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风雪喧嚣, 偶尔还有些许雪花会飘进洞内。
陆怀卿是好动的性子,傅葭临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坐在那里,她可做不到。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陆怀卿小声问。
她害羞低头, 眼睫不断轻颤, 昭示着她此时慌张却又暗含一丝雀跃的心境。
傅葭临刚才吻她……这还是她重生以后的第一个吻。
也是第一次有人主动亲她。
陆怀卿伸出手捂住自己泛着潮红的脸,真是好奇怪的感觉, 酥酥麻麻的。
不过,她一点都不讨厌这种感觉。
半晌, 傅葭临仍然没有回答她,陆怀卿这才发现不对劲儿的地方。
她凑近傅葭临仔细瞧了瞧他泛红的脸,发觉他不是故作镇静, 而是昏死过去了。
“傅葭临、傅葭临!”陆怀卿唤了好几声, 才让他悠悠转醒。
他只是简单用布包扎过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我没事。”
“骗人!你刚才都昏死过去了!”陆怀卿急道。
傅葭临轻笑,他能忍住身后的剧痛,但身体却不会骗人——他一笑就牵扯到了身上的伤, 立刻剧烈咳嗽起来, 甚至咯了两口血。
陆怀卿手忙脚乱替他顺气,眼里满是担心:“傅葭临,你别说话了!你……”
她一碰到傅葭临就发觉了不对劲儿,伸出手落在他的额头上。
“你发了高热!”陆怀卿惊道,“不行,咱们不能在这里干等着!”
陆怀卿脱掉自己的披风,盖在傅葭临身上,强迫他好好穿着。
外面的风雪肆虐, 小雪已经成了大雪,像大片的鹅毛往地上扑来。
照这个雪继续下下去, 明日天亮极有可能大雪封山。
若营救的人今晚就已入山寻找还好,可是若是今晚他们没进山,待到大雪封山就只能再等雪化。
她还能等,但傅葭临绝对等不了!
“傅葭临,我背你。”陆怀卿很快就做了决定。
见傅葭临不动,她焦急给他解释前因后果。
可他还是摇头:“外面的小路,一个人走都艰险非常,更何况,你我二人一起……”
他不能让他在乎的小姑娘死在这里。
“对!那又怎样?”陆怀卿攥住他的手,目光坚定,“我们两人一起出去,我们一定可以一起活下去的!”
她的眼里写满认真,善良的小姑娘把别人的生命看得和自己一样重。
“我才不要什么以命换命!”陆怀卿擦了擦不自觉溢出的眼泪,“用你的死换我活,我也不可能过好,还不如一起死了算了!”
傅葭临听到她提“死”字,立刻伸手捂住她的嘴。
面对陆怀卿湿漉漉的眼睛,他只好妥协。
陆怀卿将傅葭临背在背上。
她说的话并不是骗傅葭临的。
前世阿娜、阿姐和那些熟识的亲人、朋友们纷纷去世后,她就像是背负着旁人的命,一个人孤单又负罪的活着。
她每日只要想起他们,都会觉得像是被千钧重担压着。
陆怀卿不喜欢任何人用他的命,来换她活的机会。
她也是那时才明白,死的人不是最痛苦的,唯一活下来的那个才最痛苦。
陆怀卿扶着崖壁,缓慢往谷底挪动。
她的每一步都紧紧贴着崖壁,生怕一个踩空就会跌落。
但她还是察觉到傅葭临的呼吸声越来越轻,她急道:“傅葭临!你不许睡觉!”
“好。”傅葭临应了一声。
他答应得爽快,但陆怀卿还是担心傅葭临昏死过去。
她急中生智:“傅葭临,你还记不记得我教你的《节气歌》?你背给我听听,好不好?”
“好。”
“元日贴楹联,十五闹花灯……”
傅葭临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但在喧嚣的风雪声里却令人心安。
陆怀卿终于走到了谷底,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傅葭临你生辰是不是也要到了?”她主动问。
傅葭临昏昏沉沉点了点头。
陆怀卿故意大声道:“那傅葭临你有没有想要的礼物?你好好想想,我到时候送你!”
她是想让傅葭临不要睡着,但她没想到傅葭临直接道:“你送的,我都喜欢。”
这个傅葭临……真是油嘴滑舌!
陆怀卿原本还想继续逗傅葭临,好让他打起精神,但她发觉傅葭临呼在她颈间的热气越来越轻。
“傅葭临,你不许睡!”她急忙晃了晃肩上的人,“很快就能得救了,你不许睡!”
傅葭临也觉得自己的神魂开始涣散,他闭上眼,看到的却不是他以为的一片黑暗。
那是一个蓄着胡子的中年男人,他抚着手里的剑,默默饮着酒。
他坐在明堂上,帝王的通天冠被他毫不在意扔在地上,而殿上还挂了好几幅画。
傅葭临逐渐看清了那些画——画上是陆怀卿,确切来说是二十余岁又忧郁沉静的陆怀卿。
他很难想象陆怀卿这样爱笑活泼的人,居然有一日会成为画上的模样。
“朕真嫉妒你。”
喝闷酒的男人突然抬眼看他,这人的眼里翻涌着嫉妒和偏执。
这一眼让傅葭临愣住。
这个男人就是他。
他们是同一个人,却又不是。
毕竟,一个风华正茂、学着成为明朗少年郎;一个暮气沉沉、举手投足都是上位者的威压。
很难说这两个人竟会是同一个人。
“你……”
傅葭临总觉得很多他觉得奇怪的事情,马上就能水落石出时,却突然被人拽回了现实。
陆怀卿激动而欢喜道:“有人!是找咱们的!”
刚才的幻境就像是海市蜃楼般立刻消散。
傅葭临看到了远处的火把,朦胧地发觉两人竟已走到了山垭。
而一路背着他的陆怀卿被冻得嘴唇也泛了白,她的鞋底也沾满了淤泥,她却丝毫不在意。
“傅葭临,马上就好啦!”她的眼里映着火把的光,又一次盛满了希望。
这样的热烈而坚韧的她,怎么会变成幻境中画上的模样。
傅葭临在晕过去后,仍觉得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是梦罢了。
不过……
他绝不会让陆怀卿成为梦里的模样。
他要让他的太阳,永远明媚,永远骄傲。
最先找到陆怀卿他们的是傅葭临的白衣卫,她把受伤的傅葭临交给他们。
她的堂姐也来了。
只是陆怀卿还没来得及告知今日的情况,她就在谢识微的怀里晕了过去。
她背了傅葭临走了一路,也幸好她在漠北就爱骑马健体,不然今日恐怕她也撑不了这么久。
“先把阿卿送回府去休养。”谢识微吩咐道
夏月和云安手忙脚乱把人带了回去,阿依木也在一旁陪着她。
秋芙看谢识微往五皇子府去,不禁疑惑:“主子,怎的不回去歇息?您今日找了公主一宿,太子殿下都派人过来问了好几次……”
“今日五殿下的态度,你看到了吗?”谢识微冷冷打断。
秋芙怔愣:“什么?”
谢识微目光幽幽:“今日的事,依他的性子肯定不会掺和的。”
“五殿下喜欢阿卿。”谢识微肯定道。
秋芙惊讶:“会不会是您多虑呢?”
五殿下那样阴郁、杀人不眨眼的凶狠性子,怎么会喜欢上人?他平日里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像块千年寒冰,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喜欢旁人呢?
“今日遇刺时,傅葭临把后背都暴露给杀手,都要去救阿卿。他纵马出城,甚至愿意以命换命救她。”谢识微道。
秋芙不由点头。
太子殿下与他们娘子是青梅竹马,又是未来的夫妻,今日都没有五殿下这般奋不顾身。
或许是他们兄弟俩性子不同,但五殿下这般明晃晃的以命换命,谁看了都不禁称奇和怀疑。
“您的打算是?”秋芙试探道。
“先去等着。”谢识微无奈叹气:“等他醒了,就和他谈条件。”
她握紧手里的东西——这是她为数不多傍身的东西,但只要能和傅葭临谈妥就好-
傅葭临睁开眼,明光映入他的眼中。
“殿下,你终于醒了!”王垠安道。
他难得对江蓠和善道:“酸儒生,没想到你那抄来祈福的佛经还真有用!殿下这么快就醒了!”
“都是殿下福大命大,我也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江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佛家就讲……”
“得得得!夸你两句就又掉书袋!”王垠安夸张捂住耳朵。
傅葭临看着眼前吵吵闹闹的几人,这样温馨的场景,让人不自觉勾唇浅笑。
王垠安惊道:“殿下你笑了!”
他发觉自从从漠北回来后,傅葭临远比之前更爱笑了。
而这一次,傅葭临不仅没有否认,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殿下!你……”王垠安惊得张大了嘴。
该不会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了他们殿下的身吧?傅葭临能是这么爱笑的人?
傅葭临目光在他们之间逡巡,却没看到想见的人,默默垂下眼睑,但却不像往日般阴郁。
陆怀卿知道他喜欢她,她也没有拒绝他——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也是有希望的?
那他一定要更努力成为陆怀卿喜欢的模样才是。
比如,做个温柔明朗的人,又比如像她教的那样笑。
“吵什么啊?让病人好好休息!这养病,就讲究一个静养,不能……”何怀之端着药进来,呵止了叽叽喳喳个不停的王垠安和江蓠。
他的絮叨程度远在江蓠之上。
但王垠安和江蓠昨夜见识了他那手“生死人肉白骨”般的医术。
就算他们在心里嫌弃他唠叨,面上还是没有再反驳。
傅葭临将药喝尽,和悦一笑:“多谢。”
这下连何怀之都一脸见鬼的神情。
他和另外两人对视一眼——难怪他们这么聒噪,原来是傅葭临性子突然大变了。
何怀之刚退出去,就有下人进来通传:“殿下,谢府的大娘子求见。”
傅葭临在听到“谢府”那个两个字时,眼里闪过一丝喜悦,又在发现是谢识微不是陆怀卿时,眼里的期待顿时就淡了下去。
他淡淡道:“请她到前厅候着。”
傅葭临到时,就看到了桌上的奇珍异宝,其中有一枚银鱼符最为显眼。
他目光微滞,喉头一紧,像是有些明白了谢识微的来意。
果然,隔了一道屏风,谢识微指着那些东西道:“这些是臣女的一点心意,答谢五殿下救阿卿的恩情,还请殿下莫要嫌弃。”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傅葭临试图假装不清楚谢识微的意思。
“殿下,您是聪明人。”谢识微却不给他蒙混过关的机会,“臣女是一介孤女,如今还剩的亲人不过一只手就能数尽。”
她叹了口气:“阿卿自幼在漠北长大,她骑的是烈马,饮的是烈酒。她就像最自由的雀鸟,她该展翅远飞,而不是被困在长安四四方方的宅院。”
“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一支旧部,殿下用得上,尽可去联络沧州刺史。”谢识微又道,“只求您高抬贵手放过阿卿。”
傅葭临听到谢识微的话,眼里的光一点点暗沉了下去。
谢识微没有说错,他什么都能给陆怀卿,唯独除了自由这一点。
他是皇子,他手里有白衣卫,父皇还想让他去做皇兄的磨刀石。
他自己都没有自由,又如何能给陆怀卿自由呢?
“今日叨扰,还请殿下恕罪。”谢识微无妨。
“无碍,我会让管家送谢娘子回去。”傅葭临指了指那些东西,“这些东西,谢娘子也收回去吧……我明白你的意思。”
等人走后,傅葭临才望着窗外的积雪出神。
“殿下……”
王垠安想和他聊此次刺客的可疑之处时,却发觉傅葭临又恢复了从前的阴郁。
他识趣地不再多言,等傅葭临主动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傅葭临的指尖泛着凉意,他看向王垠安:“帮我给谢相回一封信。”
自从他识破谢相的局后,那人隔三岔五就给他送信。
从前傅葭临并不想参与朝局,更对夺位毫无兴趣,并未理睬过那人。
但今日听了谢识微的话,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父皇想让他做棋子,而他不想被摆布,那便只有一个办法——
从棋子变成下棋的人。
只有等他成为那个掌握生杀大权,操纵旁人的下棋之人,他才能得到靠近陆怀卿的机会。
他才能毫无顾忌地爱陆怀卿。
第五十二章
陆怀卿在床上躺了整夜, 醒后已经是次日日暮时分。
“公主,你身子可有哪里不适?”阿依木问。
陆怀卿摇头:“就是手有点酸,阿依木你不用担心我。”
她昨夜背了傅葭临走了那么远, 只是手酸也得感谢自己之前爱骑马射箭。
“傅葭临呢?他可还好?”陆怀卿问。
“五殿下无碍, 银雀你不必担忧。”阿依木按住陆怀卿想起身穿衣的手,“你昨日晕过去后, 都在念叨着让何怀之去给他诊治,眼下已经无碍了。”
若换了从前, 阿依木自然对傅葭临这种明晃晃,对她们公主有别样心思的人提防警惕。
可是昨日那个傅葭临的行为,任谁都觉得瞠目结舌。
她们公主昨日刚被掳走, 傅葭临斩尽那些刺客后, 就在毫不清楚对方来头的情况下,策马追了上去。
甚至他还动用了白衣卫。
倘若不是白衣卫散落在四处的探子,她们公主昨夜可能还不一定能回得来。
阿依木感念傅葭临的大恩,至于他那种偏执阴暗之人的喜欢——她还是希望他能离她们公主远一些。
“那般重的伤, 怎么可能无碍?我得去看看他, 当面道谢才是。”陆怀卿并没有听阿依木劝的话。
她唤来云安,披上厚实的披风,虽然在打开门的刹那,就被窗外的寒意冻得一哆嗦,但她还是没有放弃。
“银雀……”
阿依木追上陆怀卿,还是想劝她眼下不要去。
不光是她担心傅葭临不怀好意,可能拐跑她们公主,更因为陆怀卿自己身子如今也不适, 应当好生休养才是。
陆怀卿没有听阿依木的话,刚出院门又被她堂姐堵住了。
“阿卿, 是要去看五殿下吗?”谢识微明知故问。
见陆怀卿点头,谢识微道:“我也是刚才五殿下府上回来的,他如今还未醒,你今日就不必跑这一趟了。”
谢识微面不改色撒谎,她以为这样肯定能劝住陆怀卿,但却见她摇头。
小姑娘坚定道:“那我去他病床前看一眼,正好也给他送些补药去。”
陆怀卿想起前世她哮喘发作时,傅葭临就是在她病床前守了好几日。
当时她望着他细心照顾自己的模样,心里涌起点点温暖,和昨日傅葭临吻上他时,是一样的感受。
或许……这就是喜欢的感觉。
既然今生傅葭临喜欢的人是他,或许他一醒来就能看到自己也是会高兴的。
陆怀卿并没有被谢识微的三语两语劝住,转身仍旧往院外跑去。
她红色的斗篷和裙角跟着她的动作翻飞,是这漫天飞雪里唯一鲜亮的颜色。
“主子,这公主怎的就是不听劝啊。”秋芙忍不住担忧。
五殿下可不是良善之辈,万一真的伤害到她们公主可怎么办?
“不必担忧。”谢识微轻笑,“五殿下不会见她的。”
她知道傅葭临是个怎样的人,今日的事,就是为了让他暂时远离阿卿。
那枚银鱼符就是试金石,他若是收了,就说明他的喜欢也不过如此。
他既然不收……那说明这个最无情的人居然真的动了心。
那傅葭临今日,不对,应当是从今往后都更不可能再招惹她们阿卿了。
他知道他不配。
“吩咐小厨房熬好姜汤。”谢识微道。
等今日陆怀卿去吃了闭门羹,自然就会心灰意冷。
少年人的心动来得快去得更快。
更何况阿卿这样在蜜罐里泡大的小姑娘,她又不是傅葭临,只能捉住唯一的温暖。
骄傲如她,一定受不了傅葭临的刻意避嫌。
谢识微道:“对了,记得多加些红糖熬姜汤,阿卿喜欢吃甜的。”
晚上,阿卿回家以后还得好好喝碗甜甜的红糖水暖身子。
另一头的陆怀卿站在傅葭临家门前,她伸出手用力拍了两下门,然后立刻把手收回捂着汤婆子暖手。
门很快就开了,下人愧疚道:“公主,我家殿下还没醒,您要不改日再来。”
“没事,我进去看一眼就好。”陆怀卿道。
先不说傅葭临昨日表白心迹的事,就只说他救了自己,她都是该好好登门道谢的。
但是平日里好说话的下人,态度依然很坚决:“我家殿下需要静养,您还是请回吧。”
陆怀卿看到眼前的门被“砰”的一声合上,像是很不欢迎她一样。
搞什么啊?她是来看望傅葭临的,又不是上他家打秋风。
“请你开门!我真的就看一眼啦!”陆怀卿还是伸手又敲了敲门。
可是这扇门还是紧闭不开,她只好把手缩回来,盯着这扇门看了许久。
她怎么觉得傅葭临是故意不见她啊?
若换了从前陆怀卿肯定会生气。
如果是前世她说不定就默默回去,然后回想是不是自己哪里惹了傅葭临不高兴。
但陆怀卿现在已经明白了傅葭临是个别扭鬼。
他不开门,该不会是担心她看到他身上的伤吧?
那等他伤好些了,她再来看他时教训他好了。
陆怀卿这般想着,转身正想离开,却又发觉门开了。
“傅……”陆怀卿以为是傅葭临想通了,可转过身才发觉是下人捧着她昨日给傅葭临披的披风。
下人道:“主子昨夜还没昏过去前,就吩咐说是公主来时,把这件披风还给您。”
陆怀卿接过披风。
上面没有血迹和尘灰,想来应当是连夜洗的,还带着淡淡的草木香,有点像傅葭临身上的味道。
“雪天路滑,公主注意脚下,回去也记得叫大夫好好看……”下人想叮嘱几句,陆怀卿却拿着披风就气哼哼走了。
他叹了口气,心中不解。
也不知道五殿下这是做什么,明明关心这漠北公主的不得了,让他把她劝回家去,但自己又偏偏就是不肯出来。
真是奇怪。
没见到傅葭临,陆怀卿只是有一点不高兴。
等到晚上她在谢识微的“关切”下喝着姜汤,听到何怀之回来后的话就彻底生气了。
她皱着眉:“你说傅葭临今日辰时就醒了?”
何怀之不明所以点头。
陆怀卿将姜汤一饮而尽,藏在浓腻甜味下的辛辣在充斥着喉头。
那一点点刺激的感觉,从她的舌尖钻到心上。
“阿卿,不舒服吗?”谢识微关切道。
陆怀卿:“没有。”
讨厌的傅葭临,昨日还占她便宜,今日转头就不认账不说,还故意不肯见她!
陆怀卿的心神恍惚,被谢识微瞧在眼里。
谢识微道自己这一招算不上光明磊落,但她这也是迫不得已。
陆家如今只剩下她们几人,漠北又离长安去路迢迢,她不能看着阿卿被傅葭临耽误。
“堂姐,你去歇息吧。”陆怀卿喝完药道。
谢识微却道:“我瞧你心绪不宁,今夜留下来陪你说说话。”
听到这人的话,陆怀卿心里一怔。
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心事,这般轻松就被谢识微看了出来。
“好。”陆怀卿并未推拒。
屋内只留了两盏烛火照明,昏黄而微弱的光本该最是助眠,但今夜的陆怀卿却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谢识微温柔的声音传来:“阿卿是有心事吗?”
“没有,堂姐你不要担心。”陆怀卿下意识道。
她小时候会和信任的人无话不谈。
可是在漠北大乱后,她已经太久没有和人倾诉过了,此刻她同样拒绝了谢识微。
但片刻后,她还是睡不着,只能试探道:“堂姐,你睡着了吗?”
见谢识微温柔笑着摇头,陆怀卿把今日的事告诉了她。
“既然五殿下故意不见你,你又何必执着呢?”谢识微揉了揉她的头。
“不是的。”陆怀卿蹙眉思索:“我总觉得傅葭临今日不对劲儿。”
谢识微:“你这是单相思,才会这般想。”
陆怀卿张口想解释,却又默默闭上嘴。
她总不能把昨夜傅葭临亲她的事告诉堂姐。
大燕女子最讲男女大防,万一吓到堂姐就不好了。
更何况,前世傅葭临为她做过的事,她也不能讲。
陆怀卿垂下眼睑。
她预知很多旁人都不知晓的事情,可是她又不能告诉她们,否则肯定会被当成精怪亦或是疯了。
谢识微却以为这是陆怀卿还在想傅葭临。
她开解道:“这人与人,并不是喜欢就一定能在一起的。”
谢识微的目光暗了暗:“身份、家世、品性……太多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阻碍了。”
“那就是不够爱!”陆怀卿道。
她辩解:“真的喜欢,什么门第家世,什么品性身份,都可以跨过去的。只要两人愿意坚持,总是有办法的!”
谢识微不语,许久后才喃喃自语道:“或许吧。”
陆怀卿没有听出来堂姐的落寞,她自己说着说着反而想清楚了。
她确信自己是有一点喜欢傅葭临的,至于傅葭临今日的态度……
若是没有前世的铺垫,她当然不会再去碰一鼻子的灰。
但她是重来了一次,她很明白,有些话说开会比不说开好。
“堂姐,我明白了!”陆怀卿欢喜道。
她翻了个身,想着明日再去找傅葭临一趟好了。
明日还是不见她,她就后日再去,日日去缠着他。
大燕不是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
傅葭临一块区区臭石头,她还能撬不动他不成?
这般想着,陆怀卿很快坠入香甜的梦乡。
接下来接连几日,陆怀卿都像是例行公事般去傅葭临府上敲门,敲完就捂着汤婆子蹲在傅葭临门口等。
等个半刻钟,还是没人给她开门,她就坐马车回谢府休养。
等到第二日又重复,来来回回她坚持了十来天。
直到这日,她照旧来了傅葭临府前,发现他冷落的门庭前停着好几辆马车。
门前更是好些人迎来送往,陆怀卿不明所以瞪大眼睛,还以为傅葭临这是转了性子。
她拽了一个下人询问情况,才知道陛下给傅葭临授了职。
他们大燕的皇子往往都会领一堆虚职,但可能是因为傅葭临手里有白衣卫的缘故,大燕皇帝并没有给他授职。
而这次陛下不仅给傅葭临授了司徒这样的虚职,更重要的是,皇帝把吏部尚书的位置给了傅葭临。
而在此前,吏部是崔应担任,也一直被太子一党握在手里。
陆怀卿松开了下人的衣襟。
这件事和前世不一样,她记得傅葭临前世没有做过吏部尚书。
“也不知道陛下,为何要把吏部交给五殿下。”陆怀卿听到了抱怨的声音。
她抬眼就看到是崔妩在抱怨。
这人当真是被崔家养得无法无天,居然敢在傅葭临的门前大声议论这种事。
“你说什么呢?”陆怀卿问。
她并没有生气,只是觉得这话不能乱说,想要提醒崔妩。
但崔妩看清是陆怀卿,原本的几分不甘全部变成了愤恨。
都是这个陆怀卿要偏帮那些寒门学子,和这个傅葭临勾结在一起。
都是陆怀卿害得她二哥被流放,大哥和父亲双双被贬谪。
最近那些昔日被她踩在脚下的贵女,像什么裴家、王家的都敢给她眼色瞧了。
崔妩不屑,冷笑一声:“我说怎么豺狼虎豹聚一堆了。不过啊,一个是血脉不明的孽种,一个是血统低贱的蛮夷,倒也般配。”
这样的话,陆怀卿听得太多了些,此刻再次听到不觉生气,反而觉得无聊。
她前世究竟是被什么蒙了心,居然会为了像崔妩这样的所谓贵女怀疑自己。
“崔娘子所言不假,不过漠北与大燕缔结盟约时是以兄弟相约,陛下也从未怀疑过五殿下的身份。”陆怀卿道。
她盯着崔妩变得煞白的脸:“难不成崔娘子是在质疑陛下?”
他们崔家人不愧是一家人,都喜欢犯一样的错误。
“你、你胡说!”崔妩说不过,就伸手指着陆怀卿。
她似乎还有话要说,却被陆怀卿一把攥住她的手,向外一扳。
崔妩的手没断,却也因此“咔擦”一声,痛得叫了一声。
“别喊了,我没真用力。”陆怀卿冷冷道,“但你刚才那句话,我不喜欢。”
崔妩目中无人,但她身边跟着这么多侍女,怎么就没一个人拦着?
更何况,崔妩已是婚龄,傅葭临也尚未娶妻,就算二人是表亲也不该让她登门恭贺傅葭临升迁之喜。
崔家就是想借崔妩之口给傅葭临添堵。
傅葭临不理睬就会让外人更议论他的身世,但他若迁怒了崔妩,旁人不仅怀疑他是被戳中心事,还会更觉他的阴险狠毒。
会再给他添一道竟对弱女子和亲人下手的罪名。
崔家这一手,还真是令人恶心啊。
“我让你道歉。”陆怀卿紧紧握住崔妩的手。
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盯着她们,一时间议论纷纷,陆怀卿却毫不在意那些眼神。
无非就是说她不懂礼数——前世又不是没被议论过,这也算不得什么。
他们爱议论,议论就是。
崔妩感觉自己的手像是要断了般,只好哆哆嗦嗦道:“对、对不起。”
“不对。”陆怀卿摇头,“你要说五殿下你的好表哥,你要说漠北也很好。”
“五殿下是我的好表哥,漠北也很好。”崔妩道。
陆怀卿立刻松了她的手。
崔妩瞪了她一眼,却害怕得不敢再招惹她。
陆怀卿也不在意,只是负手像看手下败将般看崔妩。
但她却看到了崔妩身后不远处的傅葭临。
她和傅葭临四目相对。
王垠安拍了下傅葭临:“人家都为你,把你小表妹骂了,你还不去感谢感谢人家?”
傅葭临望着陆怀卿什么也没说,在她向他跑过来时,立刻转身就要走。
“站住!”陆怀卿娇气的声音里带着委屈,“傅葭临,你今日要是还躲我,我就真不要你了。”
傅葭临知道他该走的。
别人的至亲都找上门来求他了,他现在也没有靠近明媚骄阳的资格。
他明知自己没有资格,他比谁都知道他不能再招惹陆怀卿。
但听到陆怀卿的话,他还是停下了脚步。
第五十三章
“我们不是一路人。”傅葭临冷声道。
他虽然生了双好看的桃花眼, 但因他眸色偏深又有双凌厉的剑眉。
此时他故意露出冷淡无情的神色,还真让人不敢靠近。
王垠安看傅葭临突然来这一出,原本想开口提醒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突然明白傅葭临就是故意的。
这人是故意想让陆怀卿讨厌他, 让她不要再接近他。
那日谢识微究竟同傅葭临说了什么?竟让他疏远陆怀卿至此。
不过, 依这漠北小公主的气性,傅葭临这些日子三番两次给她难堪, 她肯定会……
“傅葭临,和我去里面说。”陆怀卿拽住傅葭临的手就走, 又恨恨瞪了眼王垠安,“不许跟过来!”
王垠安呆滞在原地——不是,他们俩吵架, 怎么突然来凶他?
心里虽腹诽, 面上王垠安还是给目睹一切的宾客们解释。
说他们二人是有要事要商,也不管这些人信不信。
而那边的傅葭临被陆怀卿攥住手,一路往内院带,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不知道是心急还是真的生气了。
她在前面走得急, 踩到结了冰的石阶时差点滑倒,幸好傅葭临及时拽住了她。
“多谢你。”陆怀卿心里生气但还是给傅葭临道了谢,却又立刻拧着眉抬高下巴,“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能原谅你。”
“你好好和我说,你这几日究竟是为何不理我?”陆怀卿问。
见傅葭临抿着唇看她,却并不回答的模样,她道:“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刺激你的话?”
“没有。”傅葭临摇头。
他的手下意识握紧却又很快松开, 但这个小动作还是被陆怀卿看到了。
这人就喜欢不高兴的时候自/残。
“就是有。”陆怀卿确信她想得没错。
她靠近傅葭临,一步步走向他, 少年人被她逼得不断往后退,直到被逼到不得不紧靠着院墙。
“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我们不合适,说我配不上你的话?”陆怀卿问。
前世她就没少听人这样议论,有直接说她配不上的,也有说傅葭临多高高在上的,当然也不乏同时提及两人,然后说他俩不合适的。
这样的话她每听一次,心里就愈发不相信傅葭临会喜欢她。
傅葭临今生会不会也是这样?
两人隔得太近,以至于傅葭临根本不能回避陆怀卿的目光。
傅葭临摇头:“不是,你很好。”
陆怀卿品了一下,反应过来:“那就是有人说,你配不上我?”
她仍旧紧盯着傅葭临,丝毫不给他狡辩和说谎的机会。
傅葭临只好轻点了下头。
陆怀卿气愤:“那都是胡话!谁说你不好,我就觉得你很好!”
傅葭临哂笑,这人怎么这般斩钉截铁呢?她好像总是比旁人更容易相信自己。
她明亮而圆润的眼睛认真瞧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全是认真的神色。
陆怀卿不该相信他的。
他才不是什么好人,就算是他的亲生父母、他的师父和先生们,都默认他是恶种。
可是陆怀卿为何要这般信任他。
他明明就不值得。
傅葭临:“我在烟雨楼做过兵人,回了皇家也在白衣卫替父皇母后杀过很多人。”
“这双手……”少年看着他那双有着许多伤痕的手,眸色愈深:“杀过人的我自己的记不清了。”
从前他不知礼义廉耻,同样不明是非善恶,但陆怀卿教会了他。
他知道他作了这么多孽,他根本就配不上陆怀卿。
谢识微那些话不是蛊惑了他,只是点醒了他,让他知道自己就是不配。
“你……”
傅葭临以为陆怀卿会害怕、会退缩,却没成想她居然握住了他的手。
她垂眸看着他的手:“你从前作的恶,是因为没人教过你。”
少女的手轻轻揉捏着他那些凸起的伤口。
她轻柔的动作,像是一阵隔了整个寒冬而至的春风,终于吹到了饱受折磨的落魄人身上。
“以后不要杀好人,不要再做错事了。”陆怀卿轻声道。
傅葭临没有答话,他只觉得陆怀卿这话有些太过天真。
在长安这样的地方,谁手里能是干净的?更何况他手中如果不握剑,根本就保护不住她。
下一刻,他的手仍被陆怀卿攥住,他的侧脸却传来另一个陌生的温热触感。
陆怀卿踮起脚,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傅葭临的脸。
“傅葭临,以后我们多做好事吧。”陆怀卿道。
她面上瞧着很是平静,心里却早已是一团乱麻。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像是喘不过去来的感觉。
傅葭临伸出手,忍不住摸了摸右脸被吻的地方。
他愣愣地摸了又摸,等陆怀卿又踮起脚和他四目相对时,他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
陆怀卿道:“我们一起赎罪。”
她想前世傅葭临纵然作恶多端,但他出兵替漠北评判也是救下了几十万人,更不要说她当阿飘时,目睹了傅葭临后来励精图治的日子。
那时的大燕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有这些前世的功德,他们今生再努力一些,肯定能够把傅葭临做过的错事都弥补上的。
傅葭临听着陆怀卿的话,没有立刻答话。
就在她想再问一次时,傅葭临开了口:“好。”
“好哦!那就一言为定!”陆怀卿笑道, “那我今日先走了。”
傅葭临笑着点头,他望着她开开心心离开的背影,也跟着不自觉勾唇。
她都走了好远,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般转过头来:“差点忘了!以后你就是傅尚书了,恭喜呀!要做个好官啊!”
最是沉稳少言的人,似乎也是被那笑容感染,也第一次抬手向她挥手示意。
真是新奇却又让人心里踏实的感觉。
院里的雪水从檐上不断融化滴落,滴滴答答个不停。
而有的人心里的寒冰,也不知不觉所剩无几,天光终于肆无忌惮照了进去-
皇帝在岁末最忙的时候换了吏部尚书,这根本就像是折磨傅葭临。
朝野上下,甚至不乏人等着看傅葭临笑话。
他一个杀手出身的皇子,此前又没有挑过大梁,众人都想要看他如何料理百官们年底入计的事。
但傅葭临居然把这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崔家留下来的旧党,凡是有人想要捣乱的,全被他收拾了一遍——不过他却没有杀人。
想着等傅葭临杀人就弹劾他的崔家,也实在没想到他居然会如此沉得住气。
“殿下,这些空出来的位置是否有些太多了……”裴侍郎问。
“我不是写了份名单给你吗?暂时让这些人先顶上,论功行赏等忙完再说。”傅葭临假装没听懂他的言下之意。
傅葭临没有抬眼,继续提笔在官员的名字旁写下“中下”两字。
裴侍郎点头。
他们家和崔家也有姻亲关系,只是这次他见到了傅葭临的手段,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继续为难他,反而真心诚意拥护他。
这五殿下这是铁了心要把崔家的势力从吏部彻底清出去。
他确定了傅葭临的意思,正想离开却又被叫住。
“这个江映政绩颇佳,为何之前年年都是中中?”傅葭临问。
裴侍郎压低声音道:“江映乃是奸佞江逾白的徒弟,这样的人怎么能评上等。”
他瞧傅葭临若有所思点头,下一刻他却惊呼出声:“殿下!”
傅葭临居然提笔给江映评了个“上上”!
“这是谢相的意思……”裴侍郎提醒。
傅葭临:“那又如何?”
裴侍郎欲言又止。
他只是觉得这位五殿下并没有外界传闻中那般不堪。
至少一位为官刚直的人,怎么都比从前那个故意抬高门贬寒门的崔应好。
傅葭临并不知道裴侍郎的想法,他只是继续核对手中的官员簿,一一比照,提笔写下评判。
等到眼看了太多文墨有些干涩后,他才抬眼望着窗外的好天气放松会儿。
他这样应当也能算个好官。
第五十四章
前世陆怀卿觉得长安的每个白日都很是难熬。
但这一世, 日子却好像过得很快,不知不觉还有几日就是元正节了。
陆怀卿在乐坊里听曲子,“色迷迷”盯着素手撩拨琵琶的乐姬。
一曲毕, 陆怀卿拍手称赞:“姐姐, 你好厉害啊!”
琵琶女害羞捂嘴笑,声音温软道:“我给公主再弹几曲吧, 就当是送公主了。”
“好啊,好啊。”陆怀卿用力点头。
一旁的江蓠看到这幕, 嘴角忍不住抽了两下。
他没记错的话,陆怀卿前几日来时,明明说的是实在没人陪她玩才“被迫”来乐坊的。
她还凄凄惨惨说她堂姐在准备婚礼, 每日不是绣嫁衣就是在学礼仪, 不能陪她一起玩。
她堂兄手握虎贲军,到了年底也是大事小事不断。
至于傅葭临和王垠安一个吏部,一个户部,王婉宁也忙着给王垠安裁新衣。
总之, 陆怀卿就是来求他“收留”她的。
江蓠还真心诚意可怜了她一会儿……结果, 才几天时间,陆怀卿就成了乐坊最受欢迎的人了。
甚至力压了那个风流成性、给钱大方的王谦。
“好听!”陆怀卿丝毫没察觉到江蓠探究的目光,继续给琵琶女捧场。
等琵琶女弹累了,陆怀卿就给她揉捏骨节,还热切提议道:“我府上有个大夫,我瞧乐坊有的姐妹似乎身子不大好,我改日让他来给大家看看。”
陆怀卿笑道,弹曲子的姑娘们手上动作一顿, 都真心诚意感谢她。
“小事一桩!”陆怀卿摆手。
她的眼里盛满笑意,看这些歌姬舞妓也不见一星半点瞧不上, 反而写满了认真。
“你看我做什么?”陆怀卿终于发现了江蓠的眼神。
江蓠摇头:“就是觉得公主真是人美心善。”
“那当然啦!”陆怀卿骄傲认下。
陆怀卿看到有群男人突然到楼下,而一批又一批的女子都上前挨个被他们挑挑拣拣。
“他们在做什么?”陆怀卿疑惑。
琵琶女向下面看了一眼,解释道:“那些是陛下身边的花鸟使,专门在民间寻觅佳人的。”
“这可是大恩典啊,倘若能被陛下看上,封个宝林也是好的,还能脱了奴籍。”琵琶女艳羡道。
可惜她如今已过双十,这样的好事是轮不到她的。
陆怀卿看向楼下道:“未必。”
再过三日,就是傅葭临的十八岁的生辰,而他在两年后也是这几日发动政变,领兵杀进了皇宫。
到时候那些承恩却未有子嗣的妃子,大都只能在宫中了此残生。
陆怀卿又多看了那些人几眼,正心里担忧,就看到那些花鸟使突然走了。
“怎么回事?”陆怀卿问。
过了会儿,才有人来回话,说是这次乐坊的女子没一个被选上的。
陆怀卿在心里为她们松了口气,想了想道:“给她们一人五两银子吧,就说是安慰她们的。”
“公主当真心善。”琵琶女道。
“没事——你刚才说那些人是在民间寻找佳人的?寻常人家的闺阁女儿被看上难不成也要进宫?”陆怀卿问。
见琵琶女点头,她在心里不由嗤笑。
什么花鸟使,她瞧是真的强盗罢了,把别人家的好女儿抢进宫献给那老皇帝。
陆怀卿这下才终于明白,王垠安为何不准王婉宁随意外出走动。
原来这长安城竟然有如此多难以觉察的豺狼虎豹。
她这几月一直派人盯着王家,却从没见过有生人进过王家,还在奇怪前世究竟是谁把王婉宁献给皇帝的。
如今一想,王婉宁很有可能是被这些花鸟使盯上了,看来她得让暗卫们再警惕些才是。
“哎呀——”陆怀卿瞧了瞧窗外的斜阳,“我还有事!”
江蓠写碑文的手一顿,起身靠着栏杆喊她:“公主,你去哪里?”
“傅葭临今日生辰,我之前答应要送他礼物的。”陆怀卿回身道。
“那你慢些!天冷地滑,小心摔着!”
江蓠大声嘱咐,陆怀卿嘴上应了好几声,但脚步丝毫不停,一看就没真的放在心上。
真是……陆怀卿虽然心地善良,还愿意多管闲事,但她的爱也是有差等的。
那位五殿下拿走了最重的那部分之一-
“五殿下,明日再见。”
裴侍郎今日到傅葭临府上聊考课诸事,这都整整三个时辰了才终于说完。
傅葭临颔首,继续翻看手里的名册,裴钦还是忍不住问:“殿下,今年的考簿是有什么问题吗?”
殿下自从那日发现谢相这些年对江映的打压后,就让考功司全部重新复审考簿——尤其是谢相门生最多的雍州、青州等地。
“谢相可不像外界传闻那么清正。”傅葭临反问,“你还听吗?”
裴侍郎没想到五殿下居然会这般快就信任自己,傅葭临却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道:“若是我不信你,你根本不会发觉我这些事。”
“多谢殿下赏识。”裴侍郎立刻拱手道。
他很明白傅葭临这是招揽他的意思。
傅葭临看了他一眼,继续刚才的话:“谢相如今在朝里埋了不少人。”
他将一份名册递给裴侍郎:“这些人这些年皆为“上上”者。”
裴侍郎接过名单一看,这些人其中不乏任要职之人,可大部分都清正刚直从不结党之人。
五殿下是从哪里知道这些消息的?
傅葭临:“你不必想我从哪里知道的,这其中有些是世家中人。你们裴家在世家尚有几分薄面,我需要你出面敲打敲打他们。”
“是,属下一定竭尽全力。”裴侍郎道。
傅葭临看裴侍郎欲言又止,问:“还有事?”
“没有,属下告退。”裴侍郎摇头。
他就是想起五殿下生辰应当是在这几日,只是五殿下是当年雍州起兵时出生的,陛下忌讳寻常人提这件事。
五殿下被寻回后,陛下也从未给殿下过过生辰——想来五殿下自己都是不在意的。
他还是别提起这事了。
待裴侍郎走后,傅葭临才继续翻看考簿。
大慈恩寺刺杀一事,父皇是交给皇兄去查的,但不知为何迟迟没能查出个结果。
他就自己派了烟雨楼的人去查,不仅确定了这次刺杀陆怀卿的那拨杀手是谢相的人,还连带着发现了谢相这些年明里暗里拉拢了许多人。
傅葭临握紧手中的笔。
若是换了个人,他早就让人将其杀之而后快了。
可偏偏这个谢慈收养了陆怀卿的堂兄堂姐十几年不说,还偏偏和陆怀卿父亲曾是好友。
这个谢慈究竟想做什么,为何一定要致陆怀卿于死地?
“笃笃——”
傅葭临突然听到有人敲了敲他的窗户,他警惕道:“谁?”
“傅葭临,是我啦!”熟悉的女声从外面传来,原本身体紧绷的少年瞬间放松。
他过去打开窗,就先看到一个大大的食盒被高高举起,随后陆怀卿扎着两个双丫髻的脑袋才探出道:“喏!生辰礼物!”
傅葭临愣住:“你怎么知道今日是我生辰的?”
“只要有心,怎么会不知道?”陆怀卿道。
傅葭临真是笨死了。
他就是在雍州的乱兵中丢的,想打听他是什么时候的生辰,简直就是再简单不过了。
傅葭临红着脸小声道:“不必如此麻烦的。”
“那可不行,生辰一年一次,就要大操大办!”陆怀卿反驳。
要不是知道傅葭临的生辰和他爹起兵造反碰上了,加之这里是长安不是漠北。
不然她肯定要好好给傅葭临办个生辰宴才是!
“快接住啊!我提了一路好累的。”陆怀卿道。
傅葭临立刻把食盒接了过来,他话是那么说,但手却像怀揣珍宝般小心抱着食盒,脸上也不自觉笑开。
“瞧你没出息的样子!”陆怀卿“哼”了一声,像是有点嫌弃他。
傅葭临像做错事般不知所措:“对……”
他的对不起没能说出,就看到已经从窗户爬进来的陆怀卿,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从窗外掏出一把剑。
“这才是真的生辰礼物啦!谁送礼会送吃的啊?本公主像是那么小气的人吗?”陆怀卿把剑呈给傅葭临。
傅葭临接过剑,垂眸瞧了瞧通体漆黑,像是用玄铁锻造,剑锷处嵌了珠宝的剑——这把剑很漂亮,一看就是陆怀卿会喜欢的样式。
“这是我送你的剑,以后你只能用这把剑。”陆怀卿颇为“蛮横”地盯着傅葭临的眼睛,“也不许用它乱杀人,不然这剑是我请大师锻造的,到时候可是损我的阴德!”
陆怀卿看傅葭临像只呆头鹅,就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脸:“听到没有啊?”
“嗯。”傅葭临将剑收好。
他看向眼前的陆怀卿,她眼里有期许和爱意,是过去他几乎从未落在他身上的眼神。
傅葭临从前不羡慕任何人有人关心和爱,但当有一日他也被人如此在意时,他才发觉——
真好。
原来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真好。
“别愣着啦!快来尝尝我给你做的长寿面!”陆怀卿把筷子和面都拿出来递给他。
傅葭临捏紧筷子,挑起一口细细品尝。
“好吃吗?”
“嗯……很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
陆怀卿得意道:“那当然!这可是我今日现和我堂姐学的。”
傅葭临闻言挑面的手一顿,片刻后更加大口地吃了起来。
“傅葭临!”陆怀卿却突然喊了他的名字。
他放下筷子,抬眼看她。
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嘴角的酒窝甜腻得让人深陷,她一字一句真诚道:“十八岁生辰快乐!愿你岁岁有今朝。”
傅葭临喉结微动,道:“多谢。”
他会的,他会好好活着,活成陆怀卿希望他成为的模样。
傅葭临吃完最后一口面,把碗放进食盒,和她道:“你下次直接走正门……”
“不用,我从小就上蹿下跳惯了,走前门还给你添麻烦。”陆怀卿摆手。
“不麻烦。”傅葭临语气放软,和她商量道:“你下次走正门,不然……我不放心。”
陆怀卿听到“我不放心”四个字,再加上傅葭临放低姿态,也觉得他说得没错。
她道:“那好吧。”
傅葭临垂下头轻笑,掩去眼里得逞的眼神。
他就知道陆怀卿这个人吃软不吃硬。
到最后,他还是不放心一路把陆怀卿送了出去,还让陆怀卿把食盒留下,说是他洗干净了再送回去。
陆怀卿也不是勤快人,自然也就答应他了。
等陆怀卿离开后,管家看到食盒不免意外。
傅葭临特地道:“今日我生辰,银雀公主送来的。”
他语气里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炫耀。
管家沉默了一下,以为傅葭临这是想要祝福:“殿下,生辰长安。”
傅葭临却好像不知为何,似乎还是不大高兴。
管家又道:“这位公主还真是在意殿下啊。”
傅葭临这次笑了。
管家被年轻人这股年少心动的劲儿熏得慌,提着食盒出来交代下人几句就走了。
负责杂役的丫鬟洗着碗,却发现这碗里剩下的汤里全是盐。
还是够一户普通人家能吃整顿饭的盐。
这厨房的那些侍女这又是在偷什么懒,竟敢把这种东西端上来给殿下,也不怕掉脑袋。
这种东西谁能下口啊!
第五十五章
元正节这日, 陆怀卿需要进宫向皇帝进献礼物。
她把早就给傅葭临准备好的压岁钱拿上。
外面的红包上有她亲笔用金粉描的栀子花,金色的花瓣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好看极了。
“阿卿今年收了不少红包啊。”谢识微笑道。
她还以为陆怀卿手里的红包也是别人送的。
毕竟, 陆怀卿今年真的收到了不少红包。
谢相、堂兄堂姐自不必说, 再算是王婉宁、江蓠等人……她已经收了厚厚一叠了。
就是傅葭临没给她送——兴许,他是太忙了还没抽出时间?
也可能是傅葭临自己从不过正元节。
陆怀卿只笑了笑, 她也没和堂姐说,这是她要送傅葭临的红=红包。
结果, 等两人正准备进宫,就看到东宫临时又给堂姐添了礼物,陆怀卿瞧了瞧似乎都是些首饰。
唯独有一把剑在其中看着格外突兀。
“太子殿下, 怎的想到给姐姐送剑的?”陆怀卿疑惑。
傅葭临那般不通情爱的人, 都知道给她送发簪。
这太子平日里瞧着细心体贴,怎的这般不会送礼?
她姐姐明明就是爱看书习文,却偏偏送这样的刀剑给她。
谢识微望着那把剑出神,轻轻抚摸着上面的花纹:“还请公公替我给太子回话, 就说识微多谢殿下好意, 这些礼物我甚是喜欢。”
等人走了,秋芙才回答陆怀卿的疑惑:“公主有所不知,陆家世代以武传家,若不是……”
秋芙意识到自己多言,立刻闭上了嘴。
“若不是当年流放途中我身子出了毛病,兴许我现在会是个女将军。”谢识微轻柔笑道。
她说这话时并无伤感,就像是在谈及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陆怀卿惊诧:“堂姐真厉害!”
她没有急着去安慰谢识微,而是先肯定了谢识微从前的厉害之处。
“是我们陆家素来如此。”谢识微提起陆家总有些怀念, “当年二叔与父亲都是大燕出了名的良将,我父亲坠马伤了筋骨, 才改走了文官这条路。”
谢识微道:“如果怀卿从小在陆家长大的话,兴许会比我更厉害。”
“才不是!就是堂姐厉害!”陆怀卿摇头。
她几斤几两自己最清楚,除了骑马射箭,她还真对什么剑术兵法不感兴趣。
就算生在陆家,她应当也成不了将军。
陆怀卿捧场道:“陆家有没有什么剑法之类的,就是那种很厉害,‘唰唰唰’能撂倒一片人的那种。”
“这倒是有,只是……”
只是谢识微当年硬撑着学到了七岁,身子实在是撑不住练剑耗费的精力,就再也没碰过了。
“我想看!”陆怀卿期待地望着她堂姐。
不过这一次,一向事事答应她的堂姐眼神闪躲:“我身子不适,就不献丑了。”
陆怀卿还想再说话,却被秋芙打断:“公主,咱们还是先进宫吧,免得误了时辰。”
闻言,陆怀卿只好点头,心里却觉得堂姐有些奇怪,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元正节,大燕皇帝宴群臣,会诸藩使臣。
漠北作为大燕最坚定和强大的盟友,陆怀卿是使臣里第一个上殿进贡的。
有着前世给傅葭临进贡的记忆在,她的动作不徐不疾,说吉祥话纳福时也恰到好处,惹得群臣都注意到了她。
三皇子瑞王小声和傅葭临道:“这银雀公主瞧着倒是进退有度,不愧是陆将军的女儿。”
傅葭临望着殿上进退合度的小姑娘,未多话但眼里却溢出几许骄傲。
陆怀卿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
别人也发现了陆怀卿的好,他自然是欢喜高兴的,也跟着笑着点了点头。
“三哥,五弟哪里懂这些。”康王突然道。
康王排行第四尚未及冠,原是不该封王,只是皇帝看他跛脚,就提前给他开府赐了爵位。
旁人都说他这是好福气,只有他明白这是他没有继位可能性的补偿。
从前他还能安慰自己他是因跛脚,才不被父皇重视,但宫里又不只他一人如此。
傅葭临身为中宫嫡子,却因血脉不明而为父皇轻视,比他还要惨上几分。
可这两三个月来,父皇却接连几次提拔傅葭临,先是白衣卫正使,再是吏部尚书……
康王自己都没察觉到他话里的嫉妒:“人家这些日子都忙着升迁,哪里有闲心关注这小小蛮夷的公主。”
“四弟,你怎可如此说话!漠北与大燕是盟友,这些年帮大燕打退北境不少异族,你这话不当讲!”瑞王制止他。
瑞王也觉得今日康王很奇怪,这人从前明明和五弟关系不错的,还时常帮衬着五弟。
今日也不知为何会突然针对五弟。
康王没想到瑞王会护着傅葭临。
瑞王虽然生母卑贱,但自幼养在王贵妃手下,他还是不敢招惹。
“五弟,今日是兄长多言了,还请你莫要见怪。”康王只得低头给傅葭临认错。
他从前见傅葭临落魄,也施舍过他几分善意,他原以为傅葭临看在那些好意上,定不会和他计较这件事。
却没成想,傅葭临冷飕飕看了他一眼。
这人什么也没有多说,可他的眼神像能将人吞噬的深渊,让人不由胆寒。
“无碍。”傅葭临最终却摇头。
他压下心底的烦躁念头,将目光放回已经拿到了帝王赏赐的陆怀卿身上。
他答应了那个好姑娘不随便杀人的。
他得做个和她一样的好人,才能与她并肩而立。
“康王殿下,太子殿下让您慎言。”太监道。
坐在远处的太子目光幽幽,眼里笑着,警告意味却在。
隔着这么远,他还是选择了站在亲生弟弟那边。
康王闻言心里更是一阵窝火。
太子怎的也跟着袒护傅葭临这个孽种,他就不怕这个杀人如麻、性情阴郁的弟弟哪日把他也给杀了!
一场宴席,有人欢喜自然就有人愁。
崔皇后神色复杂地瞧了眼陆怀卿。
都怪这个身上流着蛮夷血的女人,害得她们崔家如今被陛下打压至此。
枉她一开始还想着要撮合她和演儿,现在看来幸好没有真的让她和自己儿子在一起。
这个蛮夷女丝毫不像陆玠那般偏爱她,果真是那低贱又野蛮的夷族玷污了陆家的血脉。
不然陆怀卿怎么会跟着外人来害崔家?
“婉婉你怎么不高兴?是因为朕这次没请崔家的小辈进宫?”皇帝突然转过头,就看到了崔婉不悦的神情。
崔婉强颜欢笑:“陛下这是什么话。臣妾知道陛下是想让他们长个记性。”
前些日子崔妩在五殿下府前说的话,不知道是被哪个不长眼的家伙传到了陛下耳朵里。
陛下龙颜大怒,不仅夺了崔妩县君的封号,还又贬了崔应和崔远的职。
她心中当然不悦,却不能真的表现出来。
而另一头的崔远正在长安的街上巡逻。
他这次被贬为了巡防营的一个小小副统领,从前在他做虎贲军首领时,对他点头哈腰的人如今竟成了他的顶头上司。
虽然以他如今的官职今年的元正节宴会自然去不了,但他出身高贵按理也是能去的。
只是陛下像是故意给崔家难堪般,此次只请了他父亲一人赴宴。
他如今每日在街上巡逻,都觉得那些跟在他身后的小兵肯定在心里嘲讽他。
“有摸包儿!”
今夜正元节按例取消了宵禁,街上有人偷了东西。
崔远瞧了眼被偷东西的老妪荆钗布裙,一看就不是什么显贵人家。
他此刻本就心烦不想管,看到手下的人要去追,阻止道:“不过是小事,何必管它。”
小兵们止了动作,只是脸上都有些不忍心。
那老妪大过年被偷了东西,此刻哭得撕心裂肺,颤颤巍巍要去追。
他们大多家里也有老人,看到此情此景实在是看不过去。
有个小兵实在是忍不住:“将军咱们还是去瞧瞧吧?”
崔远闻言挑了挑眉:“本将军还要你来教不成?”
“来人,把他拉下去处置了。”
崔远无视掉小兵求饶的声音,在剩下的人面前道:“本将就是落魄了,也轮不到你们看不起。”
他骨子里刻着崔家人高高在上的毛病。
从前顺风顺水还能装个谦谦公子,如今稍显落魄,内心的自傲就和自卑纠缠了起来。
“走吧,去瞧瞧。”崔远还是带人去追了那个摸包儿。
他追到了胜业坊,让小兵去打听贼人下落。
不过此时正是团圆时,没几户人家愿意开门理他们。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肯定会不了了之时,一扇有些陈旧的门被人打开。
这女人是个哑巴,戴着过肩的帏帽,她素手指了指某个方向。
崔远不自觉被女人曼妙的身姿吸引,一阵风吹起,将女人的帏帽挑起一个角。
他不经意抬眸一眼,就被女人的脸勾住了魂。
这是张很漂亮的脸,漂亮到——崔远立刻意识到,这会是个绝佳的机会。
这个女人会是一枚很有用的棋子。
崔远扯起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宛若翩翩公子般向站在“王府”牌匾下的女人走去-
夜已深,殿中之人大多酒酣耳热。
唯有傅葭临从头到尾滴酒未沾,甚至就算有人给他祝酒,都被他尽数婉拒了。
瑞王不由好奇:“皇弟怎的不饮酒?”
他没记错的话,这位五弟不爱饮酒,但平日酒量也不差。
怎么这次竟然一点都不喝?连父皇敬酒,他冒着得罪父皇的风险拒了。
傅葭临:“答应了人不喝酒。”
“竟有人能叫五弟做到这份上?”瑞王喝多了酒一时失态,“难不成是五弟心上人?”
傅葭临暂时不想让旁人知道他喜欢陆怀卿的事。
但他同样没有否认,只是偏过头向陆怀卿看过去。
等他握住更多权力,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告诉所有人,他喜欢陆怀卿了。
瑞王只是一时酒气上头,没得到傅葭临明确回答,很快也就把这句话抛之脑后了。
宴席散后,傅葭临原本想要追上去找陆怀卿,但中途被太子拦住。
他想起陆怀卿教他的善恶是非,停下脚步感谢:“今日多谢皇兄为我说话。”
“不必,今日的事,本就错不在你。”太子眉梢一挑。
他也没想到这个弟弟,如今竟变得如此有礼。
太子还想和傅葭临说几句鼓励的话,但恰在此时,皇后身边的玉棠打破了二人的对话。
玉棠:“这是皇后娘娘,今年给太子殿下准备的压岁钱。”
红色绸缎封着里面的钱,装着满满的一袋钱。
太子知道母后这次又没给五弟准备,他原本想宽慰五弟,傅葭临却向他行了一礼就立刻离开。
“五弟……”
太子还以为傅葭临这是没拿到母后给的压岁钱难过。
事实上,傅葭临是想追上陆怀卿。
可是等他追到宫门口,才发现陆家的马车已经晃晃悠悠离开了。
少年人好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落寞,捏紧袖中东西的手又添了几分力。
他还是没能赶上。
“新年好啊!”
就在他不由心情低落时,左肩却被人用力拍了一下。
他向左转什么也没看见。
陆怀卿站在右边笑眯了眼:“笨蛋傅葭临,我在你左边啦!”
“下次记得长教训,别又老实往被拍那边转啦。”陆怀卿笑着提醒他。
傅葭临点头,喉咙有些紧:“谢府的马车不是走了……”
“我在等你啊,王谦和王贵妃叙旧去了,等会儿我蹭王家的马车回去。”陆怀卿解释。
傅葭临:“等我?”
“对啊。”
今夜没有月光,但陆怀卿手里的宫灯映着她的眼,明亮又柔和。
一个红纸包被陆怀卿从袖中掏了出来。
她道:“这是压岁钱!给你的!”
傅葭临接过她给的压岁钱,听见她问:“你跑这么急做什么?”
“我想追上你。”
陆怀卿:“追上我?”
傅葭临用力摩挲着这个人生中,第一次收到的装满心意和祝福的压岁钱。
他不自觉露出一个真诚的、纯稚的笑容。
少年的眉眼也被宫灯柔和,一封装满银票的红绸包被他放在陆怀卿的手中。
“这是我的心意。”傅葭临道。
“你送我的《节气歌》里有提到,我记下来了——正元要给压岁钱的。”
陆怀卿摸着手里的红包,思绪翻飞。
关于压岁钱,前世她就想要的。
不过,第一年她压根不知道大燕还有压岁钱这一回事。
第二年,傅葭临教她学了《节气歌》,她知道了,却没胆子找傅葭临要。
第三年,她调笑般和傅葭临说了,却被他反过来说她都是大人了,怎么还需要压岁钱。
后来,她没活过第三年,自然也没机会继续找傅葭临要压岁钱。
前世求而不得的东西,今生原来这般简单就能得到。
重生后的第一年,傅葭临就送了她压岁钱。
陆怀卿认真道:“收了我的压岁钱,你就要岁岁平安。”
“好。”傅葭临伸手替陆怀卿捋了捋头发。
“我们都要岁岁平安。”陆怀卿又道。
“也好。”傅葭临应下。
“我们上元节去看花灯吧。”陆怀卿突然道。
“好……你说什么?”傅葭临这才发现自己被陆怀卿带进了坑里。
“我不管,你都答应我了。”陆怀卿耍无赖。
她这些日子看出来,傅葭临不想旁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但她不喜欢这样。
喜欢就要明晃晃表现出来才行啊!
傅葭临无奈开口:“阿卿,我……”
“嘘——”陆怀卿示意他闭嘴。
她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其实我今夜很想亲亲你的,但是这里人多口杂不方便。”
“等上元节,我给你补上,好不好呀?”陆怀卿眨着眼睛,故意诱惑他。
傅葭临知道自己该拒绝,但他此刻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像是踩在棉花上,头晕目眩。
他明明滴酒未沾,却像是醉得厉害。
“好。”
陆怀卿立刻道:“那就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嗯。”傅葭临笑着看她心满意足,高高兴兴离开的背影。
一言为定,永不反悔。
第五十六章
“我问你最后一遍, 你究竟答应还是不答应?”崔远居高临下。
王垠安被按在地上,他的嘴角和额头都被打破,此刻还不住往外淌血。
他却张开口, 呕出一口血, 一字一句固执道:“不、可、能。”
王垠安像只被逼到绝境的猛兽,挣脱按着他的人, 向高高在上的扑过崔远去。
他知道自己不是崔家的对手,可是哪怕以命换命, 他也绝不可能让他们把姐姐带走。
但崔远终究是领过兵并没有被他吓到,反而一脚将他踹开。
王垠安被踹到了正厅的梁柱上,他“闷哼”一声, 口吐鲜血像是没了声息。
“兄长, 干脆杀了他得了。”崔遐幸灾乐祸。
此次流放途中,他丝毫没有反省自己的错误。
姑母正元节求皇帝舅舅赦免了他,他这几日紧赶慢赶回了京城,就是想要找那几个害他的贱人报仇。
“不必。”崔远看了眼地上生死不明的王垠安, “终究是太原王氏的人, 直接杀了不好交代。”
当然他更怕的是,到时候王婉宁真成了宠妃,来找他们算账。
留这个王垠安一命,也可以当作人质。
“把人带走就是。”崔远吩咐道。
已经被喂了迷药的王婉宁,在王垠安迷蒙的目光里被拖走。
他想要阻止,可身上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就连意识都开始涣散。
今日就是上元节,崔家打定的主意, 就是今日把王婉宁献给皇帝。
等他缓过来,或者等别人明日发现他没有上朝, 只怕已经为时已晚。
不、不行……他得要救姐姐,他答应过爹爹和娘亲,一定会保护好姐姐的。
“呃——”
王垠安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向门外爬去。
少年束发的布带被血浸透,轻飘飘落在地上,血从他身下蜿蜒开,染了一路。
“叩——叩叩——”
他用尽全力扒拉大门,却始终没能成功。
就在他都要放弃时,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王垠安!快来吃元宵!史馆准备了多的,师姐让我给婉宁姐姐和你带了!”
听声音是被崔家人支开,今日还在史馆帮姐姐一起修史的江蓠。
“王垠安你……”江蓠扔掉食盒,蹲下身抱住他。
“我姐被崔远带走了,救她!求你!”王垠安卑微道。
“好好!我先去给你找大夫!”
王垠安拉住江蓠的袖子,阻止了他的动作。
他之前从不明白,姐姐为何总让他多做好事,不要做坏事。
如今他终于明白了,善因真的可以结善果。
“不……马上去找五殿下、不,去找那位漠北公主。”王垠安紧紧抓住江蓠的手。
“去找陆怀卿。”
崔远敢对他下手,就是明白傅葭临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
他这些年对傅葭临有几分情分,但他不敢赌——万一傅葭临不帮忙呢?
但陆怀卿不一样。
她连江蓠都愿意救,一定也会救他姐姐的-
“阿卿怎么还在梳妆?今夜是约了什么小郎君吗?”谢识微揶揄陆怀卿。
陆怀卿往头上簪傅葭临送她的栀子花的手一顿,她心虚遮掩:“才没有。”
“就是和何怀之、阿依木她们一起出去赏花灯罢了。”陆怀卿面不改色撒谎。
她不是故意想骗她堂姐的,只是她这些日子看出了谢识微对傅葭临颇有微词。
为了不在大过年给谢识微添堵,她选择不说等会儿要去见的人。
陆怀卿对着铜镜又仔细整理了一下鬓边碎发。
嗯,堕马髻,簪上一朵仿栀子花的簪子,好看又简约!
“长安的小娘子都是别牡丹,阿卿要不换一换?”谢识微提议道。
“不用。”
陆怀卿笑着摇头。
这是她心上人送的花,比什么牡丹都更娇贵、更漂亮。
陆怀卿临出门时,还是忍不住问谢识微:“堂姐当真不去逛逛灯会吗?”
谢识微解释:“婚期定在下月的,如今不过半月,我再出去走动不好。”
也是,毕竟连堂兄都在十日前去岭南,说是帮忙取当年落下的一些伯母留给堂姐的嫁妆了。
“那等会儿,我给堂姐捎花灯和元宵回来!堂姐不许早睡哦!”陆怀卿笑得眉眼弯弯。
她今日穿了一身大红色裙子,鲜艳夺目的红映着她比雪更白几分的脸,丝毫不知道自己像个圆乎乎的元宵。
“好。”谢识微点头。
陆怀卿登上马车,同乘马车的何怀之打趣她:“公主今日穿得这般好看,白白便宜了那小子了……嘶——阿依木,你又掐我!”
阿依木瞪了他一眼:“就你话多。”
“本来就是……”何怀之反驳。
“怀之,你以后不许这么说。”陆怀卿收敛笑意,正色道,“我喜欢傅葭临,你就要尊重他。”
阿依木和何怀之都诧异地看向她。
陆怀卿认真道:“我将来……应当会和傅葭临在一起,他是我喜欢的人,你们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希望,大家都好好的。”陆怀卿难得说这般煽情的话。
马车内,一阵沉默,最后还是阿依木先开了口:“银雀,我们懂你的意思。”
“你喜欢谁,我们也会喜欢的。”阿依木推了一下何怀之。
何怀之立马表态:“对!”
“不过……你现在年纪太小,生孩子对身子不好,得再等几年。”何怀之秉着医者仁心提议。
“你说什么啊!”陆怀卿和阿依木一起按着何怀之“打”他。
两人就像小时候把何怀之按在长满柔嫩青草的地上挠痒痒那样。
直到何怀之连连讨饶,陆怀卿和阿依木才相顾而笑,放他一马。
“就知道欺负我,从小到大都这样。”何怀之揉着丝毫不疼的手腕,假装惨兮兮道。
“不是说大燕人都讲什么‘君子’、“淑女”吗?也不知道傅葭临……”何怀之小声絮絮叨叨。
陆怀卿听到他的前半句,仔细想了想这话。
因为傅葭临自己就不是什么君子啊。
恰好,她也不是什么进退有度的淑女,他们俩恰好乌龟看绿豆,就是看对眼了。
何怀之不服不行。
马车在坊口停下,何怀之和阿依木去过他们二人的上元节,陆怀卿则按照约定的地点想去找傅葭临。
虽然八月十五教育过傅葭临,早到和迟到都不好,但她今日还是稍稍早了半个时辰到。
毕竟,那个小呆瓜大笨蛋,万一这次又提前好几个时辰到了如何是好?
她这样贴心又温柔,就勉为其难看在他上次多等了那么久,这次换她早些时辰来找他好了。
只是陆怀卿还没走几步,就看到江蓠焦急向她跑来。
“公主……王婉宁,被崔家的人带走了!”江蓠道。
他今日先跑了崔府听说陆怀卿出门赏灯去了,就又立刻往东市找了来。
陆怀卿向后踉跄了一步。
怎么会这样呢?
她不是一直派人盯着王家的吗?那些暗卫——对,陆怀卿突然回想起,从正元节那夜开始,暗卫除了“无事”的禀报,就再也没提过王家其他风吹草动。
原本她只当是元正节暗卫们也都想着休假,再加之不过短短半月,并没有觉得这事有什么蹊跷。
却没想过可能是她的人已经被崔家控制了。
她找的那些小乞丐最近过年节,自然也松懈了对王家的看管。
竟然就这般叫崔家人钻了空子。
陆怀卿听江蓠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阿伯,你立刻去找阿依木,联系我们在长安的人手。”陆怀卿拿走马夫手里的鞭子。
这不是她用得最趁手的那条绞金鞭,但是勉强用用也够了。
交代完事情后,陆怀卿拉住江蓠就向崔府去。
她摘下头上的栀子花,目光略微凝滞了片刻——
傅葭临,对不起,今日是她食言了。
可是她必须要救下王婉宁。
陆怀卿将簪子收入袖中,她又嫌弃身上的披风多事,直接脱下披风在长安的街道上狂奔起来。
她知道长安人看到了,一定会笑话她是个疯子。
但没关系,疯就疯吧。
只要能够救下在意的人,和他们好好在一起,谁还管那些不相关的人怎么想。
“咱们就这么直接进吗?”江蓠有些害怕。
今日崔家请了许多宾客来府上,但这崔家人既然都把陆怀卿的暗卫捉住了,怎么可能会让他们进去?
陆怀卿自信:“我的暗卫都是阿娜帮我选的和调/教的,他们绝不可能交代主人是谁。”
江蓠还是惴惴不安,却未曾想,那些家丁真的没有拦下二人。
陆怀卿却没有时间得意,她现在需要的是摸清崔家把王婉宁关在哪里了。
两人从廊下走过,却撞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王谦喝得醉醺醺的,嘴里还在小声嘟囔:“盼长安,念长宁……”
江蓠只当他是酒蒙子将他放走,但他却在露过陆怀卿时,在她耳边小声道:“崔妩院里去看看。”
陆怀卿惊讶抬眼看去,就见他仍旧一副醉得不省人事的模样,就好像刚才那个冷静清醒的声音只是陆怀卿的幻觉般。
“走。”陆怀卿选择相信王谦的话。
他倘若是崔家的人,就应当立刻让崔应将他们二人捉起来才对,但他既然没这么做……
不管了,如今也只能赌了!
然而,下一刻,陆怀卿远远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那竟是微服私访的皇帝,还有他身边笑得温柔的皇后。
原本她以为崔家是打算把王婉宁关在柴房等地,然后悄悄送进宫。
如今看来,崔家恐怕是打算直接生米煮成熟饭。
如果,王婉宁在宴会上失了名节,王家自然不会认这个旁支女。
到时候,手里捏着王垠安性命的崔家,就可以让王婉宁安心做他们的棋子。
这也说明王谦说的话确实可信。
“这位娘子,您是不是走错了。”丫鬟看到陆怀卿捂着肚子靠近。
陆怀卿低头,没让她们看到自己的眼睛,只一个劲儿道:“我有些不舒服,请问这附近哪里能让我方便方便。”
侍女立刻给他们指了地方。
陆怀卿背过身立刻离开。
“看清楚了吗?”等两人来到院后,陆怀卿立刻问。
江蓠:“有侍卫在,至少有十几个人把守。”
“咱们这下怎么办?”他有些害怕。
陆怀卿捏紧手里的鞭子,骨节发出清脆的“咔擦”声。
今日多半会见血,甚至很有可能会彻底得罪崔家——还是势不两立、你死我活那种得罪。
陆怀卿道:“你等会儿不要插手。”
江蓠不是她,他不认识王婉宁,没有必要搅和进来。
但她不一样,她见过王婉宁疯疯癫癫的样子,也见过她温柔善良的一面。
王婉宁是个好人,她做的点心也很好吃,陆怀卿一定要救她的。
她深吸了两口气,身手麻利地跳上院墙翻进了院里。
“为何娘子要同意这个女人安置在她院里啊?”有丫鬟小声议论。
“谢公子喜欢这人,娘子说必须要亲自出口气才是。”
“听说娘子给她准备了药……”
药?
陆怀卿从前总以为王婉宁是被逼疯的,却从未想过她可能是被下了毒。
“是绝子药。”丫鬟道。
陆怀卿见这两人不再说话,套不到什么消息,就将二人打晕。
她悄悄挪到侍卫最多的西厢房附近,已经确定了那就是关王婉宁的地方。
就在她即将上前时,却被人从后面拽住。
难不成是有人发现了她?
陆怀卿惊恐转头,却被傅葭临捂住了嘴。
她望着意料之外的人,满眼不可置信。
傅葭临怎么会到这里来?他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和我说,迟到和早到都不好。”傅葭临压低嗓音。
而陆怀卿是最好最好的人。
她肯定是遇到了很大的麻烦,才没能准时赴约。
傅葭临立刻就派人查了这件事。
还好,他赶上了,没让陆怀卿沾染血污。
陆怀卿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了傅葭临拔剑向院中而去。
他的剑光在满院的明灯下,折出的却是泠泠寒光。
陆怀卿却没有如傅葭临希望的那样躲在他身后,而是拎着鞭子同他一起上前。
“我的栀子花!”
在缠打中,陆怀卿袖中的簪子飞出,被侍卫当成暗器一脚踩碎。
“可恶可恶!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人,送我的簪子!”陆怀卿怒了。
“不可饶恕!”
陆怀卿丝毫没有因手生而拖后腿,反而因生气竟一时间撂倒了好多人。
第五十七章
傅葭临出剑利落, 似乎是打定了要速战速决。
比起在慈恩寺那次,这次他出手并不狠厉,重伤了这些侍卫却并未真的夺他们的性命。
陆怀卿发现傅葭临今日用的是她赠的那把剑。
不知为何, 她总觉得傅葭临今日下手如此轻, 兴许就是因这把剑的缘故。
难不成是他也用不惯新的兵器?
有一个侍卫向院门外跑去,傅葭临抬手正想一剑向那人膝盖掷去, 就看到江蓠举起石头把那人砸晕了。
那个儒生没杀过人,被飞溅的血吓得呆若木鸡。
里面的崔妩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她推开门质问:“谁让你们进来的?”
陆怀卿:“我们是来救王婉宁的,你给我们让开!”
“你……”
崔妩被身旁的侍女按住,侍女柔柔一笑:“五殿下和银雀公主说笑了, 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
语罢, 她还转过身,大大方方让陆怀卿等人进去。
而里面确实除了一碗没被人动过的汤药外,没有任何可疑之处,王婉宁也并不在这里。
“银雀公主, 你在崔府如此横冲直撞, 恐怕不妥吧。”侍女看向陆怀卿。
“不可能。”陆怀卿喃喃。
她转过身,拿起桌上那碗药,质问崔妩:“那这是什么?如果王婉宁不在这里,那这碗绝子药,你又是给谁准备的?”
崔妩也反应过来了:“这是我自己平日里喝的安神汤。”
“那你倒是现在喝给我看!”陆怀卿一把抓住崔妩,想要把药给崔妩灌下去。
傅葭临则持剑拦住其余侍女。
崔妩连连后退,就在她被陆怀卿用药堵住嘴,正想开口讨饶时, 不知从哪堵墙里传来了声音。
“救救我……”
陆怀卿抛下药碗,循声找到了那堵传出声音的墙。
墙内的女人像是长久不说话, 她的嗓子就像是被刀片割过一般,呕哑难听又极为微弱。
“机关在哪里?”陆怀卿问。
见那些侍女不肯说实话,陆怀卿对里面的女人道:“你往后躲一躲。”
随后,她抬脚用力踢了好几下,终于破开墙。
“王姐姐你醒醒。”陆怀卿摇了摇王婉宁,却发现怀里的人满脸潮红一点反应都没有。
显然刚才的呼喊,已经用尽了她最后一点力气。
“我们先把人带走。”
傅葭临收剑入鞘,将崔妩连带几个蜷缩在角落的侍女一并拍晕。
两人扶起王婉宁就往外走。
“别发呆了,这人没死。”陆怀卿看向守在门口的江蓠。
江蓠这才反应过来,他颤抖着唇,哆哆嗦嗦:“真没死?”
“没死。”傅葭临答道。
在杀人这件事,傅葭临算得上经验丰富,江蓠也就信了他的话。
陆怀卿捡起已经被踩得四分五裂的发簪,转头对江蓠道:“快跟上!”
“哦……好、好!”-
“好多年不来崔家了,朕记得当年朕来崔家,还总是被崔家的门房拦。”皇帝看向在前面带路的崔应道。
崔应尴尬笑了笑:“当年陛下和二妹年纪小,总是私下见面,有损陛下名声。”
“臣也是不得不那么做。”
“呵。”皇帝轻笑一声,却也没有拆穿崔应。
说什么为他好,实则是因当年他只是个不得宠的皇子,崔家自然不愿意女儿嫁给他。
皇帝笑着和谢慈道:“朕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婉婉,还是陆兄带我翻墙进来的。”
谢慈跟着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他知道皇帝这话是在给崔家和崔皇后难堪。
谁都知道崔皇后当年与陆玠本是有婚约的,崔家当年对陛下也并不待见。
不过崔家这么做也不难理解。
谢慈看向身旁不怒自威的皇帝。
谁又能想到落魄的皇子也有大权在握的一日,而他这个当年跟在陆玠等人身后的小人物,竟成了唯一风光到现在的重臣。
“崔卿不是说有美人要献给朕吗?引路吧。”皇帝的敲打点到为止。
他如今已经实现了年少时的梦,陆家也成了半死不活的样子,自然没必要再跟崔家再过不去。
崔应带着一行人往计划里的院子去。
但等他们走到院里,崔应才发现王婉宁并没有如他预计的等在里面。
皇帝不悦:“崔应,你这是又如年少那般戏弄朕吗?”
“臣、臣不敢!”崔应急道。
皇帝气得拂袖而去。
崔应跟上去道:“陛下,臣真的不是故意的,臣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
谢慈站在一旁,没有跟上去。
他偏过头问陆昭:“美人呢?你今日摆了崔应一道?”
“我可没有那个闲心。”陆昭耸了耸肩,“我还以为是你又在算计崔家。”
故意让安插在崔家的人,引导崔家给皇帝献美人,再故意临时把人带走。
这种把人算计到死,却不脏自己手的算计,本就是谢慈最擅长的计谋。
“我也没那个闲心。半月后就是识微和太子的婚礼,我可没有闲心管崔家。”谢慈淡淡道。
皇帝怒气冲冲离开崔府后,谢慈才明白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又是那个漠北小公主,竟然还能撺掇得动傅葭临又帮她。
“女儿也不知道那王婉宁怎么突然就能说话了!”被崔应扇了一巴掌的崔妩,捂着脸不甘心哭诉。
王婉宁不是个哑巴吗?若是知道这人竟会说话,她怎么也会把她嘴巴堵上。
谢慈原本只是在一旁装好人,劝劝被坏了好事的崔应。
但在他听到“王婉宁”,以及这人会说话后,他早已刻在脸上的微笑裂开一道裂缝。
“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谢慈冷声道。
崔妩:“王、王婉宁。”
“她是王益的女儿?”谢慈问崔应。
“是……”崔应看谢慈也突然离开,他还以为崔应生气了,“当年江逾白舞弊案,你不是连带着王益也弹劾了吗?”
他选择王婉宁也是有过犹豫的。
毕竟王益从前与江逾白交好,谢慈自然和他有关系。
只是他想着谢慈既然都弹劾王益了,当然更不会管王益的儿女。
谢慈却没有回身解释,他连陆昭都打发走了,独自一人立刻赶回了谢府。
“派人去杀了王家姐弟。”谢慈唤来他的心腹。
片刻后,他闭了闭眼,又道:“若是见到陆怀卿,一并杀了,不必留她性命。”
“可是……”心腹都被他吓到了。
那陆怀卿可是堂堂一国公主啊。
谢慈睁开眼,眼里只剩下如往日般的温和:“照做就是,所有责难,本相来担。”
他就不该心软。
不论是当年放过“哑巴”了的王婉宁和尚不记事的王垠安。
还是在慈恩寺时,只是劫走陆怀卿,让她“下落不明”。
到底是他如今有了家,又儿女双全,竟忘了朝堂之上,只能赶尽杀绝,不该有丝毫柔肠-
“怎么样?”陆怀卿看何怀之给王婉宁把完脉,压低声音问。
何怀之示意几人出去再说。
“崔家给王娘子喂了催情的药,至于别的药倒是没有。”何怀之道。
王垠安急道:“那为何我姐姐还没有醒?”
“我也觉得奇怪,按理来说,我已经解了药性,应当会很快醒来才是。”何怀之道。
他思索片刻,还是道:“先好好照顾着吧,我等会儿熬副补药,你再给你姐姐服下。”
陆怀卿原本还想再照顾会儿王婉宁,但她看到身受重伤的王垠安坐在他姐姐床边满眼担忧。
她觉得自己不该去打扰别人姐弟俩,就默默退了出来。
陆怀卿坐在庭前,失望地看了看手中已经不能戴的发簪,又望向远处飘落的雪。
今日事情颇多,陆怀卿也知道今日傅葭临没有灭口。
这也就意味着崔家人,肯定会知道是他们坏了崔家的好事。
这下算是彻底得罪崔家了。
陆怀卿吹了吹额头上的碎发。
“吃点元宵吗?”傅葭临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安慰她,给她端上一碗元宵。
陆怀卿眼里的忧愁淡了几分,她捧过芝麻馅的元宵咬了一口:“你不吃吗?”
傅葭临摇了摇头。
“不对……你从哪里弄得啊?”陆怀卿觉得奇怪。
如今夜已三更,外面飞雪连天,这王婉宁也生了病。
江蓠和他师姐都是君子远庖厨,王垠安也在她姐姐病床前,何怀之和阿依木两个漠北人就更别提了。
那这碗元宵能是从哪里来得啊?
傅葭临:“我做的。”
“你好厉害啊!”陆怀卿惊呼。
她立刻又舀了一个元宵,皮很糯,里面的元宵馅甜而不齁。
陆怀卿奇怪:“你怎么会做饭啊?”
雪花偶尔有几片吹进窗上,傅葭临垂眸看着那些雪花,语气平淡:“以前还没被认回来前,也会有需要去很远地方的任务。”
他之前已经提过他曾在烟雨楼做过事。
但陆怀卿似乎并不在意,他也就当陆怀卿不清楚那是什么地方,才敢提及那些不堪过往。
陆怀卿又问:“比如……”
“剑南、岭南、渤海都是去过的,路上吃不惯当地的味道,我就学会自己做饭了。”傅葭临道。
陆怀卿边嚼着嘴里的元宵,边听傅葭临讲那些四处做任务的故事。
“在夔州被辛辣刺激到了,那里的人当真很能食辣。”傅葭临道。
他讲述这件事时,虽然面上平静,眼里却心有余悸。
陆怀卿难得看傅葭临露出害怕的神情,还咬着嘴里的勺子就笑出了声。
傅葭临不能吃辣,记下来了。
飞雪簌簌落下,屋内两人对坐聊起过往。
陆怀卿也讲了她小时候的趣事。
什么她吵着闹着要尝尝阿塔口中长安的“桃花姬”,阿塔就找燕商买了酒曲给她酿酒,结果一坛酒,差点送她去见雪山神的故事。
陆怀卿哈哈大笑:“第二天,我阿娜抄着马鞭追着我阿塔打。”
当然都只是嘴上说说啦,她阿娜根本舍不得打她阿塔,最后两人一起被何怀之师父——老何医官数落了一通。
傅葭临认真听她讲述过去,桃花眼里都是向往的神情。
就像一只在雪天躲在门外,探头探脑看别人家幸福的流浪猫。
“傅葭临,以后……我是说以后啊!”陆怀卿红着脸,“我们有了自己的小家,是不是你也能带我到处玩啊?”
傅葭临的笑容一滞:“你不想停下来买处宅院吗?”
他原本就是这么想的。
爬得高高的,握住权力,然后给陆怀卿撑起一方天地。
原来她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也不错……可是,仗剑天涯,四海为家好飒!”陆怀卿起身,模仿傅葭临运剑的模样,“咱俩一起浪迹天涯,比待在长安好多了。”
傅葭临望着陆怀卿一语不发。
他没有过真正的家,他也不知道一个家究竟该是怎么样的。
就连和陆怀卿说的所谓打算,也不过是他瞧了王垠安、皇兄等人的家后,自己拼拼凑凑出来的“家”的幻想。
但陆怀卿口中的家真的很不错。
傅葭临:“好。”
“给,特地给你留的。”陆怀卿把最后一个元宵喂给傅葭临。
毕竟是他做的,他若是一个都没吃上,未免也太惨了些。
傅葭临张口,将整个元宵一口吞下。
“笨蛋傅葭临,谁吃元宵一口吞啊!”陆怀卿没想到傅葭临会这样。
但傅葭临只是伸手挡了挡唇,没让陆怀卿看到他狼狈的模样,待咽下后才傻笑着道:“无碍。”
陆怀卿帮傅葭临擦了擦嘴角的芝麻糊,又听到他道:“很甜。”
所以说人长得好看真的很重要,要是换个丑点的这么笑,就只有傻乎乎能够形容。
但傅葭临这么一笑,嘴角的梨涡合适的荡漾开,少年意气晃得人眼晕。
陆怀卿觉得自己肯定也是晕在了傅葭临的笑里,不然她也不会呆呆地亲了一口傅葭临的嘴唇。
还是傅葭临更甜。
亲完后的陆怀卿,坐在椅子上在心里像个登徒子般想。
傅葭临的笑容一僵,一把拿起剑——不是陆怀卿送她那把,而是他自己用得最久的那把剑。
“别出来!”
丢下这句话后,傅葭临提剑就往外去。
但陆怀卿觉得不对,她往外面看了一眼,就看到一波又一波的黑衣人涌了进来。
看这架势,陆怀卿觉得这次的情况,肯定比在大慈恩寺时还要更为严峻。
傅葭临还让她不要出去——他是打算一个人被捅成筛子吗?
陆怀卿捡起自己送给傅葭临那把剑,往廊上跑去,一路上遇到了好几个刺客。
“王垠安!有刺客,你不要……”陆怀卿边和他们缠斗,边大声提醒王垠安,“不要离开你姐姐。”
这些人多半就是冲着王家姐弟来的。
不过下一刻,陆怀卿发觉她可能想错了,又或者说她可能是想简单了。
在她现身的刹那,那些刺客都向她而来。
陆怀卿这才意识到,这些人想杀的人里面肯定也有她。
可是这些人究竟是为何要杀她啊?
陆怀卿的剑术不过三脚猫很快就难以招架,阿依木等人的功夫比她还要差,一时半会儿也帮不了她。
她抵挡了一刻钟,面对眼前十数人的刺客,左手上不可避免的负了伤。
“咯——”
陆怀卿被刺客的杀招逼得后退,就在此时隔她最近的刺客喉咙被人刺破。
鲜血从那人的颈间喷涌而出,甚至有不少血溅到了陆怀卿的脸上。
又是一阵短兵相接的声音,那些试图靠近陆怀卿的刺客,全都一一被傅葭临的剑贯穿。
陆怀卿从未见过这样的傅葭临。
她印象中的傅葭临杀人虽狠、虽快,但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冷静的。
关于这一点,傅葭临从不过多提及,但王垠安却与她说过——
做杀手最大的忌讳,就是被心绪左右。
但眼前的傅葭临明显不是,他剑剑狠厉,到了最后甚至不像是为了自保,而带了几分报复的意味。
他砍下刚才伤了陆怀卿右手那人的双手,随后才一剑砍下那人的头颅。
又是一刻钟,院内的打斗终于结束。
沉默混着血腥味弥漫开来,目睹了一切的人,不约而同看向院中还紧握着剑的傅葭临。
他身上的衣衫已经被血浸透,还不断有血珠顺着他的剑淌下。
王垠安还在屋内不敢离开他姐姐,外面的几人则神色各异。
江蓠师姐弟当然被吓得不轻,他们一介文人哪里见过这样的修罗场景。
何怀之和阿依木则是担忧地看向陆怀卿。
她喜欢的人,竟如此恐怖残暴,这……就算是为了自保,寻常人哪里会这样出手狠辣?
傅葭临这根本就不像个人,反而更像毫无自我意识的刀剑,才能做到如此面不改色地屠杀同类。
而站在尸体中央,脚尚踩在园中混着大滩大滩血的雪地中的傅葭临,轻轻眨了眨眼。
他甚至不敢抬眼去看陆怀卿。
风与雪似乎都更加喧嚣,他也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嘲讽的声音。
看吧,根本改不掉的。
他就是个怪物,这辈子都不可能活得和正常人一样。
陆怀卿一定会被他吓跑的。
“公主,别去。”何怀之开口想阻止陆怀卿靠近傅葭临。
但陆怀卿并没有听何怀之的话。
她踏过雪,也淌过血,还踩过照着这一切的月光。
最终她停在了离傅葭临一尺远的地方。
她与傅葭临都沉默,最后还是傅葭临先抬眸看她。
他手上、脸上、脖颈上,就连眉睫上都有血迹,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傅葭临见陆怀卿不说话呆愣的样子,他害怕陆怀卿被他吓跑,却不敢开口挽留。
她本就该碰明净的雪才是,而不是被他染上血腥。
傅葭临的齿间还有刚才元宵的清甜,他心中的苦涩却更甚,不由自嘲:“怕呢?”
如果陆怀卿要走就走吧,这样的他确实不配。
不过这是他给陆怀卿最后一次机会了。
傅葭临猩红着眼盯着陆怀卿,自以为大度:“怕就……”
“我觉得你要是这个水平,那我觉得你也不小气。”陆怀卿的话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陆怀卿终于想到话安慰傅葭临了。
这人刚见面时给的承诺,她还觉得是他小气。
可后来了解了杀手这行的规矩,今日又见到傅葭临以一抵百的功力后,陆怀卿才明白傅葭临这个承诺一点也不廉价。
二十一的傅葭临为了她的一封求援信,千军万马,平叛漠北。
十八岁的少年给不起那么多,但他同样把他最珍贵的东西献给了她。
只要他有,他就会给。
陆怀卿望着傅葭临红着眼眶,又回想起他刚才像是委屈到极点的话。
少女踮起脚,用手帕替傅葭临擦去脸上的血污,认真道:“这些人要杀我们,我们是自保,这不算作孽。”
“咱们还救了王姐姐和王垠安,这算积德行善,神佛不会怪罪的!”陆怀卿安慰傅葭临。
果然,眼前的傅葭临眼里神情一怔。
傅葭临听着陆怀卿的话,心里不自觉柔了下来。
但他同样明白,从今以后,他再也不可能放陆怀卿走了。
“傅葭临!”
他被身旁的姑娘拽了拽袖子,她指了指远处泛白的天:“天亮了!”
是啊,天亮了。
傅葭临侧过头,望向丝毫不知道他心思的陆怀卿。
风雪声在此刻似乎都停下,暖意不自觉蔓延。
他的天也亮了。
第五十八章
那夜的杀手傅葭临第二日就查出来了是谁。
陆怀卿原本最怀疑的是崔家, 毕竟进京以来她“得罪”崔家不少。
昨夜她又救走了王婉宁。
然而,傅葭临查出来的幕后凶手,却是一个陆怀卿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人——竟然是谢相。
进京以来, 谢慈接待了漠北一行人, 待客周到,又自诩她父亲的旧友。
更重要的是谢慈既然要杀她, 为何早不动手玩不动手,偏偏挑了昨夜动手。
傅葭临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 解释道:“慈恩寺的杀手也是他派的。”
“我这些日子一直派人盯着他,不然昨夜之事恐怕也难以查出。”傅葭临道。
陆怀卿闻言惊诧。
她也派了人在查那次刺杀的事,杀她的人她是一点都没有头绪, 反而是刺杀她堂姐的那波人还有些许迹象。
可见谢相派的人都相当谨慎。
这些年谢相虽身居高位, 却低调行事,比之张扬的崔家,谢家更是在民间有不少好名声。
不过……一个能派出昨夜那么多杀手的臣子,怎么都不可能是什么立身端正的好人。
“可他究竟为何要除掉公主呢?”阿依木不解。
陆怀卿是漠北的公主, 她一旦在长安出了事, 漠北定然会向大燕讨要说法的。
依苏尔大人对她的在意,大燕和漠北必然会开战,到时候大燕江山不稳,对谢慈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这件事如今还不能简单下定论。”傅葭临看了看满屋的人,最后只单独叫了陆怀卿和王垠安两人出去。
他看向陆怀卿,说出自己的推测:“慈恩寺那次,谢慈不是想杀你,更像是想将你劫走藏起来;这次, 他又像是被逼无奈,下了狠招。”
总而言之, 这两次都不像谢慈的手段,前一次太过温和,而后一次又太过狠厉……甚至有种想要急切掩盖什么的意味。
这也是谢慈当了傅葭临好几年名义上的夫子,他才能如此敏锐察觉到这两次事情,谢慈都和寻常不同的缘故。
王垠安立刻道:“殿下说的有道理。”
反而是陆怀卿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傅葭临以为陆怀卿这是不相信他,垂下眼睑道:“你们也可以不相信我,这只是我一家之见。”
“不是的……傅葭临,我相信你。”陆怀卿急道。
她刚才是在想谢慈究竟为何要杀她呢?
傅葭临、王垠安等人都没有前世的记忆,可是陆怀卿知道前世发生的事——
今生谢慈要杀的人是她,可前世是阿娜入京进贡的。
那么是不是可以猜测,谢慈一定要杀她的原因,很有可能也是他前世要除掉阿娜的缘故。
“可是谢慈为何会从只是想劫走我,变成了要下死手?”陆怀卿想不通这件事。
傅葭临的目光向远处王婉宁的院子望去:“那就得等王婉宁醒来,问问她究竟知道些什么了。”
王婉宁为何要装十几年的哑巴,又是什么样的秘密,竟惹得谢慈如此急于除掉她。
“殿下放心,待家姐醒来,我一定立刻告诉您。”王垠安道。
傅葭临对陆怀卿道:“你要从谢府搬出来吗?”
原本还在沉思的人,听到这句话却立刻摇了摇头:“不。”
先不说如今谢相不知道他已经暴露,她若是贸然搬出谢家,反而会让谢相警觉。
单就是谢慈可能是前世害死她阿娜的凶手,陆怀卿就必须继续待在谢家。
傅葭临看出陆怀卿又被那股类似“悲伤”的东西包裹了起来。
从前这样的感觉,只会在陆怀卿一个人默默出神时才有。
可是今日,陆怀卿目光坚毅,神情不变,傅葭临还是一眼看出了她的脆弱和反常。
就像经历漫长严寒后,唯一活下来的那朵花。
反倒因为背负了其他生灵的期望,反而连最普通的绽放都显得疲惫不堪。
“陆怀卿。”傅葭临喊住了即将离开的陆怀卿。
“你被踩坏的那支簪子可以先给我吗?”傅葭临问。
陆怀卿不知道傅葭临要一支被踩碎的簪子要做什么,但他既开了口,陆怀卿也就给了。
傅葭临摩挲着簪子:“我过几日还你。”
在王家待了一天一夜,陆怀卿为了不让谢相疑心,还是赶在日落前回了谢家。
她事先就派人将昨日的事全告诉了堂姐,堂姐只当她是在帮友人,至于谢相似乎也没有怀疑她。
傅葭临则直接让人将王家姐弟接到了他府上。
这下就是谢相胆子再大,他也不可能往皇子的府上派杀手。
王垠安也才因此松了口气,敢稍微合眼休息休息。
但他同样明白这一切,不是傅葭临看在两人的关系上帮他的。
傅葭临在烟雨楼活了十几年,那些唯利是图的规则早已刻进他的骨髓里。
如果这次不是陆怀卿插手了这件事,除非王垠安愿意放弃自己的底线,彻底投入傅葭临的麾下。
不然,傅葭临可不会在意旁人死活。
然而,入了夜,王垠安去感谢傅葭临这次帮助时,正逢他对着烛光在修簪子。
栀子花他已经托了长安最好的玉雕师父,重新以白玉和青玉雕成栀子花。
至于上面的珍珠仿的露珠,被他一个个小心翼翼地串起,又仔细用铜线绑到发簪上。
珍珠一颤一颤,就像少年人单纯又诚挚的心意。
“殿下,这次刺杀的事,您当真要放过崔家?”
中途裴钦来过一次,傅葭临并未将杀手背后的主人告诉他,他也就忍不住问。
傅葭临点头,也并未解释。
裴钦便以为傅葭临这是看在崔家是他母后的母族,打算放过他们。
王垠安待裴钦走后才问:“您为何不干脆借此事,狠狠报复崔家?”
还正好更能彻底让谢相相信自己没有暴露。
傅葭临串珠子的手一滞,随即淡然道:“崔家没做过事,我不会冤枉他们。”
这话落在王垠安耳朵里,犹如一道惊雷炸开。
是他这几个月都忙于在户部扎根了吗?傅葭临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殿下当真是……品行高洁。”王垠安道。
说实话,若是放在几月前,他肯定不会相信傅葭临能和“品行高洁”这个词沾边。
这还真是……世事难料。
他甚至怀疑这次他姐姐的事,会不会就算没有陆怀卿插手,殿下应当也会管。
在小太阳日复一日的无孔不入的温暖下,再冷冰冰的人都得被砸开一道口子。
“殿下,您早些休息。”王垠安也告退。
临出门时,他回身又看了眼傅葭临。
见他似乎是不满意,又将铜丝解开,把刚才好不容易串起的珍珠取下,像是打算从头再来。
嘶——他们坠入爱河的男人真可怕-
崔应被挪到了很小的闲职上去,至于崔远和崔遐因殴打朝廷命官兄弟俩都被流放了。
半年前还煊赫一时的崔家,竟这样不知不觉就没落了。
但大家又觉得没什么新鲜的——当年陆家还不是这样,陆家的文武两个麒麟儿,一个死,一个下落不明,不就是这么落魄的吗?
倒是朝堂百官发现五殿下手下的可用的人很多。
河东裴氏和王垠安自不必说,就连以江映为首的寒门臣子都在这次倒崔中,替傅葭临出了力气。
最重要的是,傅葭临在吏部和户部都有势力。
百官们心知肚明,太子的储君之位,恐怕不比从前稳当了。
而陆怀卿对这一切并没那么在意,她只是发觉春天来了。
长安开春比漠北早,二月二刚过,春意盎然,度过整个艰难寒冬的飞燕,也终于从南边稀稀落落逐渐飞回。
陆怀卿照常推开窗,她想吸吸春日万物复苏的精灵之气,却先一步看到了窗台下挂着的盒子。
她将盒子取下,上面有张纸条,写着“阿卿亲启”。
黑色的字被露水打湿了些许,洇了些纸,却也能看出字的主人写字时的认真。
陆怀卿心中立刻就想到了这是谁送的。
她打开盒子,“不败的花”四个字和修好了的栀子花簪子就映入眼帘。
这次傅葭临明显成长了不少,换了更好看的檀木盒不说,连这个字都越发好看了。
陆怀卿仔细瞧了会儿,才揉捏着手里的纸道:“什么嘛,和我的字迹一模一样。”
就这么像的字,以后傅葭临要是做了坏事,全推给她都不会有人怀疑。
话是那么说,但陆怀卿立刻就把发簪插在发髻上。
她还在遇到谢识微时,特地问:“堂姐,你看我的发簪好不好看?”
见到谢识微点头,陆怀卿才笑开。
谢识微:“你是又买了支新的?”
“不是,这支之前坏了,刚修好。”陆怀卿摇头,特地补了一句,“我很喜欢这支簪子。”
她戴着簪子和好几个人都说,云安、夏月、阿依木……很快大家都知道,这支簪子她宝贝的不得了。
堂姐与太子的婚期将至,进日来谢府送贺礼的人日多。
陆怀卿也时常出门去看望王婉宁,一来二去就和裴钦碰上了。
那人看到她头上的簪子,像是很惊奇,瞧了又瞧,最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倒吸一口凉气。
这下就引得陆怀卿更好奇:“裴大人,你在想什么?”
裴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在陆怀卿的逼问下,把前几日的事全说出来了。
陆怀卿这才怔然摸了摸鬓边的珠钗。
他还以为傅葭临是找工匠修的,原来竟是他自己动的手。
不过……
“你说他大晚上,对着烛光在修簪子?”陆怀卿出乎裴钦意料,抓住了这句话。
好啊,她和这人说了好几次,让他爱惜自己,他就是这么爱惜的?
前世傅葭临就爱喝酒,这辈子酒戒了,就开始折磨自己眼睛?
就算她得感谢他帮自己修簪子,但就不爱护自己眼睛这事,她也得好好管教他一番!
第五十九章
春日的明光同样照进了傅葭临府上, 院里枯败了整个冬季的池塘,积雪消融,碧波微泛。
在池塘边想扒拉起一条小鱼的白猫终无所获, 转头想靠近院内的几抬东西, 想瞧瞧里面有没有好吃的。
“去去去!”王垠安丢给小猫一条小鱼干,“别碰我姐的东西。”
这都是谢知寒不远千里命人从南州送给他姐姐的礼物。
虽然他看不上谢知寒, 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东西都是用了心的。
“先收着吧。”王垠安吩咐人把这些东西都收好。
他又看向傅葭临:“殿下,你说那个姓谢的, 什么时候能回长安?”
这半月都已经过去,他姐姐仍旧躺在床上没有醒来。
何怀之说让亲人陪着说说话兴许会好得更快些,可他日日都在姐姐病床前陪着仍没有什么起色。
他忍不住希望那个谢知寒回来陪陪他姐——如果王婉宁能好得更快些的话。
“恐怕还得要半月。”傅葭临答。
说来近日烟雨楼里, 有人出三百两黄金寻人保护王垠安, 还是谢识微派人去的烟雨楼。
底下人将这件事禀告给傅葭临,他觉得不对,但一时也没有头绪,只是让人先盯着。
傅葭临看到王垠安一脸像是庆幸又像是烦躁的别扭神情。
他问:“你不是讨厌那个谢知寒吗?”
怎的这次王垠安却突然如此盼着谢知寒回京了。
王垠安道:“我是讨厌他, 可是我姐姐喜欢他啊。”
自从爹娘去世以后, 他还是第一次见姐姐那么喜欢一个人。
兴许这人真能帮他姐姐早日醒过来。
王垠安:“我答应过爹娘的,一定会保护好姐姐,也会让姐姐这辈子都开开心心。”
这人提及姐姐时,平日里的不着调都化为沉稳,丝毫看不出他混不吝的性格。
傅葭临听到王垠安的话,完全能理解他的选择——
若是有人让他在生死与陆怀卿之间抉择,那他都只会选择陆怀卿。
更别提,只是接受一个自己讨厌的人。
“其实, 只要姐姐能和喜欢的人好好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王垠安想起谢知寒, 又立刻拧眉,“不过那个姓谢的,倘若敢负我姐姐,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
傅葭临看到王垠安眼中坚定的神色,却在心中自哂。
他对陆怀卿的喜欢,还是和王垠安不同的。
王垠安对姐姐只是诚挚动人的手足之情,而他对陆怀卿是夹杂着欲/望、偏执的喜欢。
少年眼神一暗。
倘若就算陆怀卿日后喜欢上了别人,他也绝不会大度地拱手相让。
他会努力成为陆怀卿应当会喜欢的模样,但她也永远不能离开他。
“殿下,银雀公主来找您了。”下人突然来通传。
王垠安打趣道:“殿下,您这还不快去?公主一定是来为了簪子向你道谢的。”
傅葭临这几日一有时间都在修那支簪子,明明交给工匠、或是重新买支簪子就能解决的事情,这人却非要自己亲历亲为。
昨夜刚修好,就趁着夜色给陆怀卿送去了。
傅葭临没有反驳王垠安的话,心里也想着陆怀卿应当是来感谢他的。
想起那人笑时就会亮晶晶,像是落满星辰,又更像盛满初阳的眼睛,傅葭临不自觉勾了勾唇角。
然而,这次等着他的,不是笑得眉眼弯弯的陆怀卿,而是瞪着眼睛凶巴巴的她。
不过她这个人总是好脾气,就连生气给人的感觉也是软软的。
傅葭临问:“是谁惹你生气了吗?”
他并不知道,这个惹陆怀卿不高兴的人就是他自己。
陆怀卿用力点头:“是的!”
“是谁欺负你呢?”傅葭临问。
他伸手想揉揉陆怀卿安慰她,却被她一下子抓住手:“怎么啦?你难道要帮我欺负回去吗?”
傅葭临当然还记得他答应过陆怀卿的话。
他答应了要会学着去做个好人,多积德行善。
于是,他轻笑摇头:“若当真是他的错,他自然要付出代价,但我也绝不会如往日般直接取了他的性命。”
“这可是你说的……傅葭临,你欺负了我,你要付什么代价呢?”陆怀卿踮起脚逼问他。
傅葭临怔愣:“什么?”
他这才明白刚才陆怀卿的话都是在给他下套。
原本他对旁人的心思都极为敏感,可是刚才他居然真的被陆怀卿的委屈给骗了。
陆怀卿挤出几滴泪,像是很委屈的样子:“我不是和你说过,要好好爱惜自己吗?”
听到眼前人的话,傅葭临更为意外。
“你送我的簪子我喜欢。可是你每夜晚睡对着烛光修簪子,这样对眼睛不好的。”陆怀卿道。
“那我就不喜欢了!”
傅葭临:“你在担心我?”
这人生气和难过的原因,是傅葭临完全没想过的事情。
他对旁人的恨意和恶意都很敏锐,唯独在爱意上,傅葭临总是太过迟钝。
“不然呢?”陆怀卿说着说着,眼里真的有了眼泪:“你不许对自己不好。”
“你喜欢我,我很高兴。”陆怀卿用力擦了擦眼角的泪,“可是我们又不是一时,是要一辈子的。”
陆怀卿对于死亡是极为恐惧的,不论是前世的那杯毒酒,还是今生差点掉落悬崖。
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活着的好,也更知道白头到老、相守相伴究竟有多难。
可正因如此,她才要傅葭临好好爱惜自己。
傅葭临听到“一辈子”,才终于明白陆怀卿的意思。
“你还小,你根本不明白一辈子有多漫长。”傅葭临轻声道。
他又道:“你若是不喜欢我了,自可以离开,我……”
傅葭临想说他会祝福陆怀卿——但他说不出口。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喜欢,并没有他想的那般龌龊不堪。
如果是陆怀卿的话……
“你可以和别人在一起的。”傅葭临道。
他做不到祝福陆怀卿,但如果陆怀卿喜欢上其他人,他原来还是能够放过她的。
眼前的小姑娘闻言,像是更加不高兴:“那是我以后的事,你现在不许这么说!”
“你该说,我不许离开你,我只能喜欢你。”陆怀卿想起话本子里的情节和他道。
傅葭临却还是摇头:“你可以离开。”
他目光柔柔落在眼前的小姑娘身上。
她皱着眉、放了狠话,可眼里还是很干净。
面对这样好的陆怀卿,就连他自以为的阴暗心思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
陆怀卿原本还有话想说,却被傅葭临一把拥入怀中。
她听到傅葭临处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声音,沉稳又有力:“你永远可以离开。”
“但在那之前,我会爱你,也会好好爱自己。”傅葭临道。
陆怀卿:“那、那就一言为定!”
“嗯。”傅葭临轻轻吻了吻陆怀卿的额头。
可能是今日的春阳和煦,傅葭临又站在太阳底下太久。
他的这个吻不像往日般带着寒意,如飞雪般轻飘飘。
而像是睡了个午觉后,醒来后不经意照到了春阳。
温暖、踏实,还带着花草的清香。
等傅葭临松开怀里的人,她立刻“吧唧”一口,用力又亲了亲傅葭临的侧脸,还故意把红色的口脂蹭了一点点在他脸上。
傅葭临摸了摸脸,看到了指尖的鲜红。
望着陆怀卿亲完就跑的背影,傅葭临无奈笑着摇头。
还真是做完坏事就跑。
陆怀卿好好训诫了一顿傅葭临,又蹭了傅葭临一个吻,回到谢府时心情很是愉悦。
她欢快地哼着歌,却在走廊下遇到了她堂姐。
“堂姐好!”陆怀卿心虚寒暄。
她知道堂姐不喜欢傅葭临,此刻更是生怕被堂姐看出来她见过那人。
谢识微瞧了瞧她,肯定道:“你又去见傅葭临呢?”
“没……”
“秋芙亲眼看到是五殿下的管家送你回来的。”谢识微并不给陆怀卿狡辩的机会。
陆怀卿笑着打哈哈:“堂姐,我今日就是路过五殿下府上,顺便和他闲聊了两句。”
像是怕谢识微不信,她特地强调:“真的。”
谢识微也没说她信不信。
直到几日后,谢识微与太子大婚的前一夜,她让陆怀卿和她同睡。
陆怀卿知道第二日大婚,堂姐还有得忙,她直接倒头就睡了,生怕吵着她堂姐。
就在她睡得昏昏沉沉时,谢识微突然开口:“阿卿,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好。”陆怀卿睡眼迷蒙。
她听到谢识微絮絮叨叨:“我有记忆以后,第一个认识的外男就是太子殿下。”
这个陆怀卿知道。
大伯父大伯母还有她阿塔和崔皇后都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恩情,他们的孩子自然也是从小就认识。
“六岁以前我想做大将军,但是六岁以后……我的日日夜夜想的都是嫁给傅演。”
“我终于可以嫁给他了。”
陆怀卿听到这些话,原本想和她堂姐说,不要把什么都压在一个男人身上。
但是她又默默闭上了嘴——明天人家就要成婚了,她没必要扫兴。
“阿卿,明日我出嫁以后,你去五殿下府上好吗?”谢识微道。
陆怀卿不知道话为何绕到了自己和傅葭临身上来。
可她还来不及问,手里就被谢识微塞了一封信。
谢识微认真叮嘱:“明日亥时后,你与五殿下一同打开。”
陆怀卿不知道谢识微的用意何在。
她觉得不对劲想要追问,谢识微却背过身去,只留下一个瘦弱单薄的背影给她。
陆怀卿只好作罢。
另一边的王垠安,把谢知寒从江南寄来的宁神香,给他姐姐添上。
屋内香气弥漫,床上的女人从面无表情到神情舒缓,却又突然紧皱眉头,像是被什么噩梦缠住了一般。
“姐姐!姐姐!”王垠安握住她的手,一声又一声唤着。
榻上的人仍旧未醒,那一声声满是期待的呼唤,却像是终于要将飘荡已久的魂魄唤回-
第二日,谢识微出嫁,一大早宫里就来了人。
太子大婚,婚礼当然很是盛大,陆怀卿看到一个个谢家、陆家的女长辈,把堂姐扶上了花轿。
跟在花轿后的仆人,将金箔抛向天空,纷纷掉落的金箔很快就被人们哄抢。
明明是热闹又喜庆的画面,陆怀卿站在人群外,捏着手里的那封信,却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公主,血枯草丢了两株!”何怀之打断了陆怀卿的思绪。
那血枯草有剧毒,是不少奇毒必不可少的一味药。更何况此药只有他们漠北产,寻常大燕的大夫就是见到了也不一定认识。
这若是被人偷去害人,可如何是好?
何怀之剩下的话,更是让陆怀卿觉得奇怪:“我昨夜瞧到谢娘子的侍女秋芙进了我的房间。”
昨夜突然有人晚上和他说阿依木找他,但他知道阿依木小时候被她嫡母关进羊圈里整整一夜过。
自那以后,阿依木就害怕黑暗,更不可能大晚上喊他去找她。
他当时假意信了,中途折返回来,就看到了秋芙从他院子里匆匆离开。
“你先让暗卫们查这件事。”陆怀卿吩咐道。
她记得秋芙对她堂姐忠心耿耿,又是陆家的家生子,怎么都不可能背叛她堂姐才是。
除非,这件事就是她堂姐授意的。
陆怀卿想到昨夜堂姐让她拿着信去找傅葭临。
傅葭临……或许她还可以去找傅葭临问问。
陆怀卿赶到傅葭临府上,这人今日还没有去东宫给他兄长道喜。
她把昨夜的信,和今早才知道的血枯草被偷一事,全都告诉了傅葭临。
“我也有事和你说。”
傅葭临将前几日,谢识微花重金请江湖高手保护谢知寒的事也告诉了她。
陆怀卿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她堂姐该不会是想做什么事,怕牵连她和谢知寒吧。
“哗啦——”
陆怀卿拆开了那封信,里面的银鱼符掉在地上,她也看清了上面的字。
谢识微的字不像她表面看起来那般清雅出尘,反而一笔一划都力透纸背,像个浑身反骨的刺头。
信上写的是——
“五殿下,银鱼符、太子的性命、您的几分喜欢,可否换您庇佑阿卿。”
太子的性命?
陆怀卿感觉浑身上下的血都凉了。
难怪谢识微会说太子对她很重要,难不成她打算在大婚之夜杀了太子?
“我要去东宫……”陆怀卿颤抖着唇。
谢识微要是今夜真的动了手,她会没命的!
“等等——”
“等等——”
傅葭临拽住了焦急到有些失了理智的陆怀卿。
但同时出声阻止的人,并不只有傅葭临一人。
陆怀卿抬眼看到了不远处的王婉宁。
她在床上躺了许久,双腿连行走都有些困难。
那人被王垠安搀扶着,陆怀卿看清了她眼里历尽沧桑的神情。
“你也……”陆怀卿试探道。
王婉宁心领神会点头。
她也重生了,还重生到了并不那么好的时间点,但还好……陆怀卿比她先重生,还救下了她。
“太子妃的父亲是被谢相杀的,江逾白贪污案从头到尾都是谢相栽赃陷害的。”王婉宁道,“我父亲有江逾白被陷害的证据,所以也被灭口了。”
这就是谢相会如此急于除掉王婉宁的原因。
傅葭临:“你是如何知道的?”
“谢相派的假装山贼的人杀我父母时,我和弟弟躲在箱子里,我听到的。”王婉宁道。
只是谢相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她也不知道那人为何当年不赶尽杀绝。
她带着年纪尚小的弟弟回了长安后,为了活命装了十几年哑巴,也在被试探时混了过去,让谢相相信她真的一无所知。
王婉宁看到傅葭临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心里满是害怕,因为她和陆怀卿一样,都见过前世那个残暴的他。
可是眼前明朗的少年,确实和他前世全然不同。
陆怀卿道:“傅葭临,我们去东宫。”
她一定要阻止堂姐。
傅葭临毫不犹豫,立刻就跟着陆怀卿动身,还唤了府上的精兵。
“姐姐,你在看什么?”王垠安看王婉宁望着两人消失的背影出神。
王婉宁回过神,她笑着感叹:“该相爱的人,不论如何都会相爱。”
前世安安也和她提过五殿下暗恋漠北一位姑娘的事。
她想前世这两人有缘无份错过了。
而这次……一切都没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六十章
“太子妃娘娘身边怎么连个贴身侍女都没有?”粉衣宫女犯嘀咕。
像太子妃娘娘这样出生高门的大小姐, 不是身边都会有家生子吗?
蓝衣宫女小声道:“娘娘体恤从小一起长大的几位姑娘,除了那位秋芙姑娘,其余的都已嫁人。”
哪里像她们这些宫女, 要一辈子在宫里伺候, 除非主子恩典或者陛下开恩,否则今生都没有机会离开这深宫。
这般想着蓝衣宫女更是想着一定要好好侍奉这位太子妃, 说不定将来她也能被赐出宫。
“太子妃娘娘气质出尘,也难怪太子殿下愿意等她到如今……”
宫女们悄悄瞧着那位手持团扇坐在榻上的美妇。
她算不上十分美丽, 但坐在那里,身板挺直,不像闺阁女子……但蓝衣宫女一时, 也想不起来究竟像什么。
“看什么看!”管事的姑姑轻嗤了几声小宫女们, “还不好好干活。”
也就是太子殿下性情温和,才让这些小宫女个个如此胆大,要是换个主子,这些人眼珠子都难保。
谢识微突然开口:“林姑姑, 不必如此苛责。”
那管事姑姑一听就明白, 这东宫日后有这两位主子在,看来会有更多人拼了命都要进东宫来了。
小宫女替谢识微检点嫁妆,看到一柄长剑。
她想着这样锋利不详之物是不当放在婚房的,就想将它拿出去。
“不要动……”谢识微自觉自己有些反常,又放缓了语气,“那是太子殿下送给我的,我想着就挂在殿内,就像殿下陪着我一样。”
宫女们也就停了手。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太子殿下终于应酬完回来了。
小宫女们检点好婚房内的东西,将用不上的嫁妆都清点了出去。
等路过院中时, 蓝衣小宫女看着院中经历了整个寒冬,曾被重雪压弯了枝头的青松。
她这才想起来太子妃娘娘像什么。
像一树松柏,像终于撇清一身凛寒,终于抖擞精神向阳而生的松柏。
“公主,您不能进去。”宫女阻止陆怀卿的动作。
这太子殿下今夜大婚,陆怀卿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硬闯算怎么一回事。
更何况,谁都知道崔皇后之前有让太子娶陆怀卿的意思。
若是把她放进去了,万一闹出什么不好的事,最后可都是她们这些宫人背锅。
陆怀卿急道:“大人,还请你通传,就说我要见太子妃。”
陆怀卿上次在崔家她还给私闯,可是此处毕竟是皇宫,她又不能在此横冲直撞。
至于傅葭临——那人还没到东宫就先去想别的法子了,陆怀卿也实在不知道傅葭临还能想到什么别的法子。
她就一个人先来了东宫。
殿门前的女官拒绝:“公主,这实在是不合规矩,恕奴婢不能放您进去。”
“大人……”陆怀卿望着侍卫们出鞘的剑刃。
她甚至在想要不要割伤自己,尝试把她堂姐引出来了。
疼就疼点吧,只要有用就好!为了堂姐都是值得的!
可就在陆怀卿要往剑上撞去的刹那,她突然被人拉住袖子。
她转头就看到了傅葭临。
这人和平日里不一样,可能是她今生看傅葭临总觉得他只是小少年……偶尔,还会觉得他又笨又傻。
但此时傅葭临手拿令牌,头戴进贤冠,身上也穿的是大燕官服。
他道:“陛下密令,彻查旧案,闲杂人等退下。”
是平日里完全不同的模样。
他没有笑,眼里是陆怀卿熟悉又陌生的淡漠,这是前世傅葭临才会露出的神情。
傅葭临带来的人很快将东宫的内殿围住。
东宫的侍女这下都不敢再动,因为她们都知道白衣卫是陛下最信任的耳目。
这世上也绝不会有人敢以陛下的名义,私自动用白衣卫。
陆怀卿跟着傅葭临匆匆进去,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傅葭临的密令是真是假。
在殿外候着的宫女道:“公主,娘娘和殿下都已经安置了。”
陆怀卿直接无视她们,推开已经闭上的殿门。
还好,红烛高燃,地上没有血迹,也看不出来什么争斗的痕迹。
难不成真没发生什么?她堂姐还没有动手杀太子?
但她一转头,就看到了默默坐在小榻上的谢识微。
“堂姐?”陆怀卿试探着喊了两声。
谢识微没有回答,等到陆怀卿靠近她,才发现她手上有血迹。
“太子殿下!”陆怀卿看到倒在床上的太子惊呼。
一柄长剑贯穿了太子的胸膛,血从剑端不断滴落,想来是陆怀卿来得及时,这血才不多。
何怀之也终于赶到,他立刻给太子检查身上的伤。
陆怀卿想带着谢识微到偏殿,但她看谢识微不对劲,两人还没走两步谢识微就呕出了一口乌黑的血。
何怀之只好先替她把脉,然后拿起已经没有酒液的杯闻了闻。
他惊道:“是血枯草。”
还好何怀之因血枯草丢失之事,身上随身携带了解药,他急忙将药喂给了谢识微。
谢识微看来也不通药理,只是将血枯草掺入了酒中,而没有将其制成奇毒,不然就算是华佗再世来了也解不了毒。
“堂姐,你为何要这般做?”陆怀卿见谢识微终于缓了过来问。
谢识微抬眼:“因为我恨傅演,我恨皇帝!”
“爹爹从小就教我,说我们陆氏一族守北境,忠君爱国。”
“所以,江逾白弹劾陆家,皇帝贬谪陆家都对……可是他们为何要赶尽杀绝,为何不放过我爹爹呢?”
陆怀卿听到谢识微一点点勾勒出她所知道的故事。
很寻常的一个午后,谢识微和爹爹玩躲猫猫。
小姑娘躲进了爹爹藏书的箱子里,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得到声音。
她听到了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直到很久之后才停。
“我鼓起勇气,悄悄抬起箱子盖,才发现那些都是白衣卫的人。”
谢识微嘲讽笑着:“我爹爹是在战场上摔落马背才被迫从文,我二叔为了大燕生死不明……他傅书却非要赶尽杀绝!”
傅书是当今皇帝的名讳,此时在场的人却没人打断她,斥责她僭越。
就连匆匆赶来的王家姐弟也都默默不语,听她诉说这个故事。
“十八刀啊!整整十八刀!”谢识微泪水汹涌而出。
“这样的君,我为何要忠他!”
陆怀卿听到这话不由低头。
她也是陆家的女儿,又因她还流着漠北的血,所以她比谢识微更能明白这话的分量。
陆家军替大燕守了边境近百年的太平,这样的忠义之士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也难怪谢识微恨太子至此,想必前世她不知真正害死大伯的人,定然也是要动手杀太子的。
“堂姐……何怀之,你先给我堂姐瞧瞧!”陆怀卿看谢识微晕了过去急忙道。
何怀之:“只是晕过去了,毒已经解了,睡一觉就好了。”
宫女将谢识微扶去了偏殿。
何怀之替太子诊治,将那把长剑取出,他忍不住“啧”了一声:“这人命真大。”
“这剑幸好偏了一寸。”
陆怀卿疑惑:“什么意思?”
“若是没有偏这一寸,太子的命就算保住了,也至多再活两年。”何怀之道。
兴许就是陆怀卿刚才在殿外的脚步声,让谢识微心生惧意,才没能拿稳剑。
当然也可能是谢识微身上血枯草的毒发作,她也疼得拿不住剑。
何怀之诊治时不比太医手法温柔,竟将太子硬生生疼醒了。
“殿下……”何怀之原本想安抚几句,却被太子一把抓住了手腕。
太子此时身负重伤,眼神涣散,可能是将何怀之认成了太医。
“将太子妃关进偏殿,就说她突发旧疾,需要静养。”太子这般温和的人难得目露凶光,“父皇母后若是问起来,就说孤是染了风寒,不许将太子妃牵扯进来。”
说完,他就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昏昏沉沉睡去。
何怀之的动作一滞。
难怪傅葭临那般奇怪,原来他哥就是这样爱得没有理智的人。
这该不是他们老傅家的传统吧?
“公主,您在想什么?”王婉宁的声音让陆怀卿回神。
她看出王婉宁是有话要和她说,她笑着道:“我出去和你说。”
陆怀卿想得其实很简单——傅葭临弑父杀兄是不是有隐情?
他就算前世是个疯子,又真的有必要杀一个时日无多的人吗?
傅葭临是个好皇帝,至少在为政上是个有雄才大略的皇帝。
他不可能算不清这笔帐。
王婉宁惊道:“小心!”
陆怀卿心里想着事情,出来时差点被绊倒,幸好被傅葭临一把扶住。
她道:“多谢。”
傅葭临一直守在内殿外,那些宫女们都候在外面,虽好奇里面的情况却无人能进去。
而傅葭临和她对上眼神,眼里露出关切之意。
陆怀卿连忙笑着摇头:“我无事。”
傅葭临盯着她,像是还不放心:“你不要强撑。”
“不会。”陆怀卿摇头。
陆怀卿想她今生其实自己想做的事情,到这里都算是做到了。
她护住了亲人朋友,甚至还遇到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
比如,她也没想到今生会喜欢上傅葭临。
然而,正是这一份发自内心的喜欢,让她开始想知道前世的傅葭临。
他究竟是怎么活成那样……称不算好的模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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