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延的目光落在玉州趴在地上的脊背,灰扑扑的太监衣裳里空荡荡的,一看这件衣裳就不合身。
头发有些打结,发髻上还缠着什么破布,看起来更疯癫了一些。
“起来。”时延的声音很冷,玉州听着却很高兴,他从地上爬起来,眼睛已经跑到时延的身上了,步子却没能跟上,还是停在原地。
小枣教他的,没有陛下的命令,不可以随意近陛下的身。
没有陛下的命令,不可以开口说话,他就用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盯着时延。
这下时延不仅是声音冷了,连面容也变得很冷:“过来。”
玉州这才跑到他的面前:“你回来啦?事情都办完了吗?”
时延这才看清他的脸,因为刚刚用手去掏了洞,玉州的手上还有些腐坏的叶片,这会儿都沾在了额头上,脏兮兮的。
身上的衣裳有破洞,然后被人缝上的,脚上穿的鞋也有破洞,露出了一截小指。
原本圆润的脸颊瘦出了棱角,瘦削的面颊显得那双眼睛更大了一些。
玉州看到时延很高兴,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在衣裳上把那些脏污擦干净之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馒头,馒头的表皮上已经有些干了,上面沾了点土。
玉州把沾了土的表皮掰掉,时延看着他的动作,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扔掉,却没想到他把那一块自己吃掉,然后把馒头的芯儿递给时延:“请你吃。”
一边跪在地上的小枣大气都不敢出,生怕玉州这个动作会引得时延不高兴。
时延从他手里接过馒头,咬了一口。
看到时延的动作,小枣松了一口气,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空虚,陛下回来,是来接玉州走的吗?
他刚刚交到的朋友,能陪他度过余生的玉州,应该也要离开了。
“你在做什么?”
看到时延吃了他给的馒头,玉州很高兴:“小枣给我吃东西,给我房间住,我帮他干活。”
“你住哪里?”
玉州便带他去看他们住的小房子,小枣本想跟去,但时延的护卫拦在他的前面,他只能跪在原地。
从鱼池到他们住的房子不太远,一路上走过去也遇到了些原本在猎宮里当差的工人,玉州记得小枣的话,看到衣裳上色彩多一点的,就要行礼,说些好听的话,接下来的日子就能过得很轻松。
玉州跟在时延的身边,看到走过来的管事,立刻就要弯下腰行礼,嘴上喊着公公好,却没想到自己的腰却没能弯下去,而是被时延托了起来。
迎面走来的宫人看到玉州身边的时延,几乎是瞬间就跪了下去,而玉州有些着急,他扯了扯时延的袖子:“不行礼的话,我们晚上的饭就会少一个馒头的。”
时延的手紧紧地桎梏住玉州的腰,他一句话也不说。
玉州只得叹气:“我最后一个馒头都分给你了,今晚要是少一个馒头的话,又要挨饿。”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玉州的住处,玉州推开门:“你看,我住在这里,小草每天都能晒到太阳。”
这是一间下人房,宫里的登记制度森严,这样的房间是最下等的宫人住的,时延的身边,就连行中的徒孙,住得都比这个房间好。
屋子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个破柜子,还有很明显的地铺,薄薄的一层褥子,和露着黑心棉花的被子。
“我睡地上,小枣睡床。”玉州还是笑着,“就是有点点硬。”
屋子实在是小,玉州只是让时延看了看,就没让他进去,他说完了自己的事情,才去看时延:“你的事情都忙完了吗?还要走吗?”
时延还没开口说话,他的身影被屋子的挡住,在旁人看来,这会儿在门口就只有玉州一人。
“是你们说晚上要热水沐浴的,那可要二十个铜板的。”说话的是小厨房的人。
玉州挠头,下意识地走过去,朝着小厨房的人卖乖:“便宜一点嘛,等我有钱了补给你。”
这些话也都是小枣教他说的。
那人笑起来:“便宜点也不是不行嘛,不如你晚上……”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阵剧烈的疼痛席卷了他的全身,他这才看到了在房子阴影边的人。
“陛下,陛下饶命啊!”
时延的愤怒在那人言语冒犯玉州的时候到达了顶峰:“把猎宮的宫人全部带来。”
玉州赶紧拉住他:“不要啊,不要用这些小事去打扰管事,不然我们接下来几天都要吃白菜叶子了!”
时延没看他,没一会儿猎宮中的留守的宫人都来到了这里,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上,玉州一眼就看到了在人群里的小枣,他四处看了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小枣说过,别人做什么事情,他也要做什么,于是在时延没注意到他的时候,他赶紧跑到小枣的面前,也跟着跪了下去。
时延只是转了个头,身边的人就不见了,他目光落在那一堆人里,一眼就看到了玉州,他跪的姿势比所有人都要标准,时延的眉皱得死紧,走到玉州的面前把人提溜了起来。
行中没有跟来,来的是时延的侍卫长:“带他下去。”
玉州没什么反抗能力地被侍卫长带了下去,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下一刻侍卫长听见了玉州肚子咕嘟的声音,他看着玉州跟几天前比尖了不少的脸,从怀里掏出快饼给他。
玉州惊喜地接了过来,发现这竟然是个肉饼!
与这里的岁月静好不一样的是前院的腥风血雨。
时延冷眼看着跪了一地的人,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似乎是怕自己呼吸声再大一点就能让陛下心生不快。
行宫大总管也没有想到时延会去而复返,若是他知道的话,一定不会放任底下的人对玉州不敬。事到如今,所有事情都抵赖不得,他们从玉州身上抢下来的衣裳还挂在他屋子里。
“既然都不说话,那朕就说了。行宫所有宫人,全部杖杀。”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求饶声此起彼伏,在后面的玉州吃完了肉饼之后,也听到了嘈杂声,于是他想也没想,便跑到时延的面前。
行宫管事看到了玉州,立刻连滚带爬地抱住玉州的腿:“公子,公子饶命啊。”
玉州还有些懵,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要像他们一样跪下开始哭了,在他迟疑的时候,时延朝他招手,他就挣开了总管,跑到时延的面前:“他们怎么在哭?”
“去收拾你的东西,要走了。”时延没解答他的问题。
“可是他们在哭。”
时延看着玉州还是天真的面孔,这张白纸已经被画得有些花了,他不想这张纸更花一点,所以只是按了按他的肩:“去收拾你的东西。”
在时延沉默的时候,玉州已经听清楚了发生的事情:“你要杀了他们吗?”
时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玉州意识到了事情好像变得很严重,他记得小枣说过,时延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是能掌控他们生死的人。
他有些害怕,声音有些颤:“时延,你不是说你要飞升吗?想飞升是不能做这种事情的。”
时延看着他:“他们这么对你。”
玉州摇头:“他们没有怎么对我啊,他们,他们都是好人……”他说着觉得不够有说服力,于是跑到一边拉起小枣,走到时延的面前。
“你看小枣,小枣就对我很好,他给我吃的,给我缝衣服,还教我规矩……”
时延的目光落在那个叫小枣的人的身上,就是他,教的玉州的规矩,教他下跪,教他谄媚,教他卖笑,教他奴颜婢膝,把一张纯白的纸染得乱七八糟,跪在这里这么多人,只有这个叫小枣的最可恶,第一个就该杀。
小枣跪在地上,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却一句话也没为自己申辩。
“时延,小枣是我的朋友。”玉州有些焦急,就忘了小枣跟他说过的话,直呼陛下的名讳可是要被砍头的。
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时延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一点:“你说怎么办?”
“就罚他们跑圈就好了吧。”玉州想起他昨日看到管事罚不听话的太监,就是罚他们去跑圈,跑到晚上都不让停,还不让吃晚饭,吓得玉州话都不敢说,在玉州看来,这就是最严重的惩罚了。
玉州一紧张,小动作就上来了,他拉住时延的袖子,他朝时延摇头:“时延,不要杀生。”
时延看着他脏兮兮的手抓住自己龙袍袖子,他的指甲缝里都是泥,上面还有些油,在龙袍上留了点油污。
“那就都去跑圈吧。”时延拉着玉州离开,留下跪了一地的人全都松了口气。
玉州没什么行李要带,最重要的也不过就是他的那盆草,玉州进房间收拾东西的时候,侍卫把小枣带到的时延的面前。
小枣没有料到陛下还会单独见他,他一整天的情绪都紧绷着,见到时延的时候也跪得很低。
“为什么教他这些。”
小枣的嗓子像是被人捏住,他很艰难地才说出话:“奴才以为,玉州会一直留在这里……”
“大胆。”
小枣缩了缩肩膀,但还是开口说:“奴才以为,公子会一直留在这里,他总要学会下层人的生活方式。”
“放肆。”时延看着他,“什么下层人!”
“陛下把公子留在这里,在这里的人看来,他就是下层人,如果不学会这些东西,他可能都活不下去。”
即使小枣感觉到了来自时延的滔天怒火,他依旧没有停下:“陛下既然回来了,想必是要把公子接回宫中,若是公子没有学会这些,那进了京城,公子可能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说完之后,小枣一副慷慨就义,随时准备去死的样子。
“他在朕身侧,谁敢说他是下等人,又有谁敢害他。”
小枣低下头:“但陛下您已经丢下公子一次了。”
“在陛下的心里,公子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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