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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六十二刀


    神王顿住书写喜帖的手, 他抬起头,似乎在看谢翾,却又蒙着眼,看不清他究竟在看向何处。


    “心魔。”他微笑, “你就是这么称呼自己的吗?”


    谢翾想起很久之前, 凤洵将她从冥界的血海里捞了出来,救上一个灵魂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凤洵救过酆都城外的铜甲将军, 也救过奄奄一息的冥兽, 还有无数失落的魂魄,但他只将谢翾带在了身边。


    他对她展现了从所未有的耐心, 是因为她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恶鬼吗?


    不是。


    因为,他和她是几乎一样的存在, 从同一个灵魂之中脱胎而出的——不被本体认同的第二个人格,又或者说是心魔。


    神王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竹蜻蜓, 谢翾记得这个人类小孩才会玩的小玩意, 很久之前凤洵给她烧过, 她拿到了这样的新奇东西,在窗边把竹蜻蜓放了出去,却被凤洵捡到了。


    凤洵的房间里也藏着这么一枚竹蜻蜓。


    谢翾张口道:“放回去。”


    “是另一只。”神王将竹蜻蜓旋了旋, 它飘飘摇摇朝谢翾飞了过来, 在她面前跌落, 砸在她的脚面上。


    “是我烧给你的。”神王说,“这是他用尽全力夺得我身体主动权做的唯一一件事。”


    “死了的灵魂只能活在冥界, 他去不了人间。”谢翾的声音轻轻。


    “我早已说了, 你若愿意,只管把我当成凤洵, 毕竟很久之前,我确实叫这个名字——我给我自己取的名字。”


    “没有人会关心神明的名字,他们唤你神王唤你凤凰唤你为天地间唯一的神明,是绝对的信仰,是无穷的力量,但他们不知道你叫……凤洵。”


    神王全身上下环绕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他不在意谢翾发现了真相,也不在意自己的真名究竟是什么,他像是被抽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冰冷无情,无情到忽略自己的仇恨,他无所谓什么时候斩断皇脉去报仇,时间对他而言,只是呼吸一瞬的事。


    “十九岁那年,他就死了,对吗?”谢翾问,“真正的你自己在那场雷劫里已经被杀了。”


    “他们要你当神王,要你成为高高在上的神明,要将你这只凤凰剥制成没有生命的、华贵的标本。”谢翾冷静得不可思议,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


    但她的尾音已经带上些许颤抖,她恍惚间意识到,陪在自己身边的那位小神仙永生永世都被困在十九的年岁里。


    她问他多大,他抱着剑在树下对她说他今年不过十九岁。


    后来听厉温他们说凤洵已经在冥界有成千上万年了,谢翾才会觉得他是骗子,他骗自己只有十九岁。


    但他哪里有骗她呢?他十九岁就死了呀,飘荡在冥界的幽魂年岁始终定格在那个数字,他年轻稚嫩,善良天真,如未谙世事的少年,这就是完整的他啊。


    谢翾盯着眼前的神王,她伸出手去,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去将他蒙眼的白布扯下,她知道面前的凤洵已经不是凤洵,他和他是同一个灵魂中分裂出的完全不同的人格。


    “神不会被杀死。”神王从容对谢翾说道,“我自然记得当年的仇,你看,这不是已经复仇了个干净。”


    “皇脉已断,窃取灵气的渣滓身死,以祭拜之名妄想把我囚在上界的次神也都死光了,像虫豸般恶心的界外混沌也终于露出了踪迹,被我彻底杀死,最后——有可能篡夺我身体的心魔也被你解决了。”


    神王把玩着从自己面上垂下的白布,他从容不迫,波澜不惊,口中吐出的却是冰冷的话语,他从不在意复仇的时间跨度有多长,这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他只会选择最简单快捷、最不让自己双手沾染鲜血的方式。


    光一个谢翾,便将他要报的仇全部报了,而她偏偏还要执拗地寻找他,一定要把他留在身边。


    这是一桩极其完美的谋划,他只需要端坐在神界之上,便能安静地看着命运的轨迹朝他预想的那样前进。


    这才是强大无匹的神啊,被囚在上界只是他对人类的谎言,他静静地看着人类,就像在看愚蠢的虫豸挥舞自己孱弱的前肢。


    而这漫长岁月里,唯一能让他正眼相看的,只有谢翾,所以最后,谢翾也朝他而来。


    这就是他为她准备的——完美结局,他或许不爱她,正好,她也没有感情,但她一定能排解他千万年来的孤寂。


    谢翾皱眉,她朝神王举了手中的黑刃,飒飒破空之声想起,她看到白布从神王古井无波的眼睛上滑落。


    “还要像人间那样,让我死在你的刀下、怀里吗?”他微笑着说,断定了谢翾不舍得杀他。


    “十九岁的时候,发生什么了?”谢翾果然收起了黑刃,她坐在了他身边,如熟悉的情人般将他鬓边垂落的发丝挑起,平静问道。


    “只不过是一些少年人的冲动无知吧。”神王说,“我去人间追查一位邪修,那时候的我发誓要主持人间的正义,这就是我身为神明的意义,我要保护这天地间所有的生灵。”


    谢翾点头,这确实像是凤洵会做的事。


    “我抓住了邪修,却发现他的身上千疮百孔,原来这邪修只是被皇族控制的实验品,他们在他身上研究长生之术——而剥夺他们长生权利的,似乎也只是他们自己。”


    “邪修是要复仇,所以在人间夺走无数皇族的性命,皇族不堪其扰,便请了我来人间解决此事。”


    “真奇怪,他们觉得我一定会帮助他们,只因为他们说我是他们唯一的神明。”


    神王淡漠的眼眸看向谢翾,他与十九岁的凤洵截然不同,他更像是所有人类所想像的神明形象。


    “十九岁那年,我举剑,杀了第一个人类,是当时皇族的皇帝,我将涉及此事的皇族全部处死,我也发现了皇脉正在垄断此界的灵气——我从未想过从我身上散发的灵气会被这样卑劣地收集起来,仅供一小批人修炼。”


    “我要将皇脉斩断。”


    谢翾记得皇脉上的那处深刻的剑痕,原来——这就是凤洵试图斩断皇脉留下的痕迹,但尽管那时候他只有十九岁,应当也能直接斩断皇脉,为何那皇脉最终没有被毁去呢。


    当然是因为,他是一个真正善良的小神仙。


    善良的人最容易被胁迫,更何况是那样高尚的生命。


    皇脉斩断,骤然间无数灵气涌入人间会引起巨大的混乱,那时便会有更多的人在凤洵眼前死去。


    皇族与上界的次神以此界所有生灵的性命要挟凤洵,让他停止斩断皇脉,不然更是生灵涂炭,他如此善良,不愿意自己的举动带来更大的杀戮。


    “他们在骗你。”谢翾当然知道人是怎样的人。


    “混乱与斗争是掌握力量之后的人间必须要经历的阵痛,如果没有皇脉,它会发生在灵气散到人间的最初,或许它最开始没有那么暴烈,但总归会有这么一个过程。”


    “皇脉把所有矛盾集中在了一处,凤洵……不忍心伤害更多的人间生灵,他果然幼稚。”


    但——但那又如何呢?


    他只有十九岁呀,他诞生于人类之后,还被人类养大,所有的规则与道理都是人类教给他的,而他还没有那么漫长的时光来适应自己是一位神的事实。


    又或者,他根本不可能长大,就像是离岸的鱼活不了,降临人间的神也终究会死去。


    他是死了,被他爱着的人类杀死了。


    “我受罚了,次神创造的雷劫落在我的身上,我有能力抵挡,却还是让它们落在了我身上。”


    “无数个声音告诉我错了,皇脉是本应存在的事物,它保持了此界的平衡,控制了人类的混乱,我试图斩断皇脉是要破坏既定的规则,是要给人间带来更大灾祸。”


    “他们想要把我塑造成他们想像的神明,那我就变成那样吧。”神王微微笑着。


    “我以为十九岁我的早就死了,直到许久之后,我看到他的意识出现在我的灵魂里,像是心魔。”


    那时候,他心里还住着一位善良的小神仙。


    但是,他把他驱逐出去了,赶到了冥界,让那个十九岁的凤洵囚在这处亡者的精神世界里,他不知如何杀死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共存着。


    谢翾从支离破碎的线索中找到了真相,他就是凤洵,但又不是他。


    一直陪伴着她的,是早已经死了的十九岁的他,属于这个小神仙的时间被永远定格,他终其一生也只能徘徊在亡者的世界里。


    直到——有一个傻子捧着凤凰羽来到了他面前。


    “作为我杀死皇帝的惩罚,他们拔下了我身上的一枚羽毛,这象征着我的承诺,我要为皇族无条件做一件事。”


    “最开始,皇族将之奉若至宝,一直不舍得使用这枚凤凰羽。”


    “但我对皇族的突然发难也让皇族意识到一件事,他们不应该将所有的力量来源都寄托在我的身上,所以从那之后他们开始偷偷想更广阔的宇宙祈祷,打算供奉一位新的神明。”


    神王笑:“多么愚蠢的人类。”


    “界外混沌盯上了他们,他们持续不断地派出任务者来蚕食这个世界。”


    “你都知道?”谢翾挑眉问。


    “我有什么不知道?”神王慢条斯理道。


    他只是懒得马上除去那些烦人的虫豸,又或者说,他更喜欢看到皇族自食恶果的样子。


    “因为当年的事,皇族内部不再信仰凤凰,给了界外混沌可乘之机,而那枚天地间最珍贵的凤凰羽也逐渐辗转流落,最后成为哄骗傻子的东西。”


    “只有傻子才信凤凰,所以楚景寻才会捧着它找到凤洵面前。”


    神王微笑道:“当年的我杀了皇族,最后也是皇族中人让十九岁的我走上了赴死之途,这是否也算——命运的轮回呢?”


    谢翾闭上眼去,她知道自己的每一步都没有做错,凤洵也没有做错,无知的傻子更没有错,但凤洵还是死了。


    她杀死了凤洵来到人间栖身的楚景寻肉身,所以,早就死了、无法再独立存在于人间的他就此消散。


    用话本的说法就是,神王大人历劫之后终于除去了自己的心魔,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结局。


    美好吗?谢翾抬手抚上神王那张熟悉的脸,眯起的眼睛却泛起了水光,她有些不知所措。


    在询问神王的话时候,她几乎已经将真相彻底猜了出来,但当它揭开残酷面纱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


    悲伤吗?


    她也会有这样的情绪吗?


    可悲伤不是属于原来谢翾的吗?


    是原来的她还在吗?


    此时谢翾竟不讨厌原来的自己了,如果以前的谢翾还在,那说明凤洵还留在神王的身体里。


    或许他还藏在他心底最深处呢?


    谢翾的细眉微蹙,神王低眸,表情依旧无悲无喜,他唯一不会做的事情就是伤害她,他分明有能力杀了这个窥探到他目的的恶鬼,他也可以从一开始就骗她,告诉他就是凤洵。


    但他没有,他诚实地告诉谢翾,他不是他。


    这是——在他灵魂深处彻底死去的凤洵唯一能留下的东西了。


    他所有的灵识都消散了,却还是想要保护她。


    谢翾微垂着头,没有与神王对视,直到他温暖的手指将她的面颊挑了起来。


    “我可以学一下,更像他。”神王说,“我可以找回我的名字,这样你能开心一些吗?”


    “是怜悯吗?”


    “我没有这种情绪。”


    “那又为何?”


    “是他想要你开心一些,他所有残存的意识都融入我的灵魂了,就如同你当年吞噬原来的谢翾一样,我也把他吃了。”


    谢翾瞪大眼,又有泪水从她眼中落了下来,她几近声嘶力竭地吼道:“她还在!”


    “我会哭,我会因为他悲伤,我想念他,我……我……我喜欢他,爱着他,我还有感情,所以她还在——”


    “所以你也在对吗?”谢翾攀着凤洵的肩膀,与他的双眸对视,企图从他无尽冰冷的眼眸深处找到一丝温暖的源泉。


    “他自然是顽固的,他栖息在我的灵魂里已经有不知道多久了,千年?万年?或者更久?看,他要消失要花那么久远的时光。”


    “你也是顽固的,但终有一日,心里的另一个声音会消失。”


    “从来没有什么真实的自己,最后活下来,就是真实,如你所见,我战胜他了。”


    谢翾歪头看着自己面前这个冷静的凤洵,他像是某种被精心制作的标本。


    “翾。”她念出自己的名字。


    “自由的翱翔。”凤洵拍了一下她的脑袋。


    “我诞生的那一日,我想着的是飞翔,而看到我的人类只觉得看到了一件华贵的装饰品,而并没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只——正在飞翔的鸟。”


    “凤凰也是有双翅的飞鸟,不是吗?”


    “你是我所向往的,我应该爱慕的,我追求的——”凤洵将她拥入怀中,怀抱与之前一样温暖。


    然而谢翾抬高了自己的下巴,她仿佛一尊断了线的木偶,只是在这拥抱中机械性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一枚黑刃在她掌心之下凝聚,这一回,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将之刺入凤洵的后心。


    “这样的结局,我不要——”


    谢翾一字一顿坚定说道,咬出的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淬着血:“凤洵,我不要现在的你,人类杀了你,你也杀了你自己。”


    “若你当年再坚定一点,他就不会死了。”谢翾抱住凤洵颓然倒下的身躯,他在她面前没有任何设防,也没有丝毫反抗。


    他的血再次滴落在谢翾身上,谢翾与凤洵的眼眸对视着。


    这一回,她似乎看到了属于凤洵的那双温润眼眸,他启唇对她道:“还要像人间那样杀了我吗?”


    谢翾知道他在伪装凤洵的样子,她的手紧握黑刃,再往内里压了一寸:“骗我。”


    “骗我,骗子,你根本不是他——”谢翾眼中不住有泪水落下。


    直到倒在她怀里的凤洵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了手,将她落下的泪水拭去,她才恍然睁大双眼。


    一只凤凰委顿倒在她怀中,漂亮尾羽将她的身体覆盖,无数灵气从这死去的神明身上散逸而出,这属于世界本源的无穷力量顷刻而出,形成漩涡,将周遭的一切都卷入其中,这股神奇的力量足以将周遭的时间、空间全部撕裂。


    世界在谢翾的弑神一刀中崩散,无数时空破碎又重新拼合,唯有谢翾死死抱住了凤凰的身体,她与凤洵是这破碎无数块的世界中唯一完整的灵魂。


    就算把世界毁了,把时空打散了,就算周遭的一切都崩塌,她都要他回来。


    这才是疯狂的恶鬼。


    在纷乱的时空漩涡中,谢翾与凤洵那双温柔的眼眸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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