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你虽是番邦人, 但不比长安人差。”


    “你配得上。”


    陆怀卿回谢府的路上,一直在回想这两句话。


    前世,她在长安一直战战兢兢, 既怀念着回不去的漠北, 同时又比任何人都害怕被大燕看不起。


    那时的漠北已经衰败,她只能强撑坚强、装点门面, 不让别人看扁了她。


    她一直很希望傅葭临能够当作说一句肯定她、认可漠北的话。


    事实却是,一直到第三年她和傅葭临闹崩, 那个人都没在她一次次旁敲侧击下说过什么好话。


    但她没想到前世,她费尽心思都没能得到的回应,十七岁的傅葭临会随口就给了。


    陆怀卿习惯了把今生的少年傅葭临和前世睥睨天下的傅葭临当成一个人。


    但此时此刻, 她才彻底分清楚这两人。


    也许, 她不该把这两人混为一谈。


    “阿卿,想什么呢?”谢识微问。


    陆怀卿回神摇头:“可能是今日太累了些,有些头昏了。”


    “辛苦你了,”谢识微握住陆怀卿的手, “都怪我, 早知道崔皇后会打你的主意,我该让你装病回绝了。”


    “不怪堂姐!”陆怀卿脆声打断。


    她想起今日看到太子和谢识微相处的场景,开玩笑般:“堂姐和太子殿下,瞧着还真是一对壁人。”


    “说什么呢?”谢识微压低声音,“太子殿下岂是我能高攀得上的。”


    陆怀卿:“堂姐,你很好啊……”


    读书多,长得也清秀可人,性子也安静内敛。


    堂姐和太子殿下, 不正是他们大燕人常说的天生一对吗?


    “我愚钝,样貌也不甚出众, 怎么配得上太子殿下。”谢识微低垂着眉眼,瞧着很是自卑。


    啊?


    陆怀卿听到谢识微的话惊得瞪大了眼睛。


    他们长安的人都这么喜妄自菲薄的吗?


    就谢识微这样的都要自卑,那像她这样的不知该算什么?野丫头?


    “才不是!堂姐读了那么多书,平日里待人和善,哪里不好了!”陆怀卿明亮的眼睛里有了几分怒意,“总之,堂姐不许这么说自己!”


    谢识微也没想到陆怀卿反应会这么大,伸手竖在自己唇前:“好,堂姐不说了,阿卿不要生气。”


    “好吧,那我就勉强不生气了。”陆怀卿用力点了下头,“不过堂姐以后也不许这么想了。”


    陆怀卿钻进谢识微怀里,在她怀里蹭了蹭。


    血缘真是种奇妙的东西,不论前世今生,她都很喜欢谢识微这个人。


    谢识微的目光在陆怀卿身上停留片刻,就悠悠移开落在远处的谢府,以及门口正在搬运南锦的东宫太监,


    她目光深沉幽深,不像是她平日里的安静柔和,反而夹杂着几分尖锐的恨意。


    只是这恨意太淡,她闭了闭眸,就又消失不见。


    谢识微又成了那个安静的谢家大娘子。


    —


    长乐宫。


    “不识抬举!”崔婉将一整桌精致的晚膳全部扫到地上。


    她用金线绣着牡丹的凤袍都跟着染上了点点污渍,殿内的宫女们跪了一地,连气都不敢喘。


    “都怪阿依木那个贱/妇,把陆玠哥哥好好的女儿,教成了现在这样。”崔婉骂道。


    玉棠听着崔婉怨毒的话,早已习以为常。


    她如往常般安抚:“娘娘,不过是小孩子不懂事,您犯不着如此大动肝火。”


    崔婉:“不懂事?我看他们都是翅膀硬了,太子和识微也就罢了。连傅淮那个孽……”


    “娘娘——”玉棠实在是害怕崔婉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传到陛下耳朵里去。


    崔婉这才终于清醒了几分:“去把傅淮给本宫找来。”


    玉棠知道皇后娘娘这是又打算把气撒到五殿下身上……但总比迁怒他们这些宫人好。


    只是这一次,不仅五殿下,太子殿下也来了。


    “母后,暑热闹人,这菜不合胃口,你也不能折磨自己啊。”太子殿下瞥了眼地上的一片狼藉,心里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他把傅葭临挡在身后,吩咐下人:“让小厨房重新做一桌菜,记得给母后备一份她最爱的樱桃肉。”


    崔婉:“你不是都出了长乐宫吗?怎的又都回来了。”


    “孤今日和五弟顶撞母后,当然要来向母后请罪。”太子拉着傅葭临一齐跪在地上。


    崔婉没想到太子会这么做,起身去拉他,结果他岿然不动。


    她实在没辙只好道:“也不算什么大事,都起来罢。”


    傅葭临跟着太子起身,他如往常般坐下。


    这种时候,他只需要默默等着就好,等兄长和母后说完话,他就能跟着离开了。


    傅葭临继续想着刚才答应给陆怀卿的礼物。


    该送什么礼物呢?她其实什么都不缺,她有权势有地位,还有足够多的爱。


    他送不了她缺的东西……但或许他可以锦上添花。


    傅葭临想起那人在鬓边簪花的模样。


    “好看吗?”


    陆怀卿笑起来比那栀子花还要晃人眼睛。


    傅葭临突然就想到该送什么了。


    “五弟,母后喊你。”


    太子看傅葭临想是在思索着什么,他一连喊了好几声,傅葭临才慢慢抬头。


    傅葭临从前到母后宫里也常常心不在焉,只是那时候他身上总是夹杂着几分阴郁。


    但这次的傅葭临抬头时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明净,甚至有些许欢喜的神色。


    崔皇后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本宫让你去保护陆娘子。”


    傅葭临听到这话眸光暗了一下。


    半晌,他道:“哪个陆娘子?”


    “你把人家从漠北请来的,你说还能是哪个陆娘子?”崔皇后道。


    她见傅葭临眼神晦涩,一言不发,还以为傅葭临这是不肯答应。


    毕竟,上次傅葭临答应帮她去杀北云经略使,都是她拿了户部的空缺和他换的。


    没有利益作交换,傅葭临从不会多管任何闲事。


    “好。”


    就在崔皇后打算拿利益作交换时,傅葭临突然应下了。


    不仅崔皇后觉得奇怪,就连太子都惊讶地多看了傅葭临几眼。


    “五弟,等等我——”


    从长乐宫出来,太子特地追上了傅葭临。


    傅葭临:“皇兄还有何事?”


    太子摇头,走到他身边:“来送你一程。”


    今日傅葭临会来长乐宫就已经很令人不可思议,他还多管闲事替陆怀卿拒绝了母后。


    最重要的是,他居然会答应母后说的保护陆怀卿。


    太子想了许久,还是觉得不对。


    自从漠北一行后,他总觉得这个弟弟像是变了很多。


    今日看到他对陆怀卿的态度,他心里有了个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想法。


    “五弟,今日你为何要答应母后,去照顾陆娘子?”太子问。


    “顺手。”傅葭临垂眸,让人看不出他的心绪。


    顺手?


    太子对这个弟弟还算了解。他是绝不可能因为什么所谓的顺手,就愿意答应人的。


    “五弟,你是不是……喜欢那陆娘子?”太子问。


    傅葭临攥紧手,语气仍旧冰冷:“没有。”


    “皇兄,你送到这里就好了,我先行一步。”傅葭临行礼离开。


    太子品着傅葭临刚才话中的意味,望向他仓惶离开的身影,心里的想法更为确定。


    傅葭临动了心,只是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


    今日谢识微的话并非全是骗崔皇后的。


    今日谢相难得休沐,早早就吩咐了府中人替陆怀卿准备接风宴。


    除了谢家和陆家的旧友,还特地请了其他交好家族的朋友来。


    “倒是麻烦谢丞相了。”陆怀卿看着门前来来去去的马车愧疚道。


    谢识微摇头:“你难得来一次长安,这些当然都少不得。”


    “江公子,这边请。”陆怀卿听到谢知寒的声音。


    “你怎么也来了?”她看到江蓠突然出现,心里不免奇怪。


    谢知寒解释:“前几日诗会,我与江公子一见如故。闲谈间得知江公子与阿卿是朋友,今日特将他请来了。”


    陆怀卿闻言点头。


    她等谢知寒离开后,才凑近江蓠:“我什么和你成朋友啦?”


    “对不住……”江蓠小声道:“我不是故意攀扯陆娘子的,我实在是饿得受不了,想着来谢府蹭顿饭。”


    陆怀卿听到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


    “你上次不是还有钱给王垠安吗?”陆怀卿问。


    江蓠挠了挠头:“所以……现在没了啊。”


    “都这么久了,你怎么今日才饿得受不了呢?”陆怀卿反问。


    “有诗会啊!”江蓠颇为得意地笑了笑:“每次混进去就能蹭吃的,还能带些果子、糕点走。”


    “这就不辱没你的文人风骨呢?”陆怀卿调侃。


    “这、这怎么能算辱没呢?我是靠我的诗才吃饭!”江蓠颇为得意的笑了笑,少了几分迂腐。


    陆怀卿:“你今日怎的又突然要来谢家呢?”


    “昨日诗会我得罪了一位公子,他不准我日后再去诗会。”江蓠有些惆怅道。


    “这么霸道?哪家的?”陆怀卿不理解。


    江蓠用力摇头:“不能说,背后议论人不好。”


    陆怀卿正想继续逗江蓠这个酸腐儒生,就听到一个轻佻的声音:“还能是哪家的?自然是崔家的子弟。”


    “酸儒生,叫你要出风头。”王垠安把手里一袋精致的点心递给陆怀卿后,才戳了下江蓠:“崔遐的风头你都敢抢。”


    “要不是看在谢二公子的面上,崔遐昨日恨不得直接命人打死你。”王垠安乜了眼逃过一劫,还不自知的江蓠。


    崔遐?


    这个名字陆怀卿很熟悉,好像是傅葭临的表弟来着,和他兄长崔远年少有为不同,这人就是个纨绔子弟。


    “可是诗会不就比谁诗写得好吗?”江蓠不服气地撅了撅嘴,“比不过人就恼羞成怒,真是丢读书人的脸面。”


    “好好好!您最有脸面了。这下好了,崔遐一句话,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去诗会了。”王垠安言语间故意激怒江蓠。


    “你!我……”


    眼看着这两人又要吵起来,陆怀卿连忙打断:“别吵了,进去吧。”


    “公主误会了,我可不想和这人吵,我今日是特地来给你送点心的。”王垠安笑道。


    江蓠愤愤不平道:“明明是你故意欺负我!”


    王垠安说不理睬江蓠,就是真不理财,他指了指递给陆怀卿的点心:“上京途中,我看公主嗜甜,和姐姐提了一嘴。她亲手做了糕点,特地让我给你带了一份来。”


    “多谢!”陆怀卿看这点心包得如此用心,还以为是买的,却未曾想这是王垠安姐姐亲手做的。


    她虽然不大喜欢王垠安,但毕竟收了礼,她就也把王垠安往里面请。


    “这位是……”谢知寒见几人终于说完话了,他才处于礼貌问了王垠安一句。


    王垠安拱手:“太原王氏旁支子。”


    谢知寒点头,并未因王垠安身份低微而轻视他:“王公子,在下谢知寒。”


    他寒暄几句,又去接新到的客人了。


    陆怀卿领着两人往里面走,给他们指了男客所在的院子,正想转身离去就听到里面传来争吵声。


    “你这种贱民也配和我们同席?”


    原本不想多管闲事,掺和长安事的陆怀卿听到这话停下脚步。


    “你这种蛮夷女,怎配和我们同席?”


    这些嘲讽人的话竟然如此相似。


    陆怀卿心里发笑,他们长安这些贵族,还真是不论前世今生都一样惹人讨厌啊。


    崔遐为了前几日的诗会,早早就让府中门客替他写好了一首佳作。


    原本想借此诗会,凭这首诗为自己搏个少年天才的名声。


    结果,不知道从哪里出来一个江蓠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崔遐瞧着一身蔽衣的江蓠:“我若是你,根本不会出来丢人现眼。”


    这也是崔遐最不甘心的事,他可以输给谢知寒,也可以输给王谦,唯独不能输给一个贱民。


    江蓠被气得浑身发抖,红着眼眶争辩:“我是谢公子请来的,凭什么不可以来?”


    “请?”崔遐轻嗤一声,“你也配?想必是你自己求着谢公子来的吧。”


    说起这个崔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谢知寒与他同是世家子,崔家与谢家也历来交好,但那个谢知寒却像是眼睛长在头上,从不把他放在眼里。


    也不知道谢知寒得意什么。不是谢相当年收留了谢识微和他姐弟两个,他还能是如今这般清高模样?


    江蓠说不过,素来牙尖嘴利的王垠安碍于崔遐的身份,也沉默下来。


    “切——”


    一道女声划破院落里的沉默,众人向门口看去。


    在看清声音的主人是个女子后,有的男子立刻背过身去,也有的像看热闹般等着这女人开口。


    “你是谁?竟敢擅闯男客们待的院落。”崔遐惊道。


    陆怀卿的手落在腰畔的皮鞭,大步走向眼前这些男子,她在江蓠身前停下:“在下漠北公主陆怀卿。”


    “我们漠北可不讲什么男女大防。”崔遐的话可吓不到陆怀卿,她笑着凑近崔遐。


    唔,不愧是傅葭临的表弟,长得确实人模狗样,就是说话实在让人听着心烦。


    崔遐紧张道:“你、你做什么?莫不是想毁掉本公子名声!”


    “名声?”陆怀卿站直,在一众男客前踱步,“那刚才崔公子信口开河,随意污江公子名声,又算什么?”


    “一个贱民罢了……”


    “扑哧——”崔遐反驳的话还没说完,陆怀卿就又笑出了声。


    崔遐是家中幼子,被娇惯着长大,还从没人敢打他的脸。


    他恼羞成怒:“你笑什么?”


    “大燕不是最讲什么圣人言吗?书里说,圣人的弟子在贫苦日子里,更显贤德。崔公子却因江公子出身,就如此大加嘲讽,不知可是藐视圣人之道。”陆怀卿还是笑着。


    “你、你胡说!”崔遐没想到陆怀卿一个漠北人,居然如此了解大燕经典。


    他当然不会知道,因为这都是陆怀卿被傅葭临押着苦读三年的结果。


    再加上耳濡目染,看傅葭临训责大臣积累的经验。


    陆怀卿早就掌握了和人吵架人的精髓。


    她回避了崔遐反驳的话,挑了挑眉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至于崔公子说的贱民。”


    “大燕开过以来就严禁世家蓄家奴,太//祖平天下、分田地、行科举,除了商户贱籍均可科举。”陆怀卿学着傅葭临的语气,“难不成……崔公子还怀念前朝世家左右朝政的时代?”


    本朝世家相较前朝已经衰落了许多,而陆怀卿还知道,等到傅葭临登基改革后,大燕的这些世家会真正被他排挤出权力的中心。


    如今的世家虽然比不上傅葭临为君时那般弱小,却也绝对不敢反驳皇权。


    崔遐脸煞白,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吓的:“你、你胡说!”


    就在陆怀卿打算继续气这个崔遐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打断了她。


    “崔遐,你在做什么?”傅葭临的声音传来。


    傅葭临走到陆怀卿和崔遐两人中间。


    他先是看了眼陆怀卿,在确定她没有真的生气和受伤后,才看向崔遐。


    崔遐平日里不喜欢傅葭临这个表哥,但他确信傅葭临肯定还是会站在他这边。


    他对傅葭临热络道:“表哥,这个女人他故意污蔑我。”


    哦嚯。


    这时候的傅葭临还没有因为政事针对崔家,陆怀卿觉得他还真可能偏向崔遐。


    “是不是污蔑,你说了不算。”傅葭临道。


    陆怀卿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傅葭临居然会如此公正无私,这还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不过别说,这样的傅葭临还挺顺眼。


    “我都看到了,是你挑事在前。”傅葭临看向崔遐,“道歉。”


    崔遐摇头:“我才不要给他们道歉,一个番邦女和贱民……”


    “道歉。”傅葭临的手按在剑柄上。


    崔遐见过傅葭临杀人,知道这是他将要动手的征兆。


    他没想到他这个表哥居然会偏向陆怀卿一个蛮夷女。


    陆怀卿看到崔遐收敛刚才的傲气,不情不愿向她低头:“对不住。”


    “错了——”陆怀卿指了指江蓠,“你该和他道歉。”


    崔遐咬了咬后槽牙:“江公子,对不住。”


    “还是错了。”陆怀卿“哼”了一声。


    崔遐恨恨盯着陆怀卿,却不敢有所动作。


    别说傅葭临,就是陆怀卿腰畔那条鞭子就让他看着发怵。


    陆怀卿:“你该和你口中所有的‘贱民’和‘番邦人’道歉。”


    “你……”崔遐想发火,就看到陆怀卿握紧了皮鞭,还有傅葭临冷若寒霜的脸。


    他闭了闭眼:“我今日冒犯了所有贱民和番邦人,真是对不住。”


    陆怀卿得到了这句道歉,心里却没有很开心。


    早知道长安的贵族如此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还如此欺软怕硬,她前世就不该生闷气。


    陆怀卿瞧着眼前的这些世家子。


    真是奇怪,今生被这些人戳到痛处,她一点都不生气。


    那她前世怎么动不动就为了他们的一两句话难过那么久。


    果然瑶华宫就是风水不好,谁住谁出毛病。


    第三十二章


    “谢相来了!”人群中有人惊道。


    陆怀卿抬眼向门口看去, 就看到了急匆匆赶来的谢相。


    谢相不愧他世家美玉的名声,即使他脚下生风,也不见他有丝毫慌张, 腰畔的玉佩也不过略微动了动。


    而跟在他身后的谢知寒, 活脱脱就是他的翻版,父子俩不是亲生, 行为举止胜似亲生。


    陆怀卿颇为遗憾又心虚地退后一步。


    真是可惜,这是讲规矩的长安, 还是谢府这样的门庭,不然她还打算再气气这个崔遐来着。


    “诸位,在下在松风院设了美酒, 还请移步。”谢知寒把看戏的客人们全都请离。


    谢相还没开口, 崔遐就恶人先告状:“谢伯伯,他们欺负人……”


    “住口。”谢相语气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但刚才还咄咄逼人,连傅葭临都敢蔑视的崔遐,这下却收了声。


    “崔公子今日在谢府喝多了酒, 来人, 把他先送回崔家。”谢相吩咐道。


    崔遐不服气还想说话,谢相笑着看向他:“崔将军不出十日就能到长安。”


    崔远不像父亲那般纵容这个弟弟,他要是知道崔遐今日做的荒唐事,必得狠狠教训他一顿。


    果然听到了谢相的话,崔遐乖乖离开。


    他在江蓠面前顿住脚步,俯身放狠话:“咱们走着瞧,你……”


    崔遐还想说什么,看到陆怀卿在摸鞭子, 只能灰溜溜走了。


    “今日是府上招待不周,让崔遐冒犯了殿下。”谢相向傅葭临拱手行礼。


    傅葭临:“先生不必如此。”


    “谢府今日本就未请我来, ”他的目光落在陆怀卿身上,“是母后让我多照顾公主,我今日顺路就过来了。”


    他没有将母后说的保护之事告诉谢相。


    之前刺杀陆怀卿的幕后之人,直到现在都还没捉到。


    傅葭临此时不相信任何人,包括眼前这位出了名高风亮节的谢相。


    “既是如此,想必殿下与陆娘子还有话要说。松风院还有些善后之事要做,臣就不打扰殿下了。”谢相谦卑道。


    陆怀卿在谢相路过时,侧身给他让路。


    但她没想到谢相同样停下来向她致歉:“今日原是给你准备的接风宴,都怪谢叔准备不周,改日我让二郎重新为你办一次。”


    “不用!”陆怀卿没想到谢相会如此郑重其事,她连忙摇头。


    见谢相还想说话,陆怀卿认真道:“今日我真的很满意啦!”


    她活了两辈子,早就明白比起形式,能有那一份心就已经够了。


    “阿卿真是个好孩子,同你父亲一样,让人喜欢敬重。”谢相颔首。


    “我父亲……”陆怀卿喃喃。


    她还没来得及追问,谢相就急急忙忙走了。


    “谢相这是怎么啦?”陆怀卿不解。


    傅葭临看了眼,还不知道自己闯了祸事的陆怀卿:“你一个女儿家闯入男客待的院子,谢先生这是去堵那些世家子的嘴了。”


    “其实不用的……”陆怀卿小声嘟囔,“我又不嫁人。”


    傅葭临惊愕:“你说什么?”


    “不嫁人啊,我们漠北又不是养不起我。”陆怀卿道。


    她看傅葭临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还以为他是被自己的离经叛道吓到。


    “就算要嫁人,我也不嫁你们长安这些小郎君。”陆怀卿道


    她就是被阿塔口中,什么温润公子、意气少年骗得可惨了。


    要她说长安的公子也就那样,像傅葭临、王垠安这样的都算少见了,大部分连那个崔遐都比不过。


    陆怀卿看傅葭临不知为何神情有些奇怪,她还以为傅葭临这是把她当怪物了。


    毕竟,在他们长安不嫁人的小娘子确实很奇怪。


    “也不是不能嫁。”陆怀卿故意道,“不过得满足我的要求才行。”


    王垠安:“你还挑别人啊?”


    “你再乱说试试!刚才崔遐说话,你一句话都不敢说,现在又伶牙俐齿了。”陆怀卿不屑。


    这个王垠安还真是个如她意料之中的利己。


    “我那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可不想惹祸上身,我还得好好活着养我姐姐。”王垠安不仅不自省,还向颇为得意。


    “胆小鬼!”陆怀卿才不信王垠安的话。


    这人油嘴滑舌,哪里会说什么真话。


    “你有什么要求?”傅葭临道。


    陆怀卿被王垠安打岔,差点都忘了这一回事了。


    她道:“自然得多读书、脾气好、长得好看、身手也得好……对了,还必须真心爱我,没了我就活不下去那种。”


    陆怀卿话音刚落,几人的神态各不相同。


    傅葭临看起来若有所思,而王垠安哈哈大笑,笑弯了腰,一点面子都不给她。


    “陆娘子,那你恐怕今生找不到良人了。”王垠安道。


    他被陆怀卿瞪了一眼也浑然不在意,反而去看傅葭临。


    陆怀卿说的这些要求,光读书、脾气好两条就把这人刷掉了。


    至于最后那条——王垠安实在想不出傅葭临为爱殉情的样子。


    看来傅葭临这份不自知的爱慕,恐怕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江蓠,你说呢?”陆怀卿问。


    她现在急需一个人来肯定她的话。


    江蓠作为一个信奉圣人言的儒士,听到陆怀卿这般离经叛道的话,他心里当然不甚认同。


    但想到陆怀卿刚才救了自己,他道:“对对对!陆娘子说的可太对了!”


    “你们……哼!”陆怀卿转身就走。


    她才不和这群讨厌的人玩,难怪他们仨前世能一起作恶。


    实在是豺狼虎豹聚一堆了!


    而傅葭临始终望着陆怀卿的背影,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咱们也去松风院吧。”江蓠小声道。


    王垠安:“刚才那一出,你不嫌丢人啊?你的文人风骨呢?”


    “我、我……”江蓠结结巴巴,恰好此时他的肚子跟着响了一声。


    他一时更加手足无措,就在此时傅葭临回过神。


    “走吧。”-


    谢相到松风院时,谢知寒已经将松风院的男客处理好了。


    谢知寒:“爹爹,都交代好了,他们不会把堂妹的事捅出去。”


    “好,你办事最妥帖,爹爹放心。”谢相揉了揉儿子的头,“难得有今日的机会,去找朋友们玩吧。”


    “可是爹爹,今日之事,终究是孩儿的疏忽。”谢知寒“扑通”一声跪下,“还请爹爹训诫”


    “我看你啊,是读书读傻了。”谢慈伸手将这个纯善到有些呆板的儿子,从地上拽起来。


    他摸了摸儿子的脸:“今日的接风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必苛责自己。”


    “去和那江公子聊几句吧。你特地将他请来府上,想必也是真的佩服他的诗才。”谢慈轻笑。


    “好!多谢爹爹。”谢知寒毕竟还是少年人,听到这句话转身就去找江蓠他们。


    但他只走了几步又转过身:“爹爹不饮酒,我让人备了爹爹最爱的茶。爹爹和叔伯们也难得相聚,定要好生促膝长谈才是。”


    谢慈含笑颔首:“好。”


    待谢知寒的背影彻底消失后,他才向仆人询问今日所发生的所有事。


    在听到仆人说崔遐,提到谢识微和谢知寒是他收养时,谢慈眼里的笑意冷了一瞬,旋即又浓浓的笑意压了下去。


    幕僚道:“那崔遐当真是被崔大人宠的不知天高地厚!”


    这京城里谁人不知,谢相感念陆家知遇之恩,在陆家门庭败落后,收留了陆家这对姐弟。


    不仅是收留,谢相还走了家谱,将他们二人改名收为养子。


    那崔遐竟还敢如此议论。


    谢慈笑得愈发温和:“我记得崔遐是想走恩荫?”


    “这崔遐没什么本事,就算……”幕僚惊觉,“您的意思是?”


    谢慈:“长安不是有很多好差事吗?我与崔大人多年同僚之情,自然得关照关照。”


    他仍是笑着,语气也很温和,就是在“关照”二字上略重了几分语气。


    幕僚心领神会:“是。”


    谢慈站在原地,望向远处得意气风发的儿子,不自觉露出几分笑容。


    幕僚见了,只暗道大人还真是疼爱两个孩子,就算是收养的孩子,都疼得像是亲生的。


    陆怀卿在女客那边又遇到了麻烦。


    “陆姐姐,你是不是听谢哥哥提到过我?”


    “陆姐姐,谢哥哥是在松风院吗?”


    ……


    陆怀卿被一个紫衣小姑娘拉着问来问去,她耳朵都被这人念得有些疼了。


    可她又实在没有想法。


    女客这边放眼望过去,不是前世骂过她的,就是在骂她的人身边做帮凶的。


    她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印象里没骂过她的,就选择了坐在这人身旁。


    结果这人叫崔妩,是今日遇到那个崔遐的亲妹妹,还喜欢她堂哥。


    崔妩认定陆怀卿主动坐过来,肯定是谢知寒提到过她。


    就这样她拉扯着陆怀卿说了好久的话。


    陆怀卿听得头都快大了,他堂哥怎么就有这么大魅力啊!


    “崔娘子,你既然如此喜欢我堂兄,怎么不让崔家请个媒婆呢?”陆怀卿笑着。


    崔妩怏怏不乐:“请了,被他拒绝了。”


    说起这个崔妩就很是不高兴。


    她小时候看到谢知寒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了。


    可是这人怎么都不喜欢他,就算爹爹都亲自上门来谈婚事,他都以尚无功名在身拒绝了。


    “不过……他就是还想科举,等他明年中了状元,肯定会娶我的。”崔妩骄傲扬了扬下巴。


    世家联姻是惯例,谢知寒不娶她还能娶谁?有她姑母和太子表哥在一天,这京城就没别的小娘子敢和她抢谢知寒。


    谢知寒迟早是她的!


    “这样……”陆怀卿点头。


    中状元还挺好,反正别中探花就行。


    她没记错的话,明年殿试的那位探花,在曲江会上不知为何撞柱而亡,当真是令人唏嘘。


    “谢哥哥肯定会是状元的!这全天下,除了太子表哥,还有谁的文采能胜过谢哥哥?”崔妩以为陆怀卿是不信这话。


    陆怀卿:“那你怎么不喜欢太子殿下呢?”


    既然太子更优秀,为何崔妩不喜欢太子呢?


    “你、你竟敢妄议太子表哥!”崔妩被陆怀卿的口无遮拦吓得脸苍白,伸手去捂陆怀卿的嘴。


    但崔妩也是个胆子大的,她压低声音继续道:“谁要喜欢太子啊,他是储君,将来东宫一堆女人和我争。”


    “谢家家风清正,将来我过门,谢哥哥才不会纳妾。”崔妩盘算道。


    陆怀卿看出崔妩想继续讲她究竟有多喜欢谢知寒,想了个借口溜了。


    她前脚从女客院子里出来,谢知寒身边的小厮就请她前门去一趟。


    陆怀卿去时,才发现傅葭临一行人已经要离开了。


    江蓠见她来了,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这是陆将军的匕首,当年将军出任北云经略使,临走前将这把匕首借给我师父防身。”


    “师父的遗物由师姐看管,昨日师姐刚被释就去找了。在下实在穷困,这把匕首物归原主,也算是答谢陆娘子携我上京的大恩。”江蓠道。


    陆怀卿呆呆地看着手里的东西。


    这是一把很精美的匕首,上面嵌着几颗硕大的宝石。


    但这么多年,它还能保存得如此完好,足以见得收纳之人有多爱惜。


    “多谢。”陆怀卿用力擦掉将落未落的眼泪。


    她的目光落在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的江蓠。


    前世今生,傅葭临的狐朋狗友里,她都最不讨厌江蓠。


    这下好了,看在江蓠送的这把匕首,陆怀卿觉得以后她也能勉强不讨厌他了。


    “阿卿,你回房去吧,不然等会儿客人们散了,出来时怕遇上你。”谢知寒道。


    他特意让傅葭临一行人提前出来,就是不想和府中其他男客碰上。


    “好。”陆怀卿倒是不在意什么男客不男客的,但她看在谢知寒的好意上也没有拒绝。


    只是她路过傅葭临时,没闻到他身上有酒气。


    连江蓠、谢知寒二人身上都有酒气,傅葭临前世那么爱喝酒,这次居然没喝。


    她忍不住话多:“五殿下,怎么不喝酒?”


    傅葭临:“你不是讨厌喝酒的人吗?”


    在漠北时,傅葭临就注意到了陆怀卿不喜欢喝酒的人这件事。


    尤其是那些身上酒气重的人,陆怀卿在围着篝火跳舞时都会故意避开他们。


    “我什么时候讨厌了。”陆怀卿不解。


    但她仔细一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可能是前世傅葭临爱喝酒,所以就算她自己也喝,但她对酒气还是很排斥,尤其是喝得酩酊大醉的人。


    因为这些人会让她忍不住回忆起前世的傅葭临。


    “而且,我不喝酒。”傅葭临在陆怀卿耳边小声道。


    从前,他从不将自己的喜恶、习惯暴露。


    师父说过,说的越多,露出的弱点也就越多。


    但如果是陆怀卿……她问了,告诉她也无妨。


    第三十三章


    胜业坊崔府。


    “小公子怎么一回来, 就发脾气啊?”小厮听到公子拿他院里的下人出气,忍不住小声问。


    今日驾马的车夫道:“小公子在崔府被人下了面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主子的性子。”


    全长安的人都说五殿下阴郁凶狠, 可是谁又知道他们这位崔小公子那才是真的下手狠厉。


    “来人!”小厮们听到话, 哆哆嗦嗦进去。


    崔遐用手里已经被血浸透的鞭子,指了指被抽得血肉模糊的侍女, 他轻描淡写:“抬出去。”


    小厮们也不敢多说话,只把那小娘子用木担子一抬, 又几盆清水冲净了刚才还血污不堪的青石板。


    “今日的事,谁敢传出去半个字,就剥了你们的皮!”管事训诫道。


    侍从们低眉顺眼:“是。”


    这也是为何他们崔小公子动辄打骂下人, 还不止一次弄出人命, 却在长安还是有金玉少年郎美誉的缘故。


    崔府的门客看小公子还是满眼不忿,安慰道:“公子,何必同一个蛮夷女计较呢?”


    “她一个蛮夷女都敢如此挑衅我,你叫我如何自处!”崔遐攥紧手中的鞭子。


    “公子, 若是气不过, 不如叫人将她打上一顿。”门客道


    “蠢!”崔遐骂道。


    他是不想报复陆怀卿吗?


    今日若不是谢相来得及时,加上他给陆怀卿道了歉。


    那傅葭临当时的手可是都按到剑柄上了,他毫不怀疑对方真的会拔剑杀了他。


    他不怕一个蛮夷女,却怕他那个怪物表哥。


    “小的倒有一计。”门客微笑。


    崔遐:“你倒是说说看,若是没用,本公子就让人将你赶出府去。我崔家从不养废人!”


    “咱们动不了那漠北公主,还动不了一个寒门士子吗?”门客道。


    崔遐的眉梢一挑:“你的意思是……”


    “我套过那江蓠的话,他有一师姐在史馆任职。前些日子因闯宵禁, 被关了起来,昨日才刚刚被放出来。”门客道。


    “一个连宵禁都敢闯的女人, 在修史的时掺几句逆言也不是不可能。”门客阴森一笑,“陆怀卿和江蓠还交好,公子说,这能不能是陆怀卿授意的呢?”


    崔遐喜出望外,可难免还是有所顾忌:“可陆怀卿还有谢府庇护……”


    “公子,监修国史的就是谢相啊。”门客提点道。


    崔遐这下明白了,此举真乃是一箭三雕。


    既能让那个江蓠讨不到好,也能解决了陆怀卿。


    最重要的是大燕修史都由丞相监修,谢相到时候自证清白都是难事,更别提是护住陆怀卿了。


    “好,此事就交给你去办。”崔遐将手中的鞭子扔到地上。


    那个陆怀卿就给他走着瞧吧-


    陆怀卿今夜睡得格外的熟。


    她又梦回了前世,这次的场景她很熟悉。


    那是她犯哮喘后不久的事,因她病中,傅葭临衣不解带的照顾,两人的关系更为熟络。


    端午的拂晓时分,傅葭临到殿里把她摇醒。


    “什么啊?”她睡眼惺忪,忍不住抱怨。


    傅葭临也不在意她的僭越,晃了晃手里青翠欲滴还沾着水珠的艾草:“起来,要挂艾草。”


    陆怀卿这才想起来,傅葭临教她的节气歌里确实是这么唱的——


    “端午挂艾叶,饮雄黄,一年无病。”


    她半梦半醒,靠着瑶华宫殿外的柱子,朦朦胧胧地望着傅葭临挂艾叶地动作。


    他踩着木梯,动作好像也很是生疏。


    “陆怀卿,不许睡!”他喊她的名字,“帮朕看看,是不是挂得太高了!”


    陆怀卿眨了眨眼,强撑精神:“低了。”


    “现在呢?”


    “高了高了!”


    “不对,又低了!”


    ……


    “傅葭临,你好笨啊!”陆怀卿忍不住抱怨。


    这个傅葭临平日里批奏折那么快,怎么挂个艾叶挂这么久都挂不好。


    瑶华宫的宫人听到这话都跪了一地,陆怀卿才后知后觉她说了多什么。


    但她请罪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傅葭临笑了一声:“朕笨,那你来?”


    “我才不来,是你自己要挂的。”陆怀卿不高兴皱眉。


    就因为他要挂这艾叶,还吵了她睡觉。


    傅葭临听到这话也没有生气,反而朗声大笑。


    孟夏的风乍起,将殿前终于挂好的艾叶吹得沙沙作响,也将傅葭临的衣袂吹得纷飞。


    陆怀卿仰着头,静静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她头一次觉得长安其实还不错。


    只是端午也是她和傅葭临闹崩的开始。


    晚上,两人对饮雄黄酒,陆怀卿没醉,也知道傅葭临没醉。


    所以,当他伸手解她衣带的时候,陆怀卿没有抗拒。


    她面色酡红,呆呆地望着瑶华宫的床帏出神。


    陆怀卿心里想着,虽然迟到了三年,但傅葭临的帮助果然还是有代价的。


    不过他却在最后停了下来。


    “哭什么?”傅葭临捏紧她的下巴,逼迫她看他。


    陆怀卿很想说话,但她的喉咙像是被人掐住般一个字都说不出。


    半晌,她挤出一个讨好的笑。


    傅葭临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将她推开,起身离开了瑶华宫。


    陆怀卿抱紧被子,泪水洇湿了枕帕。


    铺天盖地的酒气袭来,不知道傅葭临身上的还是她自己的,混着莫名其妙的难过将她包裹住。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唔……”陆怀卿猛地坐直身子。


    她望着桌上的琉璃盏——这是谢识微前两日送她的摆件,她觉得这琉璃盏很像她眼睛的颜色,喜欢的紧,就摆到了桌上,只为了一醒来就能看到。


    这是谢府,不是瑶华宫。


    陆怀卿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发觉刚才只是梦境。


    “云安,我有些渴了。”陆怀卿唤了好几声,都没有听到云安的回答。


    她心里觉得奇怪,起身出来才发现云安睡得很熟。


    不应该啊……云安是宫里的人,她怎么可能会睡得这么熟。


    而且,这院里的也还有其他下人啊,怎的没一人听到她说话。


    “哗啦——”


    陆怀卿听到院子的西南角有个人影突然向外窜去。


    这是……有刺客?


    陆怀卿拿了皮鞭就跟了上去。


    她动作敏捷,轻而易举就翻出了院墙,一路跟着那人出了谢府。


    “咯——”


    那黑衣人前脚刚出谢府,傅葭临就用绳子勒住了他的喉咙。


    “说,谁让你来的。”傅葭临冷声逼问。


    黑衣人摇着头不肯说话,傅葭临面无表情盯着他:“齿里藏有毒药……想服毒自尽?”


    等到这人嘴唇泛白,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傅葭临才突然松开手,一拳将这人的牙齿打落了好几颗。


    “自己交代吧,深夜跑到漠北公主的院子里,到底所为何事?”傅葭临蹲下身。


    见这人还是不愿交代,他淡淡道:“白衣卫连死人的嘴都撬得开,你最好现在招了。”


    黑衣人神色挣扎,最后将一袋银元宝和几只金钏递给傅葭临。


    “崔府,让我来偷公主的贴身物品和这些漠北的银元宝。”黑衣人道。


    傅葭临盯着手里的东西若有所思。


    “别想了,你看那是谁?”站在一旁接应的王垠安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这傅葭临明明在谢府就能悄无声息解决这人,偏偏要等出了谢府才动手——生怕被陆怀卿看到他杀人。


    结果,人家都站在旁边看了不知多久了。


    以傅葭临谨慎的性格,却没发现一直在偷看的陆怀卿,只能说明他还真是满心满眼都想着审这个黑衣人。


    他却不知道关心则乱,反而被心上人看到了一切。


    “我……”傅葭临和陆怀卿遥遥对视,紧张地松开了手。


    刚才他那样狠厉的表情,她肯定都看到了,她会不会觉得他就是个怪物、是个恶人,从此以后……


    “你怎么会在这儿啊?你不困吗?”陆怀卿疑惑。


    她的眼里有疑惑、有不解,甚至隐隐有些担忧……却唯独没有害怕和嫌恶。


    傅葭临就像是被判秋后问斩的死囚,突闻天下大赦般松了一口气。


    他解释:“母后让我保护你……我今日看到这人鬼鬼祟祟进了你院子,还给你和院子的下人都下了药。”


    不过傅葭临把陆怀卿的迷药换成了寻常安神药。


    但那安神药虽不会像迷药那般让人醒后头疼,却也有助眠的作用。


    他没想到陆怀卿会中途醒来,还看到了他刚才审问的场景。


    陆怀卿:“这人究竟想做什么?”


    刺客来杀她,陆怀卿都可以理解,但来偷她的这些东西做什么。


    傅葭临将东西递到陆怀卿手里,斩钉截铁道:“嫁祸。”


    “这些银子上有漠北的官印,加上你贴身的金钏……应该是想要嫁祸你什么。”傅葭临道。


    陆怀卿听到这话,气得指着那黑衣人道:“你们竟如此歹毒!”


    她代表了漠北,她一旦掺和进什么大事,不仅会牵连谢府,漠北都会卷进来。


    今生阿娜还在,漠北也并未衰败,她若是被定了罪……若她今生再死在长安,可不就是前世那样无人问津。


    她阿娜一定会撕毁和大燕的盟书,出兵大燕为她复仇的。


    到时候大燕和漠北的十几年和平又会化为乌有。


    这背后之人,未免太过恶毒了些。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陆怀卿忍不住揪住眼前人的衣襟质问。


    前世她也曾觉得战争不是什么大事,可等到真正亲历了漠北大乱,她才明白和平究竟有多可贵。


    她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漠北如今的安稳!


    黑衣人:“崔公子因今日的事,想要报复你。”


    陆怀卿听到这话忍不住生气:“这崔家实在太过恶毒了些!”


    她话刚说出口,想起崔家是傅葭临的外祖家,急忙抬眼瞧了瞧他。


    见他似乎并不生气,陆怀卿才松了口气。


    傅葭临让王垠安把那黑衣人带走,才对陆怀卿道:“你不要去找崔家……”


    陆怀卿以为傅葭临这是要维护崔遐,正想和他争辩,却听到他道:“我会去找崔遐,他以后不会再来找你麻烦。”


    他不想陆怀卿为了这些事忧心。


    这人不该掺和这些肮脏的、见不得人的事,她应该、也必须活在明光下。


    陆怀卿偏头:“真的?”


    “嗯。”傅葭临应道。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也不重,陆怀卿却不知道为何相信了。


    “好吧……唔,我困了,我继续回去睡了。”陆怀卿打了个哈欠。


    傅葭临:“好。”


    “等等——”


    陆怀卿走了还没两步,就听到傅葭临有些急切又有些忐忑的声音。


    傅葭临将一个木盒塞到她的手里,不自在道:“给你的……礼物!”


    他说完就跑走了,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什么啊——”陆怀卿奇怪道。


    感觉傅葭临这送东西的,比那个偷东西的黑衣人都更像贼。


    陆怀卿晃了晃手里的木盒,仔细观察了盒子的外观:“还挺用心的。”


    这盒子看起来就很耐摔,跟她从前在话本里看到,说是用来装毒药的木盒很像。


    但它又被擦得锃亮,不大像是装毒药该有的状态,能看出送礼之人颇为在意。


    陆怀卿想了想,还是打开了盒子。


    “哇——”


    里面静静躺着一支栀子花,不对,应该说是一支做成栀子花样式的簪子。


    陆怀卿发现簪子压着一张纸,她将那张纸抽出来展开。


    “不败的花。”


    陆怀卿认出来这是傅葭临的字迹。


    他还真是厉害,这才一两月,他的字就很好看了。


    只是这字既不是刚开始学字时的潦草,也不是前世的霸道张扬。


    这个字端正,还有些眼熟——陆怀卿觉得好像和她自己的字迹有些相像。


    “还真送我礼物啊……”陆怀卿摩挲着簪子喃喃。


    这下她就得还礼了。


    不过……真别说,傅葭临还挺会送礼的。


    第三十四章


    子时已过, 崔遐的院内仍旧欢声笑语不断,不时还有琴瑟笙鼓声透过窗缝溢了出去。


    “继续舞,本公子看你们这舞真是越来越不错了。”崔遐坐在上首, 笑睨着眼前这些府妓。


    等今夜待派去的人得了手, 他就能抓住陆怀卿的把柄了。


    至于安给江蓠师姐的那个罪名……江蓠师姐的顶头上司和同僚里多的是他们崔家的人,还怕这事能不成功吗?


    崔遐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却发现歌舞已经停了下来。


    “继续啊?”崔遐道。


    但那些原本正在跳舞助兴的舞姬们停下了舞步,他听到了一阵有力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啊——”


    只见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被人扔进屋内, 舞姬们尖叫着躲避。


    那颗人头“咕噜咕噜”滚了一阵,才在崔遐的案前停下。


    崔遐顺着那蜿蜒的血迹看过去,看到傅葭临提着沾了血的剑, 向他一步步走来。


    他辨认了好一会儿的, 才认出这就是今日给他出主意,让他陷害陆怀卿的那个门客。


    “五殿下……你这是做什么?”崔遐不住往后躲。


    他看着傅葭临平静的目光,寒意却从脚底一路爬上指尖。


    他很确定傅葭临,肯定是知道了今日他派人去杀陆怀卿的事了。


    “傅葭临, 这是崔府!你敢动我, 我爹不会放过你的!”崔遐试图吓退傅葭临。


    但傅葭临的神色不变,他握紧了那把剑的剑柄,扬起手就要对着他的头砍下。


    崔遐匍匐着,抱住傅葭临的腿哀求:“五殿下……不不不,表哥,我们是一家人啊。你要是杀了我,外面的人肯定会非议你的……”


    “表哥,表哥, 我求你!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崔遐感受到傅葭临的剑破空时凌厉的剑风,吓得说着颠三倒四的话。


    傅葭临却在剑已经落在这人脖子上的刹那收了力, 他俯身盯着眼前的崔遐。


    崔遐说得对,这人留不得是真的,但崔遐如果死了,陆怀卿一定会怀疑他的。


    陆怀卿就会知道,他是个连亲表弟都说杀就杀的人。


    说不定还会觉得他就是个冷血薄情、六亲不认的怪物。


    崔遐看到傅葭临被他的话打动了,心下松了口气,却没想到下一刹那,傅葭临的剑就将他的小指剁了下来


    “这次是割你的小指,若有下次,就不只如此了。”傅葭临收了剑。


    本朝官员的征用不仅讲才华,同时也看重仪容姿貌。


    崔遐此番被他断了手指,日后也不要想再有什么好前途了。


    但崔遐不敢多言,捂着血流不止的手道:“多谢表哥。”


    傅葭临扔下一句“不准将今夜的事传扬出去后”,就转身大步离开。


    崔遐望着傅葭临的背影,眼里全是怨毒神色。


    “来人,把这些贱\人全都拉出去乱棍打死。”崔遐恶狠狠道。


    他看着那些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眼神愈发阴险起来,就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不……将她们都给我卖进平康坊去!”崔遐目露凶光。


    另一头的傅葭临出来后,王垠安调侃道:“今日殿下怎么手下留情呢?”


    依傅葭临斩草除根的性子,他从前绝不会有任何心慈手软。


    可今日他不仅放过了那个崔府的杀手,还没有取了崔遐的性命。


    这可不是傅葭临的作风。


    “哦,我知道了,殿下是怕公主误会您吧。”王垠安想起今日傅葭临送的那支簪子。


    今日白日刚从谢府离开,傅葭临就火急火燎地去了南市的珍宝阁挑东西,不过挑来挑去都不满意。


    最后,还是他点拨了一下,这人才想起他家中有从前陛下赏赐的奇珍异宝。


    傅葭临冷着脸,扫了他一眼却没有否认。


    “啧——果然是爱情使人盲目。”王垠安忍不住咋舌。


    杀人时都从不手抖的人,此刻却停下了擦剑的动作。


    他抬头,望着天上的皎洁的明月:“不是爱。”


    任何东西一旦沾染让爱\欲都会变得令人作呕。


    傅葭临很肯定他对陆怀卿不是爱。


    他看到的爱都是独占的、极端的,是就算得不到也要把对方绑在身边,折磨到彼此怨憎的。


    但……他不想。


    陆怀卿笑起来很好看,他想她永远笑着、永远不谙世事。


    “好好好,您说不是就不是,行了吧。”王垠安放弃劝说。


    就傅葭临现在这个阶段,谁来提醒他都没用。


    他那扭曲到极致的认知,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纠正过来的。


    王垠安:“你今日有没有替江蓠那小子说话啊?”


    傅葭临进去那么久,想必应该不会只是为了陆怀卿一个人……吧?


    “为何要替他说话?”傅葭临道。


    王垠安:“不就是顺手的事吗?”


    “我不喜欢多管闲事。”傅葭临垂眸。


    王垠安看傅葭临这样,忍不住腹诽。


    那这人怎么又愿意来帮陆怀卿呢?


    就这样了他还不承认自己是喜欢陆怀卿,真是全身上下嘴最硬。


    “你进户部的事,我已经安排妥了。”傅葭临被王垠安探究的眼神看得不自在,主动换了话头,“你先从主事做起,等你站稳脚跟,我会把你扶到侍郎的位置。”


    王垠安听到傅葭临的话,放下刚才的探究,“扑通”跪下:“多谢殿下!”


    “你曾救我一命,这也算……报恩。”傅葭临很不习惯“报恩”这样的词。


    师父说世间一切都是利益交换。


    七岁时,他为同是兵人的师弟所伤,躺在冰天雪地里奄奄一息。


    是王垠安给他送了半碗米粥,让他熬过了那个满长而难熬的冬日。


    多年以后,王垠安找到他,求他看在这件事上,给王垠安谋个官职,他也应下了。


    那时他只觉得这是交换,他的命换一个户部侍郎的位置,不多不少正好够了。


    只是,他也没想过,漠北之行,会有个小姑娘像太阳一样温暖他阴冷的世界。


    也让他知道这不是利益交换,这是应当是报恩。


    “殿下言重了。”王垠安听到这话惊讶挑眉。


    这陆怀卿是给傅葭临下了什么迷魂汤,这人如今连“报恩”这种话都明白了。


    “可是,那崔遐不敢找公主的麻烦,恐怕更不会放过江蓠了。”王垠安担忧道。


    那个酸儒生虽然话多,还天真单纯到可笑。


    但这一路相处,他也不讨厌那人,也不想看江蓠倒霉。


    傅葭临语气依旧平淡:“与我何干。”


    王垠安这下也不再劝阻。


    也对,傅葭临他本来就是个冷漠的人。


    如今在陆怀卿的影响下有了几分人气,可惜,归根到底,傅葭临还是那个是傅葭临。


    只是陆怀卿成了他唯一的例外-


    “听说了吗?崔小公子的小指断了,听说是他骑马时不小心被缰绳弄断的。”


    “活该!要我说啊……”


    几个侍女在闲谈,陆怀卿此时刚睡醒午觉,正是闲得慌的时候。


    她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看向她们:“你们说什么呢?”


    其中一个侍女把崔遐的遭遇告诉了陆怀卿。


    她听完侍女的话,明白这事肯定和傅葭临脱不了关系。


    “娘子,是觉得那崔遐可怜吗?他才不值得同情,我有个姐妹在崔府伺候他,结果前几日突然就没了音信。”侍女压低声音,“世人都说这崔家小公子好,可要我说,他背后指不定多坏呢!”


    陆怀卿摇头。


    她一点都不同情崔遐。


    那人的计谋一旦得逞,漠北和大燕势必会陷入战火之中,到时候就算拿崔遐的命都抵不了。


    “只是断了小指吗?”陆怀卿问。


    见侍女们点头,她心中的疑惑越发深了。


    那夜傅葭临说会给她一个交代的时候,她还以为傅葭临会杀了崔遐。


    毕竟,傅葭临前世连亲哥都杀,更别提一个表哥……


    “他和前世当真是不一样。”陆怀卿小声喃喃。


    她走进屋内,又打开前几日傅葭临送她的栀子花簪子瞧了瞧。


    栀子花的花瓣舒展逼真,上面作点缀的珍珠也圆润可爱,确实是一支很漂亮的簪子。


    她对着镜子将这支簪子别到发间。


    这时候的傅葭临一点也不让人讨厌……甚至,有点讨人喜欢。


    “公主,有人找您!”有小厮气喘吁吁跑进来道。


    陆怀卿听这人语气很急,没来得及把簪子取下,就跟着他向府外而去。


    “是个青楼女子,说是江公子蒙难,请您去平康坊一趟。”小厮解释。


    江公子?江蓠?


    陆怀卿没想到又会是这人……她来长安以后,不知道帮了这个江蓠几次了。


    前世江蓠作为傅葭临的心腹太监,在皇宫里对她很是关照,在她和傅葭临闹崩后也从未克扣过她什么。


    但这些恩情,陆怀卿这几次相助,早就算是还干净了。


    她知道为了漠北,就不该多管闲事,再去掺和这些大燕人的恩恩怨怨。


    可是……


    陆怀卿闭了闭眼,下定决心,给那乞儿塞了一粒碎银:“带路!”


    前世阿娜就说她的性子太过良善会吃亏,但陆怀卿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


    别说是和她认识的江蓠,就算是不认识的人,她也会尽力去帮的。


    陆怀卿心里也很是紧张。


    江蓠得罪了崔遐,那今日的事,是不是也会是崔遐挑起的呢?


    她不想在长安树敌,但眼下这个敌人又不得不树。


    “公主不进去吗?”带路的乞儿问道。


    陆怀卿望着乐坊的牌子踟蹰,最终下定决心,却有个人挡在她身前。


    傅葭临不知何时来的,他望向她满眼疑惑:“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呢?”


    江蓠死不死,江蓠的师姐死不死,跟陆怀卿有什么关系,她究竟为何要屡屡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不是多管闲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们大燕人不也这么说吗?”陆怀卿道。


    傅葭临还是不理解她的意图,但他没有再阻拦陆怀卿,只是跟在她身边。


    两人刚进乐坊就看到江蓠从二楼的楼梯滚了下来,陆怀卿连忙跑到江蓠的身边。


    “喂,酸儒生,你还好吗?”陆怀卿摇了摇像是昏死过去的江蓠。


    血水顺着江蓠白净的额头滚落,他那平日里虽然老旧但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长衫,此刻沾满尘土,看起来狼狈至极。


    陆怀卿用手帕帮他捂着伤口,却听到一个男声:“不是很傲吗?”


    “我告诉你,有我们崔家在一天,你就永远别想参加科举!”崔遐站在二楼的雅间窗前,像俯视蝼蚁般看着江蓠。


    大概是隔了太远,他也没看清陆怀卿和傅葭临两人。


    “崔遐,你不许动我师姐……”江蓠挣扎着仰起头。


    陆怀卿这才发现江蓠的嘴里也在淌血,他受的伤太重,以至于说话都像是用尽了全力。


    “你最好杀了我,不然……我迟早会让你生不如死。”江蓠微微笑着。


    少年本来清澈又爱笑的杏眼,在此刻被阴郁、不甘、憎恶填满,像一只被逼至绝境亮出爪牙的猛兽。


    眼前的江蓠,和陆怀卿记忆里那个阴沉的九千岁江德忠逐渐重合。


    或许……前世想做圣人的少年,也是被长安这些所谓的权贵们,一点点剥离傲骨和清明。


    最后,酸儒生成了他自己都厌恶的蝇营狗苟之辈。


    “崔……”陆怀卿起身想和崔遐打一架,傅葭临却挡在了她身前。


    那个不让她多管闲事的人,在此刻抬头向二楼望去:“崔遐,你说什么?”


    楼上的崔遐脸色大变,像是完全没想到傅葭临会来。


    “我没听清,你再说一次。”傅葭临面色平静。


    姗姗来迟的王垠安听到傅葭临的话,忍不住“啧”了一声。


    说不多管闲事,结果为了陆怀卿还不是管了。


    傅葭临还真是……真会自欺欺人。


    第三十五章


    陆怀卿前世就觉得江德忠这人很复杂。


    和王垠安坏得令人发指不同, 江德忠是有底线的,他也没有像王垠安那样干尽了有损阴德的事。


    作为大燕最有权势的宦官,他会吩咐人不要苛待先帝无子的妃嫔, 也会在夏日给每个宫殿的侍女太监们送绿豆汤。


    可一旦有人威胁到他的权力, 或者他有了更好的往上爬的机会。


    江德忠就会立刻背主而去、择木而栖,去攀更高的高枝。


    而现在的十六的江蓠, 撑起全身力气,紧紧攥住陆怀卿的手:“陆娘子, 救救我师姐!救救她!求求您大发慈悲……来生江蓠结草衔环,也会来报您大恩。”


    “你师姐是谁?她在哪里?”陆怀卿问。


    “他们说,我师姐江心月在虞朝史里写了悖逆之言, 将我师姐抓进天牢拷打!”提到师姐江心月, 江蓠的神情变得激动起来。


    “表哥,不要听这人胡言乱语!”崔遐匆匆忙忙跑到了楼下,向傅葭临自证清白。


    他指着江蓠道:“江心月注记时,拿前朝文宣帝兵变之事, 暗讽十几年前元嘉兵变!这种大罪, 谁敢陷害她?”


    元嘉兵变?


    陆怀卿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这崔遐还真敢编罪名,“元嘉兵变”就和前世傅葭临的及冠礼一样,都是天下人讳莫如深的事。


    傅葭临在及冠礼鸩杀皇兄,手刃父皇,而傅葭临的父皇也是在元嘉三年于雍州起兵,夺了当时太子的皇位。


    以至于,陆怀卿前世一直都怀疑,他们傅家是有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传统。


    “表哥, 江蓠这样的不忠之人的师弟参与科举,岂不是令人不放心?”崔遐道。


    傅葭临听到这话, 也没有自乱阵脚:“能不能参加科举,父皇说了才作数。”


    陆怀卿明白傅葭临这是在给崔遐扣帽子。


    崔家权势滔天,又素来张扬,还是皇后母家,坊间早有传言崔家迟早如前朝般架空皇帝。


    但传言终究是传言,此时的崔家根本不可能恢复前朝的荣光。


    傅葭临的话只会让崔遐害怕。


    “表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但那江心月确有不臣之心!”崔遐道。


    陆怀卿正欲争辩,却被傅葭临拽住了手:“先送他去医治。”


    江蓠刚才被崔遐一脚踢下了二楼,又吊着口气说了这么久的话,已经昏死过去。


    “对!”陆怀卿伸手想去扶江蓠,却没想到傅葭临先一步和王垠安将他扶了起来。


    等他们几人离开后,崔遐身边早已被吓得脸色苍白的人,才颤抖着开口:“崔公子,这、这五殿下怎的会来啊?”


    “我怎么知道!”崔遐气急败坏。


    这个傅葭临不是最不多管闲事的吗?谁知道他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崔遐:“不用怕。”


    且不说真出了事有崔家给他兜底,就说那傅葭临……


    崔遐这些日子确实按约定没找她麻烦,这次是那个蛮夷女自己要撞上来的,怎么都怪不到他身上。


    他愤愤地将一桌圆桌踢翻。


    也不知道傅葭临那种冷血的怪物,怎的会同这个爱管闲事的番邦女有牵扯-


    “忍忍。”傅葭临用帕子堵住江蓠的嘴。


    陆怀卿看到忍不住道:“你要不下手轻点?”


    傅葭临在给江蓠接他摔断的腿,听到她的话下手也没有收着力。


    傅葭临盯着江蓠血肉模糊的腿,替他接骨时,听到江蓠的闷哼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陆怀卿在旁边忍不住担忧:“这真能行吗?”


    “你就别操心啦!他以前在烟……还当杀手的时候,受伤了都得自己处理。”王垠安差点说漏了嘴,不过他反应还算快,没让陆怀卿察觉到不对。


    王垠安道:“大夫还没来,要是现在不把这酸儒生的腿接上,将来他怕是得成瘸子。”


    瘸子?


    陆怀卿想起初见江蓠时,他一板一眼的那些“君子”举止。


    前世的江蓠没能在上京途中遇到他们,他会不会也是在长安因为才华外露,不知不觉间就得罪了权贵。


    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弄死一个寒门学子,就像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


    前世,人人都说,九千岁江德忠为了权势,自愿净身为奴……


    不会有人知道,年少时的江蓠,比谁都更想做个好人。


    或许,做宦官只是他那时唯一还剩的一条路。


    “好了。”傅葭临将帕子从江蓠口中取出。


    已经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的大夫,急忙进去给江蓠治内伤。


    傅葭临看到陆怀卿靠着墙,眼里有些许忧伤,望着长安的天静静出神。


    “看什么呢?又偷看啊!”王垠安按在傅葭临的肩头,调侃这个动了凡心不自知的好兄弟。


    傅葭临轻斥:“别说话。”


    王垠安闭上嘴,故意夸张地用手捂住嘴,躲到一边去。


    傅葭临目光探究地看向陆怀卿。


    这个人不是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安静时独自一人的陆怀卿,就像是被秘密填满。


    傅葭临很确定陆怀卿心里的那些秘密一定都很重要,他隐隐猜测那些事,就是让陆怀卿如此奇怪的原因。


    她害怕又纠结的善意,还有她想要袖手旁观长安的事,却又频频参与的原因。


    这些看似拧巴、不合理的事情,全都和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有关。


    “你看我做什么?”陆怀卿不知何时回过神来。


    她看到傅葭临手上的血都还没洗掉,却站在原地紧紧盯着她。


    说来,和前世最不同的还是傅葭临。


    要是前世的他,绝不会允许她一个人默默出神,像是看不得她清静会儿一样。


    前世的傅葭临今日也肯定不会救江蓠。


    就傅葭临那个爱找“乐子”的性子,恐怕会让人把崔遐那帮人也从二楼踹下来。


    他还会好整以暇欣赏他们摔得鼻青脸肿的样子,然后揽着陆怀卿在旁边皮笑肉不笑。


    她要是不陪笑,傅葭临就会把疯发到她身上来。


    毕竟,那个疯子最喜欢问的就是“喜不喜欢”“好不好笑”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至于江蓠……他就是头磕破了,前世的傅葭临也绝不会救。


    “我看你好像不高兴。”傅葭临道。


    陆怀卿不再想前世的事,只是觉得他果真不一样,居然准确察觉到了她的情绪。


    而不是像前世那样从来看不出她的想法。


    “没有,”陆怀卿总不能把重生的事告诉傅葭临,“我就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这话也不是骗傅葭临,而且这些旧事还和眼前这人有关。


    傅葭临应了一声,他像是在纠结什么,那双桃花眼里居然有了几分羞赧神色。


    “你……”陆怀卿看到傅葭临像是难以启齿。


    她疑惑地偏了偏头:“你是有话想说吗?”


    傅葭临和她四目相对,认真的模样好像一个学生:“不高兴的时候,该做什么呢?”


    陆怀卿也不知道傅葭临突然问这个做什么,她仔细想了会儿:“我的话,不高兴就会骑着我的云渡放马荒原。”


    “马踏过一望无垠的荒原,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就好像再多的心事都被冲淡了。”提到喜欢的事,陆怀卿眼里亮闪闪、明晃晃的,让人看着就高兴。


    傅葭临问:“还有呢?”


    在长安,纵马疾驰确实是一件太过奢侈的事了。


    陆怀卿:“还有很多啊,吃喜欢吃的糕点、酥糖,穿好看的衣裳,和朋友围炉夜话,我都会很高兴的。”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但应当都大差不差。”陆怀卿说起喜欢的事,都差点没能刹得住脚。


    傅葭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


    “好了。”突然出来的大夫打断了傅葭临的话。


    陆怀卿看到大夫立刻迎了上去,他也跟着过去。


    大夫:“这位公子的腿幸好救治及时,至少算是保住了。”


    陆怀卿赞叹地看向傅葭临,由衷道:“傅葭临你好厉害啊!”


    这人真的就是那几下,就替江蓠保住了那双腿!


    这要是何怀之在,肯定当场求傅葭临教授他这套接骨之术。


    “不过,这位公子内伤颇重,还需好生调养。”大夫又嘱咐了几句。


    陆怀卿向屋内看去,江蓠双眼紧闭,似乎还在昏睡之中。


    “大夫,您可否再陪我们去一趟天牢?”陆怀卿问。


    大夫愣了片刻,看了眼傅葭临的脸,在得到他的首肯后点头:“这是自然。”


    王垠安忍不住道:“不是,陆怀卿你真去趟这淌混水啊?”


    这江蓠可是得罪了崔遐,得罪了崔遐就等于得罪了崔家……再说严重些,那就是得罪了当今皇后和太子。


    “去啊!为何不去!”陆怀卿点头。


    “不是,你能捞到什么好吗?就……”王垠安用一种看不世出的傻子的眼神看向陆怀卿。


    傅葭临先一步陆怀卿道:“既然已经承诺了江公子,那就应当做到……何况,这世上,哪里是所有事都是用利益能衡量的。”


    什么东西?傅葭临他疯了吧,他居然有天会说出这样的话!


    “对啊!”陆怀卿也意外地看了眼傅葭临。


    他微微笑了笑,配上他好看的眼睛,是陆怀卿从未见过的温柔模样。


    虽然她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想想江蓠前世今生的差距。


    说不定,傅葭临前世就是长歪了而已,这次有她之前的影响,或许……他也能成为和前世迥然不同的性子?


    “胆小鬼王垠安,你不去,我和傅葭临去。”陆怀卿主动拉住傅葭临的袖子,“我们走!”


    王垠安看着这两人走远的身影,仍旧没有反应过来。


    傅葭临究竟是去的漠北还是南疆,他现在都不觉得陆怀卿下的是降头了。


    陆怀卿下的是蛊吧?!


    不然傅葭临他能有信守承诺、重义轻利、侠肝义胆的一天?


    骗谁啊?他宁愿相信这世上真有巫/蛊,都不信傅葭临会成这个样子!


    那头的陆怀卿拉着傅葭临一路狂奔,一边气喘吁吁还要说话:“哼,那个王垠安可真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你可不要被他带坏了!”


    傅葭临现在人不错,江蓠也不算坏,那还能是谁的问题?


    肯定是那个王垠安,说不定前世傅葭临做下的那些错事里,都少不得这个王垠安蛊惑。


    傅葭临望着陆怀卿握住他的手,温热的触感从手心蔓延至心尖。


    酥酥麻麻的奇怪感觉又出现了,他还是不明白这是什么,他只知道他想陆怀卿永远不要放开他的手。


    他甚至阴暗地希望这条到天牢的路越长越好。


    “想什么呢?快点!咱们还要去救人啊!”陆怀卿催促。


    傅葭临弯了弯眉梢:“好。”


    他只是在想,他赌对了。


    陆怀卿果然会喜欢和她一样的人。


    一样的温柔,一样的明媚。


    虽然这些和他不沾一点关系,但没有关系……他能演好的。


    他一定能演好的。


    第三十六章


    大燕的天牢是陆怀卿前世就很害怕的地方。


    这里关押的犯人都不简单, 不是宗室重臣,为了维护颜面关押于此,就是那些犯了能够夷九族大罪的人。


    前世她曾见过驿馆其他使者, 偷偷往母国传递消息, 就被以细作的名义带走。


    听说那人是被关进了天牢,至于后来是死是活陆怀卿也不知道, 只是她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那人。


    前世她谨慎小心,从不私自和漠北联系, 就是害怕被傅葭临怀疑。


    如今站在这天牢面前,她却觉得这里并没有那么可怕。


    天牢门口依旧是车水马龙,多得是行人路过, 偶尔还会有乞儿怕热, 贴着天牢的墙坐下遮荫,只是很快就被差役赶走。


    让她曾经害怕的东西,原来……一点都不可怕。


    “你这是做什么?”陆怀卿观察眼前的天牢的同时,发现傅葭临拔了剑又惊又怕。


    傅葭临不知所措:“你让我来不是让我带你杀进天牢的吗?”


    啊?


    陆怀卿听着傅葭临不像是说笑的话, 再看他真的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她毫不怀疑, 只要自己一声令下,傅葭临是真的打算进去劫人。


    “才不是!你不是皇子吗?你来看看犯人,他们肯定不会拦你的!”陆怀卿道。


    傅葭临:“你不是要救江心月吗? ”


    “那也不是用打打杀杀的法子救!”陆怀卿打量着傅葭临,把手伸到他面前比比划划:“你有没有那种,别人一看就能知道你身份的东西。”


    “我……”


    傅葭临的话没说完,陆怀卿就急匆匆打断了他:“有没有嘛!”


    傅葭临从腰间摸出一个白衣卫的腰牌,放到陆怀卿手里。


    她仔细辨认上面的字,看清“白衣卫”几个字后惊讶道:“你不是杀手吗?”


    傅葭临的手瞬间收紧, 却又故作冷静:“以前是杀手,被认回皇家后, 父皇见我不是读书的料,就让我去白衣卫了。”


    什么啊!


    陆怀卿忍不住气愤,这天底下哪里有这种爹娘。


    难怪傅葭临这一世连礼义廉耻都不知道,他父皇后来死在这个儿子手上,纯属自作自受。


    “傅葭临,咱们快些进去。”陆怀卿攥紧手中的腰牌,把它亮给天牢的守卫看。


    守卫看清腰牌也不打算放人。


    他们天牢里关的人要是丢了,白衣卫可担待不起。


    但守卫一抬眼就看清了傅葭临的脸,他扑通一声跪下:“五殿下!”


    陆怀卿这才明白傅葭临,刚才被她打断的话究竟是想说什么。


    “这些人认识你?”陆怀卿问。


    傅葭临:“白衣卫会提审犯人,我来过几次。”


    说完这句话,傅葭临就看向陆怀卿。


    白衣卫在长安的名声一点也不好听,他害怕看到陆怀卿嫌恶的表情。


    但她此时正快步跟着狱卒往关押江心月的地牢而去,没有深想他的话。


    傅葭临松了口气。


    “狱卒,你这酒不够烈啊,给我换一壶来。”


    傅葭临和陆怀卿两人还没走近那间关押江心月的牢房,就听到里面传来女人醉醺醺的声音。


    陆怀卿松开傅葭临的手,先一步小跑到牢房前,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


    穿着红色圆领袍的女人,此刻正悠哉悠哉喝着酒,她衣衫齐整,身上也没有一点伤痕。


    除了衣袂上有些许尘土外,丝毫不见狼狈之色……这和陆怀卿预想的凄惨实在大相径庭。


    “喂,听到没有,快给我换一壶?”江心月眯了眯眼,或许是因为醉酒竟将陆怀卿认成了看守的小卒。


    “女疯子!”狱卒啐了江心月一口,“就知道喝酒!”


    江心月将壶中最后一点酒饮尽,才摇摇晃晃走近陆怀卿。


    她的脸上绯红一片,凑近陆怀卿仔细打量:“哦,原来不是狱卒……是只漂亮小猫啊。”


    陆怀卿的琥珀色眼睛确实很像小猫,前世傅葭临也总是这么说她。


    “你!”陆怀卿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调戏了。


    江心月反而还大笑了两声:“好不禁逗的小猫,对不住嘛,姐姐给你陪个不是。”


    她伸手摩挲着陆怀卿的脸,像在揉一块触感颇好的暖玉,爱不释手。


    “大夫,给她瞧瞧。”傅葭临冷冷的声音传来。


    江心月这才松开手,她刚才还混沌的眼睛,在刹那间变得清明起来。


    陆怀卿急忙躲到傅葭临身后去。


    果然,爱喝酒的人最讨厌!


    大夫见这是个女人,有些手足无措,谁知道江心月直接将衣袖一撩,露出光滑白嫩的手臂:“要诊治就快些,我困了,要睡了。”


    陆怀卿被江心月的态度惊到。


    长安的女娘大多被规矩束缚,她前世一直苦于没有人和她聊得到一块。


    要是前世遇到江心月,就算这人是个酒鬼,但和她相处想必也会很舒服。


    “这位娘子……”


    “什么娘子,称本官官职才是。本官可是有官职在身的,正儿八经、如假包换的史馆修撰。”江心月道。


    大夫约莫也是觉得这江心月就一个酒蒙子,嘴角抽搐了一下继续道:“这位——修撰大人,并无内伤,想来应无大碍。”


    “就是……”大夫瞧了眼江心月拿着酒壶,晃了好几下都没能再倒出一滴酒的样子。


    陆怀卿追问:“就是什么?”


    “就是编撰大人平日恐怕饮酒过多,这五腑都有所损伤。”大夫道,“日后还是要少饮酒为妙。”


    “好……”陆怀卿这下傻眼了。


    江蓠今日被那个崔遐折磨成那个样子,结果这个江心月还能在这里好好喝酒。


    崔遐他这是还没腾得出手,来收拾江心月不成?


    江心月像是看穿了陆怀卿的想法,她轻笑一声:“崔遐笨啊,他只知道嫁祸我著史夹带悖逆之言是大罪,却不知‘太宁之事’是当今陛下的逆鳞。”


    陆怀卿还是不明白,这跟江心月进了天牢还敢如此放纵有何关系。


    “依父皇的多疑敏感,肯定不会相信你一个人小小的修撰敢犯这种错……定会怀疑你背后有人故意引导这一切。”傅葭临道。


    陆怀卿这才想明白,她看着江心月脱口而出:“那陛下多半会亲自召见你,到时候你若有伤,陛下极有可能怀疑是有人想屈打成招?”


    “答对了!”江心月把酒壶塞到狱卒手里,顺带塞给他几两碎银,“明日的酒得再烈一些才好。”


    她吩咐完狱卒,才看向两人:“现在啊,崔遐恐怕和他爹崔应,正在长乐宫哭天喊娘求崔婉救救他们俩。”


    “大胆!”狱卒斥责了一声,“江心月,你怎敢直呼皇后娘娘的名讳!”


    “当年太宁之时,若不是我师父江逾白千里奔袭救她,她怕是早就死在乱军之中了。”江心月半点不在意狱卒的话。


    她瞧了眼傅葭临:“你看,她亲生儿子恐怕都恨他那个母后。”


    崔婉当年受过她师父的恩,承过陆将军和陆尚书的义,结果最后却在他们罹难时,次次冷眼旁观。


    这样自私自利的人,也难怪连亲生儿子都和她不亲。


    陆怀卿看傅葭临默默出神,还以为他是生气了,连忙伸手捏了捏傅葭临的手,小声道:“不要听她乱说,醉酒之人的话信不得。”


    傅葭临偏过头看她,笑着摇头:“我没有生气。”


    “你说错了,我不恨我母后。”傅葭临道。


    他没有说谎,他确实不恨他母后。


    在回长安认亲前,王垠安曾和他描述过正常的人家是什么样子的。


    什么慈爱的母亲,什么威严的父亲,他那时也没有期待,他就是有一点点好奇,好奇他的父母是否真的也是那样。


    而等真的进了京,他的那一点点好奇就烟消云散了。


    至于恨……傅葭临曾无数次了结过旁人的生命,那些人死前大都会和他说“做鬼也不放过他”这种话。


    如果那是恨的话,他确实不恨他母后,他也不恨任何人。


    爱恨于一个作为兵器被养大的人来说,都太过奢侈而无用。


    “你、你别说了!”陆怀卿不知道傅葭临的沉默是因为什么,但她见江心月还想说话,急忙打断对方。


    傅葭临最记仇了,就算江蓠以后会和他造反,他也不一定会看在江蓠面上放过他师姐。


    “小姑娘,别这么怕嘛。你看好了,姐姐一句话,就让他不生气了。”江心月好笑地看着眼前的两人。


    一个明明看起来薄情冷血却会下意识挡在另一个人身前,一个胆子不大但又偏偏爱多管闲事。


    嗯……果真是很配的一对。


    “你俩是有婚约的哦。”江心月道。


    陆怀卿眼睛一下子瞪圆:“你、你胡说什么?”


    “傅葭临……你快松手!我手疼!”陆怀卿想把手从傅葭临的手中抽出来。


    刚才她为了安慰这人才握住他的手的,他怎么不知不觉就反握住了啊?还突然这么握得这么紧。


    傅葭临:“你说什么?”


    陆怀卿没想到傅葭临居然真的会信江心月的话。


    快醒醒啊!一个酒蒙子的话可不能信!


    傅葭临聪明一世,怎么会信这种鬼扯?他果然是笨蛋!


    第三十七章


    陆怀卿觉得傅葭临是真的糊涂了。


    她出生后, 她阿塔就再也没有回过长安。


    她和傅葭临从哪里来的婚约?


    “是真的哦。当年崔婉为了嫁给当今陛下,退掉了和陆将军的婚事。作为补偿,她当着我师父面说的, 她将来的孩子一定会娶陆家的女儿。”江心月道。


    “不过……”


    陆怀卿听到江心月顿了一下, 她还没反应过来,倒是傅葭临先开了口:“什么?”


    江心月看傅葭临眼里的惊讶……不, 应该称之为惊喜。


    但在听清她那句“不过”的刹那,傅葭临眼中的情绪突然就冷了下来, 她心里愈发确定这人对陆怀卿的不同。


    她道:“不过,陆将军当年在阴山一战中下落不明,皇后娘娘就转而想要撮合太子和谢娘子了。”


    如今陆将军的亲生女儿找到了, 崔婉想要撮合的人可就又要变了。


    果然, 她说完这话,傅葭临眼里的冷意更深了几分。


    少年尚且稍显稚嫩的眉眼,却在看她向时淬着寒意,以至于江心月都怀疑眼前的人已经看穿了她故意挑拨的意图。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陆怀卿不知道傅葭临此时的想法, “既然江娘子你没事, 那我们就先走一步。”


    既然眼下江心月暂时不会有事,那他们就不该在这里耗时间。


    傅葭临就算再厉害,他现在也只是个皇子,肯定不能让他把江心月放了。


    现在,他们该做的是去找江心月被陷害的线索,证明江心月的清白才是。


    “好。”傅葭临没有反驳陆怀卿。


    临走时,他最后看了眼江心月。


    那人又陷入最初醉酒的状态,吵吵嚷嚷着要喝酒。


    狱卒自然不敢再给, 生怕她再说出什么狂悖之言。


    “给她。”傅葭临道。


    陆怀卿更加不理解。


    刚才那个江心月都那样骂傅葭临的母后了,他还让人给她送酒。


    “你就是太好心了!”陆怀卿忍不住道。


    十七岁的傅葭临能不能和前世的他学学, 要是前世有人敢在傅葭临面前这样,他不诛九族都算是恩赐了。


    傅葭临停了一下脚步:“那你想我怎么做?杀了她?”


    “倒也不是……就是你这样,别人会觉得你好欺负的。”陆怀卿道。


    她也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放在刚重生时,陆怀卿是绝对不会将傅葭临和好欺负挂上钩的。


    可是……眼前的傅葭临神色平静,目光平和,没有半分阴郁之气,更没有因江心月的话就生气。


    看起来还真的挺好欺负的。


    “不会。”傅葭临勾了勾唇,“你不用担心我。”


    “谁担心你了啊!”陆怀卿“哼”了一声,别过头不再看傅葭临。


    她转过头时,头上的小珠花也跟着一颤,傅葭临不自觉被晃了眼。


    刚才江心月故意提到婚约的事,并不是玩笑话。


    她看出了陆怀卿对他意义的不同,她是故意让他知道这件事的。


    如果母后让陆怀卿和皇兄在一起……


    傅葭临的眸光暗了暗,就在前几日他还信誓旦旦和王垠安说他对陆怀卿不是爱。


    可是只要想到陆怀卿会嫁给另一个男人,他心里就有一个阴暗的念头滋生。


    抢过来。


    无论她要嫁给谁都不行。


    他发现自己无法接受陆怀卿那双明亮而潋滟的眼睛,会满心满眼都是其他人。


    “王垠安你个胆小鬼,不是不来吗?”陆怀卿松开他的手,向远处跑去。


    傅葭临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出了潮湿、阴森的天牢,夏末明亮而炽热的光刺得他眼睛有些酸涩。


    他看到陆怀卿用力拍了下王垠安:“我们要是真有事,你现在就只赶得及来收尸啦!”


    “才不会,有五殿下在,谁能收你的尸?”王垠安笑嘻嘻道。


    陆怀卿瞪了他一眼:“你就是胆小鬼!”


    “傅葭临——”陆怀卿突然转过头,“你就说王垠安是不是胆小鬼?”


    傅葭临压下心底疯狂的想法,笑着点头:“是。”


    “好啊,你果真重色轻友!嘶——”


    “什么重色轻友?这是人家懂得明辨是非!”陆怀卿一拳捶在王垠安身上。


    前世就是王垠安喜欢骂自己“红颜祸水”,这一世,他虽然没说过她不好……


    但这样的胆小鬼,活该!


    “姑奶奶,你下手轻点吧,真疼。”


    “我哪里用力啦!明明是你自己不禁捶……”


    陆怀卿和王垠安两个人吵起来,像两只好斗的小麻雀谁也不服谁,时不时还让傅葭临评理。


    在明媚的阳光里,傅葭临心里的阴暗想法很快被冲淡。


    几人边走边说,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就像这个美好的夏日般漫长。


    ——


    “糊涂!”


    长乐宫内,崔皇后将手里的茶盏砸向跪在下首的崔遐。


    不过她到底是疼这个年纪小又嘴甜的侄子,茶盏只是在崔遐身侧崩裂成碎片,里面的茶水也并不滚烫。


    “姑母,你要救救我啊!”崔遐跪着趋行,一个劲儿地哭。


    “救?这朝野上下谁敢提那件事,你倒好,居然还拿这件事陷害人。”崔婉气道。


    崔遐:“姑母我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您和崔家啊!”


    “为了我?”崔婉冷笑。


    她还能不知道崔遐?无非是那个江蓠得罪了他,他又实在找不到他的错处,只好用陷害这一招。


    “那江心月和江蓠是江逾白的徒弟。”崔遐道。


    他看到他姑母在听清“江逾白”的名字后,跌跌撞撞走近他:“你说他们是江逾白的徒弟?”


    “是。”崔遐只是按着父亲交代的话说的,他也没有想到姑母竟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好啊,他们居然还敢回来。”崔婉眼里满是杀意,“你先退下。”


    崔遐从未见过姑母露出这样的神情不免有些害怕。


    他原本还想假意安慰几句,却看到姑母身边的玉棠示意他赶紧走。


    他刚退出来没走几步,就听到了姑母的声音:“去传太子入宫。”


    而另一边的崔府,崔应仍在紧张等着探子前来回禀消息。


    等听到崔遐已经出了皇宫的消息,他才长舒一口气。


    “今日之事,多谢即清了。”崔应绕到庭院中的凉亭,给谢慈行了大礼。


    即清是谢慈的字。


    谢慈轻笑:“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言谢。”


    他举手投足之间透着轻描淡写的意味,像是毫不在意这件事。


    “前几日,小儿在谢府大闹一场,原本还想着即清会怪罪。”崔应道。


    谢慈微笑:“小孩子不懂事,我怎么会计较这么多。”


    “当年,我刚被认回谢家时,全长安只有崔兄关照我。”谢慈放下手中的茶盏看向崔应,“人得知恩图报不是?”


    崔应眼中闪过一丝心虚,随即干笑道:“即清连这些旧事都还记得,当真不负盛名。这满京城也就你能担得起一句君子。”


    谢慈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他眉眼本就生得柔和,这一笑更是显得风清月朗好说话。


    崔应见缝插针:“小女和令公子的婚事……”


    “天色已晚,我就不叨扰了。”


    谢慈起身告辞,打断了崔应未尽的话。


    他从崔府出来的路上,崔应也还在说着婚事,他也不继续打断,不过眼皮却再没抬一下。


    “大人,为何要救这个崔遐?”等上了马车,幕僚不解问道。


    谢慈仍旧是刚才在谢府的说辞:“让他去做苦差事惩戒一番就够了……难不成,你还真要他的性命?”


    “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幕僚被谢慈睨了一眼,连忙辩解。


    “而且……”谢慈的目光落在马车外的人流上,“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候。”


    举足轻重又蠢的人可不好找,他还留着有别的大用。


    “怎么回事?”马车突然停下,幕僚掀开帘子向外看去。


    马夫:“有个小乞丐饿倒在路上了,拦住了去路。”


    “快赶走,多晦气。”幕僚不耐烦道。


    “等等——”谢慈挑起车帘,扔下一袋碎银给随从:“带他去吃碗热的,再裁身新衣裳,换些铜板给他用。”


    “是。”


    幕僚赞叹道:“大人当真好心。”


    “大人为何不应了那崔大人的提议呢?”幕僚回想刚才在崔府门前听到的话,觉得很是奇怪。


    崔家和谢家若是联合,定能更上一层楼,恢复前朝的风光也未可知。


    谢慈的目光却仍旧落在那谨慎小心,还一个劲儿给他磕头的小乞丐身上。


    半晌,幕僚听到谢慈叹了口气:“权势荣宠不过烟云,我想要的……”


    “您说什么?”幕僚疑惑。


    “没什么。”谢慈回过神,失笑摇头:“知寒大了,他想娶谁,得他自己做决定。”


    “大人瞧这话,那若是将来公子看上寒门女可怎么办?”幕僚道。


    谢慈:“那就娶过门。”


    说完,他又吩咐人去东市盯着,等新秋的菊花一到,就让人送到谢娘子房里。


    幕僚忍不住感叹,大人还真是疼爱这双儿女-


    “疼疼疼……”江蓠的哀嚎声不断从屋内传出来,“王垠安,你就不能洒药的时候慢点洒!”


    “长痛不如短痛,忍忍吧你!”


    “啊!”


    因着男女大防,陆怀卿站在屋外等着江蓠上完药。


    听到屋内不断传来的惨叫声,她担忧道:“你要不进去看看?”


    不然听江蓠这惨叫声,感觉王垠安像是要杀了江蓠一样。


    傅葭临摇头:“王垠安做事粗中有细,他有分寸,不必担心。”


    “阿嚏——”陆怀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夏日就快要过去了,入了夜,陆怀卿也没有带厚点的衣裳。


    此刻她吹了冷风,不免有些冷意。


    陆怀卿刚用绣帕擦了擦鼻子,就看到傅葭临从侍女手中拿了披风递给她。


    他像是怕她拒绝,解释道:“府上没有女眷,这是我没用过的,你要是冷可以先披着。”


    “这……”陆怀卿握住手里的披风有些愣住。


    傅葭临以为她这是嫌弃,正想将披风拿回,就看到眼前的人笑颜如花。


    陆怀卿干净利索地抖开披风,披到了自己身上:“好啊,多谢你啦!”


    就是傅葭临的披风是黑色的,配她的红裙子有点奇怪。


    不过,这样的傅葭临可真好,说话不难听,还会关心人,心肠也好……


    如果,傅葭临以后不会变成前世那样的话,她觉得和这人做一辈子好朋友也不错。


    “没事。”傅葭临摇头。


    陆怀卿无聊得很,就蹦蹦跳跳踩自己的影子玩。


    他看到她这样孩子气的行为,忍不住抿嘴轻笑。


    “傅葭临,你是不是在笑我笨!”陆怀卿气呼呼道。


    上辈子,她也这么做过,那时候傅葭临就说她脑袋里不知道装了些什么,还很是嫌弃的样子。


    对了,也是和傅葭临现在这样子很像。


    傅葭临突然被质问,有些许怔愣。


    “我这样很好笑吗?”陆怀卿仰起头。


    “不是。”傅葭临没有像上次陆怀卿簪花突然来问他时,那么手足无措。


    他站在原地,静静凝视着眼前气鼓鼓像河豚的少女,慢声道:“我觉得,你很可爱。”


    让他觉得无趣的人间,因为她的存在都变得鲜活有趣起来了。


    “什么啊!”陆怀卿觉得她耳根都有些烫烫的,“我本来就很可爱,才不需要你觉得!”


    “好。”傅葭临没有反驳。


    确实是这样,陆怀卿就是很可爱,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小娘子。


    “不要不高兴了。”傅葭临摊开陆怀卿的手,在她手心放了两颗糖。


    陆怀卿呆呆的望着手里的糖,想起对方白日里问她的话——


    “你是故意问我的?”陆怀卿大声道。


    “嗯。”傅葭临垂眸,剥开一粒糖放在她的手心。


    橙黄色的糖在月光和烛火混合的明光下,上面的糖霜折出亮闪闪、夺目的光辉。


    陆怀卿听到自己心跳如雷,连忙把糖塞进嘴里。


    她怎么突然这么紧张,不就是一颗糖吗?


    给她剥糖、剥果皮的人多了去了!傅葭临一点小恩小惠休想收买她!


    而已经上好药的江蓠扒着门框,吓得咽了咽口水:“五殿下,待人都这样?”


    “你说呢?”王垠安皱着眉。


    他盯着庭院中的两人,觉得他得更改自己投靠五殿下的计划了。


    或许……讨好这位极有可能是未来五王妃的陆怀卿,比一味帮傅葭临做事会更有用?


    傅葭临看陆怀卿吃完了刚才那一颗,他又剥了一颗递给她。


    他笑道:“给,现在有没有高兴一点?”


    陆怀卿望着傅葭临的笑容,在月光下,没有丝毫的戾气和凶狠。


    问的话,也不是前世那般咄咄逼人的“是不是”“要不要”“对不对”。


    陆怀卿接过傅葭临的糖放进嘴里,香甜的味道很快充斥鼻腔。


    “确实是有高兴一点!”陆怀卿笑着和她说话。


    晚风吹拂陆怀卿的碎发,淡淡的香甜气息蔓延开来,在夏末的尾巴钻进心间,是让人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味道。


    第三十八章


    入了夜, 长长的宫道上,唯有领路的太监手里的两盏宫灯发出幽暗的光。


    “再快些。”太子提着长袍下摆,脚步匆匆。


    宫灯柔和的光映在太子的脸上, 清楚地照出他脸上的汗珠, 和眼里的担忧与慌张。


    等赶到长乐宫,他正想伸手叩门, 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回东宫。”太子转身吩咐身边的侍从。


    他指了指其中一个小太监,吩咐道:“等孤离开一刻钟后, 你再叩响长乐宫的殿门。就和母后说她的意思孤明白了,但孤绝不会偏袒任何人。”


    今日长乐宫来人说是母后病重,他匆忙赶来, 到了长乐宫才察觉到不对劲儿。


    母后倘若真的病重, 怎么这长乐宫连个侍疾的妃子都没有,父皇也没有来……


    父皇命他彻查,江心月非议父皇当年雍州起兵之事,他今日已经查到了崔家头上。


    将这些事串联到一起, 太子轻而易举就猜到了皇后的意图。


    “太子殿下, 皇后娘娘请您进去。”玉棠的声音从太子身后传来。


    他头也没回,只道:“母后既然染病,应当好生养病,孤今日就不深夜打扰母后了。”


    “殿下,皇后娘娘说,那对江姓师姐弟是江逾白的徒弟。”玉棠道。


    果然,太子如皇后娘娘料想的那样,听到这话就转过身来。


    他盯着玉棠, 像是不敢相信:“江逾白?”


    见玉棠点头,他不由想起一些旧事。


    江逾白是父皇曾经的心腹, 在陆将军下落不明的那些年,帮着父皇打压陆氏一族。


    陆尚书被他接连三次弹劾,最终被贬播州,还没走到赴任地就忧愤而死。


    谢识微从那以后成了寄人篱下的孤女,性子也从活泼爱笑,变成了如今沉稳安静的模样。


    她的体弱也是在随父上任途中得了溽热,加上一路颠簸才落下的病根。


    玉棠看着太子眼里闪过一丝冷意,但他还是拱手道:“孤会秉公审理此案。决不会姑息纵容任何人,也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殿下、殿下!”


    玉棠看着太子拂袖而去,连喊了好几声太子都没有再理睬。


    “娘娘,如今咱们该怎么办?”玉棠顿了一下,“不如去找谢相吧,他不是……”


    “不可。”崔婉打断。


    她为了能撮合陆怀卿和太子,前不久已经得罪了谢慈。


    那条老狐狸说不定正等着她拿太子妃的位置,和他换这次出手帮忙坐实江心月的罪名。


    她才不要……她的演儿只能娶陆玠的女儿!


    “去找傅葭临。”崔婉望着跃动的烛火幽幽道。


    玉棠提醒:“可是听说五殿下不是还救了那江蓠吗?”


    崔婉蹙眉,半晌,心里有了主意:“他不是伤还没好全吗?”


    前不久她罚他在殿前跪了那么久,这也没几日,他的病定然是没有好全的。


    “你从私库里给他挑些药和补品去,就说……七月流火,天气渐凉,望他保重身子。”崔皇后道。


    “是。”


    她的演儿被她养成了端方君子的模样,绝不会偏私任何人。


    但傅葭临不一样。


    没触碰过真正关心和爱的人,只要一点疼爱就能被打动。


    从前她懒得理这个儿子,但这一次,关心他一下换取他的帮助也不错。


    这世上哪有不爱母亲的孩子,尤其是傅葭临这种从来被认识爱过的人。


    傅葭临肯定会心软答应的-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江蓠道。


    他见屋内几人都没说话,心里越发发慌,他害怕道:“陆娘子,你说我师姐没受伤,该不会是哄我的吧?”


    崔遐那样的恶毒之人,怎么会放过他师姐?他师姐一个人在劳里,又是鼠蚁,又是阴寒……


    “别哭啊!江蓠你是水做的吗?”陆怀卿轻斥道。


    但她到底是善良性子,还是耐着性子拍了拍江蓠的肩膀,安抚他道:“都说了,现在暂时没人会动她。”


    “现在谁杀她,就等于默认了是幕后嫁祸之人,崔家没有那么傻。”陆怀卿像哄小孩子一样柔声道。


    “可是……”


    “没有可是!”陆怀卿实在是不耐烦了凶巴巴道。


    但这下江蓠确实不哭了,他撇着嘴将哭未哭。


    王垠安“啧”了一声,在傅葭临耳边道:“她好蛮横哦,你真喜欢这样的啊?”


    “不蛮横。”傅葭临看着陆怀卿,静静反驳。


    但他这次没有再否认这是喜欢。


    “我现在该怎么办啊?”江蓠看向王垠安。


    “看我作甚,我可从来没说要掺和你们这件事啊!”王垠安耸了耸肩。


    江蓠又看向傅葭临,却发现傅葭临的目光此时全然在陆怀卿身上。


    “陆娘子……”江蓠只好求助陆怀卿,但他的话被陆怀卿打断。


    “江蓠,你确定你姐姐肯定不会在史书里动手脚,是吗?”陆怀卿问。


    江蓠突然激动起来:“那是自然!”


    “著史者,秉笔为公,怎可随意篡改史实!况且师父教导我们忠君爱国,我师姐就是死,也绝无可能在书里非议陛下!”


    陆怀卿点头:“好好,你快别说了,小心伤口又裂了。”


    如此忠君爱国的江蓠要是知道他前世成了大燕第一墙头草,怕是恨不得一头撞死。


    “既然我们肯定是陷害,那就得从是何人陷害的查起。”陆怀卿思索。


    陆怀卿知道肯定得从崔家开始查,可是如今何怀之和阿依木都还没有到长安,她手上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她惆怅地吹了吹额前的碎发,正想要不去麻烦一下傅葭临,就听到他先开口。


    “不用查。”一直沉默的傅葭临突然开口。


    他在三人的目光下解释:“此次主审是我皇兄。我了解他的能力品性,此次事件,他一定能查得水落石出。”


    “真、真的?”江蓠问。


    傅葭临点头。


    陆怀卿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你不相信吗?”傅葭临问。


    他以为陆怀卿是因为他没有在朝堂任职,而不愿意相信他的话。


    “没有,你说的很对。”陆怀卿摇头。


    她只是没想到傅葭临一点也不恨他兄长。


    其实,上次长乐宫见到他和他兄长时,陆怀卿就发现这对兄弟不是她曾经猜测的那般剑拔弩张。


    相反,这两人的相处还真有些“兄友弟恭”的味道。


    那傅葭临前世恨他兄长,恨到要杀了他能是为了什么?


    “那就先这样吧……我今日回谢府再打听一下消息。”陆怀卿道。


    谢相奉命监修国史,加上她堂姐和太子关系也还不错,或许也能再探探别的消息。


    “这个给你。”陆怀卿将一个小药瓶抛给江蓠,“这可是我们漠北最好的医官配的金疮药,你用这个吧,别在那里一上药就鬼哭狼嚎。”


    江蓠结结巴巴道:“多、多谢陆娘子!”


    他把药抖在伤口上,然后惊叹道:“我的天爷,这个药真的一点都不疼诶!”


    然后,陆怀卿又让刚刚赶来的云安把一盆魏紫抬了进来。


    她看向王垠安,语气不善:“这可不是给你的!胆小鬼,你昨日没和我们一起去的仇,我可是记下了!”


    “不过……”陆怀卿轻扬了下头,“你姐姐做的点心还不做,作为回报,喏,这盆牡丹就送给王娘子了。”


    “你这个财迷可不许倒卖!”陆怀卿故作凶狠地警告,“若是叫我发现你把这盆花转卖,我就和你姐姐告状!”


    陆怀卿看起来不可一世,但说的话、做的事,却让人不得不心软。


    王垠安戳了下傅葭临:“我好像终于知道,你喜欢她哪点了。”


    这样鲜活又明媚的姑娘,确实很是令人喜欢。


    然后,王垠安发现傅葭临脸色不太好。


    对了!陆怀卿没给这人送礼物!


    王垠安连忙闭上嘴,并且许愿陆怀卿快些把她给傅葭临准备的礼物拿出来。


    结果,她又和江蓠吹嘘了好几句那药多好,都没有提送傅葭临的礼物是什么。


    王垠安感觉身边的傅葭临好像脸色越来越不好。


    自己还是躲远点好了,傅葭临不会生陆怀卿气,不代表这人不会找他麻烦。


    陆怀卿说得口干舌燥,又看到了天边的鱼肚白,她起身道:“傅葭临,我要回家啦,你送送我吧!”


    傅葭临的神情有刹那的失落,旋即又被笑意取代。


    “好。”他道。


    没关系的。


    虽然陆怀卿没有给他送礼物,但他却只让他一个人送她回去。


    而且,江蓠的药是急用,而王垠安那个明显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回礼。


    陆怀卿本来就不欠他礼物。


    “我还没这么早起过!”陆怀卿深吸了一口气。


    昨夜来回奔波,她也就是在江蓠睡着时,跟着闭眼休息了一会儿。


    不过,如今她的这具身体不过十五岁,正是有无限精力的时候。


    就算她昨夜那般劳累,现在也还活蹦乱跳。


    傅葭临看着陆怀卿活力四射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勾起,眼里的希望却彻底落空。


    他果然不该想要太多。


    能看到陆怀卿如此放松的笑容,他就应该满意了。


    傅葭临垂下眼睑,眼里闪过一丝落寞和自嘲。


    “傅葭临!给!”陆怀卿突然把一整盒的金疮药塞到他手里。


    她眨着漂亮又明亮的眼睛,压低声音:“悄悄送给你,免得被王垠安那个讨厌鬼调侃。”


    江蓠的伤用那一瓶够了,但傅葭临平日里都是刀尖上舔血,他还是很需要这个的。


    但她不想被王垠安说什么她偏心,就打算悄悄给傅葭临啦。


    “你不是在白衣卫吗?受伤的时候,可以用这个,没有普通金疮药那么疼。”陆怀卿道。


    傅葭临望向眼前的少女,想起他在北云城时,那瓶母后的人给的粗糙而劣质的药。


    那个药已经比他从前用的许多药都要好了,而眼前却有陆怀卿送的一整盒“最好”的金疮药。


    原来在陆怀卿的眼里,他配得上最好的东西。


    “你不喜欢吗?”陆怀卿见傅葭临不说话,有些疑惑的偏头。


    他看着她映着朝霞,水光潋滟,宛如日照金山般美丽的眼睛。


    “喜欢。”傅葭临喃喃。


    如果这就是喜欢的话……


    傅葭临看着陆怀卿满是笑意的眼睛,他坚定道:“我很喜欢。”


    不仅是这盒药,还有陆怀卿。


    爱/欲偏执又令人作呕,但陆怀卿的存在,让他觉得喜欢也并不是那么糟糕的一件事。


    第三十九章


    白衣卫是前朝所设, 最初本是为听天下百姓之声,但两朝下来,白衣卫已经沦落成了帝王最重要的耳目。


    作为帝王爪牙, 白衣卫的名声并不算好。


    王垠安跟着傅葭临来白衣卫询问江蓠师姐一案, 但他一进这个地方,就觉得这里的人实在是话太少了些。


    不仅是话少, 这里的人都跟一个个冷冰冰的木偶一样,就算看到他们也只会对傅葭临这个“上司”点头。


    王垠安还时不时能看到裹着草席的尸体被抬出去, 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他总有种如果不是傅葭临和他走在一起,那些人就会把他也拉去拷打一番——问他进这里是不是别有所图。


    “殿下,既然能将在下安插进户部, 为何自己不换个职务?”王垠安问。


    这白衣卫阴森又古怪, 在外面也没什么好名声,傅葭临一个皇子留在这里做什么。


    傅葭临:“我不会做别的。”


    王垠安在家道中落之前,也是三岁就启蒙的太原王氏的贵公子。


    他在烟雨楼时就帮着管账,还代为经营着烟雨楼名下的诸多事务。


    倘若不是这人对入朝做官有执念, 想来他做个富商巨贾也不是难事。


    傅葭临垂着纤长的睫毛, 旁人不会看到他眼底几分淡淡的歆羡。


    他和王垠安、江蓠他们都不一样,他才是真正一无所有的那个人。


    “这白衣卫可不是什么好差事……”王垠安小声道,“这小姑娘都喜欢那些文官,说不定陆娘子也是。”


    傅葭临听到这话,驻足问他:“什么?”


    “这白衣卫手里有实权不假,可是殿下看这京城谁家的小娘子肯嫁白衣卫的人?”王垠安挤眉弄眼,“要我说啊,殿下也该替自己想想, 谋个见得光的官职才是。”


    这白衣卫副使傅葭临又不可能当一辈子。


    “等我及冠,父皇自会赐我封邑, 何必着急。”傅葭临道。


    王垠安看傅葭临这样不上进,恨不得摇醒他,但他又确实反驳不了这话。


    毕竟,他确实没有说错,等傅葭临及冠,到时候就能去封地做他的“土皇帝”。


    但看他满脸毫不在乎的模样,王垠安实在不忿。


    可恶!这就是一出生就被大富大贵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生吗?


    “让你查崔家陷害江心月的人,你找到了吗?”傅葭临问。


    他的手下道:“按大人的吩咐,我们已经查到了是何人。那人名唤崔朋,是崔家旁支的子弟,和江心月有过节。”


    “有证据吗?”傅葭临直接道。


    “暂时找到了崔遐收买他的证据,您看要不要把人抓来审问?”手下问道。


    他话是这么问,但以他对上司的了解,心里却已经笃定傅葭临会将人抓来审问。


    整个白衣卫就没有人比傅葭临更会审问的人,不论嘴再严的人,只要是他来审,不出两个时辰就能审出东西来。


    “不用。”傅葭临淡淡拒绝。


    “你派人盯着,在他府外设好陷阱。等崔家去灭口时,把人抓住了。”傅葭临道。


    “那需要把人带回来吗?”下人道。


    见傅葭临迟迟不回话,他提醒:“大人,太子殿下最近也在查这个案子,您先一步查清交给陛下……”


    崔家素来站在太子那边,到时候只要傅葭临说太子是偏袒崔家、故意拖延,陛下必定会迁怒太子。


    他们殿下也就有了上位的机会。


    傅葭临还没回答,就有人前来通传,说是母后派了身边的女官前来看望他。


    “来看望什么啊?”王垠安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惊讶道:“该不会皇后娘娘知道你已经查到了崔家头上吧。”


    傅葭临摇头,心里却隐隐有了答案。


    果然,只见满脸笑容的玉棠端着药走了进来。


    “前些日子,皇后娘娘罚殿下长跪静思。娘娘听说您因此病了,日夜忧思,特地令下官给您送了这些药来。”玉棠让人将药呈了上来。


    傅葭临盯着那些药,神情仍如往日平静。


    倒是王垠安在旁边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这傅葭临得病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怎的这皇后娘娘日夜担心,却非要拖到今日才派人来看?


    这是把傅葭临当三岁小孩在哄?


    “多谢母后。”傅葭临面色平静地接过了那些药。


    玉棠见傅葭临虽然面上没什么情绪,但眼里也不见恨意,便以为他这是承情了。


    “娘娘还有几句话吩咐殿下。”玉棠示意傅葭临屏退左右。


    “不必了。”傅葭临终于开口,“他们是我亲信,你说就是。”


    玉棠看了眼从她进来就瞪着她的王垠安,总是有些不放心,但想着傅葭临最是谨慎。


    她略微思索了片刻后,才道:“殿下可知最近江心月一案?”


    见傅葭临点头示意,她继续道:“皇后娘娘希望您坐实江心月的罪名。具体该怎么做,殿下应当明白。”


    “你……”王垠安看不下去想要替傅葭临骂几句,话没出口就被傅葭临呵止。


    “需要我让人制造更多证据,并且除掉唯一的证人。”傅葭临道。


    他是在陈述而不是询问,就好像在此之前,他已经无数次做过这样类似的事了。


    “这样自然最好。”玉棠道。


    “伪造证据白衣卫多得是人能做。”傅葭临忽略掉王垠安拽他衣袖的动作,“不过我伤未好全,最近父皇也在清查白衣卫。这杀手还得崔家来想办法。”


    玉棠点头:“这是自然。”


    “殿下,你不是都答应了要帮那漠北公主和江蓠了吗?”玉棠一离开,王垠安就问。


    他以为傅葭临这是在母亲和陆怀卿之间,选择了听他母亲的话。


    傅葭临摩挲着他母后送的那些药,目光幽深:“我是要帮陆怀卿。”


    “崔家如今也不敢妄动,有了母后的授意,他们才会出手。”傅葭临捏紧手里的药,“到时候,通知太子,这件事咱们就不用多掺和了。”


    王垠安这下明白了傅葭临的意思:“殿下是借刀杀人!”


    从始至终傅葭临都完全置身事外,只有太子、崔皇后知道。


    但太子不论是为了揽功,还是为了不被人非议与白衣卫有瓜葛,他都会闭口不提傅葭临。


    至于崔皇后……到时候陛下必定严惩崔家,崔皇后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来找傅葭临麻烦。


    “殿下,你还真厉害!”王垠安道。


    从前他只觉得傅葭临的剑术一绝,如今看来这人的谋略丝毫不逊于他那位师从名师的皇长兄。


    “对啊!”手下也跟着替傅葭临打抱不平,“要我说五殿下在白衣卫就是屈才了,殿下就该和太子一样出入朝堂才是!”


    “对,我……”王垠安还想再吹捧几句傅葭临,却发现这人突然拔/出匕首在手上割了一刀。


    “殿下这是做什么!”王垠安惊呼。


    皇后送的药里除了一些补品外,还有几瓶治外伤的药。


    傅葭临没有理会王垠安的话,他随手拿起其中一瓶倒了一点到伤口上。


    母后送的这些药确实不那么疼,比普通的金疮药要好上一些。


    傅葭临又用刀割了另一条不深的口子,血从伤口处缓缓流出,又迅速顺着手腕滴落在地。


    “你……傅葭临,你有病啊!”王垠安这次直接上前夺过了傅葭临手中的匕首。


    傅葭临也不生气,只从衣袖里摸索出了另一瓶用红色小琉璃瓶装的药。


    一看就是陆怀卿昨日送傅葭临的。


    除了那个娇贵的小公主,没人做得出用如此贵重的瓶子装金疮药。


    傅葭临同样洒了一点药在伤口上。


    半晌,他又倒了一点,然后将两处伤口都包好。


    陆怀卿没有骗他,她个药真的一点都不会刺激伤口,也不会有一点疼。


    原来只要用心,就算是疼痛都可以被淡化到没有。


    王垠安看到傅葭临摩挲着手里的药瓶,嘴角是小孩子吃到糖般心满意足的笑。


    他想起他与傅葭临的初遇,是自己做任务负伤,用阿姐备的药在涂伤口。


    还是稚童的傅葭临站在烟雨楼的长廊上,没有一丝情绪的目光幽幽落在他身上。


    王垠安记得傅葭临那时身上也有伤,小腿都还渗着血,却没有用药。


    那时,他问这个奇怪的小孩为何不治伤,只听傅葭临道:“药不是时时都有的,小伤不需要治。”


    虽然两人同样在烟雨楼效命,但他只是借助烟雨楼接任务。


    但傅葭临的整条命都属于那里,他在那里也没有一个亲人,没人真的关心他的伤。


    那个奇怪的小孩子,会不会在疼得受不了的时候,也幻想有人能给他送药?


    只是,或许他从来没有等来过。


    “殿下,这些药要收起来吗?”下属问傅葭临。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冷冷掉:“扔掉。”


    “可是……”


    傅葭临这下终于抬了眸:“我说扔掉。”


    王垠安看那些珍贵的药被扔掉,心里却没有一丝诧异。


    迟到太多年又夹杂着利益算计的施舍,对于身染重疾的人是没有用的。


    更何况……


    那个病人已经等到了他的药了-


    “堂姐!”陆怀卿欢喜道。


    她看到堂姐在指使下人,将花房送来的新秋菊花摆成好看的形状,也跟着帮忙。


    “这些菊花可真好看!”陆怀卿捧场道。


    谢识微就笑着给她指哪个是“绿云”,哪个是“玉壶春”,一一给她介绍品种。


    原本只是为了探听太子查江心月一案进度的陆怀卿,被迫跟着听了好久的菊花介绍。


    好在谢识微不愧是有大智慧的人,深入浅出没几句话就讲清楚了。


    陆怀卿正松了口气,想旁敲侧击问问江蓠师姐的案子,就看到还有下人在搬花。


    她以为又要听好一会儿的“介绍”,但却没想到定睛一看居然是栀子花。


    “这个时节,还能有栀子花?”陆怀卿觉得奇怪。


    早秋有菊花不奇怪,可是怎么还会有栀子花呢?


    下人指了指院中的几盆菊花:“除了谢相嘱人送来的以外,这些是太子殿下送给大娘子的。”


    陆怀卿这下算是明白了,太子殿下喜欢她堂姐,送几盆花也没什么奇怪的。


    就算早秋不好找栀子花,但堂堂一个太子能找到也不算奇怪。


    “这几盆栀子花是五殿下送给公主您的。”下人道。


    谁送的?又是送给谁的?


    陆怀卿皱着眉确认了许久,才指着自己道:“这真是五殿下送我的?”


    他不是喜欢她堂姐吗?送她花做什么?谁教这个笨蛋这么追心上人的?


    第四十章


    陆怀卿在刹那间, 不由怀疑傅葭临送她栀子花,该不会是喜欢她的意思吧?


    可是想到前世所见的一切,她心里又不大相信。


    傅葭临要不是喜欢谢识微, 怎么可能会在诛杀兄长后, 饶了这个皇嫂一命呢?


    更别提后来谢相拥立太子的遗腹子登基,傅葭临假死夺回皇位后, 同样也没有除掉这个侄子。


    如果这不是爱屋及乌才对谢识微的孩子好,那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谢娘子和公主可喜欢孤赠的这些花?”一道清朗的男声回答了陆怀卿的想法。


    陆怀卿跟着众人给来人行礼, 也看到了太子身旁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傅葭临。


    “免礼。”太子指着满院的花笑道,“孤最近忙于江心月一案, 这些花都是五弟帮忙准备的。”


    “原本只送识微的。还是五弟细心, 说公主也借住谢府也得备一份才是。”太子道。


    陆怀卿这才明白为何傅葭临要给她也准备花了。


    他喜欢谢识微送的花太用心难免惹人揣测,但若是给自己也送了花,旁人就会当他当真只是为了替太子办好这差事。


    不过,陆怀卿看傅葭临此时落寞的神情, 心里还挺可怜他的。


    心上人很有可能是傅葭临日后的嫂子, 难怪他后来会那么恨他皇兄。


    夺妻之恨,这谁能不恨?


    “多谢太子殿下和五殿下的好意。”谢识微福身感谢。


    见陆怀卿无动于衷干站着,谢识微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袖,她反应过来跟着行礼感谢:“多谢两位殿下。”


    她刚才就是偷偷观察了一下太子和傅葭临这两个人的区别。


    说实话,太子师从大燕名儒,又有谢相指导策论,骑马射箭也是好手。


    性情温柔,视权贵与贱婢如同等, 全京城想嫁太子的小女娘能从东宫排到皇城口。


    可陆怀卿作为一个知道前世大燕夺位之争胜利者的人,又实在不想看她堂姐跳进这个火坑……


    她瞅了瞅堂姐望向太子害羞内敛的样子。


    堂姐难得少了几分安静, 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娇羞姿态。


    偏偏她堂姐好像又是真的喜欢太子,她又不好拆散……愁人!


    “你在想什么?”傅葭临不知何时走到了陆怀卿身边。


    他看着眼前拿着一片木叶揉捏着,连指尖被汁液浸湿都没有察觉的陆怀卿。


    这人看起来像是很不开心的样子。


    傅葭临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才发现陆怀卿是在看他皇长兄。


    联想这人刚才谢恩前呆呆看向他皇兄的目光,傅葭临心口一紧。


    陆怀卿并不知道傅葭临一个人已经想了那么多,她只是惆怅地吹了吹额前地碎发:“你说喜欢到底是什么啊?”


    “你怎么不说话?”她发现身旁的人没答她的话,偏过头就看到傅葭临唇色发白,眼神幽深的模样。


    傅葭临转过头去,看花看草就是不看她,只道:“不知道。”


    ……不是,傅葭临这么喜欢她堂姐啊?


    她堂姐就是和他皇兄聊几句话,他都能难受成这样?


    好吧,看来傅葭临应当是真的喜欢她堂姐。


    唔,好像事情变得更不好解决了。


    “你不知道,我可知道。”陆怀卿得意一笑。


    傅葭临:“什么?”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像眼前这人别别扭扭,明明喜欢得不得了但又一句话都不敢说。


    像只想晒太阳,又畏畏缩缩不敢出来的小病猫。


    咦,傅葭临还真是个小可怜,该不会前世今生加起来都不敢和她堂姐表白吧?


    连表白都不敢,真是怂到有点可怜!


    “不告诉你。”陆怀卿狡黠笑了笑,“我不仅知道什么是喜欢,我还知道该怎么追喜欢的人。”


    傅葭临闻言,果然又变成了平常冷静的样子,他抬眸看她:“该怎么追?”


    “当然得投其所好啊,不只是送花,你得学着成为喜欢的人喜欢的那种人。”陆怀卿像是在说绕口令,傅葭临却听得仔细。


    她圆圆的杏眼在秋阳下格外明亮,盛满了认真的神色。


    傅葭临不自觉回想陆怀卿从前开玩笑说的那些话——


    “多读书、脾气好、长得好看、身手也得好……”


    这些要求,他的皇兄全都满足。


    但他皇兄不爱陆怀卿,更不会为了她就要死要活,皇兄是心怀天下的人,这些他绝给不了陆怀卿。


    而唯有这一点,他做得到的。


    傅葭临眼里升腾一丝希冀,他满怀期待地开口:“我若是除了喜欢她外,别的一点都不符合她喜欢的模样呢?”


    “学啊!”陆怀卿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以示鼓励,“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得成为她喜欢的样子才行啊!”


    亏这个傅葭临在别的事情上还算聪慧,怎么在感情上一点都拎不清。


    “好啊。”傅葭临应了一声。


    他目光幽幽地盯着不远处的皇兄的笑容。


    那样如沐春风,让人总是不由信任的笑容。


    傅葭临回想皇兄的笑容,看向陆怀卿勾唇浅笑:“公主,你说这样笑,对吗?”


    “我来瞧瞧……”陆怀卿闻声抬头,然后就呆在了原地。


    一股冷意从陆怀卿的鞋底一直蔓延到她的心头,那些早已被冲淡的对傅葭临的害怕,在此刻尽数涌上心头。


    此时傅葭临的笑容,和她记忆里那个总是笑着赐死人的君王实在太像。


    陆怀卿这下终于意识到了前世傅葭临学的是谁了。


    他原来是学的他兄长啊。


    可是人家太子那是笑得温和让人心里暖暖的,傅葭临这简直就是笑得阴险让人脖子凉凉的。


    陆怀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随即伸手,岔开手指戳着傅葭临的嘴角:“你适合笑得开怀一点,得是把梨涡都露出来那种。”


    傅葭临望着陆怀卿的手,感受到对方指尖温热而柔软的触感。


    他闭了闭眼,回忆起进长安前,陆怀卿拿着花枝问他好不好看的场景。


    半晌,傅葭临睁开眼,笑得眉眼弯弯,梨涡深深。


    他今日穿的是一身清水碧的暗团花圆领袍,陆怀卿被眼前的少年不自觉晃了眼,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温暖的明光洒在少年多情的眼里,她这才明白,阿塔没有骗她。


    长安原来真的有佳公子,只是两辈子,她才终于遇上一个合眼缘的。


    “对!你以后就这样笑!”陆怀卿用力点头,“多俊的少年郎啊,别学别人半笑不笑的。”


    傅葭临收敛了笑意,却仍旧温柔看着陆怀卿。


    “五弟,同孤去一趟崔府。”陆怀卿听到太子突然急匆匆唤傅葭临的名字。


    陆怀卿听两人的话,才知道是陷害江蓠的人如今已经到了崔家寻求庇护。


    “咱们现在就去来个瓮中捉鳖。”太子道。


    见傅葭临似乎不想去,太子伸出手抚了抚弟弟的头:“消息都是你递给孤的,这功劳自然有你一份。”


    陆怀卿看到傅葭临身体一僵,似乎是没想到太子会带上他一起。


    他垂下头:“不必,只是小事。”


    “哪里是小事,你如今也快年满十八了,正好趁这个契机向父皇要个官职才是。”太子像个慈爱的长辈般道。


    他见傅葭临似乎油盐不进,目光落在陆怀卿身上片刻,促狭道:“这样和喜欢的人表明心迹,也才更好开口。”


    陆怀卿听到这话心里憋笑。


    太子还是不了解他这个弟弟,要是他知道傅葭临喜欢他心上人,怕是绝不会给傅葭临这个机会。


    但傅葭临应当会听他皇兄这话。


    傅葭临如陆怀卿所想的那样抬头,盯着面前循循善诱的兄长:“白衣卫……”


    “皇兄不在乎,你是孤的弟弟,孤知道你心肠不坏。”太子拍了下傅葭临的肩,又看了眼陆怀卿,“公主可要一起。”


    “哦……好!多谢殿下。”陆怀卿连忙跟了上去。


    这些日子江蓠见此事没什么进展,天天来烦她,甚至还说什么实在不行他就去求崔遐放过他师姐。


    她还是跟着去看看情况,等江蓠那个哭包问起来也好安慰他。


    但……陆怀卿跟在傅葭临和他皇兄身后,心里奇怪的感觉越来越重。


    这两人不像是表面兄弟,倒像是真的兄友弟恭。


    这样的两个人前世怎么会沦落到你死我活的状态啊。


    “傅葭临,你别挡我!”陆怀卿还想再观察一下太子的。


    结果,她没想到傅葭临挡在了她身前,像座小山般彻底阻挡住她的目光。


    “怎么啦?”陆怀卿只好看向眼前人。


    “皇兄是太子你不能和他同车。”傅葭临道。


    陆怀卿看到太子好像已经上了马车,只好不甘心地收回目光。


    她撇了撇嘴:“那我坐哪辆马车?”


    傅葭临领着她走到马车前,指了指:“你和我同乘一辆。”


    陆怀卿也没有怀疑傅葭临的话,踩着凳子就干净利落地上了马车。


    “殿下,您的马车在……”马夫殷勤凑上来,但却被傅葭临冷冰冰的眼神吓得闭上了嘴。


    他掏出一锭银子放到马夫手里:“记住了,今日只有两辆马车。”


    马夫闻言连连点头。


    这天潢贵胄就是不一样,出手还真是阔绰。


    就是这脑子好像不太好使,有单独的马车不坐要和别人挤,还另给赏钱。


    怪哉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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