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古代言情 > 庶女后宅升职记 > 240-250
    第241章


    采莲知道, 自己已是板上钉钉的五姑娘心腹,这时听见玉容那分外娇娆的声音,不由得警觉回头。


    只见玉容面上含羞带臊,浑似没骨头一般, 轻巧歪着身子, 正半垂眼帘微笑着,任由范夫人打量。


    采莲心里冷冷一笑, 也不多话, 装成木头一般, 把头低了下去。


    她来范府,本就拿定主意听五姑娘安排, 及至南音来说了有贵的事,她立刻知道, 五姑娘回娘家寻丫头,肯定不是为了纳小老婆。


    甚至再想得深一些,五姑娘只怕是为了姑爷面上好看, 才没用身边人。


    至于为什么不用身边人, 那也不难猜,五姑娘和姑爷那么好, 哪愿意为了下人起隔阂。


    这么好得如胶似漆的两个人,能叫玉容这丫头给钻空子?


    这些天来, 采莲瞧着玉容还算个热心人,也偶尔劝她些安分守己的话,然而玉容不光不听, 还刺猬似的讥讽采莲拍马屁。


    采莲这便知道玉容是个不受教的, 懒得和这蠢人多话,干脆不说了。


    这时眼瞧着玉容被范夫人越拍越轻, 整个人都快飘到天上,采莲连忙轻轻咳一声:“太太恕罪,瞧着时辰,我们该去给姑娘做饭了。”


    自进了这屋门,两个丫头从说话到行礼,全是两个味道,范夫人再是迂,也瞧出玉容是有心巴结的那一个,自然把好声气都给了玉容。


    这时听见采莲开口告退,范夫人也不说放不放人,只似笑非笑地挑个毛病:“亲家太太不是已把你们俩的身契送来了么?你们如今,可是正正经经的范家丫头了,怎么对着离儿媳妇还是姑娘姑娘的叫,少奶奶三个字,是扎嘴么?”


    秦芬身边的丫头不喜欢范家人,因此私下还管她叫姑娘,到了人前才叫少奶奶,哪怕是差了一两声,也没人敢和秦芬论理,因此一向都不曾改过。


    采莲这时没转过弯来,可她却不是秦芬的贴身丫头,便没那好福气了。


    “是奴婢的不是,太太请恕了奴婢这一遭!”采莲用力跪在地上,抖得筛糠一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此时也不想着什么婚配的事了,只怕消息传秦家,闵嫂子那阎王似的性子,要拿她家里人发作。


    范夫人有心给玉容打个榜样,越发不肯放过采莲:“你规矩没学好,出来也是丢你们少奶奶的面子,从今日起,你不必出门了,在院里思过吧,等到中元节再出来。你也不必想着你主子能求情,我这婆母虽不济,一个丫鬟想来还是能发落的。”


    这么一关,便是一个月了,不光玉容心里打哆嗦,连喜儿也面露不忍。


    可是采莲确实是错了规矩,便是说到御史台,范夫人也占理。


    虽说惩罚重了些,可是到底不曾打骂,采莲生怕范夫人说出要去秦家告状的话,这时一个求饶的字不说,连忙应了下来:“奴婢多谢太太,这就回去思过,少奶奶那里,奴婢自个儿会把事情回清楚。”


    范夫人看着采莲出去,再对着玉容,便换了副慈祥的面孔:“好孩子,来,给我看看皮肉口齿。”


    这话出来,喜儿顿时心惊肉跳,自家这糊涂主子,分明是要扶持玉容上位。


    她有心想要给玉容递个眼神,谁知却见这丫头双颊生晕,喜儿忽地明白过来,自家太太这遭,只怕是有的放矢。


    喜儿看一看玉容的姿色,又想一想五少奶奶那副憔悴的模样,在心里左右盘算,最终还是低下头去。


    五少奶奶虽是千好万好,可少爷到底是个年轻人,哪素得了许久。


    万一少爷当真瞧中了这玉容,便是五少奶奶也不能如何,她喜儿一个丫头,又能做什么?


    玉容方才被范夫人的威严吓得胆寒,这时对着范夫人,又更显乖顺些,自己拎起裙角露出腿来,任由范夫人打量。


    范夫人看过玉容的样貌,竟挑不出什么不是,心道那亲家母对庶女倒还真好,这个玉容,恰好是比着秦芬,样样都次了一等下去。


    秦芬生得只是秀丽,这个玉容便只在清秀之外多了些柔美,秦芬针线寻常,诗书皆通,玉容善于女红,于读书认字却一窍不通。


    为亲生女儿选通房,也不过就这么细致了,范夫人想着,再看一眼玉容,对这个恰巧补了秦芬短处的奴婢,却露出些满意。


    这丫头旁的也都寻常,只听话顺从这一条,在男人面前便能讨许多好了。


    自家那儿媳妇什么都好,只是少些女人的柔顺和服从,未曾有孕时,天天不是视察铺子就是巡查庄子,跟个巡山太岁似的,好像比男人还忙许多,范夫人就瞧不惯儿媳妇这一点。


    那时候儿子被迷得七荤八素,她便是想插手,也得顾忌儿子。


    听说儿媳妇如今孕吐厉害,人也不似从前水灵,总不能叫儿子一直素着下去。


    范夫人知道,若是旁的事,她顾忌着秦家和杨家,还得掂量着办,这一桩事,却是说到金銮殿也不怕的。


    少爷要宠一个丫头,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更不必说,这丫头还是秦家送来的。


    范夫人窝囊多少年,终于也有了借剑杀人的一日,这时对自己颇为满意,拉着玉容,又殷切开了口。


    秦芬到底有那么个身份,范夫人也不至于昏头到底,这时假模假式,先夸起秦芬:“你们少奶奶样样都是好的,就是人太要强了些,你瞧瞧,如今弄得一副可怜样子,叫人怪不落忍的。”


    玉容能被选了来,大面上的规矩自然好,这时丝毫不曾犹豫,飞快地接口:“少奶奶有孕辛苦,奴婢看了也心疼呢。”


    范夫人正等着这话茬呢,喜滋滋地顺着说了下去:“你们少奶奶如今精神短,你得懂得替她分忧。”


    至于怎么个分忧法,两人自然是好比瞌睡遇枕头,一个细说,一个细听。


    喜儿原是不想管闲事的,待听见“每逢变天,你少爷身上旧伤就要复发,可也不是一味地风湿,得细细地分了热症和寒症料理”,喜儿不由得愣一愣,稍稍一想,便咬牙在心里拿了主意。


    觑着范夫人说得入神,喜儿只作个知趣避嫌的模样,对范夫人无声福一福,静静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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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得门来,缓缓走了数十步,喜儿便转了脚步,往秦芬院里走去。


    她虽不如桃香和南音那样聪明伶俐,却也不是傻的,她知道,太太是铁了心要把少奶奶给斗下去,所以竟连少爷的阴私也拿出来说了。


    可是,少爷身上的旧伤,是少奶奶千辛万苦地照料许久,才照料好的。


    少爷未成亲前,每逢旧伤复发,便孤零零地在那座御赐的宅子里,半死不活躺着,太太每次都叫送一副祛寒的好药,然后便在家对着老爷灵位哭诉,三五天后,也不知是药效到了,还是少爷自己扛过来了,总之,少爷是又能起来了。


    成亲后,少奶奶见少爷发了两次旧病,立刻上了心,先自己查了许多医书,再抄了许多药膳,往外头去寻了不少大夫查证,小心翼翼地选了几个最好的药膳,慢慢替少爷补身。


    这么着,才把少爷的身子给补起来了。


    想到这里,喜儿也不禁替主子脸红,这做娘的,比五少奶奶那做媳妇的,可差出太多了,差便差吧,还要把儿媳妇的功劳抢了去。她虽是个丫鬟,却也做不出这样抢功的事。


    到了秦芬院前,喜儿又不由得踌躇起来。


    她一时义愤上头,急忙忙地就来了,好不好地,怎么张嘴呢。


    恰巧桃香从屋里出来,见了喜儿,立刻一把拉住,皇天老爷地叫了起来:“好姐姐,你不来,我也要找你呢!快告诉我,采莲怎么犯了过错,竟叫太太罚了一个月的禁闭,少奶奶如今那个身子哪能烦神,还请你快快说清楚了!”


    且喜桃香拿了这桩事来问,喜儿赶紧拿这事打个幌子:“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呢,走,往僻静地方细说去。”


    桃香依言跟着喜儿到了安静角落,待听见不过是为着说错“姑娘”两个字,她顿时松口气,谁知那口气还没全吐出来,便又听见喜儿一句,“太太把玉容留下了,正在屋里和气说话呢。”


    桃香胸中那口气,顿时又噎了回去:“真的?”她再怎么跳脱,到底是跟着秦芬多年的,这时一想就明白过来:“太太她是打一个拉一个……”


    喜儿连忙用力捏一捏她的手:“好妹子,不要声张,若是嚷嚷出去,我且得担老大的干系呢!”


    桃香赶紧捂住自己的嘴,拉着喜儿的手用力摇一摇:“赶明儿我拿一坛子花酱,好好谢一谢你!”


    喜儿不敢耽搁,急匆匆走了回去,桃香在原地打了两个转,却不急着往回赶。


    这话必得回去禀告的,可是,怎么说?


    难道说,姑娘,你搬起石头砸了脚,给自己招了个祸害进屋?


    姑娘如今那副身子,听见这话了,还不气得又要少吃一碗饭。


    桃香知道自个儿莽撞,也不敢自己拿主意,回头寻了个机会,向南音说起这事。


    南音平日看着慢性子,这时却拿得定主意:“得告诉姑娘。”


    桃香也知道得告诉,这时见南音也是一样的想法,便一咬牙点头了:“好,去跟姑娘说这事。”她说完,对南音望一望:“咱们……谁去?”


    南音知道桃香是个碎嘴急性子,生怕她说多了惹姑娘乱想,便主动揽了这桩事:“我去吧。”


    到了秦芬跟前,南音吞吞吐吐半天才把事情说清楚,秦芬却笑了:“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个丫头的事,不过是个丫头,又值什么……”她说着,忽地改了口风:“她既是个丫鬟,自然就是服侍人的,叫她去少爷身边服侍服侍,也没什么。”


    南音心里猛地一跳,不可置信地看向秦芬,却见姑娘面上露出深思的神色。


    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不敢说得太直白,委婉地替秦芬先找好台阶:“姑娘,您这样做,是不是对太太的手段将计就计?”


    秦芬抚一抚心口,却不曾答南音的话,只提起别的事来:“姜家那两个丫头如何,你们可听说了?”


    姜家的事,岂可和自家一概而论,然而主子问话,南音只能照实回答:“听说,四姑爷收用了那个芍药……”


    秦芬并不曾多评论姜家的事,又说起一桩毫不相干的事来:“后位虚悬,朝中许多重臣联名上书,请立皇贵妃为后,大伙儿都以为这事准成的,谁知皇帝却把这事搁置了……”


    说起朝中事,南音便不大懂了,小心翼翼地道:“这和咱们家,又有什么相干的?皇贵妃已是后宫最尊贵的人了,做不做皇后,原也不打紧。”


    秦芬没答南音的话,只不住用手指轻轻扣着桌子。


    姜启文待秦贞娘,难道不好么?好,好得不得了,蔚姐儿洗三礼那日,姜启文都恨不得把妻子捧在心口照顾,可是,这也不耽误他收用丫鬟。


    皇帝待皇贵妃,难道不好么?自然也是好的,无论是尊崇的地位,还是安乐无忧的后半生,皇帝都替皇贵妃安排好了,可是,临到最后这一关,这男人却不似从前那样痛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两个男人,待自己的心爱之人都是爱若珍宝,然而,却都有自己的私心和盘算。


    秦芬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心里总有些怕,怕范离的待自己的那些好,背后也藏着这样的事,到那时,她一颗真心岂不是白白抛入深渊?


    “就说我身子不好,请少爷今天歇在外书房。”秦芬拿定了主意,停顿许久,才说了后半句,“玉容那里,不必正经吩咐,只叫人不经意透个信去。”


    这话出来,南音便知道姑娘还是顾念姑爷,她知道姑娘如今孕中多思,只怕钻了牛角尖,可是她自个儿也想试试姑爷的真心,再者,也瞧瞧那玉容的成色,不知怎么,竟应了下来:“奴婢明白了,这就去办。”


    第242章


    范离被一竿子支到了自己的书房, 既没多想,也不曾拿这事再去问问。


    秦芬如今孕期辛苦,心绪也不好,他自然不会为了些许小事去烦扰。


    这书房还是秦芬过门后给范离布置的, 就在两人的小院边上, 范离一向黏着秦芬,少来这空屋子, 今日来了, 见里头冰盆、鲜果都齐备, 甚至角落还摆着两盆宝珠茉莉,全是依着他喜欢的样子, 他不由得叹口气:“我何德何能,娶了这么个好娘子, 忽剌巴儿地来这空房子,里头都能给我布置成这样。”


    “少爷,您来了, 请先歇歇, 喝口水吧。”


    帘子一动,玉容端着个红漆托盘进来了。


    范离知道这丫头是秦家送来的, 待她便多两分好声气:“好,你先搁着, 我等会喝。”


    玉容依言把茶水放下,不曾出去,却立在了范离身边:“少爷, 这屋子的布置可还合心意?”


    范离还当这是秦芬叫问的, 微微点一点头,走到书架边上去:“很好, 回去和少奶奶说,我挺中意的。”


    他虽然看在秦芬面上,愿意给这丫头好脸色,却不代表他是个愿意放下身段的人。


    相反地,由于做过锦衣卫指挥使,他在寻常人面前,甚至是习惯摆出盛气凌人的架势,这时对着一个丫头,自然不会主动亲近。


    玉容却好像没察觉到范离的疏远,抿嘴笑一笑:“这屋里的布置,全是奴婢亲手做的。”


    范离“嗯”一声,隔了半晌,见玉容还在边上杵着,只当这丫头是想讨赏,他原是不耐烦的,想着这丫头是岳母送来的,又被妻子拨了来服侍,少不得好声气些,便勉强耐着性子添了一句:“你做得不错,我会和少奶奶提这事,你先下去吧。”


    玉容却没走开,反倒绕过书桌,走到了范离身边,把手搭在了范离肩膀上:“少爷辛苦,让奴婢替少爷松一松筋骨。”


    范离过了多年刀头舔血的日子,根本不习惯人碰他,这时玉容的手才伸来,他便好似被人塞了一把雪在脖子里,浑身都激灵起来。


    若不是还有些教养束缚着,只怕他范离就要骂娘了。


    他瞪大眼睛看一看身边那含羞带臊的丫鬟,满是不可置信。


    哪怕是他再不通内宅事务,此刻也能猜出这丫头的意思来了。


    趁着主母有孕,便厚颜无耻地勾引主君,大约是做些飞上枝头的美梦,说她心高也好,有志也好,不管怎么论,总之是个背主忘恩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合该乱棍打死才是!


    范离被玉容激得气血冲头,才要发落,想到这丫头的来历,竟按捺住了:“我这里不用你伺候,你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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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家那娘子,到底不是秦夫人亲生的,若是他贸然处置了这丫头,只怕娘子要和娘家起个隔阂,到时候反倒不美。


    玉容方才还得了两个好脸的,这时忽地见范离翻脸,竟有些不明白,她见范离终究还是给了句好话,还当是他怜香惜玉,想了一想,斗胆说句半真半假的话:“少爷,是少奶奶叫我来服侍您的。”


    这话并不是虚的,然而事情的因果,却叫玉容颠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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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音把丫鬟们叫在一起,当众说了去小书房服侍少爷的差事,旁人都没抢着应声,玉容却主动站了出来。


    她当时本以为南音要摇头的,谁知南音把她上下打量一番,竟准了她的请求,这么着,这桩差事就落到了她身上。


    至于这书房里的布置,一半是范夫人的指教,一半是桃香等人平日的教导,这时玉容想一想,干脆又拿出来表功:“这里的布置,也全是奴婢素日留神学来的,毕竟,这都是奴婢的本分。”


    范离审惯了犯人,自然能看出来玉容说的不是假话,他不由得愣在原地,脸色陡然青灰起来。


    他这一辈子,打小就吃够了苦头,所有的根源,无非就是嫡庶不分这四个字,他对妻子说这烦心事,没有十遍八遍,也有三遍五遍,怎么妻子全然没往心里去,还在闹这一出?


    若说是担心什么失宠,那全是没影的事,他都恨不得掏心挖肺地对她了,已经不知道怎么才能对她更好了。


    如今满京城里都在传他是个畏妻如虎的软骨头,可他却不放在心上,他若是在乎旁人议论,当初接锦衣卫的差事时,就要被那些鬼话气死了,名声又算什么,横竖日子是自己过的,旁人的流言,不能伤他分毫。


    然而,外头流言他可以不管,家中闹起这些来,他却不能不管。


    他在看一看屋里精心摆设的冰盆、茉莉,心里更是气得打哆嗦,他平时与她一齐享受的惬意时光,竟被她用来铺陈另一张床了。


    他范离为她千辛万苦爬到如今的地位,不可谓不用心,他这辈子,就是对着皇帝和亲娘,也没这样软脾气过,这时想想,竟好像全不值了。


    什么丫鬟不丫鬟的且不论,难道他范离的一颗真心,全是用来给她践踏的么?


    玉容受了范夫人点拨,脑子里满是自以为是的想法,她见范离的神色阴晴不定,还当他是顾忌秦家和杨家,这时干脆又豁出去一些,双手牵住范离的腰带,微微使劲一抽:“少爷,外头天热,请在屋里好好纳凉吧。”


    范离铁青着脸,看着自己的腰带到了那丫头手里,不知怎么,竟没暴起。


    更漏滴滴,敲得人心烦意乱。


    玉容的事无比重大,南音不敢叫小丫头来盯梢,把屋里差事交了交,自己站在书房外头听壁角。


    她先想好了借口,手里端了盘冰湃的葡萄,趁玉容被赶出来,她就赶紧端着果子进去,把那丫头抢着出头的事一说,便算揭过这事。


    因不敢离得太近,玉容只在抄手游廊尽头的拐角处凝神听着屋里的动静,先听见南音娇滴滴的嗓音,后又听见范离平静无波的声音,再后头,南音似乎娇笑着说了句什么,后来,便听不见了。


    南音再怎么也是个大姑娘了,男女之间的事,总也能猜出一些,她知道,依着少爷那急性子,若是不同意,便该赶了玉容出来,怎么会在屋里安安静静地呆着。


    青天白日的,一对年轻男女在屋里安静相对,男的许久不曾动荤,女的呢,又满心怀春,哪怕两人不曾做下什么,只怕少爷也像那四姑爷似的,心里有意思了。


    大暑天的,南音竟冒出一身冷汗来,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手里的果盘上凝了许多水珠子,滴滴沥沥淋得裙子都湿了一块。


    桃香正在屋里抱着个绣绷扎花,见南音这模样回来,还嗔她几句:“你这个丫头,多大的人了,竟不稳重起来,姑娘哪能吃这凉葡萄,你莫不是借着姑娘的名义要东西吃。”


    南音心里装着件天大的事,险些要说破,可是桃香性子燥,姑娘又是那么个身子,她谁都不敢说。


    想来想去,干脆拿旁人来说事:“桃香,你说……姜家那个丫头芍药,会是个什么情状?”


    桃香手上不停,头也没抬地道:“四姑娘和太太一样的性子,看着温柔腼腆,心里可有数着呢,那丫头就是她回秦家要去的,必定死死捏在手里,芍药再怎么,也是孙猴子遇见如来佛,翻不出天去的。”


    南音终究没憋住,委婉地把话引到了自己身边:“你说,若是咱们姑爷……”


    “咱们姑爷,怎么会和四姑爷似的。”桃香竟然发出一声轻笑,“不说旁的,只说咱们姑爷,吃够了庶出的苦头,哪怕是为着范家的清本正源,他也不会干那样的事。”


    “我是说,倘若有一天,姑爷他……”


    桃香停下手中的针线,奇怪地把南音上下打量一眼:“你这个丫头今天怎么了?差事不好好做,说话也不讨人喜欢。”


    “南音的意思,不是倘若假如,只怕是已经成了吧。”秦芬不知什么时候已到了两个丫头身后,惨白着一张脸,语气是吓人的平静。


    南音吓得赶紧站了起来,那果盘仍旧湿淋淋地捧在手上,连前襟湿了也不曾察觉。


    秦芬苦笑一笑,生平头一次,有了作茧自缚的感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此时已经后悔,后悔叫那玉容去试范离的真心。


    从前杨氏替秦览纳妾,也是指望秦览摇头说不要的,然而试了百次,都是一样的结局,秦芬看在眼里,只是替杨氏不值。


    这些年来,她分明已经学到了人心变幻莫测的道理,怎么遇见事了,还是忍不住要试?


    如今好了,她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竟把个丫鬟糊里糊涂地送了出去,不光没了里子,连面子也丢了。


    那姜家的芍药,且还是秦贞娘过了明路给姜启文的呢,到了她秦芬这里,竟成了丫头自个儿谋事,话说出去,怕不是要叫人笑掉大牙。


    秦芬心里一时是气,一时又是愧,更多的,却是对范离的怒火,站在原地哆嗦半日,忽地冒出一句:“我们回秦家去!”


    桃香又不是傻的,这时早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是最护着主子的,哪容得秦芬受气,眼见着秦芬发火,她一个字也不劝,立刻打发春儿去叫马车,又一叠声地吩咐南音:“去给姑娘收拾包袱,多收些换洗衣裳,拣两样东西给太太姨娘带回去,咱们回家去好好住上些日子!”


    家里的太太对女儿们管教甚严,就连嫡出的四姑娘,在婆家受了气,也没抬脚就回娘家去,自家姑娘如何能这样任性。


    南音只觉得事情脱离了掌控,然而她毕竟不敢和桃香唱反调,再一看姑娘,竟也没有异议似的,只好一咬牙:“好,咱们且先回去。”


    她毕竟周密,还有心思把小丫头叫来,嘱咐几句院里事:


    “姑娘有事得回秦家一趟,柳月和春儿这两天照应屋里,你们采莲姐姐如今不得出门,要常去探望,铁牛也别忘了喂饭喂水,旁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就行了。”


    两个小丫头不疑有他,齐齐应了,乖巧行礼目送了秦芬出去。


    隔了半晌,范离却来了,生平第一次,在丫头们面前没讲体面规矩,横冲直撞踏进里屋,转了一圈又出来:“你们少奶奶人呢?”


    春儿这时已看出来,眼前的少爷脸色有异于常日,她赶紧捏一捏柳月的手,细声细气地道:“少奶奶有急事回秦家去了,特嘱咐奴婢两个在这里候着少爷禀告一声呢。”


    “好,好!拿那么个东西去试我,过后了自己拍屁股就走,这手段,当真是好厉害!好缜密!难怪是那笑面虎皇贵妃的表妹!好!好啊!”


    这话多吓人,不光说了少奶奶不是,仿佛连宫里的娘娘也带上了,哪里是寻常人能听的。


    春儿和柳月恨不得自己当场变成聋子瞎子,两个人瑟瑟发抖,快要把头埋在胸口。


    谁知范离好像还没说够,又抖出几句:“皇贵妃机关算尽功亏一篑,难道她不怕自己也落到一样的地步么!”


    两个丫头想走,却被范离的滔天怒火给吓得迈不动步子,只好死命咬牙,候在原地。


    幸好范离终究还不曾忘了涵养,说了这几句不在谱上的话,已经意识到自己失态,慢慢理一理心情,随手指了春儿:“小书房里,有个丫头被踢伤了倒在地上,你们去收拾了。”


    既是有人受伤,怎么也得请大夫,这便得往大夫人处知会一声,加上范府的账目一向糊涂,支银子的事也不知从哪头出,两个小丫头,还真不敢大胆应了这事。


    春儿战战兢兢地福了福身,见范离要出去,壮着胆子说一句:“少爷,屋里的姐姐都不在,奴婢们……还不曾办过这样大的差事。”


    范离的火气,又要冒了出来,可是对着两个黄毛丫头,他也不好意思发作,更何况,妻子屋里的一草一木他都舍不得碰坏的,更不必说两个大活人了。


    忍耐半晌,范离才忍住了脾气,没好气地问一声:“屋里一个大丫鬟也没了么?”


    倒是还有个采莲,可是她被范夫人罚了关禁闭,这话说起来,不亚于火上浇油。


    春儿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来,然而还得硬着头皮,半遮半掩地道:“采莲姐姐,这些日子不便出门。”


    第243章


    采莲本身就是秦家派来的一等大丫鬟, 又已许给了有贵,身份不比两个陪嫁丫鬟低,好端端的,怎么会不得出门?


    在这府里, 并没多少人敢越过秦芬处罚采莲的, 有数的几个人,范离稍稍一想就能点出来。


    范离怒火冲天的心里, 慢慢冷静了下来。


    他见方才都是春儿出头说话, 知道这丫头是个伶俐的, 便支了她出去:“你叫采莲出来,若有人问, 便说是我的意思,你跟着采莲一起, 料理了小书房的事。”


    采莲因着芝麻大的事受罚,自家姑娘的面子被下得狠了,整个小院都为此不高兴, 此时听见少爷出面, 春儿喜得恨不得对范离作揖,连连道谢出去了。


    柳月才挪动步子要出去, 便被范离叫住了:“你留下,好好说一说, 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秦家给的丫头,竟被范夫人重重责罚了,这事哪怕范夫人院里不说, 桃香也要出面问清楚的, 幸而喜儿亲自走了一趟,把这事分说清楚, 桃香问明白了,当时就替采莲正了名。


    “桃香姐姐说了,是因为采莲姐姐不小心把在家时的称呼带了出来,把少奶奶叫成了姑娘,这才被太太罚了。桃香姐姐还说,采莲姐姐是才来的,口里一时改不过来,我们这些当差当老的可不能犯这错。”


    范离何等聪明,哪能不明白自家母亲的意思。


    那采莲才从秦家来,对自家姑娘的称呼,哪那么容易就改过来的,便是皇帝面前,也不会这般鸡蛋里挑骨头,自家母亲却偏偏要揪着不放。


    说来说去,无非是有些机会就要整治整治儿媳妇而已。


    更何况,他方才在小书房问得清楚,自家母亲除了重罚采莲,还特地教唆了玉容来爬床。


    今日的事,若是要细论,妻子有五分不是,母亲倒有八分不是。


    妻子如今怀孕辛苦,眼见着娘家来的丫头一个挨罚,一个又被教唆,心里怎么好受得了。


    范离方才指桑骂槐几句,这时不由得大为悔恨,再三想想,还是忍不住扯着柳月问一声:“你们姑娘,只是为了采莲的事才气走的?”


    柳月到底比春儿缺些伶俐,愣怔半晌,竟把实话漏了出来:“我听南音姐姐的意思,仿佛是她犯了错,好像是听见了不该听的事,又好像是办了不该办的差事,可是究竟是什么事,南音姐姐也不曾说。”


    范离在小书房把玉容拷问得清楚,此时一听柳月的话,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那姑娘听说玉容被指使爬床,心里又气又急,只怕是赌气般地给玉容一个机会,谁知玉容这丫头顺杆子爬了上来,她主仆两个总不好当众反口收回差事,只能将错就错,把玉容派了来。


    玉容那丫头也是个黑心眼厚脸皮,半真半假,竟把事情说成是主子的意思,他若是个寻常男人,只怕要顺水推舟应了,偏生他不是。


    也幸好他不是个寻常人,否则今日,好端端的小两口,便要为着一个丫头分崩离析了。


    至于后头她气得回家,只怕是误以为自己在那小书房已经成了事。


    范离想到这里,不由得苦笑,南音那丫头说听见不该听的事,只怕是说这个。


    虽然南音窥视主子也是罪过,可到底是为了那姑娘,范离这时哪气得起来。


    寻常人若是见一个年轻爷们儿和丫头关着门许久不出,只怕也要乱想。


    早知道,他便不该关着门和那个玉容废话许多,该把那丫头拎到大太阳下罚跪,亦或是当面锣对面鼓地对质个清楚。


    范离知道这事上秦芬也有不是,可他怎么也责备不起来,想着那姑娘瘦成一把骨头的身子,他就恨自己考虑事情不周到,明知道她孕中多思,怎么就不能替她想想周全呢?


    望望外头天色已黑,范离只能用力叹口气,对着柳月吩咐一句,“你下去吧,叫人给有贵传个话,明儿一早备着出门。”


    他哪怕再心急,总不好大晚上跑到秦家去拍门,那也太惹非议了些。


    秦家倒是不在意的,可宫里那位笑面虎近来心里不痛快,只怕要为这事发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这个当口,范离固然是坐立不安,秦芬也是满肚子心事。


    她才一出范府门,就已后悔了,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大张旗鼓地说了秦家有事,怎么能到门口又回去。


    更何况,范离和那玉容在小书房关着门胡天胡地,她秦芬就是在把那男人放心里,也决不能丢了尊严不要。


    想到范离和玉容不知这时是如何颠鸾倒凤,秦芬险些又吐出来,干脆一咬牙上了马车,再不回头看一眼。


    就这样披着晚霞,慢慢到了秦家。


    秦家上房已在摆晚饭,乍一听见秦芬回来,婆媳两个还奇怪地对视一眼,只两个小的喜笑颜开:“五姐回来了!又有故事好听了!”


    吕真轻轻瞪一眼两个小的:“五姐如今的身子,可不能由得你们胡缠,还不给我坐好。”


    如今平哥儿和安哥儿也算认识了这位三嫂的厉害,这位三嫂,管教严厉不逊于四姐,耐心细致处也不逊于五姐,两人不管是撒泼还是胡闹,这三嫂是一概不嫌烦的,如今两人好像顺毛驴,见着吕真一瞪眼,立刻就安静下来。


    吕真这才抽个空,一边给杨氏安箸,一边道:“听说五妹孕吐厉害得不得了,只能吃白粥就咸菜,徐姨娘那里渍酱菜的手艺好,不如叫人去寻一碟子来。”


    杨氏点点头,顺便嘱咐一句:“叫徐姨娘收拾床铺,说不得五丫头今儿晚上要去过夜的。”


    吕真尚不明白这里的意思,杨氏叹口气,又望一望两个儿子,不曾把话说透:“也叫母女两个说说知心话么。”


    秦芬下了马车,门口的婆子立刻殷勤地迎了上来,见只她一个人,愣一愣才想起行礼:“姑奶奶家来啦,三少奶奶说,正巧吃晚饭呢。”


    话音未落,吕真已经带着庆儿亲自接了出来,乍一见秦芬瘦得脱相,她险些吓一跳,再一瞧这位怀孕辛苦的五妹竟是孤身一个,还不知里头有什么曲折,她立刻明白了婆母方才叫徐姨娘收拾床铺的意思。


    这时吕真一边钦服婆母的通透,一边引着贵客慢慢进内院,一边拣着家里的家常说。


    是秦芬自个儿憋不住了,觑着吕真说话的空,轻声问一句:“三嫂,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回来。”


    吕真跟着杨氏历练久了,不假思索来了句挑不出错的机锋:“你想说,自然不必我问,你不想说,我问了也没用,我何必多那个事呢,是不是?”


    秦芬不曾想得了这么一句,又是想笑又是想生气,憋了半晌,咕哝一句:“若是世上人人都像三嫂这样不管闲事,就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话里已经露出些委屈,吕真哪里听不出来,可是五妹有嫡母也有亲姨娘,她这拐个弯的三嫂,再怎么也不该多管闲事。


    然而两人从前到底是好友,吕真想了想,还是劝一句:“既家来了,就放宽心。”


    说话间已到了上房门口,杨氏在里头听见动静,扬声问道:“是五丫头么?快进来,两个猴儿等你吃饭,等得只叫饿呢!”


    秦芬连忙加快脚步进屋,到了杨氏跟前才要行礼,却被杨氏一把扯住:“我的儿!怎么瘦成这样了!”


    杨氏如今年纪大了,说话也比从前高声些,这时又罕见地说句亲热的,倒把秦芬的眼泪给招了出来:“太太……”


    平哥儿和安哥儿两个原还等得心急的,这时见五姐瘦得跟个美人风筝似的,一下子也想不起来肚饿了,齐齐跳下凳子,一边一个挽住秦芬的胳膊:


    “五姐,你是不是被五姐夫饿着了?”


    “好呀,这个五姐夫敢饿我姐姐,走,咱们还请太子给我们撑腰去!”


    “胡闹!”杨氏出声训斥两个儿子,“你们这狐假虎威的,都是哪里学来的?大人的事,你们小孩子瞎掺和什么?”


    吕真见两个小的蔫了下去,连忙笑着骂一句:“若不是瞧你们为五姐,太太今儿一准要罚你们。”


    平哥儿这才敢嘀咕两声:“太子平日也很护着三公主来着,我们护着姐姐,又什么错。”


    杨氏又好气又好笑,然而也知道两个儿子平日并不仗势欺人,便轻轻放过了:“你们倒还有道理了,吃了饭,赶紧回去温书歇着。”


    安生吃过饭,杨氏也不问秦芬回家来作甚,只打发她去看徐姨娘:“你姨娘听见你家来,特地送了一碟子酱菜来,她自打知道你怀孕,不知道多惦记你,你去她那儿过一夜吧。”


    秦芬知道杨氏是好意,可是有些话,徐姨娘却未必开解得了。


    吕真何其聪明,见秦芬不曾一口应下杨氏的话头,立刻知道这位五妹想和嫡母说心里话,不过一忽儿就想了个借口:“前儿娘娘赏了一盒子北方点心,是咸口的,满府里只安哥儿吃得惯,太太还念叨五妹爱吃的,这时候若是五妹还有精神,不如坐着再尝尝点心。”


    秦芬连饭菜都吃不得,哪还能吃点心,可是她正想和杨氏讨教几句,连忙点头:“还请太太赏我两口点心吃。”


    这听着倒像秦珮撒娇的口气了,杨氏许久不曾见过小姑娘撒娇,这时竟很受用:“五丫头还娇起来了,腊梅还不快去取点心来。”


    点心不过是个借口,腊梅一上完茶点,立刻带着小丫头们全下去了。


    杨氏这才开口:“五丫头,今儿一个人回来,是不是你那糊涂婆母又给你受气了?”


    秦芬一肚子的话,满心想着找个有见识的人倾诉,这时当真到了关头,竟不知怎么开口。


    到底杨氏是个端方的大妇,问她小老婆的事,她只怕还要觉得奇怪,几个阿猫阿狗,有什么可愁的。


    再者,那闹事的玉容是杨氏挑去的,若拿这事来问,只怕杨氏心里要不痛快了。


    于是秦芬绕过了大妇和小妾那一节,只问杨氏:“太太,我听见两句风声,说凤举还要外放,可是又不曾听他和我说这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氏只当小两口是为这事争吵,立刻拍着大腿“嗐”一声:“你这个丫头,平时聪明伶俐的,怀孕了只怕精神不济,也糊涂起来,外头的事,你管那许多做什么,姑爷他自个儿都做不得主呢,你急什么。”


    秦芬自然知道这道理,可她苦恼的并不是这事,因此杨氏的话也不解忧,这时只懒懒地“嗯”一声,不曾多说。


    杨氏自己也是怀过身子的,知道妇人有孕了都爱多心,这时免不了再劝得细些:“五丫头,听我一句劝,把心放宽些,可千万别作茧自缚。”


    她说着,把声音压低了些:“娘娘那样的恩宠,尚因为前朝的事和皇上起个隔阂呢,更何况我们寻常人。”


    皇贵妃的事,干系着几家人的前程命脉,由不得秦芬不挂心,这时她也没空愁自己那一亩地了,追问道:“太太,娘娘她……”


    “唉,皇后如同废人,许淑妃避世,娘娘只怕是忘了谨慎小心四个字,竟联络前朝大臣,授意他们请立自己为皇后,皇帝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一个人,哪容得这事,立时把娘娘给冷了下去。”杨氏说着,摇了摇头,“幸亏皇帝顾念旧情,还不曾提拔新人上来,否则娘娘失宠,也就是顷刻之间的事。”


    一席话好像冷雨,浇透了秦芬的心。


    是啊,她怎么忘了,这是个男尊女卑的地方,范离要宠一个丫头,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她秦芬有什么权利和立场去拒绝?


    他待她好,只怕和别家的丈夫尊重妻子没什么两样,等他自己的需求与妻子心愿冲突时,他怎么可能委屈自己?


    不知怎么,秦芬又开始在脑中想象范离与玉容颠鸾倒凤的样子,一阵反胃,又扶着桌子作呕起来。


    杨氏到底聪明,见秦芬不光没看开,反倒更苦恼了,她立时知道,只怕这丫头愁的是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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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范家一府,五丫头诰命最高,那两个慌脚鸡恐怕不敢给五丫头受大委屈的。


    五丫头还能是愁什么事,无非就是男女之情呗。


    杨氏不由得叹口气,她终究是看着秦芬长大的,从前顾忌嫡庶,许多事情也不便给这丫头说明白了,出门时连个教养嬷嬷也不曾给,如今这丫头吃苦,她又怎么能置身事外。


    “五丫头,我虽不知道你遇着什么事了,可是有一样,人和人之间的相处,除了相敬如宾,有时候也得剖腹谈心。”


    什么意思?难道小两口子还得吵架吵得急赤白脸,那还有什么体面?


    秦家的教养,华阳宫的面子,范离在府里的身份,范夫人那头的训诫,条条框框约束了,她秦五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和范离吵架呀。


    秦芬听了这话有些糊涂,不由得抬头看向杨氏。


    杨氏遇见秦芬疑惑的眼神,微微叹口气:“五丫头,你是不是和姑爷吵架了?”


    秦芬连忙摇头:“没有。”


    杨氏更知道事情出在哪里,不由得叹气叹得更大声了,这个五丫头,吵都不和男人吵,两人有了心结,还怎么解开?


    第244章


    徐姨娘听见上房叫收拾床铺, 在屋里忙了许久,恨不得连地砖都给擦洗几遍。


    秦芬把杨氏的嘱咐听了一脑袋,糊糊涂涂地出了上房。、


    除开琢磨杨氏说的大道理,秦芬心里还在犯疑, 她回家也并不曾说到底为什么事苦恼, 怎么杨氏的话,好像都是有的放矢呢, 那位嫡母, 可也太聪明了些。


    到了徐姨娘院里, 秦芬才一进门,就看见一个伸长脖子巴巴盼着的亲娘, 再多的烦恼也暂时搁在一边,脸上竟还能挤出些笑来:“姨娘, 我回来了。”


    徐姨娘眼睛昏得厉害,远远只瞧见秦芬穿了身华贵衣裳,还高兴地应一声, 待秦芬走近, 她才惊觉女儿已瘦成个细竹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是听说过女儿孕吐厉害的,谁能想到, 竟已被折腾成这样了。


    女儿是身上掉下来的肉,更何况自家这女儿还比旁人懂事千百倍, 徐姨娘不由得心疼无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是身为女人,都得有这一遭,她一个妾室哪能去议论姑娘的事, 这时只好按下心里的怜惜, 强笑着搀一把秦芬:“芬儿,快进屋来, 如今蚊子多,别被叮着。”


    秦芬对着徐姨娘,便没那许多顾忌,进屋后叙过礼,秦芬就解了外裳,长长舒一口气倒在床上:“我都多少年没跟姨娘一起过夜了。”


    可不是,自打女儿七八岁上去了绛草轩,太太少放她回来过夜的,徐姨娘心里也叹口气,嘴上却还是说主母好话:“你是个大姑娘了,自然该立起来,若是老跟着姨娘,能有什么出息。”


    秦芬挥手支了丫头们出去,翻身盘腿坐在床上:“姨娘,太太今天对我说了些话,我没全听懂,想请教请教你。”


    徐姨娘眼见着女儿小腹微凸,竟动辄翻来滚去,只吓得心惊胆战:“芬儿,你如今有孕,可不能再和从前一样了,行动间还是要悠着些劲。”


    秦芬自打怀孕,被范离惯得什么似的,一个不字也没听过,这时乍一听见徐姨娘嘱咐,她竟眨巴眨巴眼:“我现在不觉得吃力啊,为什么要悠着些?”


    女儿这话简直糊涂得不得了,徐姨娘听了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却还不好说什么。


    秦府里,自打十来年前,姑娘们的教养就全归太太管,没有姨娘插手的份。姑娘身边原都该配个教养嬷嬷的,可主母生怕叫人说个辖制庶女,便都不曾给,只配了几个大丫鬟算完事。


    几个庶出的姑娘,自在是自在了,出嫁后却都过得不大平顺,自家女儿,如今也吃着这亏了。


    可是徐姨娘哪敢说主母的不是,想了一想,只好打个马虎眼过去:“小心点总是错不了的。”


    秦芬还算乖顺,点头应了一声,慢慢躺了下来,说起心里藏着的事。


    “太太说,两口子相处,得开诚布公,得剖腹谈心,还得事事分说清楚,方才太太说了一大堆,我也没来得及细想,姨娘,你说太太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回家来还没说什么呢,怎么太太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徐姨娘先头听说女儿孤身归宁,心里没着没落地担忧,这时听了女儿的话,立刻猜出一些来。


    徐姨娘也活了半辈子了,先是在那知州家,十几个姬妾里,好比泥缝里求存,后头又到秦家来,妻妾也不算少,她也算是历经世事,看事自然准。


    她哪能看不出,自家女儿事事都通,唯独男女之情上,只怕是个糊涂虫。


    既是女儿糊涂,自然是女婿包容得多些,这一遭的事,太太发了那样的话,必然是有缘故的。


    既是知道有缘故,徐姨娘自然顺着主母的意思,细细开解起来。


    “我想,太太的意思是说,两个人一起过日子,心里若是有什么话了,不能自个儿藏着瞎琢磨,得好好和另外一个人说清楚。


    “好比有一次平哥儿和安哥儿闹脾气,全因为平哥儿说了一句‘他就是个实打实的狗脾气’,安哥儿不经意听见,只当平哥儿是为着前一天的事情骂他,气得在屋里直掉眼泪,念叨着再不和哥哥好了。”


    秦芬听见这里,颇有些不可置信:“不会吧,太太和三嫂的教养多严,平哥儿能说这种话?”


    “可不是呢,后来香橼偷偷去问佛手,才知道平哥儿是说他的大黑呢,狗么,自然就是个实实在在的狗脾气,那怎么能是骂人呢,安哥儿这才知道自己错怪了平哥儿。”


    秦芬听完,竟有了些豁然开朗的感觉。


    杨氏说的道理固然都是正确的,可她到底不是亲娘,只怕许多事情也不好说透,徐姨娘此时说这故事,是暗指秦芬疑心病太重,算是真正点到了关键处。


    她先前是关心则乱,听见南音说些“倘若假如”,就直接假定范离已经成事了,这时候一想,南音也并不曾说亲眼看见,只不过是没反驳主子的话而已。


    她当时气上心头说要回娘家,桃香是个急性子,又极其护短,自然是跟着附和,南音哪敢和她或桃香唱反调,也只能顺着回来了。


    秦芬这时才想起一件事来,她会不会,从头到尾,都误会了他?


    他平时除了公务,只喜欢和荆保川那一群人喝酒练武,再有就是四处搜罗小吃回家,说得明白些,就是个吃喝玩乐的性子,对美人根本没兴趣的。


    这世上人有千百种,有图名的,有图利的,也有图安乐的,秦芬自己嫁给范离便不是冲着他那三品的官位,外头议论起来,总不信她这庶女不是攀高枝,可是范离却是无比坚信。


    将心比心地想想,范离也未必就是色迷心窍,她秦芬为什么不信他?


    不说旁的,只说自家那位三哥,恨不得抱着公文睡觉,就是十个美人站在面前也不多看一眼的,这样的男子,世上也不会只有一个。


    秦芬想到这里,不由得大为懊恼,她怎么如今变成了这副尖酸小心眼的样子?


    徐姨娘留神看女儿神态,见女儿脸上神情变幻,便知道自己约莫猜对了。


    这丫头回家来不曾把实话说尽,只怕还以为家里人都猜不着她的心思,可是这府里除了个三少奶奶少不更事,谁不是在内宅活了半辈子的,哪里能猜不着年轻夫妻的事?


    如今家里外头并无大事,只两位姑奶奶回娘家来要了美貌丫头,没过多久,自家这女儿就气哼哼地孤身回家,还能是为着什么生气?


    还不是为着男女之间的那些事。


    徐姨娘约莫听儿子说过些女婿的事,那孩子只爱忙些公务,外加和兄弟们一处摔摔打打,勉强再多加一件爱好,便是洗刷他自己那匹黄马,别的事,他是一概不感兴趣,那两个丫头送了去,他只怕连看也不会多看一眼。


    女儿这次生的气,大约还是一场糊涂气。


    论美貌,自家这女儿在秦家姑娘中都不算顶尖的,论脾气,自家这女儿也离柔婉远着许多,女婿若是贪图美色,当年也不会巴巴地托皇贵妃来说项了。


    这道理,她这亲娘知道,太太那嫡母自然也知道,方才对女儿的劝解,便全是从这上头来的。


    可是徐姨娘知道,这些话是万万不能直截了当说给女儿听的,有多少大道理,也只能委婉劝着。


    她自己也是怀过身子的,当年虽没这样厉害的孕吐,却是烧心烧得成宿躺不下来,有一半的日子是靠坐着睡觉的,人一疲累,哪还有多少理智,要女儿这时还做女诸葛,也实在是难为人了。


    徐姨娘想一想,又拣些家常,边说边开解秦芬。


    秦芬不再觉得范离“背叛”自己,心里的大石便算落了地,再经过徐姨娘劝解几句,便拿定主意回去好好和范离交心,一阵轻松之下,竟困倦得很,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次日一大早起来,秦芬竟是精神饱满,到上房见了杨氏,笑得很是开怀:“太太,今儿有什么好吃的?”


    杨氏倒奇一奇:“你还能吃好吃的?不是孕吐么?”


    秦芬愣一愣,这才发觉进屋闻见早点的味道竟没干呕。


    不曾想到昨儿生一场没头没脑的气,倒把个孕吐给治好了。


    吕真见了,抿嘴一笑:“可巧了,太太吩咐人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皆因五姑爷一大早就在门口等着,五妹等会多用些再回家。”


    秦芬脸上颇有些不自在,口气却已松动了:“太太和三嫂,还嫌我在家碍事不成。”


    吕真作势拍一把:“你家范将军就在里间,你可别说这话害我。”


    秦芬又愣怔一下,见范离不曾从里间出来,还当吕真是开玩笑,也回拍一下:“三嫂哄我玩。”


    范离在里留神侧耳听着,生怕自家那娇滴滴的姑娘又被气着,这时听见她心绪不错,便笑呵呵搓着手出来了:“三嫂没哄你,我确实在呢。”


    吕真听见这句“三嫂”,险些吓得站不住。


    论辈分,她且得叫范离一声表叔,论身份,范离是皇帝心腹,他叫一声三嫂,她可不敢真答应。


    然而这句三嫂,哪里是冲着她吕真,这时范离眼里根本看不见旁人,她哪里又会上去讨嫌。


    杨氏自然不会来瞧小辈的笑话,作个张望的样子,走到了外头去:“两个小的,是不是又赖着不起了?茶花,叫人去催一催。”


    秦芬还依稀记得昨日杨氏和徐姨娘的嘱咐,这时略撅一撅嘴,便不再拿乔:“你一大早赶来,不用往兵部去点卯了么?”


    范离见秦芬不仅不生气,还来关怀自己,恨不得把嘴咧到耳朵下:“没事,没事,我叫五哥替我告了个假,今儿专门来接你来着。”


    这话说出去,只怕夫妇两个又要被人翻着花样地议论了,男的不忠不孝,女的恃宠生娇。


    秦芬虽有些悬心,当着旁人,也不愿教训范离,只是轻声咕哝一句:“笑什么嘛。”


    范离见妻子冲自己撒起娇来,知道事情算是过去了,更是喜得恨不得去耍一套枪法,然而在岳家总不好太过放肆,只好又嘿嘿傻笑两声:“没笑什么,我扶你进去。”


    杨氏和吕真识趣得很,见范离一大早来接,用了早点就打发秦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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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芬由范离扶着送到桃香手里,慢慢上了马车,回头正想问问徐姨娘给的酱菜带了没,却见范离正在细心地检视马车的纱帘子是否掖好。


    她也见过秦家和亲眷家的男子,没一个肯为妻子做成这样的,这时见范离以三品官身,做小伏低成这样,心里不由得一酸,又吸起鼻子来。


    她秦芬是不是太不知好歹了,把个好端端的英雄男儿,给规训成软骨头了?


    才哄好的姑娘,喜气洋洋从娘家出来,马车还没动呢,怎么又要哭了。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说也不敢说,动也不敢动。


    范离自然听见马车里的动静,可是方才那姑娘分明是笑呵呵上马车的,他只当自己听错了,转头就往黄马身边走。


    有贵深恨主子缺根筋,用力一拽主子,对着马车努努嘴。


    范离愣一愣神,上前敲敲马车壁,耐心地问一句:“阿馥,怎么了?”


    桃香昨儿和蒲草挤了一夜,听了一肚子家常,这时急智上来,竟有些管事老妈妈的样子,先安抚地拍一拍秦芬的手,再对着外头说一声:“少爷,没事,姑娘想到要家去,心里高兴呢。”


    待马车动起来,南音还是对桃香假传姑娘的意思,感到不可思议。


    然而再瞧瞧姑娘,好像又没什么异样了,南音心里不由得想起茶花嘱咐的话,“姑娘有孕,心思多变,你们除开顺着哄着,也得知道稍稍劝慰些,姑娘过后,会记着你们好的。”


    南音若有所悟,想一想自己昨日的所作所为,不光没劝着姑娘,反而是火上浇油,姑娘没把自己抖出来,也算是宽厚得很了。


    若是叫太太知道姑娘是被自己那些没来由的话给气回家的,只怕自己老子娘在秦府都要待不下去。


    南音不由得一阵后怕,不知怎么,竟藏不住话了:“姑娘,昨儿的事……”


    桃香从来不知道,南音竟也有这么讨嫌的时候,用力一瞪南音,罕见地摆个严厉的脸色。


    秦芬稍一沉吟,轻声道:“昨日的事是个误会,这事已经清楚了,以后不必再提。”


    两个丫头又对一眼,心里都是古怪。


    姑爷和姑娘两个,自见面了都在大伙眼皮底下,何时有机会分说清楚了,姑娘这是……自个儿原谅了姑爷?


    有孕的妇人,还真是难服侍,姑娘人没娇气,吃喝也不讲究,偏生这一出又一出的新花样,闹得她们两个哭笑不得。


    一到范府门口,范离便来搀扶秦芬进府,两人并肩说着家常,慢慢走进了屋子。


    等丫头们端了茶水退下,秦芬才轻轻哼一声:“你给我过来,我要审你。”


    妻子自来性子稳重,少有撒娇的模样,这时忽然发个娇嗔,范离不光没生气,反倒乐呵呵地上前:“真是奇了,我审了多少犯官,竟也有被审的一天。”


    秦芬没接这话茬,只道:“你给我老实交代,昨儿和那个玉容,到底关着门做什么来着?”


    范离这时才明白有些犯官呼天抢地的心情,他这时候也想拜一拜老天爷,喊一声冤枉了。


    可是他想了一夜也想通了,自家这妻子,打进门就替他、替三房劳心劳力,什么都料理得好好的,如今有孕了心绪不佳,他再怎么也不能在紧要关头计较,若是有不周到的,他该忍下去才是。


    听见秦芬正经问话,范离也不开玩笑了,认认真真地道:“那丫头言行古怪,我早看出来了,可是想着她是你娘家送来的,大张旗鼓会丢你的颜面,所以我就关着门审了一审。”


    秦芬这时便知道自己当真错怪了范离,满脸不自在地抿一抿嘴:“我以为你……那这事是我做错了,我给你赔不是。”


    她还记得替娘家人说几句好话:“昨儿回去,太太和姨娘还说我脾气大来着,我以后不会那么冒失了。”


    范离昨日听了丫鬟的话,已知道这次的事情根源不在秦芬身上,哪里会要她认真道歉,这时摆手便揭过话头:“咱们两口子,还讲那些虚的做什么。”


    秦芬轻轻“嗯”一声,歪着脑袋想了些什么,又问一句,“我依稀听说你要外放,可是你又没和我说这事,我想着旁人的话未必作准,我想问你,这事是不是真的。”


    第245章


    皇帝想叫范离外放的事, 并不算机密。


    可是这件事,君臣之间并没达成默契,皇帝和内阁之间,也没达成默契, 就连皇帝自己, 也没拿定主意。


    北戎边境的守军,大部分将领都是废秦王手下出来的, 前次为着对秦王的义愤而哗变, 险些掀起一场政变, 如今已不能放任自流。


    然而京中也并不安稳,不怀好意的鞑靼人竟登堂入室, 幸而那鞑靼使臣因为熟知选秀的事而露出马脚,叫皇帝起了疑心, 否则宫变的事,还说不准呢。


    如今,内阁想叫范离留在京里坐镇, 皇帝却想叫范离往军中去。


    然而当真放了范离出去, 皇帝自个儿也并不十分情愿。


    不为旁的,只为皇帝也是个普通人, 也是怕死的。


    范离既聪明又忠心,是他最优秀的保镖, 他哪能把这样一个人给轻易放了出去。


    而范离自己,也在为君尽忠和守护爱妻之间,犹疑不决。


    这时秦芬提起外放的事, 范离迎着她坦诚的目光, 竟有一瞬间的语塞。


    这姑娘前头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如今忽然变了个性子, 拿这为难之事问了出来,他竟不知怎么回答。


    他想了一想,还是老实答了:“皇上是有这个意思,可是他和阁老们都没拿定主意,因此这事能不能作准,还是未可知呢。”


    秦芬想一想杨氏劝的那句,“外放的事,五姑爷自个儿都做不得主”,这时也有一瞬的叹息。


    这男人虽是皇帝心腹,终究也还是身不由己。


    既是如此,她还有什么好问的,他若是留下,她自然欢欢喜喜地和他厮守,他若是出去,她就在京里替他掌好家事,无论如何,总不相负就是了。


    “嗯,我明白了。”秦芬轻轻应了。


    这么一问一答,秦芬就好像已经满足了范离的答复,竟没再刨根问底。


    范离想了半天,终究还是忍不住把话给露了出来:“我……我自个儿是想外放的……”


    话一出来,秦芬又瞪过一眼,范离连忙把下头的话倒出来:“可是我想带着你一起。”


    武官外放,尤其是去边境守土,家眷必得留在京中或南北直隶等地方作质,哪有那样容易跟着的。


    两人都知道这句是痴人说梦,很有默契地避过不谈。


    这番对白,竟好像从没发生过似的。


    采莲被关了半日,凳子都没磨光呢,就叫范离给放了出来。


    再有个玉容,爬床不成反被踢伤,大夫看过说是无碍,然而脸上却落了个疤,这下子却是当不成一等大丫鬟了,桃香请了秦芬的意思,给了个看库房的差事,算是把这丫头给养了起来。


    两件事加起来,秦芬身边算是安稳下来,她没了牵绊,便把采莲和有贵的婚事拿出来操办,还是照常过自己的日子。


    自桃香往下的丫鬟们固然高兴,范夫人却在屋里气得只瞪眼。


    儿子自然是没有过错的,有错的,都是秦芬这儿媳妇罢了。


    “才夸她有点子心胸,舍得给丈夫纳妾,转头就生了这么多事,当真是……”


    范夫人倒是想狠狠骂几句,可惜不敢。


    喜儿虽是两边不招惹,却也明白自家主子的气愤,少奶奶这次,可是把婆母给得罪狠了。


    婆母不过是处置安排了一下丫鬟,少奶奶这儿媳妇就气得跑回娘家,便是秦家嫡出的那位四姑娘,也没这样大的架子。


    跑便跑吧,偏生她还有本事叫少爷上赶着去接。


    就连喜儿这常常出去走动的,也不明白少奶奶怎么调理的人,把个少爷哄得那样在意,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去秦府接人。


    少爷到家门口时,脸上的笑容众人都看得清楚,用太太自己的话来说,“跟吃了蜜蜂屎似的高兴,鬼迷心窍失心疯”,哪个亲娘受得了儿子这样。


    可是喜儿也明白,这次的事,若不是自家太太起头,绝没有后头那些事,她虽是贴身大丫鬟,也夸不出主子一个好来。


    太太这亲娘,前头多少年只知畏缩避世,如今日子好了,却又开始摆起谱来,算不得体面。


    再瞧瞧少奶奶,怀着身孕还替少爷操持打理,少爷出门,斗笠披风皆有,少爷回家,冰盆凉茶齐备,外头的人情往来,女眷们的场面应酬,少奶奶一样也没落下,就连华阳宫的三公主,少奶奶也记得时不时绣个东西送去,凡此种种,小半是为了她自个儿,大半倒是为了少爷。


    便是个七仙女,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了。


    喜儿想一想,还是忍不住劝解两句,“太太何必跟少奶奶一个年轻媳妇置气,咱们自己闲下来看看书打打棋谱罢了,再说了,如今您闲暇日子多,倒不如往外去多走走,栖霞寺、清心庵,多的是散心的地方,何苦闷在家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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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夫人轻轻哼一声,不曾答话。


    出门应酬,还得捧着这个,拍着那个,从前儿子不曾飞黄腾达时,她都勉为其难,如今儿子都已这个地位了,她哪还做得来这种事。


    喜儿见主子不置可否,心里发急,想想少奶奶平日的宽厚,还是想替她说说话,便再劝两句:“若是太太不愿往佛寺去,那么咱们往山上避暑去也使得,城里热得很,听说山上可凉快呢。”


    不知怎么,范夫人只觉得如今使不完的力气,听喜儿连出了两个主意都是要舒散,只是不满意,忽地灵机一动:“你的话不错,闲着也是闲着,合该找些事做做,不如把猊哥儿抱了来养着。”


    喜儿听了前半句,还当主子终于开悟了,正要笑着念句佛,待听见后半句,只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来。


    自打五少奶奶得了猊哥儿,仿佛一下子懂事许多,一言一行都有些派头了,正和五少爷渐渐和好呢,若是少了猊哥儿,小两口只怕日子都过不下去。


    “太太,猊哥儿还不满三月呢,这样的小奶娃难养,您别吵着自个儿了,五少奶奶又不是嫡亲儿媳,咱们还是别讨这个没趣。”


    喜儿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已经挺重的了,可是却还是没打消范夫人的主意。


    范夫人斜一眼喜儿:“瞧你这糊涂话,我难道单把个孩子抱来,乳母丫鬟这些服侍的,不也跟着过来?我不过是看着他,又有什么吵不吵的?”


    喜儿头皮发麻,然而主子说的话又没什么错处,她还能怎么劝。


    范夫人竟还好像很好心似的,大发慈悲道:“由得她们准备准备,三日后咱们再抱来,你先去传话吧。”


    喜儿实是不想接这个差事,然而她总不能坑旁人去,还是叹口气,自家往五少奶奶院里去了。


    五少奶奶正坐在窗下绣肚兜,瞧见喜儿来,笑着颔首:“喜儿姐姐请坐着喝口茶,是婆母有事吩咐吗?”


    从前的五少奶奶,哪是这周到讨喜的样子,这副做派,倒有几分像七少奶奶了。


    嫁入范家近十年,五少奶奶无福得两位长辈好生教导,倒是七少奶奶这弟媳,把个五少奶奶给带出些样子来。


    喜儿心里暗暗叹口气,拣些猊哥儿吃喝睡觉的家常说了,慢慢提起来意:“太太说,瞧五少奶奶和五少爷如今小两口亲热,怕猊哥儿碍着事了,不如给她这祖母养着……”


    “不行!”五少奶奶不假思索,霍然起身,她自知话说得太硬了,又连忙找补,“猊哥儿还小,一来是离不开亲娘,再者也吵人,怎么能送去扰了太太清净。”


    自家主子可说了,服侍的人都跟去呢,哪里就能吵着了,可是这话出来,五少奶奶更要动怒,喜儿绝口不提,只站起身道:“太太叫我先来传话,叫少奶奶三日后再送去。”


    五少奶奶前头还在家和穗儿念叨秦芬受折腾的,这时却轮着自己了,不由得在心里咬牙痛骂范夫人。


    穗儿见自家主子连脸都白了,知道是急得狠了,也顾不上安慰,追着出来挽住喜儿的胳膊:“好姐姐,今儿这事,究竟是怎么个章程?你好歹透个气儿给我,我回去劝少奶奶,也有话说。”


    怎么个章程?太太闲得发慌,乱出馊主意呗。


    更何况,太太才在七少奶奶那儿吃个瘪,别处必要找补个面子,这次猊哥儿定是要弄到身边的,五少奶奶,只怕是拗不过。


    这话哪能说给旁人知道,喜儿拍拍穗儿的手,拉着她走到边上,轻声劝慰:“大户人家也有祖父母教养孙辈的惯例,太太这么做,也是情理之中,你还是回去好好劝劝五少奶奶吧。”


    这道理人人都明白,可是太太分明是个闲散性子,怎么如今竟想起养孙子了?可别是见不得人好,故意添堵来着。


    穗儿知道喜儿是个宽厚的,干脆委婉问了出来:“太太身子一向不好,就连七少爷这亲儿子,自小还有一半时间是自己顾自己的,如今太太怎么管起猊哥儿来?若是为此累着了,猊哥儿如何且不说,太太病倒,岂不是我们的罪过。”


    喜儿哪说得出个子丑寅卯来,支应两句,再三宽慰了穗儿,匆匆回去了。


    穗儿回屋,见自家主子已哭得满脸是泪,心里也不由得发酸,轻轻唤一声“少奶奶”,便说不出话来了。


    五少奶奶隔了多年才得了猊哥儿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又因着这儿子,与丈夫也渐渐亲近起来,如今她心里,儿子就是她的福缘,哪舍得把儿子送出去。


    倘若猊哥儿这时候三五岁了,五少奶奶顾虑纲常,说不得还愿意送去范夫人身边受教,可孩子还不满百日,她再怎么心宽,也不可能拿个襁褓婴儿去讨婆婆欢心。


    五少奶奶愣神许久,用力一抹眼泪:“走,咱们去找七少奶奶!请她帮忙拿个主意!”


    七少奶奶自个儿才被太太寻了晦气,这时候正是躲不及的呢,哪里能愿意帮忙。再说了,现放着少爷在京呢,怎么少奶奶不先和丈夫商议。


    穗儿把这话一嘀咕,五少奶奶立刻眉毛倒竖,对后头半句避而不答,只说前头一半:“七少奶奶不愿意,我便跪在地上求得她答应!”


    这话一出来,穗儿便知道,主子这还是拣软柿子捏。


    七少奶奶心善,五少爷却是性情难测,少奶奶不愿和少爷起隔阂,便要强压着七少奶奶给想办法。


    再有,听说家里两位少爷或许要往北戎边境去,五少爷如今正忙着熟悉边防布局呢,依着少奶奶的意思,既是少爷帮了弟弟,那七少奶奶帮帮嫂子也是应有的道理。


    穗儿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然而自家那胖乎乎的哥儿,总不能就交到太太那个万事不管的泥菩萨手上,说不得只好去哭求七少奶奶了。


    主仆两个风风火火赶到秦芬院里,正遇见秦芬给采莲选嫁衣。


    通报的小丫头才说完,五少奶奶已领着穗儿进了屋,望一望桌上铺陈的尺头,耐着性子说一句,“弟妹忙啊。”


    五少奶奶添了猊哥儿,这一阵子忙得顾不上旁的,秦芬身子不好,妯娌俩除开晨昏定省,倒真少有时间闲叙了。


    秦芬猜五少奶奶或许有事,便请她坐下,再打发了人下去,只留个桃香在边上。


    有个桃香在,五少奶奶倒把那些哭求的话略收了收,先耐心拣家常说了起来。


    穗儿对着桃香,也有些发怵,当初大夫人都被这丫头给指桑骂槐过,府里无人不知的,谁又敢招惹她,早知道,该劝自家少奶奶三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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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芬一边耐心与五少奶奶应酬,一边在心里起个疑影。


    这位五嫂,虽然还有几分真性情,却还是改不脱那有好就钻的性子,秦芬这里热乎些,这五嫂便也殷勤些,秦芬这头一时顾不上了,这五嫂也不会上赶着交好,因着这段日子妯娌俩都忙,倒确实淡了一阵子,好不好的,今日怎么忽然上门了。


    五少奶奶说了半天,总算慢慢把话题扯到了眼前:“七弟妹怀身子真辛苦,孕吐那么些日子,连太太那酒楼送的饭菜也吃不下了,这几个月,倒全便宜了我。”


    从前范夫人心疼秦芬管家辛苦,吩咐每日从太白醉送饭菜来,后头秦芬孕吐,自然是无福消受,范夫人待要不送吧,大夫人又在边上等着说闲话,干脆拿来做个顺水人情,全拿去赏了五少奶奶。


    秦芬抿嘴一笑:“哪里就说什么便宜不便宜的了,五嫂生了猊哥儿,是家里的大功臣,太太给你赏赐饭菜,可跟我没关系。”


    这话既捧了五少奶奶,也没自堕颜面,还把范夫人也给拍了一把,这中间的分寸拿捏,五少奶奶自知再练十年也不成,她原还想着赶来硬逼着秦芬想法子留下猊哥儿的,这时却知道不妥,想了一想,干脆开门见山。


    “弟妹,今日我贸然上门,实在是有事求你。”


    秦芬微微欠身:“不知五嫂有什么事?但凡我能分忧的,我一定没有二话。”


    五少奶奶一想到这事就要流眼泪:“太太刚才叫喜儿去传话,说要把猊哥儿抱去养……”


    这话出来,桃香立刻对穗儿瞪起眼来。


    这个五少奶奶,前些日子自家姑娘受婆母折腾,没见她出来支一声,如今自己遇着难处了,倒急三火四地求上门,当真是不知所谓!


    穗儿哪敢看桃香,听见主子话说得鲁直,她生怕七少奶奶开口拒了,连忙描补两句:“七少奶奶也知道,我们猊哥儿还小呢,我们少奶奶这亲娘,如何舍得。”


    既是穗儿抢着插嘴,桃香也不甘示弱:“喜儿姐姐才去传话,五少奶奶就跑来咱们这里来了,口口声声只说不愿意把猊哥儿给太太,你们可问过五少爷的意思了?猊哥儿的事,五少爷这亲爹还没拿主意呢,哪有我们少奶奶说话的份!”


    五少奶奶正是想给自家丈夫省事,这时被桃香戳中心事,不由得面上一红:“亲爹哪有把儿子往外推的道理……”


    “桃香不懂规矩,叫五嫂见笑了。”秦芬微微一笑,见五少奶奶眼中满是期望,直直地看了过去,“可是,桃香的话也有道理,五哥一个字还没说呢,我哪敢冒头。”


    “弟妹这是不愿意帮我了?”五少奶奶一下子淌出两行泪,“我为人虽然寻常,猊哥儿却只是个无辜孩童,他……”


    旁的事或许有假,这五嫂对孩子的爱,却是绝作不了伪的。


    秦芬叹口气,截住五少奶奶的话头:“五嫂言重了,我并没有不帮忙的意思。”


    这话连桃香都给说糊涂了,五少奶奶主仆两个更是不明白,这位七少奶奶,到底是愿意帮,还是不愿意帮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样吧,五嫂先回去向五哥要句准话,等五哥拿了主意,咱们再提别的事。”


    五少奶奶知道秦芬自来不说空话,闻言一把抹干眼泪:“弟妹快人快语,我这就回去。”


    桃香看着五少奶奶去了,耐心等了半晌,见秦芬没有说话的意思,便小心问一句:“姑娘是不是不想帮五少奶奶,是使个缓兵之计么?”


    秦芬长长地舒一口气:“是,也不是。”她见桃香愈发不明白,笑一笑解释道:“内院的事再大,也大不过男人们的事,五少爷是个有主意的,这事咱们越过他去不好,且听五少爷怎么拿主意吧。”


    “可是,若五少爷也叫来问姑娘,那可怎么办,姑娘才和太太闹了一场不痛快,总不能又下她的面子,到那时候,太太只怕要满金陵城说姑娘的不是。”


    “到那时候,我自然替五少奶奶想法子。自然了,五少奶奶也不能白受我的好处,她自个儿也得出力。”


    桃香见姑娘没有再说的意思,便不再追问,然而心里却是高兴的。


    姑娘的意思,她约莫猜出来了,主意,姑娘可以帮着想,事,却得五少奶奶自个儿办。


    从前那事事伸手的菩萨性子,姑娘只怕是要收一收了。


    桃香觉得,这里头似有些缘故,然而主子不说,她便不问。


    第246章


    秦芬随了徐姨娘, 从前是副细挑身材,如今孕肚渐显,看着也还是纤细,五少奶奶进屋便看见秦芬立在高几边上赏花, 那场景仿若一副美人图, 五少奶奶不由得赞一句:“弟妹有孕了还这么好看,真叫人羡慕。”


    “五嫂谬赞了。”秦芬今日拿足架子, 慢慢坐下, 轻轻抬手作个请的手势, “五嫂请用茶,这是皇贵妃娘娘赏的南诏国茶叶, 我家太太一大早才派人送来,味道很是清雅, 可惜我有身孕,只喝了两口尝味道,再多些, 便没福消受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五少奶奶入座后啜一口茶, 果真觉得清香无比。


    这样稀罕的茶叶,皇贵妃也能赏下来, 秦家那位夫人也巴巴儿地一大早送来,自家这弟妹当真讨贵人喜欢, 远不是自己能得罪的。


    五少奶奶原是想催逼着秦芬立时给拿个主意,见了这阵仗哪还敢咋呼,话都到嘴边也压了下去, 再拣了家常耐心地说。


    秦芬见五少奶奶耐心十足, 便没再刁难的意思,随意答了几句, 问起五少奶奶来意:“五嫂看起来镇定自若,想必是和五哥商量过了,已拿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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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少奶奶且喜是秦芬自己提了这话题,这时也没心思说场面话了:“是呢,相公说孩子还小,再如何也不好送去打搅了太太,可是他不问家事,叫我自个儿去和太太说,我,我哪有那个本事劝太太打消主意,这不就求弟妹来了。”


    她说着,起身对秦芬福一福,“我知道弟妹向来是个菩萨性子,还请弟妹帮帮我,帮帮猊哥儿,我们母子两个,不,我们一家三口,对弟妹感激不尽!这也是相公的意思。”


    秦芬先点一点头,又叹口气:“我如今也有身孕了,为人母的心和五嫂是一样的,按理说不该推辞五嫂的恳求,然而太太对我,可是有过救命之恩的,我又怎么好帮着旁人去对付她呢……”


    救命之恩?那婆婆向来就是个多事的假清高,哪里会对这弟妹有救命之恩?


    五少奶奶先是一愣,随即就想起秦芬说的是什么事。


    睿王和皇后逼宫造反,这七弟妹在宫中被鞑靼女子拿住,自家那糊涂婆母,当众以命相替来着。


    这事虽然是真的,可范夫人自个儿也没多提过,倒是平日与她交好的几个夫人爱提。


    五少奶奶知道,自家那婆母不是不想提,可惜那时当众说了,全是因为顾着儿子面上,与儿媳是全不相干的。


    “太太那救命恩情,也只是冲着七弟面子,她自个儿都没放在嘴上,弟妹何必太认真了。”


    秦芬又故作为难之态,“可是,太太她说不定只是施恩不望报,故意这么说来着,这么一来,这份恩情可不就更大了……”


    五少奶奶恨铁不成钢,伸过手来捏一捏秦芬的胳膊:“我的好妹子呀,你怎么这么实诚!她当天那么说,是想告诉旁人没把你放在眼里,那是故意给你难堪呢!”


    “无论如何,总是救命之恩,金陵城里都传我亏了太太一条命,我怎么能……唉,老听着这些话,我睡觉都睡不好。”


    这七弟妹从不会说这样的话,这分明是……五少奶奶眼神微微一闪,随即就拍着胸脯道:“哪个糊涂虫这样说?从明儿起,遇见一个,我就骂她一个,总把金陵城的这些糊涂虫给骂醒才是!”


    秦芬似乎大大松口气,随即又皱起眉来:“可是太太这人嘴硬心软……”


    “太太她嘴硬是真的,心软可就说不上了!她若是心软,能把你那两个丫头打一个抬一个?她若是心软,能把我的猊哥儿硬抱了去?她今儿能抱我的猊哥儿,日后也能把你肚子里这个给夺了去!”


    秦芬仿佛被最后一句话说动了,咬一咬嘴唇:“五嫂说得有道理,好,我帮你就是。你心里可有什么章程了?”


    五少奶奶先是一笑,随后又皱眉:“我若是有主意,也不必来求弟妹了。我的主意,要么就是哭求,要么就是大闹,不论哪个,场面上都不好看,猊哥儿或许能留下,可是你五哥必定不喜。”


    秦芬点点头,慢慢抿一口茶水,作个沉思的样子。


    杨氏当初,早替她拿了主意的,围魏救赵、借剑杀人,都是隔岸观火的好法子,可是秦芬总顾念着婆媳和妯娌间的情面,不愿出手那样重。


    如今范夫人那头是再好不了的了,秦芬倒不必再顾忌,而身边这位五嫂……


    秦芬又看一眼五少奶奶,慢慢地道:“我这法子不算光明磊落,且我自个儿不方便出面,五嫂听了,可要稍加掂量。”


    五少奶奶不假思索应了:“不论什么,为了猊哥儿,要我割肉我也甘愿!”


    秦芬不再保留,将一早想好的法子细细道出。


    “五嫂也知道,大房自还了咱们三房产业,都是太太自个儿收着了,我再没沾手的。太太不精庶务,草草查过账簿就收起来了,平日里仍旧是由着掌柜们自己管账。


    “我私心想着,依着大房的做派,那些账簿肯定不干净,五嫂挑一家店铺,使手下人去闹一场事,出事了太太必要过问的,到时候太太忙着打理家业,哪还有功夫管猊哥儿?倘若哪日事发,只说是掌柜们做生意失了和气,又和五嫂什么相干?”


    五少奶奶眼前一亮,随即又犯难了:“该挑哪家铺子,怎么使人闹,我可没个主意,还请弟妹指教。”


    秦芬微微一笑:“五嫂,我是管惯了家务的,做事自有我一套章法,我若是出手,只怕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再者说,我手里管着皇庄,若是我派人出面,就是仗势欺人了,到时候连你也要背不是的。”


    她说着,端起茶碗送客,“五嫂还是尽快回去想法子吧,如若不然,明日太太就要把猊哥儿抱走了。”


    五少奶奶被秦芬的态度震得一僵,随即又笑了:“是,这事本就是我自己的事,弟妹替我谋划已是尽心,怎么做事,合该我自己去想法子。”


    说罢,五少奶奶干脆地起身,对着秦芬微微颔首,领着穗儿出去了。


    来时五少奶奶揣着许多虚话,走的时候倒干净利落了。


    南音看一看已经静静不动的细竹帘子,轻声道:“姑娘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太不近人情了?”


    南音连忙摇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歪着头想了想,微笑一下,“奴婢嘴笨说不好,只是从前咱们家太太和四姑娘,还有上下的妈妈姐妹们,都说姑娘样样好,只性子太绵软了些,现如今,姑娘显见得是改性子了,这是好事,我心里高兴。”


    “是啊,若是从前,我必要替五少奶奶把事情都办妥当,可是越这样,她越当成理所当然,还有太太和大夫人……如今直说叫五嫂自己去办,她竟也干干脆脆地答应了,这么想想,我从前也真是够迂的,白做那么多好人干什么。”


    南音见姑娘总算改过性子,高兴得想烧香念佛,走路的步子都迈大了些。


    范离晚上回来,猛地瞧见两个吱吱喳喳的丫鬟,只当自己看错了,还定睛再看两眼。


    等两个丫头都退了下去,他不忙着吃饭,反而问一问秦芬:“今儿两个丫头怎么了?南音变得聒噪起来,桃香简直跟个鹦鹉似的吵闹。”


    秦芬哪能说两个丫头是替自己高兴,顽皮地挑一挑眉,避而不答:“吃块西瓜,天热着呢。”


    范离拿了块西瓜在手里,似笑非笑地看着秦芬:“我看你也好像拾了个金元宝似的高兴么。”


    秦芬还是不说话,只夹一块脆腌黄瓜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范离忽地又来一句:“你给五嫂支了什么高招?”


    秦芬怎么也没想到范离已知道了这事,不由得一惊,黄瓜的盐醋汁呛进喉咙,用力咳嗽起来。


    范离连忙扔了西瓜,轻轻给秦芬拍着背:“慢着些,谁跟你抢饭吃来着。”


    秦芬好半天才缓过气来,狠狠喝了两口清粥,忐忑地问一句:“你是不是生气了?”


    再怎么说,她去算计的,可是自家相公的亲娘,他若是生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范离哪儿是生气了,是大大松了口气。


    自家这姑娘,打从进门就是步步退让,如今终于也知道还手了,范离怎么会不宽慰。


    范离抱着秦芬香一口,给她夹一筷子鸡丝,慢慢说起了白天的事。


    五少奶奶自秦芬这里得了主意,立刻想出对策来,当即叫穗儿出去找人。


    五少爷手紧,产业全捏在自己手里,穗儿只能托到了五少爷的长随跟前,那长随知道五少爷忙于公务,只能又寻到了兵部的司房。


    兄弟两个正研习北戎边防布局,共用一张书桌的,范离自然就听见了五少奶奶的事。


    范夔亲口点了两个忠心的掌柜,叫长随去吩咐事情,回头看了范离半晌,难得地说几句好话:“弟妹是个聪明的,也是个心善的,她替禾意保下了猊哥儿,我且多谢你。至于太太那里铺子的损失……我回头补给你。”


    五少奶奶不过是叫人去自家母亲的铺子闹一闹事,这既不伤体面,也不会伤及家里的根本,范离且喜有人能扯一扯母亲的心神,叫她少想闲事,于那银钱的事根本不在意。


    对着范夔后头那一句,他便只不置可否:“五哥自个儿看着办。”


    此时和秦芬说起来,范离还直想笑:“你如今倒真有了些华阳宫那一位算无遗漏的样子,我以后可怕了你了。”


    秦芬忽地想起什么,故意板起脸:“哼,我表姐机关算计反被误,我哪天也落到她那样的下场,是不是?”


    范离脸上的笑容,忽然呆滞了起来。


    天呐,天呐,他那天不过是说了几句气话,那个笨丫鬟怎么一个字不差地全说给了这姑娘?


    范离不敢耽误,连忙双手抱拳作揖:“我哪敢,我哪敢,我说错话了!我求饶!我求饶!”


    秦芬横一眼范离,轻轻放过:“你给我小心些。”


    “是是是,我哪能不小心。”范离说着,替秦芬又夹一筷子鸡丝,“皇贵妃今年过生辰,皇上特许也称千秋节了,到底她老人家手段高妙,我哪敢招惹你家的人。”


    皇贵妃短暂地沉寂后,又有了这样的好消息,秦芬怎么能不高兴:“真的?这可真是大喜事!”


    范离一时没答这话,细细地品着一根腌笋子,好半天才出声:“皇上提了一位德妃、一位惠妃,还有几个嫔位,并且把宫务也分了下去。你表姐究竟是福是祸……唉,也是难说!君心似海,深不可测,如今的皇上早不是当年的英王了,所以我才总想着出京去外放,只是舍不得你。”


    这话题如同隐疾,一触及就发痛。


    小两口再谈起这事,还是毫无办法,只是这一夜,仿佛即将久别,缠绵缱倦后,又谈了许久的心事。


    第247章


    次日一大早, 南音便领着小丫头们,排在房门口等着替秦芬洗漱。


    屋里良久没有声音,天光大亮了,房门才吱呀一响, 一个人影轻轻闪了出来, 竟是范离。


    他一出来,又把个房门关上了, 看一看满脸诧异丫头们, 摸着下巴嘱咐一句:“昨儿你们姑娘熬晚了些, 南音去太太那里告个假,让你们姑娘多睡会。皆因商议皇贵妃千秋节的事, 够耗心神的。”


    皇贵妃的生辰也能称千秋节了,这是杨家的大事, 也是秦家的大事,拐个弯算,也能算范家的大事。


    站在屋里的五个丫鬟, 倒又三个是秦家来的, 这时先是一愣,随即就都笑了起来。


    南音没忘了差事, 先嘘了小丫头们一声,然后把布巾、牙刷搁在边上, 嘱咐春儿听着屋里吩咐,自己往范夫人处跑了一趟。


    秦芬觉浅,早听见范离叫南音告假了, 才臊得要跳起来拦话, 又听见范离抬了皇贵妃的事出来。


    昨晚闹得狠了,秦芬也实在是腰酸腿重, 头也昏沉沉的,因着害羞,不好意思对着门口,翻身朝着床里,谁知也不过片刻,竟又睡着了。


    范夫人年纪大了,睡得愈发少,大暑天的,竟是天蒙蒙亮就睁眼,如今这个年纪,又梳不得繁复华丽的发髻,只能慢条斯理把那几套首饰换着搭配一遍。


    南音进屋时,见范夫人正对镜梳妆,手里拿着对莲子米大的珍珠耳坠子上下比划。


    也不知是没睡醒,还是心情好,范夫人竟不问南音的来意,只回头对南音招招手:“眼生的东西反倒容易挑出来,你帮我瞧瞧,哪对耳坠子好。”


    南音吓得险些忘记差事,然而主子面前不可失礼,她笑一笑,还是上前认真看了看范夫人面前的耳坠子,稍一沉吟:“回太太话,奴婢觉得这对青金石的,更配您今天的衣服。”


    范夫人点点头,自己戴上了那对青金石的,忽地想起什么,又回头看一眼南音,这一次,眼里便有了南音熟悉的疏远,说话也冷淡起来:“你一大早来,是你们少奶奶有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南音硬着头皮把话一说,范夫人立刻冷冷哼一声:“你们少奶奶自打有孕,身子倒真是不如从前了,合该请个大夫看看才是。”她到底顾忌皇贵妃,又补一句,“既是宫中有大事,你们少奶奶操心些也是应当的。”


    这些话倒还罢了,虽然不中听,到底还是场面话,南音一声不吭,含笑受了下来。


    谁知范夫人还不肯停嘴,又说几句:“开枝散叶的事很辛苦,你们少奶奶一个人,难免力有不逮,以后再添几个分担的,便好了。”


    纳妾不纳妾,原本就是小两口的事,那些硬要插手的人家,不是有厚脸皮的婆婆,便是结亲的两家门第相差太多,如今范家门里,可又占着哪一个?


    南音脸上的笑还在,可是眼皮已经不以为然地垂了下来。


    喜儿听见皇贵妃要过起千秋节,哪里不知道厉害,见南音面上神色淡淡,生怕那七少奶奶动怒,连忙帮着劝一劝:


    “太太,今儿您还预备着接猊哥儿过来呢,临儿已把西厢房收拾出来了,等着您再亲自看一遍,今日七少奶奶歇着,倒是两下便宜。”


    范夫人只是要折腾人,不是要折腾自己,忽地想起猊哥儿要来,这已是一件操心事,倒乐得秦芬不来烦,于是转过脸色,挥手放了南音回去。


    南音出得门来,正要叹口气,忽地遇见一大帮人蜂拥而来,为首的正是五少奶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五少奶奶怀中抱着个熟睡的婴儿,瞧见南音行礼,微微颔首,不曾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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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音心里颇有些诧异,这五少奶奶已想法子留猊哥儿了,照理说,两三天就能见效的,若是硬拖个几日不送孩子,太太也未必强要,谁知这五少奶奶竟真稳得住,倒先把个孩子给送来了。


    想来,一则是不愿自己落人话柄,二来,也是替背后出主意的人,好好兜着底。


    南音想到这里,对五少奶奶也起了些敬服,侧身等着她过去,才转身回院。


    因不想丢秦芬的面子,南音愈发端庄起来,提着口气,身子不摇,裙摆不飘,端端正正回了自己院子。


    等进屋见了桃香的面,南音才长长叹口气:“一大早,又受太太两句刺,幸好只是我们丫头,若是姑娘如今的身子,可不是又要添些气闷。”


    桃香立刻又竖起眉毛:“五少奶奶不是已经想办法给太太添堵去了,怎么太太还那样清闲?还是五少奶奶临阵退缩了,太太才又多事起来?”


    南音赶紧把方才瞧见五少奶奶的话说了,说罢摇头啧一句:“我瞧五少奶奶这一次,心里可有数得很呢。”


    两个丫鬟,头并头地说起私房话来。


    南音想一想,先说些闲话:“太太一大早就起身梳妆妥当,耳坠子都换着搭了几副,没别的缘故,还是闲得没事做。想想她孀居多年,也真是可怜。”


    “她可怜?可怜个屁!闲着没事做,不能好好管家务?不能出去闲逛散心?偏要折腾这个那个,那就是她讨嫌!”桃香说着,不满地捣一下南音,“你到底是哪头的?”


    南音知道桃香对姑娘最是护短,连忙笑着讨饶,又说起旁的来。


    待听见五少奶奶竟然能稳住心神,一大早送了猊哥儿去范夫人处,桃香不由得连连点头:“五少奶奶如今也学精了,事情没办成前,知道先忍气,有了她在前头挡着,姑娘的日子,也好过多了。”


    南音望一望紧闭的房门,将声音压低些:“姑娘叫五少奶奶在前头挡着,是不是不太妥当?这传出去,姑娘的名声只怕不好听。”


    名声?名声能当几个钱花,能当几口饭吃?


    自家姑娘,从前就是太顾及华阳宫和秦家的名声了,又想着替姑爷外出应酬,于是这也忍那也忍,到头来,是个人都来算计一把,到如今姑娘硬起心肠,外头这些人可又如何?


    桃香把这些话训了一遍,又用胳膊肘轻轻拱一下南音:“你可别心软,又去劝姑娘改回原来的性子。”


    南音连忙摇头:“我哪儿是那个意思!”


    桃香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两人正要再嘟囔两句,却听见里屋主子出声,连忙打住话头,进屋服侍。


    秦芬难得睡个饱觉,起床便是精神奕奕,既然不用请安,也不必急着梳洗,随手挽个髻子在后头,罩一件家常长褙,闲适地往桌边去吃饭。


    外头看门的小丫头“咦”一声,随即便笑着通禀:“五少奶奶来啦!”


    桃香正要服侍秦芬进屋去更衣,五少奶奶已进来了,秦芬安坐着不动,笑着对五少奶奶点点头:“五嫂请坐,恕我失礼了。”


    五少奶奶她自讨得了秦芬的主意,很是亲近秦芬,如今见秦芬不曾梳妆,只当是不见外的意思,自然更高兴,竟没先提自己的事,而是说起了秦家事。


    “方才去太太那里请安,听见门口小丫头嘀咕,说皇贵妃娘娘要过千秋节了,这真是弟妹的大喜事啊!”


    秦芬笑着受了这句恭贺,又问一问五少奶奶来意。


    “弟妹给我支的主意,事情还没办妥,今儿还是把猊哥儿给送到了太太处,心里憋闷得慌,来弟妹这里散散。”


    妯娌两个,从前是无事不聚头的,哪怕彼此打些交道,也是连着利益纠葛的,似如今这般闲坐谈心,倒当真少有。


    秦芬如今是个少操心的性子,懒得想这背后的缘由,只耐心和五少奶奶应酬。


    五少奶奶说了许久,还陪着秦芬吃了几口奶卷子,意犹未尽地起身离去了。


    临出门前,五少奶奶一手掀着细竹门帘,一手扶着门框,回头笑一笑:“如若事发,太太只怕要来请弟妹帮忙,到时候弟妹可要顾念着五嫂和侄儿。”


    这就是要秦芬不出手的意思了。


    “自然如此。”秦芬一口应了。


    五少奶奶却还是不动,一张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这主意是我出的,事情不办妥,我也要担个恶名,我怎么会自己搬石头砸自己脚?五嫂请放心。”秦芬说罢,又添一句,“五嫂若是不成,我这里还有后手,必然保你事成。”


    五少奶奶这才长长舒一口气:“有了弟妹这句话,我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待五少奶奶走远,桃香小心地道:“姑娘,叫五少奶奶出头就是了,您何必亲自蹚浑水,倘若哪日太太回过神了,来找姑娘麻烦,姑娘的名声是不是要受影响?”


    南音闻言,不由得瞪一眼桃香,方才说名声不值钱的,又是谁来着?


    桃香连忙讨好地笑笑,拍一拍南音的马屁:“南音方才替姑娘想到这上头,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秦芬轻笑一声:“虚名,我很快就不需要了。”


    这话高深莫测,两个丫头都不明其意,跟着走到了东边的起居室里,等着听解释。


    铁牛四脚张开摊在竹席上乘凉,见秦芬来了,殷勤地挪动身子让开来,拉长声音“喵”一声。


    秦芬笑一笑,走到铁牛身边坐下,一边抚摸着铁牛的长毛,一边道:“北戎边境凉快,铁牛若是去,夏天便好过多了。”


    桃香和南音还是不懂秦芬的意思,对视一眼,竟不敢说话。


    秦芬知道两个丫头不解,自己把话说了出来:“我昨晚上和少爷商议许久,想趁着皇贵妃千秋,求她替我们说话,好叫我跟着少爷外放去。”


    天哪,天哪,怎么一夜过去,姑娘竟拿了这样大的主意?


    出京外放,说起来嘴皮子一搭,再要回来可就难了。


    少爷如今是天子心腹,外出必是封疆大吏,至少也是个坐镇一方的大将军,武将守边,多的是十年回不来的。


    姑娘若是跟着,岂不是也半辈子不得回乡了?


    然而这些事,又岂是两个丫头能操心的,二人垂头沉默半晌,是南音先出声了:“姑娘的意思,是怕太太阻挠您出京,特地叫五少奶奶绊住她?”


    秦芬倒也没有那样算无遗策,只不过是昨日和范离商议后,顺水再推一把。


    她不曾答两个丫头的话,只吩咐,“找个人盯着,瞧事情究竟如何。”


    不过大半个时辰,便有消息传来。


    范夫人名下的一家当铺,早前收了人家一幅名家画作,人家昨日来赎时,给的却是假画,苦主不依不饶,正当街大闹。


    消息传到范夫人院里时,她正端坐着看猊哥儿喝奶,听见铺子里有人闹事,她不过是挥一挥手:“叫掌柜的处置了就是。”


    掌柜的若是能处置,也不必报进内院了。


    原来那人当初当的是急当,掌柜的只以为这必是死当了,把价钱压得极低,不知怎么这人昨日又来赎了,给的价格还极高,由不得掌柜的不动心,收了一千五百两,由得那人把画赎了回去。


    今日一早,那人就到门口大闹,只说当铺以假乱真,叫他亏了一千多两银子。


    这样大的差错,掌柜的哪敢瞒。


    秦芬听了,倒为五少奶奶叫声好:“难为五嫂情急之下也能想出这样的好法子来,寻常铺子,确实也难寻这样大的错处。”


    桃香性子急,扯着报信的小丫头问一声:“太太呢?猊哥儿呢?”


    “太太这时候已经急坐了马车出门了,猊哥儿还在太太院里,不知怎么哭闹不止,临儿已经不敢服侍了,言语间想叫猊哥儿回去,反倒被乳娘呛了两声呢。”


    桃香挥手叫小丫头下去,由衷地叹一句,“这个五少奶奶,倒真是有本事,一出手竟也这样周全,又能动心忍性。”


    秦芬笑一笑,这一日便坐在屋里,等着听外头消息。


    范夫人到了当铺门口,苦主上来就拦着马车哭诉,又说自己命苦,又说范夫人势大压人,喜儿忠心护主,又说不过那人,险些气哭了。


    人群中有好事之人报了官,差役来了,却没那个本事分辨画作真假,只能又回头禀报了京兆尹大人。


    京兆尹虽是四品官,却也没有看画的本事,只能判个改日再断,草草退堂。


    日落西山,范夫人才堪堪到家,秦芬和五少奶奶早等在廊下请安,范夫人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手一挥就赶了两个儿媳妇走。


    秦芬看一眼五少奶奶,立刻转身就走。


    五少奶奶期盼地看一看屋里,忍住了不曾说话,也慢慢调头回去。


    范夫人听见屋里传出婴儿的哦啊声,顿时头都大了,连忙唤住五少奶奶:“我这里有事,不便照应猊哥儿,你好生接回去吧。”


    第248章


    秋风渐起, 桂子香飘,秦芬的肚子也慢慢隆得高起来,远处一望,跟筷子上穿个丸子似的。


    这日秦芬在花园里散步, 正巧遇见五少奶奶领着猊哥儿出来。


    五少奶奶把猊哥儿递在嬷嬷手里, 上来和秦芬见过礼,亲切地抚一抚秦芬的肚子:“这些日子太太没叫请安, 我都没见你, 这肚子可又大了一圈了。”


    秦芬点点头:“是, 也有五个月了呢。猊哥儿也愈发壮了,瞧着更像五哥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 大伙儿都这么说。”五少奶奶回头看看儿子,脸上多些笑容。


    叙过闲话, 五少奶奶支了乳母嬷嬷下去,只留个穗儿在身边,秦芬会意, 也只留个南音在身边。


    五少奶奶脸上含笑, 说话也比从前多些镇定自若:“太太那铺子的官司还没打完,如今可是再没空去想猊哥儿的事了。”


    秦芬为着避嫌, 并不曾追着打探这事,只叫桃香时时报了信上来, 这时听见五少奶奶的话,她略抬一抬眉毛,似笑非笑问一句:“怎么?就只一幅画, 真假那样难辨吗?”


    五少奶奶仔细看一眼秦芬, 似要分辨她的神色,然而一遇见秦芬的目光, 又缩了回去,不自在地理了理身上那件绢纱罩衣,望着远方道:


    “哪儿呢,金陵城里能人那样多,一幅画哪里就辨不清了,我找人闹的事,早就结案了。后来扯出前头大伯母管家的事来,一细算,当铺的账簿上竟差了万把两的银子,如今是太太正在状告大伯母呢,与我可再没什么干系。”


    说罢,五少奶奶还是忍不住看了看秦芬:“后头的事,弟妹是不是也早就算到了?”


    秦芬不置可否,只轻巧绕过话头:“这些日子我身子重,不曾多应酬,前儿听我四姐说,外头对太太,对你我,评价口风可全不一样啦,这是五嫂办事有力。”


    五少奶奶见秦芬不肯答话,也不刨根问题,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太太这人惯会假清高博清名的,以前金陵城都传她独力支撑养大七弟,又说她对家里兄嫂宽容忍让,夸得跟个观音菩萨似的,我也一直把这美名当真,经过上次弟妹点拨,我才回过味来,那全是她自个儿夸出去的。”


    可不是自个儿夸出去的,顺带还贬损了一把大夫人。


    虽说大夫人那些事是货真价实,范夫人贬她算是自保之策,然而教养范离长大成人,里头却没有范夫人多少事了。


    范离十来岁就投入英王府,一拳一脚都是当今皇帝教出来的本事,跟范夫人这亲生母亲,可没什么相干。


    五少奶奶想到这里只觉得讽刺,又笑着冒出一句:“原来做好人这样容易,会吹牛就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话说得促狭,穗儿听得心惊胆颤,不去看秦芬,只看南音。


    南音一脸板正,连眉毛也没掀一下。


    穗儿这才放心,低头听两位主子又说了下去。


    五少奶奶这次却没扯着范夫人的事不放,又说起旁的来:“听说哥儿两个,还是要外放了,皇上这次只怕要派他们接手边境的大将军印,他们一守便是几年,留我们妇道人家领着孩子长大,下次他们进京,只怕猊哥儿和你肚里这个,都会追着打闹了。”


    这次,换南音抬起头来看对面的主仆两个了。


    自家姑娘要跟着外放的事,算是临时起意,虽拿定主意,可还谁都没说呢。


    姑娘又不会说虚话,可预备怎么接五少奶奶的话,总不好顺口说着堂兄弟两个一起长大,转头就跟着少爷出京了。


    秦芬显然也想到了这里,低头想一想,还是绕过了话头。


    “五嫂,我娘家嫂子怀孕了,我又不知送些什么好,想请你帮我拿个主意。”


    五少奶奶最是热心的,闻言连声应下。


    妯娌两个坐在一起,五少奶奶替吕真选了许多东西,一边选,还一边夸采莲和有贵的婚事办得体面,好生吹捧一通秦芬,兴兴头头地离去。


    南音一边把那些颜色鲜亮的丝线和绸缎收起,一边问秦芬:“姑娘,这出京的事,还是得赶紧透个口风出去,范家这里倒不如何,家里太太和徐姨娘那里,总该说一声的,总不能到时候当真拔腿就走,太太和姨娘,还有四姑娘和三少奶奶,可不要伤心坏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皇贵妃千秋节还未到,秦芬又没个机会进宫去讨主意,哪能把出京的事乱说。


    如今皇贵妃脾气大得很,若是有人告秦芬一个煽乱朝纲,她准保吃不了兜着走。


    秦芬想一想也是头疼,竟一时不知怎么办了。


    她自知道范离要出京,便打定主意要在京里立起威来,所以才使了五少奶奶这个先锋,替她把范夫人给绊住,再把名声给打出去。


    谁知那夜缠绵过后,范离打定主意要带她出京,秦芬原先的种种安排,只能徒留个影子了。


    这时想想自己的锦囊妙计,秦芬又是可惜,又是遗憾,叹口气嘱咐一句,“出京的事,等机会到了才能提,趁我还在京里,多送些东西给太太姨娘,还有四姑娘、六姑娘和三少奶奶。”


    按捺多时,终于到了皇贵妃的千秋节。


    自从皇后被鞑靼人害成重伤,一直昏迷卧床,形同废人,皇贵妃权倾后宫,是实际上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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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位同副后,终究只是大约等同。


    宫中处处张灯结彩,比着皇后的千秋节稍稍减去一等,该用正红的地方改成茜红,该用明黄的地方改成杏黄,九凤宫灯换成青翟宫灯,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皇贵妃在华阳宫中,已换好了吉服,准备接受百官和命妇的朝拜。


    典礼之前,还有小半个时辰,皇贵妃端坐在自己的主殿中,看见秦家母女四个进屋行礼,只淡淡一笑:“姑母和三位表妹来了,不必多礼,请坐吧。无忧在侧殿和母亲呆着,我叫人喊她来和姑母表妹见礼。”


    三公主的恩宠,就连太子也比不上,谁又敢挑她的礼。


    杨氏赶忙拦了要出去传话的宫女,对皇贵妃笑着道:“等会臣妇去拜见三公主,这会且陪娘娘说会家常。”


    皇贵妃微微一笑,挥手叫小宫女下去了。


    秦芬看看上头,那位珠翠满头、锦衣华服的宫妃,好像个打扮富丽的美人木偶,不光没有早年间的平和从容,就连前头一二年的意气风发也没有了,她不由得一阵心寒,也带了一丝心惊。


    这巨大的皇宫,到底还是把从前那个温柔可亲的杨慧容给吞没了,如今坐在上头的那个人,只怕和从前和皇后,也没什么两样。


    如今金陵城里都知道皇贵妃脾气大,甚至有些胆大的还说她,“比从前的皇后也不差什么了”,暗指她像崔氏皇后那样性子乖张、行止任性,然而秦芬这时看着皇贵妃的脸,却深深理解了她。


    皇贵妃高高坐在上头,脸上的落寞,浓得好像落日后的雾。


    杨氏如今年纪大了,精神头不足,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推了秦贞娘和秦珮出来应酬。


    秦贞娘稳重,秦珮活泼,两人一唱一和,说了许多养孩子的儿女经,终于把皇贵妃给逗笑了。


    “四表妹和六表妹还是这么惹人喜爱,五表妹肚子看着老大了,今儿贞娘和珮丫头两个,可要好好照应姐妹。”


    皇贵妃说着这话,倒又有些从前的周到亲切。


    她稍稍顿一顿,轻轻抚一抚肚子,“等我肚子里这个生出来,若是公主,就叫圆姐儿和蔚姐儿进来作伴,若是个皇子,我且等着瞧芬丫头。”


    众人不意竟能听见这样的大喜讯,一时又惊又喜,连声恭贺。


    秦芬却愈发明白了皇贵妃的落寞。


    皇帝特许将皇贵妃的生辰称作千秋节,倘若是从前,或许还是一种盛宠的表现,然而如今,皇贵妃却猜不透,皇帝此举到底是为了她,还是为了那尚未显怀的肚子。


    秦芬准备了一肚子求皇贵妃说情外放的话,这时一下子咽了回去。


    若是从前,皇贵妃圣眷优容,秦芬所求之事或许还好办,可如今皇贵妃自己都已如履薄冰了,秦芬哪还能拿自己的事去烦她。


    不多时就有小太监来请皇贵妃出去接受朝拜,皇贵妃对杨氏微微颔首,杨氏立刻知趣地领着女儿们退下,皇贵妃却单点了秦芬的名字:“芬丫头来陪着我。”


    秦家门里算起来,秦芬的品级是高,可是侧殿现放着杨夫人这个一品诰命呢,她又是皇贵妃的亲娘,怎么皇贵妃却点了秦芬作陪。


    秦家门里没一个是傻的,唯一一个不长脑子的,还在柯家重病卧床,这时候没一个人多吱一声,都波澜不惊地退了下去。


    杨氏领头,对秦芬嘱咐一句:“你肚子大了,等会寻你四姐六妹,让她们好生照应你。”


    母女三个,从秦芬面前一一走过,都投来包含深意的目光。


    秦珮甚至嘴唇一动,想要说些什么,然而还是忍住了,深深凝一眼秦芬,匆匆走了出去。


    秦芬明白,这母女三个,都是叫自己小心皇贵妃呢。


    近来范家的官司闹得厉害,皇贵妃肯定知道了,如今世人皆知皇贵妃威重,这时秦芬自个儿心里这时也发起毛来,暗自后悔是不是把阵仗闹得太大了,皇贵妃嫌不体面了。


    皇贵妃一手搭着碧水,一手搭着秦芬,走到宫门口,不曾乘轿辇,只慢慢往奉先殿走去。


    “芬丫头,凤举要外放了,你可有什么想法?”


    秦芬不曾想到皇贵妃提的是这个,多少年应酬下来,她心里还在揣测皇贵妃的意思,嘴里却已流利地说起场面话:“凤举能为君尽忠,报效朝廷,这都是皇上给的机会,臣妇感激不尽。”


    皇贵妃忽地松开碧水的胳膊,举起手来命碧水停下,碧水叫了声“停”,后头浩浩荡荡的依仗便停步不前,皇贵妃拉着秦芬往前走了几步,紧紧看住秦芬的眼睛,嘴里将前话又说了一遍。


    “芬丫头,表姐问你,凤举出京,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话虽差不多,里头的意思可差多了。


    秦芬心里一震,也迎着皇贵妃的眼睛看了过去。


    这位久居深宫的贵人,面容还是一样白皙细嫩,皮肤并没一丝衰老的痕迹,然而眉心却已起了淡淡的纹路。


    她此刻看着秦芬,眼神里并没一丝试探,全是浓浓的关怀。


    不知怎么,秦芬竟把实话说了出来:“我……臣妇……我想跟着凤举外放去,想求皇上和娘娘成全。”


    皇贵妃长长吁了口气:“你这丫头,终于还是不曾和表姐见外。”她说着,面上竟多些自嘲的神色,“如今就连母亲都畏我如虎,只你这个丫头,敢和我说真话。”


    说完这句,皇贵妃又恢复了方才平静无波的样子:“你说的这话,范离已和皇上求过许多次了,皇上只是不置可否,如今既知道了你的意思,表姐自然帮你。”


    说罢,皇贵妃搭着秦芬的手,慢慢往奉先殿走去。


    碧水领着仪仗,远远跟在后头。


    秦芬也没想到,出京外放的事那样难,自己求也没求,皇贵妃就轻松答应了下来。她听见范离求了皇帝多次,自然在心里狠狠谢他几遍,可是看一看皇贵妃,秦芬又糊涂起来。


    皇帝那里,范离自然能软磨硬泡,皇贵妃这里,范离可是使不上什么劲的。


    皇贵妃,究竟是为着什么,才愿意帮她秦芬?


    没等秦芬问出这个问题,便已到了奉先殿前,皇贵妃走到皇帝身边,两人一起进殿去上一炷香,然后就共同往繁英殿去出席宴会。


    这是皇贵妃的第一个千秋节,负责操办此事的惠妃,在规制下头,极尽所能办得热热闹闹。


    繁英殿内外,人人尽兴,喧嚣声好像有实质一般,把繁英殿填得满满当当。


    皇帝一边与皇贵妃对饮,一边还不忘给惠妃赏一杯美酒,秦芬见了这景象,只是替皇贵妃心酸,然而一瞧皇贵妃,竟泰然自若,全没早前落寞的样子了。


    秦贞娘时时操心着秦芬,没心思饮酒,秦珮却是一杯接一杯喝个不停,秦芬劝两句,她也不肯停,只说是高兴,可是姐妹三个彼此都知道,秦珮是替皇贵妃气闷呢。


    终于熬到宴散,秦珮已经喝得大醉,起身时跌跌撞撞,险些把秦芬撞个趔趄。


    杨氏连忙伸手架住秦珮,对秦芬努一努嘴:“你家范将军就在前头,你自去吧,六丫头这里有我们呢。”


    秦芬对着杨氏和秦贞娘,也没什么好客气的,略作话别,转身就要离去。


    谁知却险些撞在别人身上,那人连忙退步,伸手搀一把秦芬,还细声细气道一声小心。


    这嗓音怪里怪气,秦芬不由得猛一抬头,却见一个笑嘻嘻的内侍站在面前,不是进良又是谁:“范夫人,且请留步。”


    第249章


    身为天下之主, 皇帝少有精力过问命妇的事。


    倒不是他管不过来,而是依着他的身份,实在是没必要亲自管。


    从前的皇后,如今的皇贵妃、德妃、惠妃, 乃至太后太妃, 哪个管不得女眷。


    命妇进宫,年老的、资历深远的, 便往太后、太妃处请安, 年轻些的, 自然往皇贵妃等人处拜见。


    得皇帝亲召见的命妇,只怕一年里也没有几个。


    这时进良站在秦芬面前, 才说个留步,众人已经纷纷投来各异的眼神。


    秦芬无心理会旁人的看法, 端起笑脸请进良带路,顺手摘了腕子上一只翠玉的镯子递了过去。


    进良略推一推便接了,再开口时, 那笑容便加深许多:“范夫人安心, 范将军已先去了。”


    既是范离也受到召见,那便不会是私事。


    有了进良这一句, 秦芬便放了大半的心,跟着进良, 不疾不徐地走到了慎独居。


    慎独居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院,一道扇形门进出,边上连着个大院子, 据范离说的故事, 那便是御书房。


    这慎独居的院子虽然普通,每隔十余步便有一个年轻力壮的侍卫, 哪怕秦芬不懂武,也能看出这些人无一不是高手。


    这样的气派威严,由不得人不低头。


    秦芬再是镇静,这时心里也不由得擂起鼓来,正胡思乱想,忽地瞧见范离双手交叠捧着肚子,歪着头出神看天,正好像安哥儿罚站的模样,她不由得一乐,险些出声唤人,幸好还记得自己在什么地方,强自忍住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扮成个文静样子走到范离身边,轻轻拉一拉他的袖子,范离猛地惊醒,回头看见秦芬,不由得诧异。


    他将视线投远些,看见进良将拂尘交到小太监手上,掸掸衣裳进屋去了。


    不一会儿,进良便出来相请:“范将军,范夫人,皇上宣召。”


    范离对着进良用力哼一声:“多谢公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进良受了范离一个软钉子,笑着只当没听见,微微躬身让了两人进屋,自己心里也在犯纳闷。


    皇上今天,把皇贵妃领到了慎独居,又传了范将军来,还把范夫人也给叫来了,这都是哪出跟哪出啊?


    范将军把他那娘子看得跟宝贝似的,宁可自己受委屈,也不愿妻子受委屈,陡然见了娘子被传召,只怕她受委屈,自己这传话的狗腿子,自然要受迁怒。


    进良想一想宫中的事务,暗自摇头咋舌,自己掐断了自己的思路,回头拿过拂尘,嘱咐一句小太监:“从今儿起,不该打听的事可不准乱打听,不该看见的事,也别看见。”


    小太监连忙应下:“是,干爹。”


    皇贵妃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都被皇上给冷了许久,自己这挨了一刀的东西,哪配当什么干爹,哪日给皇上听见这两个字,只怕要把自己打进十八层地狱了。


    自己可没有皇贵妃本事,那位主儿,人都快进冷宫了,还能怀着龙胎翻身,转头就过起千秋节了。


    进良赶紧对小太监摆摆手:“罢了,以后还是叫师父吧。”


    屋里夫妇两对君臣四个,竟都站着,八只眼睛大眼瞪小眼,除了皇帝,个个都是不解。


    皇贵妃与皇帝做了多年夫妻,如今却也摸不透皇帝的心思,这时看一看范离,又看一眼秦芬,笑着打个岔:“皇上和凤举有要事相商,我和表妹先告退了。”


    皇帝伸手拦了,轻轻扫一眼范离,最后把视线落在了秦芬脸上:“皇贵妃方才在席上说,范夫人想跟着外放,她已答应作保,对着朕言辞恳切地请求了许久。”


    这一席话,算是把事情挑破了说,既没给皇贵妃留面子,也把秦芬架在了火上烤。


    皇贵妃嘴唇微微一动,脸色忽然惨白。


    秦芬怎么也没想到皇帝叫自己来慎独居,为的竟是这件小事,听皇帝口气淡淡,她只觉得后头藏着汹涌的怒潮,这时手脚都凉了,还是毫不犹豫跪下请罪:“皇上,臣妇是有些愚心想跟着外放,娘娘是可怜我才替我求皇上的,这事与娘娘无甚干系,还请皇上不要错怪了娘娘。”她说着,攥紧拳头,咬牙磕个头:“此中罪过,臣妇一概认罚。”


    皇贵妃替杨家、秦家担待了多少,今日又主动替秦芬去求外放的事,虽然不知为什么,却也终究是好意,秦芬再怎么样,也不能让皇贵妃平白担这样的干系。


    皇贵妃原先脸色惨白的,这时倒又恢复了些血色,她看一眼皇帝,也跪了下去:“是我自己愿意替芬丫头求情的,皇上若是要罚,连我一并处罚吧。”


    “哼,你是打量朕不会罚你?”皇帝的口气依旧淡淡,听不出喜怒。


    秦芬只隐隐觉得不对,皇帝话里话外,怎么好像全是针对皇贵妃?


    她小心地瞥一眼身边的皇贵妃,见皇贵妃腰杆挺得直直的,口中认错,身子却一点没软,秦芬只觉得更奇怪了。


    皇贵妃如今不算得意,怎么接连犯错,先是替小两口求外放,再就是口是心非地认错,这可不是要招来皇帝的怒火了。


    皇帝盯着皇贵妃看了许久,久到秦芬以为他已在心里想好了处罚,谁知开口时,却是对着范离:“你这个小子哑巴了?皇贵妃和你娘子说这半天,你一个大男人缩在边上不吭声,这成什么话?”


    这话出来,屋里其余三个人便都听出来是在撒气。


    皇帝面前,谁敢随便开口插话,惊扰圣驾,严重者可是死罪。


    范离摸不着头脑,看一看自家娘子和皇贵妃,也乖乖跪了下来:“臣有罪。”


    皇帝又哼了一声,慢慢地道:“你现在,总算还学了点规矩体统,再不是从前那副横冲直撞的样子了,想必是你娘子的功劳。”


    这话风,仿佛是……


    秦芬正要偷偷瞥一眼皇帝的脸色,又听见皇帝道:“你这头倔驴子,非得要人替我管着你才行,你娘子跟去任上也好,你惦记着家中,打起仗来也不至于太拼命,还能多替我尽忠几十年。”


    这下子,不光是范离发愣了,秦芬和皇贵妃也愣了。


    范离苦苦求了皇帝多少天的,皇帝一直不松口,今日皇贵妃才稍稍一提,皇帝就肯了,这究竟是什么缘故?


    若说是为着对皇贵妃的宠爱,只怕没人信的。如今皇贵妃虽然位高权重,却再不是专宠了,下头的几位妃嫔,年轻貌美又识进退,恰如十年前英王府的杨侧妃,就是皇贵妃自个儿也觉得比不上人家了,哪里还敢奢望皇帝专宠于她?


    皇帝却没解释这缘故,只对着范离用力瞪一眼:“如今你可高兴了?死乞白赖求了朕这么久,今日看在皇贵妃的面子上,便准了你所求!”


    “是,是,臣多谢皇上大恩,多谢皇贵妃大恩,臣这就回家收拾行李准备去边境。”范离笑得龇牙咧嘴。


    秦芬心里还是纳闷,然而却知道许多事不是她该操心的,于是也跟着谢恩,慢慢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了皇帝与皇贵妃两个,皇帝背着手站在窗前,皇贵妃还是愣愣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终究还是皇帝忍不住先长叹一口气,回身轻轻搀一把皇贵妃:“有身子的人了,也不知保重些。”


    皇贵妃许久不曾得过皇帝这样温情地说话了,眼睛一眨,竟有些泪意。


    然而这深宫,最不需要的就是真情,皇贵妃又把眼泪忍了回去,淡淡笑一笑:“皇上面前,臣妾怎可失礼。”


    皇帝看着皇贵妃的面容,好半晌才开口:“你为什么要替你五表妹求情?难道不怕我罚你吗?你这样做,值吗?”


    皇贵妃才动一动嘴唇,皇帝又添一句,“我不想听场面话。”


    皇贵妃也罕见地直直看向了皇帝的眼睛:“因为我想成全芬丫头和凤举两个,为了这一对小儿女,臣妾受什么样的罚都不在乎。”


    见皇帝面上似有讥诮之色,皇贵妃又慢慢地道:“方才皇上语气不善,芬丫头想也不想就替我认罚,真心换真心,我们姐妹两个都是一样的。皇上说,我为她开口,值还是不值?”


    皇帝没想到也有被人反问的一天,竟有一瞬间的语塞。


    不过是片刻,他又追问:“为什么你要帮他们?他们出京,对你可没有任何好处。你可从来不是个随意施舍好心的人。”


    皇贵妃竟然轻轻一笑:“不错,皇上眼里,我就是个工于心计、善谋人心的女人,从我想当皇后开始,皇上眼里我什么都是错的,管理宫务是错的,怀了身孕也是错的!”


    夫妇两个,多年来尊卑分明,皇贵妃何曾这样言辞锋利过。


    皇帝也不知是被皇贵妃的态度所打动,还是被她说的话吸引,竟没出声打断。


    “只怕我有孕的消息传出,皇上也以为我是有心算计!不然也不会有这个千秋节了!”皇贵妃说着,声音不自觉地带了些颤抖,眼圈儿也红了,“就是因为我身居高位却什么都没有,我才想去成全芬丫头!”


    “胡说!谁说你什么都没有!朕不是在你身边?还有顼儿和无忧,他们难道不在你身边?”


    “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是后宫所有女子的皇上,顼儿更是朝廷的储君,你们父子二人,又哪里是我的呢?无忧自然是我的女儿,可她还小,又懂什么事?”皇贵妃说着,视线穿过窗户,看向了天空,“臣妾看着五表妹和凤举,就好像看着十年前的英王和杨侧妃。”


    是啊,十年前的英王和杨侧妃,那时候的他们,多么恩爱。


    那时候,英王不过是先帝膝下一名恩宠平平的皇子,踏实办差,心无旁骛,杨侧妃呢,虽然屈居于正妃之下,可是她却拥有丈夫全部的疼爱。


    最重要的是,那时候,他们两个,也是真心换真心。


    从什么时候起,夫妇两个也多了谋划算计?


    是杨沛被许给大公主的时候,还是杨、秦两家的女眷无辜被皇后擒拿入宫的时候,亦或是皇贵妃想着再进一步的时候?


    皇帝原觉得是皇贵妃日渐跋扈,这时一算,竟是自己对不住她的多。


    “你究竟,为什么要当皇后?”皇帝终究忍不住,还是问了这一句。


    皇贵妃竟也老实答了:“先帝一朝,四王议政时,皇上也未必没想过当太子。是个人,都会有这点野心,我也不是七仙女,自然不能免俗。”


    她顿一顿,又道,“皇后才是皇上的正妻,生同衾死同穴,臣妾也是个庸人,也想永远陪伴皇上。”


    皇帝听完,眼中似有星点火苗燃起,不知怎么,今日格外啰嗦,又把前头的话问了一遍:“为了那小子和你表妹的事,你也不怕触怒朕吗?朕若是惩罚你,你也不在乎吗?”


    皇贵妃惨然一笑:“臣妾连皇上的信任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皇帝没想到,皇贵妃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这时说的,不是权势、宠爱,不过是夫妇间最平常的信任。


    自己宠爱了多年的女人,怎么会是这么一副凄风惨雨的模样?


    皇帝仔细看着皇贵妃的面庞,这女子本就不是顶顶貌美,如今添了年岁,双颊不如宫里的新人那样饱满鲜嫩,眉心也有了淡淡纹路,本该是一副叫人厌弃的模样,可是他心里始终不能忘记她从前的一切。


    在英王府时,她总是拿绢花绑在树上增添热闹气氛,旁人只当她是恃宠而骄,可他却知道,那是为着叫他紧绷的心,能时时放松。


    每当范离外出办差时,她便把范夫人接到庄上以安范离的心,若非如此,范离也不能屡建奇功。


    后来他登基为帝,皇后性子古怪,是她代行皇后之责,与命妇们来往应酬。


    她做到了一个皇后应该做的所有事,怎么他偏生不能给她一个后位呢?


    皇帝将视线从皇贵妃脸上移了开去,紧紧盯着墙角的一株万年青,半晌后才道:“皇后病重,只怕不久于人世,后宫不可一日无主……”


    “不可!”皇贵妃却忽然出声了,“皇后活一日,她造反的那层窗户纸便能糊着,她若是忽然病逝,金陵城里只怕要流言四起!”


    皇帝眼中又闪过一丝不明的光:“这些道理你既然都明白,为什么还要联络朝臣替你说话?”


    皇贵妃今日好像什么都敢说:“臣妾自请立为皇后,与皇上废后再立,那全是两回事。一个是妻妾相争的小事,一个是男子负心甚至君王失格的大事,皇上怎么反而不明白这里的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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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年了,皇帝竟是今天才认识了皇贵妃。


    这女子勇敢、聪明、坚韧、富有野心,可是却还没忘了守护身边的家人,她身上的每一条优点,都值得他珍惜。


    他曾以为她变了,变得像其他人一样,眼中只有权力,可是今天她宁可受罚也要替秦家五姑娘说话,分明还是从前那个杨慧容。


    若是哪日有需要,她应当也会这样守护……自己。


    而自己,贵为天下之主,又有没有守护她?


    皇帝眼中似有汹涌的浪潮涌起,许久不曾说话。


    “朕累了,皇贵妃,你先回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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