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
电梯停止下降,缓缓打开了门。
姜舟迈步出去,立刻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吹了一个哆嗦,他双手抱臂,使劲拢紧了衣服。
负二层四处空旷,空间很大,有两排整齐的石柱做承重,是十分常见的设计。
姜舟仔细观察着,发现了奇怪的地方:——这一层四周的墙面上并没有刷漆,反而裸露着一层厚实的水泥,头顶上也只安装了零星几个声控灯,照明功能很弱。
“毛坯墙......”
姜舟眉梢一跳,觉得不可思议。
一般来说,房地产公司为了有效开发资源,会将地下两层建成停车场,可这里四处都是灰尘,看上去并没有建设使用过的痕迹,显然已经被放置很久了。
这是为什么?
姜舟接着往前走,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逐渐亮起,散发着昏暗的光芒。
走了一会儿,他很快发现灯光的感应也十分迟钝,只有在声音足够大时才会给点反应,并且只亮十几秒就会熄灭。
在这种条件下,就算姜舟装备了有透析能力的道具,也只能看到模糊不清的路面,能见度很低。
“不像是高级公寓了,倒像是,”姜舟默默在心里补充,倒像是许多年以前的老式小区。
脑海内刚升起这个词汇,姜舟忽然想到上一次跟玩家通讯时,玩家曾提起过他的位置。
他说,他所在的30年前的a市,当时的这里的确只是一片老式小区。
姜舟陡然升起一种不适,仿佛时空错乱,细思极恐下产生的眩晕。
系统感应到他的压力,为他打下一针强心剂:【舟舟别怕,这只是普通的地下层,并不是领域里。】
被戳破了胆子小的事实,姜舟脸上一红。
他压下乱七八糟的想法,向更内侧摸索前进,直播间观众随着他的视角一起看着,大几千双眼睛帮忙下,倒真有人察觉到了端倪。
【老婆低头看地板啊,灰尘上有脚印!!】
【我去,真的有】
【前面的哥你是拿显微镜看的吗?这么暗都能瞅到!】
【问就是爱的力量(叼玫瑰)】
【舔狗的力量才对吧笑死】
姜舟被系统提醒,低头去看,只见一串隐晦不清的脚印往前延伸了出去,一直到右前方的一根承重柱前才堪堪停下来。
看痕迹应该是近几天才会留下的印记,很有探索价值。
“我看到了,”他睁圆了眼,打起了几分精神,兴冲冲地道谢:“谢谢大家!”
说着,他蹭到柱子前缓步观察,只不过没走几步,口袋里就发出了吱吱的震动声,姜舟一顿,意识到了什么后赶忙去掏口袋里的东西。
刚刚一直没有反应的通讯器在此时亮起,响着急促的铃声。竟然是失联到现在的玩家主动联系了他。
“林警官?”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舟舟!”通讯器立刻传来林程的声音,他喘着气,听起来十分急切,“你现在在哪里?安不安全?”
姜舟还没来得及担心他的情况,反倒被他先关心了一番。
回答的速度迟了几秒,姜舟道:“我在公寓的地下二层,暂时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我想趁这个机会找一找钥匙。”
“钥匙什么的怎样都好,你先离开那里,”林程语速加快,并不在意自己的安危,“我这里有些棘手,所以能通话的时间并不稳定,舟舟听话,要按我说的去做。你先去大楼外,如果带着手机叫个出租车也可以,目的地是哪里都无所谓,总之尽快离开就对了!”
“为什么?”姜舟吃惊,“林警官,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你会没事的对不对?”
那个向来强势、声称会解决一切麻烦的玩家,竟用这样关切又着急的语气让他逃走……除非是真的遇到了难以解决的恶劣事件。
“林警官,你不要跟我客气,也许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姜舟笨拙地想要宽慰他。
通讯器的那一边,林程静默了几秒,随后声音沉淀了下来。
像是鼓胀的气球被一下子戳破了一个口子,他低声对姜舟道:“笨蛋,这种时候了竟然还在关心我这种人……我没事,有事的是你,舟舟。”
“我早就好奇,如果这次怪谈形成的原因只是感情纠葛,为什么boss的行为会这么奇怪。”他没有嫌麻烦地对姜舟说出了他近几天调查的内容。
“哪里奇怪?”姜舟不解。
“怪谈的力量来源于死前最强烈的负面情绪,死后的行为,会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他生前的执念。”
“举个例子,”林程定声,“被同学霸凌而死的怪谈,会盯上有同样霸凌行为的年轻人;被父母虐待而死的怪谈,主要的报复对象是家庭不和的夫妻,而这个沈清呢?”
他看着满墙都是姜舟照片的破落小区,目光沉寂,“他如果真的是为情所伤而选择自杀,那么他即使不杀你,也会杀掉与你类似的,有脚踏好几只船行为的漂亮男孩,这是他的本能,是他发泄憎恨最直观的途径。”
“可他杀的是什么人?”
姜舟顿住了,喃喃道:“房地产的股东……”
他很快想起不久前报道过的新闻,百泉公司三位股东意外死在家中,原因未知。
“不仅如此,”林程接着道,“我去了最近的报社,查到某一个偏远地区,一个叫茶树村的地方也发生了大量村民死亡事件。”
“boss仇恨的对象,是股东、和村民这两波人。”
林程断言,“虽然细节不太清楚,但我查到百泉公司刚起步时,做出老式小区推翻重建计划书的就是这三个高层骨干……同一时间,茶树村这个犄角旮旯的地方收到了一笔巨款资助,短短一年就从穷山恶水的山脚小村,变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景点,又捞了很大一笔钱。”
“所以,这则怪谈根本不是什么情感纠葛,而是利益纠纷……我被表面上的幌子蒙蔽了,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这一点,还让你冒险去找钥匙……对不起舟舟,是我的错。”
“……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姜舟差不多听明白了,但让林警官态度这么急切的原因,显然不止于此,“如果只是这样,林警官并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boss的杀戮行为还在继续。”
林程张了张口,发出了一声叹息,“而茶树村拿了好处的人,都没有被他放过。那个村子不是普通的村子……那是你的祖籍,舟舟。”
林程一字一句道:“——他杀死的那些村民,全部是姓姜的、跟你有血缘关系的旁系长辈,你听明白了吗?”
姜舟彻底怔住。
“快走吧,”玩家嗓音飘渺起来,“沈清虽然跟你没有感情纠葛,但你的确在他的杀戮名单里。”
“再不离开,下一个被杀的人,就会是被蒙在鼓里的你。”
……
一阵寂静。
姜舟嗓子干涩,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林警官。”
他咬了咬牙,“可我必须先找到钥匙,将你放出来。”
玩家不知道,姜舟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土著,就算他买了去往国外的票,乘坐着最快的飞机,也无法离初始地图太远。
他是npc,能顺利离开的办法,只有完成任务退出副本这一个。
林程没想到说了这么多,姜舟还要帮自己,一股酸涩直冲大脑,他又是恨铁不成钢,又是感动。
复杂的情绪交杂,险些让他连话都不会说了,他咬着后牙槽:“你难道没有听明白我在说什么吗?boss留着你不是因为喜欢,而是想将你放在最后杀掉罢了,就跟那些村民一样!”
“一个村子的人,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尸体的下落,你——”
“啊!”
他说了一半,听见姜舟这边短促地惊呼了一声,随后发出跌倒似的碰撞音,听的他心惊肉跳,连声问他情况。
“尸体……”
姜舟被吓傻了一样,从嘴里挤出两个模糊的字眼,他不住地喘气,后仰着坐在地上,好半晌没有缓过神。
“舟舟,舟舟?发生什么事了?”
林程的嗓音唤回了姜舟的意识,姜舟费力吞咽着发紧的喉咙,双手撑着地板站稳了脚跟。
只不过身子虽然站稳了,说出的字还在发抖:“我找到了一根柱子,跟其他的柱子不一样,它是活砖砌成的,刚刚我将砖挪开想看看里面,然后……看到了一只、一只手臂。”
姜舟艰难地说着这个词汇。
他平复着心情,稍微后退几步,真实之眼的道具发挥了作用,他隐约能看到柱子里,凹槽内的景象。
可这里面怎么会有人的手骨?
而且看上去有很多年头了,骨头外的皮肉被腐蚀得一干二净,消失在了岁月的长河里,留给世间的只有发灰的白骨一根。
这是谁的尸体……?
三位股东、还是不计其数村民里的某一个人?
姜舟唇色由白到紫,强迫着自己移开了视线。
他头一次怀念起眼盲的感觉,什么也看不到,至少不会突然撞见疑似水泥抛尸这一幕时,吓到说不出话来。
“林警官,你有什么头绪吗?”
姜舟捡起通讯器,再次放到耳边小声询问,希望能听到玩家的意见。
“林警官?”
他叫了好久,道具那边始终没有动静。
就在姜舟以为通讯被挂断,想要利用最后一次使用次数再回拨过去的时候,通讯器终于响了。
一道带着细微电流、稍显失真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磁性淡漠,宛如无数道声线组合而成、最终汇成了唯一一股那般,有一种深刻的距离感:
“舟舟看到了什么?”
“又跑到哪里去了呢。”
波动很小,调子很平,听不出情绪,不是林警官总是带着痞气的声音。
——是沈清。
——沈清在对他说话。
仅仅是一瞬间,姜舟如坠冰窟,起了一身细小的疙瘩。
头顶的声控灯又开始闪烁了,一明一暗,两种截然不同的光线交错着,诡异地与心跳震动的节奏重合。
姜舟连通讯器都拿不稳了,可声音并没有因为他的恐惧而停止,他一下一下地叫着他,像是冷漠的外神在耳边低语。
“舟舟。”
“舟舟。”
“你的眼睛,原来已经恢复了吗?”
最后一句,并不是从通讯器里传出来的,而是近在咫尺的身后。
姜舟身体一僵,缓缓转身,看到了墙面大片阴影覆盖着的,一个男人的影子。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又一声不响地看了他多久,昏暗的灯光将他的脸映照得模糊不清,投影出一条不太明显的分界线。
姜舟头一次完完全全的看到沈清,却不想他的外表是这副模样的。
他呆立在原地,与男人木然地对视着。
只见男人裸露出来的脖颈上,攀爬着一条巨大而又狰狞的伤疤,一路延展到了脸上,半张脸都是骇人的缝合线。
他的身体像是被某个尖锐利器贯穿过,躯干的部分呈现出不自然的损伤,四肢修长但无比僵硬,宛如一具被拼凑起来的尸体。
“吓到舟舟了吗。”
沈清扶着颈侧,歪了歪头,骨骼顿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颇为遗憾般地,说出了一个堪称惊悚的消息:“老公就是因为不想吓到胆子小的舟舟,所以才夺走了你的视力……可为什么又能看见了呢?舟舟。”
“如果看不见,我们就能一直这样幸福、和谐地生活下去……”
他重复:“到底为什么又能看见了呢?舟舟。”
男人抬脚走来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断缩减,姜舟下意识往后退,直到后背一下子撞在柱子上才停止。
他双肩缩紧,轻摇着头。
沈清全然不顾。
冰冷指节落在姜舟的眼睑上,恍然传来想要把他眼珠挖出来,让他再次失明的错觉。
男人注视着他,眉眼微弯,语气却没有丝毫温度:“——这样岂不是浪费了老公的一番好意?”
姜舟双腿彻底瘫软。
“沈清……”
一滴泪砸在沈清抵着他的手指上,姜舟眉心蹙起,脸上全是掩饰不住的害怕,“不要杀我……”
“没关系。”
沈清没有理会他此刻的惊慌失措,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自顾自的说着。随后,他手指抚摸着自己凹凸不平的脸颊,将脸上的皮肤抓到皱起,“我可以换一张脸。”
“……”
随着他撕裂的动作,猩红的血液猝不及防溅在了耳朵上。
姜舟麻木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看到了一手的血。
面前的男人如言换了张脸,眉骨深邃,鼻梁高挺,是任何人看到都会称赞英俊的容貌,低着头的样子像是要吻他。
姜舟终于承受不住似的尖叫出声,他重重推开站在他面前的怪物,慌不择路地蹬腿跑开了。
冷冽的风声在耳边猎猎作响。
姜舟忍着腹部传来的呕吐欲,拼了命地迈动着双腿,顺着安全通道的楼梯一路爬了上去。
姜舟之前的20年都在病床上度过,剧烈运动的次数屈指可数,从没有想过他也能跑这么快。
他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想要逃离这个地方,摆脱身后沈清的气味,这是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宛如动物渴求氧气,鱼类追逐水源,姜舟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仿佛化为蜡烛在用力燃烧,马上走到尽头一般。
即使一步一喘,肺部火辣辣的疼,姜舟也没敢停下来,他直接跑到了一层,从公寓大门里冲了出去。
此刻是夜晚的8点钟。
夜晚的都市到处可见霓虹灯光,布满了眼花缭乱的迷醉感。
姜舟出门匆忙,只套了一件单层外套,寒冷的风从拉链的缝隙钻进来,将他因为跑步而升起的体温骤然吹降。
他运气很好,公寓外的路口停了一辆挂牌出租车,司机开着窗户,一只手悠闲地搭在窗边,静等着客人。
姜舟压抑着身体各个角落的难受,大力扑了上去,去拍动着副驾驶的车门,“拜托,开开门!”
“求你了师傅,把门打开!”
他一个劲儿地回头看,琥珀色的眼珠含着露水一样晶莹剔透,神色也透着显而易见的慌乱。
低声啜泣的模样太过可怜,司机望了他好一会儿,才出声:“你要去哪儿?”
“哪里都好,只要不是这个地方。”姜舟乞求地说。
“是么?”司机垂眸,又直又密的眼睫遮挡着眼底翻涌的情绪,声音悠扬,像是从天边远远传递过来的。
他说:“就这么想离开我吗,舟舟?”
姜舟呼吸一窒,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
与此同时,街上其他行人纷纷停住了脚步,视线齐齐粘在了他的身上。
他们语气饱含毛骨悚然的痴迷与爱恋,不约而同地叫着他的名字:
“舟舟,别走,留在他的身边。”
“他会爱你,我们也都爱你。”
“和我们一起生活好不好?”
或高或低,或男或女,或老或幼。
——全是沈清。
……
姜舟感觉身上的力气,在这一刻全都散开了。
他瘫倒在路口,身下是冰凉的油柏路,滋滋不停地往他身上灌着寒气。
沈清从身后走来。
他步伐不紧不慢地来到姜舟身边,蹲下身,温柔将他抱在了怀里。
“我不会将舟舟关起来。”
“因为整个世界——都是我为舟舟创造出来的玻璃花房。”
“躲不过,逃不掉,离不开,”沈清用手指揩去他眼角的泪,放在唇边细细舔舐。
“你永远、永远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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