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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斗花草驸马借兰枝


    热热闹闹的膳用罢, 英都见谢文琼离席,便也出了门?去,想与之谈谈。


    然而, 岳昔钧瞧见, 唤英都道:“英都, 你若不急着攒路,不如在这里多住几日。”


    谢文琼警惕回首。


    英都顿住脚步,向岳昔钧笑道:“正有此意,如此就要?多叨扰了。”


    英都之毒尚未尽除, 而此地隐蔽, 正是养伤的?好所在。故而英都计划“十四子”消尽之后,再起行?回朔荇。


    而岳昔钧也另有打算。太子行?军, 不知与谢文琼有关否,若是无关便是最好, 若是有关, 近日又打发不走?谢文琼,便要?另想主意。英都便是这个?“主意”。岳昔钧自然不会叫英都暴露人前,和军士硬碰硬, 乃是要?借英都手下助力,甩开谢文琼而逃。此乃下下之策。


    谢文琼瞧着英都和岳昔钧“眉来眼?去”, 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儿,却也不便发作,闷闷地又径往屋外去了。


    谢文琼行?了不远,便听轮椅之声,谢文琼回首一观, 岳昔钧与英都并肩行?来。


    谢文琼放缓了脚步,也在岳昔钧另一侧和她同速而行?, 问道:“水车还?做么?”


    岳昔钧道:“暂不做了。”


    不知此处还?能再住多久,这些大物件便无有做的?必要?了。


    谢文琼只当水车繁复,故而暂不做了,便点点头?,不再多问。


    岳昔钧将太子督军之事和娘亲们说过,故而娘亲们也有些忧心,农事稍搁,不像往日般勤快,俱都有些无所事事。


    倒是五娘提了一个?主意,认为不可坐以?待毙,故而要?做些防御之备,虽不能修筑修垒,却也好过日日忧惧。


    众位娘亲皆以?为有理,因而每日派两人在村头?,一人在明,一人在暗,若是见了可疑人等,在明之人上前牵制,在暗之人趁机回来报信。


    五娘更?是携几位姊妹避着谢文琼和英都等人,削尖木棍、树枝,做了些弓箭长矛以?防身。亦往集市寻些韧性足的?丝织来,聊做软甲。田地处也挖了些陷阱,以?作防备。各人细软更?是收拾在包袱之中,随时可以?起行?。


    岳昔钧亦背着谢文琼收拾了家当,只不过并未包裹捆扎,也不叫人起疑。


    故而,此时谢文琼问及水车之事,岳昔钧生恐她看出端倪,转了话头?道:“英都服的?药,是否要?求不可过于劳累?”


    英都道:“不错。”


    岳昔钧道:“闲来无事,我这里倒也没甚么解闷的?。”


    英都道:“也不消,我倒有个?消遣主意。”


    “甚么主意?”岳昔钧问道。


    英都道:“我瞧着附近人家养了鸡,我去买两只神气的?,瞧它们相斗,好也不好?”


    谢文琼偏生要?和英都较劲,闻言轻哼一声,道:“同类相斗,这不是慈悲的?做法罢。”


    谢文琼本?意是说岳昔钧读了些佛经,心怀多半也是有些良善的?,故而故意在岳昔钧面前给英都上眼?药,但英都却由此想起了空尘。


    英都心道:是了,我生于同类相杀的?地界,却忘却了空尘小师太定然看不得这些个?。


    英都赧然道:“是我的?不是了,我不该提。”


    谢文琼打胜一仗,颇有些得意,扬了扬下巴,道:“依我所说,瞧那劳什子斗鸡,还?不如斗花斗草?”


    英都虚心请教道:“这斗花斗草是如何?斗?”


    “这倒有两种斗法,”谢文琼道,“一种斗法便是斗各人寻的?花草种类之数,多者为赢。另一种斗法便是将各人所寻花草茎相交叉,互相拉扯,先断者为输。”


    英都道:“这倒新?奇,不知你们属意哪种斗法?”


    岳昔钧笑道:“那我便直言了,若是斗花草种类,我这般不良于行?,恐怕是必输的?。”


    谢文琼道:“那便斗一斗花草韧性便是。”


    岳昔钧忽而笑了一声。


    谢文琼问道:“怎么?”


    岳昔钧道:“我本?想说,既然是‘斗’,总该有些彩头?才是,忽而又想起在京中之事了。”


    谢文琼闻此一言,细一回想,也笑道:“不错,你和终温斗棋,我还?欠着你一件事。”


    岳昔钧道:“正是此事。”


    谢文琼道:“你现下可有要?兑现之事么?”


    岳昔钧摇头?道:“怀玉金口玉言,这件事我总该用在刀刃之上为好。”


    谢文琼暗暗瞧了英都一眼?,道:“那你好生想罢,左右是来日方?长。”


    岳昔钧温声道:“正是。”


    “那我们也来定个?彩头?,”英都兴致勃勃地道,“不知定何?者为好?”


    谢文琼道:“不若这般,赢者可使?其余输者做一件事。”


    谢文琼心道:我若赢了,便叫英都远离岳昔钧。


    岳昔钧心道:我若赢了,便叫英都远离谢文琼。


    英都心道:我若赢了,便叫岳昔钧远离空尘。


    三人各怀心思,皆认为这一彩头?甚好。


    英都便唤空尘道:“空尘小师太,你和我们一道么?”


    空尘微微摇头?道:“贫尼还?要?做功课,便少陪了。”


    三人便分头?各自去寻花草。英都本?想与谢文琼再细聊聊,但有了彩头?一事,她又改了心思,想道:若是能从岳昔钧处扼杀不轨之念,何?必在谢姑娘那边多此一举?故而便作罢了寻机与谢文琼独处的?心思。


    半个?时辰后,三人回至院中,谢文琼兜了一捧花草,岳昔钧腿上躺着十余根花草,而英都手中只有四五枝。


    英都见二人都瞧着自己手中的?花草,举起来晃了晃,笑道:“莫瞧着数量少,可都是精兵良将。”


    岳昔钧笑道:“那就拭目以?待了。”


    谢文琼和英都席地而坐,谢文琼挑挑拣拣,取了一根草出来,道:“那便说好,先胜三局者为赢。”


    岳昔钧和英都皆道“好”。岳昔钧抽了一支花,倾下身来,将花茎搭在谢文琼和英都的?草茎之上,三只手将三支花草另一头?折起来,彼此用力一扯,岳昔钧的?花茎先断,败下阵来。紧接着便是谢文琼的?草茎绷断,英都抱了抱拳,道:“承让承让。”


    谢文琼抿抿唇,道:“再来!”


    第二轮是谢文琼胜,她喜笑颜开道:“你这精兵良将,也不过如此嘛。”


    英都道:“我两轮都是这员大将,你们车轮战,倒是我吃了亏。”


    岳昔钧道:“幸得我等知晓你兵将不多,否则还?以?为这轮输是田忌赛马呢。”


    英都往岳昔钧手臂上一拍,对谢文琼道:“你瞧瞧,按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这人恐怕是吃藕长大的?罢,生得这般多的?心眼?!”


    谢文琼展颜一笑,道:“你今日方?知么?这藕多不过十数个?眼?,哪里比得过我们岳大都尉呢?”


    岳昔钧口中佯怒,面上却还?是带着笑意道:“好哇,你二人联手挤兑起我来啦?”


    谢文琼和英都连连道:“哪敢哪敢。”


    岳昔钧道:“都讲我心眼?子多,那我便再多一个?叫尔等瞧瞧——适才这般说,怕不是激将法罢?那我正受了这激,要?派出我的?元帅来了。”


    谢文琼笑道:“这可不妙,激过了头?。”


    英都道:“也好,谢姑娘,你我联手斗她,再决胜负。”


    谢文琼道:“我也不上你当,今日的?规矩是胜三局为赢,可不是输三局为输。”


    英都哈哈笑道:“妙啊,那便各自为战!”


    只见岳昔钧取出一支兰花来,英都奇道:“这是甚么花,我怎在附近不曾见过?”


    岳昔钧道:“这是我从四娘房中借的?兰花。”


    英都道:“借的??断了你如何?还??”


    岳昔钧微微一笑道:“嗯,借的?,读书人的?事,不能叫……”


    谢文琼会意一笑,接道:“不能叫‘偷’。”


    英都并不知晓盈世?祖写过一本?《隐士先人语》,因而不晓得她二人在说甚么,却也大略领会了意思,亦笑道:“好极,好极,正是借的?。”


    三只花又搭在一处,谢文琼低头?见那支兰花,忽而想起上巳节船楼中的?兰花香,不由晃神,手中花茎断了也不知。


    还?是岳昔钧的?“多谢二位让我赢一次”唤醒了谢文琼。


    谢文琼丢掉断花,又取一支,道:“再来几局,恐怕英都便要?做孤家寡人了罢。”


    英都道:“在此之前,我先胜也未可知。”


    接下来一局正是英都胜,再便是谢文琼胜,岳昔钧笑道:“若下一局不是我胜,你二人便要?决出胜者了。”


    英都道:“再决不出,我便真败了。”


    三人又扯一回,此次正是谢文琼胜。


    谢文琼拊掌道:“今日老天眷顾,叫我夺了头?筹。”


    英都叹道:“可惜我功亏一篑,只是不知谢姑娘要?我做甚么事呢?”


    岳昔钧也道:“怀玉有何?指示?”


    谢文琼杏眼?一转,先向岳昔钧道:“你的?事暂先不急,我还?未想好,晚些再兑现。”


    谢文琼起身,用帕子拂了拂衣裙,向英都道:“请借一步说话。”


    岳昔钧心里有些空空落落的?,轻声问道:“甚么话我还?不能知晓么?”


    谢文琼道:“我不想对你隐瞒,但你还?是不知为好。”


    岳昔钧笑了一笑,只是这笑有些勉强了。她善解人意地道:“好。”


    岳昔钧盯着谢文琼和英都离去的?背影,忽而用力将腿上的?花草都拂了下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的?身上,她的?面庞被叶影映得斑斑驳驳,神色难辨阴晴。


    而那厢,谢文琼领着英都走?进了林间,站定道:“我便开门?见山——我要?你离岳昔钧远些。”


    英都蹙眉道:“谢姑娘这是何?意?”


    谢文琼微微扬起下巴,抬首看着英都,道:“你不必和我装傻,上次你在林中不就是想和我说此事么?你对若轻有意——”


    英都大惊失色,道:“绝无此意!”


    谢文琼见她神色不似作伪,狐疑道:“那你那日找我,是要?说甚么?”


    英都仍在道义和良心之间挣扎,但此时话已至此,她不得不道:“我只是想提醒你,若轻她可能心另有所属。”


    谢文琼只觉一股寒凉之意透心而过,她涩声道:“是谁?”


    英都道:“空尘。”


    谢文琼:???


    谢文琼惊疑地道:“谁?!”


    英都斩钉截铁地道:“空尘小师太。”


    谢文琼脱口而出道:“她连尼姑都不放过?”


    谢文琼震惊不已。


    谢文琼难以?置信。


    谢文琼缓缓摇头?。


    英都坚定颔首。


    谢文琼怔然呆愣。


    谢文琼放声大笑。


    英都有些担忧地道:“你还?好罢?”


    谢文琼收了笑声。


    谢文琼似笑非笑。


    谢文琼缓缓点头?。


    谢文琼道:“声东击西,隔岸观火,暗度陈仓,妙极妙极。”


    英都一头?雾水。


    而那厢,岳昔钧听见谢文琼“爽朗”的?笑声,默默推轮椅进了屋中。


    第82章 岳昔钧借醋意炫情


    而?谢文琼对?英都?解释道:“你对我言讲若轻恋慕空尘, 正是一计声东击西,要祸水东引,你好隔岸观火, 与若轻暗度陈仓, 是也不是?”


    英都?连连摆手, 道:“谢姑娘此?言差矣,我对若轻真无非分之想!”


    谢文琼道:“果真?”


    英都信誓旦旦地道:“我可以向荇神起誓。”


    “免了。”谢文琼道,“我信你。只是我不信岳昔钧心慕空尘。”


    英都?道:“这是她亲口?对?我言讲。”


    谢文琼问道:“她亲口?说‘我心悦空尘’?”


    英都?道:“大差不差。”


    谢文琼仍旧不信,道:“个中恐怕有些个误会?罢, 不若与若轻当面对?质。”


    英都?道:“有你在场, 恐她不认。如此?这般,我现去寻她, 你在屋外悄听,便也清楚明白。”


    谢文琼道:“也好。”


    英都?心中叹道:我掺进此?事, 倒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但?事已至此?, 她也只得去寻岳昔钧。岳昔钧正在屋内闭目养神,英都?四下张望,见屋中只有岳昔钧一人?, 便也放下心来,掩上了门。


    岳昔钧缓缓睁眼, 见来人?是英都?,便道:“聊完了?”


    英都?点点头,找了个椅子坐下。


    岳昔钧主动问道:“你还对?她有意否?”


    英都?知?晓谢文琼正在屋外听,有些羞然地?道:“这情之一字,并非一日之间可以根除的。”


    岳昔钧点点头道:“不错。”


    换作英都?问道:“你对?她还有情否?”


    岳昔钧道:“自然有的。”


    英都?又问道:“你不曾同谢姑娘讲过此?事罢?”


    在岳昔钧看来, 这一问英都?曾经问过。此?时?,岳昔钧沉默一瞬, 复道:“我若是讲,她肯信才是。”


    岳昔钧只是明白,谢文琼对?于自己的真心仍有些怀疑,不安之感言语难消。


    英都?道:“不错,她定然不信。”


    岳昔钧叹了声气。


    英都?道:“你是怎样对?她情根深种的?”


    岳昔钧缓缓道:“日久生情。”


    英都?道:“原来如此?。”


    岳昔钧又道:“她待我真挚,便是铁石人?也动容,何况我乎?”


    英都?感同身受地?点点头。


    岳昔钧抬眼瞧了英都?一下,想叫她知?难而?退,面上现出怀念之色,道:“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真是岁月静好,分茶下棋,看戏打悠,相互顽笑,好不悠然。”


    岳昔钧懊恼地?道:“却怪我开悟太晚,不懂自身心意,故而?和她鸿雁两分开。如今她千里迢迢而?来,我是万不能再重蹈覆辙的了。”


    窗外,谢文琼听到此?处,已全然明白了。她心中啼笑皆非:两个呆子,驴唇不对?马嘴的说了这几日,皆羞怯不肯直言心上人?的名字,可不就弄差了么?我且不揭穿她二人?,听听她们?何时?能够发现。


    英都?有些吃惊,问道:“不能重蹈覆辙?你要做甚么?”


    岳昔钧道:“我只问你,我和她厮守,你会?如何?”


    “这……”英都?为难地?道,“若你们?真跨越重重阻碍在一起了,那我也只好祝福了。”


    岳昔钧道:“你不想扯散我们??”


    英都?摇摇头道:“若是两情相悦,我何必做扯散牛女的王母娘娘?”


    岳昔钧便道:“那叫你同她少独处,你也肯的?”


    谢文琼不由微微一笑,心道:知?道吃醋,我这番心意倒也不算全然错付。


    英都?道:“自然。”


    岳昔钧便道:“好,那我便实话和你言讲——我和她已然结了发了。”


    英都?瞪大双目,震惊到破声:“她哪里来的头发?!”


    岳昔钧:?


    岳昔钧:!!!


    第83章 当正午驸马白算计


    岳昔钧失声?道:“你、你说的是空尘师太?”


    英都?也立时想通了关窍, 面?上震惊之色仍未褪去:“你说的是哪位?”


    岳昔钧道:“我所说的乃是怀玉——谢姑娘。”


    英都?哭笑不得?,瘫在椅子之上,舒了口气道:“原来是一场乌龙。”


    岳昔钧笑道:“竟然?是如此, 我还当你要横刀夺爱, 煞是警惕。”


    英都?摆摆手道:“那你现下?大可安心了。我也安了心了, 你不知我前几日——”


    说到此处,英都?想起谢文琼还在屋外?听着,又?有些?赧然?地道:“万分?对不住,我还当你吃着碗里想着锅里, 心在空尘小师太那里, 却?还钓着谢姑娘不肯放。”


    岳昔钧道:“那也怪我,生得?像是如此这般行事之人?。”


    英都?臊得?搓手道:“真是对不住, 我妄加揣测……”


    “好啦,”岳昔钧笑道, “我不过这么一说罢了, 并非真责怪你。”


    英都?还想开口道歉,却?听屋外?谢文琼笑道:“你对不住她,却?不向我道歉么?”


    英都?连忙道:“也对不住谢姑娘, 只是我……”


    “你担心坏了我二人?的关系,是也不是?”谢文琼推门走进屋中, 眼带笑意地看向岳昔钧,“你却?不知,我何尝疑过她三心二意?”


    谢文琼虽是这般说,但多亏对象是空尘,若是旁人?, 她少不得?心中犯些?嘀咕,往日不还疑心岳昔钧和英都?有染么?


    岳昔钧闻言, 向谢文琼粲然?一笑,拱手道:“谢怀玉不疑之恩。”


    谢文琼口中这般道:“又?贫嘴。”实则受用得?很。


    英都?适才不直言向谢文琼道歉,正是担心岳昔钧知晓谢文琼在屋外?偷听,会怨谢文琼不信任她。如今谢文琼一语道破,英都?也没甚么可遮遮掩掩的了,起身郑郑重重地向二人?行了个礼,道:“此事皆由我而起,我在其中搅合,生出这许多事端来?。”


    岳昔钧还了一礼,道:“言重了。”


    谢文琼道:“我非但不怨你,还要谢你呢。”


    英都?疑道:“谢我何来??”


    谢文琼笑道:“谢你叫我瞧见往日打趣我喝醋的人?喝了醋啦。”


    岳昔钧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英都?哈哈大笑,道:“若果真能叫你二人?情愈笃,也算我阴差阳错功德一件。”


    说起功德来?,几人?都?想起英都?所爱恋之人?来?,一时间竟无人?接话。英都?长叹一声?,满是怅然?。


    岳昔钧道:“空尘小师太离了情爱苦海,你我当为她而喜才是。”


    英都?道:“不错,我若真爱她,料当为她日日平安喜乐而愉悦才是。我等凡夫俗子,欲海浮沉,还是莫要拉旁人?跌落为好。”


    “其实,我大略是没有佛心,我许多事想不明白,”英都?话到此处,便一发不可收拾,“我有时候会想,修佛之人?普渡众生,那我也是众生之一,她何不圆我愿、何不渡我?”


    岳昔钧道:“昔日,尸毗王为救鸽子一命,不叫鹰食了去,那鹰也有此问。由是,尸毗王割肉喂鹰,纵然?身死也无怨,便成释迦摩尼——阁下?是想问,空尘师太是否会如释尊一般舍身于你,是也不是?”


    英都?道:“不错。”


    岳昔钧道:“若你真开了这口,我想,空尘师太会这般做的。”


    英都?思想一阵,眼帘半垂,遮住了哀痛,半晌苦笑一声?,道:“那我定然?又?不肯了。”


    谢文琼接道:“不错,强扭的瓜不甜,你既然?不曾对她开口,便是早料到你舍不得?她的爱不纯粹。”


    岳昔钧道:“你也并非强迫之人?。”


    英都?道:“不错,我若为了一己私欲困住她,又?何来?颜面?谈‘众生’?”


    岳昔钧道:“如此放手,乃为大慈,阁下?又?怎能说无有佛心呢?阁下?被空尘师太吸引,便能证是有佛心的了。”


    谢文琼笑道:“你莫被若轻拐带得?参禅去了,依我说,和佛祖有甚么干系,世间爱而不得?之人?千千万万,平常得?很,你这般不死缠烂打,良善又?体面?,两下?干净,有何不好?”


    英都?道:“这也是正理,正如莲花,远观悦目,我便当知足。”


    英都?这般说着,似乎真有所释然?,面?色也和悦起来?。英都?不再此事上多言,寻了别?的话头,道:“还不曾问若轻,我给你带的伤药,可有效用?”


    英都?给岳昔钧带了罐朔荇的伤药,外?敷于她的腿伤。岳昔钧道:“果然?是灵药,这几日觉得?轻松许多。”


    英都?道:“那便好。”


    三人?又?闲谈一阵,不知不觉便到了午膳时分?。膳罢,谢文琼自去午憩,英都?独独寻了岳昔钧,面?色凝重地道:“若轻,你们何时走?可能给我透个信,我也好早做打算。”


    岳昔钧并不惊讶于她的敏锐,一个熟悉战事的人?,自然?熟悉娘亲们之间略有些?草木皆兵的氛围,也晓得?每日田间的“农事”究竟在忙些?甚么。


    岳昔钧道:“并非有意对你隐瞒,实则是不知是否有敌到来?。”


    英都?问道:“你们在防谁?我能知否?”


    岳昔钧道:“太子。”


    “太子?”英都?一惊,蹙眉思忖道,“你们怀疑他领兵奔你们而来??若真如此,恐怕现下?就要动身起行。”


    英都?不问为何“驸马”已死,却?仍与太子有仇,岳昔钧便也不说,只问道:“为何如此急迫?难道太子就在近处城镇了么?”


    英都?道:“我今日接到的讯息,太子现在斌州,刚誓过师。”


    “斌州有战事?”岳昔钧道。


    英都?道:“正是因无有战事,才是怪事。若他誓师是假,寻仇是真,悄然?带人?奔来?,恐怕是几日之间的事情。”


    岳昔钧道:“斌州的信传来?,也要几日罢?”


    英都?颔首道:“不错,若是他来?得?急——”


    英都?话不说完,二人?皆知其意。


    岳昔钧道:“实不相瞒,若是能逃,早便逃了。”


    岳昔钧道:“屋中有地窖,本打算若是真到了鱼死网破之境,也不连累于你,只委屈你和空尘师太住一住地窖,待我和娘亲们将追兵引走,你们再出来?。”


    她只口不提请英都?帮忙之事,英都?直言道:“我可助你使?围魏救赵之计。斌州起了战事,督军的太子必当临军以振军心。”


    英都?虽这般说,却?也有些?试探之意,若是岳昔钧一口应下?,她自然?心中又?有权衡计较。


    岳昔钧自然?不会答应,道:“多谢殿下?好意,不需如此兴师动众。此事于你本是无妄之灾,不为你添麻烦。”


    “我何能袖手旁观,”英都?道,“我直说罢,我的骨笛还在你手里,我自然?不能叫你出事。你适才说不能逃,又?如何引走追兵,难道要假意被俘么?”


    岳昔钧道:“却?不是,现下?不能逃,到时便能逃了。”


    英都?问道:“有何分?别??”


    岳昔钧反问道:“你避开怀玉找我说此事,难道不是瞧出我不想叫她知晓么?”


    英都?道:“不错,难不成她便是破局之人??”


    岳昔钧道:“是。”


    英都?欲言又?止。


    岳昔钧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是否决意要舍弃她?”


    英都?道:“我本不该再如此揣测。”


    岳昔钧道:“你所料也并非大错特错。”


    英都?怔然?。


    岳昔钧淡淡道:“她能为我牵制太子。”


    英都?恍然?道:“若你现在逃,她定然?和你同去,你觉得?是你叫她做了选择。而若到了和太子对垒的局面?,便是太子逼她选择,而非你逼迫她——是也不是?”


    岳昔钧道:“正是。”


    英都?忍不住道:“你对她这般算计,究竟还有几分?情意?”


    岳昔钧道:“正是我对她有情,才会这般算计。若是我对她无情,何必在意她如何看待我?”


    英都?一时竟无法反驳,只得?道:“也是。”


    岳昔钧道:“先前,娘亲们还有侥幸,不肯抛了我先走,如今有了你的讯息,我请娘亲们找些?借口,陆续离开便是。你的药恐路上不好熬煎,地窖里也有炊具,恐怕要委屈你几日了。”


    英都?道:“我倒无妨,只是……”


    她仍旧觉谢文琼之事有些?不妥,却?又?不好置喙,只好叹了声?气道:“正如你和我说的,各人?各有缘法。”


    岳昔钧道:“不错。”


    英都?道:“有用到我之处,只管开口便是。我调些?人?在近处以备不时之需,你不介意罢?”


    岳昔钧道:“当然?。”


    英都?也知道自己身份特殊,自己的人?也轻易不能在太子跟前露面?。二人?布置一阵,分?头而别?。


    岳昔钧将讯息告知了几位娘亲,如今形势急迫,九位娘亲却?不愿先行离去。


    大娘道:“我等近日已然?看过了路线,钧儿你来?,我指给你看。”


    六娘展开一副舆图,正是她绘制的,当中以朱笔标注出一条道路来?。


    大娘指点道:“从此山洞穿行,山洞狭小,可拦住追兵。洞口出来?,备了两辆车,拴了两匹马,近日现打的车,多半不算结实,到了城镇换车,往西边大漠去。”


    众人?皆面?色凝重,皆知大漠茫茫,不知是吉是凶。


    岳昔钧道:“我记下?了,娘亲们先往山另一侧的城镇去,我们那里会和。”


    三娘道:“磨叽,娘说一起便一起,同生共死!”


    岳昔钧道:“我知晓娘亲们不怕,只是无有必要……”


    二娘道:“不必多说,如此定下?。”


    岳昔钧只好住了口,听娘亲们说了些?话,自己独身一人?滚着轮椅回了房。


    房中,谢文琼仍旧睡得?昏沉,午后?的日光懒洋洋地穿过窗棂,洒在她的身上,满室暖金。岳昔钧的轮椅静静停在谢文琼床边,挡住了一片阳光。


    岳昔钧忽然?被巨大的孤独和疲惫淹没,分?明她亲人?、情人?皆在身侧。


    谢文琼缓缓蹙起了眉,似乎是梦见了甚么不愉之事。岳昔钧抬手,想要帮她抚平皱纹,指尖却?悬在额前一寸,似恐惊醒梦中之人?。


    此时,谢文琼的双睫微颤,杏眼半开。岳昔钧骤然?收手,轻声?问道:“吵醒你了?”


    半梦半醒之间,谢文琼慢慢展了双眉,不答反问道:“若轻,你是不是——消瘦了?”


    岳昔钧道:“我日日休养,哪里就会消瘦了?”


    谢文琼全然?睁开了眼睛,只是神色仍有些?迷离。她疑惑道:“不错,难不成是我记岔了?我近日并未发觉,适才猛然?瞧见你,却?觉得?消瘦了。”


    谢文琼伸手往岳昔钧的面?上摸了摸,笑道:“好得?很呢,再接再厉,更生些?肉才好。”


    岳昔钧和她相视而笑。


    谢文琼心中却?清楚明白——岳昔钧真真切切、切切实实的清减了。


    第84章 愁虑忍忍昔钧陪泪


    其时恰逢春暮, 便天然带着些迟暮沉沉之气来。谢文琼不喜、也不愿说甚么丧气?话儿,张目往窗外望去,道:“甚么时辰了?”


    岳昔钧道:“未时了。”


    谢文琼懒起身?, 扶了岳昔钧的手在床榻之上半倚半靠。


    岳昔钧笑问道:“怀玉可是做了好梦?”


    谢文琼唇边有浅浅笑意, 道:“或许是好梦, 只?不过一觉醒来,便全然不记得了?。”


    岳昔钧道:“正是‘春梦了?无痕’。”


    “‘春梦了?无痕’……”谢文琼喃喃道,“不错,‘人似秋鸿来有信, 事如春梦了?无痕。’”


    这是苏东坡的诗, 岳昔钧听?了?,也有怅然之情萦怀, 心?中?闷闷钝钝,引了?末联勉强宽慰道:“‘已?约年年为此会, 故人不用赋《招魂》。’”


    谢文琼道:“牛郎织女年年相会一日, 剩余三百六十余日,如何不赋《招魂》?”


    岳昔钧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谢文琼道:“我是无有秦少游的悟性了?, 我偏求朝朝暮暮——”


    她说到此处,软了?语气?, 道:“我求仁得仁,是也不是?”


    谢文琼搭在岳昔钧手背上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一下,她醒来后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心?慌——谢文琼不知是春睡醒后惊悸,还是仍在大梦之中?。她的眼眸如裹山岚晨雾,又似江南烟雨, 朦朦胧胧,大风一吹, 便会散了?,散作埃尘,散入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


    岳昔钧心?中?隐隐含愧,又见了?素来强硬人这般脆弱,心?中?自也软了?,半是纵容地倾过身?去,用另一只?手揩了?谢文琼额上的乍醒薄汗。岳昔钧的面庞和谢文琼的寸寸相贴,呼吸相闻,岳昔钧阖上眼眸,轻声道:“是,殿下求仁得仁。”


    谢文琼像甚么小生灵一般,蹭了?蹭岳昔钧的脸颊。谢文琼的手攀上岳昔钧的小臂,发觉手下软软的——这是一个毫不设防的坦诚。是狸奴翻了?肚皮,是烈马俯下前?蹄,是苍鹰低下头颅。


    月前?在公主府的那一吻,二?人隔着一把匕首,彼此较着劲,腰背手臂皆是绷紧的,而如今皆卸了?力气?,安安然然相扶相依。


    岳昔钧闭眼之时,谢文琼本还有些旖思,瓶中?桃花香一飘,她却有些静然了?。


    春天的白日本就漫长,二?人这般相贴,日光更漫长几分,恍恍惚惚叫人以为这便是天长地久了?。


    谢文琼伸手去揽岳昔钧的肩头,问道:“你要?不要?……”


    然而,下半句“上来躺一躺”却不必再?问了?。谢文琼听?着耳畔岳昔钧均匀而轻缓的吐纳之声,自己也不知为何便笑了?一笑。


    ——岳昔钧已?然睡着了?。


    谢文琼侧首凝视着。贴得太近,反而看不清楚了?。只?见岳昔钧微蹙的眉和眼下的一抹淡青痕。


    不知明年今日,可还能“走马还寻去岁村”。谢文琼想道。


    瓶中?有一瓣桃花飘落,窗外似是东风起,摇得满树桃花簌簌跌落,花雨漫天,须臾之间又了?无痕迹。


    恐怕是“桃花依旧笑春风”了?罢。谢文琼静静地想。


    只?有岳昔钧无知无觉的时候,谢文琼才敢说一些知心?话——却也是轻轻小小的,生恐惊醒了?梦中?之人,破了?那人的梦,也破了?自己的大梦一场。


    谢文琼道:“你近日劳神费心?,是因为我,是不是?”


    谢文琼道:“你要?走了?,对不对?”


    谢文琼喃喃地道:“你说,我是不是误闯了?桃花源?抑或是黄粱未熟?还是会某日不见了?你,我下山去却见烂柯?”


    谢文琼自嘲道:“瞧瞧,这些皆是前?人文章,我满肚草包,也想不出新花样啦。”


    “我刚愎自用、冥顽不灵,”谢文琼道,“妄想和你朝朝暮暮。可是我们之间哪里有朝朝暮暮呢?”


    谢文琼道:“你知道否?我在京城发现你并非真?亡故,那时满腔怒火,恨不能身?长双翼,一日千里,抓了?你关?起来来泄愤。后来,我发觉不是的——不该如此的。”


    谢文琼道:“我若爱你,不该伤你。”


    “但忧思伤身?,我终究还是伤了?你。”谢文琼垂眸道,“虽然这并非我的本意。”


    谢文琼用力眨眨眼睛,勉强自己勾起一个笑来:“是我偏来寻你,往后山长水阔——”


    她终究还是难以出口,抿紧的唇止不住的发抖。她不能说了?,也不必说了?。


    所有的悄无声息的告别,化在一滴泪里。


    这滴泪是如此微不足道,不会有人知道、不会有人记得在某年某月某日某个乡间陋舍中?,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黯然神伤。


    但至少会有一个人知晓。


    这人是被谢文琼小心?翼翼拖上床、安放好,却仍旧“未醒”的岳昔钧。


    岳昔钧是在谢文琼吐出第一个字时醒的,但她睁不开眼、开不了?口。


    岳昔钧感到身?侧那人背转过身?悄悄抹泪,方放开贝齿咬紧的舌尖,用力的眼睑放松——


    默默陪了?两行泪来。


    人说“百年修得共枕眠”,前?世?百年苦修,却落得今生同床异梦,落得厮守艰难,落得一晌偷欢、两厢无言,落得一眼便能望见往后三十年流离、四十载辗转,五冬六夏不得相见,待到回忆也七零八落,不知九泉之下是有缘相会,抑是终也劳燕分飞?


    山中?无历日,日落日升又是一日。


    这日,谢文琼收了?晒的桃花和香材,和岳昔钧一边说着话儿,一边用药碾将花瓣和香材碾碎。


    满室的花香、药香,清甜怡人,谢文琼闻之,心?中?也悦然些,开言道:“我小时还疑蟾宫玉兔捣药为何不累,如今细细想来,或许白玉京的仙药法力无边,便是闻一口也疲惫尽消,因而玉兔才不觉累。”


    岳昔钧笑道:“这般说来,这药是那些地主老?财们梦寐以求的了?。”


    话一出口,二?人俱都?想道:皇帝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老?财么?


    于是,一个自觉说错了?话,一个唯恐对自己生不喜,皆忙忙急急转了?话头。


    一个说道:“这自然是黑心?的地主老?财才这般想。便是我这等无田无地的,也想要?这等灵药来通窍健体呢。”


    与此同时,另一个说道:“倘说——杀人者?,‘非我也,兵也’,又有狡辩之嫌。那这等灵药,不要?也罢。”


    两人自说自话,彼此倒也都?听?清了?,相视一眼,忽而相对而笑,默契地揭过话题,避而不谈了?。


    一时间,室中?只?闻沙沙碾药之声,倒也是一派安然和谐。


    这般静室生香,日暖花明,叫人浑身?惬意怡然,溺在其中?。


    却不知此乃是山雨欲来。


    变故发生在一个寻常的午后。起初,无人意识到便是今日。


    直到村口当值望风的五娘瞧见鸟雀惊飞,扣了?张碗于地上,附耳一听?,和同守的六娘交代一句,便疾步往住处而去。


    五娘径直走向大娘住处,面色严肃地道:“来的至少有三伍的马匹。”


    二?娘也在,闻言问道:“确定冲我们来否?”


    五娘道:“十之八|九。”


    大娘立时起身?,道:“对姊妹们讲,拿上细软包袱,即刻动身?。”


    五娘领命去了?,路过岳昔钧的小院,见岳昔钧正和谢文琼在院中?桃树下闲坐,悄悄冲岳昔钧比了?个手势,岳昔钧微微点了?点头回应,脸上的笑意也淡了?。


    岳昔钧岔开了?话头,道:“我好半天不曾见英都?和空尘师太,怀玉,你知晓她们在何处否?”


    谢文琼道:“你都?不知,我如何能知晓?”


    岳昔钧道:“这倒也是。我们去寻她们一寻,一处玩耍,好也不好?”


    谢文琼道:“也好。”


    岳昔钧拄了?拐起身?,笑道:“我先饮口茶,怀玉要?润嗓否?”


    谢文琼也起身?道:“我为你沏茶,你不要?走动为好。”


    岳昔钧道:“不打紧,走走也不至于僵坏了?。”


    于是,二?人入到室中?,谢文琼背身?去取茶壶,岳昔钧悄悄开柜,将英都?的骨笛收入袖中?。


    谢文琼捧了?茶盏,交予岳昔钧手,道:“正温。”


    岳昔钧道:“多?谢。”


    她饮了?一口,便搁下了?,心?不在焉地道:“走罢。”


    谢文琼伸手搀住岳昔钧,道:“小心?。”


    岳昔钧笑道:“无有这般娇贵。”


    谢文琼道:“往后你好了?,叫我搀我还不搀呢。”


    岳昔钧一笑以答。


    英都?和空尘正在屋中?闲坐,空尘入了?定,英都?坐在桌边支颐神游,见了?谢岳二?人到来,方起身?道:“外间说话。”


    岳昔钧见了?空尘正打坐,便也了?然,转身?往外间走时,背过手向英都?打了?个手势。此手势乃是二?人早前?约定好的,英都?见了?,心?下一凛,想道:太子果然是冲若轻而来,却不知何事,我不好在当中?搅合,暂躲入地窖便了?。


    由是,三人在前?厅说一回话,英都?便推说吃了?药身?子困乏,岳昔钧顺势告辞,携着谢文琼正往屋外走,便见伴月匆匆跑来,面色焦急。


    谢文琼问道:“何事惊慌?”


    伴月瞧了?岳昔钧一眼,欲言又止。


    岳昔钧会意,笑道:“前?面花开正好,我去瞧瞧。”


    谢文琼道:“你先行一步,我随后便来。”


    岳昔钧颔首前?行,伴月见她走得远了?,方道:“殿下,我瞧着有几位夫人在收拾细软,恐怕是生了?甚么事端,要?逃了?。”


    谢文琼平静地道:“我当是甚么大事,却是这等小事,有何可大惊小怪的?”


    伴月道:“她们要?走,却不知会我们,岂不是……岂不是不将殿下放在眼里?”


    谢文琼道:“我和她们非亲非故,不过是客居,何必要?知会我们?”


    伴月迟疑道:“那驸马……”


    谢文琼道:“天下无有不散的筵席,彩云易散琉璃脆,常态矣。”


    却只?听?屋中?空尘出言道:“阿弥陀佛。”


    原来,谢文琼和伴月正在空尘院中?交谈,空尘恰巧听?见,长身?出了?门,合十道:“谢施主谅我无心?听?闻。”


    谢文琼也合掌还了?一礼,道:“是我等打搅了?师太清修。”


    空尘道:“施主言重了?。我本不该插手施主之事,只?是闻听?施主方才所言,有一言劝告,施主听?罢也便忘了?罢。”


    谢文琼道:“师太请讲。”


    空尘道:“有情皆苦海,情深则不寿。”


    谢文琼与伴月所言的话中?,虽有释怀之意,却无释怀之心?,空尘心?窍通透,自然是听?了?出来的,方出言指点。


    谢文琼微微一笑,道:“多?谢师太指教。”


    空尘又合掌一礼,道:“善哉善哉。”


    空尘心?知,谢文琼苦海痴缠,是三言两语开解不了?的,恐怕只?有切身?切肤,方能参悟了?透,孽波回头。


    然而,人世?间的凡夫俗子,哪个不是如此这般?


    空尘便是说到舌干唾尽,也救不了?这许多?的情苦恨难,她深知点到为止之理,恰如菩萨杨枝一洒,甘露几点而已?。更何况,又有那不信神佛者?,乐于情爱挣扎,自中?别生乐趣,空尘又如何能懂?故而她瞧出谢文琼有不悔改之意,却不再?相劝,默然回屋中?去了?。


    伴月却不在意这些,只?问道:“殿下,既然她们要?走,我们何不也动身??”


    谢文琼反问道:“动身?却往何处去?”


    伴月脱口而出道:“自然是回京。”


    谢文琼极目远望,淡淡道:“天高地广,何处去不得,为何要?回京?”


    伴月立时改口,道:“是奴婢擅专了?,殿下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谢文琼道:“这恐怕由不得我罢?”


    伴月心?中?疑惑,不知为何谢文琼刚言过“天高地广,何处去不得”,却又说由不得自己。她试探道:“奴婢斗胆,敢问殿下这是何意呢?”


    谢文琼将目光掠至伴月面上,问道:“我来此处之前?,曾经问你,我待你还算宽厚罢?你可还记得当日如何作答?”


    伴月道:“奴婢答,殿下待我是极好的。”


    谢文琼道:“我待你极好,恐怕你却不以为意罢。”


    伴月惶恐道:“奴婢不敢。”


    谢文琼道:“好个不敢——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任你诳瞒么?”


    伴月立时跪下,连声道:“殿下,冤枉。”


    谢文琼瞧也不瞧,只?道:“冤是不冤,过后便见分晓。”


    谢文琼并非糊涂之人,她心?中?清楚明白,自己和岳昔钧当中?横亘这上一辈的恩怨,六娘口中?说甚么放下了?,却也不过是做戏而已?。既然是做戏,便是料定谢文琼和岳昔钧二?人不会长久,便是另有主意。


    岳昔钧和娘亲们要?走,自然是与这上辈恩怨相关?。早不走、晚不走,偏偏此时慌慌张张、匆匆忙忙要?走,那便是变故陡生。何种变故要?瞒住明珠公主?自然是与皇家有关?。


    既然与皇家有关?,便是那边有人得了?信。如何得信?自然有人传信。何人传信?谢文琼吩咐伴月约束手下人,不叫行踪泄露,那么传信之人不是伴月,便也是伴月御下不严,该当过失。谢文琼如此责问,她并不冤。


    谢文琼本还觉许不是伴月本意,出言试探一番,却有了?八|九分把握——若是底下人擅为,以伴月的性情,自然是担了?罪责,自甘认罚。但伴月却是喊冤。这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谢文琼只?觉心?寒。


    残春落红中?,谢文琼独立树下,满目花开盛极后的凋败,分明近处便有人,却觉茕茕一身?,天地之间苍苍茫茫,孤身?而来,行了?廿载,见金殿玉楼,坐象舆宝车,冬雪春消,冰化无痕,身?旁来来去去、去去来来,到如今仍旧两手空空、孤影孑孑。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第85章 岳昔钧决绝瞒天地


    谢文琼终于瞧了跪在地上的伴月一眼, 不喜不悲地道:“起来罢。”


    伴月犹豫一瞬,终是不敢再多言,便默默起了身, 垂手站在一侧。


    谢文琼只当她不在, 阔步追上岳昔钧。岳昔钧近几日已然可以脱了轮椅, 拄拐而行,不像往日那般行几步便要坐下歇息。


    岳昔钧正在望胡蝶翻飞,面上倒是一派悠然闲适之色,全不见“兵临城下”的焦急迫切之颜。


    谢文琼在岳昔钧身侧站定, 道:“这胡蝶倒是无忧无虑。”


    岳昔钧道:“怀玉有忧虑?”


    这是明知故问。


    谢文琼道:“人生在世, 自然有些不如意之事。”


    岳昔钧道:“这是正理。料来是我不能解忧,也不能分忧之事了。”


    谢文琼道:“何?必解忧, 何?必分忧。”


    岳昔钧笑道:“是我不如怀玉通透了。”


    谢文琼不语。


    二人静立,双双瞧着那一对?胡蝶上下扇翅, 不知是梁祝所化, 还是朱陈相?亲,彼此伴飞。


    岳昔钧伸指去,那双胡蝶中的一只竟然停驻在了指尖, 而另一只绕飞不止,却?不肯栖息。


    谢文琼瞧得有趣, 便也伸出一指来,并在岳昔钧指侧,那翻飞的胡蝶竟乖乖顺顺落在了她的指上。


    谢文琼道:“这胡蝶倒有灵,肯亲人。”


    岳昔钧道:“正是,煞为可爱。”


    那双胡蝶在二人指尖停驻几息, 轻振翅翼,绕着谢岳二人之身飞了一周, 颇有些依依不舍之意。


    终是谢文琼挥了挥手,道:“走罢。”


    那双胡蝶才远飞开来,弯弯绕绕往前飞去,飞过树荫,飞过花丛,飞至马头——


    马上的人伸手一挥,那胡蝶便被劲风扇得彼此相?离,晃晃悠悠分道扬镳了。


    谢文琼的视线一直跟随着那双胡蝶,这时也看清了当下情状。


    一匹高头骏马立在一丈之外,马后是一驾车舆,车舆之侧有马匹护驾,马匹上侍卫提刀,马蹄旁是刚砍落的树木——乡间路窄,这是开道。


    谢文琼的目光凝在当先那匹马上之人身上。


    谢文琼缓缓开言道:“皇兄怎来此?”


    马上的太子谢文瑜不答,只往下一耷眼皮,冷硬地道:“皇妹过来。”


    谢文琼道:“此间乐。”


    她引了“此间乐,不思蜀”的前半句,却?言至意尽。


    谢文瑜的面色不甚好看了。


    正在僵持之间,那辆车舆的帘子被撩开,一位宫娥下了车,伸手搀一位贵妇人出了舆驾。从旁的侍卫各个连忙低头翻身下马。太子回头瞧了一眼,也下了马来。


    那妇人不是旁人,正是皇后。


    谢文琼心中惊讶,面上却?不显,恭恭敬敬行了礼,道:“母后怎也来此?”


    岳昔钧在旁拄拐躬身,随了一礼。


    皇后道:“我若不来,你?定然是不肯回去的。”


    谢文琼道:“孩儿大了,有腿有脚,想母后了,自然会?回去的。”


    皇后道:“那便是现?下不想我了?”


    谢文琼道:“自然是想的,但孩儿不过出来月余,若是一想母后便回去,岂不是折腾得很?”


    皇后道:“你?新丧夫,合该在府中守丧,不该出来走动。”


    谢文琼道:“母后也曾说,孩儿成了亲,便是哪里都?去得的,这亲事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既是幌子,何?必守丧?”


    皇后见此言不通,便转了目光,看向?一旁的岳昔钧,道:“琼儿,你?当真要留在此处么?”


    谢文琼道:“是,请母后成全。”


    皇后默然一瞬,开口道:“好。那便来数一数罪责罢。”


    谢文琼心中一酸,道:“孩儿有何?罪?还请母后示下。”


    “罪不在你?,”皇后道,“在你?身侧之人——女扮男装,冒娶公主,这等?欺君大罪,该如何?论?”


    谢文琼本心存侥幸,如今被皇后一语道破,才心凉起来。


    谢文琼道:“她乃是驸马胞妹。”


    皇后望着谢文琼的眼眸,威严陡生:“皇儿也要欺骗母后么?”


    谢文琼心中挣扎不已,目中哀伤之色难以掩住。


    倒是岳昔钧一撩衣袍,缓缓跪倒,背却?挺得笔直,道:“臣认罪,此事与明珠公主无干。”


    谢文琼大惊,弯腰去搀岳昔钧:“若轻!”


    岳昔钧纹丝不动,只仰头向?谢文琼轻轻摇了一摇。


    谢文琼急道:“你?认甚么罪?起来!”


    岳昔钧却?道:“殿下还记得,昔日臣同?沈家小姐斗棋险胜,殿下应了臣一件事否?”


    谢文琼道:“自然记得,现?下说这些作甚?起来呀!”


    岳昔钧自顾自地道:“臣请殿下兑了这件事——请殿下忘了与臣的昔日情谊,今日莫要插手臣的事。”


    谢文琼咬牙道:“好,那你?可记得几日前我等?斗花草,你?也应了我一件事否?”


    岳昔钧已有所觉,暗叹一声,道:“自然记得。”


    谢文琼啮齿道:“那我偏要记得往日欢好,偏要插手你?的私事!”


    她将“私事”二字咬得甚重?,显然是又气又急。


    岳昔钧垂眸不语。


    岳昔钧早便料到了今日的局面。从英都?那里得知太子的消息,她便翻来覆去地推衍,以至伤了气神,憔悴消瘦。她推来算去,心知太子带兵前来,必然不是平常局面。逃得了一时,却?逃不了一世,便是逃了一世,一世活在惶恐担惊之中,又有甚么趣味?


    岳昔钧知娘亲们的计划不是万全之策,真叫谢文琼挡住追兵,她一个无有兵权的公主,未必真能拦得住了。


    更何?况,撇下谢文琼独自承担,未免也忒残忍。


    岳昔钧别无他路,早已下定了决心,瞒住娘亲们,瞒住谢文琼,瞒住英都?、空尘,瞒住天瞒住地,要豁出去自己一条性命,为此事做个了断。


    于是,适才五娘路过冲她打手势时,她也回了一个手势。那手势之意是:你?们先走,我马上便到。


    谢文琼同?伴月讲话之时,安隐也寻了岳昔钧,岳昔钧也只道:“你?同?娘亲们先往山上去,我寻个借口打发了公主,即刻便至。”


    安隐道:“你?腿伤未愈,我同?你?一处。”


    岳昔钧道:“你?在旁,恐公主起疑。二人同?行,或许更加不便。速速去罢,我有分寸,不会?做冒险之举。”


    如今,岳昔钧心中想道:此举乃是我慎重?之举,并不算食言。


    她安心于娘亲们顺利逃离,却?不愿去想自己伏罪之后,娘亲们与谢文琼会?如何?——她也曾想过,只消一想,便是锥心彻骨之痛,如坠高台,如堕深渊,便再也不敢想了。


    她只得日日宽慰自己:难道要娘亲们同?死一处,才算圆满么?我一人之死,换得十人之活,这笔买卖划算得很。便是往后有些思我之痛,也、也……归根到底,活着便是好的。


    岳昔钧也知,皇家未必是要拿她的欺君之罪开刀,大抵是以此遮羞,实则是要除娘亲们这些“罪臣余党”。虽不知为何?近三?十载都?放过了,如今却?要赶尽杀绝——但既然三?十载都?不闻不问,便就是有斡旋的余地。


    故而,岳昔钧着意不瞧谢文琼,只对?皇后道:“臣之罪,按律不累及他人。臣甘愿就枷,请娘娘开恩,放臣家人一马。”


    皇后道:“你?这是同?本宫讲条件么?”


    岳昔钧道:“臣不敢。”


    皇后道:“既然到了这般地步,不妨坦诚些。”


    岳昔钧道:“臣知无不言。”


    谢文琼急得想要顿足,却?有些无可奈何?,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皆是一副严肃面色,好若此地不是乡间,而是公堂。只有谢文琼一个,不是班头,不是衙役,倒像是闯堂之人,格格不入。


    皇后接着道:“那你?便说说,除却?欺君罔上一则,还有甚等?罪状?”


    岳昔钧听出她话中有话,心知皇后既然知晓自己女扮男装之事,必然是有眼目在此乡,英都?来此未必能瞒得住。但一来她确实并未有通敌叛国之举,二来不能提与朔荇人交好之事,故而她只能答道:“臣无有他罪。”


    皇后道:“难道要人搜查,你?才肯见了棺材而掉泪么?”


    岳昔钧此时有些后悔叫英都?藏于地窖。当时作此决定,是虑及英都?一些治病草药难以携带,又停不得药,而太子是冲着娘亲们而来,见了院中无有马匹,也该猜到娘亲们早逃走,加上岳昔钧巧舌如簧、从旁引导,未必会?搜屋。


    岳昔钧此时也只得放手一搏,道:“屋中无有人了。”


    皇后十分笃定地道:“倘若本宫搜出来了人呢?”


    谢文琼先于岳昔钧道:“母后,她家人不在此处,为何?不肯放过呢?”


    皇后略带不悦地道:“皇儿莫要胡闹。”


    “孩儿不是胡闹,”谢文琼道,“孩儿只是不明白,这究竟是作甚么?若轻并未伤害任何?人,军功是一刀一枪踏踏实实挣来的,亲事也是我点头同?意了的,倒是她乃是被逼从军,被逼娶我,怎要她来认罪?这不免忒荒唐了些!”


    皇后道:“若是一句‘被逼’,便可欺君,那律法?有何?尊严可谈?”


    谢文琼口不择言地质问道:“这律法?究竟是谁人的律法?!”


    太子喝道:“放肆!”


    谢文琼话一脱口,也知自己不该直言,这般说,便是藐视君威,是大不敬。


    谢文琼却?不觉得自己错了,忍气道:“儿臣胡言,请母后原谅。”


    皇后倒不现?怒容,似不觉冒犯,只淡淡道:“你?父皇若不是被早朝绊住,也是要来的。”


    谢文琼道:“区区小事,怎敢劳动父皇。”


    皇后觉察谢文琼之意,道:“你?不必为她开脱,我同?你?说你?父皇,乃是要你?知道,君父颜面是另一桩,只要是事关于你?,我们都?是关切的,只不过他不能来罢了。”


    谢文琼清楚明白地知晓,父皇虽身不在此,却?好若亲临。君权之威无处不在,连母后的决断都?要考虑父皇是否会?应允——此乃一悲。


    谢文琼避重?就轻地道:“儿臣好得很,劳母后挂念了。”


    皇后道:“在这般穷乡僻壤,不能穿金带银,不能食珍馐美馔,也叫做‘好得很’么?”


    谢文琼道:“母后,好与不好,不在外物。”


    皇后道:“我是缠不过你?,此事再议,且说这位罪人之事。”


    皇后接着方才的话,向?岳昔钧道:“本宫也不同?你?打哑谜——你?窝藏朔荇贼寇,此事认也不认?”


    谢文琼又抢先道:“绝无此事!”


    皇后道:“皇儿噤声。”


    岳昔钧平静地道:“臣不认。”


    皇后道:“那便搜罢。”


    谢文琼慌了,但她又不敢出言阻拦,若是阻拦,便是不打自招。谢文琼惶惶难安地望向?岳昔钧,她倒不是多关心英都?是否会?被俘,而是忧心岳昔钧坐实了窝藏之名。


    然而,谢文琼瞧见岳昔钧面色不变,似是胸有成竹——但谢文琼分明没有瞧见英都?出了屋子。


    第86章 苦恨双涌驸马作别


    实际上, 岳昔钧早已背生冷汗,心中飞速盘算道:若是真叫人去搜,英都必然藏不住。我落了罪名事小, 害了她事大, 虽然她有手下在近旁, 但?起?了冲突难免有伤亡,那?便也是我的罪过。更不知英都有多少手下,能抵挡住否?得想个法子打消皇后搜查的?念头才好——慢着!皇后为何要为我加罪?


    岳昔钧隐隐觉得想到了要紧之处,双目也有些?发直了:是了, 若不是她要抄我三族九族的?, 便是并?非要对?娘亲们赶尽杀绝,而是定要我死。虽说欺君之罪大者可斩, 但?我有军功在身,斩了未免寒将士们的?心, 若是能定我通敌叛国, 那?便无人敢为我求情——便是有人想要求情,又岂不见昔日司马迁为李陵辩而刑乎?


    岳昔钧想到此处,心中虽早存死志, 却?仍旧泛凉:若是真定了我叛国之罪,那?必当累及九族, 义母的籍虽然同我不在一处,若是帝后硬说?有母女之实,一同诛了,也是大有可能。


    岳昔钧思忖道:为今之计,乃是“擒住贼首”, 摸清帝后究竟是要我一人死,还是要我全家死——多半是要我全家死。这般便无论如何也逃不过搜查了。


    岳昔钧下了决心:伸头一刀, 缩头一刀,既然是为了治我死罪,倒不如拼死阻拦搜查,这般行事,也够定我罪名,也不连累英都。更况且此举未必要株连家人,也可试探出帝后究竟是否定要娘亲们亡。


    她几番思索,不过瞬息之间,手已然握上了拐杖,就?要起?身拚命——


    “慢着!”岳昔钧身后忽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岳昔钧猝然回首,看向去而复返的?娘亲们,讶异非常,又是感动又是无奈,只得频频冲她们摇头,比了个“走啊”的?口?型。


    娘亲们却?视而不见,十人步履不大,比不上军人的?昂首阔步,却?也是步履稳健,竟隐隐有千军万马之势。岳昔钧知晓,那?并?非是娘亲们和安隐有多大的?豪壮之气,只是她们和自己一般,也是抱着必死之心转还回来?,如同奔赴法场,又如同奔赴战场。死且不惧,又有何甚么可惧?


    安隐快步上前,扶着岳昔钧站了起?来?。岳昔钧再跪无益,只得顺势起?身。


    只是,岳昔钧心中哂笑道:我还当我会?为国捐躯,马革裹尸,却?不想今日竟然是为了二十多年前的?权斗而亡,为了我“不该”得战功而亡,为了因活命隐瞒真相而亡,亡于帝王猜忌,亡于女子命途,亡于君权天威。昔日还觉岳武穆之事有些?遥远,如今也要同他一般命运——这般想来?,倒是当今圣上“杀鸡用牛刀”了。


    岳昔钧戚戚然想罢,不由悄悄望了谢文琼一眼,心中叹道:她却?是个不同的?,只是可惜了生在帝王之家。若是她并?非帝女,我二人或许……


    想到此处,心痛难当,急急敛了心神,关注起?当下局面来?。


    适才开口?叫“慢着”的?是大娘,她断喝一声,那?些?准备搜查的?侍卫兵卒却?不听她的?话,倒是皇后出言道:“慢。”


    侍卫兵卒们各个站定,持刀握剑,虎视眈眈。


    皇后道:“不叫本宫搜查,是有甚么话说??”


    大娘道:“你我之辈的?恩怨,不连累孩子们。”


    皇后道:“我和你并?没有甚么恩怨。”


    三娘忍无可忍,破口?大骂道:“天杀的?皇帝老儿?,说?甚么没有恩怨,到头来?不还是猜忌心重,要杀俺们?你也莫给他做排头兵,俺们不稀罕为他那?点破事乱嚼舌根!”


    皇后道:“陛下坦坦荡荡,怎会?做杀人灭口?之事。倒是你出言不敬,本宫总不算冤枉你罢。”


    三娘道:“嘿!我是个粗人,也知道甚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杀要剐还不是你一句话之事?俺们姊妹母女几个,全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今日死在一处,也算应了‘但?求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皇后道:“真是感人肺腑,可惜并?非本宫要泄私愤,你这好女儿?欺君之罪、通敌之罪两重大罪在身,容不得本宫通融。”


    三娘道:“更是胡言!钧儿?杀了这许多朔荇人,怎会?通敌!”


    皇后抬了抬手,道:“多说?无益,搜罢。”


    侍卫兵卒们又要前行,正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五娘忽然开口?道:“闻傲霜。”


    皇后不悦地道:“大胆,竟敢直呼本宫名讳。”


    五娘接着道:“我和你也算师出同门,今日可否看在师父的?颜面之上,放钧儿?一马?我任凭你处置。”


    皇后道:“明飞尘,我和你只有几面之缘,谈甚么师门之谊?更何况师父已然作古,便是健在,恐怕也并?不在乎甚么同门情谊罢。”


    这句倒是实话,五娘还是将门小姐之时,拜过江湖上一位有名高?手为师。这高?手也是怪人一个,花费银钱大手大脚,从来?都存不住哪怕一个铜板,因而时时饥一顿饱一顿。这样不是长久之计,因此她想了个主意,专教世?家小姐武功,吃住也不花钱,得了银钱便足够花费了。


    这高?手在一家待了几年,教的?小姐出了师,主家在她身上使的?银钱便少了,她就?再往下一家去。她赶上了好时候,当年的?皇子中有几位喜好舞刀弄枪、爱往江湖闯荡的?,对?那?些?会?功夫的?女子也青眼有加。因而有些?富贵人家便动了心思,想叫自己女儿?学了功夫,好做王妃。那?些?小姐们学功夫本就?不是为了练就?甚么绝世?武功,因此好些?学了一年半载,便觉得可矣,也不在那?高?手身上使钱了。


    如此,那?位高?手辗转几家,也从来?不提自己教过何人,徒弟几何,故而有些?徒弟彼此之间都不知晓。皇后和五娘便是这般关系。


    五娘和这位高?手学艺,是真真对?武功有兴趣,故而这高?手在五娘家住了很久,有时酒后便会?追忆往昔,无意中带出了皇后的?名字,五娘便也知晓了有这样一位同门。


    抄家流放之时,五娘不曾寻过皇后,便是知晓这同门之情太过脆弱。而如今走投无路,她只得放下身段,死马当作活马医,为岳昔钧试一线希望来?。


    皇后也聪颖,闻言便知五娘何意,却?断然绝情。这也是五娘意料之中的?事情。


    五娘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露了出来?,手上握着一柄砍柴刀。五娘悍然道:“如此便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太子高?声道:“护驾!”


    皇后也听闻过五娘威名,昔日明家小姐在京中以武功闻名,在同辈中更是佼佼,若非为女子之身,定然如她兄弟般战功赫赫。更有那?心高?气傲的?儿?郎不服,与明飞尘切磋,却?被?打得心服口?服,甘拜下风。京中书馆为她编的?故事更是神威非常,甚么武神下凡,打遍京城无敌手都是寻常话本,更有离奇的?,说?她能幻化出三头六臂,六只手分别使刀、枪、剑、戟、斧、钺六种兵器,八面威风,故而无人能敌——总而言之,将明飞尘的?武功传得神乎其神,高?深莫测。


    后来?,明家与罪臣有亲缘,属九族之列,举族抄家流放。有人私下议论,皇帝诛九族实乃是大清洗,军中势力也一朝换血,明家人跌落尘埃,永无翻身之日。


    如明家一般的?,并?不止一家。当今皇帝心狠手辣,快刀斩乱麻,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二十多年前的?腥风血雨,如今都尘归尘,土归土。涉案之人死的?死、残的?残,勉强活着的?也都不愿去想那?往日家破人亡的?漫天血色。而如今皇后和娘子们打了照面,那?些?尘封的?往事便死灰复燃,横冲直撞着要冲破封印。更遑论一方锦衣玉食,侍从开道,而另一方颠沛流离,流浪生死。


    道不同,不相为谋,早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目下,皇后见五娘剽悍,心中有些?发怵,仍不愿跌了面子,道:“刺驾乃是杀头大罪,你想清楚了!”


    五娘道:“我既为此,便不畏死。”


    皇后冷哼一声,道:“你以为自己一死,你的?姊妹们便可苟活么?匹夫之勇罢了。”


    五娘道:“左右都活不了,不如你陪我同师父叙叙旧。”


    皇后色厉内荏地道:“尔敢!”


    五娘上前一步,道:“试试。”


    岳昔钧担忧地唤了声:“五娘。”


    五娘只当未闻,并?不应答。


    三娘也大笑道:“甚好甚好,我等贱命,死不足惜,要你这金贵之身陪葬,却?也不亏!”


    皇后冷然道:“敢前进一步,便立斩立诛!”


    护卫兵卒们缓缓围拢,刀剑挡在身前,成护驾之势。皇后和太子在护卫圈中望向对?面,对?面五娘提刀当先,三娘略后,其余娘亲也取出防身武器,各个戒备。安隐搀着岳昔钧站在一旁,岳昔钧右手握紧拐杖,盯着那?些?护卫兵卒。


    而谢文琼就?孤零零站在这两方之间。


    前是廿载养育相亲的?亲人,后是琴瑟和鸣的?爱人,如今两方剑拔弩张,是不死不休的?绝命局面。谢文琼好若站在楚河汉界,她恨不能割裂成两半,一半劝住母后,一半随着岳昔钧。


    谢文琼心中苦痛,满山满乡的?寂静,风也停住,为此刻的?僵持场面。


    一片冷寂之中,谢文琼推金山、倒玉柱,霍然拜倒——


    谢文琼颤声道:“求母后开恩。”


    伴月紧跟跪倒,小声劝道:“殿下,不妥。”


    皇后不愉道:“皇儿?,她值得你做到这般地步么?”


    谢文琼生怕皇后愈气,不敢说?“值得”,只说?道:“儿?臣不愿见鲜血,不愿见刀兵。”


    岳昔钧讶于谢文琼为己下跪求情,心中又苦又怜,也随着谢文琼缓缓跪下,开言却?不是为自己求情,而是道:“请娘娘使殿下先行。”


    先行一步,不见血腥。


    谢文琼回首看向岳昔钧,满面的?怔然。


    皇后于是道:“皇儿?过来?。”


    谢文琼望着岳昔钧,唇齿张了张,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甚么话来?。季春的?风忽然刺骨万分,刀割般肆虐。


    谢文琼跪下之前,其实想了很多。她想到皇宫中的?草木,想到公?主府的?戏台,想到驸马府的?秋千。她想到了白日莺啼,夜晚星耀,想到了春日桃花,夏日荫柳,秋日群雁,冬日初雪。想到了成亲时的?十里长街夹道相送,想到了摘星楼上大火骤起?。


    她想到天地君亲师,想到百善孝为先,想到卧冰求鲤,想到百里负米。


    她想到孔雀东南飞,想到西湖三塔记,想到双投桥下,想到木有相思。


    她想到引狼入室,想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她想到桃花树下百衲衣,想到胡蝶离飞麻雀老。


    她想到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最后,她想到南阳公?主家国两难,想到岳昔钧当头三问。彼时,她做不出答,如今她在严阵之中,两难全下,情孝相逼,走投无路,悲愤交加,哀痛欲毁,她竟然得到了答案——


    谢文琼站起?了身,往皇后身边走去。


    她一步一步走得艰难,像是披枷带锁,负重而行。


    谢文琼行至皇后和太子之间,皇后满意地道:“来?人,请明珠公?主——”


    话未说?完,太子断喝一声:“作甚?!”


    谢文琼“噔噔”后退两步,站到了适才跪地之处,此处与皇后、太子相距半丈,也与岳昔钧相距半丈。谢文琼的?手中提着刚从太子腰间抽出的?宝剑,对?向她靠拢的?人叱道:“站住!”


    谢文琼猝然抬起?面庞,皇后看见,她双泪无声流了满面。


    皇后再次训道:“皇儿?休要胡闹!”


    谢文琼恍若未闻,将宝剑架上小臂,几泣不成声:“儿?臣愿以性命担保,驸马不曾通敌叛国。凡此种种,皆因儿?招驸马所起?,儿?臣愧于父皇母后教养——”


    谢文琼颤声道:“昔者,三坛海会?大神剔骨还父、削肉还母,今日谢文琼斗胆仿效!剐去这一身父生母鞠的?皮肉,偿还父母子女一场因缘,只求父皇、母后放驸马及诸位娘子一条生路!”


    言罢,她狠狠一削,竟生生削下一块带血皮肉来?!


    第87章 伯劳飞燕爱恨半晓


    那?块鲜血淋漓的皮肉, 在往后的许多个日?日?夜夜里,都反反复复浮现在岳昔钧的眼前?。


    目下,离谢文?琼削肉还双亲已然过了七日?了。


    易曰, “反复其道, 七日?来复, 天行也”。疏曰,“阳气始剥尽,谓阳气始于剥尽之后,至阳气来复时, 凡经七日?”。


    这七日?, 岳昔钧当真是“阳气剥尽”而后“来复”。最?初几日?,她好似魂儿也丢了, 魄儿也散了,不?思三餐, 不?思夜寝, 木偶绢人也似的,呆呆愣愣,又好似玉蚌失珠, 打不起半点精神来。


    往后几日?,大略是缓了过来, 魂魄归了一二?,仍旧是恹恹的。到?了第?五、六日?,行走坐卧渐渐趋于平常。到?了第?七日?,甚至可以强颜欢笑了。


    岳昔钧现在正坐在田埂之上。她又难以抑制地想起了那?日?情景——


    谢文?琼一语言罢,宝剑利刃割破肌肤, 霎时间,鲜血溅涌, 淋漓满地。


    岳昔钧如同被锁住喉咙,她做不?到?像皇后一般高声呼人,她只是震惊到?无以复加——岳昔钧从来没有想过,谢文?琼的爱意竟然能?够如此之深。这股深情厚谊如瀑布般冲着岳昔钧兜头砸下,砸得她头昏脑胀、浑身难控。


    岳昔钧蓦然抽出被安隐搀住的手臂,踉踉跄跄拄着拐向谢文?琼疾步走去。但不?知是她太心焦,还是路面过于崎岖,岳昔钧往前?不?过几步,便跌扑在地,拐杖摔在一旁。


    岳昔钧手脚并用地拖着伤腿向谢文?琼爬去。似乎有人要?搀扶她,被她一把推开了。


    谢文?琼的布衣一角垂在岳昔钧的眼前?之时,岳昔钧才恍恍惚惚从适才那?种如封似闭的状态中剥离出来。


    她仰头,看到?谢文?琼仗剑于身前?,冲要?上前?来的皇后、侍从等人红着眼喊道:“退后!母后,我只要?你一句诺,你也不?肯么?你是嫌我以此为胁么?”


    岳昔钧抓住了那?截衣角,她终于找回了声音,道:“殿下,求你……”


    谢文?琼这才觉察到?身后的岳昔钧。谢文?琼微微侧低下头,带着泪痕和满眶泪水,笑道:“别?怕。”


    谢文?琼右手持剑挡着众人,左手鲜血嘀嗒。她道:“我搀不?了你啦,地上脏,你快起来。”


    谢文?琼认真?地想了一想,声音因剧痛而飘忽颤抖,道:“倘我死了——”


    “殿下!”岳昔钧嘶哑着打断她,“求殿下……快走。”


    谢文?琼的笑意戛然而止。


    岳昔钧脸上的尘灰被泪水冲下,她艰难地改趴为跪,跪得一丝不?苟,是顶顶郑重的跪法?。她一字一句地道:“臣请殿下速速离去。”


    皇后此时也道:“皇儿回来。”


    谢文?琼倏忽笑了一声。


    谢文?琼微微弯下腰,伸出鲜血粘腻的左手,托起岳昔钧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来。


    谢文?琼眼里满是苦涩和自嘲:“你叫我走,是忧心于我,还是不?愿与我同生共死?”


    刺鼻的血腥气争先恐后地钻进岳昔钧的鼻间,她好似又被扯回了战场厮杀之时。岳昔钧的眼神涣散一瞬,复又强行清明起来,她张了张口,却发觉这个问题难以回答。


    倘若坦白说忧心于谢文?琼,那?么谢文?琼必然不?走。若要?谢文?琼走,自然要?寒她的心。


    岳昔钧抬眼望进了谢文?琼的眼眸。


    她隐隐约约从谢文?琼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形。那?是一头末路之兽。


    而谢文?琼焉又不?是?


    岳昔钧答道:“愿殿下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谢文?琼哑笑一声,道:“神龟虽寿,犹有竟时。罢了——”


    她抛下了剑,剑砸在土地之上,闷闷一声。


    谢文?琼道:“那?便如你所愿。”


    谢文?琼收回了左手,三个血指印留在岳昔钧的脸颊之上,像是依依不?舍的诀别?。


    谢文?琼缓缓转身,看向皇后,道:“母后,你今日?果真?要?赶尽杀绝么?”


    皇后对于谢文?琼自伤之事仍心有余悸,虽岳昔钧那?厢逼迫了谢文?琼应下“平安”的诺言,皇后却更加忧心谢文?琼两方碰壁之下作?出更加过激之举。皇后白着脸道:“倘若皇儿肯回,此事还有余地。”


    谢文?琼静静地道:“有甚等余地?”


    皇后道:“本宫既往——”


    太子皱眉道:“母后!”


    皇后瞧也不?瞧太子,接着道:“——不?咎。”


    谢文?琼面色无有变动,倒是岳昔钧不?由流露出讶然之色。


    谢文?琼道:“母后还有何条件?”


    皇后道:“无有。你随本宫回宫,再不?和她们相见,我只当?不?曾来过此处。”


    谢文?琼也讶异了一瞬为何母后此时这般好说话,但母后妥协,终归是一件好事。


    于是,谢文?琼道:“好。”


    谢文?琼道:“母后一言九鼎,一诺千金。”


    皇后道:“你若担心我食言,现便签字画押。”


    谢文?琼道:“恕儿臣斗胆——盟约尚有撕毁之时。”


    皇后道:“依你之言如何?”


    谢文?琼道:“请母后赐驸马爵位。”


    太子喝道:“胡闹!”


    “无人和蝼蚁订诺,那?种一踩就死的东西,太脆弱了,”谢文?琼淡淡道,“儿臣只能?确保父皇、母后不?敢擅动驸马,方可安心。”


    皇后沉吟一回,道:“倒也不?必如此麻烦,驸马仓促而死,朝廷念其有功,补赐丹书铁券便是。”


    谢文?琼点头道:“也好。不?知赏赐何时可下?”


    皇后道:“我临行前?,你父皇给了符凭,此事本宫可以决断,此刻便修书。”


    谢文?琼方道:“多谢母后。”


    宫娥取了纸笔,皇后果然马前?修书。一式二?份,一份书呈到?谢文?琼眼前?,她仔仔细细看了,摆摆手示意宫娥呈给岳昔钧。


    岳昔钧被安隐扶了起来,瞧了那?书,知晓这不?过是一份凭证,还需等官府正式颁发丹书铁券。但这份凭证的分?量并不?轻。


    岳昔钧又愧又痛。


    书凭交到?岳昔钧手,谢文?琼便没有再回头。她再次走向皇后,一直走到?马车之中,没有停顿,没有回首。


    岳昔钧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勾着金丝的车帘之后,才慢慢低下头,看见了一行蔓延的血滴。


    谢文?琼的血浸入黄土之中,黯黯沉沉,全然不?是刚烈如火的朱颜色了。再过几日?,这般黑褐颜色也消磨殆尽,尘归于尘,土归于土,公主还都。


    百年之后,谢文?琼会?和一具不?知其名的“驸马”尸骨合陵,保全皇家最?后的体面。而岳昔钧终老山林,不?知是谁为她立的碑上刻着另外的名字。


    一只胡蝶不?知从何处飞回,晃晃落地,落在血气之处,贪婪地吮吸起来。


    ——今日?伯劳飞燕,方知庄周是非。


    第88章 一病相思性命几休


    自谢文琼离去之后, 岳昔钧这几日都浑浑噩噩。


    七日?之后的今天,方才有些生还?之气。但娘亲们和安隐与她说?话仍旧小心翼翼,也不敢提起当日?之事, 也不敢提起谢文琼之名, 连皇家的字眼都讳莫如深。


    岳昔钧扪心自问:事情何以走至了如今这般地步呢?


    谢文琼自责, 她岳昔钧又何尝不自责。若是在京中不逞性子,偏要和谢文琼较劲,只?作个泥性人儿?,或许并不会生出这许多是非来。


    可是若论后悔——岳昔钧是个不知后悔为何物的人。从军行时, 她刺出的每一枪, 都没有后悔的机会,因为并?无益处。


    岳昔钧也不知自己如今是何种心绪。


    那天事态平息之后, 英都和空尘从地窖中出来。英都隐隐听闻骚动,向岳昔钧又谢了一回恩, 谢她不肯暴露自己。当时岳昔钧呆呆愣愣, 已?然有些话不入耳,倒叫英都担忧得紧。


    二娘煮了压惊的茶来,岳昔钧喝了也不见好转。空尘看?了, 也有些束手无策。众人皆知,这是心病, 而心药却远在别处了。


    英都与空尘又住了几日?,岳昔钧的症状好转了些,英都的毒也全然解了。朔荇王室仍旧一片暗潮涌动,英都尚未在其中站稳脚跟,离开?太?久终究不利, 因而她在今日?见岳昔钧几乎大好了之后,便辞行了。


    空尘也告了辞, 转回京中去。


    一时间,又送别二人,岳昔钧身旁更加冷清。


    没有了对于皇室追杀的提心吊胆,岳昔钧这才安安心心养起伤来。每日?吃药休息,闲了晒晒日?光,看?起来惬意无比。


    然而,这般景象也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安隐是在半月之后发觉的不对劲。那时候,官府的丹书铁券果然到了手,一切又回归平常。安隐搬回了原来的屋子,和岳昔钧同处一房,只?不过并?非一室。某日?夜半,安隐只?听“咚”得一声,接着便是岳昔钧的一声闷哼,这动静惊醒了安隐。


    安隐连忙去岳昔钧的房间中查看?,只?见岳昔钧跌在床下,双眉紧锁,面?色又红又白。


    安隐赶忙去搀,问道:“小姐怎么跌下来了?是做了噩梦么?”


    谁知安隐的手刚托上岳昔钧的手臂,却只?觉一股大力捏上自己的手骨,生生疼疼。


    岳昔钧仍旧没有睁眼,咬着牙恨声道:“不——”


    安隐高呼道:“小姐,是我!”


    岳昔钧这才倏忽睁眼,气喘不平。


    安隐为她拍背,忧心道:“小姐若是噩梦惊悸,不如我去煮点安神的茶来?或者点香?”


    岳昔钧气喘定了,微微笑道:“不必如此劳烦,你去睡罢,我不过一时噩梦而已?。”


    安隐只?得按捺住心中的隐忧,扶着岳昔钧上床躺下。翌日?,安隐悄悄将此事告知了几位娘亲,娘亲们心中皆有些猜测,也不由?担忧起来,对待岳昔钧便愈发小心谨慎。


    岳昔钧自个儿?心里明镜也似的。她经此一梦,倒想起了自个儿?的梦魇是何时而生的。


    那是许多年前的秋天,落黄满地的时节。正是朔荇人“秋狩”之时,战事吃紧,那一次丰朝军队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朔荇军突营而来,四?下里全是北方鹰犬,是满目的鲜血和凄厉的叫喊。


    岳昔钧所在的行伍急速回援,她心急如焚,冲在了最前方。


    一路厮杀冲围,岳昔钧带着私心冲到了洗衣院所在的营地。紧接着,她便看?到了叫她血液倒流的一幕——


    一队朔荇兵从斜地里冲了过来,有人抓住了八娘的胳膊,想要掳走她,有人的荇钩直直扎向奋力抵抗的五娘的喉咙!


    岳昔钧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不——”


    她奋不顾身地冲过去,手中的长枪扎穿一个个敌人的身体,又被?使劲抽出,再复扎去……她就?如同一个提线木偶,只?会做这两个动作。


    到了最后,四?下里没有站立着的朔荇人身影,岳昔钧茫然四?顾,被?七娘拉拉手,牵下了马背。


    当晚,她就?做了噩梦。梦中,娘亲们和安隐葬身于荇钩之下。


    如今,岳昔钧又做了一个相似的梦。只?不过,梦中遇难之人,多了一个谢文琼。


    岳昔钧这才想明白,她并?不是因为和人同榻而眠方会梦魇。而是因为和人亲近,便不由?自主地害怕失去。


    偈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岳昔钧由?爱生怖,此怖深深扎根,夜夜缠身,愈演愈烈。


    又过了几日?,岳昔钧夜晚梦魇不断,呓语不止,难以安歇。腿上伤口亦尚未好全,便渐渐发起热来。


    二娘辨证把脉开?了药,却不见烧退,便将岳昔钧送往镇上医治。大夫抓了药,也不见好,摸摸脉搏细若游丝,只?摇摇头道:“恐怕是心病。”


    谁又不知此乃心病呢?只?是药石罔效,心医亦不能寻。


    岳昔钧倒有力气安慰他人,只?是容颜憔悴,气息短弱,并?不起安慰之效。


    如此这般又过几日?,岳昔钧烧得愈发糊涂了,一日?十二个时辰几乎不曾有多少清醒的时候。


    终于,大娘来到了岳昔钧窗前,叫安隐扶着岳昔钧坐了起来。


    安隐动手替岳昔钧更衣,取来的衣物却是一套便于行路的衣衫。岳昔钧心中一惊,隐隐有了些猜测,声气不足地问道:“这是何意?”


    大娘默然不语。


    岳昔钧又问道:“安隐姐,这是甚么衣衫?”


    安隐亦不语。


    岳昔钧透过窗棂,看?到屋外站着其余几位娘亲。这般兴师动众,她心中的猜测更加确信几分。


    岳昔钧苦笑道:“娘,我真不打紧,我不过是闲出病来,待烧退了,我做做活计便好了。”


    大娘道:“正是给你找些事做。”


    岳昔钧沉默一瞬,问道:“不知娘亲有何事吩咐?”


    大娘道:“我听闻,莲平庵藏了几卷稀世?经书,钧儿?替我问问住持,可否誊抄几册来?”


    岳昔钧道:“叫信鸽给空尘带封信问问便是了。”


    大娘道:“还?是钧儿?替为娘去一趟,方显诚意。”


    岳昔钧终于轻轻地应道:“好。”


    众人皆心知肚明,此一行并?非是求甚么经,而是叫岳昔钧远远看?一眼昔日?楼阁、昔日?人物,以期慰藉相思之情,治了这心病。


    岳昔钧换上了出行的衣服,拖着病体,半是糊里糊涂半是清清明明地上了马车。随行的只?有安隐一人,只?因人多并?不好办事——毕竟京城大略并?不准“岳昔钧”及她的家人入内了。


    马车行到镇上,停在一处院子前。岳昔钧在车中便听见院中有人吊嗓子,唱的是《文昭关》,“心中有事难阖眼,翻来覆去睡不安”一句。


    安隐上前叩门,和来人寒暄一阵,便将车子停在了院中。


    岳昔钧被?搀扶着下了车,头重脚轻中,她瞧见院子里站了好些人,踢腿的踢腿,跑圆场的跑圆场——原来这是一处戏班。


    安隐向岳昔钧介绍了这庆彩班班主,班主名叫李春喜,四?十上下,笑眯眯地接待了岳昔钧。


    岳昔钧和安隐在客房安顿好,岳昔钧方开?言问道:“我们要随庆彩班一同进?京么?”


    安隐道:“不错,大夫人托卢鸿雪卢公子介绍的班子,信得过的。”


    岳昔钧点了点头。


    安隐又道:“班主适才问我,是明日?起行,还?是过几日?再走?小姐你看?何日?为好?”


    岳昔钧笑道:“难道我还?要算个良辰吉日?么?事不宜迟,明日?若能起行,便明日?走罢。”


    由?是,二人将息一日?,翌日?一早,便跟随戏班起行往京城去了。


    第89章 隔墙听戏戏不解意


    岳昔钧和安隐顶了庆彩班两位坤旦的身份, 一路顺风顺水,一直来至京城。


    京城和去时未有甚么不同。鸡鸣开市,更漏唱夜, 朝朝暮暮, 去去来来, 日复一日。


    庆彩班来京城的由头是唱堂会,因此,一到京城,马车便直奔东家而去。岳昔钧坐在车中, 只觉马蹄缓缓停下, 李春喜和甚么人?寒暄一阵,那人?上前来瞧了瞧岳昔钧这个“练功不慎摔断腿的武旦”, 便将马车放行进府。


    岳昔钧上了些妆,虽不能全然改头换面, 也?是遮掩一番, 若非见过她女装的那几?位,其余人?怎也?不会想到她便是丧命火海的明珠公主驸马。


    一行人?在偏房安置好,歇息一夜, 翌日一早,李春喜便带人?去戏台排练。岳昔钧不好在卧房中睡大觉, 拄着?拐去看衣箱。


    刚出了院门,就有?丫鬟来嘱咐道:“我?们大奶奶吩咐了,只叫我?领你?们从小道走,万不可走岔了道,冲撞了小姐们。”


    李春喜连连道:“是, 是。”


    那丫鬟便走在前头领路,庆彩班的众人?带着?行头跟着?她身后, 也?不敢高声而?语。一时间,只闻脚步声、交头接耳声,以及岳昔钧的拐杖敲在地上的声响。


    安隐偷偷觑了一眼岳昔钧的神色。岳昔钧面上挂着?浅浅淡淡的笑意,衬着?敷粉涂朱的桃花面,大略也?当得起一句“巧笑倩兮”。但安隐却暗暗担忧起来。岳昔钧此时好像勾了脸一般,是戏中人?,不是身外客了。


    安隐知?道,这一路岳昔钧都平平静静,那是平湖底下的深渊漩涡不见于人?。


    丫鬟带着?他们走过无人?的小道,一路穿庭过院,见太湖石落于荷池,步繁花绿茵,岳昔钧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已然盛夏了。


    岳昔钧茫然抬首,骄阳高挂,无声无息。


    她双目一刺,复又低下了首。因而?不曾瞧见,不远处阁楼之?上,有?人?倚窗回首,却恰望见她低眉。


    戏楼倒是凉爽,岳昔钧挑开“出将”的帘子,钻入了后场之?中。她寻了一处,挨着?衣箱坐下,闭目养神起来。只听一墙之?隔的台上,文武场锣鼓声振,青衣在唱《春闺梦》,恰唱到“可怜负弩充前阵”。


    安隐在倒茶水,水从茶壶中“呼呼”泻入茶盏之?中,这声在胡琴板鼓声下本该微不可察,岳昔钧却听得清清楚楚。


    台上张氏还在唱:“可曾身体蒙伤损,是否烽烟屡受惊……”


    安隐端了茶盏来唤岳昔钧,道:“小姐,吃口茶罢。”


    岳昔钧缓缓睁眼,笑着?接过,道:“多?谢。”


    于是,那句“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便被掩在了交谈声中。


    岳昔钧吃了一口,安隐听得外面唱到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熏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连忙大声道:“小姐早晨不曾吃些甚么,可要我?去拿些糕点来?”


    岳昔钧道:“不必劳烦,我?不甚饿。你?若是肚饿,自去吃便了,不用管我?。”


    她言罢,只闻戏声已然到了“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安隐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生怕岳昔钧听了戏词,又添了痴病,便不好了。


    安隐也?笑道:“我?也?不饿,不吃啦。”


    岳昔钧哪里不明白?安隐的苦心,只是二?人?做个心照不宣罢了,相?视一笑,挨着?坐在一处听戏。安隐帮着?检了几?次场,这次也?是如前一般帮忙从台前撤下桌椅,岳昔钧却久不见她归。


    岳昔钧正在疑惑之?间,却闻文武场声停,外间一片寂静。岳昔钧心中有?些不妙的预感,她听得见自个儿的心跳之?声,她握上了拐杖。


    一片非同寻常的死寂之?中,有?人?在说:“是谁点的戏?”


    李春喜陪笑道:“回小姐,是大老爷点的戏。”


    那人?便道:“原来是父亲点的戏,旁的也?就罢了,怎点了《春闺梦》?”


    似乎是丫鬟在回话道:“小姐,这戏在京城唱得少?些,恐怕大老爷是不曾听过。”


    后面的话她不曾说,各人?也?都明白?她言下之?意是“恐怕大老爷望文生义,以为?是甚么香艳的戏文”。


    那小姐倒是出府听过一次《春闺梦》,便晓得并非是幽媾的戏码,反而?是鹣鲽离散的曲目,在她父亲大寿当日唱,有?些个不吉利。


    那位小姐道:“既是如此,便改作《龙凤呈祥》罢,热闹一些。你?也?不必为?难,我?自去回明父亲。”


    李春喜道:“是,是。”


    那小姐又道:“打了帘子,叫我?瞧瞧行头。”


    李春喜道:“后间腌臜,小姐千金之?躯,还是不去为?好。”


    那小姐道:“我?只站在外头瞧一眼便罢,若是有?甚么瞧着?不好的,此时给你?们换了还来得及。”


    李春喜为?难地道:“这等小事何敢劳烦小姐把关。”


    那小姐没有?说话,岳昔钧想,她大略露出了微微不悦的神情。


    下一刻,一只手撩开了帘子,打帘之?人?侧过身,道:“小姐请。”


    那小姐往里间瞧去,只见一位女子坐在妆镜台前扮戏,闻声起身转头,放下手中的粉盒,露出一张铺满白?|粉的煞白?面来。


    那脸上的黛眉和朱唇全被粉遮盖住,面上只有?白?里微微透灰的颜色,就好似僵死之?尸,又好似白?无常入世。


    这女子正是岳昔钧,她垂手福了一福,全然瞧不出腿伤未愈。


    而?那小姐却是一怔。


    岳昔钧垂着?头,只听一声好似天边传来:“你?……抬起头来。”


    这一声,说者恍惚,闻者也?恍惚。


    ——适才岳昔钧听闻外间那小姐的声音,便如同鸿蒙初开,乍然想起自己竟然一路也?不曾问过,究竟是哪家唱堂会。


    她的不曾问,只不过是漠不关心罢了。她不在乎去哪里,不在乎做甚么,因为?她心中所思所想,恐怕永远也?做不了,去不到。


    然而?,岳昔钧终于明白?自己错了。既然是母亲安排来此,又如何不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岳昔钧缓缓抬首,望向了那小姐——


    那是满目恍惚的沈淑慎。


    第90章 沈淑慎狸猫换太子


    沈淑慎见过这张脸。在名为摘星楼大火的噩梦中。


    沈淑慎自打用了神医开的方子, 已?经许多年不常做梦了,更不常做噩梦。梦回摘星楼大火,也?只有?那?么?一次。而那?一次, 称得上是刻骨铭心。


    梦中, 冤魂齐吼, 从四面八方质问她为何要在摘星楼设生辰宴。他们质问她,若不是她过生辰,若不是来?捧场,他们何会葬身此处?他们何会不得?安息, 不得?公道, 不得?雪恨?


    那些脸一个分裂成两个,两个又分裂成四个, 四个分裂成八个……分得?无穷无尽,却又倏忽聚成一张巨大而惨白的脸来。


    那?张脸从高处向沈淑慎压下来?, 没有?质问, 没有?怒吼,只有?冷冷的、饱含恨意的眼神。


    沈淑慎惊醒,大汗淋漓。


    ——那?是失了血色的、灰白的、岳昔钧的脸。


    是本该逃出生天, 远走?高飞的岳昔钧的脸。


    沈淑慎又开始吃药了。


    目下,沈淑慎在略暗的屋室之中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她恍恍惚惚之间,竟然先是开口?问道:“碧簪,我近日的药,用过了吗?”


    丫鬟碧簪答道:“小姐,尚未。”


    沈淑慎释然地点了点头?, 道:“原来?如此。”


    沈淑慎向岳昔钧微笑道:“你叫甚么?名?字?”


    岳昔钧报上了她顶替的那?人之名?,捏着?嗓子道:“回小姐, 奴家?名?唤汤世琴。”


    沈淑慎道:“你的本工是甚么??”


    岳昔钧道:“是武旦。”


    沈淑慎道:“今番有?你的戏否?”


    岳昔钧道:“说来?不巧,奴家?练功摔着?了,恐怕难以献艺。”


    沈淑慎道:“伤着?腿了?”


    岳昔钧道:“是。”


    沈淑慎心道:这倒巧了,这女子长得?像驸马,也?同驸马一般有?腿疾,怕不是现世现报,要找我勾魂索命来?了?


    她微微打了个寒战,觉得?有?些个脊背发?凉,只颔了颔首,颇有?些匆匆地走?了,连要看行头?的事?都忘却了。


    安隐这才走?至岳昔钧身旁,小声后怕道:“好险,我还当她认出小姐了哩。”


    安隐也?化了妆,但?她适才仍怕沈淑慎瞧见她。


    而沈淑慎是着?实不知岳昔钧实则是女子之事?,故而她并未往眼前之人或许是驸马这一节去?想?,反而真以为是巧合。


    这一小变故之后,沈淑慎再未来?瞧过庆彩班。


    不知不觉便到了沈大老爷寿诞之期。沈府开门纳客,欢声笑语一片。岳昔钧仍旧随着?庆彩班的众人早早来?到了戏楼,她还在彩排时的位置静坐,听着?楼外喧闹之声,好若两个世界。


    沈淑慎随着?女眷们来?到了戏楼对面的阁楼之上。她坐在母亲身侧,低头?望向戏台。


    戏唱至一半,沈淑慎的母亲常盼香忽然道:“谨儿,你近日交了新朋友?”


    沈淑慎答道:“是。”


    常盼香道:“那?人不递拜帖,便擅自?出入,恐怕不太规矩罢。”


    沈淑慎笑道:“娘,都是姑娘家?,有?甚么?打紧,递拜帖也?忒麻烦。”


    常盼香道:“这事?我替你按下了,莫要叫旁人再嚼舌。”


    “是,”沈淑慎道,“她身手好得?很,那?次不过是我大意唤了她,否则也?不至叫人听见。”


    常盼香叹了声气道:“这倒罢了。你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公主又……唉,我却怎跟旁人说为好。”


    沈淑慎避重就?轻地道:“母亲想?到哪里去?了,我同这位新朋友不过是君子之交,没有?那?些事?情的。”


    常盼香道:“就?算是有?些也?没甚么?的,娘在一日,你快活一日便是。”


    沈淑慎心中感动,道:“娘……”


    常盼香又道:“故而你不必着?急。”


    沈淑慎闻言鼻头?一酸,她明白母亲言下之意:常盼香看出来?,沈淑慎近日有?揽权的举动,譬如提早去?戏楼查看是否万事?妥当,便是着?意表现。


    沈淑慎原本在谢文琼跟前说得?上话,故而她的长辈兄弟都不着?急催她成亲。如今谢文琼在京城一去?一回,沈淑慎便不能时刻同她在一处了。沈淑慎明白,她若是不出阁,那?些兄弟们便要疑心她动了家?产心思,各个也?都对她“待价而沽”。


    这个世道,女子考不了功名?,家?产也?未必有?份,沈淑慎必须要为自?己谋个前程。她近日着?意揽权,实则非是要讨祖父、父亲的欢心,然后谋求一份家?产。她另有?打算。


    听了母亲体谅之语,沈淑慎眼眶微湿,悄悄揩了,笑道:“娘亲只管享福便是。”


    常盼香慈祥地笑了一声。


    未几,沈淑慎托言起身解手,没带丫鬟,信步步回自?己的卧房。她刚合上门户,便听屋中有?一女子道:“你回来?啦?”


    沈淑慎小声答道:“殿下不该在此耽搁。”


    那?殿下道:“无妨,我只是来?问你,近日有?甚么?进展否?”


    沈淑慎转过屏风,看到了坐在桌边的人。那?女子豆蔻年纪,一双眼却生得?老练圆滑,眼皮眨一眨,却又变作了天真无邪之态。


    是谢文瑶。


    沈淑慎道:“不过按部就?班罢了。不过,倒有?一件有?趣之事?。”


    谢文瑶问道:“何事??”


    沈淑慎道:“或许可以唱一出《还魂记》。”


    谢文瑶奇道:“这是从何说起?”


    沈淑慎道:“戏班中有?一人,恰长着?驸马的样貌,也?跛了腿,虽是女子,我瞧着?身量也?相当,扮起来?许能以假乱真。”


    谢文瑶思忖道:“你要借此人佯装驸马还魂,钓出摘星楼放火之人么??只是这一计,我也?曾使过相似的,并不奏效。”


    沈淑慎道:“非也?,殿下先前不过是虚影假从,这一个可是实实在在的。”


    谢文瑶心道:她所言不错,既然这个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自?然比那?些虚无缥缈之物更令人生恐。这恐不仅仅有?死者复生之恐,恐怕还有?复生后财权纠葛之恐。我在沈淑慎最需助力之时同她订盟,不便是要借她之手,将这世家?搅浑,方好浑水摸鱼?如今有?了这假驸马,哪里还怕水不浑?


    谢文瑶主意已?定,便点头?道:“你所言有?理,便依计行事?罢。”


    沈淑慎道:“是。”


    谢文瑶又道:“我替你去?瞧了,皇姊那?边好得?紧。”


    沈淑慎略带怅然地道:“那?便好。”


    谢文瑶起身离去?,沈淑慎下神一阵,不觉抓了一把棋子在手中盘玩,回过神来?,又思想?起同谢文琼对弈时光,又不免是一阵心绪难平。


    沈淑慎好容易将思绪转至目下顶顶要紧之事?上来?,她心道:虽对端宁殿下夸下海口?,却不知怎样说服这武旦行杀头?之事?。按说倒也?容易,不过是以旁的甚么?要挟她,或者以利诱之,多半便能事?成,但?终究非是正义做派。


    沈淑慎思索一阵,出了院子去?,拦住一位路过丫鬟,吩咐她带庆彩班的武旦来?——沈淑慎为谢文瑶清了场,院中无人伺候。


    不多时,岳昔钧果然被带到沈淑慎房中。


    沈淑慎倒也?不苛待于她,颔首道:“坐。”


    岳昔钧谢座。


    沈淑慎打量岳昔钧一番,愈发?的满意,问道:“你的户籍挂在庆彩班么??”


    岳昔钧道:“是。”


    沈淑慎道:“你来?跟我,可还愿意?”


    岳昔钧笑道:“小姐一不曾听过我开嗓,二不曾见过我身段,平白的要我做甚么??”


    沈淑慎却不答,只问道:“你本工是武旦,学过武生否?”


    岳昔钧答道:“不曾。”


    沈淑慎道:“我要你演一出戏。”


    岳昔钧问道:“却不知是甚么?戏?”


    沈淑慎道:“《狸猫换太子》。”


    岳昔钧道:“这个戏哪里需要武生呢?”


    沈淑慎道:“正是文戏武唱。”


    “小姐要我扮陈琳么??”岳昔钧问道。


    沈淑慎道:“不是。”


    沈淑慎仍旧是温声细语,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轻松,道:“我要你扮赵祯。”


    岳昔钧轻笑道:“奴家?却不敢和娃娃生抢位。”


    沈淑慎道:“戏中是娃娃生,戏外却不是。”


    岳昔钧道:“奴家?愈发?的糊涂了。”


    沈淑慎道:“我要你这狸猫换去?太子,却声称太子乃是狸猫,你可明白?”


    岳昔钧道:“只恐奴家?无命唱这出戏罢。”


    沈淑慎道:“我既然是你东家?,自?然保你周全。”


    “有?小姐之言,奴家?自?然放心,”岳昔钧婉拒道,“只是奴家?身子骨不利索,恐难当重任。”


    沈淑慎道:“正是要如此。”


    岳昔钧却不多问,露出了一个“如坐针毡”的神情,道:“奴家?不懂这些,这戏恐怕实在难唱,奴家?还是回去?练练《扈家?庄》罢。”


    沈淑慎道:“扈三娘配的是王英,赵祯却又不同了。”


    岳昔钧道:“奴家?并不在意婚姻事?。”


    “甚好,”沈淑慎道,“荣华富贵你也?不享么??”


    岳昔钧道:“身外之物罢了。”


    沈淑慎心道:这真是个油盐不进的,却更像驸马几分。


    沈淑慎道:“你在台上演了这许多侠义女子,总该有?些侠心罢。”


    岳昔钧道:“不敢当。”


    “不说甚么?《周仁献嫂》,也?不说《搜孤救孤》,”沈淑慎接着?道,“单单说那?红拂女,也?当得?起义薄云天。现有?一件正义之事?,你也?不肯锄奸惩恶么??”


    岳昔钧哪里会被她话语裹胁,推拒道:“奴家?并不识李靖。”


    沈淑慎道:“我若为李靖,你肯为红拂么??”


    岳昔钧不由笑道:“小姐,奴家?斗胆,若是小姐要我效命,不该以言语。当设计叫奴家?陷入危境,天地不灵之时,小姐援手搭救,奴家?必当死心塌地。”


    沈淑慎道:“我哪里不知,只不过不愿用这些腌臜手段罢了。”


    岳昔钧道:“小姐光明磊落,奴家?倒真有?些折服了。”


    岳昔钧三番两次推脱,也?不过试一试沈淑慎底线,实则明白虽然沈淑慎口?中说得?客气,却仍旧有?千万种“不腌臜”的手段逼自?己就?范,若是再加拒绝,便是不识好歹,也?未必有?甚么?好下场。


    岳昔钧倒不怕甚么?下场不好,她自?娘亲们拿到了丹书铁券之日起,便有?些如释重负,过一日是一日起来?。此时,她也?不过想?道:先将安隐打发?走?便是。若是势头?不对,我也?能抽身离去?,便是不能离去?,不过是性命一条,又有?甚么?呢?只是不能承欢膝下,唯此为憾也?。


    岳昔钧顺着?前一句道:“奴家?倒并非不愿效忠于小姐,只是想?求小姐应我一件事?。”


    沈淑慎道:“甚么?事??”


    岳昔钧道:“不论奴家?事?成与否,请不要牵连旁人。”


    沈淑慎道:“这个自?然。”


    于是,岳昔钧问出了那?个知晓了便下不了船的问题——


    “却不知,我要扮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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