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疏听着广场上的流水声,怔怔出神,细细品味着他这句话。
“你怎么知道我能安稳一生?”
她问他,因为她比谁都清楚她的一生会如何度过,会在经历事业回春之后,在巅峰事情,死于喉癌……
“我希望是这样。”
他没有看她,而是也看着来往的行人,低喃道。
凌疏笑了一下,她就知道曲知恒不是会说自己有预测能力骗她的人,这算是他对她的祝愿。
“我真想告诉你,你错了,说不定……”
她略微卖了个关子,低头将最后一口蛋糕吃掉,然后才看着他的侧脸,敛了笑意,笃定地说。
“我会死于绝症或者意外。”
他转头,目光落在她身上,眼中有些诧异,略微开口,声音却又像是被人潮声吞没。
“凌疏,别这么说。”
她很自如地笑着,侧身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半开玩笑地说道:
“曲知恒,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在某个时空中,我真的死于绝症,然后我的灵魂,回到了数年前……”
“由于我知道你未来会死,所以我千方百计,想要阻止你。”
她说着说着,神情还是忍不住正经起来,后来干咳了一声,喝了口咖啡掩饰她的不自然。
他看着她的眼神,格外安静,虽然没有微笑,却没有带给她半点的不舒服。
“我是坚定的无神论者。”
他声音有些深沉,眼神静默。
此时她紧握的双手有点出汗,令她坐立不安,心里有团隐忍的火,好像随时呼之欲出,但是理性却又令她稳住自己的言行。
她本想对他说实话,想对他说,如果他能再等上几年,他的才华不仅会被欧洲看到,还会被华人圈看到,被世界看到。
但是在一个无神论者面前,这么一说,反而会让她其他的话可信度也一同大打折扣。
但是转念一想,她不由得低叹一声。
所谓的功名利禄,不过是普通人的追求罢了,若是声名鹊起就能留住他的话,他也不会走上终结的路了。
“想去老桥上走走吗?”
他唇角上弯,视线从她袖口一扫而过。
她意识到自己任何微小的情绪和细微的动作,在他眼中都是被数倍放大的,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已经因为心中纠结,而下意识攥紧了。
“我先缓缓。”
她深吸一口气,用手指在膝盖上按照左手两下、右手一下的频率敲击着,她总是会用这个方法快速缓解自己的紧张感。
“我等你。”
他伸出手,将两人的咖啡杯和她的点心碟子无声地推到一边,这样方便服务生收拾。
她听到他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心里咯噔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没有看她,而是看着行人,并非兴致勃勃,也不是百无聊赖,没有出神,只是静静地看着行人而已。
“你察觉到我刚才有点紧张是吗?”她一边轻轻点敲膝盖,一边问道。
她刚才有点紧张,因为她在与他关于时空与死亡的对话中,她一时不知如何将对话进行下去。
他轻点头,然后说:“你很容易紧张或者焦虑。”
“我感觉任何人在你眼中都无所遁形。”她说得直白,包括她此刻突然的焦虑,也不加任何掩饰。
“甚至,有时候我都没察觉到我下意识的情绪,你察觉到了……”
她的呼吸在敲击膝盖的过程中恢复了平静,低声对他说。
“这个方法,有用吗?”
他突然对她刚才敲膝盖的动作感到好奇。
“有时候有用,有时候的没用,但是人的内心很强大,有时候哪怕把它当成安慰剂,也可以。”
“安慰剂……”他轻不可闻地重复了一句,旋即唇角露出笑意。
她将自己所知倾囊告知。
“据说这个敲击频率可以模拟婴儿时期母体的心跳,很多人会在情绪低落的时候蜷缩起来,那是小孩子在母亲腹中的姿态,这个方法也是同理,至于为什么敲击膝盖,是因为可以用通过骨传导,也可以的敲击其他地方,能感知到就可以。”
他眼中笑意浮动,“听起来不错。”
她很难以辨别他的客套和实话,就建议道:“你下次如果感到紧张或焦虑,可以试试。”
“好。”他答应的声音不高不低。
内卡河面很宽,水流并不急,老桥横跨内卡河两岸,桥上有雕像,站在桥中央是看山上的旧城堡的最佳观景点。
“如果要用一种颜色去形容海德堡,我认为它应该是红色的。”
凌疏和曲知恒并肩走到了桥中央,将后背倚靠在路灯旁,远目眺望那山上旧城堡。
“哪种红?”他站在她身旁,顺着她视线看过去。
“旧城堡的红,老桥的红,这里最随处可见的那种红,也许是砖红多了加点灰,也许是赭石加点黑,我说不好,只觉得这颜色古老。”
她半眯着眼睛,不确定地用自己业余的想法来试图形容这种颜色。
“你喜欢绘画吗?”
他在她身侧站得笔直,回身看着她身后的方向。
她思索着如何回答,“说不上喜欢,没有经过专门的训练,只是买颜料随手涂鸦而已。”
除了歌唱这件事她喜欢到了骨子里,其他的很多兴趣,都是阶段性的。
短暂的沉默了之后,远处来了一群游客,导游正在用外语向他们介绍着老桥。
凌疏静默听了一阵,便说道:“他们在说意大利语。”
他淡淡点头,补充道:“而且应该带点西西里口音。”
这下轮到她惊讶了,她笑得有些狡黠,又有些不好意思,“原本想让你小小惊讶一下的,谁知道你居然能听出来口音?”
“小时候常跟家人去演出或度假,次数多了,就能听出一些。”他谦逊地说道,倒是问向她,“你呢,你之前学过?”
她有些哑然,因为她之前学歌剧的时候会接触很多意大利歌剧,学一点意大利语和法语发音和入门语法,算是必修课。
但是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十八岁,刚来德国,考学刚被拒的人能懂点意大利语。
随便编个理由很容易,但是她不想对他说谎。
河面吹来了风,将她的披肩长发吹了些在唇角,她抬手将头发拨回耳后,上前垮了一步,站得离他很近,用他高大身躯挡了点风。
“我喜欢意大利歌剧,还有一些意大利的电影。”
她并没有直接回答是否学过,因为她尽量不撒谎的,而是用自己的喜好侧面解答了他的疑问。
“你以后……想当歌剧演员吗?”
她突然站在他的面前,他没有表现出抗拒,只是声音带有一些不易察觉的局促。
这个问题,如果是十年前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想,很想。
但是她毕业后,债务缠身,她已没有太多时间在欧洲等待上台的机会,她要尽快回国,也要尽快让自己有收入。
人生重来一次,她依旧想,但是她知道自己的歌唱生涯会在未来十年内结束。
她也不知自己在什么时候种下喉癌的种子,但是她知道,歌喉和生命,对于她来说,也是短暂的。
她仰头,抬手挡住了右边照射过来的阳光,原本一整个白日的绵绵细雨,却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开始迸发激烈的阳光,这大概就是德国阴晴不定的脾气。
“想……”她话锋一转,“但是我不能寄托所有的希望在唱歌上,也许我会去学个其他专业,争取‘两条腿走路’。”
无论是将来嗓子不行了,或是发生病痛,都是无法预料的。
在她还能唱的时候抓紧时间唱,不能唱的时候也有其他谋生的本事,这能让她前路走得淡定些。
人在经历过死亡之后,很多给心灵徒增压力的执念会慢慢放下。
身旁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是一个老太太拿着单反相机,礼貌地用英文问他们:“(你好,请问您有空帮我和我的丈夫拍张照吗?)”
有很多德国人遇到外国面孔,有时会直接用英文,便于交流。
她离老太太比较近,立刻直起身,点头说很乐意,但是她对单反仅限于会摁快门。
奶奶笑容可掬地说:“(没关心,你只需要一直摁快门就可以。)”
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老爷爷,坐在轮椅上,在桥边上冲她慈祥地微笑,用嘴型表达了答谢。
这时她才注意到,老爷爷的喉咙处……开了个孔,插着管子,整个人看起来虽有强烈病态,却也没挡住他眼里的光。
凌疏拿着单反的手顿了顿,喉头突然哽了一下,鼻头有点发酸。
老爷爷身后推着轮椅的,应该是陪护人员,她固定好轮椅后,检查无误就直接退出了镜头。
老奶奶身穿一身红色丝绒裙,头上带着羊毛毡礼帽,她为自己化了全妆,脸上有岁月的痕迹,但是她却有着一种独属于这个年纪的优雅与神情。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发,踩着半高跟皮鞋来到轮椅旁边,轻轻握住爷爷的手,整个人半蹲下来,与他同高。
凌疏看到这个场景,开始有些担心自己的水平可能不足以帮他们拍出最好的照片。
凌疏接到了她的眼神,便开始缓慢倒计时,然后为他们定格了双方笑容最灿然的瞬间。
老奶奶侧头,幸福又充满爱意地吻了爱人的脸颊,爷爷略微歪头,贴着她的脸,转头在她的红唇上落下一吻。
凌疏顺手帮他们记录下这几个瞬间,透过镜头,她似乎能动容地看到了他们从年轻相伴到此刻的一生。
老奶奶站起身,冲她道谢。
凌疏双手将手机递了过去,然后说了句不客气,便有几分难为情地看向远处的曲知恒。
曲知恒冲她欣慰一笑,她像是受到某种鼓舞一样冲他加快步伐走去。
可刚走没几步,曲知恒却突然看向她身后,嘴型微动似乎在说些什么。
她疑惑地看向身后,可刚一转身,一只手臂就已经轻轻放在她身侧,引她往前走。
“老奶奶要给我们拍照。”他突然来到她的身侧,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
气息撒在她的脖子,像羽毛一样,凉凉的,不经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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