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友
少?女定了定心神?, 轻轻柔柔地带过话题:“那安国公府,哥哥打算如何处理?”
“只看父王的意思罢。”林墨轩轻描淡写道,“父王自有打算, 我只需要配合便是。倒是秦振秦济安……我有意为他上书。”
林墨言微微皱眉, 不赞同道:“此人虽已身故,眼下却牵扯了朝中几方势力。说句不中听的话,以哥哥的身份能不被牵连其中便已经很好了, 哥哥实在没有必要再自寻麻烦。”
“我何尝不知, 只是……”绯衣少年闭了闭眼,“他是我故友。”
只简简单单几个字, 落在林莫愁耳中却如当头棒喝,将她震在当场。
她知道兄长?离家十年,再归来时已是威震天下的九宫楼主。可她从来没有问过, 哥哥在这些年里去过什么地方, 交过哪些朋友。
她知道母妃是霆国公主, 长?姐是霆国郡主。可她偏偏忽略了,兄长?虽没有封位, 却也是霆国皇室血脉。
霆国于她而?言, 只是嫡母和嫡姐的故国,只是旁人口中的过去;可是于哥哥而?言,那里有他的亲人, 那里有他的好友,那里……同?样也是他的母国。
——“我亦是亡国之人。”
*
林莫愁怔然不语,耳边兄弟二人的谈话似近似远。
“哥哥……几时与?他交好?”
“十七年崇安水患, 我们曾一同?赈灾。彼时他正在任上, 而?我也恰好在当地,由此与?他结识。”
“原来哥哥还做过这样的事。”
“我身为皇族, 为百姓做点事本就是理所应当。”
哥哥一直是这样想的吗?
姐姐怨恨哥哥选择了陵国,怨恨哥哥让她背负亡国之痛。可是霆国对?于哥哥而?言,那也是他曾守护过的土地,那也有他曾庇佑过的黎民。
血脉亲人被他斩杀,故友知交因?他而?亡,曾经为之付诸心血的国家被他亲手葬送……而?他背负了种种愧疚罪责,却还选择了承担嫡母和嫡姐的怨恨,不曾为自己辩解一字。
林莫愁倏然落泪。
“哥哥,你有没有想过……活的自私一点?”少?女轻声问道,“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做决定的时候不要考虑别人,只考虑自己的感受。”
林墨轩怔了怔。
“方才说过啊。”绯衣少?年眼底染上几分不解之意,“我不可以随心所欲。”
“即便不能随心所欲,但哥哥你也可以不再为别人而?活。至少?,别再为了旁人去为难自己。”林莫愁哀声道。
林墨轩却只垂眸一笑。
“我不能。”曾经叱咤江湖的九宫楼主轻描淡写道,“被人需要,才是我活着?的意义。”
“哥哥……”
“我知晓莫愁你是担心我。”林墨轩温声道,“只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我所做的一切……终归还是为了自己。”
救助百姓也好,为济安兄上书也好,他都是为了自己。
——“你既已心存死志,想必也不怕上堤治水罢。”
——“济安兄?”
——“横竖你要寻死,何不为救济万民而?死?如此,也算死得其所。”
——“……济安兄说的是,小弟受教。”
绯衣少?年仰头看着?月光,咽下了眼底的泪意:“昔年你这般劝我,为何自己却执迷不悟呢?”
“当日?我们约好了报国安民。既然你已捐身报国,那这天下万民,我来承担。”
*
待到天明,林墨轩拢着?一卷奏章站在了书房门外。
身为四品抚纪司使?,他本就有上书谏言的义务。只是夜里写罢奏折,他却忽然记起了莫愁的话。
——“哥哥若有什么想法,理应先与?父王商量一二,解释清楚来龙去脉,莫要做了决定之后再通知父王。”
事涉霆国旧臣,他确实应当先把奏疏拿给父王过目的。倘若父王不同?意他上书……他再擅作主张也不迟。
“请父王安。”少?年举手过顶,长?揖至地。他今日?换了一身青莲紫色长?衣,宽袍广袖,端的是秀逸风流。
“换过药了么?”林弈问道。
“已经换过了。”林墨轩面上难得带出几分羞赧之意,“父王不必担心,墨轩会打理好自己。”
“若是真不必本王担心就好了。”林弈淡淡扫了长?子一眼,“从九安城那会儿开始,本王就没见你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儿子也不会糟蹋自己的身体。”林墨轩小声辩驳。
林弈冷笑一声,当场开始翻旧账:“带伤巡营的是谁?带伤考核的又是谁?只本王看到的都已经两?次了,还有本王没看到的呢?”
被父王这般疾言厉色地斥责,林墨轩却没有如往日?里一般请罪,反而?抿唇笑了一笑。
他上前?两?步,在林弈身前?跪下,大着?胆子将手臂搭在林弈膝上:“父王。”
少?年仰着?头,模样温驯又乖巧:“父王若是不放心,可以常常看着?墨轩。有父王在,墨轩就不敢不顾自己了。”
林弈顿时心下一软。
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儿子的发?顶,看着?少?年面上似羞似喜的神?色,不由得觉出几分好笑。
其实他心里清楚的很,这小子只是摆出一副乖巧听话的姿态给他看。九宫楼主桀骜不驯绝非一句传言,这些时日?他可实在没少?体会。
“本王看着?你,你就听话么?”林弈意味深长?地道,“昨日?本王听人说,你还用绚颜练功,是不是?”
他清楚地察觉到倚在他身边的少?年全身一僵。
“父王。”林墨轩小心翼翼地觑着?林弈的脸色,“其实绚颜对?身体没有什么损害。”若是当真有害,他也不敢一用这么多?年。
林弈却只道:“倘若本王不许你日?后再用,你定然也不会听罢。”
林墨轩默然不语。
少?年收回手臂,膝行后退两?步,俯首深拜。
“本王就料到会是如此。”林弈叹息,“你这孩子,从小就是个倔强的性子。”
“父王……”
“想用就用罢,本王不会拦你。”林弈道,“你是九宫楼主。你的习武方式,本王其实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请您……别这么说。”林墨轩抿紧了唇,仰头看向林弈,“您是墨轩的父王,您当然有资格教导儿子。只是……”
只是独自在江湖上漂泊了十年之后,他已经习惯了自己做决定。而?他做下的决定,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是墨轩不孝。”
“本王并?非责怪你。”林弈眉头微皱,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最后只道,“罢了,你先起来罢。这时来寻本王,可是有什么要事?”
林墨轩默默起身,从袖中抽出写好的奏疏递与?林弈。
林弈展开来看了看,长?子的奏疏写的十分漂亮,格式标准,文采斐然。只是这内容,却教林弈皱了眉。
“你欲为秦振求恩典?”林弈合上奏章看着?林墨轩,“你可知如今朝中为此人争论?数日?。”
“墨轩知道。”
“你母妃是曾经上朝议政的霆国长?公主,咱们府上本应与?霆国旧臣避嫌才是。”
“是墨轩任性了。”
林弈叹息一声:“你为大陵出战,却未要半分恩赏,陛下心中是觉得亏欠于你的。事关?霆国,你既然开口求了,陛下定会允诺,只是这样的事,求的多?了总会惹人厌烦。你为你母妃阿莲求了第一次,为秦振求了第二次,可霆国多?少?旧臣,你还能再求几次?”
林墨轩眼帘微颤:“秦济安……他是我故友,曾与?我有恩。”
林弈怔了怔。
他重新打开奏疏看了一遍,向长?子颔首:“本王知晓了。”
“既然你心中有数,本王也不必再多?言。”林弈收起奏章,“这折子,本王替你递上去。”
“父王?”林墨轩讶然抬眼。
为秦济安上书,于他而?言只为求心安,但于静渊王府而?言却实在是他任性妄为。护下了母妃和阿莲的静渊王府处境本就尴尬,正如父王和墨言所说,他们不该再插手。
他上书求情,无非是他一人不知进退,横竖九宫楼主本就没有什么名声可言,他也不在乎再多?添一笔。但若是父王替他递了折子……
“秦济安是我的好友,与?府上并?无干系。您没有必要这样做。”林墨轩轻声道。
“你是本王的儿子。”林弈轻叹,“让你流落在外是父王失职。这十年中,但凡有人帮过你,都是本王的恩人。”
林墨轩心神?大震。
从十年前?阴差阳错进了九宫楼开始,他便只能依靠自己。这一路走来,踏过尸山血海,并?非没有人向他伸出过援手,但却是第一次有人以回护的姿态把他挡在身后,将所有恩仇一并?担下。
他早已不是昔年那个只会哭闹的稚童,他是决断生?死执掌兴亡的九宫楼主,他已经有能力护在父王母妃身前?。
这十年来,他帮过父王也护过母妃。父王母妃不知情,他也并?不在意,他所求只是父母平安康健,至于其他……他不会再奢求。
只是,即便再无所求,可当父王理所当然地护在他身前?的时候,他还是会忍不住贪恋这份温暖。
“多?谢父王。”少?年俯身大拜,遮掩住了眼底的泪意。
“这有什么好谢的。”林弈失笑,“起来罢,去教人在外间摆膳。都这个时辰了,你母妃是不会等咱们父子俩的,你留下陪父王一起用膳。”
“是。”
春和
林弈发觉, 今日他的长子格外粘人。
陪他用过早膳,林墨轩还是在他面前磨磨蹭蹭不肯告退。倒不是他要撵儿子走,只?是见多了长子忙碌的情形, 眼下这般可着实稀奇。
他今日也没?有什么要紧事, 儿子愿意陪他,他自然高兴。只是林弈想了想,到底没?能想出和儿子做些什么——往日里父子俩难得几次私下共处都是在练枪, 可如今儿子身上?有伤, 他是想和儿子相处,又不是想折腾儿子。
想不出来就丢给儿子去想。林弈抿着茶, 信口问道:“墨轩今日想做什么,父王可以陪你。”
林墨轩受宠若惊。
“墨轩想在父王身边侍奉,可以么?”少年小心翼翼地问, “父王不必考虑儿子, 您可以做您想做的事, 只?求您能容墨轩在身边就好。”
看着林墨轩期待的目光,林弈不由得暗自叹息。
王妃两次留儿子在身边侍奉, 皆是意在惩罚, 只?是瞧墨轩这般说辞,他们儿子恐怕对此?乐在其中。
他这个儿子啊……只?要留在父母身边,哪怕只?是随从服侍也满心欢喜么?
林弈不说可以, 也不说不可以。他放下?茶盏,微微一笑:“今日春光正好,陪父王在府中走一走如何?”
林墨轩自然无有不应。
父子两个当下?一同出了书?房, 只?是绕出回廊之时, 林弈还是惋惜叹道:“倘若你不是有伤在身,本王便带你出府跑马了。”
“父王若是想, 墨轩也可以陪父王去?。”林墨轩想也不想,当即应道。
林弈呵呵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方才是哪个说会顾及自己身体的?”
林墨轩:“……”父王刚才是不是在诈我?
*
虽然依旧忧心儿子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但林弈倒也没?有再为此?动怒。生气也无用,还是如儿子所言自己多看着一些罢,虽说有他盯着儿子也不一定会听?话,但若是没?有他监督儿子肯定不会听?话。
林弈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这个话题,随口问道:“墨轩应当没?有看过府上?这时候的景致罢。”
“是。”林墨轩点点头。
说来好笑,身为九宫楼主,天下?没?有他去?不得的地方。他踏遍九国,往来南北,偏偏对自家府上?不甚熟悉。
他自幼长在宫中,唯有父王回京之时才会回府小住,偏巧父王未曾在春日回京,这王府中的春景他自然无从得见。而?此?后,他虽也曾数次来过自家,但每次都是隐名埋姓来去?匆匆,更不会有赏景的心思。
故而?今日随父王一同游园,当真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家府上?的春景春意。
今日春和景明?,天朗气清,确实是赏春的好时节。看着眼?前的融融春光,林墨轩顿觉心绪为之一畅,面上?神?色也随之舒缓下?来。
“喜欢?”林弈问道。
“很喜欢。”林墨轩抿唇轻笑,“多谢父王。”
林弈摇摇头,却并未多言。父子二人闲庭信步,最后走到了湖心亭中。
眼?下?荷花未开,并非是赏景的最好时节,但铺张碧玉衬着粼粼波光,却另有一番意趣。
亭中石桌上?放了棋盘棋子,林弈在石凳上?坐下?,随口唤儿子道:“可要陪父王手谈一局?”
林墨轩欣然应诺。
林弈执黑,林墨轩执白,父子俩映着湖光对弈厮杀。只?是刚落下?几子,林弈便下?意识抬头看了儿子一眼?,心中感慨万千。
林墨轩的棋风一如他往日里的行事,剑走偏锋出其不意,教人难以揣测。林弈棋力不弱,倒也还应付得来,只?是难免觉得有些吃力。
回想起传言中九宫楼主行事诡谲……这还真是句大实话。
“此?前江湖上?那些关于九宫楼主的传言,都是谁放出来的?”林弈一边落子,一边和儿子闲谈。
他儿子此?前在江湖上?默默无闻,却在解了云城之祸以后声名鹊起众说纷纭,若说没?有他儿子在背后授意,他可半点都不信。
“是沐殒传出来的。”林墨轩一面看着棋局,一面和父王抱怨,“让他帮忙把控流言,他倒好,反倒是讹言惑众。又?说我桀骜,又?说我狂妄,还有什么目中无人、喜怒无常、挥霍无度、行事无忌……这些词和我有什么关系?”
林弈:“……”我儿子有时候是真没?有自知之明?。
“看来,沐殒和你关系不错。”林弈悠悠感叹。若是同他儿子相交不深,很容易被?墨轩谦谦君子的姿态所迷惑,沐殒能看清楚他儿子的本质,可见两人确实是好友。
不过……沐?“他姓哪个沐?”林弈疑惑问道。
“前陵的沐。”林墨轩抬头乖巧一笑,“他是前陵宗室。”
林弈:“……”我儿子交友是挺不拘一格。
*
父子二人对弈半日,终于分出胜负,林弈以半子之差险胜一局。
“父王好棋力。”林墨轩由衷赞叹。
他和自家父王对弈还不至于故意让子,更不必说他父王的水平根本容不得他相让,这一局,确确实实是他输了。
“儿子棋路一向?刁钻。”林墨轩一边收拾棋子一边道,“能第一局棋就胜了儿子的,父王您还是第一个。”
“能把本王逼到这个地步的,墨轩你也是第一人啊。”林弈也是真心赞叹。
他看了看天色,对儿子笑叹一声:“这会儿去?你母妃那蹭午膳是来不及了,本王带你出去?吃。”
“父王想去?哪一家?”林墨轩抬头笑问。
“之前莫愁提起过,福源楼新添了些菜色味道很是不错,本王还没?有去?试过。”林弈道,“今天跟父王去?尝尝他家新菜,看看你妹妹说的对不对。”
林墨轩一听?却笑了:“福源楼的菜色确实还不错。”
“嗯?”林弈疑惑地看向?儿子,“你几时还能有空闲去?福源楼?”
“这倒不是。”林墨轩解释道,“只?不过福源楼……勉勉强强算是我的产业。”
林弈沉默了片刻,悠悠道:“福源楼虽不是什么老?字号,但本王记得楼里也宣称有十多年历史了。”他儿子再是天赋异禀,十年前离开家的时候手头也没?钱开店罢。
“这个……”林墨轩有点尴尬,“这事说来话长。”
棋子已经?收好,林弈看了儿子一眼?,站起身往外走:“那你慢慢说,本王洗耳恭听?。”
林墨轩轻咳了一声,跟在林弈身后:“父王您还记得我五岁那年,因为挥霍无度被?您抽了顿鞭子吗?”
“记得。”他儿子才五岁就能一掷千金,这事想忘了也难。
“这事还得从这笔银子说起……”
事情说来也并不复杂,无非是林墨轩年少出门时见了个老?人家可怜,便把从账房支出来的银票全给了那老?人家。说来也是林墨轩运气好,那老?人曾经?是弦国有名的富商,只?是一时逢难流落至此?,得了这笔钱财后便开了福源楼,几年下?来财源广进。
“父王您也知道,能在京城做生意的,身后没?人可做不长久。宁顺十九年我回京的时候刚好看到福源楼被?人打?压,想着毕竟是故人,就出手帮了一次。”
自那次之后,福源楼的掌柜便同旧时的恩人搭上?了线。那掌柜也知恩图报,年年给林墨轩分红,林墨轩收了钱,自然也会替福源楼解决一些背地里的算计,两方称得上?是互惠互利。
“陵霆战事刚起之时,我变卖家产,府中下?人也遣散了许多。”少年提及此?事,语调依然轻快,“府上?养的厨子不想走,我想着这样好的手艺让给别人也可惜,便写了封信让他们来福源楼了。我想着福源楼新增的菜色,应当和这几个人有关罢。”
林弈深深看着儿子,一时心中思绪万千,竟不知从何说起。
“若是钱不够使,府上?的银子你可以随意去?支取。”林弈慢慢道,“陵霆战事……没?有教你一个人倾尽家产的道理。”
“父王不用担心。”林墨轩抿唇一笑,“九宫楼那边有月例,福源楼这里有分红,还有佽飞卫的月俸,我手上?还算宽裕。”
“何况,”少年抬起头,认真地解释道,“父王,我已经?入朝为官,没?有再从家里要钱的道理。”
“本王只?是觉得……太过亏待你。”林弈叹息道,“当年为这笔银子罚你,是本王错怪你了。”
“其实,也没?有罚错。”林墨轩赧然垂眸,“儿子当年从账房支了银子出门,也是没?打?算再带回家的。”
林弈:“……”我儿子还挺坦诚。
“京城这地方虽然花钱如流水,但真想一掷千金,除非去?花楼赌坊,别的地界也没?那么容易花钱,倒不如送人痛快。”林墨轩思及当年情形,悠悠解释道。
“如此?说来,是你故意做出个纨绔的样子给本王看?”林弈深深看了儿子一眼?,“为什么?”
林墨轩:“……”这个问题,让他如何回答啊!
“父王,福源楼到了。”紫衣少年乖巧一笑,“咱们下?车罢。”
林弈意味深长地瞥了儿子一眼?,起身下?了马车。
修禊
父子二人进了福源楼, 寻了个雅间落座。店小二在一旁端茶倒水,听候吩咐。
毕竟是自己用?惯的厨子,林墨轩当然熟悉他们擅长的菜色。他这会儿也不用?店小二报菜名?, 随口便?点了几道菜。眼见店里伙计答应一声下去了, 父子二人这才?继续方才?的谈话。
“还有多?少事,是本王应当知道但你还瞒着本王的?”林弈幽幽发问。
林墨轩沉默片刻,小声回答:“我一时也说不清。”
林弈:“……”
他哭笑不得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你倒是坦诚, 从不在本王面前说谎。”
林墨轩微妙地沉默了一瞬。
林弈眉头?一挑, 敏锐地察觉到了有些不对:“怎么,你还骗过本王?”
“……其实?, 也有过那么一两次。”林墨轩小小声?回答。
“什?么事?”
“……”
“到现在,依然不能同本王说?”
林墨轩抿了抿唇,起身在林弈身前跪下:“是, 墨轩现在不能说。”
林弈的心情一时有些微妙, 与其说是恼怒, 倒不如说……是已经习以为常的无奈。
“不能说就?算了罢,本王不逼问你。”林弈拍了拍儿子的肩, “闲聊而已, 不用?这么紧张,起来罢。”
看着儿子重新归座,林弈想了一想还是问道:“既然你并不在乎欺瞒本王, 这会儿为什?么不直接编个理由?”
“儿子没有不在乎。”林墨轩抬眼看向林弈,认真?解释道,“父王您知道, 墨轩在九宫楼长大, 也做过翊林卫和佽飞卫,骗人的机会总归少不了。平心而论, 儿子说谎的本事也称得上炉火纯青,对于欺瞒旁人也并不会认为有什?么错处。”
“但您不是旁人。如果可以,儿子并不想对您说一句假话。”
“是父王失言了。”林弈若有所思,“那么,到底是什?么情况,让你必须欺骗本王?”
“……”
“你又做了一件,本王绝对不会允许你做的事?”林弈挑了挑眉,“也不对,以你的性?格,会在做完之后坦坦荡荡地来找本王请罪。”
“有一桩隐秘之事。”林墨轩道,“墨轩承担不起走漏风声?的后果。”
话到这个地步,林弈自然不会再追问什?么。他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换了话题:“本王记得你年幼时嗜甜,想来福源楼的甜品应当不错。”
林墨轩垂眸一笑,面上又显出几分羞涩:“等下父王可以试一试。”
说话的功夫,店里伙计流水般把菜品送了上来。林弈扫了一眼,眼底不由得浮出几分意外:“全是素食?”
“我府上厨子做素菜是一绝,荤菜不免有些相形见绌。”林墨轩解释道。
对上林弈探究的目光,林墨轩顿了顿,只得坦白道:“确实?是儿子不喜欢肉食……但方才?说的也是实?情。我偏好素菜,府上厨子自然也只在素食上多?下功夫。”
“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挑食?”林弈有些好笑地看了儿子一眼,取箸挟菜入口。
“味道倒是不错。”林弈点了点头?,“但你这样挑嘴也不成。我记得你小时候不计较荤素,莫非是你供奉三清……也不对,之前也不见你挑这些。”
“儿子其实?并没那般虔诚。”林墨轩笑了笑,“只是发生了一些事之后不喜欢食荤而已。”
“什?么事?”
“……”
“又不想说?”林弈无奈地又挑了一筷子菜,“不喜欢倒没什?么,只是若总是食素未免伤身。就?算不喜欢,也记得隔三差五用?些荤食。”
“是,墨轩记下了。”
“福源楼确实?好手艺。”林弈道,“你母妃和你口味相近,应当也会喜欢这里的菜色。”
“父王若是愿意,可以带两个厨子回府。”林墨轩随意道。
林弈想了想:“那也好。”毕竟也算是儿子的人,若是带回去能让王妃高兴一些,或许多?少能缓解母子之间的难堪。
*
父子二人用?过午膳,林墨轩当真?去寻了掌柜,再回府时便?带了两个厨子一同回去。
冷洛娴对此并不在意,略问了一问便?安排了下去。林莫愁倒是十分欢喜,拉着林莫怜道:“我之前还说,福源楼的新菜色味道极好,要带姐姐去尝一尝呢。到底是哥哥厉害,直接把人请回府来。”
林莫怜闻言便?欲冷笑,只是转念一想:妹妹曾经与她提过,福源楼的新菜都?是素食,而眼下家中还需茹素的只有母亲一人——这厨子是为谁请来的不言而喻。
既然是为了母亲……林莫怜咽下嘲讽,淡淡道:“还算他有点用?处。”
“姐姐!”林莫愁嗔怪地唤了一声?,又偷眼去打量哥哥。
林墨轩虽听见了姐妹二人的谈话,却并不以为意,只垂眸一笑便?跟随林弈一同离开?了。
*
“你同阿莲毕竟是兄妹。”出了正院之后,林弈方道,“总不能一直这样闹下去。”
“父王。”林墨轩幽幽发问,“您敢说阿莲就?没有怨您么?”
“……”
林弈无言地看了这糟心儿子一眼。少年眨眨眼,做足了无辜的模样。
“本王知道,阿莲怨我。”林弈长叹了一声?,“她在霆国长大,又亲近她母妃,怨本王也是应当……本王待她,的确失职。”
“但你和本王是一回事吗?”林弈瞪了儿子一眼,“你妹妹到底因为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紫衣少年落下眼睫。
“儿子清楚这个答案,只是父王恐怕并不知晓。”林墨轩的声?音很轻,“阿莲她在意的不是我绑架她这件事本身,而是……我让她成为了霆国灭亡的原因。”
林弈眼底浮现出一丝惊讶。
“她承受不起灭国的责任。”林墨轩一字一句慢慢说道,“责任本就?在我,她恨我总好过自己自责。”
“自然,阿莲怨我也不止因为这一桩。”紫衣少年垂眸苦笑,“这些时日发生了许多?事,确实?是我对不住阿莲……儿子会想办法?的。”
*
待到晚膳之时,林弈依然没有去正院。
想也知道,王妃不会让儿子跟他们一起用?膳。墨轩一共三日假,用?了晚膳就?得回龙翼司,他并不想让儿子在小院里孤孤单单一人用?餐。
留儿子用?了夕食之后,父子俩在廊下信步闲游。不多?时,便?见林墨言收拾妥当前来辞行。
林弈按捺下心中不舍,惯常叮嘱了小儿子几句,父子二人便?一同看向林墨轩。
林墨轩无辜眨眼。
“你不和墨言一起走么?”林弈疑惑道。
“儿子是休假。”林墨轩气定神闲,“明日再去也来得及。”
“哥哥不送我么?”林墨言可怜巴巴地看着兄长。
他就?是不想一个人去龙翼司怎么了?!
回家是和哥哥一起回的,走的时候为什?么要他一个人走?他要闹脾气了!
林墨轩迟疑了一下,随后便?点了头?:“那我陪你去。”
兄弟两个向林弈告退,一同出府登车。
马车辚辚行至龙翼司,彼时已有许多?家马车停在巷外。静渊王府的马车一如既往地长驱直入,直到大门前才?停下来。
训练场上,虞缨正站在一众公子少爷们面前,时不时瞥一眼放在旁边的更?漏,心底盘算着着迟到之人的惩罚。正思索间,忽然抬眼看见门口进来的兄弟两个,虞缨连忙正色行礼:“林司使。”
林墨轩颔首还礼:“辛苦你了。”
他转头?拍了拍弟弟的肩:“那我回家了。”
林墨言震惊地看着林墨轩。
来都?来了,你怎么还要回去?
“我还在休假,只是来送你。”林墨轩理直气壮地说。
紫衣少年潇洒地摆摆手,路过正在晚训的佽飞卫时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明日考核”,之后便?径直往门口走去。
围观了全程的楚筠洛沉默片刻,在训练场门口截住了抚纪司使:“来都?来了,不留下一起晚训?”
“不要。”林墨轩干脆利落地拒绝,“我要回家了。”
“这还是你吗?”楚筠洛震惊道,“我记得你可是正月初一就?主动来龙翼司训练了。”
“此一时彼一时。”林墨轩步履轻快地越过楚筠洛,“明日见。”
*
莫说林墨言楚筠洛震惊不已,便?是林弈见到去而复返的长子也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父王这般不想见到儿子么?”林墨轩眨了眨眼,“可是墨轩想陪着父王。”
林弈无言半晌:“本王还以为……罢了。”
林墨轩抿唇笑了笑:“儿子还在休假嘛,也不急着回去。”
林弈面无表情地翻了一页书:“本王记得,当日陛下的旨意是‘京中六品以上官员勋贵家中子弟,十二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男丁,皆送至龙翼受训’。”
林墨轩:“……”
林弈玩味地看着长子:“所以,你也在这其中。”
林墨轩:“……”
他身为抚纪司使,不是默认了不在名?单之内吗?!
少年委委屈屈地唤了一声?“父王”,虽不曾多?言一句,但眼里写满了不情愿。
林弈不由得失笑。
兼任佽飞卫指挥使的静渊王悠悠道:“那好罢,本王特批你今晚可以留在家中。”
“多?谢父王。”林墨轩抿唇一笑,俯身行礼。
下场
翌日清晨, 林弈起身后果然听得下人来禀:大公子在天色未明?之时便已出府去?龙翼司了。
林弈又是好笑又是叹息,他儿子这一番折腾,不过是为了在家多住一晚, 也不知到底值不值当。
只是墨轩既然去?了龙翼司, 恐怕不会只做些文书工作。林弈想了一想?,提笔在给楚筠洛的批示上?又添了一句,这才命人将佽飞卫的文书送回龙翼司。
但愿……能有点作用。
*
林墨轩到了龙翼司, 简单做了晨训之后便召集佽飞卫进行考核。依旧如月余之前的考核一般, 玄衣司使站在梅花桩上?,与佽飞卫们一一对招。
在龙翼司受训的各家官宦子弟自然不在考核之列, 又因着虞缨也要参与考核无暇顾及他们,一众公子少?爷一边在演武场上?做着日常训练,一边偷闲旁观佽飞卫的考核。
林墨轩对于这些人的散漫心知肚明?, 不过是懒怠与之计较。他只顾专心致志地拆解佽飞卫的招式, 心底对众人的武功一一做出评判。
“虽说我?早知令兄的武功登峰造极, 但亲眼目睹还是觉得震撼不已。”王泽安看着又一个?被林墨轩丢下梅花桩的佽飞卫,忍不住和林墨言感叹道。
林墨言却眉头紧蹙, 面上?不见半分得意之色, 反而冷笑连连:“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哥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身体!”
他哥为了安国公府自罚百鞭,也不过是两日之前发生的事。大哥带着一身伤,怎么?能与人交手?要不是他现在出不得龙翼司, 他早就回家告状了!
在王泽安惊怔的目光中,林墨言冷着脸继续训练,心里却打定了主意等?会儿一定要和他哥好生谈谈。
好不容易捱到上?午的训练结束, 一群少?年也并不急着离开, 反而更加光明?正大地前去?围观。已经完成考核的虞缨瞥了一眼众人,倒也没有?阻拦, 只是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起下午的加训。
待林墨轩结束考核从梅花桩上?落下,林墨言刚要上?前说话,却被楚筠洛抢先了一步。
佽飞卫副指挥使冷着脸,向抚纪司使吩咐道:“衣服脱了,自己撑好。”
林墨轩:“……”
玄衣司使无奈一笑:“你这样说,真的很容易教人误会啊。”
他口?中说笑打趣,行动上?却没有?丝毫的抗拒。外袍中衣被迅速褪下搭在一旁,因着伤口?崩裂而导致鲜血淋漓的脊背毫无遮拦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身后顿时传来一片惊呼声。
林墨轩却并不在意,当真听话地撑在了楚筠洛指定的位置上?。楚筠洛只瞧得眉头紧锁:“你不问我??”
“猜得到你要做什?么?。”林墨轩并不在意,甚至还随口?调戏道,“倘若你想?做些别的,其实也可?以。”
楚筠洛:“……”你这样说就不教人了误会吗?
玩笑归玩笑,正事还是要做的。楚筠洛默不作声地打开药瓶,给林墨轩涂药。
清凉的药膏落在伤口?上?,林墨轩一怔,下意识就想?回身,却被楚筠洛抬手按住:“别动。”
林墨轩只得重新?撑好,却还是侧头问道:“花吹雪?不是冰焱?”
“你管呢?”楚筠洛冷笑,“不是说我?做什?么?都可?以么??”
林墨轩无奈一笑:“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花吹雪。”楚筠洛淡淡道,“王爷下的令,有?意见自己回家说。”
林墨轩垂眸一笑。
副指挥使和抚纪司使这边处理伤口?,佽飞卫早已散开去?用餐,一行权贵子弟则是一边走一边议论?纷纷。林墨言瞧着兄长这边有?人接手,便也不再多管,拉着王泽安随着众人一同?离去?。
“你哥这伤……莫非是王爷罚的?”王泽安悄声问林墨言。
“不是
弋?。”林墨言冷笑一声,目光直直看向安国公府的少?爷,“家兄给安国公府的赔罪,不知公府少?爷可?还满意?”
那位安国公府的少?爷顿时面色一白。
“又不是他惹的事,你何苦恐吓他?”王泽安连忙扯了林墨言一把。
林墨言收回目光,语气冷漠:“你只等?着看他们家的下场。”
*
安国公府的下场来的很快。
在各家权贵子弟毫无察觉的时候,探事司和镇法?司早已纷纷忙碌起来。半个?月后的点罚上?,何樘毫无征兆地出现,命人带走了安国公府的少?爷。
“六品以上?人家的子弟才能进龙翼司受训,如今没了安国公府这块牌子,陈少?爷还是请回罢。”
听到国公府被夺爵的消息之后一众权贵子弟不免乱了一瞬,只是很快便被虞缨压制住。而林墨轩却毫不意外,神色如常地招呼何橖。
“这些时日,辛苦你和奚南了。”玄衣司使微微勾唇,伸手示意何橖落座。
“分内之事,说不上?辛苦。”何橖落了座,把两瓶绚颜放在林墨轩面前,“喏,这个?月的。”
“多谢。”林墨轩随手打开一瓶饮下。
“这次王爷是动了真怒。”何樘一面看点罚一面与林墨轩闲谈,“我?在佽飞卫这些年,从没见王爷这般生气。”
“也是安国公府立身不正,否则我?父王就是再动怒,也没办法?这样轻易夺了他家爵位。”林墨轩一面批阅咨呈一面答话,“他言语辱及我?母妃和我?妹妹,我?父王当然不会善罢甘休。”
“同?你说句传言,你也别生气。”何樘道,“其实在此之前,很多人都以为王爷与王妃不合。”
不合倒是真的不合,只不过和外人想?的截然相反……林墨轩放下笔,慢条斯理地研墨:“我?倒是也听说过这传言,只是这些人怎么?偏就忘了:我?母妃离开衡湘十五年,依然是我?父王的正妃。”
“毕竟,王爷注重名声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何樘道。
“我?父王注重的是立身持正,至于名望不过是锦上?添花。”林墨轩研好墨,再次提笔,“若是为了维持名声而去?做违心之举,岂非舍本逐末?我?父王不会做这等?事。”
察觉到周身真气愈发躁动,林墨轩索性搁笔阖目,将真气强行归于经脉之后,他又开了第二瓶绚颜饮下。
“每次看你用绚颜,我?都觉得触目惊心。”何樘叹道。
玄衣司使莞尔一笑。
*
安国公府之事一了,再无要事发生。待到一日晚训结束后虞缨通知众人明?日便可?离去?,许多人才恍然察觉三月之期已至。
“虽说一直都盼着离开,但真到要走的时候倒是有?些不舍了。”王泽安低头收拾着自己的行李,语气中带出几?许怅然若失。
“我?也不想?走。”林墨言看着面前的书册低声道,“我?若是走了……便又留我?哥一个?人在这里了。”
王泽安微微一怔,抬头看向林墨言。
“上?巳节的时候他还说休息也不妨碍,结果这一个?半个?月以来他又没有?回过家,也不知道下次回家是什?么?时候。”林墨言抱怨道,“下次过节要等?端午了,天知道他有?没有?功夫休假。”
“林司使确实公务繁忙。”王泽安道,“可?是林司使又不是那等?不能照顾自己的垂髫小儿,你何须如此担忧?”
“我?哥他会照顾自己吗?”林墨言冷笑,“你不知道。我?哥这个?人,就需要别人在旁边看着才会听话。”
王泽安:“……”
他实在不能理解林墨言这份操心的心态是从何而来,想?了想?又劝道:“楚副指挥使和林司使关系很好,他总会看顾林司使的。”
“那是我?父王下了令,让楚副指挥使帮忙。”林墨言摇摇头,“再说,我?哥需要的不仅仅是有?人在边上?看着……楚副指挥使替代不了的。”
王泽安沉默半晌,悠悠道:“总觉得你操心太过,真不知道你们兄弟两个?之间谁才是长兄。我?记得三个?月前,你对林司使还是十分崇敬的。”
“那是因为我?现在终于认识到了我?姐姐说的真对,我?哥他就是蠢!”
王泽安:“……”你们静渊王府兄弟姐妹之间真的好可?怕!
*
而被弟弟妹妹认为蠢的无可?救药的林墨轩,此时正在九宫楼陵国分舵中。
“沐氏遗民也掺和进来了啊……”玄衣少?年叹息抬眼,“你介意么??”
“我?若是在乎这些人,就不会特意来给你传信了。”沐殒漫不经心道,“就是怕你误会,我?才特意走了这一趟。”
“他们毕竟是为了沐氏江山。”林墨轩眉头微蹙。
沐殒却嗤笑道:“这话你自己信么??沐氏亡国多少?年了,我?身为沐家子孙都不想?复国,这些人打着沐家旗号,还不是要为自己谋利。”
“你不在意便好。”林墨轩道,“你我?多年好友,能不与你为敌真的太好了。”
沐殒轻笑一声:“你也不必试探我?,我?确实没有?拦你的意思。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这些人落个?什?么?下场,都是咎由自取。”
“抱歉。”林墨轩顿了顿,低声又道,“多谢。”
“你有?计划了么??”
“有?。”
“别把自己搭进去?。”
“……我?会注意的。”
端阳
端午当日, 龙舟竞渡。
帝后循例出宫,在河岸的凉棚中观赛。京中高官权贵也早早在岸边搭下凉棚准备伴驾,甚至各家为抢夺位置还出了几起争执之事, 直闹到京兆尹前来调停才算罢休。
林弈身为帝王兄长, 被皇上?钦点伴驾,自是无需忧心这些。静渊王府的凉棚与帝后的凉棚相邻,谁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只是林弈另有一番烦恼, 却又无法对人言。
“哥哥果然没有休假。”林墨言心情低落, “他怎么就那般忙碌,连五月节都不能?休息。”
“哥哥是做正事呢。”林莫愁劝道, “哥哥不是教人传了话,说他忙过这一阵就回家么。”
“谁知?道他所谓的‘忙过这一阵’是要?忙到什么时候?”林墨言气道,“别又是要?忙到除夕了。”
“好了, 说这些有什么用。等你?哥哥有空了自然会回府。”林弈打断了姐弟俩的谈话。
莫愁和墨言不知?情, 他身为佽飞卫指挥使又怎么会不清楚长子究竟在忙什么?倘若行事顺利, 儿子今日便可回家休息一阵,只是……
只是今日的计划顺利与否, 大半都担在了儿子一人身上?, 他怎么可能?不担心?
*
“今日你?父母弟妹都在,不担心?”何?橖挑眉问道。
“我信得过燕晋。”林墨轩淡淡道。
燕晋是禁卫司司使,林墨轩与他虽相交不密, 但毕竟做了半年?同僚,对彼此的能?力?还是有所了解的。禁卫司固然是以守护帝王为主,然而静渊王府的身份地位在, 也不容禁卫司轻忽。
“再说我父王是知?情人, 今日王府护卫来的虽不算多,功夫倒也都还看得过去。”林墨轩道, “何?况,你?我在这边,楚筠落和虞缨还带了人在那边守着。”
“那你?自己呢?”何?橖问道,“今天的计划,可全是围绕着你?设计的。陛下敢冒这个风险,也是相信你?的能?力?。你?真的……能?挡得住么?”
“当然。”林墨轩神色波澜不惊。
“我知?道你?很厉害,可是今天要?来的不仅是霆国?残部,还有前陵遗民,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可不在少数。”何?橖道,“以你?一人之力?,要?敌过这许多……”
“我心里有数。”林墨轩微微颔首,“只要?你?别让人跑了,要?拦下这些人我一人足矣。”
说话间,奚南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二人视线之中,抬手比了个手势。见?两人都点了头,奚南随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收到了探事司的指示,何?橖也不再多言,当即退到一侧给镇法司一一下令。林墨轩更是一个闪身,袖中匕首已经出鞘。
铮然一声金戈交鸣。
“常远山。”玄衣司使眉目清冷,眼底闪过一道寒光。
*
突然出现的刺客令河岸顿时乱了起来,只是有镇定自若的帝王和训练有素的佽飞卫在,局面很快被人控制住。而另一边,常远山和林墨轩缠斗在一处,谁也没有顾及旁人。
“文楼主,久仰大名。”常远山手上?招招狠辣,口中却也讲个不停,“只是夏阳城上?,应当不是你?我第一次见?面罢。”
林墨轩并不理?会,手上?匕首旋转出一道道杀意。
常远山却也不在意林墨轩的冷漠,兀自说道:“我记得……庆和二十年?,我带着一个翊林卫办差。那孩子虽探得消息,但做事不周密,险险出了岔子,最后教我抽了八十鞭以儆效尤。那孩子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沈宿。”
林墨轩连一丝表情都欠奉。
常远山不以为意,依旧自顾自地说道:“我后来怎么想都觉得奇怪,能?探得这样隐秘情报的人,不该出这样的差错。让人觉得……像是有意为之。只是等我再查那翊林卫下落的时候,却发?现此人已经死在长公?主府被人围攻的那一夜里。”
“文楼主,那是你?罢。”常远山目光锐利,“只是我想不明白,沈宿这个名字由何?而来?”
“蒋沈韩杨,辰宿列张。”玄衣司使终于开口道,“你?猜的都对,但那又如何??你?终归活不过今日。”
“我活不过今日,你?难道就逃的掉吗?”常远山大笑,“文楼主,看看你?的周围罢!”
就在二人缠斗之时,常远山所带的翊林卫余部已经围住了林墨轩,而更外?围,则是欲前来援救却不得寸进的佽飞卫。
“我今日来时,便已知?晓你?们早有准备。可我没想杀陵皇,我也不想杀静渊王或是长公?主。我的目标是你?啊!”常远山近乎癫狂,“是你?扭转了战局,是你?射杀了陛下,是你?逼迫长公?主开城纳降!亡我霆国?之人,是你?啊!”
“嗯,是我。”林墨轩平静地用匕首在常远山颈上?划开一道喷涌的血泉,“多谢你?的配合。”
重重包围之中,他微微抬手。
*
数日前,探事司便已探得常远山的行动?之期,迅速将?这消息报到了帝王案前。
陛下决意不改计划,仍按照旧例于端午出游,佽飞卫自然是格外?慎重,打起十二分精神守卫帝后安全。燕晋带领禁卫司倾巢而出,何?樘又从镇法司分了半数人交给虞缨,且还有楚筠洛坐镇,层层守卫在帝后周围。
而在常远山的计划中,刺杀帝后不过是个虚招,故而被派遣出去送死的前陵遗民顷刻间便被佽飞卫所剿灭。只是与此同时,他真正的得力?部下——翊林卫残部——已将?林墨轩团团围住。
林墨轩可用之人,仅有何?樘所带领的半数镇法司佽飞卫而已。而何?樘所率部下唯一的任务,却是围住这些犯上?作乱之人,不让一人逃脱。
此刻,抚纪司使乃是孤身面对数百叛军。
林弈遥遥望着陷于乱军之中的长子,面上?神色凝重。而他身侧的冷洛娴早已站起身,一双美目眨也不眨地盯着儿子。
“你?……你?早知?今日会有此事?”冷洛娴问。
她?不多管事,却不是不知?事。林弈身为佽飞卫指挥使,消息有多灵通她?十余年?前便有所领教。纵使如今林弈避嫌不多过问龙翼司之事,可这么大的事却也不可能?瞒过他。
“嗯。”林弈应了一声。
“眼下情形……可还在你?们的计划之中?”冷洛娴继续问。
“这便是计划。”林弈低声回答。
既然尚在计划之内……冷洛娴心下稍安,只是随即便升起滔天怒意:“这是你?们的计划?把所有危险都推在你?儿子身上?,这就是你?的计划?”
“这是墨轩的安排。”林弈道。
夫妻两个这会儿都没有心思去争论,简单辩了两句便住了口。二人的目光透过重重叛军,紧紧地盯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玄衣少年?抬起了手。
以林墨轩为中心,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毫无征兆地倒在地上?,迅速波及开来。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被佽飞卫围住的翊林卫残部纷纷横尸于地,偌大场中唯余玄衣少年?一人伫立。
河岸内外?,霎时寂静无声。良久,方响起一片片窃窃私语。
“不愧是……杀神。”
“听说……嗜血成?性……生啖人肉,活剖人心……”
“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功夫!”
“这是……这是什么功法?”
静渊王夫妇却并没有这样的疑问,二人遥遥望着长子,异口同声道:“毒功。”
“难怪……”林弈喃喃道,“难怪他能?屠了云城。”
两年?前,药王谷传人在云城炼了奇毒,以人养毒,畜了满城药人。唯恐毒人为祸天下,各大势力?皆闻风而动?遣高手前去围剿,却无一人逃脱这奇毒,最后都成?为了毒人中的一员。
只除了——
九宫楼主,杀神文脩。
难怪他能?屠了云城,难怪他没有中云城奇毒。他练的是毒功,他自己就是天下最毒的药人!
“他怎么……他怎么能?练毒功?”冷洛娴摇摇欲坠,倚着女儿才能?勉强站立,“这些年?,他要?过的有多难?”
“毒功都能?忍下来,难怪他会用绚颜练功。”林弈喟然叹息。
“绚……颜?”冷洛娴僵硬地转过头,“你?说的,是我知?道的那个绚颜?”
她?也曾在年?少时行走江湖,她?也曾翻阅过皇室密藏的种种秘卷。她?知?道什么是毒功,也知?道用绚颜练功的法门。
只是,这些鲜有人用的残酷手段落在她?儿子身上?……
“你?是手握兵权的亲王,我是上?朝议政的长公?主。”冷洛娴看着林弈,似在询问又似在喃喃自语,“你?我的儿子,为何?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林弈无言以对。
*
林墨轩指尖甩出一道刃花,匕首随即没入衣袖。他向何?樘走过去,随口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何?樘神色复杂。
与林墨轩相识半年?,他最初对于九宫楼主的敬畏早已渐渐淡去。他知?道龙翼司无一人是林墨轩的对手,他知?道林墨轩是一个能?对自己用绚颜的狠人,但是……
今天这一幕终于让他想起来,他面前这个人是九宫楼主,是以一己之力?屠了云城的杀神。
“只是没想到,你?练的是毒功。”何?樘道,“这些……怎么办?”
林墨轩回头看了看满地尸体:“毒已经收了,让你?的人清理?一下罢,不会有问题。你?若实在不放心,我提前预备了解毒丸给副指挥使。”
玄衣司使挑了挑眉:“喏,人来了。”
思过
林弈远远望见楚筠洛赶过去, 同林墨轩和何樘说了些什么。玄衣少年与同僚站在一处有说有笑,面上是难得一见的轻松愉悦。
眼见儿子同友人?说笑几句之后,一个转身便消失不见。林弈收回目光, 看了看身边的王妃:“我们回府去罢。”
冷洛娴失落地垂下眼, 颔首应了林弈的?话。
从来?优雅坚韧的长公主难得流露出几分伤感之态,她一言不发地出了凉棚登上马车,疲惫地靠在车壁上。
车轴旋转辚辚而动?, 冷洛娴阖着?眼低声开口:“当年, 是我们都太年轻。”
半年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提起当初那段失败的?婚姻。
“抱歉。”林弈落下眼帘, “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墨轩和阿莲。当时,我不该纳侧妃……至少当时, 我应该放你走。”
那时他太年轻, 不懂他的?王妃为什么不能容忍他纳侧。明明他的?叔伯兄弟都有妾室, 明明他保证过那只是政治联姻他只爱王妃一人?。他曾厌恶过小娴永无休止的?吵闹,也曾怨恨过小娴不能理解他的?苦衷,
可是……小娴的?兄长是一国之君, 后宫也只有皇后一人?;小娴的?姐姐不能生育,却也得了驸马的?一心?一意。他的?王妃,凭什么要理解他、容忍他?
可惜那时他不懂。他们争吵的?那样激烈, 闹得天翻地覆,闹到他们都疲惫不堪。小娴甚至一心?求去,却是他不肯放手, 固执地把他的?王妃禁锢在王府之中。
最后, 他的?王妃精心?策划了一年,借着?怀孕生女让他放松了警惕, 然后拖着?生产后还没有修养好的?身体?仓皇逃离。
“我知道迟来?的?道歉对你毫无意义?。”林弈道,“但是……对于当初的?一切,我很?抱歉。”
“却也不能都怨你。”冷洛娴道,“从一开始,就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年少时的?爱太过炙热,让她不顾一切如飞蛾扑火。她忘了他们的?身份,忘了他们身后的?势力,也忘了他们各自的?政治价值。寻常夫妻成婚尚且是两个家庭的?结合,更?遑论他们的?婚事其实是两国联姻。
如今回想起来?,他们的?结合从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善终。她是霆国长公主,天然代表着?霆国的?政治立场,陵皇不会愿意看见她和林弈琴瑟和鸣。而他们之间也横隔着?家国,横隔着?各自的?坚持与骄傲,横隔着?各自的?立场。
纳侧是明晃晃的?阳谋,让她看清了他们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也看清了他们注定会失败的?婚姻。
“论起来?,我何尝不是对不起墨轩和阿莲。”冷洛娴缓缓道,“我为了离开先利用了阿莲的?出生,又?因着?对阿莲有愧所以选择带她走而抛弃墨轩。结果到头来?,两个孩子我都有所亏欠。”
“是我的?错。”林弈闭上眼睛,“如果最初我便?让你带了墨轩走……事情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太固执,太强硬。”冷洛娴幽幽叹息,“谁都想掌控对方,谁都不愿意退让,谁都不懂……过刚易折。”
如果当初,他们能像今日一样心?平气和地谈话,能反思自己、能选择一种更?委婉的?方式去处理他们之间的?问题……
冷洛娴摇了摇头,转而问起另一个疑问:“墨轩,他到底为什么会去了九宫楼?”
“……是我太过严厉,把孩子逼到了离家出走的?地步。”
冷洛娴不可思议地看着?林弈,半晌方道:“你做了什么?”
是啊,他做了什么?他把刚刚被母亲丢下的?儿子送进宫中寄人?篱下,他与儿子相处时留给儿子的?记忆只有斥责和家法。所以,他的?孩子才?会这样不顾及自己。
因为,没有人?教过他要爱惜自己。
从冰焱到绚颜再到毒功,这些?让常人?避之不及的?一切,他儿子却一一用在自己身上,甚至未察觉出有任何不妥。如今他再是告诫儿子要照顾自己,可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见林弈沉默不语,冷洛娴别开目光,幽幽问道:“你还记得墨轩的?抓周宴么?”
怎么会不记得?
那时他尚与王妃情投意合,政事上也一帆风顺,恰是春风得意之时,长子的?周岁宴自然要大办特办。彼时宴上胜友如云,高朋满座,京中高官权贵皆来?向他的?长子道贺。
他不缺钱,王妃也是嫁妆丰厚,他们给儿子准备的?抓周用的?一应器物皆是名家用软玉镶金精雕细琢而成,可谓挥金如土大费铺张。只是看着?雪玉可爱的?小团子在金玉堆里玩耍,他们却觉得唯有这般才?配得上自家儿子。他们两个的?孩子,本?就该是金尊玉贵地养大。
“那时候你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被我们捧在手心?里的?儿子,日后会吃这么多苦罢。”
直到林弈下了马车进了府中,一路走到书房坐下,王妃的?话仍言犹在耳。
他还记得长子出生时的?欣喜若狂,他还记得将儿子抱在怀中时的?心?满意足,为什么……他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王爷。”下人?进来?禀报,“大公子已经?回府了,正在思过室里等您。”
思过室?
林弈面上陡然变色。
*
林弈匆匆往思过室赶去。这一路上,他想过儿子会跪在地上思过,他想过儿子会向他请罪,却唯独没想到开门时所见的?情景。
染了血的?帕子落在一旁,玄衣少年仰面倒在地上,容色苍白,生死不知。
林弈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
好在下一瞬,玄衣少年睁开眼,向他勾起一点苍白的?笑意:“父王。”
林墨轩以手撑地,缓缓坐起身:“父王,先关了门罢。”
林弈反手关上门,缓步迈进思过室,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毒功反噬罢了。”林墨轩轻描淡写地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不能教旁人?知道。所以,我想请父王帮我一个忙。”
林弈眉头紧皱。
他索性走到林墨轩身前席地而坐,伸手去探儿子的?脉。玄衣少年乖巧地抬手将脉门送到他手中,而指下传来?的?脉象,却让林弈的?神色愈发凝重起来?。
“这不行。”林弈道,“你伤的?太重,需得立刻传太医来?。”
“父王。”林墨轩却反手拽住了林弈的?衣袖。
玄衣少年神色镇然自若,徐徐将缘由道来?:“儿子长于用毒,岐黄之术学得也不算差。何况,这也不是第一次毒功反噬,我自己便?能处理。”
林弈眉头皱得更?紧。
“更?要紧的?是,毒功反噬的?事情不能传扬出去。”林墨轩继续解释道,“这天下,想取我性命之人?如过江之鲫,或为报仇,或为扬名。只要外面知晓了我一丝一毫的?破绽,这些?人?便?会像见了血的?鲨鱼一样扑上来?,到那时我才?是真正的?危险。”
“我不能冒险。”林墨轩抬眼看着?林弈,“父王,我不敢冒一点风险。”
林弈思虑半晌,沉声问道:“所以,你想如何?”
“我需要修养,但不能教人?知道我是受了内伤。所以,我想请父王陪我做场戏。”林墨轩从容说道,“如今常远山业已伏诛,儿子之前犯了许多错,还请父王加以惩处。”
“那么,你觉得应该罚多少?”
“儿子还欠阿莲二百鞭。”
林弈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长子的?计划听着?荒唐,但其实……并没有更?好的?方法,甚至他儿子已经?将计划推行了一部分?,只等他来?配合做完后半场戏。
忍着?毒功反噬的?痛苦与楚筠洛和何橖谈笑是为了掩饰,回府之后直接进思过室来?更?是为了掩饰——不仅是为后续的?受罚养伤计划做铺垫,也是因为思过室的?特殊性:用于思过的?地方,儿子进来?之后自然不会有下人?前来?服侍,即使这里阴寒森冷,却能让墨轩不必再费心?掩人?耳目,能放松下来?修整片刻。
而事后的?说辞……对外宣称是他对儿子动?了家法,对内则解释为墨轩给阿莲的?赔罪。即使有人?有心?打探,最多也不过是打探到他在为女儿遮掩,却很?难想到这依然是一层掩饰。家法也好,赔罪也罢,这些?都不是谎言,只是真实内情却已被掩盖在其下。
这个计划可谓周密,唯一的?缺陷便?是……
“只是这样一来?,恐怕要累及父王的?名声了。”玄衣少年垂眸道。
“本?王不在乎这些?。”林弈沉声道,“本?王担心?的?是你伤上加伤。”
“儿子内伤这般严重,受不受外伤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林墨轩偏了偏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惯常的?漠不在意。
“本?王并不是说你能不能……算了。”林弈深深叹气,“你不是和你弟弟说随时都能应战么,眼下这般,你又?怎么说?”
“这会儿儿子不是在家么。”林墨轩无赖道,“有父王在呢。”
林弈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起身道:“罢了,本?王命人?去传太医。”
“父王!”
“让人?等着?给你看外伤。”林弈道,“总得有个外人?来?作证,不是么?”
林墨轩松了手,乖巧一笑:“那便?麻烦父王了。”
任性
待林弈去而复返, 林墨轩已经褪去了外袍中衣,安安静静地伏在刑架上。两个?月前留下的鞭痕在少年清癯的脊背上尤为明显,落在?林弈眼中更是触目惊心。
许是他沉默得太久, 刑架上的少年疑惑地偏了偏头, 轻轻唤了一声:“父王?”
林弈轻咳了一声,掩饰住自己心疼的情绪:“本王只是在?想……你不会是为了给你妹妹赔罪,故意弄出的毒功反噬罢。”
林墨轩:“……”
少年忍不?住反问道:“父王, 儿子?在?您眼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
“本王以为, 你做的出这种事。”林弈幽幽道。
虽说这只是他临时找的借口,但林弈却越想越觉得这并?非不?可能。
那一日?阿莲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提议时, 墨轩确实是应下了,虽说他不?许兄妹两个?再提此事,但以他儿子?那言出必践一意孤行的性格……
“儿子?也不?会冒着毒功反噬这么大?的风险, 只为了给阿莲赔罪。”林墨轩无奈叹息, “这一次, 确实是我计算失误,高?估自己了。”
他虽自幼练毒功, 但这样大?范围的御毒于外也不?过云城和今天两次而已, 经验不?足之下难免有些疏漏……没有人能做到算无遗策,他也不?可能永远不?出错,但只要能随机应变及时挽救, 那就不?算失手。
自己出的纰漏,自己承担后果,这本就是理所应当。
*
林弈从墙壁上取下了悬挂着的刑鞭。他手腕一抖, 长鞭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落在?少年背上。
林墨轩不?自觉微微一抖。
林弈眼神一凝,正欲抬起的手臂又放了下来。他看着儿子?, 沉声问道:“可是牵动到了内伤?”
“没有。”少年的声音依旧平稳,“父王的手法很好。”
“后面报数。”
林墨轩顿了一顿,却没有问原因,只平静地应了声:“是。”
林弈也没有开口解释,长鞭夹着破空之声再次落下。
“二。”林墨轩没有再动,清冷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沉着,呼吸丝毫不?乱。
林弈再次抬手。
长鞭一道一道落下,少年一声一声报数。思过室中本应十分残忍的场面,却因这父子?二人的态度而意外显出几分平和。
只是这份平和随着越来越慢的报数声而渐渐消退。纵使林墨轩努力?维持着身体和声音的平稳,可是他紧握在?刑架上的手指和愈发沉重急促的呼吸,无不?显示出他被?罚得不?轻。
“五十。”
林弈停下手。
“你身上内伤极重,即使本王的鞭刑只伤在?皮肉,也会比平日?里更难捱一些。”
“墨轩知道。”
“那你还要继续么?”
“是。”
林弈握着刑鞭的手紧了又紧。
长鞭再次扬起,报数声也随之响起。身后的鞭痕由红肿变成淤紫,疼痛让少年的额角泛起一层又一层的冷汗,细密的汗珠逐渐汇聚,顺着脸颊混合着泪水一同落下。
“……一百。”
林弈放下刑鞭,从袖中抽出帕子?替儿子?擦了擦脸。
“父王。”少年声音沙哑地唤他。
“如?果只是做戏,这样足够了。”林弈道。
“还不?够。至少,也该见血才行。”少年伤得站不?起身,只靠在?他怀中慢慢说道,“而且,儿子?也想给阿莲赔罪。”
诚然这一次做戏是为了遮掩毒功反噬的弱点?,但即便没有内伤,他也会选择承受这二百鞭。
“儿子?对阿莲有愧。”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在?绑架阿莲之后做了什?么,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用阿莲逼迫母妃献城会让阿莲受到多?大?的伤害。他嫉妒自己的妹妹,他迁怒于自己的妹妹,所以,他明明知道后果,却还是那么做了。
他这样的人本就不?配得到原谅,他也不?敢奢望阿莲会原谅他,他只是希望……能给妹妹一点?补偿,哪怕这补偿对于妹妹而言微不?足道。
“阿莲她……那句话并?不?是出自她的本意。”林弈艰难地说着。
“如?果阿莲还想要别的,我会再想办法。”林墨轩低声道,“但这一次,她既然提出来了,我想做到。”
“如?果本王不?希望你这样做呢?”林弈沉声问。
少年面上出现了几许为难挣扎之意。
“可是父王……儿子?确实犯了错。”林墨轩一字一句道,“您一向有过必罚,不?该为我破例。”
林弈一时语塞。
他垂眼看着怀中的长子?,而林墨轩也正看向他。少年精致的凤眸中,难得一见出现了哀求之意。
“既然如?此……”林弈深深叹息,“后面,不?必报数了。”
*
林墨轩重新伏在?刑架上,林弈随之抬手扬鞭。
长鞭落在?淤血肿胀之处,少年下意识抿紧了唇,不?肯出一声呻.吟,只是紧握着刑架的手指已压抑到泛起青白之色。
林弈的手臂微不?可查地一顿。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分不?清他是在?惩罚儿子?,还是在?惩罚自己。
平心而论?,以墨轩犯下的那些错误,林林总总算在?一起二百鞭绝不?算多?。只是,让墨轩在?身受内伤的情况下一次捱完二百鞭,这也绝非是教训儿子?应有的程度。
刑罚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是为了教导儿子?而不?是带来伤害。他虽然有过必罚,但也会考虑儿子?的承受能力?。
可这一次……
这一次不?是他在?量刑,而是他儿子?对自己的惩罚。
他怎么也想不?到,时隔多?年之后儿子?第一次相求,竟是在?求他在?自己身上动刑。
但是,既然答应了儿子?陪他做戏,既然答应了儿子?的恳求,那么……哪怕心痛如?绞,他也会做完。
一百五十鞭,鞭梢勾破皮肉,落下一道血痕。
二百鞭,少年的背上皮开肉绽,体无完肤。
沾染着血肉的刑鞭被?毫不?留情地丢在?了地上,林弈上前,快速点?住了儿子?身上的要穴止血,然后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将儿子?揽入怀中。
“多?谢……父王……”林墨轩低声道。
“别说了。”林弈心疼得近乎窒息。
他还记得他曾经对儿子?的要求:受罚的时候不?许出声不?许挣扎,惩罚结束之后要谢罚。这样苛刻到不?近人情的要求,他儿子?却一直在?照做。十年前是如?此,在?军营时是如?此,如?今仍然是如?此。
少年面色苍白地倒在?他怀里,疼得近乎意识涣散,却还在?对他道谢。
可他却早已后悔曾经对儿子?的残忍。
“以前的规矩,统统不?作数了。”林弈一字一句道。
“不?是……”林墨轩摇了摇头,“儿子?任性……多?谢……父王容忍……”
原来不?是谢罚,而是为了……林弈怔了怔:“你知道本王在?心疼你?”
他只是行事与众不?同,不?是不?会察言观色……林墨轩无力?地笑了一下:“是儿子?……得寸进尺。”
“疼就别说话了。”林弈把中衣搭在?林墨轩身上,抱着儿子?往外走,“想睡的话,你可以睡了。”
“麻烦父王……”少年头一歪,彻底在?他怀中昏睡过去。
*
思过室外,冷洛娴安静地坐着品茶。
林墨轩先?所有人一步回府,彼时她并?不?知情。但是林弈从思过室出来后命人传了太医,她这个?当家主?母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以她对于林弈的了解,即使这会儿父子?两个?是在?思过室,大?约也只是谈话罢了。当然,这个?谈话的过程或许不?会太轻松,墨轩或许会被?罚跪……但是若说动刑,她觉得林弈眼下应该狠不?下这个?心。
相比于身边几个?孩子?的胡乱猜测,她更倾向于林弈传太医是因为墨轩在?对战常远山时受了伤。想来也正常罢……毕竟是那么大?范围的用毒功,若说墨轩受伤也没什?么奇怪。
因此,在?思过室的门打开之后,冷洛娴的惊怒更甚于旁人。
林墨轩被?林弈抱在?怀中,头无力?地歪向一侧。少年双目轻阖,面色惨白,气息微弱,难辨生死。纵使他身上搭了一件衣衫遮掩,但是只看衣衫之外破碎的皮肉和顺着衣带滴落的鲜血,便足以窥见那衣衫之下的满身狼狈。
“父……王……”林莫愁颤抖的声音中染上了一层惧意。
“为什?么?”林莫怜神情空洞,却没有看林弈,而是盯着他怀中不?知生死的兄长。
“你哥哥给你的赔礼。”林弈道。
什?么?
林莫怜睁大?了眼睛,正欲动问之时,两个?月前自己说过的话却蓦然出现在?脑海中。
——“那哥哥恐吓我两次,妹妹要哥哥捱二百鞭,也不?算过分罢?”
少女瞬间面色苍白。
“我……我没有……”林莫怜张口结舌地想说些什?么,林弈却已经抱着林墨轩越过她往内院去。偏偏冷洛娴此刻也顾不?得安慰女儿,疾步追着父子?二人而去。
林莫愁与林墨言面面相觑。
“我不?是……我没想过……”林莫怜慌乱地看着身边的弟弟妹妹,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我真没有……”
即使他们之间的相处,是挟持、是恐吓、是针锋相对,可是……再如?何,她也不?会盼着他死。
她厌恶他、怨恨他,可是……他是她的哥哥。
苦肉计
年轻的太医看到病人的惨状时吓得一个哆嗦, 而林弈将儿子?放在床上后,却只是冷淡地吩咐了一句:“处理一下。”
“是……下官这便给大公子清理伤口。”
太医声音颤抖着答应一声,转过头从?药箱中拿药, 心中却暗自嘀咕:虽然说静渊王府家教之严, 他在京中多年也?曾有所耳闻,但再严厉的家法也?不能把人打成这般模样,更不必说这?位还是九宫楼主……看来王爷对长子?不喜, 并非空穴来风啊。
“等等。”冷洛娴冷声打断了太医取药的动作, “用花吹雪。”
“下官……下官并没有……”
冷洛娴眉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不耐,抬头看向林弈。林弈垂眸略略一想, 便直接走到儿子?的桌案旁,从?抽屉中取出?药瓶药匙摆在太医手边。
太医眼?中微露惊讶之色。
是了,静渊王府当然会有花吹雪。但是王爷对于一个不喜欢的儿子?, 也?会给这?样难得的伤药么……是他想岔了, 九宫楼主?有花吹雪, 这?本就是顺理成章罢。
太医脑中胡思乱想着,手上却不敢耽搁, 净手过后便取了药准备为患者清理伤口。只是他刚一靠近, 还在昏睡中的林墨轩却已不自觉身?体绷紧,抗拒之意溢于言表。
“这?……”太医犹疑地看了看林弈和冷洛娴。
林弈下意识先看向自己的王妃,只见冷洛娴似欲上前?, 却又?迟疑地停在原处。林弈不觉暗暗叹息一声,自己走到床前?坐下,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
方?才还十分戒备的少年顿时放松了身?体。
“现在可以了。”林弈淡淡道。
墨轩小时候生病也?不喜欢太医靠近, 总是要他和王妃在旁边抱着哄着才肯安分一点。不过儿子?年幼时更亲近母亲, 大多时候都是小娴抱着墨轩,只偶尔几次是他来哄。
当时, 谁又?能想到十余年后,这?对母子?之间会闹成这?般模样。
林弈心中慨叹不已,眼?睛却一直看着儿子?。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身?为九宫楼主?的警惕心,林墨轩始终十分不安,不时便欲挣扎,全靠林弈在一旁不断安抚才教太医顺顺利利地处理完伤口。
“大公?子?的伤,还需要用纱布包扎才行。”太医看着伏卧在床上的少年,面露迟疑之色。
林弈不由得眉头一蹙。
虽说他为了避免麻烦,特?意从?太医院里寻了个年轻人,但对方?总这?般犹犹豫豫也?实在是不像话——若非此?人处理伤口的手法还算老练,他早请人离开了。
“本王扶着他,你来包伤口。”林弈道。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扶着儿子?坐起,示意太医前?来包扎。林墨轩着实是伤的重,这?么一番折腾下来竟也?没有醒,他顺着林弈的力道侧头倚在父王肩头,恬静的睡颜瞧着乖顺又?无?害。
太医看着父子?间这?般情状,心中更是惊奇:看王爷对儿子?的态度,似乎也?并无?不喜之意……难道,真的只是家教严苛?
他手法利落地包好伤口,让出?位置好教病人卧在床上,然后向林弈和冷洛娴道:“且教大公?子?好生休息便是,两?日后下官再来为大公?子?换药。”
“那便辛苦你了。”林弈略一颔首,示意下人送客。
眼?见太医离去,冷洛娴吩咐了侍女好生照看林墨轩后,转过头来看向林弈。
“我们得谈谈这?件事。”
林弈垂眼?看着儿子?,低声道:“好。”
*
夫妻二人刚出?了内室,便看见姐弟三人正等在外厅,林莫怜眼?圈微红,似刚哭过一场的模样。
林弈暗暗叹息一声,开口安慰长女:“方?才是父王心急,说话重了。”
“父王。”林莫怜轻轻唤了一声,眼?泪便又?涌出?眼?眶,“我当时……我不是认真的。”
“父王知道。”林弈叹息道,“但是你哥哥,他是认真的。”
冷洛娴埋怨地看了林弈一眼?,上前?将女儿搂在怀中:“没事了,你哥哥没什么大碍,休息两?天就好,阿莲也?别太自责了。”
林莫愁和林墨言下意识对视了一眼?。
林弈瞧着母女二人欲言又?止,最后却也?没有多言,只向几个孩子?道:“你们哥哥睡了,别吵到他。”
*
姐弟三人到底是小心翼翼地进了屋中,却也?没敢靠近床边,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兄长。少年伏卧在床上安静睡去,墨色的发丝映衬着苍白的面容,是难得一见的脆弱模样。
“何至于此?呢。”林墨言低声叹息。
林莫愁摆手教弟弟噤声,接着一扯姐姐和弟弟的衣袖,示意两?人出?去说话。
林莫怜微微一颔首,转身?便向外走去,林墨言无?声一叹,也?紧跟在姐姐身?后。只是三人刚准备离开内室,却忽听床边传来一声尖叫。
“大公?子?!”
姐弟三人慌忙回头去看,正看见侍女的手腕被人反手扣住,力道大的近乎要将她的手腕捏碎。
床上的少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眼?中一片冰寒杀意。
“是王妃吩咐了奴婢……要看看大公?子?有没有发热……”侍女噙着泪,险险要哭出?来。
姐弟三人看了看林墨轩又?看了看那侍女,神情惊疑不定。最后却是林墨轩先回过神来,松开了手,虚弱地合上眼?。
“哥?”林莫愁上前?两?步,试探地唤了一声。
“不要……外人靠近。”林墨轩面白气弱,声音几不可闻。
“好,我知道了。”林莫愁连忙答应。
“我需要睡……几日……”林墨轩断断续续地交代,“会发烧……没关系……”
“嗯,我记下了。”林莫愁点头。
“还有……阿莲,抱歉……”
少年强撑着把道歉的话说出?口,还未等到回答便再次昏睡过去。林莫愁看了看兄长,又?回头看了看长姐:“姐姐……”
她却只看到嫡姐眼?中一片冷漠。
*
“……哥哥是这?样说的。”
林莫愁站在林弈和冷洛娴面前?,轻轻缓缓地说着她的处理方?式:“那个侍女手上伤的不轻,我赏了她半个月月俸,也?赏了伤药下去,许她修养好再回来伺候。只是哥哥警惕心重,也?不好让旁人来服侍,女儿想着还是要我们轮流照看哥哥才行。现在是墨言留在那里,但还是要等母妃拿个主?意才好。”
“你做的很对。”冷洛娴点了点头,“王爷意下如何?”
“就按照莫愁说的办。”林弈道,“我们轮流去照顾他。”
他顿了顿,又?道:“我去看看墨轩。”
眼?见父王急匆匆出?了正院,林莫愁低头行礼,也?告退出?了正房。她站在正院门外想了一想,转头往嫡姐的院落中去。
“姐姐。”
“你是来和我说文脩的事。”林莫怜笃定地看着林莫愁。
“是。”林莫愁无?奈一叹,“从?前?我和姐姐看法不同,但我们从?来没有认真探讨过这?件事。今日……闹成这?样,我也?想听听姐姐的想法。”
“坐罢,再等等。”林莫怜抬手示意侍女上茶,“既然要说,索性把墨言也?叫来。理不辨不明,不如趁这?个机会我们坐在一起,把各自的想法说个明白。”
“也?好,就依姐姐。”
*
林墨言很快赶到。侍女们奉上茶点,随后便流水一般消失在姐弟三人面前?。
“你想问什么?”林莫怜看着妹妹,神色平静。
林莫愁见状也?不再委婉,开口道:“哥哥这?样道歉,我原以为姐姐会被触动,但姐姐似乎……不以为然。”
“我确实很受触动。”林莫怜淡淡道,“这?么精彩的苦肉计,怎么可能不令人动容。”
“姐姐?”
“他是伤的重,可是你们也?不要忘了,上巳节的时候他也?曾自罚百鞭,还有墨言也?说过,他每个月定时服用绚颜。这?样的伤势,我们觉得可怕,人家可未必当回事。”林莫怜缓缓道,“而这?一点代价,换得的回报呢?父王一向待我宽和,今日却为了他动怒。还有我母亲……”
少女低笑了一声,继续道:“母亲那般怨他,今日居然也?会心疼他?母亲从?来宠我,今日却为了他而忽视我!他付出?那么一点代价,却收获这?许多,这?买卖不可谓不合算,这?苦肉计不可谓不成功。”
“这?也?只是大姐姐的推测,着实没什么根据。”墨言眉头微皱,“哥哥怎么会做出?来这?种事?我不信他对家里人也?玩弄心计!”
“是么?”林莫怜微微挑眉,“莫愁,你也?这?么觉得么?”
林莫愁沉默片刻,却缓缓摇头:“姐姐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姐?”林墨言惊愕地看着林莫愁。
“哥哥对家里人有着超乎寻常的在意。他也?确实剑走偏锋,不择手段。”林莫愁轻声道,“如果说哥哥为了索求父母的关爱而用计,旁的计策或许不会用,但是苦肉计……他一贯是会委屈自己的人,未必使不出?来。”
“他不是在意家里人,他只是在意父王和母亲。那岂止是超乎寻常的在意,他对父母的在意已经?病态到疯魔。”林莫怜冷冷道,“你们都没有经?历过,只有我亲眼?见到过……他亲口承认了,他绑架我是为了试探父王和母亲,他嫉妒我能得到父母的宠爱。”
“一个只是为了试探父母的态度就能绑架自己妹妹的人,他为了得到父王和母亲的关心,还有什么做不出?来?无?非是借着我一句戏言做苦肉计,踩着我衬托他的可怜,我倒该谢谢他这?次没有害我太惨。”林莫怜冷笑一声,“你们都说我没有把他当成哥哥,可是……是他先没有把我当成妹妹。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会同他争夺父母宠爱的仇人。”
听着姐姐声声控诉,林莫愁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为哥哥辩解。
姐姐为人清高,所言必然是实情。哥哥倒是惯来在这?上面口是心非,可是……否认或许是言不由衷,但既然哥哥亲口承认了嫉妒之心、算计之实,倘若没有这?样想过,他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是啊,我很遗憾。”
除夕那一日,她也?曾直面哥哥的怨恨与疯狂。那样真实的恶意……实在做不得假。
林墨言沉默片刻,将衣袖中的锦囊取出?来放在桌上。
“这?是从?哥哥外袍上掉下来的,侍女收拾的时候恰好被我看到了。”小少年轻声道,“我知道我不该乱动哥哥的东西,但是……我觉得姐姐们有权知情。”
原谅
摆在案上的锦囊乍一看并不打眼, 拿在手中才发觉质地?轻薄柔韧,无论用料还是做工都非凡品。只是这般精巧的锦囊握在掌心,最?先教人察觉的却并非其本身, 而是里面所包裹的物品。
隔着?柔若无物的锦囊轻轻一捏, 便可察觉里面装着?两件令牌样的物件。林莫愁顿时有些迟疑,不由得先看了弟弟一眼。
“我已经看?过了。”林墨言倒也坦诚,“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只是……哥哥恐怕未必想让你们知道。”
“那我倒是想?看?看?, 里面究竟是什么。”林莫怜冷笑一声,从妹妹手中接过锦囊, 打开?来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案上。
只听“啪嗒”一声轻响,两枚许愿牌落在了桌案上。
林莫怜怔了怔。
她将两枚许愿牌拿在手中,正正反反打量了片刻, 才终于将其中一枚递给?林莫愁。
“他……为什?么要带着?这个?”
两枚许愿牌, 虽然看?起来颇为相似, 色泽花样却到底是不同。一枚来自?沈黎的云岫观,而另一枚却来自?衡湘的玉霞观。
【愿哥哥平安喜乐。】
【祈兄长?安康无忧。】
一个署名林莫怜, 一个署名林莫愁。两枚许愿牌上的笔迹都十分稚嫩, 正是她们多年前的手笔。
“哥哥……他怎么会有这个?”
哥哥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看?到她们写的许愿牌?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将这两枚许愿牌取下来,然后?精心收好带在身上?
“哥哥真?的很?在乎你们。”林墨言低声道,“大姐姐, 哥哥很?在意你,他在……收藏你关心他的证据。”
“是么……”林莫怜神色复杂地?看?着?手中的许愿牌,半晌方问道, “那又如何?”
“大姐姐?”
“他在意我, 然后?呢?”林莫怜神色转为冷漠,“他在意我, 连我多年前写的许愿牌都要收在身边,可是他绑架我的时候,怎么没见他手下容情?”
林墨言一时失语。
“哪怕是寻常人也做不出这等事?,更不必说他还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就算……就算他覆灭霆国是有缘由,就算他绑架我是不得已,可是他绑架我之后?几次三番恐吓我,又能作何解释?”林莫怜冷笑,“绑架我来试探父王母亲是他亲手做的,嫉妒我也是他亲口说的,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在意……谁稀罕他的在意!”
“可是,哥哥不应该嫉妒么?”林墨言忽然道。
小少年看?着?两个姐姐,一字一句慢慢道:“大姐姐在霆国长?大,却依然是大陵的郡主;二姐姐理应是郡君的分位,但父王为你破例请封;至于我……我非嫡非长?,却能在七岁就被请封为世子,历朝历代闻所未闻。父王为我们所有人破例,而大哥呢?”
“我们都有父王的破例请封,哥哥没有;我们都有各自?生母的全部宠爱,哥哥没有。他不甘心有错么?他嫉妒我们有错吗?他心怀怨恨有错么?”
院中霎时一静。
半晌,林莫怜方缓缓道:“因为他不甘心,因为他嫉妒,所以……他就可以迁怒于我?”
“人无完人。”林莫愁轻轻柔柔道,“哥哥总想?把自?己活成圣贤,可他到底还是个凡人。他迁怒我们、恐吓我们,本就是他做错了。可是,他是我哥哥,他肯道歉,我当?然也会既往不咎。我们是一家?人,本就应该互相包容。”
“何况之前,是我想?岔了。”少女垂眸看?着?掌心的许愿牌,“我知道哥哥在乎我,我知道哥哥很?需要我的关心,但我没想?到……”
——“被人需要,才是我活着?的意义。”
“我真?的没想?到,我们许愿他平安会成为他活下来的理由。”林莫愁阖上眼眸,“他即使用苦肉计,也不会用姐姐做缘由。姐姐,哥哥是在很?认真?地?向你道歉。”
“大姐姐不曾与哥哥相处过,所以不了解哥哥的为人。”林墨言道,“可是大姐姐,你也没有给?过自?己去了解哥哥的机会。”
“这难道是我的错?”林莫怜忍不住质问。
“这当?然是哥哥的错。”林莫愁道,“他这个人惯来喜欢欺骗自?己,所以难免口是心非。想?要要了解哥哥的内心,非得仔细揣摩他的言行不可,着?实累人的很?。”
“可是,姐姐。”林莫愁放下手中的许愿牌,抬头看?着?林莫怜,“哥哥在同你相处的时候,当?真?没有表露过一点善意么?”
“他当?然……”
林莫怜话语未竟,蓦然失声。
——“所有你可能遇到的危险,我都替你挡了。你还在怕什?么呢?”
——“所有人,都在护着?你。”
——“你跟着?我。”
那时在高台上,他本已经转身离去,却在常远山射出那一箭之后?就一直把她带在身边。他急着?去见受伤的母亲,带着?她从城外一路杀进府中,却始终注意没让她受半点伤害,甚至都没有被血污了裙角。
……他是在保护她。他把她带在身边不是为了母亲,不是为了任何算计,仅仅是为了保护她。
或许在更早之前,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也曾替她挡过危险。
莫愁说得对,要看?清这个人,非得仔细揣摩他不可。她只记得高台之上那个扭曲而病态的九宫楼主,只记得他说过的嫉妒与试探,却忘了……他明明也亲口说过他对她的在意,同样近乎疯魔。
“真?难为你有这个耐心,去一点一点揣测他。”林莫怜低声叹息。
林莫愁微微一笑。
*
“太晚了,你去休息罢。”冷洛娴站在儿子寝房的门口,看?着?林弈淡淡道,“明日一早,你还得去点卯。”
“我去休息,谁来守着?墨轩?”林弈看?着?冷洛娴闭口不言的模样,忍不住叹息,“小娴,你——在怕什?么?”
“你也听你女儿说了,墨轩不要外人靠近。”冷洛娴下意识别开?目光,“我……”
“你是他的母亲。”林弈眉头一皱,“小娴,你不是外人。”
“墨轩未必这样想?。”冷洛娴自?嘲地?一笑,“他小时候,我把他丢下不管,他长?大了,我又依仗母亲的身份几次三番罚他侍奉。像我这样的母亲……还不如没有的好。”
“这都是你自?己的猜测。”林弈起身,强硬地?把冷洛娴拉进屋中。察觉到王妃没有半分挣扎之意,林弈心中叹息更甚。
他揽着?冷洛娴走到儿子床前,床上的少年依然在安稳沉睡,看?上去脆弱的不堪一击。
“小娴,你不能指望墨轩来亲近你……他不敢。”林弈低声道,“你得先迈出这一步才行。”
冷洛娴似被蛊惑了一般,试探地?伸手碰了碰儿子的额头。
少年没有躲闪,甚至没有清醒。冷洛娴轻轻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手上传来的热度。
“有点烧,不过不严重?。”冷洛娴一边说一边收回手,却看?见少年无意识地?向她收手的方向歪了歪头。
“这孩子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林弈也注意到了儿子无意识的小动作,似笑似叹道,“只要我们稍微亲近一些,他就会黏上来,实在好哄的很?。”
“也不是。”冷洛娴摇摇头,“他小的时候其实很?任性,自?己又有主意,稍不遂意就要闹,半天?哄不好……你在他身边的时候总和他说话,所以他在你面前闹腾的次数少,那会儿我怀着?阿莲精力不济,每次都要跟他好说歹说他才肯放我去睡一会儿。”
“我倒是不知道这些。”林弈颇感?歉意,“辛苦你了。”
“也没什?么。”冷洛娴思及往事?,眉眼中带出几分笑意,温柔地?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其实只要和墨轩说过了,他总归还会放我去休息一个半个时辰,但要是没和他说就不理他,这孩子非得闹腾的满府皆知不可。他倒是不怎么哭,只是闹,他精力体力又好,我想?等他自?己闹腾累了都不行,让别人哄他也没用,非得我自?己又哄又劝才算完。”
她注视着?儿子平静的睡颜,幽幽叹息道:“那时候,总想?着?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长?大了能不能乖巧懂事?一点。可我现在倒是宁愿他任性一点,自?私一点,至少……别总委屈自?己。”
“小娴……”
“其实我知道怨不得他。”冷洛娴忽然道,“我不怨你灭了我的母国,因为我知道我们立场有别,倘若你我易地?而处,我也不会手下容情。而墨轩……当?初我把他丢在陵国,就没有资格再要求他站在我的立场上。”
“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无能,所以迁怒于你们。”
不,这不是迁怒。
林弈看?着?冷洛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没有人有资格要求对方站在自?己的立场做考虑。对于王妃而言,她所经历的亡国之痛的确是由他们父子所起,她的怨恨也理应由他们父子承担,她本不需要为他们开?脱。
她会这样想?,会这样为他们父子考虑,只是因为……她是他的王妃,她是墨轩的母亲,所以她选择让步,选择与他们和解。
“小娴,谢谢。”林弈抬手,将自?己的王妃拥入怀中,“谢谢你,愿意原谅我。”
苏醒
三日后, 林墨轩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
在意识恢复的一刹那,九宫楼主?便已本能地察觉到屋中还?有旁人。而睁开眼之后,在微弱的烛光下?, 冷洛娴以手支颐双目微阖的模样便落入他的眼中?。
母妃?
林墨轩心底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他并非没有想过家人会守着他醒来的情形, 父王、墨言、莫愁,甚至是阿莲都有可?能?。但,怎么会是母妃?他做了什么会让母妃原谅他的事么?
母妃会原谅他……无论?怎么推演, 都觉得这个想法是异想天开。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 至少,母妃此刻守在他身边。
这便足矣。
不可?以强求更?多, 不可?以有任何奢望。母妃守在这里,于他而言已?是叨天之幸,他不能?贪得无厌。
林墨轩闭了闭眼, 撑着床试图坐起来。而他这边稍有响动, 坐在桌边的冷洛娴便已?睁眼看了过来。
“醒了。”
“是。”
冷洛娴微微颔首, 站起身便向?房外走去。
母妃离去的背影,恍惚间和十六年前的情景重合在一处。林墨轩心?底一酸, 冲口唤了一声:“母妃!”
“嗯?”冷洛娴应声回头。
她看见长子坐在床上垂眸不语, 泪水却顺着面?颊滑落,在被上晕开一点水渍。
“墨轩?”冷洛娴三两?步走到床边,“怎么了?伤口疼么?”
外伤是不怎么疼了, 毕竟用的花吹雪是千金难求的良药;内伤虽然牵动着五脏六腑撕扯般的疼痛,但也并非不能?忍耐。
他只是……
十六年前,他尚且可?以哭喊着求母妃不要离开, 可?十六年后……
林墨轩沉默片刻, 轻声道:“疼。”
“本?宫命人去传太医来。”冷洛娴说着便转身欲走,却被一旁的少年轻轻扯住了衣袖。
“母妃。”
儿子只唤了她一声便不再说话, 扯着她衣袖的力度也轻微到她无需用力便可?挣脱。冷洛娴看着少年这般情状,却刹那间软下?心?来,抬手将长子揽入怀中?。
“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是怕太医呢?”
冷洛娴一只手搂着儿子,轻声哄道:“已?经三日了,你的伤口也该换药了,教太医过来给你换药顺便看诊好不好?母妃陪着你呢,要么把你父王也叫过来陪你?”
冷洛娴的温柔教林墨轩愣怔片刻才回过神来,连忙道:“不必如此麻烦,儿子自己能?处理。”
“那……也好。”冷洛娴想了一想,还?是点点头,“母妃去给你叫人。”
“多谢母妃。”
冷洛娴抱了抱儿子,转身出去了。不多时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被从睡梦中?叫醒的侍女们迅速穿戴好走进内室,不用人吩咐便各自端茶倒水上来伺候。
*
林墨轩毕竟出身富贵,纵然多年不用人服侍,但用起来却也依旧顺手。他指点侍女为他换药,又由着侍女们服侍他漱口净面?束发更?衣,这才从寝屋中?出来。
冷洛娴正站在门?口同林弈说话,一回头看见林墨轩自己走出来,顿时惊道:“怎么下?床来了?”
林墨轩莞尔一笑:“睡了这几日身僵体硬,出来走动一二。母妃不必担心?,不妨事。”他先同冷洛娴做了解释,随即又向?林弈致意:“儿子不孝,倒劳烦父王辛苦一趟。”
林弈摆摆手,只问道:“现下?身体如何?”问完却也不等林墨轩答话,自己伸手去探儿子的脉。
冷洛娴眉头微微一蹙,正待开口问些什么,却听门?口有人回禀厨房送了食盒来。冷洛娴当下?也顾不得其他,吩咐人在桌上摆了粥,又叫儿子过来坐:“你躺了这几日脾胃虚,先喝点粥养养胃才好。”
“正是。”林弈闻言便也松了手,“你睡了三日,这会儿怕是也该饿了,其他事也不急于这一时。”
林墨轩抿唇笑了笑,顺着父母的意思坐在桌边,舀了粥慢悠悠地喝。府上大公子病着,厨房自然时刻备着粥汤预备主?子醒来用,这会儿送上来的粥熬煮的正是时候,软糯可?口,入口即化。
待林墨轩用完了一碗粥,侍女上来收拾了餐盒,冷洛娴这才挥手打发人下?去,又吩咐暗卫一并退下?。
“你们父子两?个,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林墨轩闻言颇有些意外,下?意识看向?林弈以眼神示意:父王没有说?
“别?看你父王了。”冷洛娴说着便剜了林弈一眼,这才向?林墨轩道,“你父王说答应了你不对旁人说,对着本?宫也守口如瓶。”这会儿她倒是成了旁人。
墨轩受刑当日,她便觉得其中?有内情。以林弈对儿子的愧疚,怎么可?能?下?这样的狠手?这中?间必是有些缘由在,这父子俩联手瞒的过旁人,却瞒不过她。
奈何她指出了其中?疑点之后,林弈虽不曾抵赖,却也不肯同她细说。之前她无可?奈何,但此时见儿子醒来后待她亲昵一如往日,她倒是觉得可?以直接问一问儿子。
果然,只见林墨轩错愕之后便是无奈一笑,乖巧解释道:“是儿子的错,儿子之前没同父王说清楚,母妃当然不是旁人。”
少年顿了一顿,坦言道:“儿子高估了自己,那一日毒功反噬内伤颇重。儿子不敢教外人知?晓此事,所以求父王替我遮掩。”
林弈点了点头:“就是如此。”
“……你们两?个,就这么遮掩的?”冷洛娴怔了怔,方?缓缓问道。
父子二人同时点头。
这法子……除了儿子遭罪,还?真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儿子遭罪这件事本?身……
冷洛娴闭了闭眼:“你们两?个现在不要和我说话。”她好生气啊!
林弈:“……”算了,他还?是听话闭嘴罢。
倒是林墨轩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冷洛娴,又求助地看向?林弈。他好像……刚醒过来没多久就又惹母妃生气了。
“你母妃没有生你的气。”林弈收到了儿子的求助,无奈解释道。小娴对儿子只有心?疼,怒火都是对着他来的。
“嗯,母妃没有生气。”冷洛娴睁开眼,对儿子温柔地笑了笑,“现在怎么样?好一些了么?”
“已?经好很多了,只要不动用真气,再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林墨轩乖巧地点头回话。
“那就好,你醒过来父王母妃就放心?了。”冷洛娴摸了摸儿子的脸,“你好好休养,我和你父王先回去,明天再来看你。”
“是,也请父王母妃回去后早些休息。”林墨轩当即起身相送。
“别?送了,你好好休息才是最要紧的。”林弈连忙拦住儿子。
林墨轩站在原地目送父母离去,这才重新坐下?来。而随着王爷王妃离开,暗卫随之归位,侍女们也进来听候吩咐。
“无事,你们都去休息罢。”林墨轩摆了摆手。他又不是非要人服侍不可?,这会儿夜深露重,何必还?教一群人陪他耗着。
放了侍女们去休息,林墨轩却殊无倦意,坐在椅上屈指轻叩桌案。他这一觉醒来,父母和好了,母亲原谅他了……他当真只睡了三日而不是三年?
还?是等到天明,去问一问莫愁罢。
*
翌日清晨,姐弟三人收到消息前来探望已?经醒来的兄长时,看到的便是少年手执书卷温雅从容的模样。
“你们来了。”林墨轩随手将书册一合,吩咐侍女道,“云卧,上茶。”
见侍女应声退下?,林莫愁眨眨眼笑道:“我们可?不是来蹭哥哥一口茶的,只是来看看哥哥好不好。现在看来……哥哥可?是大安了?”
兄长衣冠齐楚,气定神闲,很难看出他眼下?还?有伤病在身,更?难想象他昨日还?卧于床榻之上昏睡不醒。
林墨轩微微一笑:“是较之前好些了。”
他抬手示意姐弟三人落座,而云卧也在此时提了茶壶送进屋中?。林墨轩起身将茶壶接过,亲自斟了一盏茶,端到林莫怜面?前。
林莫怜顿时一惊,急忙起身道:“这是做什么?”
“此前我多有不是,自当给妹妹赔罪。”林墨轩正色道,“之前几次皆是我迁怒于你,教你受了惊吓。抱歉,我不该如此。”
林莫怜神色复杂地抬手接了茶:“哥哥这般赔礼道歉,我也不好不原谅了。”
家法在先,端茶道歉在后。这般诚心?诚意地赔罪,她若再做计较,反倒显得她不依不饶。
“我自然希望能?得到妹妹的谅解,只是……”林墨轩抿了抿唇,“是我有错在先,倘若妹妹不肯原谅我,那也是理所当然。”
“既然哥哥这样说。”林莫怜的手指紧了紧,“我希望哥哥能?坦诚地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抬眼,认真地看向?林墨轩:“当初你那样对我,究竟是怎么想的?”
林墨轩的手指微微一颤。
“我们是亲兄妹,我们站在同一立场上。”林莫怜平静地陈述着,“当你决定加入战局的时候,你没有想过先和我谈一谈么?你没有想过或许我会愿意帮助你么?”
“我想过。”林墨轩垂下?眼,“但是,我们的立场就是左右两?难进退维谷,无论?怎么选择都是错误,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是罪人。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做决定,不要有选择的权利。”
“所以,你……”
“所以我替你做了选择。”林墨轩缓缓道,“被动地承受结果,不必承担责任,这或许是对我们而言最轻松的方?案。所以,所有的痛苦抉择两?厢为难……我一个人来面?对就好。”
林莫怜怔了怔。
“既然是这样……那你为什么又要让我背负上亡国的责任。”
“因?为,我们是兄妹。”林墨轩难堪地闭了闭眼,修长的手指不自觉捏紧,“虽然是我做下?的决定,可?是……我还?是在嫉妒你。”
阿莲说,要坦诚。
那就坦诚罢!扯下?这张温和的假面?,扯下?这身光风霁月的人皮,把他那阴暗又扭曲、自私又卑劣内心?展露给人看。
……反正,阿莲也不是第一次看见了。
“母妃离开的时候,选择的是你而不是我。你被母妃带在身边百般宠爱,而我却被父王送进深宫。你在霆国被锦衣玉食地养大,而我却流落江湖要为一口吃食搏命。”
“所以,我嫉妒你。”林墨轩抬了抬眼,“我不敢怨恨父王母妃不公,所以,我迁怒于你。我知?道这其中?泰半都是我咎由自取,与你并无干系,但我还?是妒恨你。”
“陵霆一战,痛苦抉择的是我,上战场厮杀的是我,到最后承担一切责任的还?是我。而你,什么都不需要做。无论?胜负如何,你都可?以安安稳稳地做郡主?,而无论?成败,我都是个罪人。”
“我知?道这是我的决定,我知?道你被我剥夺了选择的权利,我知?道你无辜,我知?道你不应该承受这一切,但……我还?是怨恨你。”
“因?为,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所以,我要把你拉入这场战局。我想让你分担责任,我想让你也感受到被父母抛弃的滋味——只是我没有想到,在家国面?前,他们依然选择了你。”
“你想要我坦诚,这就是我真实的想法。”林墨轩自嘲地一笑,“我就是这样卑劣不堪的人。其实你不需要原谅我,连我都觉得自己罪无可?恕——”
“我原谅你了。”
林墨轩蓦然失声。
他注视着端起茶盏品茶的妹妹,半晌方?问:“……为什么?”
为什么?
他不是一时失态,他是故意要去伤害阿莲,他是真正对自己的亲妹妹抱有恶意。
所以,明明知?道这一点的阿莲,为什么要原谅他?
“因?为,你是我哥哥。”林莫怜别?开眼,“你道歉了,我当然会原谅你。”
因?为我怕再不说原谅,你就要哭出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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