱……”


    她细声说完, 屋外的整条长廊似乎都陷入了静谧,清风微拂,裹挟着远处似有似无的蝉鸣。


    男人半晌没有回话,以至于她没忍住抬眸望向了他。


    他出差的短短数日京北持续无雨,悄无声息地顺利入了夏,这会子晌午的日头炽烈了许多。


    浓稠的赤金色光晕透过护栏不露声色地洒在他身上, 使他凛寒冷感的贵气染上了几分惑人的性感。


    只听他低沉的嗓音透着点慵懒,似乎并未留意她那点少女的小小心思:“无妨, 刚跟老爷子聊完, 关乎婚后的一些事宜, 在这聊多有不便。”


    施婳倏然抬眸, 剔透的眸子凝着他,发怔了足有三四秒。


    婚后的事宜……


    听起来是很要紧的事, 走廊里难免有仆欧来回走动, 确实不方便杵在这房门口谈。


    何况她也着实很想知道爷爷刚才找他都聊了些什么。


    心一横, 纤细葱白的指头抚上门边,旋即施力将门敞开,女孩硬着头软声道:“那您先进来坐, 容我稍微收拾一下。”


    贺砚庭从善如流,慢条斯理地跟在她后面进了屋。


    他身形颀长挺阔, 平日在外头还不明显,等进了她的卧室才觉着突兀。


    施婳这间卧室从十岁那年刚来京北就住着了,后来随着她日渐长大,生活和学习各方面的需求有所增长,贺爷爷便拿主意将隔壁那间也打通了,一并装修翻新,算起来也有近五十平的面积。


    明明不算是狭小的,可因为他的到来,竟显得她的小屋环境局促了。


    而更窘迫的是……因为她屋里很少有客人,小客厅这边图宽敞整洁就只放了一张雾粉色的绒面沙发,不仅是单人位的,还是云朵形。


    “您请坐吧,我去给您倒杯茶。”


    没有旁的选择,她只能硬着头邀他坐下,自己随后赶紧走到边上去给他倒水了。


    等她端回一杯热气腾腾的茉莉花茶,搁在面前的小几上,目光猝不及防和他对上,无端心悸发麻。


    贺砚庭平日日理万机,大约是没有机会出入她这样年轻女孩的闺房,他虽然没有四处张望,但也略略打量了两眼。


    须臾间,他嗓音淡淡道:“你这房间,还挺别致。”


    施婳的脸颊“腾”得发涨,她整间卧室都是以粉、白、灰为主调,灰粉色的部分很多,床、柜子、沙发……软装大多都是粉的。


    毕竟是好些年前的审美了,那时她还在读高中,确实也是个小姑娘,有这样的卧室很正常,只是今日忽然装进了贺砚庭这位身居高位的大人物,未免显得太格格不入了。


    贺砚庭端坐在她的雾粉色绒面沙发上,两条长腿的膝头几乎怼上茶几,显得促狭而无处安放。


    她心里没由来的慌乱,可能是突然和他孤男寡女同处一间卧室的缘故,她本能地不敢去直视他的眼,只能微垂视线,却又一不经意间落在他的喉结上。


    那处过分锋利饱满,昭示着某种不可.描.述的男性魅力。


    明明对方什么都没做。


    她却觉得连呼吸都是充满暧.昧旖旎的。


    只想找个地方先去冷静一下。


    “那个,您先坐一下,我有点犯困,得先去洗把脸,不好意思……”


    女孩脚步匆匆绕离他面前的区域,慌不迭往自己的床边走,到了床前忙伸长手臂,火急火燎地将自己随手挂在床边衣帽架上的私密衣物收拾起来,俯下身囫囵塞进被子最底下,又将被子严严实实盖紧。


    也顾不得后方的男人有没有看见她这一举动。


    她铺好被子才急忙往盥洗室方向走,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半路,却听男人闲懒的嗓音悠悠传来——


    “方便参观下你的书房吗?”


    施婳身子一顿,含混回道:“可以的,您请便。”


    她匆忙躲进盥洗室,站在复古黄铜镜前,愣愣盯着镜中的自己,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甚至还没洗漱,身上还穿着睡裙和晨袍……


    顿时有一种恨不得把脚趾抠出三室一厅的念头。


    外面还坐着贵客,她也不敢怠慢,忙不迭火速刷牙洗脸,甚至还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简单打了个底妆。


    施婳工作学习方面都很麻利,唯独在收拾自己的时候还挺磨蹭的。


    平时睡醒不磨蹭个四十来分钟她都不会出门。


    这恐怕是她这辈子头一次这样迅速地给自己化妆。


    头发是来不及拾掇了,就胡乱用梳子耙了两下。


    怕贺砚庭等得太久,她换衣服也只用了不到一分钟,随手抓了件纯白的荷叶领茶歇裙就套上了。


    穿什么不打紧,只要能见人就行。


    仓促走出去时,只见男人正端立在她的书柜前,两面黑胡桃木色的中古书柜并列贴墙而靠,自带的书香油墨气,衬得他背影愈发儒雅清落。


    施婳定了定神,忽然觉得她这房间里唯一一处与他匹配的,也就是这方小书房了。


    虽说是书房,其实也不过就是两排书柜,外加同色系的长方实木书桌。


    一旦拉下香格里拉帘,光线变得朦胧而不刺眼,瞬间就是她的一方小天地,宁静清幽,是她学生时代停留时间最久的地方。


    “你的藏书很多。”


    男人的声线寡淡柔和,听得施婳心生赧然,忙解释着:“我只是什么闲书都爱看,久而久之就积攒多了,哪里称得上什么藏书……”


    她从莲岛来到京北时,普通话尚且说不好,长得瘦小不起眼,又入读了京北最顶级的国际学校,难免被边缘化。


    她没有什么朋友,那个年代智能手机的娱乐功能也不像现在这样丰富,渐渐就迷上了看书,除了做功课的时间,几乎都沉浸在各式各样的书中世界。


    直到上了大学,交际圈才逐渐打开,但爱看书的习惯仍保留至今。


    除了这两面书柜之外,楼上的大书房也搁了不少她许久不曾翻阅的旧书。


    “书柜也很雅致。”


    他的目光似乎还停留在一排排整齐的书脊上,不知是观景而发,亦或是纯粹没话找话,为女孩缓解尴尬。


    施婳却是有些见景生情,她声音温糯,像是陷入了回忆:“书柜是爷爷给定制的,起初只有一面,后来书渐渐太多了都堆满了放不下,就又定制了第二面。贺爷爷待我极好,倘若没有他,我如今的境遇只怕大不一样。”


    念及此处,她想到爷爷刚才听闻她与贺砚庭结婚时的愕然反应,虽然他并未动怒,可越是不被责怪,她就越是愧怍难当。


    “九叔,您方才和爷爷谈得还好吗?”


    女孩的嗓音透着小心翼翼,眼神里亦是恭谨期许,就这样直勾勾望着他。


    贺砚庭眼神从书脊缓缓收回,转身睨向她。


    这一睨才发觉她躲进盥洗室出来已然是改头换面。


    她换了一身款式朴素的荷叶领茶歇裙,气质温婉,头发乖乖地拢在耳后,露出一张圆润的鹅蛋脸,白净皮肤透着粉,虽然上了一层很薄的底妆,一举一动的姿态也带着惯来的成熟矜重,但依然难掩稚气,细看就像刚成年的少女。


    男人的目光透着难以捉摸的暗昧,她却因为记挂爷爷而丝毫未察。


    他长腿信步,不疾不徐绕出书房,回到方才的雾粉色单人沙发落座,声线沉稳:“聊得很融洽,你不必忧心。”


    施婳碎步尾随他身后,闻言才松了口气,却仍有些将信将疑:“真的吗?爷爷怎么说?他全然接纳了我们俩领证的事?”


    “嗯。”他左手慵懒垂搭,另一手略支着胳膊,分明是坐在一张与他气质极不相称的沙发上,但依然被他坐出了清雅俊逸的姿态。


    施婳心里有些急,她也随手拖了一张皮质软墩坐着,是她平时坐在沙发上看书时用来当脚踏的,胳膊没地方放,只好无意识地托着腮,望向他的荔枝眼剔透澄澈,水润润的,透着满眼的不安。


    “爷爷他没有不开心吧?”


    贺砚庭略微沉吟,开口语调沉郁,也很正色,不似敷衍:“应该没有,实在担心的话晚点下去用午餐时你可以哄哄他,人上了年纪,同老小孩无异,你多哄哄他便会放心。”


    施婳内心惶惑,不由追问:“那您是怎么同爷爷讲的,说我们是商业联姻吗,还是……”


    “我说我们志趣相投,又同样面临催婚,于是闪了婚。”


    “……”施婳倒吸一口凉气,但屏息数秒之后,又觉得这样的回答好像是最妥当的。


    倘若说两人早就暗中交往,从前她在京北,他在国外,她与贺珩还成双入对,委实难以令爷爷信服。


    但若说两人只是各取所需,表面夫妻,又未免叫爷爷忧心。


    如此,他的答案已然是最佳。


    “谢谢您,”女孩温声道谢,“多亏您这样讲,爷爷才不至难过。”


    贺砚庭倚着靠背,神色慵懒,淡声道:“不必客气,事实如此。”


    事、事实?


    她有些错愕。


    不禁腹诽,单是论第一句志趣相投,就……


    实在不能够算事实吧?


    然而她心里还没嘀咕完,就听他忽道:“还有件要事。”


    “什么?”她认真抬眸,像个专心听讲的学生望向他。


    男人意味深长地觑她一眼,语调倒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老爷子让你搬出来跟我住。”


    “……”施婳骤然失语,几番试图启唇,却因过分惊悸,半晌没挤出话来。


    良久,她终于传来细声:“这真的是爷爷的意思?”


    “也是我的意思。”贺砚庭面容肃然,端方雅贵的脸庞看不出丝毫玩笑之意,漆黑如潭的眸中也唯有慎笃,叫人丝毫不敢怀疑他的用心,“既然老爷子知道了,澜姨那边也瞒不住,早日搬过来同我住,也省得她三天两头往我这塞人。今日一个饭局,明日一个下午茶,我委实吃不消。”


    这番话一出,她便噎住。


    原来他被相亲一事已经困扰至此。


    虽然有一瞬的不愿,不愿这么快就搬离老宅离开爷爷。


    但两人确实结了婚,长久分居而住说不过去,婚事都显得立不住脚,叫人一看就像是假夫妻,连商业联姻都不如。


    何况替他应付澜姨本就是她的职责之一。


    细想想,爷爷的用意她大约也能猜出。


    既然结了婚,爷爷定然希望她能好好经营,长大成人了搬出去生活也是迟早的事,就像爷爷一直盼着孙辈都能尽早成家一样。


    再者就是如果她继续住在老宅,白思娴、贺珩等人都是爷爷最亲近之人,不免时有来往。只有她搬去同贺砚庭住,这些人才算是烦不着她了。


    “那……您现在住在哪儿呢?”


    施婳两只手都放在膝头,无意识地正襟危坐,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甚至不知道新婚丈夫的下榻居所具体位于何处。


    ……


    约摸二十多分钟后,施婳被贺砚庭携着手,双双下楼抵达西图澜娅餐厅。


    老爷子俨然已端坐在西图澜娅餐厅主位上,精神气色倒是瞧着比之前略好了些,见了他们还颔了颔首,招呼道:“来了,快坐吧。”


    施婳仍怀揣着忐忑,思绪又大半沉浸在方才卧室里商议的同居细节。


    她刚刚才得知,原来贺砚庭回国不久,目前还住在贺玺集团顶层的私人寓所,他名下的府邸都空着,刚才他便让她选址住处。


    她对住的地方没有要求,只想能离老宅近一些,方便她多回来陪爷爷,于是选了距离最近的那处。


    雁栖御府,是一栋新中式别墅,近几年的新房,早前已经全面装修,如今只差一些软装和陈设还未布置。


    贺砚庭的意思是,他会派人安置,同时也请她得暇抽空选一选喜欢的家私,大约下周末就可以正式入住。


    等她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发现他默不作声地替她拉开了真皮餐椅,将她安顿在爷爷右手边的位置,而他自己也已经落座于她身侧。


    爷爷年迈的脸上难得欣慰展笑,施婳敏锐地觉察到爷爷的喜色,加之贺砚庭已经如此专业入戏。


    她也不甘示弱,有意无意地在爷爷面前流露出属于新婚少女的娇赧腼腆。


    一副新婚燕尔,相敬如宾的模样。


    一顿午饭下来,老爷子絮絮叨叨嘱咐了不少。


    无非是叮嘱她工作不要太过拼命,要劳逸结合,还提点夫妻二人要和睦共处,都是第一次结婚,要彼此迁就磨合。


    其间时不时也同贺砚庭谈几句集团相关的公事。


    直到一顿饭用至尾声,施婳才陡然有了自己真的已经结了婚,并即将搬出从小生活的地方暂别爷爷的真实感。


    施婳以为爷爷已然宽心了。


    然而趁着贺砚庭起身听电话的间隙,老爷子忽而压低嗓音正色问她:“小婳,你与老九这婚事,是你自愿的吧,可有什么为难之处,你要同爷爷讲实话。”


    施婳瞬间湿红了眼眶,心口更是酸涩不已,连连点头:“当然。”


    她喉间泛苦,难免凝噎,终于还是说了实情:“起初我确有为了逃避被白伯母逼婚的想法,但嫁给贺砚庭,我是深思熟虑过的。这段婚姻我会好好经营,请爷爷一定放心。”


    老爷子面容仍有隐忧,但终究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祖孙二人正倾肠倒腹时,男人恰好接完公务来电,收线信步走回。


    他脚步在餐桌边顿住,目光在一老一少身上停留片刻,最终落于施婳湿红的眸上。


    他不露声色落座,略静几秒,倏而沉声严色:“大伯,施婳是我认定的妻子,我定然善待她,您可宽心。”


    偌大的西图澜娅餐厅,氛围寂然。


    唯有管家荣伯和负责布菜的仆欧无声肃立一旁。


    所有人闻言俱是屏息静气。


    他如此光风霁月,矜贵宛如神嗣,却蓦然之间堕入尘世,竟犹如凡尘寻常的男子一般,正直面着将妻子抚育成人的长者,字字恳切,由衷允诺-


    直至午餐结束两小时后,施婳都依旧是怔忪心悸的状态。


    送走贺砚庭她便回房午睡。


    睡是睡着了,可发梦不断。


    梦里都还是贺砚庭在餐桌上字字沉郁的模样……


    他未免也太仁厚了,因为看得出爷爷始终放心不下,甚至端出新家主的姿态,郑重许诺,只为了让老人宽慰。


    无可厚非,她很触动。


    不禁愈发想要竭尽自己所能令他这婚结得不亏。


    午睡醒来后,她开始落实贺砚庭安排给她的事宜——挑选家私。


    她原本的心思是尽可能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无论是给他本人,亦或是给他的下属。


    但略细想,却又考虑到如果身为新婚太太却不悉心挑选婚房的布置,未免也太敷衍,怕是让人太容易看穿他们只是表面婚姻。


    于是她很主动热情,下午就同贺砚庭安排给她的秘书搭上了话,约好了明天上午就去定制家具实体店挑选。


    可聊着聊着,她忽然回过神来。


    领悟了一个非常要紧的问题。


    事关新房,不能拖延,何况下周末就要搬家,更要从速。


    可即便攥着他的私人号码,这个问题她也问不出口。


    踌躇再三,只好红着脸编辑微信消息征求他的意见。


    [九叔,那个,不好意思……有个问题不得不打扰你……]


    [请问搬过去后,我们需要住同一间卧室吗?]


    23


    施婳发送出这条微信消息后, 整个人陷入了坐立不安的状态。


    这感觉就好似屁股下面的书桌椅长刺了,无论她怎么挪动姿势都不得劲。


    等了大约十来分钟,对方终于回覆, 却只有言简意赅的一个字——


    [H:要]


    施婳哑然失语。


    她盯住屏幕上这条消息, 只觉得这个“要”字仿佛染上了赛博朋克效果,让她有一种心态炸裂的晕眩感。


    ……是她太短见薄识了吗?


    两个临时凑对的塑料夫妻, 彼此之间尚不算熟稔, 住在一间房里,真的不会尴尬且不方便?


    难道说……他这个简短的答案,还隐晦地暗含了其他方面的意义?


    施婳脑子里瞬间塞满了各种杂乱遐思,她还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潜意识里竟也储藏着这么多颜色废料。


    她双手抵着太阳穴揉了揉,想尽办法将这个可怕的念头驱逐出去。


    误会,一定是她理解有误。


    贺砚庭清冷禁欲堪如修行之人是京圈人尽皆知的事情, 她这般揣测简直就是在亵渎他。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手机, 鼓起勇气想要继续询问。


    然而就在这时, 来电突然响起。


    是贺砚庭的私人号码, 她上次存下后就备注了。


    纤细葱白的指尖带着颤意揿下接听键, 嗓子眼却像是被堵上了一团棉花,脸颊涨涨热热的, 半晌挤不出字。


    好在对方主动。


    “是我。”


    语调是他一如往常的寡淡。


    她硬着头挤出声:“九叔……”


    听筒另一端的男人呼吸沉稳, 背景音隐隐透着风声, 听上去仿佛在室外,他冷静的嗓音像是有意耐着性子同她解释:


    “搬进新房本就是为了叫老太太别再烦我,雁栖那边刚开府, 缺少经验老到的佣人,前期她不免时不时要去帮衬打点, 婚房的主卧得有,但如果你介意,我平时可以去住其他客卧。”


    手机贴在耳边,施婳的大脑飞速运转,很快理清了他的逻辑。


    原来他的用意是当着澜姨的面要扮演一对恩爱夫妻。


    至于澜姨不在的时候,大概就一切随意了。


    她心里不由得更为自己糜.乱的脑补愧疚,忙糯声地应道:“明白了,明天我会留心布置主卧的家私,那您先忙吧,打扰了。”


    “嗯。”


    结束通话,施婳木木地坐着,长久陷入思忖。


    贺砚庭三番五次帮她,于她而言次次是雪中送炭,而今天,他在爷爷面前也放低姿态,想必是站在她的立场上,为她考量。


    他看起冷漠寡言,对身边人都不亲近,实则却一直在洞察她的心思和难处。


    他或许明白对于她这个孤儿而言,爷爷就是她最重要的人。


    她之所以求到他面前,希望同他结婚,除了想摆脱被白思娴拿捏的困境外,也是不愿让爷爷夹在至亲之人之间为难。


    人拥有的越少,便会越急切地想要回报他人的善意。


    贺砚庭给予她太多。


    而她目前似乎对他缺乏直接有效的助力,唯一能接触到的好像就只有澜姨了。


    她忽然对澜姨与贺砚庭过往的旧事突生疑窦,很想了解他们主仆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感。


    毕竟那些过往的岁月,是她不曾参与过的,属于贺砚庭人生的一部分。


    施婳终究没有抵住好奇,找上了老宅的老仆欧连姨打听。


    也算找对了人。


    连姨虽比澜姨年轻不少,但当年也曾在老宅共事过,果然知晓澜姨的往事。


    她说起这一茬就连声嗟叹。


    澜姨本名曾秀澜,生于冀北农村,十七就嫁了人,丈夫刚结婚不久就产生家暴倾向,屡禁不止。


    后来她接连生下三个闺女,生不出儿子,打得愈发厉害,她没有法子,只能逃到城里务工挣钱。


    辗转到了京北,好在遇到的东家不错,是钟鸣鼎食的贺家。


    渐渐攒了一些钱,后来把闺女都接到城里,供她们读书。


    那丈夫是个祸害,时不时上门纠缠要钱,幸而老天有眼,那老头十来年前终于得病死了。


    施婳听得不免痛心,她叹了口气:“好在澜姨现在的日子好了,九叔很看重她,而且听说她的女儿也都过得不错。”


    连姨满脸感慨:“唉,也就是九爷被接回京北才渐渐好了,早些年可太苦了,那苦日子没几个人能捱得住。”


    施婳听得懵懂糊涂:“为什么这样讲?”


    连姨道:“阿澜起初是在宪之少爷那一房的,最早前儿还好,宪之少爷彬彬有礼的,待下人也都不差。可后来染上那恶习,十赌九输,人渐渐就废了。九爷七岁那年就被宪之少爷带着上香山澳去了,他是阿澜从襁褓起一天一天带大的,哪里舍得下,她那会儿攒钱偷偷去探望,听说宪之少爷成天都在葡.京泡着,家也不回,九爷那么丁点儿大的孩子连饭都吃不饱,阿澜就偷偷塞钱给他,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阿澜,九爷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未知,欸……”


    “那会儿才刚回归没两年,路费贵得很,香山澳同京北的物价差也大,阿澜那点钱全贴补给九爷了,给她那个畜生丈夫知道了,非得说她在外头养男人,打得更凶了,有几回差点没断气。”


    施婳心底震荡不已,久久难以平复。


    起先她还没反应过来连姨口中的“宪之少爷”是谁。


    等听了过半,才明悟过来说的原是贺砚庭的生父。


    原来有这样的往事。


    她幼时虽然在香山澳同贺砚庭有过接触,但那时他已经是十几岁的少年,境遇和连姨描述的阶段有时间差。


    所以她全然不知。


    一番旧事聊完。


    连姨还不忘嘱咐:“小婳,这事儿咱们私下悄悄说便罢了,你可千万不要在九爷跟前提,宪之少爷这人在咱们整个贺家都是禁忌,你虽和九爷结了婚,也千万别犯了忌讳,伤了夫妻感情就不好了。”-


    次日上午,施婳在定制家具馆与Ula顺利碰了面。


    Ula是个长相英气干练的女生,穿着职业气息浓郁的藏青色通勤套裙,见了她便是笑容满满:“夫人您好,很荣幸今天能够为您服务,有任何需要请尽管吩咐我。”


    施婳到底是不太适应这一称呼,她有些腼腆,温言道:“你太客气了,昨天多亏有你帮忙,叫我施婳就好了。”


    昨天自己刚好轮休,时间难得充裕,便趁着得空在线上几乎把想要的家私款型都确定好了。她没有选购家具的经验,好在有这位能干的尤拉小姐帮忙,效率提高了不少。


    尤拉客气地将她引入门店,一路面带微笑:“夫人的审美真的很好,我今早已经看过样品了,基本和我们线上的效果图一致,没有什么色差,您稍后可以多留意质感方面有没有不符想象的地方。”


    虽说是线下选购,但其实也只是过目确认一下即可,没有太复杂的程序,施婳得以有空和尤拉多聊了几句。


    昨天在微信上联系的时候,她还以为Ula是贺砚庭安排的人。


    见面一聊,才明白原来她是杜森的行政助理,因为杜森不得空,她才被安排来负责陪同她挑选新屋的家私。


    浅聊了几句便得知,尤拉是妥妥的学霸一枚,mba硕士毕业于南洋理工大学商学院。


    她讲话语速特别快,听着蛮有意思,做事也很精干,相处下来,施婳对她颇有好感。


    她不经意透露杜森目前还在纽约参加全球半导体峰会。


    施婳不由得讶异:“杜森是同贺砚庭一起去纽约的吗,只有他留下了?”


    施婳是做新闻行业的,对各类峰会都有敏感度,她知道这个会议在行业内颇有分量,不禁有些奇怪贺砚庭为何不亲自与会。


    尤拉闻言露出抿唇掩笑的表情,她压低了声线,悄声说:“贺董当然是为了回京陪您庆祝毕业礼呀,这件事在我们秘书办都传开了。”


    “什么?”施婳长睫眨了眨,皙白的鹅蛋脸上写满不解。


    尤拉见她眼里的茫然不似作伪,便笑意盈盈地解释:“您还不知道吗?可能您在电视台的工作繁忙,不太了解贺董的行程,这次纽约之行的日程安排本来是排到了后日才返程的,但因为您的缘故,贺董要求加急航线,直飞回京,那束花还是我订的呢,您收到了吗?”


    “……你是说那束郁金香?”她不禁愈加错愕。


    尤拉笑靥甜美,点头:“是的呢,贺董吩咐要蓝色的花束,是我选的墨尔本午夜蓝郁金香,当时我就暗暗猜测贺董是不是要飞回来见女朋友,后来才得知竟是夫人,我们都不知道贺董竟然已经结婚了。”


    施婳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尤拉清晰干练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宛如她听不懂的音乐,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贺砚庭竟然为了她而提前结束行程?


    未免过分绅士周到了……


    她分明只是个没有感情基础的联姻老婆而已啊。


    该不会是Ula自己脑补的吧?


    思来想去……嗯,大概率是这样了,尤拉这样的职场女性平时加班太多,恐怕还经常出差,生活未免枯燥乏味,又突然得知自己的顶头上司竟然已婚,保不齐就脑补出一些甜蜜又戏剧化的老板夫妻生活来充实自己无趣的打工生涯罢了。


    尤拉并不晓得施婳的心思,见对方脸色变幻,还以为是自己话太密了,她忙赧然致歉:“抱歉夫人,是不是我话太多了?不过您放心,我们秘书办的工作人员都是签署过保密协议的,绝对不敢透露贺董的任何私隐,您与贺董的婚事还未公开,我们是不会泄露出去的。”


    施婳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尤拉见她这样随和的模样,才暗暗松了口气。


    办妥家私一事,司机本应先送施婳回老宅,再送尤拉前往公司。


    坐车路上,施婳脑中忽而晃过一个念头,试探着问了一句:“Ula,你着急回公司吗?”


    尤拉若不是极聪明又高情商的人精也混不到这个位置,她笑得客气又热情:“不急的,杜森先生交代过,今天最要紧的工作就是陪伴夫人,夫人有别的安排吩咐吗?”


    施婳着实还挺不好意思的,但是她一时半刻想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Ula,你晓不晓得京北哪里卖的翡翠品质比较好,价格也相对公道一些?”


    施婳猜测在他们正式搬入雁栖御府之前,贺砚庭应该会带她去见一见澜姨。


    虽然不久前才叙过旧,但上回见面她的身份还是贺砚庭的小辈。


    澜姨甚至还把她当小孩儿似的,一边给她布菜一边开玩笑的让她给九叔挑个九婶。


    哪成想她来个毛遂自荐——自己当了自己的九婶。


    这会儿简直不敢细想澜姨得知真相后的表情。


    既然要见面,她肯定要提前预备下见面礼。


    可她也不清楚澜姨的喜好,只记得那晚相亲宴上,澜姨戴着翡翠耳坠子和项链,席间好像还有几位女士主动同她聊起翡翠相关的话题。


    施婳虽然对翡翠全无研究,但大抵也听得出澜姨退休后这些年应该是掉入了翡翠坑。


    送六十五岁老太太的礼物,自然要投其所好。


    她于是盘算着要不买件翡翠饰物,也算是她的一份心意。


    尤拉是杜森的下属,隶属秘书办,想必逢年过节给合作友商的女性亲属置办礼品也是常有的工作内容,多少会比她在行。


    施婳果真问对了人。


    尤拉听后便不假思索:“北四环边上就有个珠宝城,有专家当场鉴定,还挺靠谱的,我陪亲戚也买过,夫人想去逛逛吗?”


    ……


    施婳来京北这么些年了,还是头一回逛珠宝城。


    白玉、翡翠、红蓝宝石、珍珠、珊瑚……看得人眼花缭乱。


    在尤拉的指引下她们直奔三层的翡翠门面。


    起先店员听闻她们要买翡翠,选了十好几件摆在柜台前供她们鉴赏。


    且不论档次和种水,光是这一个个触目惊心的价格,就不是施婳的小荷包能承受得住的。


    她有些局促地细声问:“请问有没有稍微……便宜一些的,入门款?”


    最终花了一个多钟头,选了一只冰飘绿花正圈。


    好看是真好看,玉感冰透无暇,水灵青翠的绿花,看得她一个从未戴过翡翠的人都心动了。


    只是这四万出头的价格,已经到达她能承受的极限。


    尤拉帮她询问了一个懂行的前辈,得知这个价位能买到这只的种水算是很合算了。


    施婳暗自肉疼的同时不禁悔恨自己没有趁着刚上大学那个阶段多攒些钱。


    大四以前,她还没有去台里实习,自由的时间多,时不时做些主持配音相关的兼职,两三年下来也攒了一些小金库。


    可后来实习后就没了功夫,为了通勤方便又买了台A级代步车,落地十几万,几乎掏空她的积蓄。


    现在她基本没时间赚外快了,买下这只翡翠手镯就要回归赤贫。


    可她也懂得翡翠这个东西太便宜真的拿不出手。


    贺砚庭帮了她那样多,澜姨又是于他重要的亲人。


    她身为妻子,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也理当对澜姨好些。


    这个钱省不得-


    置办新房家私和买礼物两件事都顺利办妥。


    傍晚过后施婳就去了台里,工作一切如常。


    晚上八点左右的光景,她刚对完第一遍新闻稿,手机里忽得弹出一条短信提醒。


    施婳下意识瞟了一眼。


    这一瞟可不得了,她眼睛都瞪得溜圆,一瞬不瞬,差点把手机磕掉地上。


    【花玺银行】尊敬的客户,贺**于2023年6月13日20时23分18秒向您尾号1209的银行卡转入5000000元,您的账户余额5008321.16元。此短信仅为交易提醒,不作为账户入账凭证,请注意查收。(注①)


    这是……诈骗短信么?


    真是离了大谱。


    施婳强忍着笑意,耐心默默数着这诈骗短信里一长串的0,数完更觉得有趣。


    五百万,现在的诈骗团伙也是真的敢。


    等等,但是这短信后面的数字……怎么好像是她的余额??


    没记错的话,她今天买完那只翡翠镯子,全部家当刚巧就剩八千多了。


    怎么诈骗团伙连她的余额都能查到吗。


    怀着鬼使神差的心情,她登录了自己的手机银行APP,输入密码后,盯着那串惊人的账户余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正当她思考着收到不明来源巨额转账是不是要马上报警备案的时候。


    她的微信弹出了一条消息。


    发送对象是那个熟悉的雪山头像。


    [H:这是给太太的家用。]


    24


    施婳细密的长睫轻颤数下, 直勾勾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好半晌,手机屏幕的荧光映照在她纯澈的瞳仁里。


    透出几分懵惑。


    她无声地吞咽了一下,而后拿起手机:


    [这实在太多了]


    [雁栖那边刚开府可能是会花销大一些]


    [但也不至于这么多]


    手指灵活敲字的同时, 她脑瓜子也在飞速敲打着小算盘。


    新居别墅开荒费、物业管理费、庭院打理、园丁司机仆欧厨师等人的薪资, 外加各类日常生活用品的开销……


    或许的确是一笔不菲的开支,但也用不了五百万吧。


    她想了想, 试探着征求对方意见:


    [您可以按月给我, 或者由您的秘书代为保管?]


    如果不是不确定自己的账户有没有五百万巨额转账的权限,她几乎有立刻把这笔钱给他转回去的念头。


    约莫两分钟过去,对面回覆过来:


    [H:你的意思是,我太太花钱还要找秘书报批?]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无声散发着凉意,叫施婳的大脑几乎宕机, 陷入了不知所措的状况。


    好、好像,确实也不合适?


    她绞尽脑汁考量了半晌, 谨慎回复:


    [我不是那个意思]


    [就是钱实在太多了, 我拿着不踏实]


    施婳提心吊胆的, 生怕让对方觉得自己不够稳妥, 不太符合他心目中贺太太应有的人设。


    毕竟她在打理生活方面的经验着实欠缺,第一次作为女主人开门过日子。


    好在贺砚庭的回复依然平静寡淡, 不透丝毫情绪, 倒似乎也没有对她不满。


    [H:不多, 你第一次掌家,习惯就好]


    ……


    这次交流截止于此,她没有再回。


    晚上下播后, 闲下来得了空,施婳才再度打开微信的聊天界面, 目光停留在最后这条消息,怔愣出神许久。


    他的陈述平稳、冷静、不容置喙。


    令施婳忍不住开始反思。


    是不是两个人的阶层差异太大、生活水平不一致,所以他们对金钱的认知才会如此不同?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是应该提前做做功课了。


    贺砚庭现在相当于是她的甲方,而且还是非常慷慨大方的那种。


    下周末就要搬过去一起生活了,到时同在一个屋檐下,她凡事自然要以甲方为主,尽可能配合他的生活需求,而不是让甲方爸爸迁就自己。


    想到自己多年生活在老宅,吃穿住行都在家里,大学期间虽然一度住宿,但到底也不算完全独立生活,更不了解打理一幢别墅到底需要多少开支。


    何况贺砚庭的需求,除了日常开支,恐怕还包括他的定制服装、各种奢靡的用度,乃至人情往来等等。


    五百万肯定不会是白给她的,就算是贺砚庭给他妻子开府的启动资金吧。


    这样一盘算,施婳总算踏实了-


    周一中午,施婳开车到《北方周刊》新闻社附近。


    停好了车,她先进入茶楼等待宋时惜。


    约这顿午茶的起因是宋时惜早已发现她近来有点鬼鬼祟祟,加之联想到毕业当晚的巨幕投屏,于是一口咬定——你在外面有狗了!


    施婳狡辩无能。


    整个领证的过程都太过仓促突然,她早就想同宋时惜分享了。


    大学四年,两个女孩子就是在彼此倾诉、分享秘密中度过的,同贺砚庭领证的事,她也不想瞒着。


    于是找了个机会旁敲侧击贺砚庭的态度,见他没什么意见,便趁昨天下午宋时惜给她打电话的时候直接坦白了。


    宋时惜听到她领了证,尖叫声差点透过耳机穿透她的耳膜。


    “啊啊啊啊领证?和谁?和那个帮你打劫了联排沿街商铺的贺大佬?”


    施婳当时双手堵紧了耳朵,哭笑不得:“宋记者,就差那么一点我就聋了。”


    “别打岔,快点说清楚怎么回事!是真的领证了,民政局的那种证?”


    “是,说来话长,宋记者你先别激动……”


    最终她花了半个多钟头,才总算把前因后果说清楚。


    宋时惜为了吃她这个大瓜,不惜站在办公室外的露台足足暴晒了半小时,期间时不时激动跺脚,引得路过的同事纷纷侧目。


    “你疯了?上回还说只是长辈!所以是你喝酒壮胆跑去跟贺大佬求婚的?你真牛啊!”


    施婳想起那晚自己怒灌几大口龙舌兰的情形,不免尴尬:“好像,是这么回事。”


    宋时惜中午本该是十二点整下班,但忙到了十二点二十才终于脱身,她着急上火,挤下电梯就一路小跑直冲茶楼,速度之猛,衬衫前的系带都吹得乱飞,推开包厢门,“啪嚓”把包往边上的座一丢,张嘴一顿输出:


    “所以其实毕业典礼那天你就已经是已婚人士了!你这个狠心的女人,瞒得朕好苦哇!”


    看着她戏精上身的模样,施婳庆幸自己昨天早有准备,提早预订了一个包厢。


    “皇上息怒,臣妾这不是请您喝茶给您赔礼道歉了么。”她忍着笑配合。


    宋时惜顿时破功大乐:“对了,等下钟泽可能要过来,他昨晚应酬到深夜,喝多了,领导给他放了半天假,他这会儿刚睡醒,正好吃些点心下午就要去上班了,婳宝你不介意吧?”


    “不会。”施婳愣了一下,也没多想,钟泽和宋时惜交往也有两年了,她见过挺多次,也算熟悉,“上次听你说钟泽升职了,他很忙吧?你们俩同居后还习惯吗?”


    “哎呀先别说他,说回你老公!”


    “……”


    一顿饭下来,宋时惜终于从相亲宴到搬家同居,把整个瓜从头至尾吃了个津津有味。


    “所以,你们其实是假结婚,各取所需互利共赢?”


    施婳咽下一口蛋挞,点了点头:“你的理解大致无误。”


    宋时惜皱了皱眉,舀了一勺红豆沙糖水含在嘴里,转了转眼珠,很快便机警地摇摇头:“不大对劲啊,你看,咱们盘一下啊,你同贺大佬假结婚是为了脱离贺珩他妈的掌控,那他呢,他图什么?”


    施婳小口咬着蛋挞上的脆皮,嗫喏:“唔,他本就着急结婚,只是碍于没有合适的对象,我虽然不是条件最好的,但好歹知根知底,又正好跑去找他毛遂自荐,他就点头了呗。”


    宋时惜挂着一点迷惑的表情,她思索了良久,仍是有点狐疑:“他们上流社会的富豪结婚都这么草率的吗?”


    施婳苦笑,她自打领证以来,确实也有点云里雾里。


    “可能是我运气好,捡漏了。”


    宋时惜哂笑两声:“那你是真的接连撞大运,先是被绿后得了一排东长安街的天价商铺作为弥补,紧接着又和前男友的大佬叔叔结了婚,这运气是不是应该赶紧买个彩票啥的?”


    施婳抿了抿唇,一时无言。


    被时惜这样一讲,她也觉得自己未免幸运太过了。


    好像就是自从看到贺砚庭回国的消息后,命运的齿轮就开始转动……


    宋时惜趁她发呆,忽然伸手掐了把她脸蛋,揶揄着:“搞不好人家就是看上你了,我家婳宝这小脸多招人啊,水灵灵的吹弹可破,保不齐你和贺珩处着的时候他就有这心思,大佬居然喜欢堂侄的女人,有点子刺激。”


    施婳皱了下眉,一脸嫌弃:“胡说,我看你是狗血漫画看多了。”


    宋时惜摊了摊手,她确实也只是胡诌,没有证据。


    可施婳的经历确实很狗血刺激啊,这和爽文小说有什么区别!


    “管他那么多呢,反正结都结了,我建议你尽快把这位大佬拿下,假戏真做,成为货真价实的大佬夫人。”


    “……”施婳无语噎住,单是脑补她口中的画面,她就觉得自己是在找死,“谢邀,我还没活腻。”


    “有什么问题?”宋时惜挑眉。


    “……当然有问题!我们只是表面夫妻,又不是真的,没有感情基础,我做好本分就是了。”


    何况贺砚庭那样清冷的人,就像是遁入空门的佛子,哪里是她这种凡人能拿下的。


    “噢,那你不努努力摘下这朵高岭之花,万一以后被别的女人摘了,你怎么办,离婚么?没有感情抓紧就培养啊,马上就要同一屋檐下过日子了,你们俩俊男靓女同床共枕,还怕睡不出感情?”


    施婳耳尖都红了,忍不住啐她:“呸,什么同床共枕,你快别瞎说了。”


    不过……


    时惜的话,倒是点出了她今后或许会面临的难题。


    这段婚姻的期限会是多久?


    贺砚庭目前没有喜欢的人,可能是因为他这些年一直忙于事业,无暇兼顾个人情感生活,可一辈子还长,也许他命中是有姻缘的。


    “如果他有了喜欢的人……那就只能离婚了。”施婳一副看开的样子,“不过我不担心,他那样的人,就算是离婚,也不会让我太难堪,我也不会吃亏的。”


    施婳曾经也很信赖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因为她的父母很恩爱,完全因为爱情而结合,给了她良好的范本。


    但经历了贺珩一事,她现在觉得,或许是时代不同了,与其相信男女感情,不如相信双方的契约精神。


    婚姻本就是一纸契约,是法律关系。


    贺砚庭给她的感觉是光风霁月的君子,他连婚前协议都无所谓,可见他对她也没有怀疑。


    信任、契约精神,就是两人关系的基石。


    施婳觉得他与贺砚庭是相似的人。


    就算将来契约结束,她也能从这段关系得到成长。


    “你这样想倒也不错,不过我还是建议你尝试着去喜欢他,把他当做男人而不是长辈。”宋时惜喝了口茶,循循善诱。


    施婳心头微震。


    他是男人而非长辈……


    是,他们如今已是夫妻。


    可是,不是长辈的男人,就可以喜欢吗?


    她有些惶惑:“可是,他相当于我的甲方,一个合格的乙方,不该在合作中动情。”


    宋时惜耸耸肩:“那就看你具体怎么操作咯,成年男女的拉扯,看你心底里到底希望他是你的谁。宝你好好想想,他需要婚姻,所以选择了你,而不是别人,这难道不代表你的特殊么?难道他堂堂一个上市集团董事长,真的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


    这番话,让施婳心里泛起酥.麻,好像有软软的羽毛在瘙她的痒。


    这滋味好难顶。


    这个时候钟泽推门进来了,打破了她的遐思。


    “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你们女孩子聊天了?”钟泽有一双桃花眼,笑起来春风拂面。


    施婳有大半年没见他了,忽然被他一晃,霎时间还觉得有些眼生。


    他今天穿着一身布莱垦棕创驳领双排扣西服,领带、腕表、皮鞋都是精心搭配过的,很典型的投行精英男打扮。


    可能是太久没见的缘故,虽然时惜已经事先说过,但包厢突然多了一位异性,施婳还有点微妙的不自在。


    但毕竟是时惜的男友,施婳也见过许多回了,她立刻调整状态,客套微笑:“怎么会,我们聊得差不多了,你再下单吧,剩的菜都凉了。”


    “好。”钟泽一边点单,一边同施婳闲聊,“听小惜说你签了京台的长约,恭喜啊。”


    施婳微微颔首:“谢谢。”


    施婳早前就叮嘱过,宋时惜也很有分寸,钟泽一来,她们就缄口不提贺砚庭了,就当无事发生。


    之后便是三个人分别聊起自己的工作。


    这几个月以来,工作上的变化还挺大的。


    施婳进了午夜栏目,总是要上夜班。宋时惜刚入职北方周刊不久,初为社畜忙得焦头烂额。


    至于钟泽,他刚升职,据说是很忙碌疲惫,但施婳在他身上看到了意气风发的迹象,猜测他近期应该是平步青云的状态。


    钟泽在京财读的MSF(金融学硕士),宋时惜是大二暑假打兼职的时候跟他认识的,两人至今也谈了两年。


    包厢里三人聊得融洽,钟泽也很快吃完,还主动叫来服务员买了单。


    施婳想阻止他:“今天说好我请时惜的,你就别抢了。”


    毕竟大部分都是她和宋时惜吃的,钟泽过来只加了两道点心和一碗粥。


    钟泽却已经让人刷了信用卡,他勾唇笑笑:“怎么好让女士破费,大家都是这么久的朋友了,施婳你太客气。”


    宋时惜也说:“婳婳你就让他付吧,他最近升职了,工资涨了不少呢!”


    施婳不露声色多瞧了两眼,便不再多话。


    其实不用宋时惜说,她也看出来了。


    钟泽和宋时惜都不是本地人,现在时惜不能住宿舍了,开销肯定增加不少,又刚入职,第一笔工资都还得下个月中旬才能到手。他们两个一起留在京北,目前房租就已经是大头开支,再加上日常生活,应该是有压力的。


    可她自打钟泽一进门,就留意到他今天全身上下都是名牌,看着变化很大。


    而且这种变化不仅仅是衣着上的,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但她说不出来。


    ……


    午餐结束,三人道别后,施婳独自开车走了。


    钟泽送宋时惜回写字楼。


    路上,钟泽搂着宋时惜的腰,有意无意地打探:“宝贝,你打听那个三栋大厦投屏的事了么,咱京城究竟是哪位大佬在追求你闺蜜啊?”


    宋时惜谨记着施婳叮嘱她目前是隐婚状态,不能公开。


    即便是自己的对象,她也不会透露半句,只敷衍说:“我问了,她不肯说,玩儿神秘呢。”


    钟泽的语气将信将疑:“你们关系那么铁,她这都瞒你?”


    宋时惜也不大擅长编瞎话,硬着头皮说:“哎呀,你也知道她和贺珩的事情,可能是现在谨慎了,想等新感情稳定了再公开吧。”


    “这样啊。”钟泽不置可否,轻笑了一声。


    进了写字楼,宋时惜准备扫脸进去了,跟他摆手:“走了啊,你也赶紧回公司吧。”


    钟泽站在电子闸外,忽然道:“我今晚还得应酬,你下了班自己吃,早点睡不用等我。”


    “哦,好吧。”宋时惜语气有点低迷,但也早有心理准备。


    没办法,都是打工人。


    钟泽又是做投行的,他现在这么辛苦,也是为了攒钱一起买房。


    京北的房啊,不知道要奋斗多少年。


    钟泽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表情宠溺,“乖,对了宝贝,你有空就多约施婳出来玩吧,逛逛街,喝喝下午茶都好,你们现在毕业了,不比从前,感情得靠见面维系着。”


    宋时惜听得有点懵:“怎么突然说这些?”


    钟泽扯了扯唇角:“你这单纯的小傻瓜,她可能是你大学四年积攒的最有用的人脉资源了,我听人说,施婳她现在背后有大人物,那三幢楼的投屏,可不是花钱就能办到的。”


    “……”宋时惜对他很无语,推开他刷脸进闸去了。


    等电梯的时候,她心情忽然有点烦躁。


    怎么感觉钟泽变了呢?


    最近张口闭口都是资源利益的,明明他从前不这样-


    礼拜五,适逢调休,施婳同贺砚庭约好了下午去澜姨那边坐坐,晚上一块儿吃顿便饭。


    这就算是婚后正式见面了。


    施婳提早两日就开始准备了,除了给澜姨买的冰飘绿花正圈翡翠镯,她还挑了一些补品,连当日要穿什么都一早思量过了。


    坦白说,心里是挺不安的。


    澜姨昔日的身份固然低微,但现在她是贺家新家主的乳母,地位有多么尊崇自不用说,恐怕连贺家的女眷见了她都要巴结着,是人人都敬重的长辈。


    这一点,从那日相亲宴上,多位高门大户的千金都对她极尽阿谀谄媚就看得出。


    其实施婳自小就很喜欢澜姨。


    贺砚庭去M国读书前,曾在老宅生活过一阵子。


    那时候澜姨也在,而老宅除了她与贺珩,当时还有些同辈小孩时不时也会暂住一段。


    澜姨厨艺很好,经常给他们这群孩子做好吃的。记忆中,澜姨对她也很疼爱,并没有因为她是寄人篱下的孩子而非真正的公子小姐而另眼相待。


    相反,或许因为她是从香山澳来的,澜姨对她还格外关照些,经常煲些祛湿气的汤,说他们那边湿气太重,得祛祛湿。


    可施婳也明白一个道理。


    当身份转变,立场不同,心态或许也就随之逆转。


    澜姨将贺砚庭视如己出,她心目中的贺砚庭,是金尊玉贵的少爷,更是如今身居高位、人人仰其鼻息的新家主。


    自己终究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寻常家庭都会嫌她福薄。


    那日澜姨筹备的相亲宴上,来的都是非富即贵的女孩子。


    想必那样家世背景的女孩,才是澜姨真正心仪的人选。


    最要紧的是……她的年纪。


    还不满22周岁,到底是年轻了些。


    因着这些诸多考量,施婳一早决定要尽可能打扮得成熟稳重。


    约好是三点出发,她中午十二点就开始收拾。


    选了一件梅子青底色的旗袍,真丝织锦缎,袖长刚好遮住小臂,是温柔雅致又稳重大气的款式。


    她对自己的脸型也很懊恼,鹅蛋脸就罢了,还是特别圆润毫无棱角的那种。


    本来年纪就不大,因为这张脸更显稚气。


    为此她昨晚还专门学了一个新中式侧编发,就是为了显得自己成熟知性。


    她以为贺砚庭不会提前到,换好衣服又再三整理妆容,直到正点方才下楼去。


    却不料,等下了楼远远望见,那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已经泊在院中,等候她许久了。


    施婳踩着小细跟忙不迭赶过去,自动车门缓缓敞开,她不假思索便坐了上去。


    落座后才想起问好。


    她略略扭过身,清糯的嗓音低低唤了句:“九叔。”


    女孩细密纤长的眼睫缓缓抬起,眸光落在左手边的男人身上。


    只见他长腿微搭着,坐姿透着几分慵懒随意,背脊却始终挺阔,整个人都端方儒雅。


    施婳暗自咋舌,只觉得他这个人,恐怕即便是在熟睡的时刻,也会是这幅纤尘不染斯文庄重的模样吧?


    男人淡淡睨了她眼,薄唇吐字音色极淡:“怎么还不改口?”


    目光有意无意地打量她两眼。


    她穿的是新中式旗袍,法式玉兰花刺绣,颈间的玉兰花盘扣也很别致,袖子半长,只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手臂。


    身形虽瘦,但这身真丝织锦缎全然暴露了那份玲珑有致。


    到底是长大了,该丰腴的地方,半点不含糊。


    眸光毫无征兆地炙热了几分,但极快地敛去,悄无声息恢复了霜雪般的禁欲冷感。


    施婳闻声怔了怔,因为局促而无意识地咬了下唇。


    也是,待会儿就要见澜姨了,总不能当着澜姨的面还唤他九叔。


    只是……总觉得僭越。


    施婳这边惴惴着,贺砚庭却是好整以暇似的,他的目光分明是冷感的,没有什么温度,可她却莫名觉着有股沉甸甸的压迫感。


    只觉得他审度的目光有些慑人。


    看他这意思,这个口,今儿是非改不可了。


    良久,她瓮声瓮气咬出两个字:“砚庭。”


    “嗯。”他眉目微敛,懒散地应了声,“再多练练。”


    “……”施婳险些把牙根咬碎,偏又迫于这位的淫威不敢驳斥,只好乖乖顺从。


    “砚庭。”


    “砚庭。”


    “贺砚庭。”


    最后一声透着几分娇横的不耐,施婳叫完便立时噤了声,自己都有些吃惊于自个儿的大胆无畏。


    然而男人这张清隽的面庞依旧四平八稳,似乎也没有不满,良久才淡淡嗤了声:“这不叫得挺顺,成日九叔九叔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真娶了自己的侄女。”


    “……”施婳明显感觉自己被批评了,心里还有点不服气,她小声嗫喏了一句,“我又不是故意拖着不改口,是真不知道叫什么合适。两个字感觉好奇怪,以后能不能就叫你全名?”


    贺砚庭勾了勾唇,音色无澜:“随你喜欢。”


    “好吧,那我就这样叫咯,贺砚庭。”施婳也摸不准自己哪来的勇气,竟敢直呼其名。


    但她内心着实感觉叫三个字全名比两个字舒服很多,她好歹自在些。


    砚庭,总感觉透着一股子旖旎暧昧。


    “嗯。”


    男人淡淡地应了她一声,分明毫无温度,她却莫名有点耳热。


    劳斯莱斯平缓疾驰。


    路上,施婳暂时没想到旁的话题,思忖片刻,大胆扭头问他:“贺砚庭,我突然有点好奇,你身边其他人都怎么称呼你呀?”


    她问完就自觉这话题着实有点无聊。


    对方没搭腔,她便觉得他是懒得搭理,也便罢了。


    她侧目打量他一瞬,只见他正用车载平板查阅着某些疑似邮件样的东西,修长冷白的手指时不时在屏幕上轻轻划动一下。


    她默默瞥了一眼,不确定上头是法文还是德文,总之她一个字也瞧不懂。


    不知过了几秒,男人毫无征兆地接腔:“贺董,贺先生,老板,九爷,家主,老九,无非就这些。”


    施婳一时愕然,歪着脑袋问:“所以,没有人叫你名字?”


    “嗯,很少。”


    施婳也不知怎么竟轻笑了一声:“那我直呼其名,你会不会觉得不够尊重?”


    她明知他在看邮件,故而不过随意一句,也没指望他认真回答。


    不曾想,他却掀了下眼皮,觑她一眼,语气听不出情绪:“你是我太太,与旁人岂能类比。”


    施婳怔怔地凝着他,耳边不断回荡他这句话,整个人出神许久。


    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入戏太慢了,领证以来,大半个月过去了,她还有点虚实不分的迷糊感。


    贺砚庭却已然进入了“已婚人士”的状态。


    开口闭口都称呼她为太太,又给家用又给特权的。


    入戏也太深了。


    终究是她太菜了?比不得人家上市公司老董的信念感?


    澜姨的住址不算近,在西郊,是一个带独立院子的小别墅,环境很是清幽雅致。


    眼见着距离越来越近,施婳没了方才清闲谈笑的心情,整个人逐渐紧绷起来。


    透白的一张脸写满凝重,因为喘息重,脸颊还有些泛起粉红,眉心更无意识蹙紧着。


    说起来怕是没人信。


    她一个人成日在全国观众面前播新闻的,私底下口齿并不算伶俐,主要是不善周旋人际。


    十来年寄人篱下的经历,让她失去了主动讨人喜欢的能力,因为总怕自己主动亲近会让人觉得是刻意的献媚攀附,尤其是针对长辈。


    所以她在贺家,除了爷爷,和别的长辈都不怎么来往。


    这一点贺砚庭和她还挺相似,他亦是独来独往惯了的。


    怕是只有她自己知晓,她此刻正在默默演练一会儿见了澜姨她老人家要讲的吉祥话。


    直到车子缓缓停稳,两人前后脚落了车。


    施婳手心都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汗浸得久了,是凉的。


    她刚站稳,便觉知一阵斜风拂过,夏季的傍晚风是急的。


    亲手妥帖编好的头发不知是否被吹乱了,她下意识伸手捋着额角的鬓发。


    她捋了一下,又捋一下,甚至心焦地考虑着是否要回头把车窗当镜子照一照。


    身量挺拔的男人沉默立在她身侧,不知静静观察了她多久。


    施婳完全沉浸于整理自己仪容的状态,丝毫未察觉他的靠近。


    忽得耳垂被触碰了一瞬,男人手指的温度令她熟悉又陌生。


    她惊得抬眸,只见贺砚庭修长的食指勾着她一缕散落的发丝,正聚精会神替她拾掇到耳后,为了使发丝服帖,还轻摁了两下。


    “好了。”他垂下手,声线温和。


    她乌沉沉的荔枝眼一瞬不瞬盯着他,俨然还不太习惯他这般亲昵的举动。


    虽然他或许只是出于绅士的好意。


    可她的心却跳得好快。好猛。


    震得她胸腔里面的筋膜和肋骨都在不住地翕动。


    “贺砚庭。”她不知何故低低唤了他一声。


    下午四点刚过,临近傍晚,日光不复炽烈,颜色却更浓了,落在他冷白的面庞上,显出几分接近玛瑙的棕黄色。


    许是阳光的作用,他疏离冷淡的气质褪却了,更添几分真实的烟火味。


    施婳这才留意到,原来他今天身上的衬衫不是寻常的灰色,而是淡青的亚麻绿,一种很自然素雅的颜色,衬得他宛如一幅晕染的丹青水墨画。


    怎么会这样巧。


    他这衬衫,竟和她身上的梅子青底色旗袍相互映衬,不知道还以为是两人商量好的。


    贺砚庭微微垂首,平静地与她对视。


    他沉稳清冽的深眸,似乎无声窥破了她的惶恐和焦灼。


    干燥温热的手掌,不露声色牵住了她的。


    将女孩沁着冷汗的手,稳稳包裹进掌心。


    一大一小的手掌尺寸,完美裹住,严丝合缝。


    “不必紧张。”他声音沉稳悠扬,犹如大提琴音,“皎皎如月,藏匿云层中,你今天很美。”


    棕黄色的光照下,施婳的脸泛起了红晕,虽明知他是好意安抚,却还是没忍住细声埋怨:“好端端做什么夸人,弄得人怪尴尬的。”


    贺砚庭极淡地嗤了声,大掌轻拢住她的小手,闲庭信步往正门方向迈入:“太太,该进屋了。”


    25


    明明被罩住的是手, 可她却觉得自己的心被覆上了一层柔软的保护,心率虽仍因紧张不安而过速,却不再畏惧磕碰了。


    施婳的焦灼并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屋内的人应是听见了门外的动静, 忙不迭起身趿着鞋往外迎。


    老太太爽朗的嗓音由远及近而来,腔调里都溢满了藏不住的喜悦:“是婳丫头来了吧, 快进屋, 这会儿外边这日头可晒。”


    大门敞开,澜姨满是堆笑的脸迎面而来。


    她今儿穿了件姜黄色的中式宽裙,优雅贵气,因有些老年妇人的丰腴之态,笑起来眼睛是弯的,有点像慈眉善目的弥勒佛。


    施婳脚步顿在门槛外, 心下还有些难以抑制的慌忙,声音不自觉软糯了几分, 低声唤了句:“澜姨……”


    她甚至来不及多言半句, 腹中演绎了半晌的吉祥话根本来不及说, 胳膊已经被老太太挽住, 不由分说拉着她往客厅沙发上落座。


    “好孩子,你还没来过我这儿吧, 这西郊怪远的, 又是大热天, 难为你折腾一趟,快坐下歇着。”


    施婳的脑子还泛着懵,耳畔却已然被澜姨的热情裹挟了。


    澜姨大概是许久不待客了, 那股高兴劲儿是怎么都端不住,一边安顿施婳坐下, 一边还不忘扬声招呼:“游妈,快把我刚备好那饮品给少夫人端来。”


    “诶,马上就来。”


    施婳好奇地循声望去。


    被澜姨唤作游妈的是位中年妇人,生面孔,看上去年纪应该还不到五十,乌发盘得规规整整,瞧着气质就是高门大户出来的老仆欧。


    游妈端着柚木花边托盘走来,半蹲下身,将托盘连同饮品搁在施婳面前。


    她定睛一看,像是咖啡拿铁之类的冰饮,还有些意外。


    澜姨这样客气周到,施婳忙不迭捧起玻璃杯抿了一口,才尝出是生椰拿铁,她忍不住笑了:“澜姨,您还挺时髦。”


    只见澜姨笑眯眯地解释:“听说你要来,我就想给你备点现下时兴的饮料,问了我那小外孙女,听她讲,现在你们小女孩都爱喝这个,我昨儿刚学着调的,是这个味儿不?”


    施婳抿唇笑,连连颔首:“是呢,您比店里做的好喝。”


    “看来是没我什么事。”


    男人染着淡淡揶揄的嗓音倏然传来,才引得她们纷纷侧目。


    贺砚庭不知何时落座于另一侧单人沙发,从容地叠着长腿,手随意垂搭着,姿态有些懒散,清隽的脸上倒是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老太太指了指茶几前搁着的玉色茶盏,努努嘴:“喏,这不是一早给你备好了茶,你最喜欢的碧螺春。”


    冷白的腕骨慢条斯理端起茶盏,放置唇边抿了一口,继而轻哂:“这茶还烫着,您确定是一早备好了?”


    “诶呦,你这祖宗,都结婚为人丈夫了,还学不会心疼人。从老宅到西郊,这一路多晒啊,我给囡囡准备点冷饮怎么了。我就说该晚点来的,等太阳落山了不成?非得大下午的来一趟。”


    男人优哉游哉地品着茶,拖长声音,微透着戏谑之意:“我那车玻璃防紫外线隔热,晒不着你家囡囡。”


    澜姨佯作嫌弃,白了他一眼。


    施婳没忍住,“噗嗤”乐了一声。


    先前的局促不安竟润物细无声般尽数消散了。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贺砚庭,更没见过这一主一仆、一老一青唇枪舌战,不禁倍感有趣。


    贺砚庭这是在不满澜姨双标?


    给她准备了冰镇的生椰拿铁,却只给他喝烫茶。


    澜姨用略显粗拙的双手拉住她的,轻轻抚着,目光落在她脸上认真端详了一阵,由衷感慨:“囡囡今年快二十二了吧?真是愈发出落了,这样好的姑娘,真是便宜了老九这祖宗。”


    施婳被她夸得有些脸热,她这几日多番想象过澜姨在得知她竟毛遂自荐嫁给了贺砚庭后的情形。


    她想过澜姨会震惊会意外,也想过她或许会面子上客气,暗地里不满。


    可万万没想到,澜姨始终是她小时候初见时的样子,那个对每个孩子都特别慈爱柔软的妇人。


    她只是比从前微胖了些,年长了些,打扮也有所改变,可人竟是一成不变。


    她一口一个囡囡,让施婳禁不住想起来自己已故的亲人。


    他们直到离开前,一直是这样叫她的。


    后来到了京北,贺爷爷偶尔也会这样叫,但自她长大后便很少了。


    女入闺中,是对家中小女孩的爱称。


    她早就没了家人,这样的称呼本不该有。


    可澜姨的亲昵是浑然天成的,她听着只觉得温暖,倒不觉着别扭。


    拘谨的心情不知不觉已不复存在,只听澜姨拉着她的手絮叨个没完。


    “起先听老九说他和一个姑娘领了证,我还当糊弄我呢,哪里敢信,后来他一说是你,我这才信了。”


    澜姨笑眯眯的,胖乎乎的脸上是藏不住的喜上眉梢。


    施婳却没怎么听明白,她下意识抬眼凝向贺砚庭,想要一探究竟。


    怎么叫后来一说是她,这才信了?


    贺砚庭许是觉察到她的目光,也接上她的视线,与她对视了一瞬。


    他清冽的黑瞳明明是温凉的,她却觉得这目光炙热,她没由来地心颤,不自觉把目光垂了下来,避开了。


    澜姨显然没觉察他们俩这边的气氛,只自顾自地招呼她吃点心:“囡囡,饿了没?厨房里菜都备好了,待会儿一下锅就得,就是汤还得再煲一阵,你先吃点零嘴。”


    施婳定睛一看,才发现面前的威尼斯棕大理石茶几一侧摆满了各种零食点心。


    法式扁桃仁酥、青柠蛋糕、蜜桃芝士卷,还有各式各样的网红零食,一看就是专门给她准备的。


    她有些赧然,细声道:“澜姨,我都大了,您怎么还把我当小孩似的,我哪能吃得了这么多。”


    老太太抚着她的手直乐,还伸手给她拆开芝士卷的包装:“吃不完晚上拎回家去,你快尝尝,这个什么卷的我外孙女可喜欢吃。”


    施婳这边嘴里塞满了,贺砚庭手机屏幕亮了下,他睨了一眼,慢条斯理起了身,说:“你们聊,我有个视频会议要开。”


    施婳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澜姨敷衍的口吻赶人:“得得得,九爷您忙您的去,省得一尊大冰雕杵在这儿我们聊天都聊不开,等天黑了开饭再去请您。”


    贺砚庭上了楼,澜姨终于不再惦记着让她吃这个吃那个。


    也算是聊起了今日的正题。


    澜姨提起了前不久相亲宴那晚的事,一脸的歉意:“上回都怨我,老太婆老眼昏花了,着实是眼拙,那次愣是没瞧出你和老九的关系,还一直瞎忙叨给他介绍对象来着,囡囡不会生澜姨的气吧?”


    “……”施婳一时都懵了,语塞了两秒,忙道,“不会不会,您是不知情,而且我们那时候也没跟您说,怎么能怨您呢。”


    她嘴上哄着澜姨,心下却愈发云里雾里。


    现在贺砚庭上楼去了,连眼神交流的机会也没了,她一时间根本无从猜测他在澜姨面前到底是怎样交代的。


    难不成胡编乱造了,说他们两人一早就在交往?


    她不由得暗自懊悔白做了那么些准备,怎么偏偏忘了事前串供。


    接着又聊了些雁栖那边的安排布置。


    澜姨还把游妈叫了过来,正式引荐给施婳。


    原来游妈是过两日雁栖开府时就要跟过去伺候的管家。


    听说是澜姨退休前亲自培训过的,手脚干练麻利,为人也很老实,只是前两年回去带孙女去了,现在孙女上幼儿园了,又闲了下来。


    澜姨道:“游妈是个爽利人,又有经验,少夫人就先用着,若是日后觉得用不惯,随时再换也方便。”


    施婳见游妈发髻梳得整整齐齐,指甲也修剪得干净圆润,就知道差不了。


    她笑容温婉,点点头:“挺好的,游妈一看就很能干,那就给您添麻烦了。”


    游妈敦肃地立着,恭声颔首:“夫人不嫌弃就好。”


    ……


    四点三刻,澜姨跟游妈一并去厨房忙活了。


    贺砚庭一直在楼上书房没动静,想必是还在忙。


    她也不便上去打搅,闲来无事,便也跟着去厨房看她们做菜。


    澜姨手里的活没停,嘴里也不耽误:“囡囡还跟小时候一个样,最喜欢在厨房扒门缝。”


    施婳微垂着眼睫,笑意腼腆。


    “澜姨的记性可真好。”


    刚来京北那几年,她经常被老宅的其他孩子排挤。


    贺珩待她虽好,但他彼时已经上了初中,课业紧,又是被爷爷当做继承人来培养的,要学的东西多,课程表排得密密麻麻。


    她还在上小学的年纪,放了学百无聊赖,其他少爷小姐只会取笑她,别说带她玩儿了,连看电视也轮不到她。她便经常往厨房躲,看着仆欧们做饭,有时候也帮点小忙。


    高门大户的厨房是幼小的她唯一觉得有烟火气的地方,让她想起了自己在香山澳的家,还有每天忙碌下厨的爷爷和奶奶。


    她喜欢待在厨房。


    只可惜她在做饭这方面没什么天赋,在厨房待得时间长,却也没学会什么,到现在也只会煮最简单的面条和水饺一类速食,炒菜也能做,只是味道难评。


    施婳见澜姨锅中正给猪骨焯水,手里正在拾掇一根苦瓜,旁边还泡着一碗黄豆,不禁好奇。


    “澜姨,这是要煲什么汤?”


    澜姨笑着说:“黄豆苦瓜猪龙骨,老九喜欢这道汤,我还是早年间去莲岛才学会的。”


    一旁的游妈闻言也插了句:“可不,咱们北方可少见这种吃法。”


    澜姨一边给苦瓜去核,一边闲话家常:“是少见,莲岛那边湿热,饮食主清热祛湿,那会儿我每回去探望老九,都觉着他上火,就次次给他煲这汤,久而久之就喝惯了,后来回到京北,还惦记着。”


    施婳静静听着这些闲话家常,澜姨手上的每一个步骤也都被她记在了心上。


    她先将猪龙骨放入瓦罐煲中,加黄豆和水煲了许久,后又加入切好的苦瓜和咸菜再煲半个多钟。①


    好像也不难,她觉得自己看都看会了。


    天色暗了些,澜姨怕她站累了,就招呼她出去歇着:“囡囡,最后这两个菜要爆炒,别把你身上熏得都是油烟,你去楼上叫老九洗手吃饭吧。”


    “好。”施婳从善如流,便转身离开厨房,想着去楼上书房找贺砚庭。


    结果她上了楼,见书房门敞开着,里头却不见人影。


    她心存狐疑地又走了下来,经过楼梯转角处时,目光猝不及防望见一楼客厅的落地玻璃外头好似站着个人。


    施婳缓缓踱步出去,果不其然瞧见贺砚庭正站在小院里的海棠树下抽烟。


    垂丝海棠娇艳,花开后仍是艳粉。


    男人的身影极其修长,直肩阔背,透着难以名状的诡秘贵气。


    他今天不知何故没有抽雪茄,修长冷白的手指夹着一根细长的烟管,良久才吸上一口,复又轻轻吁出。


    暗红色的光点随着他的吞吐而忽明忽暗,遥遥望去,几缕灰白色的烟雾安静地浮荡在夜色中,衬得他身后那棵海棠树有一种宁静的美感。


    施婳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像是不愿打扰他这一刻的休憩。


    可须臾之间,他仍是瞧见了她,不温不凉地掀起眼皮,眼神极淡地朝着她睨了过来。


    被他看见了,施婳不得不乖乖走上前去,端立在他跟前,保持着一米有余的距离,温糯的嗓音低声溢出:“快开饭了,澜姨叫我来请你。”


    “嗯。”男人应她的声线也极淡。


    施婳凑近了才发觉这烟味也不刺鼻,比之前的雪茄还要淡许多。


    雪茄馥郁浓烈,宛如黑巧克力的香。


    这烟却只有沉静。


    她本能地好奇,微微抬高了视线,只见他指间夹着的烟管是鎏金般的琥珀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他本就皙白的手指和腕骨都愈发精致清落。


    这烟草味很沉很静,悄无声息地弥漫入她鼻息,令她联想到雨后潮湿的树木,似乎隐隐还带有极淡的茶香。


    她不认得这是什么烟,略踮了下脚尖,歪着脑袋,不假思索地细看两眼:“这是什么烟,味道这样好闻?”


    两人身高差太大,她只能垫脚才算凑近。


    大约是她贴得太近,贺砚庭忽而半眯起眼笑了下:“你看起来似乎很想尝。”


    西郊小院的夜晚尤为幽静,垂丝海棠树影凄清。


    院子里似乎忘了开灯,只有屋内的光线透过玻璃晕出来,很柔很暗。


    施婳听他这口吻,还以为有望,细长的眼睫轻眨了眨,试探问:“可以吗?可以给我试试?”


    她从未吸过烟,别说真烟,连电子烟都没试过。


    倒不是今晚突如其来的叛逆,只是单纯觉得这味道好闻,忍不住想象是不是自己也抽了这烟,就会染上和他同样的气味。


    女孩探着头细致观察他两指之间的烟管,两人的影子不知几时已然暧.昧地交.叠在一起。


    她仰着视线,看不见地上。


    贺砚庭眸光微垂,却恰好落在那两团影子上。


    明明两人并无肢体接触,秉持着相敬如宾的安全距离。


    可那两团影子却明目张胆越过禁忌,在他眼皮子底下纠缠。


    垂丝海棠,更深露重。


    像是他在吻她。


    光线这样昏暗,他忽然迫近了一步。


    施婳毫无防备,就这样被撞进了他胸口。


    少女茫然眨眼,眸光纯澈,对于男人在黑夜中狩猎般深邃晦暗的目光丝毫不察,只皱了下眉细声嗫喏:“你、你干嘛撞我呀……”


    26


    她小声嘟囔了句, 细嫩瓷白的手指下意识捋了捋自己放在左侧肩头的精致编发,像是生怕被男人鲁莽间撞乱了。


    这从网上学来的侧编发编法复杂而费神,她下午出门前可是捣鼓了许久的。


    等确认了头发没被弄乱, 她方才定下神来, 继而却发觉面前肩宽腿长的男人竟不知何时倾俯下身。


    随之倾轧而来的是一片沉郁的阴影,光线本就晦暗, 他这个姿势几乎挡住了她视线之内的所有微光。


    沉稳灼热的呼吸骤然间离她好近。


    清冽的木质香调混合了烟草叶的味道。


    这混合杂糅的气息予人很矛盾的幻感。


    既远且近。


    陌生而熟悉。


    清醒又迷乱。


    少女再怎么不谙世事, 此刻也总算觉察到气氛的旖旎,耳尖可疑地泛起红晕,下意识便想要将脑袋低垂下去。


    她性格外柔内刚,在外人面前总是矜傲地端着下巴,甚少露怯。


    哪怕是第一次露脸上播的时候,紧张得手心满是湿汗, 背脊也挺得笔直。


    可是在贺砚庭面前,她总是不自觉地垂下头去。


    这几乎成了惯性动作, 在她难为情的时刻, 下意识的逃避, 又或者只是单纯不擅长与他对视。


    贺砚庭一早察觉她惯爱低头, 却向来由得她去。


    唯独这一次,趁她低头之际, 他略略抬了下手腕, 将她的下颌轻托住。他的动作看似漫不经心, 腕骨却遒劲而有力。力道是有意放柔了的,可视觉上却好似是他伸手攫住了她柔腻的下巴。


    略有几分雄性的侵略征伐之意。


    少女心如鹿撞,小腿开始虚软脱力, 脸颊烫得像是要烧着,却因被他托住了下颚, 不得不抬眸与他对视。


    樱桃色的唇困难的溢出细声:“贺砚庭,你、你好端端的,做什么……”


    她没说得太直白。


    但毕竟是成年男女。


    又有一纸婚书的法律凭据。


    他凑得这样近,好像要1銥誮吻她似的。


    也不怪她多心。


    月光熹微,男人淡色的薄唇距离她不过咫尺,只要再靠近一寸,恐怕就会贴上来。


    他的唇形好看,但是略薄,有句俗话说薄唇的男人寡情,他看着就是情感需求淡泊的人。


    施婳不禁有些好奇那冷淡绯色之下的温度。


    究竟是如他本人清冷,亦或是像他的手掌心般温热。


    此刻环境清幽,氛围暗昧,她想起某些文艺电影里的场景。


    那些看似克制隐忍的主角,都会在情.欲迸发之际,唇.齿贪婪纠葛在一起。


    她就像一个猎奇的观察者,很想知道像他这样的人会不会也有如此时刻。


    然而他没有,他只是极淡地嗤了声,略染烟腔的嗓音低沉迷离:“老师没教过小孩子不能抽烟?”


    话音刚落,骨节分明的长指便松开了她的下巴。


    施婳怔了怔,茫然数秒。


    散漫的嗓音透着玩味的肆意。


    “给你闻闻味儿也罢了,别什么都想尝试。”


    她无意识地蹙紧了秀气的眉,本来还只是脸热,现在却彻底成了窘迫难堪。


    他居然……只是想让她近距离闻闻这烟的味道?


    好像她期待着在这昏暗靡靡的小院里发生什么绮事似的。


    大脑有一霎的羞恼,但抬眸望向他,却见他恢复了清冷矜贵的模样,烟也掐灭了,只徒留指间淡淡的烟草味,于空气中无声地弥散。


    他唇角的弧度很淡,散漫而不经心,忽而随口问她:“下午同老太太聊得可还开心?”


    施婳无声地吞咽了下,总觉得他漆黑深邃的眸子仿佛窥透了她胡思乱想的心事,故而有意换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蝉鸣稀疏,耳后的肌肤缓缓降温,她清了清嗓子,用最寻常的语气,佯装若无其事:“聊得很愉快,澜姨总说起你小时候的事,她很疼你。”


    贺砚庭淡淡觑着她,目光分明是无波无澜的,施婳却仍觉得窘迫。


    她大概是想用家常闲话冲散暧昧的空气,温糯的嗓音絮叨起来:“澜姨的厨艺真好,方才看着她切肉丝,那刀工,跟表演杂技似的,我觉着她比大酒店的厨师还厉害。”


    他眸光寡凉,语意却柔和,带着慢条斯理的慵懒,低沉清冽的声线仿佛染了两分笑意:“你偷师了?”


    施婳抿了抿唇,心里知道这男人是在逗她。


    她也不恼,眼珠转了转,静静地凝着他,也不脸红:“偷了呀,刀工这种是偷不了的,得积年累月地练才行,不过那汤我倒是学会了,黄豆苦瓜煲猪龙骨,清爽甘润,一看就好喝。”


    瞧着她夸夸其谈的模样,贺砚庭哑然失笑。


    施婳觑着他,皱了皱鼻子,清糯的嗓音略带不满:“你笑什么?”


    他毫无征兆地捏住她的手腕,握在掌中,不轻不重的摩挲了两下。


    少女手腕皓白,纤细温软,柔若无骨。


    男人的口吻透着戏谑,很直白:“瞧着不像能拿刀的手,猪龙骨你切得动?”


    施婳倏而瞪圆了眼,嗔怒:“贺砚庭,你可不要瞧不起人。”


    这男人今晚恶劣得很,她甚至不知自己是做了什么竟勾起他逗弄自己的兴致,只听他喑哑的嗓音隐隐含笑,淡声说:“不敢。”


    她仍是绷紧着一张秀气的小脸,脑海中却猝不及防记起多年前的一桩小事……


    在莲岛,香山澳,在那个潮湿逼仄的筒子楼里。


    算起来,那应该是她六七岁时的光景?


    六岁的小女孩天真无邪,明明是出于好意,却在他跟前闹了个大笑话。


    她下意识偷偷瞄了他一眼,腹中暗暗揣度他方才那番取笑究竟是随口一句,抑或是……还记得多年前那桩旧事。


    他应该不记得了吧?


    十五年前的旧事了,他向来是不喜在香山澳的那段经历的。


    正游思妄想间,屋内忽然传来一道脆生呼喊——


    “九爷,少夫人,菜都好了,快来用饭了。”


    是游妈的声。


    施婳忙扬声应道:“诶,这就来。”


    语毕,她纤细的腕子挣脱了男人本就不加施力的束缚,自顾自往回屋的路径走。


    像是明知道贺砚庭就跟在她身后,她还有意无意地加快了脚步,故意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生怕叫屋里那两位看出他们在小院中发生了什么似的,有股欲盖弥彰的味。


    ……


    雪山蓝奢石餐桌上摆满了各式佳肴,场面堪比过年。


    从菜色就看得出澜姨今日的心情究竟有多好。


    姜葱爆膏蟹、京酱肉丝、清蒸鲈鱼、豉汁鲍鱼、糖醋小排,外加一道甜品酒酿丸子。


    施婳起先在厨房看备菜便知道会有很多道,但到底也没料到竟会丰盛至此。


    澜姨一个劲儿地给施婳的碗盘中布菜,简直像是把她当青春期的孩子,生怕吃少了一点就长不高似的。


    话题是不需要找的,有澜姨在,席间根本不愁没有新话题。


    从养生食补聊到社会现象,再从社会新闻聊到婚房布置,甚至最后都要往初婚备孕的方向拐了。


    若不是施婳及时开腔,不露声色地把话题绕回这顿饭上,拉回了正轨,后面还不晓得得多臊得慌。


    澜姨确实是上了年纪的,她自己也不怎么动筷,就一味闲话,被施婳有心岔开了话题,她似乎也没觉察。


    施婳每尝一道菜都赞不绝口,她就乐不可支,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愈发像弥勒佛。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知道你要来吃饭,我想了半天,一直在想囡囡打小喜欢吃什么,到底叫我想起你小前儿喜欢啃我做的糖醋小排,还有那京酱肉丝卷的小饼……”


    施婳笑意柔软:“还有酒酿小圆子,都是我最喜欢的。您的记性未免也太好了,快十年前的事情您竟然也记着?”


    澜姨笑得有些憨,眉目间也不乏对逝去岁月的感慨,“欸,人上了年纪,大事儿是越是着急想起来越是记不得,小事儿费劲想想倒是还能记起一些。”


    施婳心里软得要命,若不是当着贺砚庭的面怕尴尬,还要考虑新认识的游妈,她真的有凑上前去搂一搂澜姨的冲动。


    她刚来京北的时候并不是所有口味的菜都吃得惯。


    毕竟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那时的南北差异要比现在更大。


    她生在港城,长在隔壁香山澳,打小养成的口味不是三两日能改变的。


    小时候喜欢京酱肉丝,不仅仅是因为味道好。


    更是因为她第一次见这样的菜式,澜姨会把黄瓜和胡萝卜都切成丝,再混上瘦肉丝,一并用豆皮卷起来,切成小巧玲珑的卷段。①


    咬上一口,甜面酱的酱香混合着蔬菜的清爽,是她从未尝试过的口感。


    施婳是心思细腻的人。


    她知道这样的小事都能记得,并不是简单的记性好就可以。


    而是澜姨真的曾经关注过她这个在老宅备受排挤,众人口中话都讲不明白的“南蛮孩子”。


    得是多柔软的一颗心,才能对她这样寄人篱下的孩童都心存怜悯。


    更何况是她从小抚育的贺砚庭了。


    也难怪他们主仆的情分这样深厚。


    一顿饭下来贺砚庭话不多,见他用餐巾纸擦拭唇角,澜姨不由问他:“九爷用得怎么样?老太婆都好几年没怎么像模像样下厨了,九爷怕是吃不惯了吧。”


    贺砚庭倚着靠背,坐姿分明是懒散肆意的,可他背脊挺拔,再随意的姿势也显得矜贵儒雅。


    他略颔首,随意搭腔:“老太太宝刀未老,味道一如既往。”


    澜姨故作有些冤枉的表情,不满道:“那你怎么赞都不赞一句?”


    贺砚庭习惯了和老太太犟,老太太越是想听夸奖,他偏不说。


    反倒蓄意调侃:“菜是好吃,汤也不错,只是我打小爱吃的灯笼茄子不见你做。”


    澜姨愣了下,旋即嫌弃地瞅他一眼,故作嫌弃:“唷,咱们九爷还挑上菜了,我记着咱们囡囡是不爱吃茄子的,这才故意没做。”


    贺砚庭略摆了摆头,一脸不以为然的无奈样子。


    施婳忍俊不禁,她细声道:“澜姨,我打小前儿确实不爱吃茄子,不过长大了后口味不知不觉变了,现在也是爱吃的。”


    老太太瞬间来了个大变脸,冲着施婳满脸的宠纵:“好好好,囡囡喜欢吃,下回澜姨给做。”


    晚饭后依旧没贺砚庭什么事。


    他也着实是忙,刚用完晚餐不久,就接了一个跨国电话,许久还没通完。


    施婳倒也没闲着。


    澜姨拉着她上楼,进了卧室,澜姨打开她卧室里头的大衣柜,从藏在大衣柜里的保险柜中翻出一个首饰盒。


    打开一瞧,赫然是一枚玉佛吊坠,玻璃种大佛公,皎白的光感,质地厚重而莹润。


    澜姨笑眯眯地把吊坠挂在了施婳纤细的脖颈上,目光端详着:“这是老九的祖母留下的,要留给孙媳妇的,他父母都去得早,没给你留下什么好东西,这尊佛公也算是一片心了,囡囡你就收着吧。”


    施婳即便对玉石没有研究,也能感受得到脖子上这沉甸甸的重量。


    她知道无法婉拒,只好点头收下。


    澜姨的心情她可以理解,她未必是多么盼着贺砚庭结婚生子。


    更多的只怕是因为知晓他身边再无亲人,自己一旦离去,就怕他此后只余孤身一人,所以才会急于催促他找个太太陪伴。


    这份心意,就如同贺爷爷对她的惦记是一样的。


    像他们这样的孤儿,又没有旁的亲生兄弟姐妹,只有通过缔结婚姻才能拥有亲人。


    屋外的天上挂着一轮明月,洁白而孤寂。


    令她想起贺砚庭清冷幽寂的侧脸。


    除此之外,澜姨还赠予她一对金镯,说是一早就给少夫人预备的见面礼。


    施婳不忍推辞。


    她看得出澜姨的欣喜是发自真心的,不由得有些歉疚起来。


    澜姨似乎不知道她与贺砚庭结婚的目的。


    好似只当她与贺砚庭是相互爱慕,顺理成章走到的一起。


    她现在暂时也无从得知贺砚庭究竟是怎样说的。


    她只是感觉到澜姨好像认定了她会一直是贺砚庭的夫人,并不觉得这桩闪电速成的婚事可能还会存在某些变数。


    毕竟现在的离婚率都那么高了。


    几年之后的事,谁又能料知呢。


    施婳今日从始至终都感受着澜姨的热情,她过分坦然而真实,令施婳也有些忍不住推心置腹起来。


    “澜姨,说实话,下午见面前我心里慌张得紧,我怕您嫌我太年轻,家里又没有支撑,觉得我担不起贺家家主夫人的重任。”


    澜姨正在卧室里忙忙叨叨地拾掇着一些杂物,闻言便笑了:“怎么会,能不能担事儿,和年纪无关。何况大爷从前就常说,小婳是这一辈儿里最懂事的孩子,将来必成大器。”


    她口中的大爷,指的就是贺爷爷。


    施婳只觉得惭愧,良久才低声说:“您不觉得,我与他,不算太登对么?”


    固然现在知情的人还有限,但正如白思娴他们一家的反应,想必以后就算公开了,也会落得人人惊愕失语的结果。


    领证已有月余,施婳从一开始的如坠梦境,时至今日,也有了几分落地现实的真实感。


    她觉得凡事还是得客观看待。


    虽然她不差。


    但配贺砚庭,好像到底是弱了些。


    见她低垂着眉眼,澜姨约摸是察觉了她的彷徨。


    她几步上前,在施婳身侧坐下,抚住了她的手背,拍了拍,语重心长道:“老九也就是生得好看些,内里不过是樽无趣的大冰坨子,往后过日子,还得你多担待着。


    至于相亲那日看上他的女孩,要么是瞧上了他的脸,要么便是相中他的身份。唯独囡囡你啊,你且选他,他亦肯选你,这就是命里注定的缘分了。你们两个都是苦命的孩子,你有什么配不上他的,我瞧着就蛮好,老九对你也算上心,将来定然是要把你放在心尖尖儿上的。”


    澜姨慈祥又温暖的嗓音是很会开解人的。


    施婳被她三言两语纾解了心头的闷,反倒生出了对贺砚庭昔日经历的好奇。


    这夜他们离开前,施婳没忍住偷偷问了一句:“贺砚庭他……从前没有交往过的女孩子?学生时代也没有吗?”


    澜姨抿嘴乐了:“这我还真不晓得,他的事向来不叫人管的,你自个儿问问去呗。”-


    自礼拜五探望过澜姨,眨眼就到了周日。


    这天是一早选定的迁居吉日。


    施婳今日不休息,晚上要照常上播,所以便提早把东西都收拾好,贺砚庭那边已经派人来一并运送至雁栖御府了。


    今晚就是要在雁栖下榻的日子,也是她正式与贺砚庭“同居”的第一晚。


    虽说两人约定好了不同房,但她多年一直住在老宅,大学时期最多只住过女生宿舍,从未试过与异性同居。


    跳过了约会、恋爱、进一步亲密的步骤,直接一跃至婚后同居生活。


    心里多少有些微妙的局促感。


    好在她下班已经过了凌晨一点,想来一宿时间也不剩多少了。


    她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乘电梯直奔地库取车。


    贺砚庭起先说今晚派司机来接她,是她觉得自己的车放在单位多有不便,何况她也不想显得太大阵仗,还是自己开车回去放松自在些,就婉拒了。


    况且她还可以根据自己的心境,给自己在路上多留一些磨蹭的时间。


    雁栖御府是典型的苏式园林风新中式别墅,白墙黛瓦,宅院合一。


    因为是临时开府,装修上没有改动,只定制了软装家私,但整体大多是施婳喜欢的古朴清雅风格,便也不觉得有什么需要改动。


    一路上她把车子开得尤为缓慢,明明是做足了心理建设的。


    可踏入门邸的瞬间,还是有些惶惶然。


    毕竟是开府第一日,仆欧们全都候着没休息。


    以管家游妈为首,另外还有六名家佣,四名园丁,两名保安。


    施婳甫一进门,他们便横成一列,毕恭毕敬地颔首问好:“夫人您回来了,夫人晚上好。”


    施婳哪里经历过这样的阵势,瞬间就从头臊到脚,只觉得赧然,她忙客气地交代:“我上夜班的情况你们应该都晓得,以后忙完各自的活,晚上到点该歇就歇着吧,不用一直候着我,时间不早了,我也先回屋休息,大家晚安。”


    仆欧们依旧是恭敬守礼,齐声道:“夫人晚安。”


    只有略相熟一些的游妈谨慎恭敬地跟上来伺候着:“夫人是不是要沐浴了?浴缸已经放好了热水,需不需要我……”


    “不用了。”施婳笑得腼腆,“您也去歇着吧,今天刚开府,您也累了,我洗个澡而已,自己来就好。”


    游妈欲言又止,好像有话没说完,但终究是静悄悄退下了。


    施婳先前来过一回,自然记得她下榻的主卧方向。


    出了电梯,她径直往主卧走。


    主楼层静悄悄的,她下意识就觉得除了自己没第二个人。


    至于贺砚庭,想必还没回来。


    主卧浴室的面积比她在老宅的整间卧室都要大,铺满了意大利进口米金色瓷砖,还安装了全浴室环绕音箱,圆形恒温浴缸果然已经注满了热水,洒了几片玫瑰花瓣点缀,一靠近便能闻到香氛精油舒缓的气味,浴缸周围燃着馥郁的香薰蜡烛,一侧还摆上了两杯红酒。


    主打就是一个泡澡的氛围感……


    施婳隐隐是感觉哪里不大对劲,但想来夜已经深了,明天还得上班。加之她今天为了收拾东西起得也早,睡眠不是很足,到了这个点多少有点困顿。


    泡个澡确实会舒缓不少。


    她便换下衣服,浅浅泡了二十分钟。


    随后吹干头发,护肤,一应流程不紧不慢。


    等换好睡衣推开浴室门而出,卧室大门才传来沉稳的笃笃敲门声。


    她趿着拖鞋走去开了门,旋即对上贺砚庭漆黑深邃的眸。


    施婳怔了两秒,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到底是还没有习惯同居的关系,嗓音发虚,又软又糯地支吾:“你、你在家啊……”


    男人身着黑绸睡袍,散发着刚刚沐浴过的清新气味,黑发并非全干,但也不算湿漉,不过比往常多了一丝润泽的柔光。


    少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穿的是睡衣,虽然她今天有意穿了一套长裤长袖的,保守而妥帖,但……她已经把脏的内.衣顺手搁进洗衣篮了。


    贺砚庭眸光温凉,音色却不知何故透着几分喑哑:“我刚看到你微信上的留言,需要对稿?”


    施婳怔了下,心头微震:“啊,对对对。不好意思我差点忘了。”


    今天实在是太忙了,竟险些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忙忘了。


    昨天台里领导才通知她,专访的直播时间定在了明晚的黄金时段19点。今天任部长再三强调,让她在直播前最后同贺先生对一遍整个流程稿,台里非常重视,据说明晚连台长都会到场,绝对不能出任何纰漏。


    照理来说应该是线上视频对一遍流程就行,但她想着既然都同一屋檐下了,何必视频,干脆面对面公事公办,还省事些。


    她是在晚上上播前给他微信留言问他什么时候回家的,方便的话陪她对一下流程稿。但他一直没回,想来是在忙没看到。


    施婳惦记着自己睡衣里面的辛秘,下意识做出不太自然的环胸动作,有些不敢抬头直视男人的脸。


    但过分低头又显得她很忸怩,只好半抬半垂,目光猝不及防地停留在他锋利饱满的喉结上。


    毫无征兆的,她亲眼看着那处滚动了一下。


    气氛瞬间变得微妙,空气都变得甜稠暗昧,她趿着拖鞋匆匆往衣帽间踱步,嘴里含糊说着:“稍等,不好意思,我换个衣服先……”


    她穿好里面那件才急急忙忙走出来。


    贺砚庭站在落地窗边,剔透的全景玻璃映出他那张五官深隽,冷感精致的脸。


    看样子是在等她。


    她的私人物品还没有完全收拾好,一时间手忙脚乱,将笔记本随手开机搁在床上,自己也随之在床边坐下。


    这主卧两米多宽的床垫是真软,像是睡在云朵上一般,只不过怎么感觉……有点硌?


    她觉着不对劲,下意识便站起身轻手将被子一角掀开。


    唰的一下。


    珍珠奶白泛着珠光粉的丝绸被下藏着的两枚黑金长方形小盒子瞬间暴露在空气中,上面赫然印着几行白色大字——


    [冈/本001超薄]


    [0.01mm超薄限量款]


    [3個入]


    施婳:“……”


    眼睫诧异地轻颤,毫无防备地惊呼一瞬。


    引得男人清冷凛冽的目光不疾不徐地睥睨过来——


    心率急剧加速。


    房间内静谧无声。


    她掐着掌心的软肉,耳垂瞬间染上胭脂色,感觉自己呼吸都停滞了。


    27


    施婳本能地低垂脖颈, 耳垂都红透了,霎时间心乱如麻。


    偌大的主卧静得落针可闻,她清晰地听见男人趿着拖鞋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而来。


    熟悉的清冷木香混合了男士沐浴液遗留的淡淡薄荷气, 双重的凉意瞬间侵袭了她的呼吸。


    她涨红着脸喃喃辩解:“不是的, 这个不是我的……”


    身形颀长的男人径直抵达床边,低头略扫了一眼, 眸色沉敛镇定, 薄唇溢出的字眼也透着十成的平静:“我知道。”


    施婳活了二十一年至今只在便利店或超市的收银处见过这东西,今晚还是她头一回近距离接触。


    是真的很窘。


    她现在就极度懊悔自己为什么偏偏手欠要去掀这个被子……


    硌就硌着,不掀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空气静默了半晌,男人似乎体察到女孩的窘迫,他耐下性子解释:“佣人准备的。”


    他这声一出,施婳才恍惚间寻回了几分理智。


    也对……


    应该是游妈他们添置生活用品的时候顺带准备的。


    怪她没结过婚, 也没有与男人同居的经验。


    除了她与贺砚庭两人,目前根本没人知道他们只是有名无实的表面夫妻。


    在游妈她们的视角里, 她与贺砚庭是名正言顺的合法夫妻, 新婚夫妇的主卧中备有安.全.套, 委实再正常不过了。


    施婳不由觉着自己刚才的反应有小题大做的嫌疑。


    贺砚庭都那么淡定, 看着这盒子就如同看着一盒烟似的。


    怎么就显得她这样没见过世面。


    她下意识清了清嗓子,佯装若无其事地抱着笔记本搁在自己大腿上, 轻颤的手指搁在键盘上胡乱敲出声响, 嗓音也一改软糯的自然腔, 换上了几分工作状态里的清冷沉静:“好的,那就麻烦您跟我大致过一遍访谈流程,有任何意见您可以随时提出, 一切以您的要求为准。”


    这也是台里领导的意思。


    这段日子以来,台里好几个相关部门都为了这位大佬的专访忙前忙后殚精竭虑, 为了腾出明天黄金时段的直播期,也几乎是全台所有节目都做出了让步,足以见得这位的分量有多重。


    任部长和蒋岚老师私底下提点她很多回了,大意就是只要能哄着这位顺利完成专访,他提出任何要求都是绝对无条件配合的。


    施婳工作中向来是很专注的。


    此刻也不例外,她几乎是逼着自己立刻就进入工作模式,语速流畅地顺着专访脉络把每一处细节都纠一遍。


    但好死不死的,她这个角度,余光无论如何都会瞥见那两枚黑金色长方形的盒子。


    她力图让自己全神贯注,可眼睛的可视区域是固定的,她没有办法缩小自己的目光范围,坚持了十多分钟后,整个人呼吸越来越短促,有一种因羞耻而无法抽离遐思的困扰。


    女孩字正腔圆的嗓音因为这份无形中的困扰又逐渐回归了细软,隐隐还透着颤音。


    贺砚庭许是生出了几分良知,有些看不下去,终于淡声截断了她:“你若是看着那东西碍眼,丢了不就得了,横竖眼下也用不上。”


    施婳落在键盘上的纤指微不可察地颤了颤,缓缓掀起眼睫,用一脸装出来的平静表情凝着他,唇角甚至还挂着疏冷客气的微笑:“扔了倒也不必,免得让游妈她们多心,我收起来就好。”


    她颊边装出来的笑几乎要僵硬,却硬着头皮伸手收好那两个扁盒,而后依旧保持着矜持的表情,随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然而所有的伪装都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乌有,她的假笑直接稀碎在脸上。


    她本就没能完全抽离的情绪瞬间溃散,忍无可忍地抬手抵住额头。


    剪秋,头好痛啊。


    典雅敦实的床头柜内置触感灯光,在她拉开的瞬间,昏黄的琉璃暖光静静洒落而下。


    分明是梦幻而宁静的视觉效果。


    可那一缕柔光照亮的偏偏是那一盒盒排列整齐的……不同品牌、不同功能、甚至不同口味的安全用品。


    其实这些东西本身并不尴尬,排列在便利店货架上她看到时根本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


    都是成年人,没吃过猪肉也该见过猪跑。


    可关键不在于这东西,而在于使用对象。


    这东西出现在这间主卧的假设前提是她与贺砚庭……有可能会用到这种东西。


    这才是真正令她困窘的核心。


    身后的男人大约是感受到少女的溃败。


    他略倾下身,手臂微抬,不露声色地顺过她掌心的那两盒,丢入抽屉里层,冷白的腕骨略微施力,将屉匣关了个严实。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无声地敛去了令她尴尬困窘的情形。


    施婳敏感地觉知到这份体贴善意,垂着眸,软声嗫喏:“谢谢。”


    总算不用再面对这般脚趾抠地的局面。


    重新坐回床沿,抱起笔记本,她屏息静气,尽快平复着自己的呼吸,正欲继续对稿的时候。


    男人寡淡的声线不急不缓地传来:“时间晚了,你休息吧。”


    施婳微怔,错愕地抬眸望向他:“可是……”


    “这是你的细节流程稿?”贺砚庭略俯身,镇定的眸光在她的笔记本屏幕上掠过两眼。


    “是的。”


    “发给我。”


    “……好。”她内心暗暗惊诧,只是对方的态度不容置喙,她便也没了拒绝的理由。


    贺砚庭就是有这种奇异的能力,但凡他开口,就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寻常人都难以驳斥。


    她手指落在笔记本中间的触摸板上,动作迅速地将整份流程稿传送至他的微信上。


    “发了。”忙完这一切,她掀起眼睫,下意识望向他,目光却不由自主被他微微敞落的睡袍前襟吸引住。


    一时难以挪开视线。


    他略倾着身,下颌微抬示意:“把这份原稿也发我。”


    声线是毫无波澜的沉稳,不过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他专注于笔记本屏幕,大约根本不曾留意自己这个角度会使得睡袍的前襟略略敞开。


    虽然只是很浅的开口弧度,但偏偏就暴露了胸前性.感的肌理脉络……


    以及胸口那点朱砂色的痣。


    女孩细密的眼睫毫无自觉地颤抖,她从未见过这种颜色的痣。


    赤缇兼染朱樱,介于褐与红之间,与他极冷白的肤色相称,颇显几分靡靡欲色。


    偏偏还长在胸口。


    不知被谁有幸看过。


    施婳静静地深吸了一口气,不禁被自己脑中的胡思妄念惊到,忙敛了目光,一副沉静乖巧的姿态端坐床边,手指飞速地按照他的要求将原稿也发送过去。


    “好了。”温糯的嗓音透着十成十的心虚。


    贺砚庭俨然没留意她的暗怀鬼胎,从口袋摸出手机解锁,确认接收无误便迈开长腿,信步往主卧门口的方向走,声线是一如既往的沉静:“有问题我会在采访前告知你,今晚先安生休息。”


    头一晚搬家,他不确定她会不会认床。


    所以想着给她多留些时间入眠,免得明日工作精神不济。


    如此光风霁月的人,哪会知晓自己胸前的景色都被她偷瞄个精光。


    施婳茫茫然追问了一句:“那你明天几点出门?”


    “八点。”


    ……


    得到具体答案后,施婳简单把私人物品归置好,平静地躺上了床。


    忽略她掀开被子闹出的尴尬场面,不得不称赞这大床的品质是真的好。


    不仅柔软,而且回弹力度舒适,显然很符合人体工学,她睡上去就觉得从头到脚都很放松。


    只是睡意还不浓,到底是刚搬了新家。


    这样错落有致的苏式园林,总面积只怕比老宅还要大。


    这居然就是她未来的家了。


    不,客观点说,这应该是她打“贺太太”这份工的工作环境。


    环境好得没话说。


    工作单位就如同她的甲方一样,落落大气有牌面。


    她调好了七点半的闹钟,想着要在贺砚庭出门之前,最后一次当面确认专访流程有没有疏漏。


    明晚的工作非常重要。


    施婳侧过身子,用最熟悉的睡姿,尽快给自己催眠。


    她不算娇气,也不认床,虽然床太大了多少有些缺乏安全感,但经过一天的忙碌,身体足够疲倦了。


    不过酝酿了十五分钟,睡意就渐渐变浓。


    半梦半醒间,似虚似实地听见耳畔回荡着男人熟悉的冷淡腔调——


    “你若是看着那东西碍眼,丢了不就得了,横竖眼下也用不上。”


    眼下也用不上?


    为什么会是眼下?


    总感觉,这话哪里不太对劲……-


    清晨七点半,闹钟刚响了一声,施婳便起了。


    简单洗漱后,她趿着拖鞋匆匆下楼。


    贺砚庭果然守时,七点四十三分,他正坐在餐桌边用早餐。


    施婳拉开他对面的餐桌椅子坐下,开门见山温声询问:“稿子你看了么,可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那就好。”她心里有数,知道自己准备多时的稿子想来也不会出任何问题。


    之所以要确认,主要是领导再三强调的缘故。


    而且昨晚流程才过了三分之一,贺砚庭就突然叫停。


    她摸不准对方的意思。


    究竟是觉得她的工作不必要这么较真,亦或是他昨晚还有别的事情要忙,还是确认下方才心安。


    何况,她还有件别的事要提……


    虽然一早就打好了腹稿,可是此时话到嘴边,又有些难以启齿。


    贺砚庭端着一杯黑咖,抿了一口。


    深邃幽寂的眸子缓缓掀起,不咸不淡地觑了她一眼。


    不难看出少女的支吾踌躇。


    管家游妈并不在场,此刻西图澜娅餐厅里只有两名年轻的、负责厨房相关事宜的仆欧,静悄悄地候立在一侧,非传唤布菜几乎没有存在感。


    她支吾的缘由也不难猜。


    他嗓音冷淡地禀退仆欧,睨向她,沉声:“还有什么事?”


    施婳无意识地咬了咬下唇,斟酌几许,带着的征求口吻:“那个……今晚专访的时候,我们可以不可以保持陌生的合作关系,就是看起来别太熟了,我怕引起单位同事的议论。”


    她话音刚落,乌沉沉的眼就小心翼翼地瞧着他,像是生怕自己的诉求会引发他的不悦。


    其实自从她实习以来,台里有关她背后有靠山的谣传一直都没间断过。


    职场环境本就如此,稍微出挑些的女性都容易受到这样或那样的非议。


    她也从未正面回应过。


    毕竟清者自清,越是解释,就越容易给有心之人落下口实。


    但这次的专访非同小可,京北台能够争取到他的独家专访,既有财经组蒋岚老师的功劳,也脱不开全台各部门同事的努力。


    她怕因为自己这点风言风语,引发不良的宣传效果,那后果就难以估量了。


    话音落了许久,西图澜娅餐厅一直十分静谧。


    周遭渐渐弥漫起寒意,施婳下意识抚了下自己微凉的手臂,不确定是否中央冷气温度过低。


    他垂眸盯着平板,看上去像是在浏览重要的工作信息。


    施婳便也不敢叨扰,始终安静乖巧地打量着他的眉眼,自始至终不见波澜。


    良久,他才淡淡地应了一声,薄唇吐出的音色不染喜怒,仿佛与己并无瓜葛。


    “知道了。”-


    夜晚18时,京北电视台大厦。


    今晚,整栋大厦的氛围都与往日不同。为了这场特邀年度人物专访,台里上上下下都惊动了。


    距离开播还有一个钟头,不仅作为专访主持人的施婳早已化妆更衣完毕,一切准备就绪,就连各路领导都一波又一波地前来巡视。


    施婳原是半点不紧张的,这次的工作固然分量再重,但她私下已经演练了上百回,要是这样都能再出差池,她也不用干这行了。


    可随着送走一波又一波的领导,听着这些重要人物各个都在她耳边谆谆叮咛,反倒叫她心里渐渐生出了一点隐隐的焦灼感。


    好希望时间过得快些。


    快点到七点,快点完成工作。


    等待的滋味最是难熬。


    好不容易熬到六点五十,她正欲从助理小阮手中接下手稿,随后便要踏入演播厅。


    蒋岚老师今晚也早早就到场了,毕竟是自己名下的栏目,即便还在休长病假,却也耐不住亲自过来盯着。


    施婳正准备踏进演播厅,蒋岚见主角贺砚庭还未到场,便冲着施婳招了招手:“小施,你来一下。”


    她还有几句叮嘱要讲。


    施婳循声走过去,明显能感觉到蒋老师比自己还要紧张,也只有配合,静静站着,耐心地听她把话讲完。


    彼时演播厅后台人来人往,忙碌纷乱。


    有相关的工作人员,而更多的则是前来凑热闹的无关同事,部门混杂,许多都是生面孔。


    小阮满心期待地等着自家仙女偶像上台大放异彩,正兴奋候着的时候,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同事从右手侧边经过时,撞了她一下。


    温热的咖啡液瞬间泼洒开——


    咖啡不算烫,不会将人灼伤。


    可足以濡湿了她手里那一打最关键的纸。


    这一下力道很猛,撞得小阮龇牙咧嘴,简直怀疑自己的胳膊都要断了。


    因为被痛觉吸引了全部重心,甚至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别人的咖啡洒了大半杯在她手里。


    “喂,走路怎么不看人啊……”


    刚抱怨了一声,目光骤然落在手里的流程稿上,小阮瞬间大惊失色:“啊,是谁的咖啡洒了,完了完了。”


    施婳刚听完蒋老师的提点,回头就见助理小阮一脸快哭的崩溃表情。


    她眉心一紧,心下隐隐预感不善,轻声问:“怎么了?”


    一旁的蒋岚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忙不迭走过来,脸色凝重:“出什么事了?”


    小阮染着哭腔,深知自己摊上大祸:“刚才有人路过撞了我一下,把咖啡弄洒在我身上了,流程稿!小施老师的流程稿都湿了。”


    蒋岚眸光突变,一把接过小阮手中被咖啡浸成褐色的纸,匆忙打开,脸色顿时狠狠一沉:“不行,看不见字了,赶紧去再打一份。”


    小阮虽然慌张,但反应还算机敏:“有的,我文件助手里有备份,现在马上就可以打。”


    其实纸质的备份也不是没有,只是在她的办公桌上,需要下楼。


    这个时间段,电梯人流量密集,等电梯或者爬楼梯的速度只怕还不如再打一份。


    任部长也听见了这边的状况,她面色凝重,下意识环顾了一圈。


    从业多年的直觉告诉她这种“偶发”情况大概率不是偶然。


    但后台人多杂乱,她张望半晌,目光终于落在一处,隐约认出是于晨的背影。


    于晨是台花赵悦琳的私人助理。


    临近七点,同时段也是新闻联播的开播时间,这个点,于晨不应该出现在这才是。


    但事已至此,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任部长眉头紧蹙,有些担忧地观察着施婳的情况。


    施婳的神色始终镇定,皙白的鹅蛋脸上不见丝毫惊惶,但指尖却无意识地抠进了掌心。


    她知道来不及了。


    哄闹嘈杂的演播厅前后台倏然间同时毫无征兆地陷入肃静。


    霎时间,遑论是工作人员,亦或是前来围观的其他部门同事,乃至电视台高层和领导,统统退至一旁恭敬地肃立。


    说是迎驾也不为过了。


    一道熟悉的身影晃入施婳的视线。


    他身量极高,即便有多名保镖开道,也依旧是最显眼瞩目的存在。朱墨色西装熨帖妥当,涧石蓝温莎结领带工整考究,气质矜落尊贵,分明是高高在上的神嗣,绅士斯文而不带攻击性,却莫名叫人望而生畏,甚至是生惧。


    短暂一瞬的对视,至多不过半秒。


    贺砚庭神情冷淡肃然,看着她宛如看待陌生人一般。


    施婳没忘记自己今早十分刻意的“提醒”。


    他果然是信守承诺之人,既然答应她了,就做得周到妥善,不露丝毫痕迹。


    就连随同他身侧的杜森杜秘书都没多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普通的电视台工作人员罢了。


    周遭此起彼伏的惊叹和倒吸声频频响起——


    “来了来了,贺大佬终于到了。”


    “天,见到活的了,好帅,啊啊啊啊。”


    “这脸,要是出道内娱还有顶流的事儿吗?”


    “不愧是令整个华尔街都闻风丧胆的男人,帅归帅,气质怪渗人的,突然有点佩服那个主持人施婳,哪来的胆儿啊,居然敢访问他?”


    “听说这位贺大佬目前还单身?待会儿的专访会涉及个人情感吗,好想八卦啊。”


    ……


    18点58分。


    直播即将开始。


    施婳安抚住蒋岚,踏入演播厅前低声说:“不用了,我随机应变。”


    18点59分。


    受访者与主持人分别落座。


    一男一女,一黑一白。


    凛冽与温婉,相持对峙。


    演播厅寂然无声。


    施婳掌心不自觉地濡湿,本就白皙的面庞隐隐更浮白了三分。


    纵然那份流程稿她已背诵如流。


    可专访时间长达两个半钟头。


    无数的外文专有名词贯穿其中,光是复杂的单词就足足有几大十个。


    这是有关电子信息和人工智能科技未来走势的深度访谈,而非寻常的人物谈话。


    事关经济走势,必定全民围观。


    有手稿在手,和手心空空,终究是两种心境。


    直播倒计时最后十秒。


    九、八、七、六、五……


    最后关头,施婳眼睫微抬,措不及防对上男人一记清冽冷厉的眼神。


    他漆黑的眸深不见底,骤然凝着她,眸光意味深长。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绽开微笑,直视镜头。


    声若黄莺,清脆婉转。


    音色叫人丝毫不察半分局促不安,宛如从业数年般驾轻就熟。


    围观众人纷纷暗暗咋舌惊赞。


    唯有贺砚庭咫尺的距离,能看清她桃腮粉面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汗。


    28


    施婳今晚穿的是一套月白色的西装裙, 优雅大方却不失温婉,她五官清丽灵动,瓷白的肤色在京台演播厅一流的光线设备下泛着奶油丝绒般的光感, 唇珠润泽殷红, 不算张扬也并非刻意收敛,是一种令人过目不忘的美。


    她坐姿那样端庄, 斜侧并拢的一双小腿纤细而修长, 整个人宛若一株沉静绽放于枝头的山茶,美人如画不过如是。


    而年轻女主持人对面这位贺家大佬自不必说,生了一副中了基因头彩般的清隽容貌,怕是神祇典藏级的艺术品。


    眼前这画面过分养眼了,饶是见惯了各路俊男美女的京北台工作人员也难以自持地暗自咋舌。


    可一向颜控的小阮此刻却没了斯哈舔屏的心情。


    她守在演播厅的玻璃窗外,悄悄打开了手机里的直播间, 眼睁睁看着直播人数持续暴涨,内心的焦急几乎快把她逼哭了。


    直播间这么多人!


    可小施老师没有手稿, 怎么办。


    那么长的采访, 其中陌生的专有名词她在帮忙校对稿子的时候查了无数次也没能记住。


    小阮根本不敢想一旦出了问题该怎么办。


    自己倒是不怕, 最多挨顿骂再丢了这份实习工作。


    可是小施老师呢, 她刚刚签了长约,相当于是卖身契, 一旦出现演播事故, 恐怕不仅要面临严厉的处分, 今后的职业生涯都堪忧了。


    然而直到专访进行了三十分钟后,小阮担忧的状况始终尚未发生。


    施婳完全脱稿,状态专业而稳重, 似乎并没有受到开播前手稿被损这一插曲的丝毫影响。


    她字正腔圆的女嗓似乎又与观众们寻常听见的播音腔不同,是一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悦耳婉转。


    而最令直播间观众们惊喜意外的是, 贺家这位大佬的音色优雅深沉,他语速不急不缓,纯正温醇,透着天然的高贵感。


    哪怕访谈其间涉及一些专业性过强的内容,普通的观众都听不大懂,但因这一男一女的音色都太过好听,哪怕不能理解全部的内容,光是声音就已经是耳朵的享受,所以即便是漫长而枯燥的专访,直播观看人数竟然还在持续增加。


    蒋岚也在实时监控直播间的在线人数,但不同于小阮的心脏直突突,观看人数越多,小阮越是紧张害怕。蒋岚除却最开始十分钟的紧绷,从开播第十一分钟起,她就恢复了平静审视的状态。


    从业多年的经验让她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更何况她教过施婳,向来严谨的教学习惯令她对自己的每一个学生都有明确的印象和判断,她既然把这项对自己事业尤为重要的专访托付给施婳,就是信得过她,她相信自己的学生有危机应变的能力。


    施婳精湛的专业呈现其实并不令蒋岚多么意外。


    而真正使得她有些愕然的,其实是贺砚庭的状态。


    之所以能拿到这项专访,得益于她前两年在国外公办出差时无心之举帮了贺砚庭一个小忙。


    虽然贺砚庭应允了接受她的专访,但在实际操作上很难推进,因为他确实过分忙碌,密集的时间表根本抽不出空,而且两人仅仅是一面之交,私下并不熟。


    贺砚庭给她的感觉是一位绅士,虽然看似斯文温和,但骨子里很冷漠,稍加接触就能感觉到他身上那层天然的疏离感。


    蒋岚因为自身工作的关系,多年来不免接触过各种不同类型的行业大佬,这个世界上金字塔尖的人大多各有脾性,再难啃的骨头她也有把握啃下来。


    但唯独贺砚庭是让她心里完全没底的。


    短短一次接触,她便感受到这位非常年轻的上位者,与生俱来的距离感,这不是常人可以突破的屏障。


    加之后来自己生病动手术的缘故,她一度是想要放弃这项专访的,如果不是赵悦琳想要横插一脚,她恐怕会将这项专访长久搁置。


    之所以会找上施婳,除了让她临危受命,更多的目的其实并不是指望施婳一个小小新人把这份工作干得多漂亮,而是只要别让赵悦琳捡漏就够了。


    而此时此刻,蒋岚很难描述自己内心的震撼有多么剧烈。


    施婳问了那么多涉及国民经济走势、乃至一些行业相对敏感的话题,贺砚庭这样身居高位的人,他完全可以打官腔,模糊重点,说一些大而泛泛的套话就好了。


    从他这样的上位者口中出来的话,哪怕只是套话,也足以在普通群体中流传深远,也足够他们新闻从业者撰写出精彩的报道了。


    但是他没有。


    他的回答很有耐心,几乎是没有任何敷衍,沿着施婳的采访细纲逐条逐句地去回应。


    这与他疏冷的外表反差感极大。


    给她的感觉,就是这位大佬……好像有意在配合施婳完成这份相当有难度的工作。


    这是蒋岚从业近二十年从未遇到过的情况。


    纵使施婳这份专访提纲她身为直接领导已经过目了多次,也纵使施婳的专访问题面面俱到八方见光,可无论演练多少回,她们身为采访者也只能演练自己的提问,演练不了的是对方的应答。


    这就是专访的偶然性。


    在结束之前,谁也无从预测效果优劣。


    一份完美的答卷,提问者再字字珠玑,倘若没有答卷者的环环相扣,也是徒劳无功。


    蒋岚无法摸透贺砚庭的考量和打算。


    她只是很肯定地知道,这则专访必定爆红。


    而施婳,前途将不可限量。


    ……


    位高权重的年轻男人,貌若山茶的清丽主持人。


    此时此刻,直播间数以千万计的观众都在欣赏这幅养眼的画卷。


    唯独施婳自己知道,这一小时以来她有多紧张。


    她的双手看似优雅交叠垂搭在腿上,实则却紧紧钳扣,柔腻润白的指关节都泛起了青白色。


    长达两个半小时的专访,按照常规,主持人是完全可以看稿的。


    毕竟镜头不会持续聚焦在她这边,大部分的时候特写都会给到受访主角。


    但是她没了手稿,为了在大佬面前展示京北台的绝对专业性,提词器也没有开。


    其实所有的稿子都是她一字一句写出来的,早已熟练背诵。


    但人毕竟不是精密运作的机器,大脑总会有卡顿的时候,就连从业十几二十年的老人都可能出现纰漏,更不要说她是第一次承接专访工作了。


    访谈持续到一小时左右,她脸上细细密密的薄汗已经被冷气风干。


    固然紧张,但她也逐渐意识到,专访效果是很好的。


    或许在观众看来,她的问题极富逻辑性,面面俱圆。


    但她自己很清楚,如果不是贺砚庭的高度配合,她多少会遗漏少许细节,整个专访的流畅度会减弱很多。


    专业性太高了,她毕竟是文科出身,涉及人工智能等领域的专业术语,她有时需要在心里默翻一遍,才能口译出来。


    她很庆幸昨晚贺砚庭要走了她的原稿,有些能够给她关键提示的细节处,流程稿是没有的,只有她的原稿里才有。


    最关键的两处,她险些卡壳的时候,是贺砚庭低沉醇厚的英伦腔搭救了她。


    他今天,又不声不响地帮了她一个天大的忙。


    随着进度推进越来越顺畅,她自身状态也越来越稳。


    到了中后期,访谈甚至融入了稍许幽默的色彩,施婳临场运用了几处美式脱口秀的诙谐问法,贺砚庭竟然也严丝合缝地接上,丝毫没有断层。


    这在观众们看来简直妙趣横生。


    演播厅清冷的氛围逐渐添了几许和煦。


    怕是只有施婳自己心知肚明。


    每次她内心焦灼慌乱的时候,贺砚庭都会用他那双深邃沉静,八风不动的黑眸不动声色地凝视着她,同时优雅磁性的嗓音给予她最默契的提醒。


    ……


    演播厅外围观的同事越聚越多。


    虽然人多,但大家都比较遵守素质,加上安保人员的管理和维护,演播厅外虽然挤满了人,但并不喧闹,即便有议论声也是窃窃私语。


    “这个新主持人好漂亮啊,她好厉害,给贺家这位做专访居然都能不露怯。”


    “不愧是京传播音系这一届的一姐啊,名不虚传,听说开播前还发生了一点事故。”


    “啊,什么事故?”


    “好像说是直播稿被损坏了,来不及准备新的,然后提词器也没开。”


    “卧槽,两个半小时都没有提词器,这换了我得直接晕倒。”


    “她这种水准,留在午夜时段播新闻实在是暴殄天物了。”


    “害,赵台花打压新人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了,这年头业务能力强长得漂亮也没用啊,还得有靠山才行。”


    “可不么,身家背景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啊。”


    随着京北台财经栏目的直播冲上了各大平台的热搜榜前列。


    甚至不仅仅是京台同事,连同在其他演播室进行综艺录制的工作人员,乃至是知名或不知名的艺人们,都前前后后闻声赶来凑热闹。


    见惯了娱乐圈盛世美颜的艺人们都忍不住惊叹。


    “这女孩叫什么名字啊,她好美。”


    “是很有灵气的那种美,脸看起来也没有动过的迹象,没有星探挖她么?”


    “这张脸真是比现在当红的那几个强多了,感觉只要有人舍得给资源,拍一部IP剧就能爆。”


    “人家是播新闻的,志不在此吧。”


    “你们不觉得她采访的那位才是最应该出道的吗,内娱多少年没出这样的天颜了?”


    “嘘,可不敢瞎说,这是大佬,安全起见别提。”


    “这么吓人的吗,是谁啊?是我村通网了吗?”


    “京北四大家族之首的那位。”


    “贺九???那位传闻中的贺家新家主,年纪轻轻碾死同辈十几个四五十岁的候选继承人那位?六啊,总台不愧是总台,这位活阎王的专访都能约到。”


    “哇,那这位清冷挂的主持小姐姐太幸福了吧,她恐怕会成为有史以来唯一有资格同这位不可提大佬同框的女人。”


    “我赌某绿色网站会有作者写这对的同人文。”


    “笑死,我已经在磕了。”


    结束联播匆匆赶过来看戏的赵悦琳为了上顶楼等了好久的电梯,踩着高跟鞋嗒嗒穿过人群一路挤到演播厅窗外时,她明显感觉到事情和她料想的发展简直是南辕北辙。


    她的助理于晨一脸困窘,见了她低低唤了一声“悦琳姐”后,就心虚地垂下头去。


    赵悦琳等电梯的时候就已经听到路人的吹捧,直播她也打开手机软件瞄了两眼,效果很好。


    累积观看人数已经破亿,同时在线人数也已经破千万。


    她此时此刻透过隔音玻璃窗,恹恹地睨向端坐在贺砚庭身侧的女孩,胸腔中有强烈的妒火在升腾。


    她精致瞳孔渐渐浮现一层冰霜。


    凭什么是施婳。


    若不是那个该死的老女人蒋岚从中作梗,这样得天独厚的机会,一定是她的。


    谁不知道她是京北台近年来最炙手可热的当家花旦。


    论背景论样貌论学历论资历,自己有哪一点会输给施婳?


    这么好的机会,如果是她,她只会比施婳表现得更好百倍千倍。


    她恨得牙痒痒,咬着牙根挤出一句:“你怎么做事的?”


    赵悦琳今晚穿的是一身巴黎绿西服套装,浓艳而张扬。


    于晨向来很畏惧她的威势,攥紧了手指,战战兢兢地压低嗓音:“我办妥了的,但是她……她完全脱稿,我也没办法了。”


    ……


    九点三十分,专访进入尾声。


    施婳在镜头前完成了与贺砚庭的礼貌握手礼。


    至此,直播准时结束。


    偌大的演播厅顿时喧闹起来。


    施婳刚刚与他交握过的指尖还有些隐隐发麻的感觉,她下意识望向他,想要对他道谢,但究竟是场合不便。


    她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而且贺砚庭也没有多做逗留,直播设备刚一关闭,他就慢条斯理地起了身,没有常见的与主持人合作过后客套寒暄几句的环节。


    他好似甚至都没有多看她半眼。


    恢复了他一如既往的冷淡疏离,就好像方才那两个半钟头里,他多次隐秘地相助都只是她天真的幻觉。


    也或许……他并非刻意冷淡她,只是在履行今早答应她的事。


    假装和她不熟。


    听见导播和任部长都在叫她的名字,一下子将施婳混沌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她无暇心猿意马,立刻起身走到导播那边进行工作后续的交流。


    贺砚庭甫一迈出演播厅,外面已有沸腾之势。


    有知名女艺人或容貌出挑的电视台女职员纷纷壮着胆子上前试图搭讪攀谈。


    她们倒也没有太复杂的念头,只是单纯想接近这样清俊如神祇的男人罢了。


    只可惜贺砚庭被多名黑衣保镖前簇后拥,常人根本没有机会靠近他一米之内的距离。


    矜贵神嗣,终究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连上了年纪的老台长都是几经辗转才勉强搭上话,恭谨谦逊地邀约:“贺董您今日难得到访,不知可否有空到我办公室一叙?”


    ……


    若是以往,赵悦琳自然也想把握机会在贺家这位大佬面前混个脸熟。


    哪怕说不上话,露个脸都是好的。


    但是她今晚的心情真的太恶劣了。


    连开屏的兴致都没有,宛如一只蔫蔫的绿孔雀。


    刚才她亲眼看见老台长在同好几位高层闲聊,这些不同部门的高层领导各个都对施婳的表现赞不绝口。


    一场成功的访谈需要主持人的引导,这样高难度的工作,施婳无异于是大放异彩。


    她才二十一岁而已,没有经过多少历练就能达到这样的成绩,已经是天赋级的选手了。


    可想而知她今后会有多风光。


    她的光芒,有了这次专访的加持,已经不是她轻易能压制程度了。


    赵悦琳气恼归气恼,但也只能暗自愁郁,到底不能做什么太明目张胆的事情。


    她挤出拥挤的人潮,忍不住抱怨:“怎么什么人都跑到顶楼来凑热闹,乱得要死,这电梯得等到什么时候。”


    台里的同事都不是吃素的,和她素有嫌隙的也不在少数。


    旁人都看出施婳趁了风口,即便没有人在她耳边直言,她也能感觉到周围人投来的或讥诮讽刺或单纯看好戏的目光。


    赵悦琳要风得雨惯了,哪里受得住这个。


    她现在只想快点下楼离开这个令她窒息的环境。


    总共有十二部电梯同时运行,高峰期虽然也会拥挤排队,但也不至于像今晚这般。


    足足等了十几分钟,一部都没挤进去。


    就在这时,她猝不及防瞥见最边上那台电梯前边立着一块“正在清洁/暂停使用”的黄色A型牌。


    她顿时就变了脸色,恰好看见有穿着制服的保洁阿姨经过,她便颐指气使开口:“怎么回事,现在正是用电梯的高峰期,这个时候打扫?”


    保洁阿姨认得她是赵台花,忙点头哈腰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们的失误,给您带来不便……”


    赵悦琳只觉得同事的眼神在无声地煎熬她,她深吸了一口气,呵斥:“赶紧先拿开,等这群人都走完了再清洁也不迟啊。”


    保洁阿姨哪敢反驳,立刻就把黄色告示牌挪走了。


    赵悦琳纤指一抬,重新摁了电梯,正焦灼地等待,身侧突然传来一道凝重的中年女声。


    “赵老师,你来一下。”


    她扭头一瞅,居然是任部长。


    赵悦琳唇角抽了抽,到底是碍于上下级的关系,饶是心里十个不情愿,也不得不跟着任部长暂离电梯等待区。


    ……


    施婳忙完收尾工作离开演播厅,好几位不太熟悉的领导都向她投来赞许的目光。


    蒋岚也上前给予了她肯定。


    小阮几乎热泪盈眶,激动得抓紧她的手:“学姐你太厉害了,还好没出事,不然我真的太对不起你了……”


    施婳性子安静,不太习惯这种氛围,加上方才持续150分钟的高度集中,她现在大脑相当疲惫,有点转不动了,只想尽快回到自己的工位上稍作休整。


    她习惯性在角落等电梯,刚等了一分多钟,电梯门就开了。


    她平静地迈了进去,小阮跟她一起,其他人也陆陆续续依次进入,总共大约容纳了16人,电梯门才缓缓阖上。


    红色数字从五十二层缓缓沉下。


    51、50、49,电梯忽然发生几下明显摇晃颠簸,众人都变了脸色,正在看手机的人都收回了视线,小声念叨:


    “怎么回事?”


    “这么晃,电梯是不是坏了啊。”


    “晃得我头晕。”


    “啊!”


    “啊——”


    刺耳的尖叫声蓦然间此起彼伏,电梯在位于四十七层的时候忽然加速下坠,而且坠落速度越来越快。


    施婳脸色亦是一白,她正好站在距离按键不远处,立刻伸手将所有按键揿亮。


    她旁边的另一位陌生同事也立刻揿下警报按钮——


    “喂,有人吗,电梯故障了。”


    “坠梯了,快点截停啊。”


    “救命啊,有没有人救救我们!”


    小阮吓得死死抓住施婳的胳膊,眼泪瞬间就迸了出来。


    好几名女同事都吓哭了。


    “完了完了,我们是不是要亖了。”-


    顶层,电梯间外。


    两名身穿灰色连体工装的工程部人员手提工具箱,面露异色:


    “怎么回事啊,不是暂停使用了吗?”


    第12号电梯发生坠梯故障的事情很快惊动了等候电梯的所有人。


    众人既惊骇,又后怕,暗想还好自己刚才没进那一部电梯。


    “啊,这台电梯是坏的吗?”


    “天呐,里面的人该不会有事吧。”


    “太可怕了,坏了为什么没有标识?!”


    不过须臾,众目睽睽下,身量极高的男人在保镖簇拥下经过电梯间。


    八风不动的脚步略作停顿,得知情况后,他面容肃穆如寒霜,四周隐隐散发着凛冽的戾气。


    安保人员已经开始竭力施救,工程部也都来帮忙。


    但电梯井内仍有持续不断的尖叫声传出。


    人心惶惶。


    方才还咋咋呼呼的人们此刻不约而同地住了声,向贺家这位大佬行注目礼。


    鸦雀无声,噤若寒蝉,面面相觑。


    老台长和几位电视台高层也闻讯赶来。


    他们同样被贺砚庭周身寒霜般的凛冽之气瘆得胆战心惊,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出了电梯事故,他好像……动气了一般。


    难不成电梯事故和大佬本人有什么利益相关吗?


    这滋味简直如伴君伴虎般,叫人捉摸不透。


    身形微丰的老台长挂着讪讪的赔笑,走上前谨慎客气地开口:“贺董,您这是……”


    男人漆如深潭的黑眸自始至终盯着那台十二号梯。


    空气几近凝固,高层人人自危。


    明明专访一切顺利,这位活阎王也很配合。


    这会儿为什么却……


    虽不知是哪个不要命的开罪了他。


    但足以人人胆寒心颤,仿佛生怕他一旦降声,就会惹祸上身一般。


    静默良久。


    贺砚庭骤然开腔,低沉浑厚,声音不高,但透着沉甸甸的、不容置喙的问责之意——


    “贵台就是如此罔顾工作人员生命安危的吗?”


    29


    男人低沉喑哑的嗓音听起来很冷淡, 可但凡是有情商的人都听得出语气已经相当重了。


    贺家这位大佬……是真的动怒了。


    不是错觉!


    上了年纪的老台长反应没那么敏捷,一时间心惊胆战,可又着实摸不着头脑, 只是一心惶恐, 生怕自己临将退休了,再摊上什么大事, 这可就晚节不保了。


    一旁年轻些的中年女副台长率先有所反应, 同几位高层短暂交换了眼神,忙上前含笑致歉:“实在抱歉,今晚是我们工作上的失误,千错万错都在我们,让贺董您受惊了。”


    其他的高层也被副台长这句话唤回了少许理智,急忙纷纷附和:


    “真是太抱歉了, 对不住对不住。”


    “贺董您需不需要去贵宾室稍作歇息,我们会安排工程部专业人员将所有电梯进行严密检修的。”


    这些电视台高层平日哪个不是八面玲珑的人物, 今晚实在是个例外, 贺砚庭的气场太渗人了, 饶是他并没有当场降怒, 也足以令所有人如履薄冰。


    因此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经副台长一句话点醒,众高层也算是悟了。


    大约是贺董方才也在等候这台电梯, 差点就进去了?


    那就难怪人家愠怒了, 他这样身价上千亿级别的富豪, 只怕每根头发丝都得上保险,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恐怕全亚洲的经济都得大震荡。


    顶豪家族的成员惜命是出了名的。


    贺大佬纡尊降贵接受采访, 竟差点遭遇电梯事故,确实是台里很过分的疏忽了。


    身形微丰的老台长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一个劲的诚恳致歉。


    四周围观的同事各个都躲得老远,眼观鼻鼻观心的,大气都不敢喘,连吃瓜的心思都不敢有了。


    开玩笑,连京台的大领导们都怵成这样了。


    他们这些普通打工人,当然是能躲多远躲多远,万一不小心背锅就惨了。


    然而无论台长等高层如何点头哈腰,大佬的脸色都没有丝毫的和缓。


    眼见着事态发展方向不对劲,杜森终于忍不住厉声开口:“别废话了,抓紧施救,给贺董做专访的施小姐也在这部电梯里!”


    杜森这话一出,场面又添混乱。


    工程队已经竭力施救了,领头的队长急得满头热汗,匆忙跑过来汇报情况:“领导们,电梯已经截停了,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开门,电梯并没有坏,发生下坠是因为系统检修出现故障会自动下滑至基站位置,里面的人不会有生命危险,我们的电梯钢缆也是非常安全可靠的,请各位领导放心。”①


    老台长的脸色很是惨淡,沙哑的嗓音透着过度紧张而导致的微颤:“检修故障为什么不停止使用,你们工作如此疏忽大意吗?”


    “停止了的!我们有同事放了暂停使用的告示牌,刚才调查过了,是被保洁部门的同事挪开了。”工程部队长擦了下额头的汗。


    “这不能怪我呀。”这时,清洁阿姨一脸惊恐地跑过来,她连连摆手摇头,虽然她也了解今天台里貌似来了大人物,但不管是什么大人物,都不能让她一个搞卫生的背锅。


    清洁阿姨大胆直言:“是赵老师!是联播组的赵老师要求我把告示牌挪开的……”


    好巧不巧,妆容浓艳的赵老师刚好踩着高跟鞋噔噔回来。


    一身巴黎绿套西的赵悦琳像只鹤立鸡群的花孔雀,她晶亮的瞳孔满是茫然,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刚回来就瞧见所有人不约而同将异样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


    心里咯噔一下,自己刚被任部长怼完,已经够晦气了,谁能告诉她这又是怎么个情况?


    清洁阿姨满心委屈,见状便指着她道:“就是她,真的是赵老师的要求,不信领导们可以问她。”


    赵悦琳:???


    赵悦琳险些大脑宕机,助理于晨在一旁悄声耳语:“悦琳姐,那部电梯是在维修中的,同事们进去发生了坠梯事故,施婳也在里面……”


    她听后瞬间面色苍白,面对领导们诘责的眼神,红唇微张了张,到底不敢在众多领导面前造次。


    “我,我不知道啊……我真不是有心的。”她气若游丝地辩解。


    赵悦琳简直满腹委屈,她确实是看施婳不爽没错,但那电梯是她自己刚才想坐的,要不是任部长把她叫走明里暗里数落了她一顿,这会儿被困在电梯里的就是她自己了。


    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搞得好像她故意要害施婳一样。


    ……


    十二号电梯内。


    呼救和啜泣声此消彼长。


    十六人眼睁睁看着电梯从顶层一路下滑至三十九层,才终于卡住。


    尖叫声虽然消弭了,但啜泣声也令人揪心不已。


    “好可怕啊,为什么我们这么倒霉……”


    “胸口好闷,不会缺氧吧。”


    “再也不敢坐电梯了。”


    “现在不会继续下坠了吧,真的快把命都吓没了。”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突如其来的意外令所有衣着光鲜的同事们面容惨淡。


    失重的绝望感会突破人内心的承受限度,令人满身冷汗,呼吸困难。


    然而就在电梯短暂稳定了三分钟后,突然又发生第二次下坠——


    这一次坠落的速度实则和上次是一致的,但对于已经受过惊吓的人们来说只觉得加速了数倍!


    “不会真的死在这吧。”


    “这么高层掉下去,我们会不会粉身碎骨。”


    “好绝望啊,有信号吗,我想给妈妈打电话。”


    “我的宝宝她才刚满两岁,我不敢想象她没有妈妈的生活……”


    电梯内女同事居多,女性的共情能力强,相互感染的速度很快。


    坠至二十五层时,电梯骤然卡住,顶部的灯全部熄灭,视线陷入一片漆黑。


    电梯固然已经停滞,但众人的恐惧感仍在加重。


    同时面临失重、黑暗与不知何时会继续下坠的惊恐。


    小阮也满脸泪痕,死死握住施婳的手,声音发颤:“学姐,我们会没事吗。”


    施婳这会儿脸色也是苍白的,她开播前为了保持最佳状态,基本上是空腹,午餐也只吃了两枚三文鱼饭团。


    这会儿受到惊吓,已经有轻微低血糖的症状。


    腿肚子很软,身体很虚。


    第二次的坠落带来的惊吓感是乘以十倍的,她自己也有呼吸困难的感觉。


    但小阮无助的哭腔却逼着她不得不镇定。


    “请大家保持冷静,背部尽量靠向电梯站稳,双腿弯曲,后脚跟微抬。这是最安全的姿势,能够减轻损伤,请大家按我说的做。”②


    一道清冷镇定的女嗓倏然穿透了慌乱的啜泣声。


    所有人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施婳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但她非常沉稳,温婉清悦的音色就如同在播报重大新闻一般,予人无形的说服力。


    同事们稍缓情绪,尽可能按照她的要求站稳,没办法贴电梯墙站立的也已经弯曲膝盖,做出弓身状,人人相互搀扶。


    “好,大家听我说,电梯发生故障会以规定速度复位,与电脑重启的原理类似,我们不要自己吓自己,尽量保持身体不动,以免加重电梯的负担。”③


    施婳清灵的嗓音稍许拽回了人们的理智。


    有人恍惚间开口道:“对,她说的没错,我记得我也看过类似的报道,现在的电梯都有多重自保装置,我们最倒霉也不过受点轻伤,没大家想得那么严重,先别自己吓唬自己。”


    “有道理,我们尽量相互扶稳站好,千万不要动,咱们人多,重量大,动了更危险。”


    有了这番劝解安抚,情绪较为失控的同事也纷纷强行镇定下来。


    大家纹丝不动,电梯在此后的十几分钟内也并未发生第三次下坠。


    终于,封闭十六分钟后,电梯门开了——


    大家提心吊胆地依次涌出来,一个个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表情。


    施婳甫一出来,第一个蹦到她面前的居然是赵悦琳。


    赵悦琳满脸焦灼,大约是因为冒了太多汗,妆容都有些微花:“你没事吧?!”


    施婳微微拧眉,倍感错愕,一旁的小阮更是露出“太阳打西边出来”的费解表情。


    赵悦琳看上去是真着急:“你说话呀,施婳,你没受伤吧?要不要去医务室看一下?”


    天地良心,她现在最怕的就是背锅。


    没有人比她更盼望施婳平安无恙。


    施婳被她尖锐的嗓音吵得有些头疼,她沉声开口:“我没事。”


    口中虽然回的是赵悦琳,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和不远处端凝着她的男人对上。


    此刻,贺砚庭被京台领导们层层簇拥着,他身量最高,容貌优越,仅是侧影也透着不可言说的凛冽气场。


    他只是沉静的伫在那儿,漆黑深眸喜怒难辨,叫人根本不敢琢磨情绪,宛若一位俯瞰众生的神祇,毫无波澜地睥睨着蜉蝣众生。


    他那样居高临下的人,可清冷的黑眸却有意无意睨向她的方向。


    施婳眼睫轻轻颤栗,乌沉剔透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慌乱。


    她莫名感受到那双深眸中暗潮汹涌的情绪。


    心颤了颤,纤细的指尖攥紧掌心,她有一瞬当即朝着他走去的冲动。


    她觉得那双冷冽的深眸透着微不可察的惦记。


    就好像她被困电梯一事……已然对他造成了困扰。


    而她不想给他增添烦扰。


    一秒,两秒,三秒,她终究是克制住了。


    脚步纹丝未动。


    人多口杂,发言盈庭。


    他们是隐婚的关系。


    太过引人注目,不仅对她工作多有不便,更怕影响他的声誉。


    反正……晚上回家就见到了。


    有什么话,不妨忍一忍,晚上再说。


    施婳竭力抑制上前同他讲话的欲.念。


    劫后余生的几名女同事涌上来把她围住了。


    “刚才多亏了施老师啊。”


    “是啊,还好施老师淡定,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没了。”


    “施老师这么年轻,才刚毕业吧?太淡定了,佩服。”


    “可以加一下微信吗施老师,今晚的专访很棒哦,加油!”


    “仙女加油!你以后一定会重回联播组的!”


    经历过巨大惊吓的同事们展露出超乎寻常的热情。


    但这份热情又很真挚,施婳招架不住,只能任由她们排着队添加自己的微信……


    回到自己工位休息片刻后,不少相熟的同事都赶过来关心。


    连蒋岚和任部长都来了。


    施婳有些赧然:“我已经没事了,多谢大家关心。”


    她刚才吃了两块黑巧,还有热心同事们送来的各种小点心,垫了垫肚子,低血糖的情况已经好转了。


    蒋岚拍了拍她的肩:“没事就好,以后大家坐电梯都要注意安全啊。”


    “这简直是人祸,听说是赵悦琳让人把告示牌挪开的。”有同事小声鸣不平。


    “对啊,她究竟是无心还是……”


    “这谁能说得清啊,查一下监控吧。”


    任部长面容严肃:“小施,这件事上面领导也都知情了,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施婳声线平淡:“没事,只是意外。”


    蒋岚语气略重:“是不是意外让上面派人好好调查,得拿出证据才行。小施,你虽然资历浅,但也不能叫人肆意欺凌,我们京台是不可能纵容职场霸凌这种事的。”


    施婳便笑了笑,不再多言。


    她从电梯出来后,了解了前因后果,其实是倾向于相信赵悦琳无心的。


    手稿浸咖啡的事情或许与她有关。


    但电梯一事多半是巧合。


    又不止自己一个人乘坐那部电梯,关乎十几个人的安全。赵悦琳只是骄纵膨胀些,又不是法盲,除非她是想进去。


    她面前身为联播组当家花旦,把持整个联播组,又年轻美貌,才三十出头,事业最风光的阶段,多少会懂得爱惜羽毛,背地里折腾点小动作她是没少干,但害人的事谅她没那个胆。


    任部长她们离开后,有同事见施婳脸色恢复了红润,就凑过来笑眯眯地打趣:“小施老师,专访那么顺利,各平台热搜都霸榜,你可要前途无量咯。”


    施婳笑笑:“那就借你吉言。”


    “我听说,贺家那位得知你被困在电梯里,动了好大怒呢,楼上现在有谣言说贺董冲冠一怒只为你,你们俩是不是工作过程中……擦出了什么火花呀?听说他还是单身哦。”


    施婳表情微凝,心神稍乱,但很快平复下来。


    这位同事素来是很八卦的,施婳也不当真,只玩笑道:“你真敢想,那位大佬冷冰冰的,工作中话都没几句,能有什么火花,擦出冰碴还差不多。”


    “哈哈哈哈,过于真实了啊。”同事被施婳逗笑,也丝毫不怀疑。


    虽然施婳是台里公认的清冷美人,年轻有才,以她的资质,嫁入顶豪家族不是没可能,和贺家那位的颜值也是匹配的。


    可到底感觉两人距离太远了,有种天悬地隔的画风。


    这cp未免太邪门了点,可不敢瞎磕。


    ……


    周围同事陆续收工,偌大的办公室清净了几分。


    施婳微信里积攒了许多消息,终于腾出空准备一一回复。


    刚一打开软件,目光便猝不及防被其中一条吸引。


    熟悉的雪山头像。


    [H:商务接待室,过来。]


    言简意赅。不容置喙。


    是他一贯的风格。


    施婳陷入怔忡。


    商务接待室……在哪?她从实习期到正式入职,也有一年多了。


    竟是从来没听过这个地方。


    而且这条微信消息是十五分钟前的,她刚刚才看到。


    他……还在等她吗?


    施婳心里有些惴惴,仿佛不安,又仿佛是某种心痒。


    酥麻的,酸涩的。


    想见他。


    很莫名其妙。


    明明今早她还小心翼翼地请求他今晚在台里千万不要暴露两人的关系。


    此时此刻,她刚刚经历过坠梯一事,却本能地想要立刻去见他。


    “小阮,你知道商务接待室在哪么?”


    正埋首刷热搜给女神吹彩虹屁的小阮闻言抬起头,茫然眨了眨眼:“啊?是不是三十八层那个,据说三十八层有个接待室是用来接待重要领导的。”


    应该是了。


    小阮在这方面一向机灵。


    眼见着施婳忽然起身欲走,小阮疑惑地问:“学姐你要去哪呀,等会儿庆功宴你去不去?我看到蒋老师在群里组织聚餐呢。”


    施婳声线有些飘忽,脑子也是飘的,她含糊应付:“那个,我有点事,晚点再说。”


    她径直抵达三十八层。


    原以为还得找一阵那个所谓的商务接待室具体在哪。


    结果刚迈出电梯,迎面就见到杜森秘书在电梯口守着呢。


    “太……施小姐,您来了。”


    杜森嘴瓢了一瞬,旋即改口,态度恭顺。


    这一层光线清冷,很空旷,看起来是没几个人。


    施婳略松懈了两分,轻声问:“是贺砚庭让你在这儿等我的?”


    “是的。”杜森一边将她往接待室的方向引,一边低声陈述,“您知道贺董刚才的脸色多吓人么,京台那位老台长估摸着被吓得不轻,得赶紧量量血压了。”


    “什么?”施婳不禁愕然。


    刚才在办公室听同事八卦的时候,她也听过类似的话,但只觉得是夸张之词。


    她被困电梯,贺砚庭身为她名义上的老公,有些担忧也是正常的。


    但也不至于大动干戈?


    何况施婳只觉得根本无从想象贺砚庭动怒是什么样子。


    他平时冷冷淡淡的,就已经足够令人望而生惧了。


    生气的状态……她着实想象不出。


    杜森却有些气喘吁吁,声线里透着惊魂不定的后怕,仿佛是忍不住抓着她倾诉一番缓解自身的压力,他认真的模样全然不似作伪:


    “真的,我都有点吓到。您被困电梯那十几分钟,我脑子都懵了,想起前几年贺董在华尔街被那群美国佬针对算计,险些失了百亿的项目,那次有惊无险,贺董有些动气,但就连那回我也没见过他脸色那么差,吓死人了。”


    杜森给施婳的感觉向来是干练沉稳。


    他今晚难得的絮叨令施婳整个人都陷入惶惑。


    难道贺砚庭……真的那么大反应吗。


    连跟他多年执行秘书都被吓着了。


    她简直有些不敢脑补他当时的脸色。


    直到被杜森送进接待室内。


    施婳的思绪都仍是混沌的。


    空气寂然无声,这间专门用以接待上级领导的接待室果然有着京台最高的规格。


    风格虽然极简,但看得出设备崭新而名贵,氛围清冷空旷,还有一面视野极宽的落地窗。


    她一进门便遥遥望见,贺砚庭颀长挺阔的背影矗立于窗前。


    通透明亮的窗映出他轮廓深邃的面庞,和那双冷冽寂寥的眉眼。


    他的状态看起来就像是在等人。


    虽平静,没有不耐的迹象,但俨然点了一支烟,时而偏头吁上一口。


    烟管顶部忽明忽暗的星火照亮他精致勾勒的鼻梁。


    施婳从前对烟不算很有好感。


    可不知为什么,她每次见到这个男人吞云吐雾的画面,都深感一种孤寂性.感的美。


    就像是在欣赏一幅艺术画作。


    她踩着细高跟徐徐走进,这才发觉室内并非只有他一人。


    一旁不远处坐着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务人员,大约是台里医务室的医生。


    她只得敛起情绪,开口温和客气:“贺董,您找我?”


    贺砚庭闻声,不疾不徐转身,落座棕皮沙发,寡淡的声线叫人捕捉不到丝毫情绪。


    他将细长烟管在水晶烟缸里熄灭。


    “过来。”


    当着外人,施婳莫名有些局促,脚步也更缓了几分。


    好在医生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氛围的微妙,只是公事公办地招呼:“施老师,先过来歇一下,我给您做个检查。”


    “……”施婳感觉自己没有婉拒的余地。


    只能任由女医生完成一道道检查流程。


    好在都是比较常规的范畴,量血压、测心率脉搏诸如此类……


    女医生很快就结束了工作,收拾好东西微笑道:


    “施老师,您身体没有大碍,只是刚才受了惊吓,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完全平复,您留心近两天清淡饮食,不要吃辛辣刺激的食物,忌烟忌酒,我给您开点安神的药,睡前可以服用。”


    她多少有些窘,实在觉着不至于惊动医生来给自己检查的地步,但还是很快回过神道谢:“好的,麻烦您了。”


    “不麻烦的。”女医生不知道是没多心还是性格粗线条,留下药剂就起身准备告辞,“那我就先下班了,您可以加下我的微信,有不舒服随时私聊我。”


    “……好的。”


    直到医生消失,偌大的空间只余她与贺砚庭两人。


    她才轻咳一声,主动打破窘况:“你是不是反应大了些,我没事的,怎么还请来医生了……”


    贺砚庭倚着沙发靠背,撩起眼皮觑着她。


    数秒后,他略敛神色,朱墨色西服下手臂微抬,露出一截冷白遒劲的腕骨。


    略略施力,不露声色地将茶几上一杯热茶推至她面前。


    “喝了,安神的。”


    施婳不假思索,本能便听话地捧起那透明琉璃杯盏,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缓缓尝上一口,清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才知道是桑葚玫瑰花茶。


    确实是有安神助眠的功效。


    桌上除了这茶,还有好几样精致的中式点心,看上去也是为她准备的。


    施婳配着茶,吃了一块栗子酥,先前低血糖的症状已经不复存在了。


    贺砚庭显然是挂念她的身体状况。


    无论是出于何种关系,何种心态。


    她此刻都是触动的。


    缓缓搁下茶盏,她声音软糯:“贺砚庭,谢谢你。”


    男人眸色很淡,并没有立刻接话。


    她便又继续嗫喏:“那个,我真的没事,更没有受伤。你是在……为我担心吗?刚才杜秘书他说……”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少女无意识地咬了咬下唇,不确定自己提及杜森会不会给他惹来不便,于是住了声,不再往下说。


    贺砚庭抬了下眼皮,大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侧边的沙发:“先坐过来。”


    “……”施婳无声吞咽,下意识抗拒,“干、干嘛呀……”


    她现在坐在贺砚庭对面的位置上,距离适中,不远不近,安全而守礼。


    好端端的,让她坐那么近做什么。


    男人嗓音冷淡,却透着一股子不容置喙的命令:“叫你过来就过来,结婚不过一个月,你若是缺胳膊少腿,我怎么同老爷子交代?”


    施婳一时惶恐,也有顿悟之感。


    原来他是怕摊上责任,难怪那么动怒呢。


    她便也没了旁的念头,乖乖挪过去坐,哪知细高跟踩在过分厚实的羊绒地毯上,不经意崴了脚,竟是毫无征兆地跌进他怀中——


    “啊。”本能地短促惊呼。


    贺砚庭长臂略伸,紧紧扣住了她肩头。


    在他面前显得身形娇小的少女,不受自控地跌坐上他的大腿——


    奶白的脸颊登时涨红,耳后柔腻的肌肤更是绯如胭脂。


    一抬眸,对上的便是男人颈前涧石蓝色的温莎结。


    还有后面那处……过分锋利饱满的喉结。


    施婳急忙避开视线,涨着脸糯糯地支吾:“不好意思,鞋跟崴了……”


    男人的怀抱坚实而宽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强大安全感,是她完全不曾想象过的触感。


    其实施婳并不是很抗拒和他亲近。


    毕竟都领证了,始终是半陌生的关系总归不便。


    但这个姿势实在太别扭了,她只想立刻起身逃开。


    可就在她准备站起的时候,手腕却感受到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


    他干燥温厚的大手略执着她的腕骨,没有丝毫松开的迹象。


    霎时间,施婳觉察到一股奇异的变故。


    少女怔神数秒,懵懂间意识到什么,整个人心绪都乱了,施力挣着自己的手腕:“贺砚庭你、你……”


    30


    京台为顶级贵宾提供的商务接待室是北欧风的冷旷极简。


    头顶上方倾洒的灯光皦玉如月, 分明是清冷的白,洁净庄重,丝毫不染暗昧。


    但此刻施婳却仿佛被浓浓春意席卷, 莫名觉得连这白光都透着狡黠。


    她略微施力挣脱手腕, 终于从男人的大腿上方脱身,安全地落座于距离他二十公分左右的位置。


    姿势固然改变, 但暧昧的氛围仍笼罩于四周。


    施婳只觉得方才那股炙热的触感在自己身上落下了烙印, 久久不褪。


    可当她平复了自己的喘息,强逼自己镇定后,目光警觉地望向身侧的男人,却见他慵懒倚靠沙发,气息宁静,姿态清落, 深邃幽寂的黑瞳洁净无暇,仿佛不曾沾染半分风月。


    少女忽得恍了神, 不由陷入怔忪。


    方才……莫不是她的错觉?


    身侧这位端方清冷的上位者, 周身毫无丝毫暗昧的痕迹, 始终波澜不惊, 不曾破坏传闻中禁欲的人设。


    他愈是如此,施婳愈是面赤。


    怎会如此, 她明明感觉到他……


    难道, 真的是她心思不纯, 凭空生出妄念。


    恍惚间,只听一道处变不惊的寡淡声线平稳传来——


    “你脚踝有事?”


    施婳猛然回神,猝不及防对上男人居高临下的凝视。


    他目光落在她着黑色细高跟的脚踝上, 毫无温度,似乎只不过在审视她的脚踝是否扭伤。


    “没有……”少女挤出一声温糯的回应, 面上强作镇定,暗里实则心猿意马,仍在矛盾纠结方才那短短数十秒内发生的一切。


    “我脚踝没受伤,只是轻轻崴了一下。”


    “嗯。”


    男人淡然应声。


    施婳无声吞咽了下,愈发疑心是自己胡思。


    贺砚庭方才叫她过来,应该是想查看她是否受伤,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就如同她说自己脚崴,他便会出言询问。


    他一贯是这样妥帖而绅士的作风。


    虽然见澜姨那日,他明确要求她改变称呼,此后不再以九叔唤他,但称呼的转变不过是应付外人,以及更清楚地提醒她两人如今是夫妻关系。


    这不代表贺砚庭对她有什么别的想法。


    他终究……只当她是小辈。


    相亲宴上那么多成熟妩媚的明艳女子他都毫无兴趣。


    怎么可能对自己……


    念及此处,施婳不禁深深懊悔自己的多心。


    空气沉默须臾。


    施婳不露声色地学着他那副慵懒又淡定的模样,终于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正经:“那个……今晚谢谢您,专访时我没有手稿,中间有几处卡顿,多亏了有您周旋我才不至于露怯。是我经验不足的失误,您多包涵。”


    其实导播那边是同她商议过需不需要开提词器的,是她对自己过分自信,想着手稿用彩色标明了最重要的几处转折足矣。


    没必要再开提词器。


    也有几分……不想在贺砚庭面前表现得不够完美的小心思。


    只是算不到会出波折。


    男人腕骨微抬,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润了润嗓,不疾不徐地回:“你很专业,不必妄自菲薄。”


    少女纯澈的眼瞳颤了颤,下意识望向他。


    只见他面无波澜,仿佛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所以……即便今晚出了意料之外的波折,她对自己的状态不算很认可。


    但他作为受访主角,对这次专访的效果还是比较满意的吗。


    这样的判断。


    令她觉得空气都清新了几分。


    有一种润物细无声的安慰。


    她攥了攥掌心,垂颈细声:“您过誉了。”


    经过这番交谈,接待室内的氛围已然恢复如常。


    施婳也松懈了几分,手机一直在震动,是微信消息,她猜到可能是小阮,便道了声抱歉,垂首匆匆查看。


    [阮阮努力加班:学姐,我们马上要出发去聚餐啦!你真的不去吗?]


    [阮阮努力加班:你今晚可是主角,不去会不会不太好,如果实在有事的话,你记得跟蒋老师他们打声招呼哦。]


    大概是群里的消息她忙着没看,所以除了小阮的消息,蒋岚和导播也都私聊了她。


    [蒋老师:小施,你今晚有安排?]


    [程导播:施老师,我们马上要出发去泰丰楼,您真的不来吗?]


    施婳连忙敲字在群里回复:


    [抱歉抱歉,我有点事耽误了,大伙先去开饭,不用等我,我晚点自己开车过去。]


    她回复完,刚搁下手机,便听见贺砚庭嗓音淡淡:“方才在电梯里,害怕么?”


    施婳攥着手机,对上他清冽深邃的眸子,根本无暇思索,下意识便坦言:“嗯……当时确实有点怕,不过还好,我知道只是故障。”


    她记忆中有科普常识的储备,清楚那种情形虽然吓人,但大抵不会造成严重伤害。


    只是失重的感觉令人本能地恐惧,所以即便知道性命无虞,终究也会怕。


    “还顾得上安抚同事,”他薄唇微抿,清隽的面庞分明是没有情绪的,可字里行间莫名透出几分揶揄,“年纪不大,倒算沉稳。”


    男人的嗓音低沉淳厚,目光冷然,偏偏眼尾处溢出几许玩味。


    心怦怦跳,纤细柔腻的手指无意识绞在一起。


    施婳这样心思敏感细腻的姑娘,哪能听不出他逗弄的意味。


    想必是她刚出电梯那一阵,他看似被台里领导们拥簇,却也听见和她一同被困的同事们出来说的话了。


    这人,又把她当小孩子。


    少女自觉早已长大成人,自然不满被成年男人当成孩子般逗哄。


    小小的不忿令她胆子变大,倏得冲着男人眨了眨眼,露出狡黠如狐狸的笑,反唇相讥:“您放心,危急情况我会照顾好自己,不会让您变成鳏夫的,毕竟……二婚也着实麻烦。”


    男人既说她沉稳,她便表现出极好的心理素质。


    这才衬得上他的揶揄不是。


    女孩正暗暗得意间,只见贺砚庭眯了眯眸,眼底的温度渐渐升了三分,就这样直勾勾地睨着她,唇角难得勾起一抹弧度:“如此,贺某倒要感谢太太贴心了。”


    耳垂倏然发烫,毫无预兆的,他怎么又用这种称呼。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使得好不容易恢复寻常的氛围莫名又有朝着暧昧方向发展的趋势。


    施婳额角直突突,本能地低垂了脖颈,细声细气地说:“我得先走了,蒋岚老师在泰丰楼订了庆功宴……”


    贺砚庭眉目平淡,半晌没有搭腔,只静静觑着她。


    他没说准,也没说不准。


    施婳碍于礼节和他的威势,只好按捺等待。


    贺砚庭眸底颜色晦暗不明,似笑非笑,令她不敢琢磨。


    他倒也不是故意欺负小姑娘,只是单纯觉得有趣。


    这姑娘在他面前大多是矜持稳重的模样,有时还显得有些怕他。


    可她谨小慎微的胆怯时不时让人怀疑是装出来的,正譬如方才,他不过一句话说得不对她心意,这姑娘就有了小脾气,还敢大胆揶揄他。


    说她有胆色吧,却也没多撑几秒。


    很快又藏起了小狐狸的尾巴,继续装模作样地扮乖。


    良久,就在施婳愈发坐立不安心怀戚戚的时候。


    男人骤然开腔:“去吧,少喝酒。”


    “好的。”施婳终于得了准许,糯声应了,忙不迭起身欲走。


    黑色细高跟踩在厚实的羊绒地毯上,本就有些虚软缥缈,何况男人低沉磁性的嗓音还从她身后寂寂传来。


    “结束时通知我,我派车去接你。”


    “……”脚下步子顿住,莹润如玉的趾头无意识地紧了紧。


    他们是合法夫妻,她自然没有婉拒的余地。


    想来,他大约是考量到庆功聚餐难免饮酒,不能开车,又适逢深夜,有车去接自然要安全些。


    “知道了。”她轻声细语,缓缓带上门-


    泰丰楼是老字号,京城八大楼之首。


    地点位于前门西大街,环境古朴雅致,颇有老国营饭店的味道。*


    京台领导请客时常会选择这边,以前贺爷爷也觉得几道招牌菜保留了明末清初的地道口味,带孩子们来的次数不少。


    路上不堵,施婳很快开车抵达,泊好车子便熟门熟路直奔二楼包厢。


    她来得不算迟,同事们也都刚落座不久。


    施婳目光巡了一圈,没见到蒋岚,忙问:“蒋老师呢?”


    有人答她:“蒋老师还在恢复期,不能吃大荤大腥,先回去休息了。”


    程导播是个三十七八岁的轻中年男性,说话一向直接爽利:“没事儿,蒋老师已经给我转账了,特意交代我要让大家吃得尽兴,想喝什么酒随便点,千万不要替蒋老师省钱啊。”


    “蒋老师慷慨。”


    “茅台也可以吗?”


    “哈哈哈哈哈太狠了吧。”


    一张大圆桌坐满了二十多人,大多都比较年轻,开起玩笑都很随意,平时工作中的氛围也没有体制内那一套形式主义。


    施婳挺喜欢这帮同事,他们大多是蒋岚老师团队的成员,隶属财经组,平时合作机会不多。这次专访结束,大概短时间内都不会再有共事机会了。


    “还茅台呢,我看应该给小施老师点个血燕啥的,她一边忙午夜组那边的工作,还得兼顾咱们这边的工作进度,能有今晚的成绩,真的很不容易。”


    几句玩笑后,话题又落到了施婳身上。


    有了一个男同事率先开腔,其他的同事也都纷纷说。


    “施老师来得晚,再多加几道菜吧。”


    “是啊,我们不了解你的口味,听说你是南方人?”


    施婳笑得赧然:“不用了,我小时候生活在香山澳,但是十岁就来京北了,口味早就融合了。”


    热情的同事们依旧七嘴八舌。


    “那加点甜品什么的?”


    “总观看人数1.6亿,同时在线人数破了1500万,这家伙,估计这个月咱每个人都能拿奖金,咱们财经组应该连续一个月请小施老师喝奶茶才对。”


    “这个主意好,明天晚上奶茶我先包了!”


    “切,就你会献殷勤,我先包。”


    “黄哥,先到先得你懂不懂规矩。”


    同事们都太过热络,施婳不禁莞尔:“你们都太客气了,专访的成绩不错,要得益于大伙的齐心协力,幕后工作者远比台前更值得肯定,这次合作我从大家身上学到了很多,还要感谢各位不嫌弃。”


    她虽然专业成绩过硬,但实习阶段针对专访的工作基本没有涉及,财经组的同事们知道她刚毕业,事无巨细地教她,毫无保留,能遇到这样的团队是她的幸运,她心里特别感激。


    “话不能这么说,幕后工作都是一样做,重点还得是台前,贺大佬那边是不可控的因素,还是小施老师你稳!”


    “对啊,总观看人数1.6亿,我们京台的直播从来没有过这个成绩吧?”


    “赶上那种大主播带货了。”


    “不止,比那种还高,破纪录了。”


    “卧槽,咱们这么牛x吗,比姐妹们买它那个还高?”


    “咱们这次立大功了,我就等着奖金下来正好休年假,陪我老婆去马代玩玩。”


    “哇,那我也要做旅行攻略了。”


    一顿饭下来气氛都很好,大家除了聊生活,也聊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而且席间完全没有劝酒什么的,女生大部分都只喝果汁饮料,男生也只是自己想喝酒的才喝点,没有谁灌谁酒的风气。


    包厢里只有一个盥洗室,有同事在里面,小阮中途内急,说是肚子有点痛。施婳也想去,两人便一起走去外面的洗手间。


    迈出包厢,小阮一脸雀跃,口吻愉快:“以前总听说职场文化复杂,当了社畜之后会有诸多困扰,没想到今晚庆功宴氛围这么好,大家人都好好哦。”


    施婳也笑着点点头。


    “是蒋岚老师带出来的人好。”


    一般有什么将就会有什么兵。


    蒋岚为人直爽,不虚伪,不玩套路,她下面的人大抵也类似。


    施婳很快洗完手,小阮好像是姨妈期,又想拉肚子,动作难免慢一些,许久还没出来。她也不急不躁,静静地站在门口休息区等待,时不时回一下微信里的工作消息。


    分明是心情愉悦的一个夜晚。


    却偏偏让她撞见不想见到的人。


    不远处的包厢门骤然敞开,兼具上位者稳重和矜贵少爷气的男人左手正举着手机,看样子是在听电话。


    施婳措不及防瞧见他。


    霎时间,四目相对。


    她顿时敛起眉心,目光旋即撇开,眉目间是不加掩饰的不悦。


    贺珩眼神却震了震,举着手机的胳膊瞬间僵硬,也顾不得自己此刻正在接一通重要的商业来电,二话不说便收了线,迈着长腿大步朝她走来。


    “婳婳,求你别躲着我可以吗?”


    男人大约是太怕施婳会转身就离开,只能匆匆开腔。


    贺珩今晚穿的是一身浅驼灰竖条纹英伦风套西,搭配一条香槟色复古花纹领带,矜贵而清俊。


    他才二十四岁,但自从这几个月接手花玺银行以来,俨然愈来愈有成熟上位者的气质。


    施婳内心一万个不想同他废话。


    但同在京圈,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也知道总归避不开,还不如趁早习惯。


    横竖,她现在已是他的长辈。


    思虑于此,施婳勾唇轻笑:“堂侄,你记性不好,堂婶再提醒你一回,称呼该改了。”


    “……”贺珩被她生生噎住,极俊的面庞骤然泛白,他强忍着胸腔左侧的隐痛,闷声质问,“你该不会是为了今晚这则专访才答应跟贺砚庭假结婚的吧?”


    京台今晚的专访,全网火爆,热搜第一霸了许久,到现在热度都没降。


    贺珩自诩了解施婳,因为他的过错,她在感情方面受挫,恐怕就会把全部精力心思都投入事业。


    何况她本就是一个事业心很重的女孩子,把自己的前途放在第一位。


    如说她贪图贺砚庭的身价地位,他是不信的。


    施婳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但若说为了事业,同意假结婚,两人达成协议,各取所需,不是没有可能。


    见施婳不回答,他脸色更凝重,声线也愈发沉痛:“被我猜中了吗?婳婳,我说过无数次了,是我对不起你,你恨我是应该的。可是你怎么可以这样冲动,你这简直是在和阎王做交易,懂吗?”


    施婳听得太阳穴直突突,只觉反感,她口吻不屑:“贺珩,你真搞笑,认识这么多年,你居然觉得我会拿婚姻做交易。”


    两人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她原以为贺珩不忠,是品行问题。


    但毕竟多年相处,他好歹是了解她的。


    却不想他会这样理解。


    真是啼笑皆非。


    男人身上弥漫着一股子烈性洋酒的气味,她抬手掩住鼻息,后退了两步。


    贺珩却愈发笃定,他掷地坚定:“我不知道九叔是怎么同你协议的,但我确信你必定是被蒙蔽了,他那样手腕狠辣的野心家,婚姻不过是工具,你只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而已。”


    那日在老宅得知施婳同贺砚庭领证的事后。


    贺珩陷入了绵延多日的情绪溃败。


    他的父母亦是震惊至极,谁都摸不透贺砚庭的心思。


    但经过长时间的冷静,贺珩已经有了合理揣测。


    贺砚庭是在美国开始掌权,最先控住权柄的是北美那边,然后是欧洲。


    他现在刚回国,京北乃至整个亚洲地区才是近两年的主战场,国内更涉及各方派系争斗,盘根错节,贺砚庭的根基还不够深。


    所以他急需得到上一任家主,也就是爷爷的鼎力支持。


    施婳虽不是贺家亲生,却是爷爷认定的孙女。


    故而,贺砚庭才会把手伸到她身上。


    施婳听得不悦,她拿出长辈的架子,沉声斥责:“贺珩,你言语冒犯污蔑你九叔,更是对新家主不敬,我奉劝你谨言慎行,不要在我面前诋毁我的丈夫。”


    贺珩瞳孔一抽。


    丈夫。


    简直荒谬。


    贺砚庭居然成了他未婚妻的丈夫。


    饶是在外人面前八风不动的年轻继承者,此刻情绪也出现裂痕,他声线喑哑颤抖:“你该知道爷爷有多心疼你,九叔他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咱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你宁信他,不信我?就算咱们做不成夫妻,我也永远当你是妹妹,贺砚庭他凭什么护着你,施婳,你清醒一点。”


    “我自然信他。”少女冷若冰霜,讽刺地扯了扯唇角。


    不顾贺珩的失控,她乌沉沉的荔枝眼静静凝向他,眼底是不加掩饰的轻蔑:“自以为是。结婚是我提的,你满意了么?”


    “什么?”贺珩神色一怔,脸色忽青忽白,俨然是不相信自己的听觉。


    “是我向他求婚的。”施婳弯唇浅笑,在淡黄的琉璃灯光下,美得不可方物。


    “怎么可能……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施婳精致的鹅蛋脸上愈发浮现轻哂,她一字一顿,冷淡而决绝,“求婚么,自然是因为仰慕,他是我认定的丈夫。”


    ……


    庆功宴结束的时间不算太晚。


    施婳心情不差,虽然中途有个小插曲。


    但她记着贺珩最后哑口无言的表情,不得不说,还挺开心。


    贺砚庭说了要派车接她,她便算计着时间,等同事们都散了,才谨慎小心地往停车场去。


    她并不知晓的是。


    与此同时,贺砚庭倚着宾利后座靠背,幽深凛冽的黑眸睨向刚刚驶出停车场的白色玛莎拉蒂。


    车牌号熟稔。


    是贺珩的。


    眸色愈晦暗了三分,连车内的温度都随之降低。


    前排司机不知何故,只觉得好冷,瑟瑟发颤。


    少顷,通话接通。


    男人低沉的嗓音透着几许旁人不易觉察的戾气:“杜森,查清贺珩今晚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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