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俞将军受太后调遣,前往隆海卫了。从中都过去,路上需要一个月,一个月后战果如何,非常值得期待。
宜鸾觉得自己也算没有坐以待毙,至少煽动了太后,对边关领兵的将领做出了调整,这是上辈子没有过的事。虽然没能把相王弄出去,但那位小俞将军骁勇善战,只要隆海卫的局势能有所缓解,对宜鸾来说起码是件好事。
然而她等得,台阁的人等不得,台阁主张双管齐下,就算有小俞将军镇守边关,也不妨碍西陵向渤海国示好。
终于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台阁向太后与少帝谏言,要以联姻的方式,与渤海国签订休战协议。
少帝听了这个谏议,心里一头惊讶于阿姊的预言成真,一头对此事勃然大怒,拍案道:“我们西陵建国八十余年,从来不曾与外邦联姻。满朝文武这么多忠臣良将,想不出一点办法对抗,竟要出卖一位女郎换取太平,朕并不觉得这是事急从权,分明是天大的屈辱。”
太后的眼睫眨动得缓慢,沉默了良久才道:“果真到了这样程度吗?要在我的手上开辟先例,将来我死了,怕无颜面对先帝。”
一众台阁官员也面露羞惭,支吾了半日,才有人劝说少帝,“自三年前起,西陵便兵祸不断,国库为应战,已经闹起了亏空,还有多少家底,能与渤海国继续作战?西陵地处中原,上接上吴,下连后应,西面还有个大朔紧追不放,可说是强敌环伺,稍有不慎便有粉身碎骨之忧。臣问陛下,还有什么方法,能与渤海国交好?渤海国是五国之中兵力最强的国家,若是咱们与呼延联姻,有了这个靠山,起码另三国暂且不敢造次。西陵的百姓已经精疲力尽了,若是能得几年修整,何愁西陵不能重新强盛。”
虽然这些台阁的官员们没有举荐由谁和亲,但这个局面是明摆的,西陵只剩一个合适的人选,除了常山长公主,没有第二个人。
少帝断然拒绝,“总有别的办法对抗渤海国,我西陵绝不会舍下这个脸,向呼延淙聿求和。”
“比如呢?”相王抱着笏板,望向了少帝,“陛下是西陵国君,自即位起便参与政事,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应当对西陵国情了如指掌了。臣以为,目下情况不容乐观,或者联姻才是最好的方法。渤海国君也曾表示过,愿意与西陵永结秦晋之好,望陛下不要因小失大,多为西陵百姓考虑吧。”
少帝为了护住阿姊,相王的话是半句也不想听,寒声道:“那么以王叔之见,应当派遣谁去和藩?”
这下众人倒是不好直言了,毕竟少帝只有这一位胞姐,送她出去和亲,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相见了。
一时眼光来去如箭矢,众人都望向了太后。
鄢太后垂着眼,没有半分想要表态的意思。
于是这个重任又落到了相王肩上,相王斟酌道:“淮南长公主与临川长公主都已出降,如今只余常山长公主还待字闺中。常山长公主是陛下一母同胞,理应对陛下难处感同身受……”
结果话还没说完,少帝道:“王叔辅政,王叔可对朕的难处感同身受?”
相王愣了下,容不得他说不是。
少帝的目光轻蔑地调转过来,“既然王叔受命为朕分忧,更应当解朕的燃眉之急才是。台阁奏议联姻,人选未必一定是长公主,从宗女中挑选一位册封公主,也未为不可。”边说边盯住了相王,“王叔,你说挑选哪位宗女合适?若论亲疏,朕觉得清河郡主是上佳人选。就算将来渤海国有所察觉,知道郡主是摄政王爱女,也不会挑剔的。况且郡主年长,比之常山长公主更有阅历,到了他国,也更有应对之策,王叔以为呢?”
相王的脸都绿了,少帝这段时间的转变,着实让他措手不及。以前那个忍气吞声的少年,被太傅调理得变了个人似的,说话的条理与语气,简直与太傅一般无二。这让相王感到棘手,手里抓握的大权,似乎隐约有了动摇的趋势。少帝学会了借力打力,一个回马枪,把火引到了他身上。
定了定神,相王又恢复了老神在在的模样,对太后道:“台阁的谏言,臣附议,但若是照着陛下的意思办,恕臣不敢苟同。并非臣舍不得自己的女儿,而是有长公主在,无论如何不该让宗女越俎代庖。西陵若是一心与渤海国求和,就应当拿出诚意来。若不想求和,又何必多此一举,平白将无辜的女子送到渤海人手上,任人鱼肉。”
少帝淡笑一声,“王叔真是大义凛然。但王叔为何只担心宗女会被鱼肉,却一点都担心长公主会被渤海人生吞活剥呢?我西陵的长公主,难道只是换取我等安逸生活的工具吗?”
这番话说得人汗颜,但少帝口才再好,手上权柄不足,必要的时候,相王可以完全不将他当回事。
临朝称制的是太后,换言之,西陵最终的决策者,还是鄢太后。
相王转身朝太后拱手,“请太后决断。”
身后那些台阁官员亦向太后拱手,“请太后决断。”
太后怎么决断?毫不犹豫将先帝最小的女儿送出去和藩吗?孩子虽不是她生的,但有少帝在,总得顾念少帝的颜面,也不能太过当机立断。
一手抚摩着案上的如意,太后仍是那套应对方式,“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相王有些不依不饶,急切道:“边关战事吃紧,没有太多时间考虑了,太后。”
太后最烦相王催促,蹙眉道:“这事前朝没有先例,我若一意孤行把公主送出去,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
所以这件事商讨到后来,总归是卡住了,进展并不顺利。但相王是有把握的,太后与少帝孤儿寡母,面对这岌岌可危的江山,最后势必会妥协。
台阁的谏议被闲置在德阳殿,一时间没有下文,那厢得到消息的宜鸾刚写完一封字帖,怔愣了片刻,忙扔下笔快步赶往了太傅官署。
推开禅房的门,她气喘嘘嘘道:“老师,台阁向太后谏言了,要与渤海国联姻。”
太傅经历过两次同样的事件,对一切并不好奇,淡声道:“到了殿下想办法的时候了,凭你自己的手段,留在砻城吧。”
太傅长久以来的态度就是这样,即便后来来往较多了,他也从没有松口答应,要替她想办法解围。
宜鸾呢,是个信念很坚定的人,既然没有找宁少耘成婚,与太傅的纠葛就得继续。太傅云淡风轻,她也并不急进,只道:“老师,我要是就此和亲,您说那些听过流言蜚语的人,会不会误会老师始乱终弃?”
太傅抬了抬眼,眼神明澈,不染纤尘,“殿下又在威胁我?”
宜鸾说没有,“我只是为老师的名声着想而已。况且渤海国在中都肯定有细作,要是向他们的国君回禀,说我与老师有染,呼延淙聿能容得下我吗?怕是一到龙泉府,就被他打死了。”
她一面说,一面纯质地眨眨眼,像个委曲求全的孩子。太傅叹了口气,遗憾地意识到,这件事靠清者自清是不行了。三公主不时的骚扰,自己虽可以自控,但外间的流言,以他无法想象的速度快速扩张,到如今已是他不敢打探,打探必吐血无疑的程度了。
所以这就是她的手段,大半年的时间,营造出了一个适合她生存的环境。如果现在当真让她去和亲,她当众向他洒泪,自己又应当如何自处呢。
“你……”太傅很想责怪她两句,但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转念道,“去找陛下吧,与他好好商议商议。”
宜鸾说不去,“我不能给他添麻烦,他现在正要接手政务,这个时候向他施压,不利于他的成长。”
所以就是太傅已经够老了,身心受创也不重要,是吗?
太傅觉得心浮气躁,蹙眉道:“容我再想想,你先回去吧。”
然而时间对宜鸾来说很紧急,再这么不温不火地营造声势,恐怕不能补救这场大祸了。她想了个杀手锏,务求一击必中,起身盘桓片刻,伴着袅袅的眼波对太傅道:“那我再想想,要是想出对策,晚间来找老师商量。”
太傅想说晚上不必过来,但等到他张口时,三公主已经走远了。
午真进门来,嘴里问着:“主人这回选择少帝还是三公主?”脸色又变得惨白,靠着门框气喘吁吁。
太傅沉默不语,上次他为了成全少帝大业,没有与太后和相王争执,以至于三公主离乡背井,惨死在渤海国。这次再来,选择总要发生转变,否则一切的尝试便都没有意义了。
招了下手,他示意午真脱衣坐下。午真的来历就如外间传言的一样,确实是上清童子。上一次入世受了重创,被他追随的人窥出了底细,着人悄悄跟着他,挖出了他的真身。古墓中的铜钱一见日光,阴气大损,在他命悬一线的时候自己救了他,但他自此也落下的病根,每到月圆前后,他的半边身体就僵化,变得硬如铜币。
太傅撩袍跽坐在他身后,将掌心贴上他的神道穴,汇集力量向他体内注入真气。垂下视线查看,那裸露的左臂上,钱纹逐渐消退,脉络间的红痕也渐次变淡了。
手上不停,心头也在权衡,“我以前总觉得帝王心术应当顺应天道,不该拔苗助长,但西陵这情况,似乎不容我慢慢辅弼了。这半年来,少帝心智渐丰,有出统方岳之筹谋,比起上年长进不少。或许他能够以一己之力保全三公主,也不一定。”
午真闭着眼,努力调整气息,终于半边身子软化了,僵硬的心脏也逐渐跳动起来,这才道:“少帝毕竟年少,手上无兵无权,相王仍不会将他放在眼里。主人若是想救三公主,就不要犹疑了,毕竟以三公主的能力,无法与太后和相王抗衡。”
太傅叹了口气,这倒是句实在话,怎么能指望三公主自救呢,她那么愚钝。
待收回真气时,午真的旧伤已经痊愈了,他一面套上了衣袖,一面回头笑了笑,“主人,您可是喜欢三公主啊?”
太傅吓了一跳,“不得妄言!”
午真吐了吐舌头,行礼如仪退出禅房。
脚步迈出门槛的时候,又扒着门框,不知死活地追加了一句:“其实主人收回她魂魄的那日,就注定与她纠缠不清了。主人擅推断、知阴阳,这种事,不会没有先见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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