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这怎能不算是一种……恰逢其会呢?
若是他们来得再晚一点, 可就要错过一出盛事了!现在,便当真是赶上了一个好时候。
这两封信报送到武曌手中的时候,她显然也是这样想的。
在片刻的沉吟后, 她便已在心中有了计较。“就让他们按时出席吧,也好——给这些朝堂上的臣子一个惊喜。”
那些朝臣还将目光放在洛阳,放在关中, 放在那些举兵反叛之人的身上呢。
他们恐怕做梦都想不到,何止阿娘的登基不是他们能阻拦的事情, 这新朝在真正走出第一步前,也已将外交事宜都给摆上了台面, 是以一个真正的大国崛起作为标准的。
也不知道当他们真正收到这个惊喜的时候, 会是个什么反应。
武清月调侃道:“幸好阿娘的登基典礼放在了洛阳,这东都尚药局中的医官还是够用的,若不然, 朝堂百官忽然倒下去太多,一时之间还没来得及重新选人替代, 到时候各方政务都急缺人手,怎么看都有些麻烦。”
“虽说阿娘正式登基, 恐怕要有一部分官员请辞以抗议,一部分人没那个接受现实的本事真的被气病过去,阿娘也早已准备好了让下头的官员顶替上来,但怎么说呢,总得留些顶用的在岗位上吧。”
接不接受新朝是一回事, 该干的活还是得干的。
这些朝堂上的官员不乐意致仕失权, 现在想来也该再顽强一点, 要不然这些官位空出来之后,可就再没有那么容易回到他们的手上了。
武曌忍不住笑了笑:“你说的医官够用, 是要在仪仗队后面直接排出个医官的队伍来?”
武清月理直气壮:“那也不是不可以。孙神医的养生之道和药膳食补在尚药局惯来执行得很好,为了走访洛州病患,这些医官还个个身强体壮,到时候就既担负监督的责任又负责守卫那些朝臣的安全,谁听了不得夸阿娘对这些老臣关照有加。”
先帝当年都只是允许许敬宗和李勣坐轿入宫呢,新帝就不同了,她直接做到一对一的安保!
天下何来这等仁善的君王呐。
武曌真是拿这个时不时就来一出强盗行径的女儿没什么办法,“行了,这事过几日自有专人来安排,我寻你,还有另外的一桩事情想说。”
武清月的面色当即一正:“阿娘想好这个国号了吗?”
李治过世的时间,比起历史上早了将近十年。
阿娘的登基,更是要比历史上早了十七年之久。
十七年!
她没有先做那个太后,先后废立自己的儿子,而是直接自己坐在了这个位置上,所有的一切就都不能再遵照历史来揣测。
好在,在她们母女的计划中,要的是一个先落成帝王身份的雷厉风行,而后再来徐徐图之,直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出现任何的错漏。
但此前她们一个在旋门关以西,一个在旋门关以东,一个负责理清朝堂秩序,一个负责在外平乱,彼此之间都难免有些消息没能互通。
就比如说,阿娘诏令珠英学士负责的改名。
以及——这件更为重要的事情。
武曌颔首:“不错,我已想好国号了。”
她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女儿,将这个已然深思熟虑的国号说了出来,“就用周。”
没等武清月开口回应,武曌已将话继续说了下去,“前几日我刚决定此事的时候,先将这件事和我阿娘说了。她说,我既已决定了要走这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那便大可不必非要因我父亲被追封周国公,而将国号也定为周。”
年已九十多岁的荣国夫人早都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觉得自己能多活几年,都得算是上天的恩赐。
这两年间,她对有些事情也是越发看得超脱了。
在听到女儿决定称帝的消息后,她先是好一阵的震惊,却又随即镇定地考虑起了其他的问题。
在去岁的天后糊名取士里,武家的那些后辈子弟到底拿出来的是什么表现,她虽然没有一一过问,却也大略知道一些。那些人……那些人哪里像是能够担负起重责的样子!若是她的女儿当真能坐稳这个天下第一人的位置,这些武家宗亲怕是不仅不能提供什么帮助,还要成为一方祸患。
若真如此的话,会不会一开始就将她和周国公的关系撇清为好。
还有一个李旭伦被册封过周王,若国号为周,看起来和他也有几分关联。
武清月眨了眨眼睛,相信阿娘对此已有了一番定论。“那您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她不必想那么多。”
武曌伸手,武清月顿时会意,将一旁的纸笔递交到了她的手中。
只见她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字。
“这是——”
武曌:“这是最早的周字,你看这个字,像不像是一块界限分明的农田,在上头种上了庄稼?”
武清月此前并未研究过这个字,但在这个象形字中,的确依稀能够看出阿娘所说的意思。
武曌继续说道:“旁人会如何理解这个周字我不必多管,说它是为了追溯武姓的由来,以表承袭之意也好,说这是为了遵照那个周国公的封号也罢,它在我这里只有两个意思。”
“你我并非隋末定鼎天下之人,权力虽来自于李唐,但并不是凭借着这份姻亲血脉登临高位。真正让我们有叫板天下底气的力量,来自于这些田亩之中。当我身处宫中仅仅为皇帝妃嫔的时候,或许并不需要去关注此事,但我要坐在那个至高的位置上,却必须时刻记住这份权力的来源。”
她望向面前女儿的目光里有一瞬的动容:“在这一点上,其实你做得要比我好。但现在,既是由我先登基为帝王,便绝不会让你失望。”
“阿娘……”武清月握住了她的手。
就算她并没有继续往下去说,但她相信,阿娘能够理解她这份始终未变的支持。
“还有另外一个意思。”武曌拍了拍她的手背,继续说道:“我通读史书,看得到那周而复始的王朝规律,但是以汉代秦也好,是以唐代隋也罢,都和我们女人没有什么关系,可现在不同了。”
“这所谓的周礼秩序、天命周常之中出现了你我这样的变数,那便合该踏入一个新的周期,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周期。”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这行将真正坐上天子之位的女子眼中光华璀璨,甚至比起先前她说起要为自己改名的时候,还要更显夺目。
站在她面前的同路之人,更是让她有了这个底气,去将这个新的周期往后延续下去。
武清月的语气也不免因此感染上了几分激动:“所以周为新朝基业之始,而非因循周礼,武为天赐武德之姓,而非姬武传承,这天下田亩之中孕育的民心,也迟早能让阿娘的武周和李唐彻底切分。”
“不错!”武曌承认得斩钉截铁。“我也有意为这武周皇帝再起一个名号。天皇这个名字,已经被人用过,自然不能再按照这样的称谓。那就叫做——圣神皇帝好了。”
这个名字,或许换了旁人来说,还有几分中二的嫌疑。
像是北周的宇文赟自称的天元皇帝,更是在自欺欺人。
但当这句话,从一个确实有能力执掌天下的人口中说出,便只剩下了一种宏大的展望。
她的后半句话也已随即而来:“我会做得比之前任何一位皇帝更好的。”
当次日她即将自此地离去的时候,在这雪停初霁的冬日,更有一轮朝阳自天边跃升而起,就照在这对相携而出的母女身上。
武曌迎着日光,越发沉稳的面容上毫无倦意,只有一派如日中天的帝王气象:“阿菟你看,我们的时代要彻底开始了。”
她们的时代!
这便是如今不争的事实。
当领兵回返洛阳的太子带着俘虏与战利品高歌凯旋之时,这洛阳的则天门上,已再不像是早年一般,还有另外的一道身影,作为此地名义上的主人公,去争抢武曌的光辉。
那些朝臣看到的只有这对母女一个迎接,一个报喜,在这门楼之上再度留下一段美谈。
在这些战报真正诵念在朝堂之上,而不再像是先前一般还隔绝着旋门关只先传回只言片语的时候,他们更是需要以更为小心谨慎的态度,面对“天后”变成皇帝这件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已越来越弄假成真,当听到李淳风还朝来报,给先帝的陵墓已完成了选址和地下地上的大略布局时,朝臣竟觉各自都松了一口气。
陵墓的位置定下,还停灵在洛阳的先帝能被送往长安安葬,那么随后要发生的种种,便都算是翻篇来看好了。
总不至于还要让他们因为先帝被杀之事继续提心吊胆。
至于这武后登基后能否还政皇子,重新回归到李唐的秩序当中,还能继续慢慢再商定。
只是不知道,先帝若是能在九泉之下看到今日的这一幕,到底会是何种想法啊。
太宗皇帝的陵墓因山而建,名为昭陵,先帝的陵墓同样因山而建,就与那九嵕山相对而出,名为思陵,怎么看都像是从旁附属,少了几分气派。
朝臣之中倒是有觉该当另择他处的,却被武曌以两句话给堵了回去。
一句是,自先帝在世之时,诸多为国尽忠征战而亡的将领,大多被陪葬在了昭陵,若是先帝埋葬之处太远,随后的朝臣陪葬名录会不会太少,让先帝在地下寂寞呢。便当这些臣子是在拱卫父子两代帝王吧。
再者说来,昭陵自二十年前便被列为禁区,专门擢选将士在此地戍守,思陵相距不远,划定不可擅入之地,也能方便不少。
而另一句是,他们能比李淳风擅长风水堪舆之术?若真如此的话,劳烦他们先去给自己选个风水绝佳的祖坟之地好了,也好让她看看这些人的本事。
许敬宗在病中听到这个理由都惊呆了。
这前一句到底是不是在挖苦李治,他是真不敢随便做出个评价,但一想到他大概也得算是同时被陪葬在那两位身边的人,便觉倘若人死之后真有知觉的话,他大概能见到好大的乐子。
偏偏新帝又在这数月间写完了对于先帝的悼亡诗文,饶是他这样的御用笔杆子都觉其中情真意切,绝非等闲可比……
至于那后半句,就差没说那些反对的人可以直接被埋了。
那许敬宗才不去自讨没趣。
思字不好吗?这大概就是皇帝独有的思念了。
至多便是再为先帝的谥号叹一口气罢了。
许敬宗此前一直执念于要让自己死后得个美谥,以方今时局来看,像他这般有眼力的人应该是已再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了,先帝的谥号却让他有些不知如何评价。
最后被珠英女史敲定的谥号,居然是一个“和”字。
按说“和”这个字不但不是恶谥,还能算是个褒谥。可当这个字被安放在先帝身上的时候,居然愣是多出了几分不太对劲的意思。
和的本意是“不刚不柔”“温厚无苟”,取中庸之道,与先帝在世之时的作风,简直可以说是高度一致,可当这样的一个特征放在王朝上升期的皇帝身上之时,却未必真是一件好事。
和字之中还有推贤让能的意思。就如汉朝拿到这个谥号的汉和帝,因忠臣或老或死,不得不启用宦官,更多亏了有和熹皇后在他身故之后力挽狂澜,才让王朝基业得以接续下去。
那么,这位过世不久的唐和帝呢?
有些话,说得太清楚可能就伤感情了。
起码曾经的武后,现在的皇帝已经让先帝的葬礼,以一种相对体面的方式举办了。
至多就是,在那先帝灵柩往关中而去的时候,有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曾经的英国公李勣过世之时,还有当时的太子和安定公主护持灵车相送,现在的先帝下葬,却并没能得到这样的待遇,好像比之英国公还要惨上一点。
可在这洛阳地界上,有关于先帝的事情,好像已经被前几日的落雪覆盖在了看不见的地方,即将到来的另外一件事,才是此地最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新君的登基仪式。
朝堂之上,起码在明面上来说,已没有反对的声音了。
就算有的话,要么就是因在洛阳言语失当,被扣押到了监牢之中,要么就是因为参与到了李唐宗室和世家的联合谋逆之中,被太子杀了个人头滚滚。
在这等强硬到让人恐惧的作风面前,大家的脖子到底还是软的,在该低头的时候自然能低下头来。
甚至于在洛阳之地,出现了一些更为特别的情况。
“听说前阵子还有人送上来了一块从洛水中打捞上来的石头。白底颜色之上,是数点赤色,代表着这块石头有着一块赤胆忠心。”武清月朝着宫人问道。
但还没等宫人答话,她便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从一旁响起:“这件事情我知道,这人专门在阿娘抚慰洛阳百姓的时候跳出来献的石头,刚好在队伍之中的李御史就说啊,献宝之人觉得这块石头是忠心的,那难道其他没有长红色斑点的石头,都是想要反叛的不成?”
“长仪。”
武清月转头,就看到接话的太平已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洛阳的一出惊变,尤其是李治和李贤的身死,对于年少的太平来说打击不小。
就算她并不知道当日的宫变到底是何等情形,但有些消息还是会传到她耳朵里的。
比如说,她的兄长联合了宗亲带兵闯入宫城,意图直接夺权弑父,比如说,她的母亲并没有像是前朝的历任皇后遇到这种情况时候所做的那样,以太后的身份将皇子扶持上皇位,而是要自己去做这个皇帝。再比如说,她的阿姊在外平叛,对于她们的宗亲叔伯没有任何一点怜悯之心,直杀了个血流成河。
当家中的成员忽然之间又少了两个的时候,就算她才十岁的年纪,也不得不变得比先前成熟了一些,甚至看起来清瘦了一点。
但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
阿娘和阿姊想要执掌大权,也有这个本事掌握大权,那么她就不该因为宫中的有些风言风语而被带偏了方向。
她的亲人不是那些在外叫嚣的宗亲子弟,是阿娘、阿姊,再加上一个愚蠢的三哥,就这样简单。
她抿唇,将自己原本还想在阿姊回来后倾诉的话给吞咽了回去,继续接着方才的话说了下去,“那个李御史也是好笑,先前说什么别人是在阿谀奉承,训斥得如此正义凛然,结果前几日,自河洛田地之中挖出了一块形同武字的石头,他又不说话了。”
不仅没有说话,还在有人奏表洛阳有祥瑞,以贺武曌登基之时,直接站在了贺喜的队伍之中。
这就是朝堂之中的现实。
在滚滚向前的大势所趋之下,除非这些官员有着螳臂当车、为李唐殉难的勇气,否则他们又怎么会看不明白,这个天下头一份的女皇帝,已再不能为人所阻挡了。
太子回归朝堂,非但没有对她做出拦阻,反而变成了补全的最后一块拼图。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还是在天皇天后二圣临朝到来,才被遴选为京官的,若是不闹事,还能算是早年就与新君有一番缘分,但若是闹事的话……
刚刚被抄家没族的那些人,就是他们的参考案例。
太平托着下巴问道:“阿姊,你说,这些祥瑞是阿娘让人弄来试探朝臣态度的吗?”
武清月摇头:“当然不是。当一个人能够走到更高位置的时候,不是人人都在做睁眼瞎的。那也自然会有人为她做出种种助力。”
若非先前洛阳封锁,只怕天下各州的祥瑞消息都已传递到这里了,而不会仅仅是拿洛阳吉兆来做文章。
“对于阿娘来说,真正为她登基铺路搭桥的,应该是这几条吉兆。”
武清月伸手摸了摸太平的头顶,察觉到了妹妹的不安,用着从容的语调说起,黄河故道的新田在十月里就迎来了一批新的住民。
那些追随李唐宗亲反叛的人,或许并不全都是有意为之,其中不乏被迫征战之人,但若是完全轻拿轻放,对于树立秩序来说没有好处,所以这些人都被以“劳改”的名义,送去了那边开垦土地。
江南那边的耕田正在继续结合着水渠有序拓建,北方的良田自然也不能落后。
想来等到明年的时候,洛阳这边的粮仓都能再多收到一笔粮食供给了。
这是第一条好消息。
第二条好消息,是自早年间就已开始投入使用的水力纺车和棉纺车,随着越来越多的女工群策群力,在实际的生产中校正其中运转不当的枢纽,已经日趋于完善,能让两京的布匹制作效率再上一层楼,直到其往外传播福泽于天下。
而第三条,便是火枪队在洛阳的几次动兵,已经让不少人发觉,这种新式的武器一旦能够更大规模地投入到制作之中,必定会大幅影响到天下的战局。
在枪支面前,冷兵器所需要的体力限制,会或多或少地遭到削减。
可偏偏这样一支奇诡的武装力量,被掌握在武曌和武清月的手中,就连和她们往来甚多的契苾何力都不清楚这其中的关键。
抵达洛阳的拂菻使者和大食使者还提到了另外的一样武器,更是给洛阳的朝臣带来了另外的一出震撼。
在拂菻国使者的话中,太子居然派遣出了一支携带火龙火鸦的舰队,插手了拂菻和大食之间的交战,以堪称强势的大国立场,遏制住了战端。
那些从太子麾下征调出去的海航士卒和四海行会扈从,居然不是去搞什么海上剿匪的,而是去对外宣扬国威的!
“你知道那些官员听到拂菻使者的话时有多好笑吗?他们说,难怪我们国家的君王要姓武,圣使说起自己姓武的时候介绍的意思真没有错,武便是战争,自然战无不胜!”
“这才是真正的祥瑞之兆!”
至于被迫前来此地的大食使者大概就说不出这样诚心的恭贺之词了。
谁让他们遭到的打击和损失,远比拂菻多出太多。
又哪怕他们的宗族王女,还曾经干出过劫持大唐使者,将其纳为夫婿这样的事情,他们也完全不能理解,这世上为何会有女人能够这般不守规矩,直接去当国家的主宰!
按照他们的宗教,这是根本不该发生的事情。
但很显然,刘旋和澄心这样的女性将领带兵,没让他们讨到任何一点好处,那位天后的威严,也绝不容许他们这些败者来冒犯!
他们有再多的话想说,都只能在这样的时局面前当好一个鹌鹑。
倒是更为知情识趣的金法敏先一步送上了朝贺之词,提前恭贺天命在武的女帝盛世即将在中原到来。
“你看,若是没有这些真正的吉兆,只有所谓的洛水石头赤胆忠心,阿娘的登基大典能迎来那样多的拥戴吗?”
太平听着姐姐的这一番说辞,只觉在外面各方小国和中原天。朝的种种往来交锋里,还藏着那样多在她所读书籍里不会提到的东西,一时之间竟是将此前对父亲身故的哀悼都给抛在了脑后。
她想了想又问道:“阿姊,我能再多问一个问题吗?”
“你说。”
“阿娘说你对新罗像在训狗,是什么意思?”
武清月立刻板起了脸:“她跟你开玩笑呢。金法敏如此知情识趣,我还要将他新写的贺文送到辽东、北地、西域、南诏等地巡展,此前种种,也不过是友好邦交的手腕而已。”
不错,就是这样。
怎么能在小妹面前诋毁她这个太子的形象呢。
在阿娘即将到来的登基大典之上,她当然是其中仅次于圣神皇帝的英明神武之人!
……
当武清月身着一身礼服跨过正殿大门的时候,武曌循声看去,就见女儿衣上的金凤游龙图腾,都被殿中须臾闪过的烛火给映照通明,正在随同她的脚步而游动。
但或许,那不过是因为这位太子的脸上有着太过生动鲜活的颜色,驱策着她的脚步中也带上了十分的雀跃,才让她那衣衫之上的装饰,都有了这样的表现。
明明此刻还远不到日头升起的时候,在武清月的举止中,却已足够让人感受到何为朝气蓬勃。
那当真是一个合格的太子模样。
当她身上还有着一份份不容辩驳的战功之时,更是让她纵然在此刻眉眼带笑,也自有一派不怒自威的表现。
而在她目光看去的方向,她的母亲又何尝不是有着愈发焕然一新的面貌。
她已无需再穿皇后的袆衣礼服,去数那其上有几行锦鸡的图纹,以和内外命妇的吉服区分开来。
当她从此前的“有意”,变成这元月初一正式登基大典之上的“即将”成为天下之主时,在她身上的,便已自然而然地换成了天子龙袍。
她还端坐在那里,并未起身,就连发髻上也还少有装饰,刚刚挽起在顶,却已足够让人感到,这绝不是人靠衣装,而是她合该穿着这样的一身走到台前,接受世人的朝拜。
武清月朝着殿中张望了一圈,便知这绝不是她一个人所持有的想法,而是身在此地的宫人一致所想。
眼见其中的一位宫女还在走动,武清月连忙上前:“等等,那个放着我来!”
武曌随即就见,武清月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那头,站在了那个托盘的面前。
在这托盘之上所放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天子所佩的十二旒冕,也即将被戴在这位圣神皇帝的头上。
武清月伸手接过了这个托盘,带着它和其上的冠冕一起,走到了母亲的面前。
这一幕对于武曌来说,有些说不出的眼熟。
当年她被李治册立为皇后的时候,彼时年幼的阿菟从宫女的手中接过了那花钗十二树的后冠,将它戴到了她的头上,而现在,又是她将帝王冠冕端到了她的面前。
但今日的情况,又和当年并不相同。
武清月目光期待地端着托盘,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等着面前的母亲伸手取过了这帝王冠冕。
这十二旒冕的分量被托举在武曌一个人的手中,对照着面前的铜镜缓缓戴在了头上。
这其中当然是有所不同的。
在将登基称帝的旨意向着朝臣、向着天下宣读之前,圣神皇帝先做的,是自己为自己加冕!
……
太和礼乐恰在殿外发出了第一声奏鸣。
第272章
若是今日登基为帝的不是武曌而是李旭轮, 面对先帝才被送葬离开洛阳的情况,这些陈设在外的礼乐之器,大多是设而不奏。
可今日又有谁敢妄言非议这些庆贺之声, 是不该从此地发出的。
大唐的第三位天子已被葬于思陵,种种生前身后之事,都已随着谥号的敲定被盖棺定论, 留在这东都洛阳统治者姓武,而不姓李。
当她还是天后的时候, 就已能和天皇平起平坐、执掌朝纲,如今也更不可能会被什么孝道和夫妻关系所裹挟。
白事既已被洛阳彻底挪开, 那这该奏的礼乐, 就绝不能有任何一点削减。
但这登基典礼上有别于历代帝王登基的,又何止是礼乐而已!
冬日的天穹,亮起来得要比平日里更晚一些。
那些起的要比平日上朝还更早一些的官员, 顺着灯火开道,抵达了登基大典的场地。
借着周遭的灯火, 不少官员在闲来无事的四处打量中,忽然发觉了个特殊的身影。
李昭德离得近一些, 直接冲到了那人的面前,连忙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郝处俊身为礼部的重要官员,在圣神皇帝的登基典礼前自然该当继续查漏补缺,也负责这其中各项流程的把控。
前几日在前朝几乎没见到他的踪影,自然谁都得觉得, 他是因登基典礼太过重要, 没有时间分心在其他的事务之上。
但在此刻, 众人却发觉,情况和他们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他不该在此地的。
郝处俊的脸色里透着一股疲惫之态, 低声回道:“陛下有令,此次登基大典并不由礼部负责,而是由一个新部门主持。”
“尚仪局中的女官此前协助过陛下主持亲蚕礼,协助过迎接大军凯旋的典礼,现在和珠英学士一并协办登基大典,改名春官。”
春夏秋冬的春,以礼部相关的事务作为季节之始!
“那你这几日……”
郝处俊懒得接话。
当年他还在敬怀太子身边的时候,便和当时的天后发生龃龉,那现在被以这等方式剔除出权力中心,相比于那些已经被清算身死的,居然还能算得上是幸运之人。
陛下以各方来贺之人甚多,鸿胪寺缺少人手为由,将他给调了过去。
这才是为何,他在近期少有出现在朝堂之上。
他朝着天边看去,只觉上苍似乎都在为这出典礼赐福,否则为何那些游动的云影间,已经透出了一抹霞光。
而这场注定要在史册上占据开天辟地位置的登基典礼,又怎么可能让一个曾经指摘过天后礼数的人来一并办理。
他也有一种特殊的直觉:这出典礼之上,提前告知于群臣的事情太少了,少到极有可能还隐藏着什么要命的消息。
可他能做什么!
天皇过世,敬怀太子过世,雍王反叛被杀,和他关系尚可的一个个本能当政的人,都已融入了黄土,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在此刻充当起一个参与仪式的观众而已!
就连拂菻、大食、新罗、南诏、突厥的使臣,都比他的分量重得多。
没看和他有着相似处境的裴炎,当日还敢在朝堂之上建议尽快迎立李旭轮为太子,现在也只敢沉默着站在一边了吗?
更让他清楚自己处境的,是他看到此刻有一支队伍正在从他的面前经过。
那是一支手持长枪的宫人戍卫队伍。
她们今日身着红衣,在周遭仍旧点着的灯火之中,像是一盏盏稍暗一点的灯烛,却随时可以爆发出更为绚烂的火光。
她们既是今日典礼之上的卫队,又何尝不是顶在他们这些朝臣背后的利刃,随时能够夺走他们的性命。
郝处俊刚想到这里,就忽然听见了一句高声的宣唱:“请百官移驾三坛。”
三坛?什么三坛?
感到疑惑的,何止是这位被迫出局的礼部官员,还有其他官员。
有一个声音倒是在他们挪动脚步之前给他们解了惑。
“三坛,自然是天坛、地坛和社稷坛。新君登基,理当告祭天地,以示顺应天命。既然此次登基是在洛阳而非长安,这三座祭坛自然该当重新修缮,有什么问题吗?只是将这三座修建在了洛阳城中罢了。”
众人回头,就见说话之人,正是接过了将作大匠官职的马长曦,而在她身边,还有一个对于朝臣来说格外熟悉的面孔。
姜恪快步上前,将这个面露尴尬之色的家伙,从后面抓了出来:“您这是致仕之后重新被启用了?”
阎立本扯了扯嘴角,又朝着马长曦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知这算不算是还需要保密的内容,只能又往刘仁轨那头看了一眼,满是控诉之色。
随即低声回道:“没有官复原职,参与设计些东西罢了。”
他参与设计的,正是那三座祭坛。
它们被设置在了乾元殿后的空地之上,在这几月之间以极快的速度完善建成,也即将成为圣神皇帝踏上登基之路,在典礼上途经的第一个地方。
不仅如此,这三座祭坛的位置还有另外的一座建筑,也会在正式登基之后应运而生。
哪怕它现在还只是存在于阎立本和其他工匠的设计图册之上,但这座明堂的存在,势必会代表着东都洛阳进入新的阶段。
“等等……”人群之中忽然有人意识到了什么一般,颤声开口问道,“天坛地坛与社稷坛在此,那太庙呢?”
历任天子即位之前,在朝会大殿受命之前,都会向着太庙告祭,现在怎么就忽略过去了这个步骤!
但很快又有另外一个声音答道:“太庙——不是在长安吗?”
不错,李唐的太庙在长安。
那这洛阳大典,自然不可能有敬告太庙的步骤了。
当群臣挪步前往天坛之前的时候,人群中有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们再也无法说服自己,圣神皇帝只是作为一个王朝的过渡,也只是想要过一把权力的瘾头,又或者是为了继续铲除怀有异心的李唐宗室,这才选择了自己去做这个皇帝。
他们更无法说服自己,放在东都即位,只是为了和在长安登基相比退让一步。
一个没有和太庙关联的登基典礼,便不止在皇帝的姓氏上与李唐有别,还在另外的一处要紧之地,撇开了其中的关联。
那分明就是要在先帝所遗留的朝堂余烬之上另起炉灶,建立一个崭新的属于武曌的时代!
可天下宗亲之中,最有能力反对她称帝的,已经被她相当果断地放在了太子的位置上,能有资格有名头也有胆量出兵的,已经被基本杀了个干净,唯独剩下的,只是一些安分守己、并无本事的人。
不错,他们这些朝臣当然也可以起兵,打着为先帝讨还公道的名头也好,为敬怀太子申诉冤屈也罢,总之也不是不能折腾出这样的一遭。
可他们若是不想做这新朝的臣子,多的是人想坐在这个位置上。
更何况,在安定这位太子出兵讨贼的时候,那些人为何会这般兵败如山倒,难道已不能说明一些问题了吗?
天下民心已有了选择。
他们最终还是只能一个个挪动脚步,在并未中断的乐声中,站在了天坛之下。
而相比于这些死气沉沉的李唐朝臣,无论是那批圣神皇帝门生,还是另外一支走来的队伍,都在诠释着何为鼎盛风光。
圣神皇帝的车驾到了!
先行开道的骑兵之中,为首之人正是今日衮服加身的太子殿下。
谁都能看得到,比起此前的献俘,比起早年间的金甲告捷太庙,她在今日的眉眼飞扬之色远胜从前。
毕竟,这新的一个元月初一,也正是她二十周岁整的生日。
她的母亲坐到那个万众瞩目的皇位之上,成为天下的领袖,开启一个崭新的时代,简直是对她来说最好的一个生辰礼物。
当她朝着这三座祭坛望去的时候,她也忍不住想到了当年封禅泰山时候的景象。
阿娘所担任的亚献位置,只能在从泰山下来之后,于附属神山之上告祭后土,可现在不同了。
那三座祭坛所代表的天地社稷,全都归她所有。
以及在她之后的后来之人。
这登基大典的流程,对于朝臣来说是完全保密的,对已回到洛阳将近一个月时间的武清月来说,却绝不是。
在这座祭坛前后她来来回回地走了数次,便足以确保,在停下策马而前的脚步后,是由她先自马背上下来,再是圣神皇帝走下车舆,太和礼乐的声音会在此刻转到放轻的间奏。
圣神皇帝的脚步一步步往前迈出,在越过了她的身位十八步时,由武清月接过一旁的三牲酒水祭礼,而后以相同的步调,跟上前方陛下的脚步。
也恰在圣神皇帝登上天台的最上一层,她的太子也站在了阶梯的起步。
三层阶梯,各层九步,是为天坛。
这洛阳的地势并不高,也不似彼时的泰山之巅能看到山下浮云流转。
可谁又能说,圣神皇帝此刻的举目四望间,不能以一句“一览众山小”来形容。
……
颜真定只恨自己没能将自己的笔杆子打磨得再锋利一点,要不然,为何会在这个她本应该奋笔疾书的时候,却觉自己竟是忽然有些词穷,不知该当如何才能如同她前年上交的那份答卷一般,用更为客观的笔墨,记录下这场登基典礼之上的每一步。
她已经在前阵子因为拂菻的使臣到来,听到了好友参与进外邦战事之中的战绩。
可惜韦淳还在域外没能及时折返,要随同船队之中的其他人慢慢撤兵而回,那场突然爆发在外头的海战,也不是中原的史官能够亲自看到的东西。
但这份战报让人热血沸腾,今日的盛景更是点燃了人心中一些本难以抒发出来的情绪。
她看不到那场海战,却能看到新君的登基,也何其有幸,能够记载下这样的一幕。
但也不知,在她,在郑夫人,在女史团队之中,到底谁能做到对眼前的景象,能够按捺住自己的溢美之词。
无论是站在天坛之上,尽显天子气度的圣神皇帝,还是此刻一步步走上阶梯,作为血脉相连继承者的太子,都太过出色了,也正在将一个振聋发聩的消息,传递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它势必会随着登基的消息正式公告天下,成为将更多人唤醒的信号。
这个女主天下的时代,要开始了。
……
武曌自武清月的手中接过了第一杯酒,将其倾倒在了地上。
礼乐在方才忽然高亢的奏鸣过后,已平息了下来。
她在此刻的开口,也就能够清清楚楚地传递到天坛之下众人的耳中。
在这声音传递上,天地社稷三坛和周遭的宫墙都做了些手脚,不过也大概没人会专门留意到这一点,因为他们已经听到了圣神皇帝的那句话,在这一刻夺去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
“敬告上苍,非至公无以主天下,非至德无以临四海,恳请玄穹降祚,启我国运。”
武曌挺直着腰背,举起的酒樽上正被照落了第一道破开云层的日光。
但哪怕说的是恳请上天赐予福祉,在这位新君的表现中,也完全看不出一点希冀于上天垂怜的意思。
毕竟,她能从太宗皇帝的才人一步步走到今天,所依靠的从来都不是运气,也不是什么天神赐予,而是她自己走出的一步又一步。
她需要的只是一句名正言顺的祭天,拉开今日这出登基的真正帷幕。
在她的近处,有着对她来说最为重要的臂膀助力,也让她有这个底气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任何一点目光看向近处的朝臣,而是朝着天穹远望。
正看到这新年的日光变得越来越明亮夺目,照耀在这东都的大地之上。
天亮了。
但今日的天亮,不是被那解除宵禁的晨鼓所唤醒,而是被她这一句改朝换代的誓词。
【玄穹降祚,启我国运。】
这个国,不是李唐的国,而是武周的国!
她也随即朝着第二个祭坛走去,没有任何一点要停下脚步的意思。
天坛之下的官员仿佛直到看到了这人影的移动,才突然被人唤醒了过来,在彼此相望之间还能看到几分苦笑。
先前的猜测终于在圣神皇帝的第一句祝告之中变成了现实。
李唐已经覆灭在了当日的宗亲逼宫、皇帝殡天之中,剩下的余灰也因那一出出玩闹一般的起兵,变成了被冬日冷风肆意吹散的东西。
现在他们唯一的疑惑,只剩下了一点。
这个新的朝代,到底要叫做什么名字?
这一点,也很快得到了解答。
走上地坛的皇帝陛下举起了第二杯酒,倾倒在了祭坛之上。
“后土敬告,自今日起,朕当任贤尚德,远佞去邪,守土安邦,教化黎庶,以周为国号,改元天授。”
几乎正是在这话出口的时候,各方番邦使臣都跪了下来。
他们之中并非人人都知道皇帝陛下到底说了些什么,但他们都得到过武周太子的一个提醒,当祭祀到第二个祭坛的时候,请一定拿出一点诚意出来。
比如说,应和这句敬告后土之辞。
金法敏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更为真切的敬畏之色。
在他成为国主之前,他曾经在李唐的长安城中就学数年,清楚地知道这中原上国若要改弦易辙,到底会遭到多大的阻力。
被武清月让人挟持前来洛阳观礼的时候,他一面在心中窃喜,因为他的知情识趣,没有让火龙出水和神火飞鸦这样的武器落到新罗的地盘上,一面又不免在想,若是这王朝更替之事引发了中原的动乱,会不会也给他带来一场莫大的机遇。
但在各方属国和域外各国的使臣陆续跪倒恭贺,而后便是朝臣一个个应和了皇帝的誓词之时,他看到了画面中央那两双相似又各有不同的眼睛。
他突然打了一个寒噤。
哪怕没有多余的一句话提到,若是相邻的土地上有人发起反叛会落到一个什么结果,那人也一定会变成“守土安邦”之中的牺牲品。
而那些朝臣,若是他们不能去做这个“贤德”,也不妨被打为奸佞,被教化而后选才而出的黎庶所代替。
这便是他们脚下的土地从唐变周之后的事实!
在一道道臣服的目光中,圣神皇帝已经走向了第三座祭坛。
相比于天坛和地坛,这座社稷之坛的规模要小上许多。
在这祭坛之上,也无需三牲酒水作为祭礼。
可它的分量却丝毫也不逊色于前面两者。
只因在祭坛之上早已摆放了从各处汇总而来的五谷新粮。不知算不算是皇帝陛下的专门优待,在这堆垒成山的谷物中,被放在了最上方的,正是武清月打从十年前就开始种植的辽东新米。
而这座社稷之坛上的祭词,也显然和她有关。
宗庙在这登基大典上缺席了,但后继的信号,却需要在皇帝登基的同时昭告四方。
“皇太子有广厚之量,有孝敬之志,可以焘煦天下,绥靖万邦,当为臣民表率,自即日起改姓为武,入主东宫。”
“此为——皇天后土与社稷万民共鉴。”
……
改姓为武!
在这下方观礼的臣子之中,有人险些要直接晕厥在当场,却被后头的医官眼疾手快地搀扶住了,根本没让他们有更进一步的表现。
按照武清月所说,那些体格健壮的医官还借着搀扶他们的动作,让有些人并不适合在此时发出的腐儒之言,都给安安分分地吞回到肚子里。
他们再如何不想接受,就连最后的复辟希望之一,都已经正式顶上了母亲的姓氏,而不再作为李唐皇室中人,也只能认下这个事实。
这三坛祭礼,已将所有的事情都给盖棺定论了。
而那重新响起的鼓乐鸣钟,和礼官唱和的移驾乾元殿,都在将他们推进这个不可逆转的洪流之中,让他们只能走入这王朝新立的下一步流程里。
那是完成了受命于天宣言的圣神皇帝陛下坐在这紫微宫乾元殿上,接受群臣的顶礼膜拜,以真正确立随后的君臣之分。
武清月忽然觉得有点遗憾,这疆土太过广阔,便无法让所有她希望出席今日盛景的人都抵达此地。
比如身在西域的文成公主和弘化公主。
随着武周的建立,她们已更可以不必拘泥于李唐公主的身份,在这出觐见拜谒中成为真正的武周臣子,以一个朝臣的身份坐镇边疆,为随后的吐蕃之战尽一份努力。
不过,很快就会有诏令送到她们面前的。
阎立本在出席此会的时候还得到了另外的一项委任,那就是将今日皇帝登基的画面给画下来,以便让东南西北的疆域最远处,也能有人能身临其境地看到这个场面。
至于这么多张画会不会让致仕的老臣累倒?
也不是人人都需要欣赏这等艺术创作的嘛。
可以把版画印刷提上日程了,还有……
书籍的大批印刷。
武清月身在朝臣的前列,听着一句句恭贺之词,思绪却已经飘飞到了更远的地方。
皇位已定,国号已定,年号已定,所有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开始,有一些原本还不能由天后全力推动的事情,现在终于可以在皇帝的手中做到了!
当然,在此之前还有两件事要做。
……
天授元年元月初一,圣神皇帝与太子巡驾则天门与天津桥上。
曾经的则天门还非都城之门,洛水之上天津桥也曾破败不堪。
但现在,城门巍峨,河桥腾越,在已至正午的日光下,正是一片灿金之色。
多年间在此地带来的种种改变,也终于到了翻天地覆之时!
武曌望着视线之中的洛阳城,语气慨然。“去吧,去把今日的最后一条消息带往洛阳的每一个角落。”
在方才的朝堂之上,洛阳已自东都改为神都,作为武周的政治中心。
那么自此往后的消息,也该当是以洛阳为中心向外扩散。
武清月点了点头。
太子的车队很快朝着东都郊外的祭坛而去。
在这能由民众得见的祭天祀地典礼之后,便是传于四方的消息。
【女主武周,大赦天下。】
第273章
当这条消息随同四方奔行的御马传递出去的时候, 朝堂百官中就算还有心存侥幸,试图劝阻武曌称帝的人,也已再难做出任何一点反抗。
武周的建立已成既定的事实, 朝堂官员也便顺理成章地自李唐转入武周。
除非,他们想直接跟着先帝而去,那倒也不妨在从登基典礼上恢复过来后, 在朝堂上来一出以死相逼,想来, 到时候圣神皇帝也不会吝啬于成全他们的君臣之情。
反正——
那用于安葬先帝的思陵内,也还没有其他过世陪葬的臣子。为了避免先帝在九泉之下缺少人手可用, 是该多添些人的, 他们的赤胆忠心也正好有处可用。
至于那留在人间的到底会是美名还是恶名,就要另当别论了。
当神都烟火腾空而起的时候,那些散碎的声音更是被湮没在了人潮的欢呼声中。
武清月仰头朝着空中望去, 正见一串流火自空中坠落。
自龙朔改元的祥瑞吉兆到如今,已经有许多年了。身居辽东的刘神威一面改良着炸药的配方, 变成了从马长曦手下诞生出的火枪和“火箭”,另一面也将其衍生出了更为完善的烟花。
在马长曦所主持的火枪队恰逢其会, 在宫变之中派上用场,在改朝换代中大显锋芒,刘神威那边的新玩意,也赶上了这场注定要为后人所铭记的登基盛事。
这多年间的厚积薄发,每一步踏出都有其意义。
武清月的唇角不由浮现出了一抹笑容。
相比于她在穿越之前所看到的后世烟花, 这神都上空喷薄的华彩依然只能算得上是简陋。
可在这些刚刚彻底解除禁令的神都百姓看来, 这都已能算得上是神迹了。
察觉到眼尾的余光之中有所异动, 武清月身手敏捷地侧过了身,恰好避开了一个横冲直撞上来的身影, 也顺手将人给扶住了,免得这个小姑娘直接摔跌在了人群之中。
“当心一点,烟火什么时候都能看。”
那小姑娘连忙将自己仰头看向空中的目光收了回来,转而忙不迭地向她致歉。
武清月回道:“没事,看着点路就行。”
这年纪不过七八岁的女孩很快被走在后头的家人追了上来,重新牵在了手中。
只是她刚要继续往前走去,忽然听到方才的那个姐姐出声问道:“这烟火……有这般好看吗?”
小姑娘将眼神往移动的人群里转去,在这示意之间,脸上已将答案写了出来。
人潮流动着朝着烟火发出的地方而去,各自脸上的神情里,分明是已将此前的宫变阴云和朝代更替都给彻底遗忘在了脑后。
这也确实和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没有太大的关系。
但大约是孩童的天真胆大,让她又多说了一句:“阿娘说这是神都有祥瑞之兆,可圣神皇帝又让人在傍晚传召京师,说这只是为大酺助兴与民同乐,我想知道,到底是谁说得更对。若是我能知道这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能天天在家中见到,那就更好了。”
女孩子的母亲当即捂住了她的嘴。
听听这童言无忌的话!
什么叫做比较一下阿娘和陛下之间到底谁说得对。
这也是她们这些平头百姓能说的东西吗?
在她们面前的这位姑娘虽然只带了一个随从徒步在街头,可看她的穿着,必定非富即贵,还在这夜色中无端让人看起来有些眼熟。若是对方因为这句回答不满,谁知她们会是何种结果。
但奇怪的是,这贵气逼人的女子只是笑了笑,“那我觉得,可能还是我阿娘说得更对。至于你说希望能弄明白它是怎么被做出来的……”
“那可得把握好这神都洛阳内的机会了。”
她话说到此,没管这话给那母女两人带来了多大的困惑,便已摆了摆手继续朝前走去。
侍从也已飞快地跟上了她的脚步。
也便是在此时,有人留意到了此地的动静,忽然朝着这边看来,正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那张脸,在洛阳的不少场合都曾经出现过,无论是那带兵凯旋的献俘,还是早年间洛阳的治理,她也绝不可能认错。
只是唯独有些奇怪,她为何会在洛阳郊外的祭天之后,便像是个最普通的烟火看客一般,行走在人群之中。
“太子!”
这话一出,当即在人群中引发了一片骚动。
太子?
“什么什么……”
“谁在喊太子殿下?”
“……”
武清月连忙快速穿过了人群。
恰逢远处更为宏大的一片烟火盛景升空而起,一时之间群星都为之黯淡,也将这些洛阳百姓的目光全给吸引去了那头,为她做出了掩护。
就算他们都想见见变成了太子殿下的武周继承人如今是何模样,还能不能看出那个在洛阳兴办东都尚药局的小童影子,现在更为清楚摆在他们面前的,都是这从未得见的画面。
至于太子……反正洛阳已被圣神皇帝确立为了大周的都城,他们总会有其他机会见到太子的。
倒是那先前被问上几句的小姑娘,还有一瞬并未回神地朝着武清月离开的方向看着,没有回过神来。
刚才和她说话的人,就是武周的太子殿下吗?
那她说,她的阿娘所说的话更对,还说洛阳神都将会有新的机遇,也是真的吗?
她还年纪小,分辨不出这些真假来。
但她看得明白一件事,今日的长街之上,洛水两岸,有太多张兴奋雀跃的面容,仿佛因上头有了一位女子出身的皇帝,一位女继承人的太子,而有了再多看外头几眼的勇气。
直到烟火的散场,这些或站或坐的身影方才如梦初醒,在街灯的指引之下,朝着自己的家中走去。
不过她们大概并不知道,当她们远远凝望着那两道身影的时候,也有人正在朝着她们看来。
……
在挣脱出人群后,武清月站在门楼之上看了许久,远远听着人声的消散,这才缓缓踱步回到了宫中。
烟火的轨迹已经消散在了空中,烟雾也已经被夜风吹散,就连那些残留的纸屑火灰,也都已经被用最快的速度清理了干净,就好像这些稍纵即逝的潋滟并未出现过一般。
可谁也没法否认,正有一颗颗种子在人群中生发,只等着春风浩荡,就能诞生出茁壮的新苗。
而现在这个冬日未尽的夜晚,它们也已像是心脏一般开始跳动了。
一想到这些正在潜移默化中生出的改变,武清月终于悠闲地伸了个懒腰。
从天未大亮筹备登基仪式,到见证了一场宣告新朝璀璨升起的神都烟火,饶是她自恃体魄卓越,都觉得有点累了,是该好生休息一番,才好为后头的“战事”养精蓄锐。
就是睡前,好像又出现了一点小插曲。
她刚踏进东宫主殿的大门,就看到烛光正将一个人的身影给投照在墙壁之上。
武清月当即快走了两步:“阿娘,您怎么来了?”
该不会是阿娘第一天当皇帝,觉得有些兴奋到睡不着了吧?
武清月心中腹诽,虽说以阿娘的脾性,应该也不会干出这么幼稚的事情。
可升官发财这种事情,也不是不能有所失态。尤其还是当上皇帝这种升官。
要是这样的话,她是不是就能顺便申请和阿娘一起睡了……
“你又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武曌无奈地打量了一番女儿的神情,“我来找你说点正事,你弟弟刚才来找我,说想申请离家出走,让他在洛阳消失一段日子。”
李旭轮,不,应该说是武旭轮在先前被送回了长安一阵子。
宫变发生之后,前往关中的唐休璟也将他给控制在了手底下。
直到圣神皇帝的登基大典,才将他给重新接回来。
而后,随着李清月改姓成武清月,太平也随即被改为武长仪,李旭轮自然也变成了武旭轮。
但看起来,只是改姓的话,好像并不能够让他有足够的安全感。
武清月挑眉发问:“他这又是怎么了?现在非要让他当太子的人已经不在了,那些臣子也不会蠢到现在就觉得能让他立起来和我争权,他有什么好躲的。”
他现在的处境可以说是安全得要命!
作为一个安分的皇子,刚刚改朝换代的圣神皇帝巴不得让他好好地活在人前,做个对外展示仁德的标杆。
武曌摇头:“他给我的理由,还挺有道理的。”
想到彼时从武旭轮口中说出来的话,武曌都觉有那么一点刮目相看的意思,只觉那实在不太像是她那儿子能想到的。
“他说,他怕朝臣提到二王三恪之事。”
武清月目光一动,旋即意识到,为何阿娘会说这竟还算是个合格的理由。
何为二王三恪,便是历代王朝给前一代王朝的后裔加封往后名号,还要给其以一块封地,让他能将宗庙给搬迁过去,以显示后头的那个王朝对前朝的优待。
汉代灭亡之时汉献帝刘协的山阳公,隋恭帝杨侑的酅国公,都是这样来的。
那么遵照这个自尧舜之时就流传下来的规则,武周代唐之后,对于李唐也该如此的。
“旭轮说,他今日听到有几个被搀扶下去的老臣,在那里念叨着什么太庙太庙,就想到了这件事。”
听到这里,武清月没忍住笑了出来。
她完全能够想象得到,武旭轮在将这件事跑到母亲面前说出来的时候,到底是怎样一副着急上火的状态。
那些老臣惦念的太庙,作为李唐的根基,当然不可能只是被留在长安作为遗存之物,权当看不到这个东西就行的。
若真要遵照二王三恪的规则,则又有另外一个问题。这个被作为前朝遗脉敕封为王侯的人,身份必须足够高,最好是末代帝王,或者是末代帝王的子嗣。就算能将规则稍微灵活一些,也起码得是李元嘉李贞这样的身份。
可后者,基本都已经被武清月在去年杀光了。
唯独剩下最合适的一个,现在叫做武旭轮。
意识到这一点,他一见阿娘回到了宫中,就连滚带爬地找上了门。
武清月问道:“那阿娘是怎么回答他的?”
若非她的决定相当要紧,大概也不会非要在此刻来和她相商。
武曌抬起了唇角:“我和他说,有些时候他这种逃避还算能帮得上忙。我正愁如何再给处理太庙拖延些时日,他就来个一哭二闹,那也不妨按他想的去做。不过,我给他额外提出了两个要求。”
“其一,尽量让人知道,他到底是被谁逼走的,若能趁机再抓出一批潜藏的顽固分子,也正好能给官场上腾出位置来。其二……他可以走,但是我会让人在暗处保护于他,以防他真出现了什么不测。”
武清月点了点头:“我明白阿娘的意思,若要对太庙动刀,进行什么变革之事,也无妨再做得彻底一些。”
“就像阿娘之前所说的那样……武周的周,已是一个新的周期了。”
那又何必再按照什么二王三恪的规矩呢?
在那些规矩之中,反正也从来没有给她们以站在巅峰的位置。
只能用自己的办法,去为新世界的到来打开局面罢了!
在这元月初一的最后一刻,武清月将手搭在了母亲的手背之上,缓缓出声:“阿娘,我一直在呢。”
所以,就让风暴来得更猛烈一些好了!
……
虽然等到第二日,武曌就很觉无语地看到女儿看着手中的文书,费力地从奏章堆里探出了个脑袋:“阿娘,我能申请和旭轮一起离家出走吗?”
圣神皇帝当即眉头一竖:“你在这里说什么混账话呢?”
武清月悲愤地正了正面色,“就算明知道这个改名是很有必要的,但是一想到我要比别人都更快适应这些名字,我就想躲两天。”
她将文书摊开在了面前。
在那上头写着的,确实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那就是朝堂之上的官名改革。
三省六部制度的框架其实并未改过,就如同李治当年所做的那样,这次也只是对官职对应的名字做出调整。
武周的朝臣也确实该当在新的官名之下,进一步削弱和李唐之间的联系。
所以早在武清月还在“剿匪”的时候,武曌就已先和珠英学士商榷,将这些新的官名,都给提前确定下来。
今日皇位已定,正是该当敲定官职系统的时候。
三省之中,改中书省为凤阁,最高长官为内史,门下省为鸾台,最高长官为纳言,尚书省为文昌台,最高长官为文昌左右相。
其中这鸾凤之名,也正是为了继续对外传递一个信号。
那便是女主天下!
随后的六部,则按照礼部之中的职权分给春官为例做出变更。
吏部为天官,户部为地官。因前者执掌官员升迁考评,后者掌管朝廷财政,位居前二。
礼部彻底改名为春官,兵部改夏官,刑部改秋官,工部改冬官。
此外,还有秘书省被改名为麟台监,太史局改名为浑天监,内侍省改名为司宫台,御史台改名肃政台……
别看尚书还是尚书,侍郎还是侍郎,少卿还是少卿的,再如太医署这等没什么好改的,最后也并无变动,武清月依然觉得眼前一黑。
只能说,阿娘起的这些官名,起码还是好听的。
身为武周太子,她也得尽快将这些给记住。
武曌显然也看得出来,阿菟这句想要离家出走的话,反正不能当作真话来听的。她说完了那点意气用事的话,就已重新埋首在了案上。
当她走到对方身边的时候,还听到武清月在絮絮叨叨着什么。
仔细一听,好像是在说“秋主肃杀刑罚,所以是刑部……”
“凤阁鸾台也挺好的,内史和纳言都是阿娘的翅膀……”
“……”
“浑天监这名字真的不能改改吗?要不还是让下玉去算算这个风水问题吧?”
武曌咳嗽了一声。
武清月一脸无辜:“阿娘,我在记呢。”
武曌伸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明日在朝堂之上,你别给我说出这种话来。”
别人家的皇帝和太子是什么关系,大概在她这里是没法去找个参照了。
或许就按现在这样,享受这种甜蜜的烦恼,也没什么不好的。
总之,这份官职改名的诏令,在登基大典之后的第一次朝会便已宣布了下去。
不过,这份诏令,在武清月这里,仅仅是记名字有些艰难,唯恐在随后的官员调度指派中,会出现什么错漏偏差,在那些听到圣谕的官员这里,却显然还有另外的一层意思!
无论是凤阁还是鸾台,又或者是在登基典礼上占据了重要地位的春官,都指代向了一个群体,那就是自当年圣神皇帝还是天后时候,就已进入前朝的女官!
果然,他们已随即听到,陛下继续说道:“新朝既立,便是百废待兴之时,距离上一次制举取士选官已有两年之久,该当再有一次擢选贤才之事了,由朕亲自殿试录取。”
这条消息一出,朝臣当中顿时有好一阵的沉默。
刘仁轨都因那个“久”字,表情微妙了一阵。
天子亲自选取贤才为官,尤其还是制举这等规模的取士,并不仅仅是一件评判人才优劣的脑力活,还应该说是一件体力活,可放在了圣神皇帝这里,居然觉得中间空缺了一年,就好像变成了一种莫大的过错。
但眼看这位王座之上的天子确实是精神极好,正要励精图治干一番大事的样子,又觉得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好像确实没有什么问题。
武曌已继续说了下去:“今年便不必进行珠英学士的选拔了。”
朝臣里顿时仰起了几张疑惑的面容。
却听圣神陛下的下一句话直接就道:“我的意思是,让有本事的女子也一并参与科举吧。”
武曌冷眼看着朝臣之中隐约闪过的惊疑与认命,以及另外一批对此已有准备的从容面孔,指尖摩挲的力道有一瞬的加重。
相比于作为特例的皇帝,女官的入朝才是在人数上的大变动。
可当天下大权都已被她夺取在手的时候,有些举措就应当提出得越早越好。
就比如,这条让女子也能正式参与科举的决定。
反正先前的那出杀戮,已将一部分人给吓破了胆子,有些想法绝不敢那么快死灰复燃。
两年了,距离上一次的选拔已经有两年时间了。
但凡是心中有一番抱负的女子,都应当已经从珠英学士进入前朝和陆续被放在实权官职上的待遇,推断出的这正是让她们凭借着自己的本事站稳脚跟的最佳途径。
就算先前她们未必能在家中和兄弟拥有同样的待遇,学的也不是同样的东西,以两年的时间对于时政要务查漏补缺,安知不能有个好表现。
她们也大可以趁着今年这个放开制举限制的政令,去和家中的长辈争取到更多的权利,将女子为官,也变成抬升门庭的一条路径。
而且,她希望在今年就直接敲定的,又何止是这一件事!
“诸位大可放心,既是科举糊名,也绝无什么男女评判标准有别的问题。”武曌徐徐开口,又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既要求一个公平,那有些事情,也该当再公平一些。”
“国子学、太学之中,原本并不招收女学生,只有少数人有这个特例,现在,便将这个限制给放开吧。再传朕旨意,天下各州需增设女子学馆,具体事宜,交由凤阁决策。”
“此外……”
圣神皇帝的最后一句话,以一种更为直接的方式表达了对太学录招女学生的支持。
她说,太平和婉儿都已不该只就读于内廷蒙学之中,若只在弘文馆这样的地方就读,又未免少了与人之间的往来,倒不如去太学读书吧。
也好在今年制举于六月举办之前,先给天下人再做一个表率。
但让武清月都没想到的是,在陛下的这出诏令宣读颁发下去后,有一个人先找到了她的面前。
“我想来找太子要个恩典,不知……我能去太学就读吗?”
她神情依然柔和,却好像已因先后在长安和洛阳的两年经历,在目光中多出了一抹更为坚定的神采:“以杨明舒的身份,而不是前朝敬怀太子妃。”
第274章
见武清月并未在第一时间做出回应, 而是露出了几分若有所思的神情,她又当即继续说了下去,“请太子切莫怪我唐突, 只是……”
杨明舒咬了咬牙:“只是我在想,我既要为四海行会之中编纂识文断字、通晓时势的课本,便不能比旁人慢了太多步。”
当年若非武清月劝说, 杨明舒险些要以为,这世间已再无她的容身之地, 不如以感染痨瘵为由留在襄州。
也正是自那里回来,她方才知道, 为何武清月会说, 偌大一个长安,必然还能让杨明舒立足。
在登门拜访了荣国夫人后,她便像是颜真定和韦淳等人早年所做的那样, 在四海行会中担任了个教书的职务。
也不知到底是因长安城中诸多事情突发,让人忘记了她这位前太子妃的存在, 还是因为弘农杨氏被驱逐问罪后自顾不暇,她也算是过了两年的安生日子。
直到圣神皇帝登临帝位, 安定公主成为太子,整个天下都为之惊动,才让她重新走出了门。
但非要说的话,她其实没有那样大的进取心,也并未打算在就读于太学后便走为官入仕的路子。
她只是怕, 怕那些很喜欢她的商会学生, 会被她的教授给带偏了。
就像她当年就曾经没能抓住那个机会, 反而走了那样大的一个弯路。
“我……”
她刚要继续再说,忽然见面前的武清月抬起了唇角, 朝着她回以一个温和的笑容:“明舒,你为什么会觉得,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有必要来向我求一个恩典呢?”
李弘这个人,甚至因没能有机会参与到宗室的谋逆和叛乱之中,若是对人说起敬怀太子的名号,恐怕都快忘记那是个什么人了,更别说是杨明舒和他之间的关系。
她想只做自己,而非什么人的女儿,什么人的遗孀,在武周并不难,只看她敢不敢再鼓起一点勇气罢了。
杨明舒目光一怔:“天经地义?”
“怎么不是天经地义呢?”武清月回问,“你可知道,在圣神皇帝的诏令公布之后,有一个人已借着消息灵通先一步报了名,还是个只怕谁都没想到的人。”
“她叫萧妤,曾经是唐和帝的妃嫔。但现在,她是太学的一名学生。”
她的这个决定甚至完全出乎了武曌和武清月的预料,可萧妤说出来的理由却让人无从反驳。
她说,她当然可以凭借着两次报信站队,在圣神皇帝即位后,也像是那些珠英学士一般得到个官职,或者是得个爵位的封赏,但她不想这么做。
她的前半生都因兰陵萧氏而屡遭安排,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在她从宫中隐退前往寺院礼佛之时,有时也觉自己的日子过得太随波逐流,那便总得再学些东西,才好决定让自己接下来往哪里去走。
再说了,她总不能让别人说,她是完全靠着两个女儿养活的吧?现在她们两个跟着她的姓氏哎!
在登基典礼结束后不久,圣神皇帝就同意了她提出的请求,将李素筠改名为萧素筠,将李下玉改名为萧夏玉。①
那她若是还带着先帝妃嫔的身份,又在明明包袱已被尽数解除的情况下还要固步自封,还有什么资格有此优待呢。
听武清月说到这里的时候,杨明舒不由掩唇失笑。
如她所说,这萧夫人当真是个妙人,想来等到真正成为同窗的时候,她也能向对方学到些东西。
但在这份笑意之下,杨明舒的目光又有一瞬的震动。
这个非同一般的太学学生,会让此次入学的人中,既有十岁上下的,又有四十余岁的。
她自然不会觉得这会让入学之时的场面变得滑稽,只会觉得,这当真是只有圣神皇帝治下才会出现的……
盛况!
当然是盛况!
“你现在还觉得,这是有必要向我汇报的事情吗?”武清月眨了眨眼睛。
杨明舒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除了当日被人从府邸中拉拽出来后,武清月其实一直称呼她的是皇嫂,可今日的第一句,却是明舒二字。
她当即摇头:“我明白了,我会自己做好决定的。”
武清月满意了:“那我便期待,你在太学之中的表现了。”
让她感到满意的,又何止是萧妤和杨明舒的选择。
在陛下颁布的接连数道旨意面前,不少朝堂官员也知道该如何配合了。
地方兴办女子官学,神都太学准许女子就读,就连今年的制举也直接准许女子参与考核,这是一系列结合在一起的举措。
除非他们这些朝臣能够重掌大权,否则绝无可能对抗这股女官入朝的洪流。
在此之前,他们囿于成见,已经错过了将女儿、孙女送到太子面前担任属官的机会,也错过了让家中女眷参与珠英学士的选拔,现在……总不能错了。
以圣神皇帝对于洛阳的把控,多的是办法听到,这些官员府上近来发生的变化。
那便可以暂时收回一部分推力在此事上,将目标放在下一步了。
正月之中,改朝换代的庆贺还未彻底落幕,再加上年节的欢愉气氛正当盛时,就算是圣神皇帝也乐得给人过个好年。
但年已过完了,就连朝堂秩序,都已随着官名改革被重新整顿了一遍……
那也差不多可以重新动刀子了。
先帝之子,前杞王李上金先是被打发去守护兼督造思陵,却在短短半个月后被以办事不力的罪名赐死。
自此,先帝只剩下了一个亲生儿子活在世上,还已改了武姓。
这还不算完。
毕竟李上金之死,在众多朝臣这里早就已有了心理准备。
在圣神皇帝登基之后,不,甚至就算她不登基的话,李上金也不过是早死还是晚死的区别而已。
真正让他们为之胆寒的,是随后的一系列举措。
李氏已非王权主宰,这些李唐宗亲也自然不能再叫宗亲,惩戒起叛逆来,也完全不必再留有后手。
先前武清月杀起叛党来从未手软,但终究还是有些漏网之鱼。
如今正是查漏补缺的好时候。
李素节被以谋逆之罪论处后留下的子嗣,李贤在逼宫叛乱时也未曾想到过的孩子,李贞李元谨等人被清算搜捕出来的血脉,全被押解到洛阳处死。
不仅如此,圣神皇帝根本没给这些人以死后安宁,包括她自己的亲生儿子李贤,都被统统改姓为——
虺。
也就是毒蛇的意思。
朝臣之中有试图劝谏圣神皇帝以仁德行事的臣子,却只得到了一句回应。
“凡涉事子弟,或是本事不足图谋篡位,或是仰仗宗亲之名凌迫百姓,或是犯上作乱胁迫兵士征战丧命,对于天下而言,算不上是毒蛇恶虫吗?”
圣神皇帝冷得出奇的目光,也随着这句问话,抛向了这些冒头之人。
她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些人名义上是希望她办事的手腕能收敛一些,别以这般狠辣无回的方式对待死人,实际上还不是想要保住李氏的其他子弟。
可她若是怕担上什么恶毒狠绝的骂名,也就不会有机会坐在此地了。
这些出言劝谏的臣子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她在下一场朝会之时,被送去撰写平乱士卒纪念碑铭了。
好啊,不是要仁德行事吗?
比起放过那些会让江山动乱之人,还是干这件事更能积攒功德一些。
至于等到他们亲自刻成的碑铭完工之后,这朝堂上还有没有他们的位置,那谁知道呢?
这些如丧考妣的官员根本无法抗衡陛下的意思,只能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神都洛阳。
他们也更为垂丧地发觉,这些在他们看来异常凶残的屠族改姓之举,在这民间根本没有造成任何一点影响。
此刻的洛阳,或者说是天下更多的地方,都在因另外的一桩事情而忙碌。
新朝初建之后的百废待兴,显然是一句实话。
恰逢冬日不在农时,能做的事情也就更多了。
四海行会之中数年的积存,足够让武清月下令做出一件事,那就是在诸州扩大水力纺车的规模,让其尽快投入到使用之中。
此外还有一件东西,也自四海行会的纺织府库之中,被送往了各方。
这个东西,名叫改良提花机。
行会的生意能够做到如此规模,在短期内积存起大量的钱财,和此物是分不开关系的。提花机中的“花楼”,就能够让复杂花纹以最为精妙的技艺落在织物之上。
只可惜,提花机这种东西,尤其是“花楼”,往往需要数人的配合才能顺利运作,还容易因提综引纬出现踏杆的损坏。
在东汉末年,名匠马钧其实对此物做出过一番改良,将五十蹑的提花机改成了十二蹑,以便让其能够由单人操作,但一方面削减了蹑数,便会大大降低提花工艺的精细程度,另一方面,随着东汉末年的战乱,这项技艺改良其实并没有完全被传承下来。
数年前,在四海行会内的挽花工在十二蹑提花机的基础上增加了六蹑,制作出了一台新的提花机,既能满足京中织物所求,又能继续保证由单人操作。
现如今,趁着新帝登基的这股东风,武清月也不差这点钱,直接将这些改良版提花机和其制作图样分发了下去。
对于有条件配备提花机的百姓来说,做挽花工自然是要比做寻常纺织工更能赚取银钱的!
在这等对寻常百姓而言的谋生大事面前,那些尽享食禄的昏聩之人被处决,被赐予什么毒蛇姓氏,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更不必说,除却提花机和水力纺车之外,还有另外的一桩事情被通传于神都周遭。
一件是,朝廷需要募招一批矿工前往唐州桐柏,前往开采一种矿物。
武曌虽然不知道,为何女儿会如此笃定,在那里能够找到一个她之前只挖掘过贫矿的东西。
但遥遥想起当年她刚刚学会说话时候的那个“雨”字预言,武曌又随她去了。
反正这批矿工的食宿是由太子在辽东的金矿所得来供给,那就随她折腾。
帮她隐瞒了这么多年的小金库,现在拿出来支援一下刚登基不久的阿娘,也是很合理的事情,不是吗?
而另外一件,则是工部下辖的部门需要招募一批有过造纸和造墨经验的好手,也需要一批接受朝廷雇佣的砍竹工。
前者自然不会缺少国库供给的工钱,而后者的收益,虽然比不上种地,但对于田地匮乏的下等户来说,也该当算是个谋生手段了。
一条条民生政令传及四方,谁还会觉得圣神皇帝是个毒辣的暴君。
再说了,她对前朝血脉也并无赶尽杀绝的意思啊。
姑且不说如今的那位太子,还有她的弟弟妹妹,都有李唐血脉,就说其他人好了。
出身李唐宗室的文成公主在这出改朝换代后,不仅没有被撤去西藏都护的位置,反而因为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抚恤边陲有功,被特许赐姓为武。
同样镇守西面的弘化公主也被赐予了武姓。
早年间就为圣神皇帝执笔书文的临川公主,也得到了这样的一份殊荣。
不过这三人之间还是有些不同。
武孟姜因周道务和周季童早年间的过错,唯恐他们还会因妻子、母亲的得势,做出什么不当的举动,恳请圣神皇帝褫夺她的公主封号,在一番商榷后,保留了临川县主的名号,转走前朝官职路线谋求升迁。
武文念的文成公主名号对于藏原之上的民众来说,还有着一份亲切,起码在卫藏四如被攻破之前,都绝不会对“文成”二字做出改变。
倒是从李妙元变成了武妙元的弘化公主,被特别赐予了西平大长公主的名号。
契苾何力近来也多被同僚投以羡慕的眼神。
改姓为武的李唐宗亲之中,还包括了契苾何力的夫人和他的儿媳。
在武这个姓氏目前还有着极高分量之时,这位出身铁勒的将领等于是手握了两张保命符。只要他不想着什么要为李唐的复辟尽一份自己的努力,他的番邦身份根本不会影响到他在武周朝的前途。
这——怎么不算是新君的仁慈呢?
不过这一出轰轰烈烈的改名背后,却有那么一批人的脸色越来越黑。
武承嗣便没忍住,将武懿宗和武三思给召集在了一起。
只是当这三人坐在一起的时候,在彼此的面面相觑之间,都能看出各自脸上的有心无力来。
武承嗣望了望身材矮小的武懿宗,又看了看还算人模狗样的武三思,见两人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也只能由他来发起这个话茬:“不说说看,对近日事情的想法吗?”
他拧着眉头,满脸不快:“你们说,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放着我们这些现成的宗亲不用,非要给那些前朝的公主赐予武姓。她们归根到底还是姓李不是姓武,谁知道会不会在拿到了权力之后,依然心向李唐,想要做些不利于我武周之事!”
“陛下在登基之事上如此果断机智,为何会在这件事上这般心慈手软!”
完全不像话嘛。
之前的糊名科举,前头放着个继承周国公爵位的诱饵,让他们一个个都试图拿出个好表现来,却在科举结束后没了下文,日日为之抓心挠肺,恨不得去直接冲到当时的天后面前,问清楚其中的结果。
武承嗣还因宗家两兄弟的文采不凡,找过他们几次麻烦。
谁能想到,他们之中一个因此而得利的都没有,反而是宗燕客得到了河渠令的官职,被派遣去了江南实干。
但又或许,他们之前没能得到爵位的继承,也没干出什么上门问询的事情,其实是一件好事。
圣神皇帝忽然登基,他们的地位自然要因变成了皇亲国戚而随之变高。
就算没这个机会成为皇帝的继承人,给他们封个亲王总是应当的吧?
偏偏连这个都没有,就仿佛在这神都之中根本没有他们这几号人,只有那一个个对于皇帝陛下有用的人,被赐予了武姓,直看得他们无比眼热。
若不将能够团结的人聚集在一起,商讨出个对策来,他们岂不是要成为最可笑的宗亲了!
然而武承嗣话音刚落,就听武三思在旁打断道:“你这话在我们面前说说也就算了,若是在陛下面前说,怕是有你好看的。”
武承嗣眼皮一跳,顿时意识到他这话中有一处不对。
他说什么归根到底姓李,那又将太子放在什么地方。
陛下的登基大典上就确立了太子的位置,显然是不打算给任何人以从中插足的机会,也就绝不会允许他有此非议!
可他又忽然目光一沉,怒气冲冲地朝着武三思喝道:“我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但你也最好别在这里装什么理智正义。你若真一点想法都没有,你就根本不会答应我的邀约来到这里。”
这次,轮到武三思的表情有些难看了。
武承嗣当然没有说错。他既然从父亲被流放的地方,回到了这京城之地,也就理所当然地想要出人头地。
奈何那条原本该当顺遂的路,不知为何竟然难以走通。
让他只能像是今日这般坐在这里,看似还像个体面人,实则却是满腹的怨气。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现在吵起来算怎么回事。”武懿宗出来当了个和事佬,开口说道。“承嗣说的也没错,那些被赐予武姓的,哪里能算是真正的武家人,万一李唐真有死灰复燃的迹象,怕是她们会重新改回李姓去。”
“陛下登基,也本该对宗亲封赏,以示武氏有繁衍壮大的可能,今日这情况……”
他说到这里,不免在目光中闪过了一抹怨毒之色:“你们别怪我将话说的难听,若是陛下给宗燕客赐姓为武,恐怕我等就更没有出头的希望了。”
武三思扯了扯嘴角:“你只担心这个也未免太过可笑了,你没发现另一件事吗?陛下她都没给周国公追封太上皇的位置!”
武承嗣和武懿宗顿时脸色大变。
武三思的这句话,简直像是个炸雷投在了他们的面前,也让他们忽然意识到了那个之前都被他们忽略掉的问题。
若是武周的周,真的是来自于周国公的“周”,陛下在大肆赐予姓氏之前,更应该做的其实是另外一件事,那就是为自己立起天子七庙,将……
起码也要将武士彟给追封为太上皇,才算是正经的流程。
可为何,她没有这么做呢?
总不能是因为她诸事繁忙,直接忘记了吧。
那若是连圣神皇帝的父亲都没能因女儿做皇帝,得到多少好处,他们这些父辈曾经做过错事的,岂不是更加不可能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武懿宗的声音都被卡在喉咙口好一阵子,而后才算回过了神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武三思答道:“我的意思是,我们的权力要争,但要聪明一点争。与其去说什么给武姓宗亲封王,还不如先去建议两件事,也正好借着这两件事,试探试探陛下的想法!”
……
这份奏折在次日便被递交到了圣神皇帝的案头。
武旭轮吞咽了一口唾沫,朝着上首的母亲打量,只觉她看过来的目光明明还算可亲的,怎么就让人觉得有点背后发凉呢。
还好有姐姐忽然在此时开了口:“他们写了些什么?”
武曌嗤笑了一声:“他们说,为了彰显天子威仪,让我尽早确立天子七庙,也好让民间变更祭祀,有宗庙立于神都,更能让武周名正言顺。”
“此外,我如今膝下只有你、长仪和旭轮三个孩子,既然你已封了太子,另外两个也该当封王了,也好显示天子子嗣与旁人待遇不同。”
听到这里,武旭轮咣得一声就跪倒了。
他抬着眼帘,委屈巴巴地小声发问:“阿娘,这不是我干的。”
苍天明鉴,他绝对没有利用武家那几个人来为自己谋取利益的想法啊……
这完全就是他们在自作主张,跟他可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要是因为这几个人的胡乱操作,让阿娘以为他之前的避祸想法是装出来的,他非得在自己出事之前先提刀去把那几个姓武的给宰了。
但怎么说呢,他表忠心是表得挺快,眼见这一幕,武曌却实在没忍住,伸手扶了扶额头:“行了你起来吧,我知道不是你干的。”
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在前,哪里需要什么领头人的指导呢?他们自己就会为了看似唾手可得的利益,打个头破血流。
更不用说,只是用这种委婉的方式,来为自己的下一步行动铺路。
可对于武曌来说,这样的行为,无异于是一脚踩在了她的逆鳞之上。
她看向这张奏表的目光越来越冷。
最后,变成了传到武旭轮耳中的一句话:“旭轮,你走之前,再多为我做一件事。”
第275章
武旭轮如蒙大赦:“这么说, 阿娘是准许我跑了?”
武清月努力将嘴角往下按了按:“你是不是关注错了重点?”
阿娘的那句话,可不是在说,武旭轮可以尽快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而是在说,他还需要做个钓鱼的鱼饵。
结果武旭轮可倒好,只听到了前半句。
武旭轮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我可没注意错。阿娘应当很清楚我到底有多少本事, 总不会让我去干什么做不成的事情。”
对上了面前母亲和姐姐的目光,他想了想还是把后半句给吞了回去:万一干不成事情, 还耽误的是她们的计划对吧。
“阿娘您说吧,我需要做什么?”他脸上当即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色, 试图能够尽快实现自己远离危机的梦想。
武曌朝着儿子认真看了一眼, 觉得有些时候,蠢一点或许真不是坏事,只要他有足够的自知之明, 还是讨人喜欢的。
“你啊……做好一个来者不拒的闲人就行了。”
武旭轮有些困惑地抓了抓头发。
武清月接道:“我给你制定一个作答的方略,你按照这个办事吧。”
武旭轮忙不迭地点头:“那就有劳阿姊了。”
……
大约是因为从母亲和姐姐那里得到了承诺, 当武旭轮折返回府的时候,走起路来都要比平日里脚步轻快。
一想到美好的生活正在未来冲着他招手, 他觉得自己熬夜掉的头发都要长回来了。
但对于同在神都的有些人来说,处境就有些煎熬了。
以武承嗣为首的武家几人给圣神皇帝呈递了那封奏表后,便一直在静待回音。
他们要等一个结果。
若是这封提请建立天子七庙和封武旭轮为武周亲王的谏言,能够在陛下这里得到许可,那么他们也有机会自此更进一步, 为自己争取亲王的名号。
若是他们的奏表被直接驳斥回来, 那他们便暂时偃旗息鼓, 换一种方式为自己谋求身为皇亲国戚的利益。
可奇怪的是,他们的那封谏言书, 就像是石沉大海一般彻底没有了消息。
既没有得到批复,也没有得到训斥。
武承嗣险些要怀疑,自己有没有送出那份文书了。
但他不会忘记,那封奏表上的每一个字,在将其誊写上交之前,都是由他们几人一并斟酌出来的,总不至于是他们这些人全都做了同一个梦吧。
“或许……是因为圣神皇帝被其他事情给缠住了呢?”
武懿宗刚说出这话,就见另外两人都看向了他,在眼神中有着一种仿佛在看傻子的神情。
早在陛下还未行改朝换代之举的时候,就已开设了铜匦上书的门路。
那是何其庞大的文书数目啊!
就算有那匦使院的诸多官员在旁协助,也从未听说有过信访消息淤积在何处,让圣神皇帝的这条门路有堵塞嫌疑。
接手着这样庞大信息量的同时,当年的天后、现在的皇帝陛下还处理着朝堂百官递交上来的奏疏,也未见处理失当之处,怎么可能因为有其他事情要忙,就将他们的这个建议放在了一边,暂缓处理。
“近来神都的要事无外乎就是那几样。六月的制举出卷被交给了鸾台近臣,以便随时和陛下相商试题。”
“李上金被处死后,思陵的后续营建工作被挪交给了重新在工部任职的阎立本。”
“太学招揽学子和官学开办之事,被交给了弘文馆学士和珠英学士共同办理。”
“还有……”
“还有女兵选拔。”武三思在旁提醒道。
“不过——这件事情也几乎是由太子殿下在负责,不至于让陛下那边分身乏术。”
提到女兵之事,这几人的脸色都有几分微妙。
虽说早在李贤于北地兵败之时,庞飞鸢率领手下女兵驰援,已将声名传到了京中,但她们毕竟还跟随庞飞鸢坐镇于单于都护府,并未亲自抵达众人的面前。
不像是这一次,制举取士有着圣神皇帝下诏,让女子能够名正言顺地参加,就连女兵的选拔也有了成文的诏令。
此次募招的女兵分为两个部分。
一个是火枪队,需要对女兵的家庭背景有着明确的审核,需要有一定的组装弓弩等器械的本领,还需要通过一番适应性训练作为考核,若不能通过,便只能被调派到次一级的府兵之中。
另外一个便是常规的兵卒,优先选拔年龄在十岁到十五岁之间可塑性更强的女兵,其中天赋最好的,能够按照北衙飞骑的标准进行培养。
一旦某一户内有女子被选入军中,便能将家中户口升为军户,享受赋税减免的优待,或者是以募兵的方式给予从军的报酬。
毫无疑问,这并不仅仅是要为身为女子的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选拔出一支作为近侍的女兵,而是要以募招女兵的方式,先将那特殊武器作为只有皇帝和太子专属的东西,又在借着女兵之事,试探推行府兵制和募兵制并行的平衡界限。
在女兵选拔的诏令下达后不久,各州也收到了另外的一条消息——
因武周初立,又有李贞、李元谨等人的叛乱,各折冲府都需对府兵人数、军户人数、府兵持有田地数目重新进行统计。
由唐休璟主持此事,娄师德从旁为辅,完成这一出户籍查验。
正是要为随后的政令变动做出个铺垫。
这显然不会是在一年半载之间就能完成的事情,但既已将此事委任了出去,也应当不会牵绊住陛下太多心神。
听说圣神皇帝还能忙里偷闲,在小女儿就读太学后,上门去考察了一番,便更不像是劳累于案牍之间的样子。
也就是说,他们的那份奏表,是被有意扣留下来,暂时不做出决定的?
武懿宗心中忐忑地斟酌了一番,忽然出声问道:“你们觉得,若是我们就此事,向周……不,应该说向那位皇子打探一番,有可能得到一个结果吗?”
见另外两个各自沉思,并未当即答话,武懿宗可以确定,自己提出来的,并不是一个过分草率的决定。
他便又补充道:“你们看,当初的镇国安定公主成为了太子,太平公主现在虽然依然延续公主封号,却因身在太学之中,作为一方标杆,势必会在成年后得到重用,反观皇子的处境就颇为尴尬。”
若是按照原本的李唐传承,在李贤因谋逆被杀后,武旭轮自然是继承皇位的不二人选。
可在这两年中,他不仅失去了自己单于大都护的位置,失去了周王的身份,甚至还有可能像是李上金一般,被以一个胡乱编造的罪名给处死。
他难道就不想让自己得到安身立命的倚仗吗?
在今日的局面下,他的利益和他们这些武家宗室的利益是有重合的,那便当然可以联手一番!
拿到亲王的位置,进而拿到外派的资格,不就可以坐镇一方了吗?
武承嗣思量了片刻,点了点头:“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真是可惜,他们自两年前被召集回来后到如今,也没能打通一条门路让他们从宫中获取消息,唯恐陛下会觉得他们这些争当世子的人,将手伸得太长了。
现在就成了他们办事落后一步也手段局限的困境。
好在,也不知是不是因武旭轮暂未有亲王名号,也没有一个朝堂上的实职,竟是让他在这天授元年的各方忙碌中,成了个富贵闲人,在这几日间更是迷上了戏园听曲,端的是让人羡慕的自在。
照这样算的话,要想避开旁人耳目和武旭轮接触,应当不是什么太过艰难的事情。
“这件事我去办吧。”武承嗣直接将此事接了下来。
不尽快从中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他真是寝食难安。
也不知是不是此前的频频走背运其实是在给他积攒机会,当他借机在宫外和武旭轮搭上话的时候,竟然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位皇子或许是因年龄尚小没什么心机,又或者是因为一贯以来的好脾气,见他上门,还直接让人给他看了座,自己则继续将目光黏连在前方的戏台之上。
“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武旭轮又啃了两口糖糕,这才漫不经心地朝着武承嗣瞥了一眼,心道阿姊揣测的情形果然又一次应验了。
有了前几日的应付,这一次他应当要更为熟练一些了。
“你也别这么欲言又止的。你姓武,我也姓武,都算是一家的亲戚,哪来那么多的规矩。”
武承嗣讪笑:“皇子说笑了。”
武旭轮可以跟他不摆什么架子,他却不能真将这话当真,否则还不知道会落个什么下场。
他斟酌了一番言辞,这才问道:“我只是想向您打听一件事。”
这话他本该再同武旭轮攀谈几句,在关系更为亲近的时候再问出来的。可武旭轮那不按常理出牌的开口,却让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计划。
反正他要说的事都已弯弯绕绕兜了个圈子,又不是上来就给自己请官,那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见武旭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武承嗣接道:“数日前我上了一道奏表,在奏表中提及,陛下既已登临天子宝座,那么长安城中的李唐宗庙就该当迁移出去,再在神都洛阳树立新的天子七庙。我虽没什么本事,却也愿意为圣神皇帝在此事上效劳。只是不知为何,圣神皇帝并未对此予以批复,敢问这其中,是否还有什么冒犯之处?若能得到指点便再好不过了。”
武承嗣看似在说话间恭敬低头,却始终在用微微上抬的目光,留意着武旭轮的神情。
他发觉在听到“天子七庙”四个字的时候,武旭轮隐约皱了皱眉头,但也并未对他直接提出这个问题做出责备。
这显然不是个寻常的信号。
在一阵只有背景戏剧唱腔的沉默后,武旭轮缓缓开口:“你怎么想到向我来打听这件事。你大可以将此事向陛下、向太子发问。”
武承嗣连忙皱起了一张脸:“臣若是有这样的胆子,只怕早已能有机会走上朝堂了,何至于需要用这种方式谋求一条前路。”
“当然,我不是说您少了上位者尊严,只是您并未在朝中任职,我便不算是在随意和京官往来……”
他的声音说到这里略微低了下去。
武旭轮扯了扯嘴角:“行了,你也不必多说了。天子七庙事关皇室威严,你将其提出总也是一片忠心。只是你想要的这个答案,我暂时不能给你。”
武承嗣刚想问一句这是为何,就见武旭轮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继续说道:“你别多问了,此事我阿娘也还在斟酌,你若是闲来无事,又喜好曲艺,不如多来和我做个伴。”
“听说——你在之前的糊名科举中表现不佳?”
武承嗣哑然,不知武旭轮是怎么将事情给掰扯到这边来的。
但还不等他给出个应答,就已听到武旭轮喜滋滋地说道:“那敢情好,我这人不学无术惯了,若是抓个本事太大的人和我一起不干正事,我还要觉得心中愧疚,现在便不必有这等顾虑了。”
武承嗣:“……”
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他该庆幸,自己能因此得到武旭轮的青眼,还是应该觉得郁闷,那居然是因为这个相当具有嘲讽力的理由。
可想到他还需要和武旭轮之间处好关系,以便谋求更多的东西,他便快速恢复了面上的平静。
也就在这时,他看到有个随从快步自外间走来,停在了武旭轮的身边,低声在他的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可惜这声音压得太低,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个“李”字,还有什么“有客”之类的话。
当那随从退下去的时候,武承嗣发觉,武旭轮脸上的神情好像比之前要松弛几分。
甚至随即就见他举起了面前的茶盏,朝着他示意了一下,“算起来,我还该谢谢你呢?”
武承嗣一头雾水,不知这个谢谢到底是从何而来。
直到他和武三思等人重新碰了头,又让人小心地留神武旭轮的行踪,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在这几日之间,想方设法找上武旭轮的,并不仅仅是他们,还有一些和朝堂看似无关又实则有关的人。
比如陇西李氏的一个旁支子弟,平日里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饮酒听曲,与武旭轮碰上后便自然而然地上前搭讪。
但他既是出自陇西李氏,便当然不只是和武旭轮讨论什么风花雪月问题的。
武旭轮对此避而不谈,武承嗣却能从他的态度之中看出,他似乎是对那头有些困扰,却不知是碍于何种缘故,并未直接将人给驱赶离开。
为此他不惜换了一种方式来避开麻烦,那就是让自己有个同行之人,还是能有效阻挡访客的同行之人。
武承嗣也终于在接连大半个月的陪同皇子听戏中,听武旭轮嘴快说漏了一件事。
他说,朝臣对于太庙之事有些争议,让母亲很觉为难。
毕竟,有些事情,不是光靠着杀人就能解决的。
“不是光靠着杀人就能解决……你说这算是什么意思?”武承嗣朝着另外两人发问。
却只得到了武三思让他继续和武旭轮相处的回答。
但次日武承嗣却没能跟武旭轮一起,将之前那出只听了一半的戏曲给听完。
他刚到了平日里两人碰面的地方,就从武旭轮留在此地的随从那里得到了个消息。
今日武旭轮是肯定来不了了,因为……
许敬宗病重,圣神皇帝为显示对这位老臣的殊荣,亲自带人登门看望。
可再如何有陛下的探视,对于一个确实已到风烛残年,也已将近油尽灯枯之时的人来说,他也决计没有办法因此疾病痊愈,重获新生,最多就是能够在回光返照之时,和皇帝陛下再说几句话罢了。
武曌看着面前的这位长者。
想到他在废王立武之时的站队,想到他在获知先帝意图除掉长孙无忌后的表现,想到他在随后对于她这位天后提供的不少支持,她便觉恍惚之间的时间流逝,真是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现在又将少掉一个人,曾经见证李唐从生到死的全部历程了。
武曌朝他开了口:“你不必担心子孙后嗣之事,自许度支转调地官尚书以来,在数月间为朕理清了不少旧账,漕运改革之事也将继续交托在她手中继续推行。她比你那个流放后早死的儿子,强得太多了,也势必能为你振作门庭。”
“前两日弘文馆学士商讨你的谥号,有人说你早年间德行不修,也被她闯了进去,将其一一驳斥了回去,最后为你定下的谥号,是文懿二字。”
许敬宗已很难再说出话来,却依然能听得清周遭的话,尤其是被圣神皇帝说出来的那几句。
文懿!这当然是一个美谥。
凡是文臣,莫不想要自己的谥号中有一个文字,这一点他实现了,便比大多数臣子要好上太多。而这文懿的谥号,就算比不过文正、文忠这些,也当属第一流的!
他终于可以安心地去了。
……
当许敬宗的灵柩被人送往关中的时候,武承嗣便站在武旭轮的身边,随同他一起目送着这份送葬的典礼,看着这位臣子堪称幸运的落幕,或者说是善终。
也不知道他武承嗣将来会是何种样子,想来,就冲着他姓武这一点,便该当要比许敬宗风光才是。
只是奇怪的是,他已将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武旭轮却还没有,更是在神情中难得有几分深沉。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许敬宗和武旭轮之间也没有太大的交情啊,那便根本不必有这样的表现。
武承嗣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打断了武旭轮的深思:“您这是怎么了?”
武旭轮叹了口气:“你没跟着陛下去许相的宅邸探视,便不知道,陛下除了提及了给许相敲定的谥号,让他安心故去之外,还告诉了他一件事。说是许相他虽是在前朝太宗时候就得到了重用,但直到先帝在位之时才得以拜相,那也合该陪葬在思陵。作为第一个随葬思陵的臣子,也算是另外的一出殊荣了。”
“你看啊,那思陵还在建造之中,也正好能给许相一个宽敞地方。”
武承嗣问:“但我听您的语气,这其中还出现了什么变故?”
“也不能算是变故吧。”武旭轮干笑了两声,“也就是许相在听到这里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是忽然就自病榻之上挣扎了起来,恳请陪葬于昭陵。这今日的辒辌车载尸,便是往九嵕山去的。”
他才不要被安葬在思陵,要葬,自然还是该在昭陵。
武承嗣一噎,只觉情形若真如武旭轮所说,真是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但当他再度朝着武旭轮脸上看去的时候,又觉那上头写满了凝重之色。
“昭陵啊……恐怕上至朝臣下至百姓,都还有相当多人将昭陵视为圣地,偏偏他们还不像是那些谋逆之人一般,有切实可考的罪证。”
“百官之中虽不敢有人再公然反对圣神皇帝的诏令,但太宗遗泽仍在,若要迁移李唐太庙,变更为我武周的天子七庙,还有不少麻烦呢。”
武旭轮说到这里,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说得稍有些多,连忙转身就走。
逐渐和暖起来的清风倒是将他的一句未尽之言,吹到了武承嗣的耳边:“都说了,这不是杀人就能解决的事情……”——
“……但要我看,这件事也不适合就这么拖下去!”武三思听了武承嗣的这番转述后回道。
“朝堂之上自贞观时期便入朝的老臣还有不少,像是契苾何力与刘仁轨等人都还算体魄康健,若要希望他们能在三年五载间全部病逝,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但要是等久了,传出去还以为,武周不过是李唐的另外一种叫法罢了,若不然,为何要担心这等太庙搬迁改立之事!”
武三思咬了咬牙,朝着武承嗣问道:“你说,若是你我能为圣神皇帝快刀斩乱麻,能否换一种方式跻身亲王之列?”——
但他们却不知道,与此同时,武旭轮看着面前的李昭德,说出了另外的一番话:“……我昨晚,又梦到阿耶了。”
第276章
李昭德凛然一惊。
他忙不迭地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 朝着周围张望,确认并无隔墙有耳的情况,这才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也不怪他如此紧张。
实在是近来圣神皇帝的一连串举动, 既有强硬实力在后头作为倚仗,便当真是雷厉风行。
一想到他此前在陛下正式登基之前的猜测,觉得她宣称登基也不过是一个权宜之策, 就觉得自己的脖颈开始隐隐作痛,仿佛随时都会有一把刀落在他的脖子上。
身为陇西李氏的族人, 他当然还抱有那么最后的一点想法,希望能看到陛下重新将权力交还给李唐。但有那位同样强势的继承人在, 他再有多少想法, 也得暂时将其吞咽下去。
就算他之前先让人接触于武旭轮,也只是想走个循序渐进的路子,何至于直接将先帝给搬出来啊!
毕竟, 还是李昭德要比虺昭德好听一些吧。
他平复了一下心绪,这才朝着武旭轮问道:“您何出此言呢?”
李昭德说话之间, 也专门留意了一番武旭轮的神情。
朝堂之中无人不知,武旭轮甚少涉足朝堂之事, 也就理所当然地没多少心眼。
往年在大朝会上和他有过交流的朝臣也都觉得,他实在是个在心中藏不住事的人。
但反正在他的上面还有两个兄长、一个姐姐,朝臣也并未觉得这表现有何不妥。
这在此时对于李昭德来说,倒是个好事。
他并不难自武旭轮的脸上看到一抹怅惘之色,不像是随意乔装出来的, 大约真是因为——
他有些想念父亲了。
可惜先帝已然因乱臣逼宫而亡, 被送往思陵安葬, 自然再不可能出现在这个还未及冠的少年人面前。
或许也只有在梦里才有可能相见了。
武旭轮垂着脑袋作答,语气里透着几分可怜:“我还能将此话跟谁去说呢?朝臣之中或是刘相那种已彻底站在我阿娘和阿姊那边的, 或是从两年前科举之中选拔出来的新秀,又或是已如许相一般亡故作古的,可你看看,就连最后那一种都没记着我父亲。”
“李氏宗亲中反叛的反叛,改姓的改姓,也不知还剩下几人。我甚至都怕思陵还未建成,我父亲便已被人遗忘了。”
他霍然抬眸,脸上闪过了一抹怒气:“还有,曾经还能在朝堂之上为我说话的裴炎此人,相比于做李唐的忠臣,显然更愿意做个权臣,论起见风使舵的本领也不遑多让。”
武旭轮话到此刻忽然中止,但李昭德听得出来他话中的未尽之言。
刘仁轨是几朝老臣不可信,李唐宗亲剩下的大多怕事,就连裴炎这样的人在方今也不可信,那么武旭轮所能相信的,也自然只有仍不甘心的陇西李氏。
论起世家见风使舵的本领,在此前的朝代更迭中既有“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便可见一斑。
但陇西李氏不同。
只有李唐在位,他们的地位才最是特殊。现如今朝堂之上的诸般举措,更是多有对世家行贬抑之举,便让这出改朝换代后,他们的日子有些难熬。
他们当然是更喜欢前朝的,不是吗?
可忽然之间,武旭轮又皱了皱眉,摆手道:“算了,若非你我此刻在这等享乐听戏之地,应当不会为人所察觉,我连这些话也不该跟你说。我也不想在这等时候再多拉一个人下水,你就当没听到我说的那些话吧。”
李昭德的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沉思之色。
他当然可以在此时转头离开。
既无把柄被陛下和太子拿住,他便还是安全的。
但他又有种直觉,若是让那两位继续大刀阔斧地改下去,从女官到女兵,再到更加深入的事情,他们这些人只会被一步步困死在那里,那还不如尽早做出些尝试。
反正听听也不会掉一块肉,若事有不可为,他再脱身也不迟。
李昭德刚欲起身的动作就停在了当场。“可我听说,近来您和武家的武承嗣走得很近?”
“武承嗣?”武旭轮冷笑了一声:“与其说是我和他走得很近,还不如说,是他想要从我这里得知陛下对于武家宗亲的安排,问询何时建立天子七庙,让他们这些皇亲国戚身份更高,而前来接近于我。”
“别看武承嗣此人装得还算是个谦卑的样子,但只怕他满心觉得,他这个武姓,比我这个改过去的武姓还要高贵不少,不过是想踩着我来往上爬罢了。”
“那您……”李昭德有些不明白了。
若是这样的话,以武旭轮的身份完全可以将人赶走才是。
武旭轮打断了他的话:“但我也想看看,这些人为了给自己谋求一个亲王位置,到底能弄出什么事端,那也无妨和他虚与委蛇一番。”
“可惜他的目的暂时大概是无法达成的。”武旭轮解释道,“定了武周天子七庙,便是要尊奉我外祖父、外曾祖父,按照继承的规则,岂不是该当让这些先帝的权力传给这些嫡系子孙,而非由我母亲传给我阿姊。先用李唐太庙没有合适人选封爵,不宜随意外迁当个借口,正好可以将此事先拖延下去,还能安安朝堂之上老臣的心思。他们在这个时候出头,无疑是在自找麻烦。”
“不过怎么说呢,”武旭轮顿了顿,像是有刹那的犹豫,但还是说了出来,“武承嗣武懿宗这些人,我看都比有些人有想法,也起码更有胆子一些!”
李昭德听到这里,在看向武旭轮的目光中,都不免露出了几分惊疑不定。
像是有些不敢置信,这样一番话居然会是从武旭轮的嘴里说出来的。
又见武旭轮随即就从一边取过了甜点的盘子,继续这午后的茶点进餐,分明还是一派无甚心机的闲散皇子模样。
耳闻楼下的戏台上正演到关键之处,他竟将脑袋往外探了探,热切地鼓了两下掌。
此等表现,真是活脱脱一个纨绔模样。
可若再结合上他先前的那番话……
李昭德目光一亮,只觉他此前真是太过小看武旭轮此人了。
不对!
或许小看这位的,还不仅仅是他这样的前朝官员,还有武旭轮的母亲和姐姐。
先帝是玩弄权术的一把好手,当今的圣神皇帝同样是政坛风云的掌控者,生出来的孩子中,又怎会只有安定那一个有本事的。
这不是还有一个,就在他的面前吗?
李昭德叹了口气:“您也不能怪他们没这个胆子。朝堂之上的风向已摆在面前了,若无希望,只能落个触怒新君惨遭处死的下场,又为何还要做此等无妄之事。”
“先前您也不像是个明白人的样子,宗室之中有想法的都被处决了,就连百姓也对这等改朝换代的悖逆之事没甚反对想法,我们还能做什么?”
要朝臣权力和地位没有,要兵权和名望更没有,除了在背地里希望圣神皇帝早日过世,太子殿下出个意外,让皇位落到皇子的头上,简直没有任何一点办法。
武旭轮动了动眉峰:“也没人让你们非要在朝堂上高呼什么还政李唐,或者是挑唆武将再次尝试起兵,这种事情,就连没见过世面的人都知道不可行。”
“那您的意思是……?”
武旭轮目光直直地望着面前的李昭德:“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你一句话。你是我父亲的臣子,还是我母亲的臣子?”
李昭德对于自己给出的答案没有任何一点犹豫:“我姓李。”
“好!”武旭轮脸上顿时浮现出了喜色,甚至当即将手一拍,以示赞赏,“有你这句话,知道并不只有我还在念着我父亲,那便足够了。”
“如今朝堂之上的情况,便是先杀出头之人,请李御史千万不要正面和陛下起冲突。”
李昭德点头:“这是自然。”
武旭轮便继续说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什么都不能做。武家的那些宗亲一旦以王侯之位犒赏,在各地繁衍生息,势必要成为祸患。就算如今这些人还并不成材,但前有武思元这样的例子,可见也未必不能在歹竹之中出好笋。到时候就算真有人有心匡扶李唐社稷,也势必会遭到不小的反对。”
他沉着声音,脸上闪过了杀气:“那还不如寻个机会,将他们给扼杀在并未掌握大权的时候。”
李昭德倒抽了一口冷气,显然是没想到,武旭轮当年拒绝先帝将他立为太子的时候如此窝囊,今日却能有这样的决断。
可或许正是因为从李变武,才让他忽然之间成长了起来,也有了这样的醒悟。
他也说……他先前,梦到先帝了。
只怕在九泉之下,先帝也绝不会满意于那个“和”字的谥号。
汉和帝有和熹皇后这个贤内助,以太后身份匡扶朝政,唐和帝的皇后,却做了下一个朝代的君王。这比起南北朝屡见不鲜的臣子弑君,还要匪夷所思得多!
“我近来多有向武承嗣挑拨,我看他们为了尽快给自己争取到封王的资格,大概很快就要坐不住了。”武旭轮继续说道,打断了李昭德有一瞬的走神。
“倘若李御史还有心匡正社稷,那便不如先盯紧他们的举动,看看这其中有无可乘之机吧。”
李昭德权衡了一番,觉得武旭轮所说确实没什么危险。
若能借着武家宗室生事,削减那位圣神皇帝的名望,或许还能有更多的机会拉拢到其他臣子。
这件事,也确实不适合由武旭轮去办,而是该让他隐在幕后韬光养晦。
以武承嗣等人如今的身份,他们陇西李氏的人要想盯住这些人的动向,还是很容易的。
做出了决定,李昭德当即朝着武旭轮深深行了一礼:“请您务必保重自己,我会试试抓住这个机会的。”
他又朝着武旭轮的脸上看了一眼,觉得或许比起称他为武旭轮,还是李旭轮这个名字更适合他。
但这,大概不是一夕之间就能达成的愿景了……
不过当李昭德自此地离开的时候,武旭轮自窗边看了看他的背影,觉得他的背分明要比来时挺得直了不少,显然是在心中多了几分底气。
也就在同时,一个声音在武旭轮的背后响了起来。
“噗……请您务必保重自己。”
武旭轮闻声回头,就见这戏楼包间的隔断翻转,露出了后头的另外一个房间。在此地坐着的人慢条斯理地沏着茶水,朝着他投来了一道玩味调侃的目光。
他当即快步走了过去,像是先前的种种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就这么直接瘫倒在了那人对面的座位上。
过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回道:“阿姊你就别看我的笑话了。你不知道,我刚才差点忘词的时候别提有多紧张了,还好最后想了起来。”
“可你不是演得挺好的吗?看来之前的准备并没有白做。”武清月笑了笑,“我这在旁压阵,就完全没起到什么效果。”
“那还是阿姊教得好。”武旭轮揉了揉额角,觉得自己要获得自由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饶是有阿姊为他谋划了应对各种情况的办法,在真遇到这些人事往来的时候,也不可能每一句话都和预想的情况一致。
他也更不能将这些谋划好的话都像是念台词一般说出来,若真如此的话,那这其中的破绽也未免太大了。
好在阿姊告诉他,无论是武承嗣还是李昭德,在方今这个时局之下,多少都有一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武旭轮的表现只要尚算合格,就不会被察觉出端倪。
若是他们真能对其中的情况如此敏。感,也不会局限于今日的地位了,不是吗?
事实证明,武清月对于武承嗣、李昭德等人的预估一点都没有错。
他们根本不可能分出来,武旭轮在话中对裴炎的恼怒,不是因为他要做权臣,不复李唐臣子,而是因为裴炎之前在先帝驾崩后,试图将武旭轮给扶持上皇位,真是完全没考虑过将他架在火上烤,到底会是个什么结果。
他在话中对于武家众人的杀气,自然是因为这些人居然还觉得他是能跟他们站在一路的,觉得他现在的闲适生活才叫危机四伏,真是一点都没给他留条活路。
至于他对李治的怀念……哦,那倒还能算是真情流露。
那毕竟是他的父亲,也从未对不起他。
但现在既然坐在皇位上的已经是母亲了,这个怀念该停留在什么程度上,武旭轮还是有点数的。
他想了想,继续开口道:“阿姊,但我有些不明白,你和阿娘想要借着此举,让陇西李氏和武氏宗亲互相攀咬,然后呢?”
这两方的权力就这么多,能闹出的事端也有限,在他的猜测里或许能拉扯出一批潜在支持李唐的朝臣,以便皇帝在用人的时候做个区分,但街头打架又不会让朝廷破产,真能达成她们想要的目的吗?
武清月摇了摇头:“旭轮啊,你还是太正常了,不明白我让你说的有些话,对于有些人来说,都能算是点火的引子了,哪里只是街头打闹那么简单呢?”
“在一步登天的权势面前,没本事的人也最容易变成疯子。”
当年的李义府不就是一个证明吗?
只要有活下去,或者是登临高位的机会,没有什么事情是干不出来的。
武旭轮生在皇家,权力与富贵对他来说可谓是唾手可得,自然不能理解这个道理。
“你也不想想,若不是大事,我何至于要让李昭德去盯着。他既然巴不得能给武家一个迎头痛击,说不定非但不会在苗头尚小之时就将其掐灭,反而会来上一出推波助澜呢。”
武清月笑容愈冷:“你的戏份已经唱完了,剩下的就等着看好戏就是了。先将该杀的人一口气杀完,才好毫无后顾之忧地去解决吐蕃那边的事情。”
最迟还有两个月,澄心和钦陵赞卓这些人就该当从域外折返了。
有钦陵赞卓同行,又有终于成了气候的火枪,武清月对于进攻吐蕃更多了几分信心。
但这一次,她不希望是因为她从京城离开,让一些人觉得有机可乘,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而是希望在彻底震慑住群臣,踩着这片鲜血踏上出征的旅途,为武周迎回一场开国后的边境胜利!
“你知道吗?卫藏四如那头的消息不易往外传出,文成都护打探消息花费了不少心力,也送回来了一个相当重要的消息。”
武清月指尖轻叩着桌面,脸色比起先前严肃了几分:“早在前年,吐蕃赞普芒松芒赞就已经去世,因新一代赞普在彼时年不满三岁,由没庐氏王妃赤玛伦以王太妃的身份总揽朝政。这两年间吐蕃看似是在收紧疆土和人手,却也在修生养息,以备战事。”
“若是再度进攻吐蕃,比起当年我和禄东赞父子的交手,这一次的难度有增无减的!阿娘登基称帝,也势必会让赤玛伦在吐蕃争夺话语权有了更多的机会。所以——”
“我绝不会允许有任何人、任何事会对这场战事造成影响。尤其是,那些自觉姓武就能拿到好处的家伙!”
武清月语气冷冽,直面这数句的武旭轮更是惊得险些跳起来。
但想想这又不是在训斥他,他又直接坐了回来。
“……那阿姊为何不再等两年,等朝政彻底稳定了再出兵?”
武清月挑眉:“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吗?赤玛伦是个人才,给她时间成长,就是让武周面临更大的损失。还有,吐蕃是奴隶制,你以为他们的备战,是怎么尽快做到兵强马壮的?”
那些可都是被她算进武周人口之中的百姓,自然是越早将他们正式纳入到领土之中越好。
还有一句话也从来没有说错。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吐蕃是这个“卧榻之侧”,那些潜藏在暗处别有心思的人,又何尝不是这个“卧榻之侧”!
“行了,剩下来的事情你就别管了。”武清月起身,安抚式地拍了拍武旭轮的肩膀,“若是那两方还有人找上门来,你既有了先前的经验,应当也能应付得更加游刃有余了。”
“再不济,你就说自己从看戏变成出门钓鱼去了。反正他们都觉得你在卧薪尝胆,那再怎么不务正业也无妨。”
武旭轮卡壳了一瞬,想到自己现在在旁人眼里居然还能和越王勾践画个等号,就觉一阵恍惚。
“我配吗?”他看着武清月身影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
……
但他配不配的姑且不论,他起到的作用可实在是不小。
武承嗣武懿宗等人正如武清月所说的那样,在成为亲王的权势面前,是真不怕做出些过激的举动。
朝堂之上的那些老臣多有心向李唐,或许会对立武周的天子七庙做出驳斥,圣神皇帝也并不介意先将户籍统计完毕,一步步来走,而后彻底将二王三恪之法都给抛在脑后,他们却不想等这么久!
明明,他们的长辈已经变成了这天下最有权力的人,为何他们还要过那等看人眼色的日子。
就连入朝为官,都因他们此前在糊名制举中水准不佳,一直没能办成。
天下何来这样的宗亲!
那也别怪他们用些特殊的手段了。说不定,圣神皇帝还要因此而感谢他们,能为她解决一个心腹大患。
快刀斩乱麻的办法,适用于太子铲除前朝宗室,也合该适用于他们今日要做的事情。
那些老臣既然口口声声将前朝太庙给提在口中,还希望能让陛下给一李唐宗亲封爵,以保护太庙的传承。
但这太庙若继续这般被保存下来,便必然还在民间有声望存续,谁知道算不算是武周的祸患。
与其如此,还不如将其毁了了事!
前朝已死,新朝已立,若是前朝的太庙因为迟迟未从长安搬迁离开,遭到了上天惩戒,天火打击,烧成了一片灰烬,那也完全……完全说得通。
到时候,再加上他们制造的舆论,便不怕新的太庙不能在神都正式建立!
第277章
“可这么做……会不会太过冒险了。”武懿宗还是有些忐忑。
相比于武承嗣和武三思, 他连外表上的优势都没有,现在还不曾因为武周皇帝登基拿到“该有”的富贵保障,便更是矮了几分气场。
那也无怪他对于办这样的事情心存惶恐。
武承嗣却当即打断了他的话:“你若是不想做, 现在就可以走。但将来若是我与三思因此大功平步青云,你也不要想我们会抬举于你。”
“不错。”武三思的脸上更是闪过了几分愈发坚决的神色,“冒险?凡事也不过是富贵险中求而已。何况, 这才叫直取要害的法子!”
“若不在这等要事上做些得力的事情,你我要凭借着什么办法才能在陛下面前出头?”
“凭借你我的文治武功吗?”
糊名科举已经用两年前的结果证明了, 有那位陛下在背后把关,就算他们是亲戚关系, 也绝不可能从她那里得到任何一点优待。
她不会让他们有走关系的机会。
可若要让他们从流外官甚至是最底层的胥吏做起, 他们又舍不得自己的家世,自觉不该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而若是想弃文从武,以太子殿下对于军队把持的力道, 同样不可能给他们以任何一点机会。
他们也确实没有任何一点领兵的经验。
武懿宗仔细思量了一番,终究还是咬牙回道:“你们说的不错, 我们若不能直取要害,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
那就……干吧。
择日不如撞日, 既是要制造太庙被烧毁的舆论,自然是距离武周建立之时越近越好。
他道:“我们近日,便往长安走一趟。”
该说不说,若是没有武旭轮对李昭德的“告密”加上怂恿,他们三人要往长安去一趟, 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圣神皇帝对于朝堂官员的遴选, 早在她还是天后的时候, 就已多有插手,其中对于官员才干的标准自然是有目共睹。
当年的武承嗣等人, 没能在那场糊名制举中拿到周国公的爵位,如今没能得到敕封,也是理所当然之事。神都之中,可没几个人将他们当一回事。
加之洛阳因武周的建立,再不只是作为长安陪都的身份,近来往复于长安、洛阳之间的车马不计其数,武承嗣他们混在中间就更不起眼了些。
谁会管三个连官员都不是的人呢?
可李昭德却很快留意到了这个并不寻常的举动。
这些武家人原本是没有必要去长安的。
自圣神皇帝迁都之后,连带着荣国夫人都已被小心看护,送来了洛阳,如此一来,在长安那边,他们根本没有什么需要登门拜谒之人。
至于是去长安扫墓,更是无稽之谈。他们自己的父亲大多被埋葬在了贬官外流之地,因此前没有陛下的准允,他们也不敢擅自将人迁回武家祖坟,再往上数的武华、武士彟这两辈人,都是被安葬在并州文水,和长安同样没什么关系。总不能是去给韩国夫人扫墓的。
李昭德心中默念了一番武旭轮此前跟他说的话,觉得只怕真要被那位卧薪尝胆的小皇子给说中了。
他们是要去长安做一出大事的!
“可就只有他们几个人,能在长安干出什么事呢?”李昭德有些困惑。
倒也真不能怪他看不起这些人,实在是他们……
恐怕将他们放在长安西市里都掀不起什么风浪,要被那些叫卖的声音给淹没下去,更何况是整座长安城。
但闲着也是闲着,他还是让人直接跟上了武承嗣等人的脚步,留意好他们的行踪。
这事对他来说是真不难办。
陇西李氏的前面顶着“陇西”二字,但要在李唐时期争取权力,在长安城中自有根基,现在要重新将人力物力都转移到洛阳去,确实还有些束手束脚,可在长安城中遗留下来的人脉却当真不少。
于是很快,就有一个让他极度意外的消息,被传递到了他的面前。
“你确定,这是他们近来在长安周遭购置的东西?”李昭德翻了翻仆从送来的那份单据,在脸上闪过了一丝狐疑之色。
武承嗣、武三思和武懿宗三人分头行事,分别采购了不少硫磺、火油、火绒等物。
这可不像是什么寻常的举动。
没人会觉得他们在购置了这些东西后,是想要连续挑灯夜战,以备考六月里在洛阳举办的制举,也不会有人觉得,这是他们想要在关中购置荒地,将荒地上经冬生出的杂草都给焚烧殆尽。
“六郎还有另外一封信给您。”侍从将其递了过来,“说是直接让人传话恐有不妥。”
李昭德接过了这封信,打眼就看到,在这上头言简意赅地写着几个字:“武承嗣窥伺太庙。”
他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接到他消息负责盯梢的李家六郎,虽然不是个念书从仕的料子,但办起正经事来从未有过错漏。
李昭德也相信,在这等要紧事上,他不会有胡编乱造的行为。
那这“武承嗣窥伺太庙”之事,便真是非同小可了!
他除非是傻了,才会觉得武承嗣等人是在关心太庙有没有漏雨。
再结合他们近来所购置的东西,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他们想要将李唐的太庙给烧了!
“天下怎么会有这等愚蠢之人。”李昭德几乎是在意识到这个可能性的下一刻,便忍不住怒骂出声。
“他们不会觉得,凭借着他们的这点小计划,就真能烧掉太庙吧?”
显然不可能。
不错,长安已经不是帝都,就连原本戍守在蓬莱宫周遭的北衙府兵,都已经被尽数调度前往了洛阳。
若论太庙的防卫程度,自然是比起去年下降了何止一个台阶。
乍看起来,还真给了一些人以从中做手脚的可乘之机。
但要知道,往前追溯数百年,便已有功臣凭借着生前的功业,配享于帝王太庙之中,到了李唐同样如此。
太宗皇帝过世的那一年,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已经去世的便有数人,便如太尉房玄龄,就是这其中的一员,他也因此得到了配享李唐太庙的待遇。
在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人的势力倒台之后,房家的幸存者重新在长安站稳了脚跟。
而自李唐被改换为武周之后,因李昭德此前试图留意太庙的去留,便获知过消息,这些人,再加上申文献公高士廉的后人,蒋忠公屈突通的后人,都曾经对太庙之事有所关注。
相比于并未配享太庙的魏征、长孙无忌、李靖、杜如晦等人,高士廉、屈突通的分量要小上不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后人就会对此事疏于关心啊……①
只怕他们一带着那些点火助燃之物,就会被人给抓个正着,来上一出人赃并获。
李昭德都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他们这叫无知者无畏了。
但一想到他们若真干出了这样的举动,将这等荒谬绝伦的造假消息送到洛阳,朝堂上会引发何种热议,又将会在朝臣之中引发何种反应,李昭德又觉,自己还是不该嫌弃他们愚蠢,而应当说,他们真是再好不过的“盟友”。
“去取纸笔来,我给六郎回一封信。”李昭德的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激动。
随侍在旁的仆从当即为他研墨。
可当纸笔具备,即将提笔写下这封回信,提醒长安那头切勿将人放跑的时候,李昭德又忽然顿住了笔尖,放任乌墨在纸上氤氲开了一抹痕迹。
仆从随即就见,李昭德抬起了笔,将那张写坏了的纸丢在了一边。
“不对……”
他皱着眉头,脸上闪过了一缕思量之色:“这样不对。”
在武承嗣等人采购的东西中有硫磺,在圣神皇帝的那支火枪队开火后,也能闻到硫磺味。若是直接将人抓获,他们也完全可以说,他们只是在为圣神皇帝采购东西,而不是对太庙图谋不轨。
到时候,岂不是还能让人轻松为他们脱罪?
那也达不到他们想要借此从武家宗亲身上咬下一块肉来的计划。
与其如此……既然武承嗣等人想要行此等剑走偏锋之道,以促成武周太庙的建立,那他们又为什么不能再大胆一点呢?
比如说——
比起直接放任长安城中的局势发展,让武承嗣等人直接被抓获在宫门之外,还不如帮他们一把,让这把他们极有可能想要点燃在太庙之中的火,被顺利地引燃。
到了那个时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赃并获!
届时李唐太庙被烧毁了一部分,也正能让朝堂之上依然心念大唐的朝臣更觉愤慨。就算不能借此直接将圣神皇帝给拉下台去,也怎么都能在这当中埋下一根要命的毒刺吧?
那就让他们先烧好了。
这一把火,可未必是在拉下大唐的颜面,而是不破不立!
李昭德想通了这些,当即运笔如飞地写出了另外的一封回信。
为了确保这出大事的发展能够如他所愿,尤其是不能让武承嗣等人逃脱惩处,他甚至盘算着,自己是不是该当寻找一个机会,拿下一个回返关中公办的职务。
这应当还是有些机会的……
想来那位皇帝陛下应该也觉得,像是他这等此前出言无状的人,还是直接离开洛阳为好,却不会想到,等他再回来的时候,会带来这样的一出惊喜。
……
身在长安的武承嗣等人还对其一无所知。
他们自觉小心地搜集完毕了用于点火助燃的种种物事,又将从他们暂住之处前往太庙的路线又往复走了数遍。
所幸,长安的宵禁比起数年前,那可真是松懈了不止一星半点,让他们在往来探路巡查之中,已算是将该当如何行事给摸了清楚。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都在相助于他们,希望他们能够借此立下大功,从此富贵无极,这长安城中竟是接连的两日阴天,还是无风的阴天。
当夜幕降临之时,本应当空的一轮皓月,已完全被阴云所笼罩。
武承嗣武三思等人带上了随同一道引火的下属,按照他们此前在里坊边角预留出的路,小心地越过了院墙,在避开了这一带的巡逻后,小心地朝着皇城摸去。
却并未留意到,在他们有此举动的同时,在他们相邻的院落中正住着监视他们举动的人,直接尾随在了他们的身后,又专门分出了一人前去报信。
这些人若要在他们得手之前便做出阻拦,恐怕也并非难事,但他们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还有意引开了附近的报时戍守之人。
武承嗣这边,就只觉他们的一切行动,都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
今夜的正式动手,让他的心跳比起前几日踩点的时候不知要快上多少倍,甚至让他有些担心,自己会因短暂的手脚失控,直接从院墙上摔跌下来,发出什么会让人察觉端倪的动静。
但他最终还是站在了太庙之前。
长安禁宫先是因唐和帝的病情,被搬迁到了蓬莱宫内,后被遣散了一批宫人,现在又因圣神皇帝在神都即位,又调走了大量的人手,变得更加冷清了。
而位处于禁宫一角的太庙,也就更是只有零星的灯盏还亮着,昭示着其中还有少数戍守之人。可乍一眼看去,已是好一派香火寥落的样子。
这简直就是老天赐予他们的最佳点火时机。
“快!”他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将引火的东西都藏在帘帐之下,让火势扩大的时候,将这些东西尽量烧个干净。”
那些留守此地的,也早被他们打晕了,就当他们是因玩忽职守而错过了火情就好。
至于他们这些人,自然是要在火起之时就尽快撤离。
不知是不是想到自己的前景便格外激动,武懿宗在碰燃火石的时候,还接连地两次手抖,险些没能将自己这个角落的火给点起来。
但他一看到距离最近的一个方向已燃起了火苗,当即深吸了一口气点着了火。
硫磺粉迅速地冒出了火星,发出了一股刺鼻的气味,又快速地将其传递到了火绒之上。
武懿宗匆匆后撤,就见那覆压在上头的庙帘,已被骤然上窜的火舌给直接从头舔舐到了尾。
得手了!他这边也得手了。
他赶紧凭借着先前约定的情况赶到了集合的位置,便听到了武承嗣的下一句指令:“我们走!”
皇城失火的动静太大,就算再如何守备松懈,恐怕也会很快招来巡卫士卒的查探。
他们没有这个机会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就回到他们先前落脚的地方。
但他们现在还有一个地方可去。
唐和帝在世之时,便给当今太子敕封为镇国安定公主,也在这长安城中开始修建镇国公主府,选址正在太庙隔壁的崇仁坊,也是此前长孙无忌的住处。
这座公主府只完工了一半,便已空置了下来,因武清月已搬入洛阳东宫之内,怕是没有了重新被启用的机会。
太子显然也并不太在意,自己在此地还有这样的一座私宅,便没有留下人手在此地,却也恰恰让这里,成了他们可以暂时躲藏的地方。
留守长安的士卒没有这个胆子搜索镇国公主府,很有可能也想不到,他们这些人会选择躲藏在这个近在咫尺的地方,以便观望事态的随后发展。
等到搜捕往外扩散的时候,他们再逃回住处不迟。
可武懿宗刚刚迈出他们从里面打开的宫墙小门,意图窜进邻近街坊的时候,他竟看见了这样的一幅画面。一支支火把点燃在他的面前,形成了一道对他而言不可逾越的天堑。
那些手持火把的,正是装束精良的皇城守军。
而在他的背后,已是大火熊熊的李唐太庙。
……
“天下何曾有过这等荒唐之事!若是陛下不愿敕封李姓子弟为王为公,奉行二王三恪之道,那也合该善待李唐宗庙。”
“昔年汉光武帝刘秀登基之时,因他已出前汉君王五服,为使登基名正言顺,便既有世庙,又有尊奉前朝的高庙,今日陛下虽不是此等情况,但也合该给世人看看,您既为天子,便有容人之量,不至于介怀此物。”
武曌朝着下方诸人看去,只见武承嗣等人大约是在从长安被送回洛阳的途中遭到了不少苛待,看起来个个精神不济脸色发白,却好像还浑然不觉自己末路将至,朝着她投来了一道道求救的目光。
至于这开口说话之人,乃是前阵子因造船使职务干得漂亮被调入工部的郑仁恺。
此人此刻满脸愤慨之色,倒也不是胡乱假装出来的,哪怕意识到了他所说的话多有僭越,也依然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
“我岳丈生前无愧于社稷,死后得以配享太庙,却被这一把火烧掉了他的配享牌位和祭祀,算是什么道理!”
“若是人人都能对前朝的明君与直臣这般苛待,陛下要以何来让天下人信服。”
郑仁恺的夫人,正是房玄龄的女儿,换句话说,他在此地的发难,比其他朝臣都要有理有据得多。
他是真因为那把火烧到他们家的头上了。
相比于先前往洛阳走了一趟,又“恰巧”调来了皇城守军的李昭德,自然还是由郑仁恺来做这个发难之人为好。
大约也因为,荥阳郑氏并未牵扯进此前的李唐宗室谋逆之中,反而还有郑夫人出仕于圣神皇帝手下,让他更有了几分说话的底气。
郑仁恺那张年迈的脸上浓眉高竖:“陛下可知道,长安守军在将这些人拿下的时候,他们说的什么?他们说自己此举是出自您的授意!可难道要立武周天子七庙,就非要做此等破而后立之举吗?”
他仰头朝着前方的皇帝望去,希望能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可奇怪的是,面对这样的质疑,面对她的晚辈行此无状之举的表现,圣神皇帝陛下竟没有任何一点恼怒之色,反而依旧在以一种从容的姿态,端详着下方众人的表现。
见朝臣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她这才徐徐开口:“你刚才说,我立武周天子七庙,需要行破而后立之举?”
“不错。”
“可我何时说过,我要立天子七庙了!”
垂落在她面前的旈冕甚至没因她这发话而摇晃,她说出口的下一句话,却依然在这朝堂之上掷地有声。
“可笑,武周基业自朕而始,何来太庙!”
武承嗣惊愕地抬头往上看去,只觉那句“何来太庙”,简直像是一巴掌毫不留情地甩在了他的脸上。
在场众人也没有一个会怀疑,她是事败之后给自己突然找出来的借口。
在那位杀伐果断的天子身上,既连想要从天后变成天子,都可以这般轻易地说出口,又为何不敢承认,自己想要尽快建立太庙,以图江山基业稳固。
在她端坐高堂字字笃定的声音里,只剩下了一种信号——
她是真的不想立太庙。
她也有这个底气,在今日领袖天下之时,将武士彟所给她的东西完全撇开在一旁。
那便绝无可能,是她让武承嗣等人去做这件事的。
这话中的冷酷意思,更是让武承嗣等人旋即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实。
她不是暂时不立,而是不打算立庙。
那么既已不尊她的父亲、祖父为太上皇,也就不会以多么正式的方式承认他们这些晚辈。
现在他们犯了这样天大的错误,她也就根本没有一点必要去为他们脱罪!
或许他并不是看错了,而是真的在被押解进来的时候,看到太子殿下以一种看死人的目光在看向他们。
也难怪……难怪皇帝陛下没有任何一点愤慨之色。
这武周王朝自她开始,不必往上追溯,那他们这些人,和她根本全无联系,生死只在一句话之间罢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明知他在此时该当做个闭嘴旁听之人,起码也得等到天子准允再来为自己脱罪,他也忍不住高呼出声:“可若无太庙先贤,何来陛下!若无太庙,武周朝臣又该当配享何处!”
“那么是他们从坟墓里蹦出来,助力于今日的天下太平?”武曌几乎没有一点犹豫地开口怒斥,仿佛在她口中提及的“他们”,所指代的根本不是她的父亲和祖父,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也仿佛,当年在万年宫中,她也从来没有为过世的武士彟求一个追封。
她甚至根本都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停留的意思,就已转向了后面的那个位置。“至于配享?也不看看,前朝臣子何曾将配享视为唯一要争取的荣耀了?前朝有凌烟阁,我大周自然也能有万象宫,将朝臣之功表彰于碑铭石刻之上,此事早已被交托给将作监来办,还用得着你们来操心?”
“来人!”
刑部和大理寺官员当即在陛下的示意中出列。
武曌冷声开口:“此三人妄行纵火之举,擅闯宵禁宫禁,该以何罪论处,不必轻饶!”
这话一出,武懿宗的脸色一瞬间惨淡得再无一点血色。
擅闯宵禁或许还好说,但擅闯宫禁,却是可以用谋逆罪名论处的。若要不必轻饶,那只有死路一条!
他怎么都没料到,他原本想要借此在陛下面前出头,却会落到这样一个下场。
但他更没想到的是,还没等他出声辩驳,他又听见了另外的一句话,自皇帝陛下的口中说了出来:“凭借此三人的本事,走不到点火这一步。”
“将李昭德也一并拿下!朕倒是很想知道——”
李昭德瞪大了眼睛。
“你这抓个人赃并获,到底是如何这么凑巧的!”
第278章
倘若李昭德的这出检举上报, 抓人拿赃,确实只是一场巧合,那他大约也不必为这句突如其来的掉头发难感到忧心。
偏偏他确实做出了对武家几人的放任举动。而当他抬头朝着上方的圣神皇帝看去时, 在她目光中看到的,也满是洞察分明之色。
李昭德忽然一阵腿软。
此前急于看到武家宗亲犯错,由此引发出对于李唐太庙的保护, 一时之间有些热血上头。
在成功看到武承嗣等人被押解到神都审讯的时候,他更是觉得自己即将做成一件大事。
在此等心境之下, 有些早前并没有那么合理的地方,也都先被他暂时抛在了脑后。
可现在……
现在那些冷静的思绪重新回归到了他的脑海之中, 也让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若是圣神皇帝从未想过立武氏宗庙, 武旭轮那里应当是能听到一点风声的。毕竟,他的这个姓氏就是从他母亲那里继承而来的。
所以就算他们这些人不去从中插手,武承嗣等人的行径也足以惹怒圣神皇帝, 根本不需要他们再去推波助澜。
他们有了动作,却反而是将自己给送到了屠刀之下。
倘若真如他所猜测的那样, 那么事实上的情况,应该是这位刚刚坐稳皇位不久的陛下, 根本不希望还有任何一点蛰伏在朝中的不安定因素,干脆以这等和平局面下的设局,让那些自诩聪明的反对者都先跳出来了一批。
而武旭轮,就是这出设局中最为合适的诱饵。
“陛下——”
“怀英!”武曌丝毫没有一点要听李昭德辩解的意思,当即转向了狄仁杰, “我不想听到这些人的话, 但也不想冤枉于他们。你们大理寺捉贼拿赃, 自你到任之后更无一点错漏,朕令你妥善审问, 将实情上报于我。”
狄仁杰躬身应道:“臣领旨。”
武曌挥了挥手:“那就都先下去吧。”
武承嗣总算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大惊之下膝行而前:“姑母,恳请再听我一言!”
他们三人连带着所带的下属,所犯下的过错已然呈现在了众人面前。说是要让狄仁杰秉公办理,不能冤枉无辜之人,可他们若不能得到破格的脱罪,只有死路一条。
武家宗亲血脉如此单薄,纵然陛下不愿立太庙,承认她祖父和父亲的身份,他武承嗣也到底是她的侄子啊。
多一个人,难道不是多一份助力吗?就非要置他们于死地吗!
但他得到的回应,却只是武曌漠然扫来的一道目光。甚至,说这是漠然还不太恰当,那应当得算是厌恶才对。
“拖下去。不要再让朕听到这种胡乱攀附之事。先前的话我已说得足够明白了,洛阳虽为神都,长安禁宫仍在,擅闯宫禁以谋逆论处,何来人情瓜葛。”
随侍在旁的侍从当即毫不留情地将武承嗣给拖拽了出去,不仅没有给他以挣脱的机会,还为了防止他再有出口妄言之事,直接将他的嘴给堵上了。
倒是李昭德还能算是走出的殿门。
可他一想到此次论罪来势汹汹,一点不像能够轻拿轻放,再一想到此次为了确保武承嗣等人得手,他到底用了多少家族人脉,他便险些在迈出门槛的时候,直接摔跌出去。
若非一旁负责押解的士卒伸手扶了他一把,在被定罪之前先给他一个御前失仪的罪名,总还是有的。
但也就是在他站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后背多出了数道打量的目光。那其中的窃窃私语他听不到,却也隐约能猜到,那必然是在说,他这等表现分明是心中有鬼。
不行!他不能就此坐以待毙。
……
“你是说……你有这等举动,全是被二皇子怂恿的?”
狄仁杰坐在李昭德的面前。
在先前的数日里,他没有直接审讯疑犯。
按照皇帝陛下的想法,与其说是要捉贼拿赃,还不如说,是要他们借机先将长安城中参与此事的一干人等全部拿下,确保他们暂时翻不出额外的风浪。
这些人在送走了李昭德后还在举杯饮酒相庆,却在突然之间全部被禁足在了宅邸之中。
直到他们涉嫌调度长安府兵,干扰巡防视线,与渤海高氏往来交涉,暗中相助武家众人的证据全部被搜罗完毕之后,狄仁杰才重新回到了洛阳。
相比于六七日前的李昭德,他此刻的神情中已不见了先前的高傲,只剩下了一片等待宣判的惨淡。
只在提及武旭轮之事的时候,还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一抹垂死挣扎的希冀之色。
“他是如何让你去做此事的?可有人证物证?”
狄仁杰的问话是挺公道的,听到这话的李昭德却突然卡壳在了当场。
人证物证……这要他怎么说呢。
他先前若是敢光明正大地和对方往来,那也不会先让陇西李氏的旁支子弟,去和武旭轮攀谈交情。先前在戏楼的会面,出入也格外小心。
至于物证更是全无一点。难道他要和狄仁杰说,是他觉得武旭轮奇货可居,这才在并未得到什么承诺的时候,尝试着遵照他所说的去办,又在发觉了武承嗣等人的所作所为后,自作主张地决定添一把火吗?
他唯独能做的,不过是嘴硬说道:“我与二皇子在戏楼往来,应当有人曾经见过。此事出自他的吩咐,将其叫来审讯便是。皇帝陛下令大理寺莫造冤案,那也该当将涉事之人全部请来才是。”
狄仁杰端详了一番他的神情,问道:“可若如你所说,真是二皇子所为,他又为何要这么做呢?”
李昭德咬了咬牙。
在这数日之内他想出了几个可能的理由,但他也知道,其中归罪于陛下的理由自然是不能被说出口的。
他只能选择一个对他来说更为安全的答案:“自然是因为,二皇子要彻底撇开自己和前朝之间的关系,拿我们这些陇西李氏出身的朝臣去向陛下卖乖!他不甘心只做个寻常的皇子,那便只能往我们这些人的尸骨上踩。”
接连数日的监禁所导致的身体虚弱,加上局势未知所造成的不安,让李昭德急于将自己的这个猜测给落实,便几乎是用呐喊的声音说出了这个判断。
可在他的最后一个字出口的时候,他对上的却是狄仁杰有些微妙的神情。
“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是什么时候和二皇子见面的?”
李昭德笃定回道:“就在武承嗣等人启程前往关中的前两日。”
狄仁杰摇了摇头:“那么你一定不知道,再将时间往前推上十日,圣神皇帝还有一道在内朝议事中提及的事情,虽然并未对外宣告,但是太子殿下和二皇子都是在场的,也是因二皇子的请求,才有了这样的一封暗诏。”
李昭德面色一变。
狄仁杰这话出口,他当即意识到,他即将听到的,很有可能是一条他绝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陛下说,先帝在位之时,三位太子都死于非命,可见屡次更换储君是为不吉。现如今她只有三位子嗣在膝下,实在不愿看到她们重蹈覆辙。二皇子更是担心,会有朝臣将他看做前朝遗孤,而非当今天子的儿子。正是出于这两项考虑,陛下决定,留下一封诏令,并告知于朝中重臣,二皇子并无继承大统的资格。”
“此外,二皇子近来雅好戏曲,听闻《拨头》大戏来自于西域胡人,他便有意请辞朝堂职务,前往西部采风。这件事……譬如刘相、姜相等人也是知道的。”
那么便绝不可能有李昭德所说,是武旭轮为了权力,不惜以大义灭亲之法,将李昭德等人给诓骗入套。
唯独剩下的一个可能性,就是圣神皇帝用武旭轮为饵,将他们钓了出来。
可这个猜测,他先前不能说,现在……自然也不能说!
毕竟,没有任何一道圣谕迫使他非要在察觉武承嗣的举动后,会是这样的表现,也没有人非要让他目睹李唐宗庙被烧毁后,才跳出来“力挽狂澜”。
在外人看来,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他的贪婪引发的。
狄仁杰的下一句话,更是直接让李昭德的眼前一黑:“还有一件事,我也希望你能认真作答。在我们将长安城内涉事人员暂时扣押的时候,发现有一些人还有案底在身,按照陛下的意思,审问一件事也是审,审问多几件事也是审,倒不如抽丝剥茧地盘问个清楚。”
李昭德颤抖着嘴唇,却只觉凭借着自己剩下的力气,实在难以说出什么话来。
案底这种东西,对于达官显贵之家来说,简直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便如当年长孙无忌得势的时候,能先将本要被判处死的褚遂良改为流放,又将他重新调回朝中,一路托举回相位。
陇西李氏背靠李唐皇族,在朝堂世家的接连起落中,虽然没有被直接捧到最高的位置上,却也鲜少遭到波及,简直是一群最为特殊的群体。
也正因为上头的这份庇护,他们在族地动辄做出肆意妄为的举动,若要翻查案底,会被一口气拉下马去的,何止是五人十人!
可偏偏,他们现在连求情的借口都没有了。
谁让当今天子姓武不姓李。
她还在问罪于陇西李氏的同时,一口气以谋逆叛国的罪名处死了自己的三个子侄,就算是那火烧李唐宗庙之事传扬到了民间,也绝不会影响到君王的民望。
李昭德僵硬着身子,竟不知这春日明明已经到来,为何在他这里会还有这么冷。
只听到狄仁杰继续发问:“你还有什么想要辩解的吗?”
他的眼珠都过了好半晌,才重新恢复了转动,将目光慢慢聚焦在了狄仁杰的身上:“我不想给自己辩解了,我只想知道,你看懂陛下在做的事了吗?”
狄仁杰叹了口气。他既然是个能被陛下亲自从官员中提拔上来的聪慧之人,自然也能看出这件事情背后的门道。
可这些人能走的路,从来都不只有被人单独点明的那一条,或许一旦在他们面前摆上新的机会,他们就会试图撬动风云,那也怪不得陛下要提前将这些危险,统统都给扼杀在摇篮之中。
他道:“我只知道,在肃清了陇西李氏后,朝廷能够让人整顿陇西秩序了。有你们开了头,后面的事情就没那么难办了。”
……
这件事情的意义,又何止是以问罪陇西李氏,继续打击朝堂之上的世家势力呢?
武承嗣等人被快速判处的斩立决,也并不仅仅是为了除掉那些只知惹祸的武氏宗亲。
当朝堂重臣被再度召集于神都紫微宫内的时候,就见上首的圣神皇帝面前还摆放着一摞图纸。
见刘仁轨、契苾何力、姜恪等人已然逐一落座,她便示意一旁的宫人将这些图纸分发到了他们的手上。
“这是……”
“此前在朕的登基典礼上,你们应该已经听到过一些风声了。朕有意让阎卿于天坛地坛和社稷坛之上加盖一座楼宇,将三座祭坛包容其中,上通琼霄,下接黄土,正是我武周的明堂。”
“自商周之后,明堂就成了天子祭天祀祖之地,可正如朕当日在朝堂之上所说,武周基业自朕开始,并无所谓的先祖之说,这一座明堂便无祭祀武氏祖先之职。”
武曌朝着在座诸人看去,见武孟姜已因多年间在她身边的办事历练,在听到这出并未提前告知的言论时,也依然稳健地落笔记录,间或留意着另外几人的神情,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
从临川公主变成今日的武孟姜,她至今的表现都还算适应。
昨日她还在跟孟姜商议,将这些六局宫人中格外优秀的,暂时越过制举,正式分派放入六部之中,从书佐计吏做起,提前熟悉事务,通晓时令,直到能走制举选拔的门路,得到正式的官职委任,而后外派各地。
这其中虽然起码需要三五年的时间,但以她们如今把控朝堂越发熟稔的表现,完全能够确信,在这个筹备的过程中并未出错。
唯一缺少的,仅仅是时间而已。
而她如今正当盛年,何愁时间!
面对下方的目光,武曌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明堂也就不该叫做明堂了。当日我在朝堂之上也有明言,李唐有凌烟阁,我武周也可有万象宫。”
“这座涵盖了天、地、社稷三坛的明堂制式宫殿,便名为万象神宫!”
契苾何力对上了武清月从对面投来的示意,开口问道:“敢问陛下,何为万象?”
武曌从容答道:“既有天地祭坛在此,自当涵盖天地万象起源生灭,飞鸟鱼虫走兽百态,自神话演绎至今功在黎民的贤才哲人,以及我武周建国往后,于社稷有功的文臣武将,方能匹配万象之名。”
身在座中的姜恪目光一震。他是个武将,对于前几日朝堂之上的弯弯绕绕其实有些看不明白。
但图纸是最为直观的东西。
在这座由阎立本和将作监的其他人一并设计的万象神宫之上,内部的图样中,确已将陛下所提及的种种都给包容在了其中。
或许也正因这位圣神皇帝不必抬举祖宗为“先帝”,加以追封,也便让她在对此前的浩瀚文明众生和今朝的朝臣上,能表现得更为慷慨。
最让人震撼的,莫过于这座万象神宫内壁的构图。
在一侧的壁画上,所有的图样都要为中间的补天救世的女神让路,那只手在阎立本栩栩如生的画技之下,正是指向了神宫的顶面。
按照前朝的建筑式样,在这明堂制式的神宫顶面,应当是一口重拱藻井,以藻井主水,确保明堂不会失火。
还要辅佐以龙凤图纹,以彰显明堂的地位。
但在这张图稿之上,方才陛下所说的勾连天地诉求,居然并不是一句妄言。
只因在原本该当安放伞盖形藻井的位置,被阎立本备注在此的,居然是“琉璃”二字。
姜恪虽然并不清楚,这琉璃到底要如何才能做到他在旁批注的尺寸,又能以尽可能无色通透的样子出现在此地,却也能想象出这样的画面来。
当日光自万象神宫的顶面穿过的时候,也正是将光线投照在了那尊女娲图上,正和蓬顶构成了真正的补天景象。
自女娲图往外扩散,正是人类的燧石取火、建屋制衣、造字成文的一幅幅画卷,而后是更成体系的法令规章、田亩耕作、开疆拓土、天下一统的种种场面。
直到那最后一面空白的墙……
那是为武周的天子和朝臣所留下的。
在这样一幅史诗长卷到了最后留白于未来的部分,饶是姜恪自觉自己满足于做个副将,做个混日子的宰相,也觉自己陡然生出了一个冲动,想要将自己的姓名留在上头。
又明明那万象神宫还只是阎立本画出的图纸,建造的进度只有登基之时的三座祭坛,和今日陛下口中说出的建造规划,他都觉得,自己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当它建成之时会是何种样子了。
倒是刘仁轨的目光更为敏锐地在扫过这张图卷时,看到了废除挟书律的吕雉,看到了在后汉天灾之中力挽狂澜的邓绥,看到了在关中兴兵的平阳昭公主,对于这座万象神宫建立的意义,在心中大略有数了。
他抬头问道:“我还有两个问题想要请教陛下。”
见陛下颔首,他才继续说道:“其一,昔年先帝为建蓬莱宫,曾大肆征发关中工匠,竟在不足一年之间,就将此宫落成,如今洛阳正值百废待兴之时,敢问陛下,要让其花费多少时日建成呢?”
武曌笑了笑:“那就要看,陇西和关中各家到底藏匿了多少人口,又少报了多少税赋,藏匿了多少不义之财了。至于人手就不必担心了。洛阳既为神都,一时之间涌入了太多人口,虽不至像关中一般粮食匮乏,但也无法在仓促之间调度出这样多的营生岗位,倒不如让一部分人先来修建万象神宫,也好让地官尽快归拢秩序,均田到户。”
“此事我会交给许尚书和贾长史来办,对神都的种种事宜还是他最为清楚,想来也不会让诸位,让朕失望。”
刘仁轨点头。贾敦实此人是何种脾性,他清楚得很。此人自当年被安定举荐上来后,便一直在洛州任职,既长于民生庶务,又得神都百姓信赖。
由他来引导征发工匠之事,该当不会出现什么错漏。
至于新坐上地官尚书位置的许穆言,在冒险改动漕运之法中,从未在这笔数额巨大的运脚经费中动过手脚,在这等浩大的工程面前,也该当算是游刃有余了。
“另一个问题,我想问问陛下,您当日对武氏自您开始的陈说,应当不只打算,就在朝堂之上说那寥寥数句吧?”
这万象神宫的设计,以女娲补天的神像图卷展开,笼罩在天地社稷祭坛之上,成为这神都重地的一尊巨阙,其中所表现的,何止是让朝臣力争在此留名。
当这座殿堂矗立于神都的那一刻,必定还有另外一条诏令会随之而出。
作为武周朝堂重臣,这件事他们总不能和其他臣子一个时候才知道。
武曌也确实没有向着他们隐瞒的意思。“诸位应当看到当日的那一出闹剧了,怀英也已将调查的结果,写成了文书送到诸位的面前。”
“如今时移世易,朝堂更迭,还在用小人手腕意图颠覆朝纲的,便是合该被铲除殆尽之人。所以哪怕今日跳出来的,大多是些并无本事在身的,也绝不能轻饶。而至于随后——”
她那张因登临天子宝座而愈显威严的面容上,闪过了一抹杀伐锐利之色:“我会以万象神宫和宗教谶言对外明确宣告,武周的武,乃是天授女武,自朕而始。”
“再有妄言者,以武承嗣李昭德等人为诫,便看看他们够不够这个分量,去做万象神宫的奠基石!”
……
“所以,往后天下人都会知道,我们的姓氏只从阿娘这里继承下来,到现在才传到了第二代是吗?”
武长仪目光炯炯地朝着武清月发问,似乎对于这个第二代颇觉自豪。
倒也不怪她如此,实在是武承嗣这些人太过愚蠢了,他们的父辈所为,也在前几日被荣国夫人当讲故事说给了她听,气得武长仪用弓箭扎了好一阵小人。
要是跟这样的人一个姓氏,她都觉得有点掉价。
现在有了那座标志武氏自此开始的万象神宫,她又觉得自己振作起来了。
武清月看着她那就差没直接写在脸上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来,“不错,就是你理解的那样。说起来,我正打算去军营检阅新兵,你跟不跟我去看看?”
武长仪目光更亮,比划了个开枪的动作:“那些女兵?”
武清月点头:“对。”
那些——终于以正式诏令被募集而来的女兵!
第279章
武承嗣和李昭德那些家伙毫不犹豫地往坑里跳的时候, 武清月可并不只是在看戏和监督武旭轮的演技,还在忙于女兵的选拔。
在阿娘登基称帝之前,上头毕竟还有李治这位真正的皇帝, 有些事情虽因她战功在手可以去做,但也难免束手束脚,现在却大不相同了。
她想做的事情, 自有天子签署的诏令作为支持。
尤其是,女兵和女官这两件事。
武清月也一点都不想浪费这宝贵的时间, 近两月间在此事上花费了不少心血。
此前太平就想跟去看看,只是被阿姊以军营秩序未成为借口给暂时阻挡在了外头, 现在阿姊亲自相邀, 她又怎能不前去一看!
不过……
“阿姊可否再等我半个时辰?”武长仪仰头看向武清月,脸上写满了希冀之色。
“你去吧。”武清月欣然应允。
太平当即快步朝着寝宫的方向跑去,等到半个时辰后出现于天津桥前的时候, 已是一副劲装骑射的打扮。
虽然她今年也才不过十一岁的年纪,但以身量来看, 倒也足够她骑乘在马背之上。乍一眼看去,也已有了几分英姿飒爽的模样。
武清月不觉怔然了一刹。
她第一次出征吐蕃的时候, 太平还没有出生,恍惚之间,竟是已过去了那么久的时间了。
“阿姊,愣着做什么呢,我们走吧。”太平敦促着动身起行。
见武清月已旋即扬鞭策马而走, 她也当即跟了上去。
武清月一转头, 就见太平得意地仰着小脑袋, 嘴里絮叨:“阿姊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一身格外好看?我今年让人专程定做的,还给婉儿和江央各做了一身, 等年末的田猎正可以派上用场。”
武清月笑问:“你怎么知道今年年末要有田猎?”
武长仪回答得理直气壮:“我猜的呀。阿娘今岁刚刚登基,自然该有田猎和演武,用来彰显神都帝王威仪。得让百姓知道,阿娘如今还是身强力壮,正当执掌天下的好年纪,绝不会给人以可趁之机。”
“当然啦!”她又补充道,“阿姊这个太子更是风华正茂,威武不凡……”
“你少在这里嘴甜。”武清月还能不知道太平是个什么性格?
她朝着对方那张卖乖的小脸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东西。
“有什么话直接说就是了。”
太平嘿嘿一笑:“还是阿姊懂我。我——能不能再带两个人一起去军营?”
既然是要去增长见识的,那就不能只有她一个人嘛。
但军营是阿姊的地方,她又不能搞出个什么先斩后奏,只能靠着自己的年龄优势来争取一点好处了。
武清月状似迟疑地勒住了缰绳,端详了同样停下马来的太平好一阵子,这才开口回道:“让她们跟来吧,不过我可得提前跟你说好……进了军营之后不许乱跑。”
“那是当然!”太平欢呼了一声。
也不知道这几个孩子之前是怎么约定的。
只见她从脖子上掏出了个口哨,直接吹响了起来,后头便有两匹小马跟了上来,在那马背上坐着的,不是上官婉儿和噶尔江央又是谁。
在行到近前后,这两个小姑娘都朝着武清月行了个礼,然后跟在了太平的后头。
也正如太平所说的那样,她们三人的骑装确实是统一制作的,在样式上多有相互映照之处,还有那么点童子军的意思了。
算起来,距离武清月上一次见到江央已有了些时日。大约是因跟着太平读书,又已逐渐习惯了大唐的官话,今日的江央已不像是先前那般沉默内敛的样子。听到能往军营去见世面,在那张稚气的脸上,还有着藏不住的跃跃欲试。
但大约是还记得自己此刻仍是客居他乡,这份兴致又被她往下头藏了藏。
至于和太平同岁的婉儿,倒不像是个精于骑射的模样,但以武清月看来,在她眉眼之间,已愈发有了一番灵秀沉稳之态。
自就读于太学,她大约也找到自己的优势所在了。
武清月抬起了嘴角:“走吧!”
今日春。光正好,踏马而行之间尽是暖风拂面,就连同行的都是对武清月而言的下一代朝臣,相比于前几日看着武家李家的蠢蛋在她面前蹦跶,何止是令人心旷神怡这么简单。
当这数骑抵达位处洛阳南面的军营之时,守在营外的士卒都能看出,太子殿下今日的心情着实愉悦。
见武清月招了招手,本就等在这里的一名女兵当即小跑了过来。
行到近处,太平便发觉,这女兵充其量也就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还有几分稚气未脱之色,但在站定于武清月面前的时候,又已努力让自己端正起来面色,尽量看起来成熟一些。
太平起先还觉得,她是在上司的面前表现得有些拘谨,哪知道,她们刚往军营之中走出了几步,这女兵端出来的沉稳做派,就已全被她给抛在了脑后,像是想要将武清月不在军中的时候在此地发生的事情,统统都说给对方知道。
但说的又不是那些需要正儿八经上报的消息,而是这营中的琐事风闻。
“您知道吗?今日早晨有人找到营地的外头,说是家中米粮供给吃穿不足,想让被选入军中的幺女将口粮分出一部分。可太子殿下之前是说过的,我们这些女兵在训练期间,每日提供粟米二升,但绝不能向外供给,只能自己吃用,若有剩余便归还军中。所以那找上门来的无耻之人,被我等以窥探军营之名,当场扭送到了附近的府衙。”
女兵挥了挥拳头,满是义愤填膺之色。
一日食米二升,是府兵作战之时成年兵卒的配给,现在太子殿下为她们划定了标准,就是怕有人觉得,这批女兵的选拔是能节省军粮,不将自己当作正经的府兵来训练。
结果倒是被人觉得这其中有利可图,想借此给家中分一杯羹。趁着军营的选拔刚刚结束,城外军营正在建设之中,便找上了门来。
这都叫个什么事!
“要我说,太子殿下允许有女子被选入军中的民户能升为军户,得到税赋的减免,已是天大的仁善之举。有些人却犹不知足,还不如什么都拿不到。”
武清月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若有所思之色,考虑着以此为契机,是不是能推行一条政令,让女兵在参与戍防立功后有机会独立成户。
但现在正值这支新的队伍成立之初,有些举措跟进得太快,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姑且先立个草拟的备案吧。
那女兵自然不知武清月此刻所想,见她并未打断话茬,反而示意她将军中趣事继续往下说,也好让一并跟来的几个孩子听个乐子,她便继续说了下去。
太平瞪大了眼睛,听着对方嘴皮子利落地从女兵的日常训练,说到了探亲假、月事假的安排。
又从军中跟上的女医团队建设,说到了那头的药材仓储搭建。
太平也总算在对方那滔滔不绝的陈说里,找到了个机会问及对方的出身,得知她之前是被四海行会收养的华州孤女,此前负责在长安西市的店铺兜售叫卖。
那……那也难怪她在阿姊面前没有那般胆怯,还有着如此利索的口才。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太平话锋一转,问起了对自己来说最感兴趣的问题:“眼下营中的火枪在哪儿呢?”
那女兵连忙朝着武清月看了一眼,见太子颔首示意,她能说出自己知道的部分,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按照太子殿下的说法,这些刚被选拔上来的女兵里,还有不少人此前吃用不足,虽然身高臂长,却没能彻底长开,会到明年再进行火器营的正式遴选,也好公平取才。”
“倒是军中的军器监已经先一步成立了,用来提前储备火枪火药,完善军中的火器研发和取用的秩序,以备不时之需。”
上官婉儿忍不住插话问道:“可我记得,军器监已经被废止多年了?”
她母亲近来在圣神皇帝身边办事。虽然并未同女儿提及正式的事务,但以上官婉儿的聪慧并不难发觉,母亲近来所查阅的典籍,大多是前朝的种种法令规章。
新朝初定,要做的并不仅仅是对三省六部进行改名那么简单,还在陆续对各个部门进行调整删改,取各朝所长。
上官婉儿便也随之翻阅过几本,隐约记得其中提到过军器监。
设立于武德年间的军器监,在前朝太宗皇帝继位之后,被废止处理,将其中的弩坊和甲坊,移交到了少府监的下头,又将一部分舟船军械的制作,移交到了将作监下面。
确实是已有多年没有军器监了。
“对,但如今军械发展何其之快,战场之上或许正是一弩一枪一车决胜,怎能再将其作为从属部门。主官也该当和少府监相似,以从三品计俸。”武清月回道,“军器监是如此,其他各部也是如此,谁能主导大势,谁便有跻身而上的资格。”
就像因为许穆言的缘故,地官之中的度支也有了明显的地位抬升,就算许穆言自己已成了地官尚书,接替她主持度支漕运事宜的官员也得按照正四品来委任。
这个官员的分量若是不够重,航运的运脚钱,便难保不会被其他部门插手管理。
这一项项改动当然不仅仅是要跟前朝做出区分,也正是时代变革在这些细枝末节处展露端倪。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多谢太子殿下解惑。”
武清月想了想,干脆接着介绍了下去:“原本该当设置在军器监下的弩坊署和甲坊署,还是保留这个名字,但在此之外,最核心的部门还是火器署。”
“各署之中,会各分出一位长官主管制备与教习,随同这些女兵的成长,将这个新的军器监给发展完善妥当。”
太平听得很是入迷,虽然此刻还未见到这军器监内到底会是何种风貌,在阿姊的话中所勾勒出的蓝图里,她却已能想见一番景象了。
她便也并未问及,阿姊预备让何人来担任这个军器监的长官。
不过若是她问出口的话,武清月或许也并不介意于给她一个回答。
马长曦负责的并不仅有军备器械,还有农具和纺织工具的项目,并不适合让她全力投入军器监中。
所以别看朝廷那头的委任还没有正式下达,但刘神威因为火药的配比研发当居首功,出任第一位军器监长官已有定论。
此外,王师若以珠英学士的身份协助马长曦完成了火枪的制作,论起功劳足可以出任军器监主簿,将她的术算本事用在兵甲军械的制作上。大约是因为她对数字和分量都很敏。感,在围观了刘神威的几次“制药”后,她在这方面的表现也着实喜人。
倘若情况不出太大问题的话,她会成为军器监的接任者,同时,如同李淳风当年所做的一般,兼职整理前朝和今朝的术算典籍。
军器监长官自己倒是不一定需要能够用火枪百发百中,反正,第一批在宫变中手持火枪的圣神皇帝近卫,还可以前来做个指导之人。
总不会缺少心腹人才可用的。
武清月思忖间继续拾级而上。
在军营所处的这片营地上,考虑到火药的特殊,军器监被设置在了一片高地之上。
武长仪便在行走间忍不住回头朝着下方看去,正看到那一队队在营中走过的女兵已有了队伍规整井然的模样,在呼喝声中也正有一派勃勃生机,让人不由去期待,再过数月,甚至是数年之后,她们会是何种模样。
与此同时,已隐约能在鼻端浮现的硫磺硝石气味,又让她重新将目光转回到了近前形同堡垒的一座座小楼上。
“这里便是军器监的火器署了。”那女兵朝着其中的一座小楼说道。
相比于其他的数座,这一座显得格外孤立。
跟在太平后头的江央猜测,这是为了让有人想要出入火器署的时候也会变得更为醒目,无法在无有军令的情况下贸然潜入。
这军营看似简陋,却分毫不曾在关键的举措上有所疏漏。
也不知道她得到几岁才能到这里来训练。
饶是太子殿下在选拔人才的时候取了年少可塑的标准,那也显然不是一个她能在一时半刻间达到的年龄。
江央咬了咬下唇,很觉几分懊恼。
也正是在此时,她听到太平朝着那女兵问道:“说来,我们这一路光顾着问你问题了,还不曾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呢?”
这可不能怪她忘记了此事,实在是对方一张嘴能顶十个人,让人只顾着听她说些什么了。
那女兵顿时露出了个异常骄傲的笑容:“我在四海行会的时候是以早年间家中序齿为名的,被选入此地后,倒是因能吃能打,被太子殿下赐了个名字。”
“她说我等女兵迟早后来居上,成为她戍守疆土的臂膀与屏障,既然如此,倒不如取榆关为名。”
“榆关……”江央的目光有一瞬的闪烁。
这真是个好名字!
她虽然急切地想要早日长大,让当日杀害她父亲的吐蕃人看看,她这个逃亡出去的人,也能重振噶尔家族的威名,但在这两年间的就读中,她看的可并不仅仅是西部战线的舆图。
她知道榆关这个地方。
当年高丽还没有被李唐灭亡的时候,榆关就是边境戍守的一座重镇,作为抵挡东北边境各族的屏障。
太子殿下为这女兵赐名之时取榆关二字,恐怕并不仅仅是在说,希望她们也能成为这样的一座难以逾越的关隘。
武清月的战功自辽东开始,便像是那榆关一般,镇住了东北各族尚在萌芽之中的野心。
那么榆关这些女兵,如今算不算是走在成长的第一步上了呢?
这分明是将一份更为深沉的期盼,寄予在了这个赐名当中。
一只手忽然在此时按在了她的脑袋上,打断了她的思绪:“小孩子少这么阴沉的样子,你之前问我,为何赞普和你父亲之间的矛盾会到这个地步,总不能是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吧?”
她回头,就对上了武清月爽朗的笑容,“你若是日思夜想导致身量不足,我这边可不像是府兵的选取规则还能将就,是必然要将你淘汰出去的。明白吗?”
江央立刻错开了目光,努力按捺下了自己眼中的一瞬热意,低声应了个“嗯”字。
她明白。
她也忽然更加理解了,为何太子能得到下头士卒的全心拥戴。
谁能在这样的注视之下,不尽力地再往前走出一段呢?
但也就在同时,她听到了一声磨牙的动静。
一个声音突然打破了此刻的气氛。
太平咬牙切齿:“阿姊!原来你会取名啊!”
那凭什么人家是榆关,她是小狼啊!
……
武清月有点心虚地望了望天。
这该怎么说呢。小狼多可爱啊,是吧?
她一把接住了那个朝着她扑过来的身影,从容不迫地问道:“你还要不要看火枪了?等我出征吐蕃之后,这里没有军令是进不来的。”
太平额角一跳:“……”
哪怕明知道这是阿姊扯开话题的办法,在这个诱。惑面前,她也只能回道:“看!”
当然要看。
听说阿姊随后要进攻的地方是吐蕃的腹地,那座被称为雄鹰不渡的高山,正是吐蕃王朝发展壮大的保护神。她总得知道阿姊到底有多少作战的底气,才能放心地为她送行。
她长大了,比之前更清楚,阿姊的每一次作战既是一笔赫赫战功记录在案,又何尝不是一场对生命的挑战。
当阿姊已坐上太子的宝座时,原本是不必再这般冒险的,但她依然选择了这条更为难走的路,也……
走在她的前面,充当那个指路之人。
太平摸着那把在随后被武清月递到她手中的长枪,便又多问了一句:“阿姊,你说,现在吐蕃那边是什么情况呢?”
“那边啊……”
那边大概也不会坐以待毙吧——
吐蕃赞普的死讯被赤玛伦秘而不发,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不向卫藏四如以外的地方传递,让这条消息被送到京城的时候,距离芒松芒赞身死,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
但李唐被武周取代的消息,却是身在神都的圣神皇帝和太子都急于昭告四方、改换局面之事,和这一出又大不相同。
所以早在两个月前,西域出席武周登基大典的使臣,就已将这个改朝换代的消息送到了逻些城,送到了赤玛伦的面前。
赤玛伦本以为,在自己杀了芒松芒赞又妥善处理了后事后,她已能做到对种种事情都从容对待,毕竟连那样的一出奋起弑君她都已经经历过了,但她怎么都没料到,她还会因这样的一条消息,陷入了长久的静默之中。
谁让这消息实在是太过惊人了。
李唐的天后,并没有在天皇过世之后,像是她一般成为辅佐儿子继位的太后,而是自己当上了皇帝!
甚至直接将“唐”这个国号改成了“周”,将自己剩下三个孩子的姓氏也都从李改成了武,彻底完成了身份的变化。
这和女国的情况不同。
一个女人,在做了皇后之后,原来也是可以不仅仅做太后,而是可以去当皇帝的吗?
赤玛伦有些怔愣地望着手中的那张急报,心中在这一刻翻涌的复杂情绪,简直无法用寥寥数句来说清楚。
但另外的一种冷静的情绪又在顷刻间重新主掌了她的思绪,让她迅速起身,对外发出了诏令:“立刻召集群臣议事,让四如千户长官也一起来!”
自芒松芒赞过世后,为了避免吐蕃腹地动乱,已经很少有这样大规模的集议。
可既是摄政太妃下令,各方人马都当即朝着布达拉宫涌来,其中的要员也很快站定在了那位与幼子同座的没庐氏太妃身前。
这两年间经由她手发出的诏令何其之多,让她虽仍是如同当年一般酷爱鲜亮明艳的首饰,却是那张沉静而肃杀的面容主导着气场。
她朝着下方众人看去,缓缓开口:“今日确有要事与诸位相商。这息兵养民之策奉行了一年有余,只怕是要到结束的时候了。”
那张从四如之外送来的消息,随即被送到了各个与会之人的面前,更是一石激起千层巨浪。
在这议事厅内顿时响起了一阵阵的交头接耳之声。
直到有一个人的声音先一步发了出来:“我想敢问您一句,武周代唐,国事必定需要时日来巩固,或许正是我等继续积蓄实力的好时候,为何太妃要先有此诏令,让我等陈兵警戒?”
赤玛伦目光扫来,沉声答道:“你若是忘记了那位安定,不,应该说是那位武周太子曾经给我们下达的战书,我绝不介意让你现在去那块石碑面前再回忆一番,再回来答话。”
“三年之期将至,你凭什么觉得,她不会出兵卫藏四如!”
第280章
提到那块石碑, 在场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被武清月写下了征讨吐蕃檄文的石碑,本不该被运送回到关隘以内,却被阴差阳错地送了回来, 还将彼时的赞普给气吐了血。
这世上从无不透风的墙啊。
哪怕芒松芒赞在看到了石碑之上的文字后,就将其飞快地销毁,也终究是让这些对于悉勃野家族的问罪控诉之词, 经由一张张嘴,传播在了卫藏四如境内。
而这折损的又何止是吐蕃赞普的名声。
别忘了, 若是悉勃野家族的君权神授地位因此遭到了打击,他们这些效忠于赞普的臣子, 又能算是什么呢?
他们各自辖境内的奴隶, 又要如何听从他们的号令呢?
若非赞普的地位最是特殊,他们都该当因为芒松芒赞的所作所为,对他发起弹劾问责。
偏偏, 对方已经死了……
留下来他们这些人需要面对随后的威胁。
“我想,诸位应该不会觉得我在同你们说笑。”赤玛伦继续说道。
“自然不会。”有人立刻做出了回答。
只是, 就这样被赤玛伦彻底主导了话语,他们之中的有些人又不太甘心。
身在席中的一位老者便先开了口:“但我以为, 直接让藏巴全民皆兵,小心备战,只怕会先失了我方的士气,未必于我等有利。反而让那武周太子得以趁着先前的两次胜利,再度席卷而来。”
“那不知, 您有什么高见?”赤玛伦朝着出声之人看去, 只见说话之人倒也算是个人物。
非要说的话, 这还是个辅佐了三代吐蕃赞普的老臣。
在松赞干布在世之时,他便作为松赞干布的臣子, 协助他一并确立了“钦定六大法”。
不过这位尚族琛氏出身的老臣,在禄东赞的势力如日中天之时,也只有退避辞官这一条路子,还是等到禄东赞父子过世后,才被重新启用了回来。
自两三年前重归藏巴朝堂之上的时候,他已显然不复早年间的心气,只能做个寻常的臣子。
倒是没想到,他会在今日跳出来。
但赤玛伦一番暗忖,又觉对方的想法也不难理解。尚族之中各有封地,统领千户,彼此之间相互制衡,却因她扶持幼子上位打破了原本的局面,总还是要尝试一番,能否回归原处的。
那便听听看,他能有何见识好了。
芒协安巴答道:“自长安往藏原有数千里之遥,那武周定都洛阳,又往东迁移了数千里,若自藏巴山口驻兵之地往东抵达洛阳,说有万里也不为过。中原何止是出兵不易,要想将诏令抵达此地都不容易。”
赤玛伦抬了抬眸,眼中闪过了一抹讥诮之色:“那又如何?当年那位武周太子还不是太子身份,就连镇国公主也是在击败我藏巴之后才被敕封的,尚且能做到步步紧逼,迫使我等收拢阵线,现在倒是成了在你口中的鞭长莫及之人不成?”
“我说的不是这个诏令不及。”芒协安巴连忙反驳道。“我说的是她们的西藏都护府。”
见赤玛伦没有继续打断他的话,芒协安巴飞快说道:“自西藏都护府成立后,吐谷浑国业名存实亡,与其说是附属国,不如说是那中原强国的一个附属州郡,或者说是都护府。而其中的政令要务,又几乎不出自慕容氏之手,而是由弘化公主来代劳。”
“白兰羌、党项羌故地一部分被纳入东女国领土,一部分则归弘化公主统辖。若将文成、弘化二位公主所统辖之地合并在一处,已不比卫藏四如少上多少。”
“还有那位居西藏都护府以北的西海都护府,听闻那其中的西海都护曾经因反对武周皇帝做李唐皇后而遭到贬谪,那其中戍守的将领也是自李唐太宗皇帝时候的老臣。”
赤玛伦扯了扯嘴角,一脸了然:“所以你是想说,既然她们能够统领这样一片广袤的土地,还有着和前朝李唐之间的渊源,就应当在边境合力举兵反抗,不听从武周太子的指挥?还是觉得我们能给对面用上什么离间计的戏码,让武周太子抵达边境时临阵换掉都护和将领,让这些边境藏民发起暴动?”
她说话间明明没有疾言厉色之态,却愣是让芒协安巴忽觉喉头一滞。
“我……”
“你少在这里指望敌方会犯下这等错误!”赤玛伦目光如电,却并不只是落在芒协安巴的身上,还扫在了在场诸人的脸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之中只怕还有人抱有这样的想法。”
“若是如今武周皇帝是和芒松芒赞一个水准的货色,说不定还真能给你们这样的机会,但她不是,她的太子也不是。”
一旁的扎西德有心想要提醒女儿,她这句话是不是太没给前赞普留下面子了。
但想想,若非对方在外患面前还对着噶尔家族举起屠刀,引来各家怨言四起,又怎会在他死后才让局面有所好转,能够同心同德配合军资调度。
这句指责的话或许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你们也最好不要小看于那位文成都护。”赤玛伦冷哼了一声。
她对文成的态度有几分复杂。
赤玛伦不会忘记,文成公主被送还中原,正是因为吐蕃吃了败仗,也不会忘记,对方数年间在西藏都护归化藏民的种种举动,都足以让卫藏四如的统治者不得安寝。
但她也不会忘记,这位早年间和亲藏原的李唐公主,对于芒松芒赞和她都多有庇护之举。
可敌人就是敌人,她能做到客观评判。
她振振有词:“武周代唐的消息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另外一条消息。文成都护和弘化王太后分别被赐予武姓,她们也接下了这道旨意。不要告诉我你们不理解这其中的意思!”
“倘若当真如你所说,她们因身负前朝血脉,大可以拥兵自重,那根本不必接旨,行阳奉阴违之道,就该当趁着武周建国未久,直接打起复国旗号,才好让人知道李唐血脉未尽!可她们没有。”
赤玛伦的一句句话脱口而出,根本没有给芒协安巴以反驳的机会。
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法反驳。
在他默然不语的表现中,他先前意图开口的底气早已荡然无存。
赤玛伦冷笑了一声:“我称你一句您,算是晚辈对长辈的礼节,但你若要将这些早已过时的想法提出在这等生死存亡之时,就别怪我不给你脸面。”
“李唐?你若当真看过弘化公主,不,应该说是西平长公主和文成都护的履历就应该知道,她们到底在谁的治下能活得更精彩。那根本就没有第二个答案。”
“文成都护是如何坐上这个都护的位置,而不是继续留在逻些城,做个生死不由自己的异乡人,难道同在藏原之上,很难知道吗?”
那她为什么要反叛武周,重新打起李唐的旗号,甚至是和藏巴合盟呢?
只怕她何止是不会做出这等损人而不利己的选择,还会将她身居藏原的数年积淀,统统变成武周太子彻底夺取藏原腹地的助力。
到了那个时候,她有新朝的战功在手,才算是真正有了这个资格,得到皇室的赐姓!
她得对得起那个“武”字的姓氏,对得起武清月的知遇之恩啊。
“……是,是我草率了。”在赤玛伦咄咄逼人的目光之中,芒协安巴还是服了软,“此战如何部署,还是该当由您来安排。”
赤玛伦摆了摆手:“行了,你远离朝政已久,有些话说得不太妥当也在情理之中。”
芒协安巴本以为,她这回应,是要将此事就此揭过,也好让此次强敌窥伺的处境中,各家都能暂时团结起来办事。
却又忽听她话锋一转,“既然如此,为免琛氏所属的塔布千户统筹无度,还是劳烦你将兵权交出来吧。不要因为你这一面的小觑敌军,给我们带来灭顶之灾。”
芒协安巴的脸色顿时一变。
可当他朝着周围看去的时候,竟没看到有人愿意在此时站出来为他说话。
他不由捏紧了拳头,心中一阵发紧,只能先应承了下来:“都按照王太妃的吩咐。”
赤玛伦看得出来,他答应得有些不情不愿的。
但她今日既然将这些人召集到她的面前,可不希望还有人存有二心。
她既要这份真正的指挥权,便要将它名正言顺地掌握在手中,“来人,去取舆图来。”
芒协安巴有些困惑地听着赤玛伦发出这道指令。
舆图这种东西,在卫藏四如的“军区”规划被彻底建立起来的时候,每个地位卓然的千户首领之中都会拥有一份。
若要说他们这边的驻防优势,自不必由赤玛伦来说。
他早年间跟随松赞干布作战,就连象雄也是他们这些老臣打下来的,对各地的情形说是了如指掌也不为过。
可当那张舆图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忽然发觉,这份舆图绝没有那么简单。
他的目光逡巡过图上的星标据点,当即朝着赤玛伦问道:“敢问王太妃,这些……”
“这些,是我让人在这两年间设立的哨探据点。”赤玛伦直接抛出了一个惊人的答案。
哨站?
“我将它们分作了三类。第一类只设在山中要口,无需多说。但其中的疏密有别,我想你能看得出这其中的道理。”
芒协安巴端详了面前的图卷须臾,这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确实看得出来。
设立哨探密集的隘口,大多山体结实很多,而分布零星的山口,大多是易发生雪崩滑坡的。
有文成和钦陵赞卓在对面,武周太子不会不知道这个消息,也会尽量避开后面的那一种。
这种驻守方式,不是为了迷惑敌人,而是为了尽可能节省他们这边的人力,达成有力的防守效果。
赤玛伦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诸位不会忘记,钦陵赞卓当年是如何败退在敌军手里的,都说当时的唐军有天神庇佑,能召唤天雷和地雷相助,但我看那应当还是一种我们不知道的武器,甚至时至今日也没摸清楚它的底细。好在,我等身居藏原多年,总算知道一个道理,在这等大雪山上弄出太大的动静,才真是要招来天神的处罚。”
“倘若那位武周太子能违背这等常理规则,炸开雪山,依然平安无事地抵达逻些城下,那我败在她的手底下也心服口服,起码现在,这就是我们分兵的标准。”
“至于第二项……”她的目光看向了那张被区分颜色标准的图卷,“是水源。”
别看藏原之上找到积雪不难,但若唐军真敢以这等方式获取行军途中的饮水,那和自找死路也没有区别。
所以要想深入藏原腹地,他们能走的只有两条路。
一条是藏北草原,也是当时武清月若能突破关隘而非止步关前会经过的地方。在这里水源以湖泊的方式存在,只是草草算来就有五百多个。①
一条是西南一带,也是曾经藏巴出兵威慑南疆时候的途经之地。在这里的水源大多是以径流的方式存在,虽有季节性的变化,但绝不至于像西部一般变成冰川。
也正是这两个方向,被赤玛伦以屯田积粮的方式建立了第二道哨站防线。
而第三道防线……
“第三层的防卫诸位也应当看得出来。”赤玛伦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微妙的笑意,“诸位也别怪我先自作主张了。方今危机存亡之日,这些祭天祀地的祭坛寺庙也没什么用处,倒不如先将那些徒有其表的祭祀长矛统统熔炼了,重新打造成真正的武器。”
席间有人刚想出声,就已被赤玛伦一句话给堵了回去:“若是诸位对此有何异议,觉得祭天要比作战筹备更有用处,我今日就先砍了他的脑袋,看看能否给我藏巴带来转圜之机!”
芒协安巴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因就在赤玛伦话音刚落的时候,在这议会厅堂之外,骤然响起了一阵刀剑出鞘和甲胄震动的声响。
仿佛正要紧随着赤玛伦的话语,将在场中反对她此等举动的人给当场斩杀。
她端坐于上首。
在她身旁,尚且年幼的赞普显然还不能理解母亲的这句话,到底带给了他的臣子以多大的威胁,以至于有很短的一瞬,就连曾经效力于松赞干布麾下的芒协安巴都觉得,她才要更像是个赞普。
也唯有掌权人能拿出这等强硬的态度和有序的安排,才能让危难当头的卫藏四如,彻底变成铁板一块。
他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随同其他人一起叩首回礼:“我等——谨遵王太妃之命。”
他们不敢再有反对之言了。
将军权交给一个更为果决而聪慧的人,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谁让他们更不愿意被武周的兵马攻入家族领地。
何况……
“他们愿意听从我的安排,也未必全是因为我今日的表现。”赤玛伦松开了儿子的手,走到了窗前,看着那些人逐渐远去的背影,并未因为今日的“旗开得胜”而露出喜色。
“他们只是暂时不希望在他们当中再出现一个禄东赞了,你说是吗,父亲?”
被留在此地的扎西德心中一阵五味杂陈。
在刚刚获知芒松芒赞死讯的时候,他虽然惊异于女儿敢做出弑君的举动,却也还觉得,是自己该当执掌风云的时候了。
却何曾料到,今日大权在握的人确实归属于没庐氏,却不是他扎西德,而是赤玛伦。
他叹了口气:“你说得不错。他们不希望有第二个禄东赞。可……”
眼见其他无关紧要的人都已退了下去,扎西德目光中的思量之色一闪而过,沉声问道:“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赤玛伦:“你说吧。”
扎西德问道:“我听说,中原那边会有二圣临朝,也是因为当时的皇帝曾经被大臣越权政务,那你呢?”
她会不会也像是那位改朝换代的武周皇帝一般,不满足于只做天皇身边的天后,未来天子的母亲,干脆以更为正式的上位者名号,来亲自主持藏巴大权呢?
她毫不介意于提起那块碑铭之上的檄文,让人重新记起上头对于悉勃野家族来历的嘲讽,也毫不犹豫地将神坛礼器都给先斩后奏地熔炼作了兵器,会不会——
也是在为了这一步而做准备呢?
这问问题问出后,赤玛伦站在窗口,有好一阵的沉默。
直到扎西德以为她不会给出一个答案的时候,才听到她说道:“我没有这个机会。就算有东女国在侧,就算曾经被藏巴吞并的苏毗也有女国,但自松赞干布整顿六如至今,也不过才只有三十多年,文字与法令的影响依然深入人心。”
“若是我没有父亲和没庐氏家族的支持,若是我没有赤都这个儿子,哪怕我有力挽狂澜之能,我也势必会被驱赶下台。眼下大敌当前,我更不会因为看到旁人能这么做,我就去这么做,直接给敌军敞开对着藏原腹地的大门。”
她说话间,仰头看向了逻些城之上的天穹。
扎西德看不见她的神情,却听到了一声叹息:“有些时候,我真羡慕一些应运而生之人。”
松赞干布是这样的人。
武周的皇帝是这样的人。
但那又如何呢?
她也……不会轻易认输的!——
“你若是这么出现在姑母面前,我看她都要担心陛下没给够俸禄了。”
武清月朝着面前身着官服的女子看去,面上带着几分关切,和毫不掩饰的欣赏之色,看得本就寡言的宗燕客都忍不住挪开了目光。
宗燕客咳嗽了一声,“多谢太子殿下关照,但我身体尚好,没到需要寻医看诊的地步,更没有俸禄苛待一说。”
自两年前她因珠英学士的选拔,担任了河渠令一职,前往江南公干,确实是到如今才回到洛阳。
她原本年纪就不大,两年间正是抽条长高的时候,加上为田地水利之事奔走,脸上难免显得有些瘦削,又因肤色被晒黑了不少,令五官愈发显露出了几分凌厉的轮廓。
她也旋即打岔了话题说道:“不知太子殿下此次将我召集回京有何要事?”
按说她的还朝述职应当在年底,而不是在这个春日刚过的时候。
但朝堂之上因新君登基而有了一番新气象,若有什么人事调度也属寻常。
武清月笑了笑:“我预备在五六月里出征这件事,你应该猜得到。”
宗燕客点点头。
在她从江南折返的沿途,正好也遇上了河南道的山阳仓存粮往北运送。
今年并无什么天灾横行、闹起饥荒的情况,这个特殊的举动,只有可能是为了调兵。
东边的新罗国主连武周皇帝的登基大典都出席了,应当不会是这个要被讨伐的人,何况若真要这么做的话,也大可以从辽东运送军粮。
北边战事平定未久,有数名将领坐镇在那头,短时间内应该也不会有大规模的战事。何况从河东运送军粮要更为便捷得多。
所以……
“我猜,此次将山阳仓存粮送往神都,一则是为了供给都城户口扩张所需,二则是为了太子出兵西征。”
武清月回道:“你猜的没错,所以在此之前,除了那些已经解决的内忧之外,我还得再做几个安排。”
“有些话我就不同你赘述了——”
比如说安东都护府中,有位李夫人之前协助于刘旋负责辽东煤铁矿脉的开采,被她调去了唐州负责那头的矿脉开采。
在唐州丰富的矿产之中有一个东西是武清月最为关注的,就是纯碱矿。
之前辽东只勉强找到了个可用的贫矿,制作出的第一批玻璃,用在了刘神威的实验器皿之上,现在正是该当在此道上再行开拓的时候。
更不用说,这东西又不是只能用来做玻璃。
纯碱啊……放在那些敢于尝试的炼丹师手里,还不知道能多折腾出一些什么好东西呢。
至于那位李督使,有辽东的开采经验在先,转道桐柏应当不难适应。
再比如说,这次粮草调集,其实不仅仅是在为随后的出征吐蕃做准备,也是圣神皇帝和太子在确认,新的航运体系在许穆言升迁换人负责后,还能不能继续发挥出节省运脚费的作用。
“我想同你说的有两件事。”
武清月郑重其事地说道:“江南那边的水田开垦之事,你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不小,也应当大有收获,殷令使应当也是如此,但光只有这些还不够。”
“田有了,水渠有了,耕作的工具也已将曲辕犁推广了下去,剩下的问题便还在粮种上。”
宗燕客讶然:“可不是已经有宣州稻了吗?”
武清月回问:“那你在江南之时,见到江南地界上十户之中有几户是种植此稻的,种植的人中又有几户种出的是好稻?”
宗燕客沉吟须臾,目光有一瞬的恍然:“殿下既然这么问,那我还真不敢说,这稻种已然妥善地推广到家家户户。”
她顿了顿,又道:“说来倒是还有个笑话,江南地界上不少退还湖泽的私开田地上,种的都是宣州稻。他们说,这稻种的种植时间短,若是这些违规开垦的田地出了什么岔子,说不定还能来得及多收获几批稻谷。”
能多占到一点便宜,对于这些黔首来说都是好事。
竟是让宣州稻因此得到了一个极为特殊的地位。
宗燕客彼时看到都有些哭笑不得。现如今因为武清月的一番提醒,全想起来了。
“那么这样的田地,肥力的流失应该也要比寻常更快?”武清月又问。
宗燕客笃定答道:“不错。早年间的旱灾严重,哪怕是江南道的百姓也多有食不果腹的情况,以至于他们唯恐自己存粮有缺,恨不得一年之间连种数茬。”
这种病态的情况实不少见,又因为宣州稻的特殊,让其变得更为明显了。
可这种事情,显然不是宗燕客一个河渠令能够插手的。
但现在就不同了。
武清月道:“我将你调回来正为此事。眼下江南河渠修建有殷令使监管,暂时能空出人手来,我想让你担任一个职位,叫做劝农使,将如何开田,如何引渠,如何耕作宣州稻,如何管理肥水的种种事宜,以揭榜示民的方式推行下去。”
“揭榜示民?”宗燕客大约能明白武清月想表达的意思,可她又很快意识到了什么,问道:“天下三百六十州,一千五百余县,每县之中又分数村,就算殿下打算先将举措推行在江南道,只怕也需要劝农文数千封,为使民众知晓其中的意思,还当图文并茂才是。不知,我这个劝农使能有多少人手?”
她不会觉得这只是个类似于巡官一样的职务。
此事说小可小,说大也可以很大!
全看太子殿下,或者说是圣神皇帝陛下对其有多重视了。
怎么也得有个二三百人吧?
一想到自己能统领这样多数目的人办事,宗燕客也不免觉得一阵心头火热。
然而下一刻,她便看到武清月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大约——三五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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