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古代言情 > 庶女后宅升职记 > 200-220
    第201章


    自家那位四姐, 虽然是个重情义的性子,却从不会作黏黏糊糊的小女儿姿态,怎么忽然会说想自己。


    想便想了,怎么还要叫碧玺候着来见自己?


    难道, 她是专门等着自己三朝回门时, 叫碧玺上门报信的?


    秦芬心里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却没抓住, 急匆匆地就被安哥儿拖了出去。


    如今女儿已出嫁了, 徐姨娘便放了一半的心事, 活得愈发自在,前多少年都没敢打扮过的, 今日竟穿得隆重起来。


    秦芬见了徐姨娘那身粉紫色对襟长褙,不由得笑了:“姨娘很该这样打扮的, 这颜色衬得姨娘皮肤更白,显年轻。”


    如今自家都是个半老徐娘了,女儿已嫁得如意郎君, 儿子眼瞧着也有份前程, 还要显什么年轻。


    再年轻,还能比那两个新买来的侍墨丫头嫩生么?


    然而儿子也在, 徐姨娘便不曾点破,只轻轻抚一抚衣袖:“芬儿如今难得家来一趟, 总不好叫你看着姨娘惨淡淡的,到时候太太面上也不好看。”


    秦芬知道自家姨娘对杨氏一向是敬重的,这时也不去多说什么, 转头问一句安哥儿:“如今在姐夫那里都学了些什么, 给姨娘和姐姐演练瞧瞧。”


    安哥儿渐渐长大,再不是从前事事乖顺的模样, 这时虽不曾与秦芬叫板,却不满地噘起嘴来:“姐姐!我学武又不是为了给谁耍猴看的,我才不要演练呢!”


    徐姨娘如今身边只这一个孩子,哪舍得他委屈,加之身份有别,终究不敢拂逆了安哥儿的意思,这时连忙解围:“罢了罢了,你姐姐不过是这么一说,不演便不演吧!”


    她生怕姐弟两个顶起牛来,赶紧又支了安哥儿出去:“你前些日子说要吃肉脯的,杏儿正学着制呢,你俩去琢磨这东西,叫姨娘和姐姐说说话。”


    杏儿带了安哥儿出去,桃香借口要去寻蒲草说话,也退了出去。


    徐姨娘又张罗着叫秦芬用些茶点干果,秦芬端了茶碗却不曾喝,问一句徐姨娘:“安哥儿这孩子,如今怎么有气性起来了。”


    徐姨娘笑着摇头:“男孩子么,总有些脾气的,我记得三少爷这么大的时候,性子也倔的。”


    这话倒不是假的,秦恒一直到十三四岁上,都是个倔驴般的性子,当年读书时同窗笑他,他还曾闹着不肯读书,还是秦芬去劝了他才肯回书院的。


    然而,道理是一回事,现实却又是另一回事,秦芬再不想多事,也终究还是得替徐姨娘和安哥儿操心。


    “是,姨娘说得有道理,孩子大了么,总该有些脾气的。”


    秦芬先赞同了徐姨娘的话,然后才慢慢地说出自己的意思。


    “三哥考中进士后,曾发过感慨,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安哥儿不管学什么,总归是为了前程,若是把本事揣在怀里,上头人可看不见,又如何提拔他?”


    徐姨娘到底不是那等无知妇人,这时听了秦芬的话,稍一思忖就明白了。


    可是她到底与安哥儿有个主仆之分,又想着这孩子是她的终身依靠,难免珍重些,这时想了一想,又替儿子说两句:


    “三少爷不也是这么过来的,还有我瞧平哥儿,如今也是这副性子,想来过了这个关口也就好了。”


    秦芬点一点头,口里说的却不是赞同的话:“恒哥儿是家中长子,前十几年间还是秦家唯一的男丁,平哥儿呢,是家中唯一的嫡子,又有杨阁老那么个亲舅舅,安哥儿如何好同他们比?”


    徐姨娘这时才好似如梦初醒一般,轻轻拍了拍桌子:“是了,是这个道理,还是芬儿想得周到。”


    如今秦芬到底出嫁了,若只是站着指手画脚,未免可恶,她又把道理掰开说得更细些:


    “如今我们要看安哥儿演练,他不肯演,我们自然是不和他计较,若是哪日太太和老爷要看呢?再亦或说,哪日皇上和贵妃娘娘要看呢?难道安哥儿也说一句不是耍猴儿,不肯演练?”


    这话却是说到了节骨眼儿上,由不得徐姨娘不心惊:“是是是,到底是芬儿,说的话就是有理,若是什么都只依着安哥儿,只怕以后要误了大事。”


    说到此处,徐姨娘不禁想起,当初叫安哥儿避开平哥儿学武,还是女儿出的主意。


    自家这女儿,小时候是个娇生惯养的,去了上房以后,却再没叫自己操心过,不光不要大人操心了,还能回头帮衬姨娘和弟弟,怎么不叫人心疼。


    “以后芬儿还得多提点你弟弟,你有什么话,尽管和他说,他若不听,叫他姐夫管他!”


    徐姨娘再不是方才护短的口气,这时对秦芬充满了信任。


    秦芬见徐姨娘已明白过来,便不再说些大道理,只拣了闲话来说。


    徐姨娘一句一句应了,对着秦芬左看右看,终究还是没忍住:“芬儿脸色不好,是不是那范家的事情,太烦人了?”


    秦芬不自觉地摸一摸自己的脸:“我脸色不好么?”


    出嫁也不过才三日,范家的事情再杂乱,也还推不到秦芬头上,她有什么好烦的。


    徐姨娘连忙摇头:“也不是脸色不好,就是看着有些累了。”


    秦芬先还糊涂,忽地想起什么,一下子脸上滚烫起来。


    还不是范离那家伙,好像个饿狼似的,天黑了便缠个没完,闹得秦芬都睡不好觉。


    昨儿想着要回门,秦芬一早就躺进被子酝酿睡意,那人起先还乖乖地躺在边上,不知怎么就靠了过来,先是把头枕到秦芬肩膀上,接着又说他被子里冷,再然后便七手八脚地卷了过来,闹腾了小半个时辰,才放过秦芬。


    秦芬原先自忖是姐妹们中间身子最健壮的,却也被折腾得腰酸腿痛,下床沐浴都是范离半抱半扶的。


    她一边揉着腰,一边在心里起个古怪的念头,男女之事如此耗费体力,难怪许多正室夫人要找个通房丫头呢,原来是分忧担劳来着。


    然而这念头才起,秦芬便赶紧摇头驱散了,两口子恩恩爱爱的便是福气,她珍惜这福气还来不及呢,可千万别找那不自在。


    小两口的私事,对着旁人却不必提起,秦芬这时也不和徐姨娘说那许多,干脆将范家那帮讨人厌的亲眷拉出来顶缸:


    “可不是心事多呢,范家那些叔伯婶子连同那位嫂嫂,可没一个好应付的。”


    从前未嫁时,徐姨娘已听主母说过些范家宅院的事情,这时听了女儿的话,又是心疼又是感慨,然而还得往好处劝:“哎,出嫁从夫么,姑爷待你好,你为着姑爷的面子,做事也千万圆滑些。”


    依着身份,徐姨娘这话已出格了,她是个妾室,哪有说教姑奶奶和姑爷的资格。


    然而秦芬识得话里的苦心,一口应了下来。


    徐姨娘又多叮嘱一句,“凡事多想想太太的行事,能学到太太七八分本事,也够你在范家使的了。”


    秦芬受杨氏熏陶多年,自学得许多本事,可是却还没用得上,如今用的,且还是秦淑那些颠倒黑白的偏招。


    想到这里,秦芬不由得偷笑一笑,当着徐姨娘,却摆出一副板正模样:“是,太太的本事,自然是高的。”


    母女两个再说些家常,腊梅便亲自来请,徐姨娘再舍不得,也只能笑着送女儿出了门。


    秦芬带着桃香往上房去,这丫头回了趟秦府,话竟多起来了,不住地说着与蒲草见面的事。


    腊梅不是个爱多事的,见五姑奶奶主仆两个有话说,便刻意拉开一段距离,远远走在了前头。


    桃香看一看腊梅的背影,凑在秦芬耳边说一句:“碧玺等着见姑娘,是四姑娘有事来求,姑娘别应得太快了。”


    秦芬睁大眼睛,正要细问两句,却已到了上房门口。


    腊梅转过身来,对着秦芬笑一笑:“五姑奶奶,太太手里还有两桩事情没理完,你先请进屋坐一坐。”


    碧玺不过是个奴婢,秦芬却是主子,自然没有上赶着去见一个奴婢的道理,因此先前也不急着见她,这时听见桃香说秦贞娘有事来求,想了一想,终究不忍落了秦贞娘面子,干脆开口问碧玺在何处。


    主仆两个看得清楚,腊梅分明是轻轻松了口气,再开口时,脸上的笑容也更深了些:“她在花厅候着五姑奶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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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玺年岁已不小,一到姜家便配了人,托赖她自个儿生得好,秦贞娘又得夫君看重,竟嫁了个小管事,如今还是统管着秦贞娘身边的事。


    她打扮得还算富丽,颇显出些管事的身份,然而见了秦芬,还是又亲热又谦卑:“奴婢给五姑奶奶请安了!”


    “莫要多礼,快起来吧。”秦芬随意拣了张椅子坐下,“听说四姐有孕,她身子可好?”


    “少奶奶初初有孕,胎相倒还稳,只是她自己胃口不好,时不时就要泛恶心。”


    秦芬既知道了秦贞娘有事来求,已在心里划了个道儿,要她出力的,无论什么都能答应,要范离出面的,却得揣度一番才能答应。


    抱着这样的心思,秦芬留心着听替碧玺说话,谁知说来说去只是些家常,倒把秦芬给听糊涂了。


    她瞧瞧外头天色,干脆单刀直入:“碧玺,听太太说,你有事等着见我呢。”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请安也是大事,若是碧玺没别的打算,便该顺着请安的事往下说。


    然而碧玺心中确实装了件大事,这时被秦芬一诈就漏了底:“哎,这事……奴婢实在不好意思开口……”


    她那张好看的鹅蛋脸上多些忧思,一双手局促地摆弄着帕子,好像个才进府的小丫鬟似的:“这事我们少奶奶也心烦得不行,今儿我进府一说,太太也犯了难,唉,这事……”


    既已开了口,便再没往回收的道理,碧玺再为难,还是把事情吞吞吐吐地说了。


    姜启文替先帝编撰的那本传记得了皇帝的夸奖,上司对他也加以青眼,如今很肯放开让他历练,放来放去,也不可能净是好差事,这一遭,便有件为难的差事掉了下来。


    那位北戎来的萨仁公主,如今该称作灵均公主了,早到了婚配的年纪,如今在皇帝的授意下,皇后开始替这位义女物色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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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驸马的位子,瞧着是光耀无比,然而公卿贵族、文武百官听了都是避之不及,有哪个肯应的?


    若是真正的公主,那等没本事的风流儿,或许还愿意去博一博驸马的位子,这灵均公主不过是个异族的冒牌货,哪日朝廷与北戎翻脸,说不得她也要落罪的,谁失心疯了要去做她的驸马?


    这桩差事,可是难办得很。


    皇后盘来盘去,把这为难的差事交给了姜启文。


    不为别的,就连先帝的传记他都能办得妥妥帖帖,小小一桩公主的婚事,他哪里会办不好?


    再者说,姜启文又是昭贵妃一派的势力,皇后单为这一条,便乐意把这为难的差事交给他。


    碧玺脸上早臊得通红,却还是结结巴巴地把事情说完,末了,还不好意思地补一句,“这差事着实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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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芬点点头算是同意了碧玺的说法,问一句,“四姐的意思,是不是叫范大人出面说和,替四姐夫推了这差事?”


    碧玺一时不曾答话,小心地打量一眼秦芬。


    眼前的五姑奶奶,身穿大红挑金线的衣裙,头上戴了支赤衔珠的大凤钗,胸前挂着五宝金璎珞,端的是金碧辉煌、耀目无比。


    从前在家中,三姑娘是风流婉转,四姑娘是端丽大方,六姑娘是俏丽明艳,五姑娘只得一个秀丽温和,何曾作这样出众的打扮了,可是如今算来,却是这五姑娘的地位最高,她不打扮,谁打扮?


    碧玺一咬牙,一个“是”字已到了嘴边,却还是咽了下去。


    她想想主子那句“不必强求”的吩咐,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


    “我们少奶奶倒不敢这样口气大,皇后派的差事,哪能说推就推了,少奶奶说,三少爷曾与那灵均公主有些缘分,想请三少爷向那公主问个准话,公主若是能说个人名出来,咱们少爷的差事,也能好办一些。”


    桃香站在边上,提心吊胆的,到这会听见碧玺的话,才把心放了下来。


    她听见蒲草传来的消息,分明是四姑奶奶想请自家姑爷推了这差事,怎么这会,竟又改了个说法?


    可是,就算是改了说法,这忙可也不好帮。


    秦芬聪明伶俐,哪里瞧不出方才碧玺脸上的纠结,甚至就连杨氏前头的欲说还休,也一下子明白过来。


    这时秦芬也不去问旁的,只慢悠悠打个马虎眼:“三哥那里,和四姐夫也是有交情的,怎么四姐夫不自己去说?”


    碧玺脸上顿时一热,惭愧地低下头去。


    她怎么好说,自家少奶奶是叫她见机行事,若是可,便请范大人出面推了这差事,若是不可,便请三少爷出面去应付那公主。


    姐妹两个从前情深,如今各自嫁了人,却得替自家打算了。


    这道理听起来明白,说出口却该多伤人。


    碧玺正无地自容地低头乱想,忽地听见秦芬说话了:“三哥那里,我请范大人去说这事,可是成不成的,我却不敢保证了。”


    第202章


    碧玺还当五姑娘要来回推搪一番的, 已在肚子里准备了许多话来求,谁知,五姑娘竟痛痛快快地应了。


    五姑娘自来是个实诚人,应下的话, 从没有打虚的, 她说去对三少爷提,便一定会尽力去做成这事。


    碧玺知道自家求的事情为难, 这时见秦芬一口应了, 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喃喃地说着些“费心有劳”“万分不好意思”的话。


    桃香在边上听碧玺说些场面话,脸上还维持得住笑容, 心里却快把碧玺给骂出火来了。


    真不好意思,怎么干脆不把方才求的话收回去?


    皇后派下的差事, 她们竟也想着来求自家姑娘说情推拒,幸好良心发现,没真把这件为难事说到姑娘面前, 也算是没让姑娘顶雷。


    可是做好人难道不能做到底么?做什么又叫姑娘去三少爷面前说和去?


    三少爷难道只是姑娘一个人的兄弟, 不是别人的兄弟?


    论情分,论体面, 四姑娘一个嫡出,在三少爷面前哪里就差似姑娘了, 她自家怎么不去说这事?


    还不是瞧姑娘如今嫁了个位高权重的夫君,便不客气地算计起姑娘来了!


    桃香气哼哼地抿着嘴,从碧玺俏丽的脸蛋, 一直看到她富丽的打扮。


    瞧碧玺的样子就知道, 四姑娘在姜家过得也是不错的,姜家有事, 四姑娘能办就办,不能办的就推了,四姑爷还能为此休妻不成?


    想来是四姑娘不想自己在夫君面前落下不是,应了事情,转头便为难庶出妹妹来了。


    桃香想到这里,又是气得冒火。


    自家姑娘不过是个庶出,从前并不曾比旁的姑娘多享什么福,责任倒是担了不少。


    当年在绛草轩,便是自家这不起眼的庶出姑娘调停姐妹们拌嘴,后来回晋州路上,太太想是瞧姑娘稳妥,竟把三少爷交给了姑娘这么个妹妹照应。


    姑娘小小年纪便做大人事,也算是太太面前立了功,得了太太赞赏,终于有个厚道周全的名声出来。


    谁知,这厚道,先惹了六姑娘出门算计一道,如今又惹得四姑娘算计起来。


    厚道人招谁惹谁了!


    便是范夫人这婆婆,对自家姑娘这儿媳,都是照应有加的,连带着喜儿等一干奴婢,也对姑娘敬重无比,哪像太太和四姑娘,对四姑娘还真是毫不客气。


    桃香眼瞧着碧玺渐渐说起姐妹俩出嫁前的日子,不由得气上心头,才要发作起来,却听得门外腊梅的声音响起:“五姑奶奶,太太请你移步去吃饭呢,徐姨娘今儿也在上房用饭呢。”


    这句话猛地惊醒了桃香,她方才还热得发胀的头脑,一下子冷了下来。


    哪怕是为了徐姨娘,姑娘也不能当面和四姑娘的人翻脸。


    这道理姑娘必然明白,故而才一直笑着与碧玺敷衍。


    桃香用力攥一攥拳头,挤出一丝笑容,出门时还客气地对碧玺让一让:“姐姐请先走。”


    碧玺见了桃香的模样,心里愈发惭愧起来,然而再惭愧,也不能把家里交给少奶奶的差事办砸了,这时只好厚着脸皮与桃香互相让一让,一同走了出去。


    有了这件事,秦芬心里便不大高兴得起来,到了上房,与杨氏一打照面,见这位当家太太竟是眼神闪躲的样子。


    她是秦府的当家太太,是秦芬的嫡母,在庶女面前,有什么好躲闪的,秦芬知道,杨氏这是为女儿的事自愧。


    不知怎么,秦芬心里的阴霾竟散了一些,当着范离,不好说范家的长短,便把铁牛拿出来说。


    安哥儿这时又有话好说:“五姐,娘前几日给我买了一匹小马驹,可神气呢!我问了六哥,他说不喜欢小马驹,倒养了只小狗。”


    秦芬心中的阴霾,愈发散得干净,这一顿饭,便高高兴兴地吃了下来。


    吃完饭了,杨氏便打发秦芬去午睡:“五丫头那屋子昨儿已扫洒干净了,歇一歇晌再走,饱着肚子坐马车,可颠得难受。”


    范离这时才知道,原来自家的姑娘这样娇养,一茶一饭都是有规矩的,他这几天老是扯着这姑娘胡缠,也真难为她怎么忍得下来的。


    他还记得前次带秦芬去喝茶时,这姑娘露出松快的模样,原想早些带她回去,路上顺道逛逛,这时见她已起身应了嫡母的话,范离只能遗憾地把话给藏了回去。


    秦芬在范家几日,饭菜并不算特别合口,今日好容易饱餐一顿,头脑都晕乎起来。


    人都快出门了,才想起还有个新婚的丈夫一道,连忙回头对他笑一笑:“凤举要不要也去歇一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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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离喜滋滋地应了个好,站起身来,拔脚就要随着秦芬走。


    谁知秦览却客客气气地伸手作请,范离这才想起来,这是在岳丈家,他是不能随着妻子一道去午歇的。


    秦芬困得连连打呵欠,哪还顾得上别的,带着桃香和南音,转身就走。


    范离连一个眼神也没多得,被孤零零地抛在原地,心里好似打翻了油盐坛子,气得恨不得把那娇滴滴的姑娘拉进怀里再揉两下,然而当着旁人,还得作无事:“多谢岳丈,请岳丈先行。”


    秦芬走在路上困倦的,回了屋子一躺,倒又精神起来。


    翻来覆去只是睡不成,干脆就盖着被子,靠坐在床头与桃香说话。


    桃香不似平日活泼,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笑的圆脸蛋,这时拉得老长,秦芬见了,不由得好奇,问了两声,桃香只是不肯说。


    “我知道了,桃香定是在秦家有个什么看得上眼的人,这会想到要回范家去,心里不高兴了!”


    秦芬开起玩笑来,便是昭贵妃也忍不住开开颜的,桃香哪里忍得住,又是笑又是急:“还是姑娘呢,怎么和我们丫头开这样的玩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既你不是有心上人了,怎么有心事?”


    桃香小心看一眼秦芬的神色,咬了咬嘴唇,还是老实说了:“姑娘,今儿你为什么答应帮四姑娘的忙?她的忙可不好帮,一个闹不好,说不定你还要落个埋怨呢。”


    秦芬不曾忙着答话,仔细看了看桃香。


    这丫头才进府时天真不懂事,后头一向是活泼开朗的,如今不知是不是人长大了,心思也细了起来。


    这话纯然是为着秦芬着想,秦芬自然分得清,她与桃香并没什么好瞒的,便实话说了。


    “四姑娘难得有事求我,我怎么能不应呢?若是不应,四姑娘在姜家,可多难做人?”


    “四姑娘到底是明媒正娶的,姜家还能为这事休了她不成!”桃香把个脸皱成一团,“她可不是学了六姑娘,打量着姑娘好说话,便来提些无理要求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秦芬见桃香愤愤不平,不由得笑了,“平日里说些姐妹情深,真遇见事了便往后躲,难道姐妹情深就是一张嘴说出来的不成?要做好人,必得有些代价么,你当好人那样好做的。再说了,四姑娘来求的事也不算难,不过是叫我去对三哥说和,我和三哥关系好,三哥又是个明事理的,我去卖卖面子也没什么的。”


    桃香这次不抱怨了,却还是嘟嘟囔囔的,“姑娘光想着做好人了,可是自己又落着什么好了?”


    “你不曾见徐姨娘今日穿的那身衣裳,料子可有多好?还有安哥儿得的那小马驹,也是太太一早就买的,这不就是太太对咱们的好?”


    桃香偏着头想了想,似有所悟:“是了,姨娘的衣裳和安哥儿的小马驹,总不是今日才办的,姑娘的意思,太太平日就待咱们好,所以你才愿意对四姑娘好?”


    秦芬见桃香终究还是明白了,不由得欣慰,点头赞一句,“桃香真聪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桃香咧嘴一笑,替秦芬掖一掖那崭新的缎面蚕丝被,又咬起嘴唇:“太太和四姑娘,到底与六姑娘不同,今日求姑娘办个事,太太满脸的不好意思,碧玺也恨不得钻进地缝里,我看着都怪不落忍的。”


    这几句,倒又替杨氏和秦贞娘说起好话来。


    秦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轻轻把桃香的额角一戳:“你这丫头,好话也叫你说了,好人也叫你做了,你还真是滑不留手,赶明儿叫老爷给你派个御史台的差事,保管不得罪人。”


    桃香扮个鬼脸:“罢了,老爷自家如今当差都不上心了,哪还能给我派差事。听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旁人瞧在华阳宫的面子上,也不来挑他,如今府里又进两个侍墨丫头,他更没空忙别的了,幸好姨娘是不必再和这些人争了。”


    这位名义上的父亲,秦芬还真没什么感情,听了桃香一大篇话,也没什么触动,只轻轻“嗯”一声便作罢。


    谁知桃香又扔出一句好的来:“金姨娘在铁月庵病重,求着回来,说死也要死在家里,听说太太已经准了。”


    秦芬大吃一惊:“太太怎么会准她回来?”


    下人们如今唤徐姨娘副太太,可是她在后宅的排场和威望,比当年的金姨娘可差远了。


    金姨娘既管家中产业,又能算计女儿亲事,更生了个有出息的儿子,哪一条哪一件,都够正房太太做噩梦的。


    杨氏好容易送了她出去,怎么会准她回来?


    倒不是说杨氏如今还怕她一个妾室,昭贵妃都位比副后了,便是一百个金姨娘也不敢跳脚的,可是到底是一个活人摆在眼前,杨氏难道不糟心么。


    桃香摇了摇头,口中说不知,手上却比了个三。


    是了,如今也只秦淑那里与金姨娘有些牵碍,杨氏这人终究不是坏到底,想必还是愿意叫秦淑见一见姨娘最后一面的。


    话到这里,便无甚高兴的可说,秦芬又躺了片刻,干脆起身穿衣,往上房去辞行。


    范离已在上房坐着了,正与秦览和杨氏闲谈,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哄得秦览笑逐颜开,杨氏也不断附和,口口声声已经唤起了秦览的字来。


    瞧见秦芬来,范离坐着的凳上好像生了钉,一下子扎得他站起来:“娘子来了!”


    杨氏心中好笑,她如今看秦芬和范离,都是再满意不过的,哪里会为难,主动说句天色不早,催着二人动身回去了。


    范离轻轻扶着秦芬上马车,看着两个丫头也上去了,这才回头去牵马。


    有贵双手托着马鞭,范离却不曾忙着接,只冷冷地哼一声:“去姜家打听打听,什么事竟求到少奶奶这里来了,最要紧的是问清楚,这究竟是谁的主意!”


    说完这几句,范离催动黄马赶上了秦芬的马车,凑在窗户边上,笑盈盈地问一声:“想不想去喝茶?”


    第203章


    秦芬来此地多少年了, 像今日这般悠闲地坐着喝茶的时候,竟也不多。


    她是大家闺秀,又是三品诰命,自然不能像百姓小民一般坐在大堂里喝茶, 店伙计先瞧见范离再瞧见她, 立刻识趣地引着两人上了二楼雅座。


    雅座装点得倒不俗,桌上摆着盆半开未开的菊花, 另有一丛细细的观音竹, 墙上挂着幅山水画, 红陶香炉里燃着淡淡的熏香,就算以秦芬的眼光来看, 也是清净雅致的。


    伙计殷勤地问一句吃什么,范离才要说, 秦芬便开口了:“凤举,今儿我来点,成不成?”


    范离先是一愣, 随即就微微一点头, 当着旁人,他竟好似有些架子, 说话还文绉绉起来:“娘子自拿主意就是。”


    秦芬面前,范离一向是嬉皮笑脸的, 她何曾见过他这正经的样子,这时眼珠一转,已有个顽皮主意, 不去对伙计吩咐, 倒把桃香召到跟前耳语一阵。


    桃香才听了两句,便知道自家姑娘要作弄姑爷, 险些没绷住笑出声来。


    可是姑娘就是她的天,哪怕姑娘要给姑爷喝黄连汁子,她这个贴身大丫鬟也该一眼不眨地喂给姑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桃香圆睁着双目,咬着牙没露了底,好歹听完了主子的吩咐,转头对着小伙计,竟还摆起架势来了:“你随我出来,勿要扰了我们少爷和少奶奶说话。”


    外人一出去,范离又有了几分活劲儿:“你点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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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待秦芬说话,又颇为自得地点点头:“娘子家学渊源,点的一定是好吃的。”


    秦芬神秘地笑一笑,卖个关子:“等上来你就知道啦。”


    不多时伙计便托着茶壶和点心进屋了,他好像脚底抹了油似的,走得飞快,出去的时候还惹得范离多看两眼:“这小子身手倒快,若是年岁小些,可以跟着我学武的。”


    然而不过是片刻,范离就知道那小伙计为什么溜那样快了。


    茶倒是好茶,清香扑鼻的太平猴魁,喝一口清润回甘,可是搭的那点心,是什么古里古怪的东西!


    范离龇牙咧嘴嚼了半天,只觉得那玩意儿又酸又涩,跟木头似的嚼不动,着实难吃得很。


    然而这是大家闺秀出身的妻子所点的东西,范离唯恐是自己不识货,再者也不能伤了妻子的心,还是得拼命吃。


    他又使出嚼肉干的力气嚼得数下,伸长脖子咽了下去,言不由衷地点头称赞:“这点心真好吃,不知是个什么?”


    秦芬将那盐渍橄榄捏在手里,眼瞧着范离心口不一,再撑不住了,咯咯笑了起来:“这盐渍橄榄好吃么?好吃咱们全包回去吃!”


    范离这时才瞧出来这姑娘是在作弄自己,用力瞪她一眼,自己也笑了起来:“好,包回去全给范七少奶奶吃。”


    秦芬一边笑,一边将那盐渍橄榄推到一边:“这东西还是我家老爷在地方上做官时我们偶然吃过,是民间小吃,百姓们做活时口渴了,嚼一枚暂时止渴,寻常也没人吃它。”


    范离听了,又笑一阵:“瞧你足不出户,还知道百姓吃什么,果真是事事用心。”


    桃香替姑娘作弄了姑爷一场,正缩在墙角装鹌鹑,听见范离笑,终于松口气,谁知范离却唤她一声:“桃香,你们少奶奶正经点了什么,还不上来?”


    姑娘确实还点了几样正经的茶点心,特地吩咐了稍候再上的,可是姑爷怎么知道这事?


    难道,这就是蒲草说的那什么“心意相通”?


    桃香不及细想,转身出去叫了几样点心进来。


    这次是天南海北的几样好点心,滇州的鲜花饼,燕州的萨其马,苏州的薄荷玫瑰方糕,陪配着茶吃,样样都是好的。


    范离前些年练武,跟着一帮大老粗同吃同住,再后头办差,更是风餐露宿,何曾过过这样讲究的日子。


    他虽不在意这些,却也赞同秦芬的品味,这时先饮茶再吃点心,由衷地叹一声:“到底是娘子会过日子,原来这几样点心配茶,竟这样好吃,这都有道理的。”


    秦芬听了这话,倒想起秦贞娘来。


    从前在娘家,可不是秦贞娘最爱钻研这些。


    秦芬这几手本事,可还是秦贞娘潜移默化教出来的。


    既已想到了,话便顺口溜了出来:“这些都是我四姐教的。”


    范离脸上,微微起了一丝涟漪:“你和你四姐,很好?”


    “你不是老早就知道了,还问。”秦芬嗔一眼范离,“当初我还为了四姐的事情求过你,你全忘了?”


    自然是没忘,甚至到如今,范离都记得这姑娘为了嫡姐来求自己的样子。


    她原是对自己敬而远之的,那日在栖霞寺,为了嫡姐,却肯头一次独个儿站在自己面前。


    那日她的装扮范离已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她仰面看着自己,一张素净的芙蓉俏脸上又是焦急又是恳切,那对眼睛里的光芒,比天上最亮的星子还耀眼。


    想到这里,范离心里又更软些,说话便带了些循循善诱:“你回了一趟家,怎么好像多了些心事?若是有烦心事,不妨说给我听听。”


    秦芬望着范离那对深邃的黑眸子,险些就把实话给说了出来,然而还是咬住了不曾松口:“哪有什么心事,就是怕铁牛在家,小丫头们照应不好。”


    她倒不是有意隐瞒,而是实在不愿意把娘家事带到小两口中间。


    若是她说了,未免就好像求着范离出头,无论范离愿不愿意,她都不想拿这些事去烦他。


    他是位高权重不错,可是过得也极为不容易,多少御史等着上奏参他,都叫皇帝大事化小了。


    她是个内宅女子,不能帮着分忧,却也不愿做那一味攀援索取的菟丝花。


    范离见秦芬还是不肯说,便也不再追问,只淡淡一笑,然而眸子里的寒意,却又更浓了一些。


    姜家分明有事托秦家求了她,她却不肯说。


    这姑娘对着熟人不爱藏事,就连小时候忘记擦脂粉就去隔房堂姐家做客的事都说了,这时候怎么会有意瞒着自己。


    这件事,若不是家族阴私,便是极其为难,不论哪一件,总不能叫她一个人担着。


    想到这里,范离愈发觉得这姑娘可怜可爱,想想她自幼教养在内宅,便拣了外出办差时新奇的事情,与秦芬絮絮说了许久。


    秦芬今日也是头一次才知道,原来这时代,外头的世界也是有趣的。


    桃香从前说起外头的生活,除开村里孩子们一道摘果子吃等趣事,大多还是小民百姓活得艰难,并不算什么好听的故事。


    范离却不同,他似乎有种旺盛的生命力,无论多苦的日子,他都能品咂出一些滋味来。


    譬如,有一次在松江府刺探某一富商的底细,范离与荆保川两个人在富商的书房顶上守了几天几夜,虽然有干粮清水,那滋味可也不好受。


    荆保川是个老实头,日日看着那富商吃好喝好,只气得干瞪眼,范离却是个顽皮的,趁傍晚时天色将黑未黑,掀了人家屋顶瓦片,使勾绳偷那富商的东西吃。


    偷吃便偷吃了,范离还把吃剩的鸡骨、碎肉又给放了回去,那富商还以为家中闹了黄大仙,吓得日日焚香祷告,险些烧了书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芬一边听一边笑得直捧腹:“没想到你这么会作弄人,我的天,幸亏当年咱们见面你不曾出手作弄我!”


    说起当年的事,范离心中不由得一动。


    再瞧瞧眼前的姑娘,分明与那年初见时分别不大,可是一细看,却好似蜜桃上染了粉色,花骨朵绽开风华,全不是一个人了。


    范离心中暖洋洋的,又想起明日就得上都尉府点卯去,今晚便更珍贵了,忽然一下子就坐不住了:“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家吧。”


    到得家中,两人先往范夫人处请安,范夫人正安静抄着佛经,见小两口进来,连忙搁下笔:“离儿和芬儿回来了。”


    秦芬还未来得及行下礼,就被范离和范夫人一边一个给托住,她笑一笑,命桃香和南音将娘家带来的礼呈了上来。


    杨氏早上一看那咸风鹅和蒸团子,就知道回门礼是用心办了的,想了一想,干脆命厨房做了几样晋州点心带了回来。


    范夫人瞧一瞧那几样精致点心,把这好处记在了秦芬头上:“亲家太太可也太客气了,这都是芬儿的面子大。”


    她说罢,稍顿一顿,又道:“这点心不是本地风味,甚是新奇,不如送些给大房和小五他媳妇,可好?”


    算起情分,这点心不送也罢,然而依着礼法,是该送去的。


    再者说,才成亲的新媳妇,总不好就和婆家堂亲闹翻,这说出去也太难听了,范夫人的提议,是好意。


    秦芬倒是无可不可的,范离却扁起嘴来:“送给他们作甚,白白糟蹋东西。”


    “你懂什么,结善缘总好过结仇怨,这举手之劳,为何不做?”范夫人见儿媳妇没异议,便不理会儿子的意思,唤了喜儿去送点心。


    范离心里揣着要事,向母亲请过安,早呆不住了,也懒得理会点心这样些许小事,拖着秦芬便要回院子。


    两人才到院门口,便有个小丫头跑了来:“七少爷,七少奶奶,有贵回来了,叫我来禀告少爷一声。”


    有贵是从姜家回来,这时必是把事情给问清了,范离只想着和秦芬早些歇下,便对那小丫头摆摆手:“叫有贵等着吧。”


    秦芬却轻轻摇一摇范离的胳膊:“去吧,有贵来传话,一定是都尉府有要事。”


    她不知有贵往姜家去了,还当是锦衣卫有事。


    范离不知怎么,忽地把那件尚未做定的事情漏了出来:“我或许……很快就不是锦衣卫指挥使了。”


    秦芬连同两个丫头都是一愣。


    才想问两句,范离却已大步走了出去。


    两个丫头一齐扶着秦芬进屋,才一站定,便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


    “少爷说不再是锦衣卫指挥使了,这是什么意思?”


    “少爷是要升官了吧?姑娘,你说是不是?”


    “我瞧难,少爷这个年纪已是三品,还要怎么升?”


    “你的意思,少爷被贬官了?”


    这里主仆三个还没议定个章程,外头便又有个小丫头急匆匆跳蹿进来:“少奶奶,不好啦,五少奶奶吃了您带回的点心,说肚子痛,这会大夫人已经亲自去了!”


    第204章


    秦芬还忙着思索范离的话, 陡然听见小丫头来报,还愣一愣神。


    桃香性子急些,扯着那小丫头,追着问一句:“这话是哪里说起来的?消息可确实?”


    那小丫头见是少奶奶最亲信的大丫鬟来问, 吓得都结巴起来, 原来一句句说得清楚,这时候倒开始往回收了:“是……是在路上听几个妈妈说起的, 我不知道算不算确实……”


    南音上前, 轻轻拍一拍那小丫头的肩膀, 细细的声音叫人松了心神:“你桃香姐姐的意思,是问你可听准了, 确实是五少奶奶的事,大夫人也确实过去了么?可别是错把李鬼听成了李逵, 闹出笑话来。”


    小丫头用力咽口唾沫,这次不去看桃香和南音了,只去瞧秦芬。


    秦芬正等着那小丫头答话, 见她看了过来, 心里再着急也只能忍着,还得放平了声气:“你南音姐姐的话, 可曾听明白了?”


    小丫头见少奶奶心平气和的,便不那么慌张了, 肯定地点点头:


    “少奶奶,我听明白了,方才说的事, 我是在路上听见的。送饭的妈妈在路上遇见大夫人身边的卫妈妈, 说饭已送到屋里了,可不曾见着大夫人, 卫妈妈叫她们先别急着邀功了,说五少奶奶肚子痛,大夫人正在照看呢。”


    这一番话甚是伶俐,桃香不由得对那小丫头多看一眼。


    那小丫头得了这一眼,腰板都挺直了些:“卫妈妈还说一句,说五少奶奶福薄,竟消受不起金贵东西,晋州点心瞧着就精致的,她竟没这个口福。”


    既这事是真的,那秦芬便少不得去探望探望。


    卫妈妈嘴上说五少奶奶福薄,传了开来,有心人少不得说是这头送去的点心有问题,秦芬若是不去,岂不是个亏心的罪名。


    今日回门,秦芬特地穿了身大红衣裳,这时探望病人却不好穿红,一时间也来不及开箱笼寻素净衣裳,南音急急从柜子里挑了件牙白色绣红枫叶的,秦芬换过衣裳,飞快地往五少奶奶那头去了。


    桃香来了没几日,范府的路已经摸得透熟,一边带着秦芬抄近路,一边絮叨:“这个五少奶奶,怎么就闹起肚子痛来,说不得当真是……”


    到底也在秦芬身边服侍了十来年了,桃香也不是那等无知丫头,剩下的“福薄”两个字,终究还是没出口。


    南音却想起旁的事来,慢条斯理地说一句:“五少奶奶说不得就是身子骨弱些,所以克化不动那些点心,倒不一定是有事,咱们也不必担心。”


    两个丫头相处久了,这个一抬眼,那个就猜到对方的心思,这时桃香哪里听不懂南音的话。


    她气恼那五少奶奶事多,说话便不留情起来:“可不是身子骨弱,进门这许多年了,也不曾有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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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芬不住地想着心事,一时没顾得上两个丫头,这时却不得不出声了:“桃香!”


    桃香也是气急了才那样说,这时被主子一警醒,顿时醒悟过来:“是奴婢失言了。”


    不说五少奶奶,秦府嫁出去的女儿,不也有个如今还没怀孕的三姑奶奶。


    “从前在家,你也没这么冒失,怎么如今人长大了,倒忘了谨言慎行了?可不是把小辫子送到旁人手里了。”


    桃香听见主子的口气并没多少责怪,反倒惭愧起来:“都是奴婢不好,奴婢会改的,以后不会给姑娘添麻烦的。”


    “罢了,你知道错了就好。”秦芬摇摇头,原不欲多说的,想一想还是多嘱咐几句:


    “咱们也只上族谱时匆匆见一面五少爷,交道都没打过,可千万别先把人给得罪了,到底是同一房的呢。连太太都是一团和气的意思,更何况咱们晚辈。”


    南音这时补一句:“听说五少爷忙于公务,一向少归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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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算是替五少奶奶找回些面子,然而话里的意思,明白人一听就知道,这夫妇两个,是不恩爱的。


    秦芬这时却没空想庶出的兄嫂是否恩爱,她想的,是别的事。


    她带回来的,不过是最简单的几样点心,枣仁核桃糕,豆沙白玉饼,江米果,蜜霜枣子,哪一样都是家常吃的,哪怕是小孩,吃了也不会坏肚子的。


    今日五少奶奶闹起肚子疼,要么是有意打范离的脸,要么就是要生旁的事。


    只不知道,这主意到底是五少奶奶自己出的,还是大房那位头风发作的大夫人出的?


    无论是谁的主意,这也真是够馊的,难道秦芬带的点心不新鲜,还能给秦府抹黑不成。


    秦芬苦笑着摇摇头,却猛地瞧见范夫人从夹巷的另一边走来,她连忙加快脚步迎了上去:“太太也来了?”


    范夫人却没顾得上答她的话,抓住秦芬的手用力一捏:“等会进屋了勿要出头,凡事由我来说。”她顿一顿,轻轻叹口气,“小五媳妇她,或许是有孕了。”


    秦芬猛地一震,不经意间,听见了身后两个丫头倒吸凉气的声音。


    方才还说起五少奶奶多年求子艰难的,这时便听见她可能有孕的消息。


    如今再瞧她吃了东西腹痛,那意思可就大不一样了。


    这是不是要打秦芬和范离的脸,这是要扯上嫡庶的干系,给秦芬扣一个谋害长兄子嗣的罪名!


    范夫人还不知主仆几个已经议论一场五少奶奶的事,这时又轻声道:“小五媳妇才进门时怀过一胎,可惜没保得住,如今好容易再有孕,唉……”


    这话出来,秦芬只觉得身后的桃香和南音两个,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秦芬到底是杨氏身边长起来的,这时除开替自己担忧,于今日作手脚的人,却已认定了。


    这事必是那位大夫人使的计,五少奶奶怀孕如此艰难,决计不会拿腹中胎儿冒险的。


    甚至,那位五少奶奶应当是不知情的。


    婆媳两个一前一后进了五少奶奶的屋里,丫鬟们一路行下礼去,到了内室,对上的却是两张毫无笑容的脸。


    大夫人一脸的痛心加怜悯,五少奶奶却是满脸泪水,显然是哭过一场的样子。


    这时见了秦芬,五少奶奶反倒转过头去看大夫人,哀哀戚戚又哭了起来:“大伯母,你说说看,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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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夫人上前一步,弯下腰来温声道:“禾意,我和你弟妹听了你的事,立刻就来瞧你了,如今究竟是怎么个事?”


    五少奶奶一下子止住了哭,不去看范夫人,倒直直瞪着秦芬,才要开口说什么,却又忍了回去,转头靠在床上,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大夫人这时倒没有生病的样子了,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唉,这孩子好容易有了身孕,也不敢随意声张,想着等三个月稳了再往外说。其实呢,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大伙儿都是心照不宣的,平日里多照应她也就是了。怎么偏偏今日吃了小七媳妇送来的东西就……”


    范夫人用力攥一攥手中的帕子,声音里都少了些底气:“那……大夫可来过了?小五媳妇如今怎么样了?”


    “天可怜见,小五媳妇的身孕,暂时是保住了!”


    这话似乎在说五少奶奶的孕相尚还不稳,范夫人听了,脸上又挂些忧虑,在那身姜黄色衣裳的衬托下,连血气也没了。


    秦芬看一看范夫人的样子,只在心里摇头叹气,这位婆婆,和善是和善了,可是也未免太怕事了些。


    大夫人才提了“小七媳妇”这几个字,旁的还什么都没说呢,她已自己先矮了一截。


    更何况,大夫人的话,可阴险得很,把五少奶奶怀孕的事说得人尽皆知,秦芬这新媳妇,自然也包含在内了。


    那位五少奶奶在新房里已抢了一次秦芬的风头,如今怀孕,又算是抢了秦芬的风头,大夫人要栽个“妒忌生恨”给秦芬,也勉强能扯得上一些干系。


    这位大夫人,管家本事尔尔,算计人的心思倒足。


    为何算计三房,无非是想叫三房分崩离析,他们好坐收渔利,把三房的产业尽入囊中。


    为了三房的这点子钱财,倒真是不惜代价。


    若是依着秦芬,定要掰开揉碎了,从送点心的人一直质问到五少奶奶前头吃了什么,总不能就把这盆脏水接到自己头上来。


    然而进屋前范夫人嘱咐了秦芬不必出头,秦芬虽看不过眼,却也不能强作出头鸟,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出声。


    好容易旁人都没话说了,五少奶奶又抽噎了起来:“我的命,怎么这样苦!”


    五少奶奶生得还算文秀,一对淡淡的眉毛,一双细长的眼睛,容长脸儿,鼻子细巧高直,倒是脸上生得最好的一样。


    听说她娘家出身并不算高,想来也是不甚讲究的,一哭起来,脸蛋拉得老长,眉眼全挤在一处了,丝毫没有顾忌仪容的样子。


    五少奶奶一哭,范夫人便乱了起来:“好了好了,长辈们面前,不可作如此悲伤的模样,快擦擦眼泪。”


    秦芬原低头数着帕子上的绣样针数,听见这一句,倒又抬头看一眼范夫人的侧影。


    这位婆婆,性子虽软了些,到底受得大家教养,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


    可是,只怕那位悲伤的五嫂听不进这句逆耳忠言。


    倒是大夫人,又摆出一副替人着想的样子来:“唉,三弟妹,你的话有道理,可是孩子心里苦,总得让她哭一哭,发发心里的郁气吧。”


    她说着,又去劝五少奶奶:“好孩子,你心里的气平了,也就算了吧,终究无事,事情传出去了,你又能讨着什么好呢?”


    这话听着好像是在两边打圆场,实际上却是坐实了秦芬的罪名。


    大夫人是意思,是五少奶奶平白吃了个亏,看在秦芬娘家的势力上不得已忍了下来。


    秦芬哪怕是再好性儿,也听不得这几句阴阳怪气,不顾范夫人频频使眼色,上前一步,朗声道:“做晚辈的不懂事,还要请大伯母赐教。”


    自进门来,秦芬还只是个娇滴滴的新妇模样,说话前总要先看看夫君与婆婆的脸色,大夫人一向当她是个好捏的,这时听她出声,还当她当真有话要问,和和气气地摆个笑脸:“小七媳妇,有什么话就说吧。”


    “方才进得屋来,我们太太和我,连话也没说上几句,便全听大伯母和五嫂说了,又说五嫂有孕,又说是吃了我送的东西才不好,便是衙门审案子,也得叫被告说两句话不是?”


    秦芬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大伯母关心则乱,先前没想着,这时侄媳妇提起,自然就想着了,一定是准我说话的,那侄媳妇就冒昧地开口了。”


    下头的话还没听,大夫人已经头疼起来,这个小丫头片子,怎么自说自话地,就把话题续了下去?


    “今日这点心,原本是我娘家太太给我装的,是回我今儿的九样回门礼,依着规矩,回礼该到送礼的人手里,我便把这回礼带给了太太。


    “太太想着这几样晋州点心是范府少做的,便给大伯母和五嫂送了去,谁知竟出了乱子。


    “五嫂有孕,吃了我带回的东西却肚子痛了,我想问个明白,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说我秦五下手谋害兄嫂的子嗣?”


    这话咄咄逼人,又扯上了秦家,哪个敢应。


    可是,秦芬说到话便是五少奶奶心中想的,可是她忌惮秦家势大,哪敢直说,恨恨地对秦芬瞪一眼,垂下眼帘去。


    大夫人听了秦芬的话,不由得懊恼起来,她也不过是想着在三房嫡庶之间拱一拱火,哪里会想到,那点心竟不是秦芬送的。


    可是火已经拱起来了,哪有任由它熄灭的道理,小七媳妇进门才几日,三弟妹那软骨头都敢大声说话了,天长日久,三房岂不是又要蹦跶上天了!


    大夫人想到这里,慢悠悠地添一句:“小七媳妇,你倒也不用急着辩白,或许小五媳妇只是寻常腹痛,并没人说你的。”


    放屁!确实是没人点着秦芬的名字说事,可是如今的局面,和直接说了又有什么两样?


    这样夹缠不清的事情,反倒更容易传出误会去。


    秦芬这时不去看大夫人,却紧紧盯着五少奶奶,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在往外吐:“太太是个最心软和善不过的人,又是五嫂的嫡母,有什么理由和立场要去害五嫂呢?”


    五少奶奶不过是小门户出来的,嫁入范家后,早两年还记得孝顺婆婆,可是与那位出身高门却性子寡淡的婆婆实在没话说,倒是与面貌慈祥的大夫人能说到一起去,这时听了秦芬的话,下意识地就反驳一句:“弟妹的意思,你没做这事,太太也没做这事,竟是大伯母做下的?”


    这话寻常不过是质问,可是听在大夫人耳中,不啻为一道讽刺的笑声,她脸上几乎挂不住笑了,干咳一声道:“小五媳妇,你弟妹不是那个意思。”


    秦芬方才还气的,这时却险些被这五嫂给逗笑了:“五嫂怎么想,便怎么是吧。”


    她原先还觉得范家的五少奶奶和秦淑是一路人,如今看着,怎么竟好似直得发鲁。


    五少奶奶见秦芬竟还有闲情笑,衬得她好似个粗陋的村妇一般,不由得更急了,大声地道:“要我说,就是你见不得我在这家中比你有光彩,所以才暗中伤人!”


    天呐,这五少奶奶还真是自我感觉良好,她竟觉得自己是范家最有光彩的人?


    秦芬这下子真要气得苦笑了,才要辩白一句,却听见范离冷冷的声音响了起来:“五嫂,我的娘子怎么得罪你了,你要这样大声地同她说话?”


    范离如今的名声可是吓人得很,五少奶奶这时一瑟缩,急智倒上来了:“你怎么敢闯嫂嫂的房间,哪来的好教养?”


    当着范夫人的面说范离没教养,这岂不是骂人么,秦芬这时便知道,这位五嫂,只怕并没秦淑的手段,而是当真没心机。


    外头有个低沉的男声响了起来:“禾意,七弟是同我一起回来的。”


    哦?是那位公务繁忙的范五少爷回来了,难道是范离去请的?


    秦芬抬眼去瞧范离,却见他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看一眼大夫人。


    原来这是大夫人的连环计,先栽秦芬一个谋害兄长子嗣的罪名,然后就把苦主叫回来当面对质,无论五少奶奶的胎能不能保住,兄弟间、妯娌间,却是再好不了的了。


    可是秦芬已经挑破了前头一半,不知道这计还能不能使得下去。


    第205章


    依着秦芬, 凡事该有始有终的,大夫人扇起火来,必得当场对质清楚了才能回去。


    可是范离却不耐烦这些内宅的弯弯绕绕,看也不看大夫人, 对母亲做个揖, 只道此处不便多留,揽着秦芬便回去了。


    秦芬不无遗憾地叹口气, 她倒是想借机立威来着, 今儿是不成了。


    范离今日早早回府, 为的是那点子闺房之乐,然而一连串的事情出来, 哪还有心思。


    脑子里倒是还有些绮思,可是人却已冷了下来。


    就算他还想, 也不能在这个当口扯着妻子胡缠,她是个骄傲的人,今儿受了一场气, 还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小两口对坐着吃饭, 秦芬还面色如常,范离的一张黑脸, 却沉得更黑了。


    秦芬见范离不高兴,只怕是因为自己瞧见了范家如此不堪的一面, 叫这家伙面上过不去了,便拣了许多家事来说。


    从晒嫁妆一直说到铁牛过冬的窝,仍没叫范离脸上开颜。


    从前在秦家, 秦淑除开不论, 秦贞娘并不是矫情做作的性子,秦珮也是个容易哄的, 秦芬虽然常常是调停人的,却也没费过这么大劲。


    这时秦芬口都说干了,范离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便是杨氏和秦览,也不会对人摆出这样的臭脸,秦芬也不是那等没脾性的,见范离仍旧是不给面,淡淡地说一句吃饱了,起身就走。


    范离看一看秦芬的背影,竟没出声留人。


    他倒是想说两句话来着,可是家中这些亲眷,才对这姑娘栽赃嫁祸,他哪有颜面腆着脸留人。


    罢了,那外放做官的事,可改日再说,还有姜家的事情,他去替她办了就是。


    到时候这姑娘一高兴,两个人之间便可嫌隙全消了。


    再有,那好兄长好嫂子,可该与他们好好说道说道了。


    既想了这许多事要做,范离便不再久留,又拣了两块樱桃肉,再包了一大口饭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匆匆出门,左右一顾,瞧见桃香和南音都在廊下远远候着,随手一招:“过来。”


    桃香性子急躁些,今日口舌上已惹了个是非,这时便有些瑟缩,轻轻拱一拱南音:“不如你去。”


    南音明白桃香的意思,也不推拒,快步到了范离面前:“少爷,请吩咐。”


    “你们少奶奶今儿也累了,想必要早早歇下,你们进去服侍她,记得对她说,姜家的事,我会给她办好的。”


    范离说完这句就大步走了,桃香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用力晃一晃南音的胳膊:“咱们姑爷对姑娘,嘿,真是没话说!姜家的事可不好办,他为着姑娘,可一点难色也没有。”


    南音“嗯”一声算是应了,然而那纤细的长眉却皱了起来:“桃香,你说,少爷为什么没有自己和姑娘说这事?”


    桃香用力一拍大腿:“哎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上头?”


    南音用力咬着嘴唇:“该不会是姑娘求少爷办事,少爷生气了吧?”


    “不能吧?生气了还能应下姑娘的事?”桃香歪着脑袋想一想,竟真想到个缘故:“少爷说,他马上就不是锦衣卫指挥使了,我瞧八成要降职,是不是他和姑娘说了这事,姑娘嫌他没出息,生气了?咱们姑娘可不是这样嫌贫爱富的人呐。”


    南音在秦芬院里也好几年了,自然知道秦芬的品性是再好不过的,就连吕姑娘那样的平民女子,姑娘都能结为好友,哪里会嫌弃姑爷的官职低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咱们还是别乱猜主子的事了,今儿是你当值,你去对姑娘回话吧,我打发人收拾碗碟。”


    桃香应了一声,进里屋去见秦芬。


    秦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方才忽然生气起来,一进卧房自己就后悔了,想想要回头再去寻范离,却见桃香进来了。


    “少奶奶,少爷说,姜家的事,他会给你办好,叫你放心。”桃香说完,还不忘带上南音,“这是少爷吩咐给南音的,今儿晚上我值夜,所以南音叫我进来说一声。”


    那家伙,吃了饭连声交代也没有,就走了?


    秦芬愣怔半天,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杨氏和秦览如今都那样了,早几年还相敬如宾的呢,自己婚后才三日,丈夫便与自己没话说了?


    秦芬怎么也没想到,姐妹几个,竟是自己先成了这样。


    就算是秦淑,依仗着那件大功劳,在柯家和柯少爷面前,也还有些颜面呢,她秦五姑娘,从前是最稳妥的一个人,如今竟成了个没用的黄脸婆了?


    秦芬心里一急,不由得头疼起来,紧接着便是小腹隐痛。


    桃香见秦芬先揉额角再揉肚子,一下子明白过来:“姑娘,是不是身上又要来了?”


    秦芬连日忙得打转,竟忘了这事,方才还为夫妻情分满心怨怼的,这时却松了下来。


    此时她又想到了旁的事上去,范离说要替他去办姜家的事,可不知他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他又怎么办呢?


    秦恒这三哥和自己有情分,和他可没什么情分,加之性子倔强,软硬不吃,更是对那灵均公主避之不及,定是难说话的,难道他还能捆着秦恒去见灵均公主?


    想来想去,不由得又替范离操心起来,回头又问一声桃香:“少爷可交代了晚上是否回来?”


    桃香歪着头想一想:“不曾交代。”


    “既如此,你替少爷留一盏灯在外间。”


    这便算是她委婉地表态了,只瞧他能不能看懂了。


    秦芬心里又是酸又是甜,想起方才那些胡思乱想,知道不过是特殊日子忧虑过度,等歇上两日身子好了,再与范离好好说话,大约便没事了。


    既是身上要来红,那秦芬便不去想那许多,先嘱咐桃香送一份心意去五少奶奶处,然后便洗漱吹灯,早些歇下保养身子不提。


    这里秦芬一熄灯,不过片刻,大夫人已收到了信儿。


    大夫人面前摆着篇《太上感应篇》,手里却捏着串佛珠,不道不僧的,正念得起劲,听了卫妈妈的话,却陡然停住了:“前头小七才拔脚出来,她转头就能吹灯睡觉?哼,这个七少奶奶,还真是个沉得住气的。”


    卫妈妈想凑近一些,然而又闻不得那燃得过浓的沉水香气味,只好又退了下去:“也未必就是吹灯睡觉了,说不得躲在被窝里偷着哭呢,就跟当年的五少奶奶似的。”


    大夫人搁下佛珠,开了那铜铸仙鹤小香炉的盖子,又添一片香饼进去:“小七媳妇到底是出身高门的,凭着庶女身份在嫡母身边混得如鱼得水,哪里能跟小五媳妇那个没用的一样,你呀,看错了。”


    就在今晚之前,主子自己不也把那七少奶奶当成软面团么,想着借秦家的点心作些手脚,挑拨嫡庶不和,谁知道被人家七少奶奶当场说破,还被呛得话都接不上,回屋气得又是念经又是烧香,这会倒说起旁人来了。


    卫妈妈暗自腹诽,却不敢在脸上露出来,还得捧一捧臭脚:“那是,老奴这点子迷蒙心眼,哪能和夫人比。”


    大夫人心里舒坦些,话便多了起来:“那个小七媳妇,可当真是口齿伶俐,看来不像小五媳妇那样好对付,以后得当心了。对了,去请小五回来的是谁?话可说好了?”


    “是老奴的儿子亲自去请的,照着夫人的吩咐,只说五少奶奶忽然身子不适,郎中诊出了喜脉,却不大稳妥,请五少爷家来看看,并没说七少爷和秦家的事,特留着五少奶奶自己告状呢。”


    “也不知小五媳妇能不能管用,派个人,好好盯着那院里。”


    卫妈妈小心地看一眼大夫人:“可是五少爷很精明,只怕能瞧出这事的破绽。”


    大夫人微微而笑:“这局本就不是为了去动小五媳妇的胎,不过是燃一场火,叫三房那些人再动一动气,若是燃起来了,他们三房以后再好不了的。你想想小五和小七的性子,一个比一个心气高,内宅闹成这样,两个人还能心平气和坐在一处么?”


    卫妈妈这才恍然大悟,自出去吩咐人盯梢不提。


    同样是范家的少爷,五少爷范夔所住的院子,比范离的小了不少。


    五少奶奶又惊又怕地伏在范夔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夫君,我真是害怕极了!我与七弟妹无冤无仇,她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来害我!”


    范夔直直挺着腰,双手垂在两边,连拍也不愿拍一下怀里哀哀痛哭的妻子。


    这也是个样貌英武的年轻人,日日在练武场上摔打,肤色黝黑,瞧着与范离有几分相似,然而他鼻子更高更宽些,眼睛更圆更大些,比范离多了几分粗犷,瞧着像一头沉默的雄狮。


    五少奶奶不管不顾,抓着夫君的衣裳使劲摇一摇:“你可要为我做主呀!”


    范夔的面容,微微起了些变化,然而却不是怜悯,而是几分不耐烦。


    “我依稀听说你自七弟妹进门,对她便不算客气,怎么谈得上无冤无仇?再有七弟妹瞧着不像个昏聩的,怎么会拿娘家的点心来害人?那点心虽是秦家的,然而却先过了大伯母的院子,你怎么偏只拿着七弟妹说话?你的话,只怕不尽不实吧。”


    五少奶奶仿佛当真不曾想到这一节,这时听着丈夫的话,好像入神了,一时竟忘记哭。


    然而她最受不了丈夫这副说教的样子,分明知道丈夫的话有理,却还是不甘心,又挣扎几句:“我哪里不知道事情有古怪?你不知道关心则乱的道理吗?若是平日里,我也不会急着和七弟妹一个小姑娘置气,我,我还不是为了腹中的孩子着紧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范夔这次不再开口了,任由五少奶奶絮絮叨叨地说些嫡庶的事情,他的心神,早不知飞向了哪里。


    他是父亲的庶长子,亲姨娘命薄,养了他三五年就走了,后来父亲便把他接到身边亲自教养,又给他寻了一位无子的姨娘照应生活,那姨娘极为伶俐,把他照应得妥妥当当。


    原本他是高兴的,谁知大伯父却告诉他,父亲这样做,是为了防着那位嫡母下手害他。


    嫡母迟迟生不出孩子,对他这庶长子,瞧着也并不热心,范夔虽然不全信大伯父的话,却也留了几分心眼,时时防着嫡母的人,并且愈发依赖那位老姨娘。


    再后来,他终于有了个弟弟。


    弟弟一出世,就是身份高贵的嫡子,嫡母的娘家,送来了一大堆贺礼,从金项圈到小木马,甚至连乳母都有两个。


    范夔在父亲身边,日日练些铁板桥、弓箭式,活得比苦行僧还要苦,何曾见过那样大的阵仗。


    他自小是个聪明孩子,去对嫡母请安时,便说些弟弟乖巧可爱,又赞那些玩具精致有趣,嫡母听了果然高兴,命大丫鬟拣了好几样东西给他。


    得了那几样玩具,范夔一边高兴得发狂,一边又觉得,嫡母对他只怕没什么恶意,顶多,只是客气疏离罢了。


    读书时,也曾学些和为贵的道理,他心想着,若是父亲知道家中和睦,不知会不会高兴些,于是把嫡母给的那些玩具,高高兴兴地拿去对父亲显摆。


    谁知父亲却打了他十鞭子,骂他玩物丧志,甚至气得咳了血。


    然而瞧他极为珍爱地抱着那几样玩具,父亲到底是没把那些东西给扔了,只是颤抖着嘴唇,讲了一通大道理。


    那时范夔才知道,原来父亲已患上了痨病。


    弟弟还是个襁褓幼儿,若要他出人头地,也得十六七年后了,那实在太难等,于是,家中的担子,只压在了范夔这庶长子身上。


    范夔心里并不惦记嫡母那些产业,他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想要什么,一手一脚地去挣就是了,可是范家的门楣,前十年都是他撑起来的,这份荣光,他却不能拱手让给旁人。


    从前一大家子都指着他范夔光宗耀祖,他拼了命地去打、去博,终于做到了,后来小七投入英王府,范家人的话风又渐渐改赞那混小子,如今不过是靠着些拥立之功,小七就耀武扬威地坐上三品官职,范家一门的荣光,竟好像全是他一个人的了,凭什么!


    五少奶奶说得兴起,压根没瞧见丈夫的脸色,这时唾沫横飞,终于说到了眼前的事:“我肚子里好容易有了这个骨肉,怎么能叫那秦家五丫头使手段给害了!”


    听到这里,范夔终于开口了:“你对七弟妹,该客气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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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少奶奶不可置信地止住了哭声,猛地坐了起来,盯着丈夫发出了尖锐的叫声:“你瞧她生得好,所以就向着她,是不是?”


    范夔沉默看着妻子,既没动怒,也没发笑。


    “当年我替六弟妹说句话,你也是这样说,可是六弟妹生得也并不如何出众。”


    “那,那你就是瞧秦家势大,作践我这发妻来讨好外人!”五少奶奶说着,又忍不住捂脸哭了起来。


    这话,倒也有一小半点到了关节上,范夔看妻子干打雷不下雨,沉着脸不说话。


    这妇人的样貌只得清秀二字,加之出身不高,素日只知搬弄小巧、议论是非,一点贤妻的样子也无。


    当年议亲,媒人说了好几位官宦之女,他都嫌倨傲,大伯母还想将娘家的远房侄女嫁来,那姑娘虽然样貌性子都好,却定会向着大房那里,他再傻也不会应下。


    左右为难之间,他只能择了个出身低微的妻子,不为旁的,只为她当年对他流露出的爱慕之意。


    他想着,只要这妻子和自己一条心,旁的他也不会计较许多。


    谁知道那爱慕之意,也并没让她对自己言听计从。


    叫她少掺和大伯母与嫡母间的事,她只听一半,寻了由头不去嫡母那头请安,家常倒和大伯母说闲话说得高兴,然而说了闲话,也并没当真讨得大伯母欢心,一点好处也没赚着。


    叫她好生读些诗书管些家务,便要说他嫌弃她出身低微,又说家务捏在大伯母手里,她一个晚辈是无心也无力,与大伯母平日里套的那些近乎,好似全没用场似的。


    哪怕再顾念这妻子的一片真心,范夔也瞧不上这扶不上墙的烂泥做派,他自家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哪能有这么个无用的妻子。


    头几年为着这些事,他不知与她吵过多少次,这妇人发作起来便似个疯子,连摔带打的,连头一个孩子也因此失去,他后来学乖,再不费劲去争执了。


    如今听说她又有了个孩子,他更不必,也不能和她起口角争端了。


    想到这里,范夔便欲抽身离去,由得妻子好生歇息,然而想想这妇人天长日久地在内宅,他还是忍不住多提点她两句:“以后你在家,还是多多歇息,太太和七弟妹那边,面子情总要做的。”


    谁知五少奶奶竟反问过来:“你和七弟,一见面就乌眼鸡似的,为什么却要我去和那亲婆媳两个做戏?”


    男人间的荣耀之战,哪能和内宅的琐事一样,自己和七弟虽然话不投机,然而在朝堂上,却从没起过政见的争端,甚至,自己当年还是看好英王的。


    范夔知道这些事和妻子说不着,便不再多言,搜肠刮肚地想叮嘱几句好的,却还是未果。


    幸好这时有个小丫头进屋,打破了沉寂:“少爷,七少爷派人来传话,问您哪日有空,他要请你喝茶呢。”


    范夔知道这时当着妻子不该应下七弟的邀请,然而他实在呆不住,干脆丢下一句要和范离当面商议,逃也是的跑了出去。


    五少奶奶方才还哭得响彻云霄,这时却连悲伤的模样也懒得装了,端过床头那碗燕窝,一口喝干了。


    小丫头见了,倒提心吊胆地点一句:“少奶奶,您胎气不稳,七少奶奶送来的这燕窝,可不知合用不合用呢。”


    五少奶奶嗤笑一声:“罢了吧,方才我那阵子腹痛虽是真的,可却是大夫人作下的把戏,你以为真的是七少奶奶做下的事?她那人虽然假模假式,却不会当真害人,她敢自毁名誉,只怕宫里的娘娘先要饶不过她!”


    小丫头应了下来,捧了漱盂要服侍主子洗漱,五少奶奶却倒头就扎进了被窝里。


    她一边打着呵欠,一边不住地絮叨着心事:“大夫人纵有千般不好,却也能帮着咱们夺些家产,太太再好,万贯家财也不会对半分给咱们,做人么,要分清那许多是非做什么?”


    第206章


    秦芬忽然醒来时, 天光已经大亮,她一动弹,南音立刻在帐子外出声了:“少奶奶,您醒了么?”


    每逢身上来红, 秦芬便是又累又倦地睡得酣沉, 常常容易请安迟了,在娘家时无人计较, 嫁人了哪还能赖, 这时一瞧外头天色, 她赶紧跳起来:“快给我换衣裳!”


    帐子一掀,南音笑眉笑眼的脸孔露了出来, 她一边将帐子挂在钩上,一边道:“少爷吩咐了, 叫我们去太太那里回一声少奶奶身子不适,今儿不去请安了,太太还打发喜儿姐姐来问过了呢, 我已回了太太的话, 少奶奶不必担心。”


    既如此,秦芬也没什么好急的了, 慢条斯理地由着南音服侍穿衣。


    她想问一句范离是否回来过夜了,然而又觉得太过卑微, 回头望一望那对大红的枕头,她那只还有个凹陷,另外那只, 仿佛也并不平整。


    不知怎么, 秦芬只觉得心情大好,对着南音, 话便多了起来,先问两句嫁妆收拾得如何了,再问两句铁牛,不知不觉,又绕到了范离身上:“姜家的事,少爷可说了怎么办?”


    话一出口,秦芬脸上便微微一热,她问这话,便是默认范离回来过了,若是给人听出来,可多不好意思。


    幸好南音只是个半大姑娘,这时手脚不停,口中也没误了答话:“哦,少爷这倒是没说,只说少奶奶不必操心这事了,等办好了您自然知道。还有,少爷说,今儿晚上不回来吃饭了,要和五少爷在外头喝茶呢。”


    大晚上的,喝什么茶,八成还是出去喝酒,素闻兄弟两个不和的,怎么还肯坐下喝酒?


    秦芬自来不是个爱操心的性子,这时也懒得去猜那许多,横竖那范夔总不能当街把范离给一刀杀了,最多不过是起些口角,她有什么好想的。


    于是把这事撇在一边,吩咐人把嫁妆再拿出来瞧瞧。


    南音从镜子里,对着秦芬促狭一笑:“少奶奶还要晒嫁妆?也好,五少奶奶给咱们气受,咱们瞧在她有孕的份上,不能还回去,便再晒一次嫁妆,好好气气她。”


    从前都是桃香顽皮,如今南音也学了些淘气,秦芬被逗得一笑,从镜子里对着南音摆摆手:“哪里就是冲着五少奶奶了,一则是瞧瞧人家都送我什么,我好给未来的三嫂备件新婚礼,二则是选一选好东西,去贺四姑娘有孕。”


    南音一下子不说话了,心中无言地叹口气,旁的不论,姜家这一趟,却是必得去的。


    秦芬把嫁妆拿出来拣选,难免要搬东搬西,她原是不想大张旗鼓的,想一想方才南音的那几句俏皮话,却又改了主意。


    一头指使小丫头拎个红泥小火炉来煮茶吃,一头把桃香和南音支使得团团转,还不忘嘱咐搬东西的婆子当心些脚下,


    桃香最明白主子心意的,见主子一反常态地招摇起来,知道是前头受了气,这会不愿再委屈了。


    她想想也替主子憋闷,明明是这家里最金尊玉贵的一个女眷,为着些所谓亲戚情分,还得装个寡淡模样,入门才几天呢,竟招来那一大篇闲气!


    这时主子夸耀,桃香便愈发翻着倍往上加。


    “那金镶玉的如意,是贵妃娘娘赏的,你们可千万当心着些!”


    “那本溪川散集,是咱们三舅爷送的,那可沾着文曲星的贵气,也要小心对待!”


    这么大的阵仗铺了开来,满府里还有谁听不见的,就连隔房的几位堂叔伯家里,也听见了一丝响动。


    五少奶奶原是卧在床上养身的,隔着窗子听见丫鬟扎堆说闲话,急得在屋里直叫嚷:“穗儿!穗儿!嚼什么舌头呢!快进来和我说说!”


    穗儿是五少奶奶的大丫鬟,平日里五少奶奶常有意放了她出去走动,倒不似旁的贴身丫鬟那般总跟着主子,这时听见屋里主子唤,连忙撇了旁人,走进屋子来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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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少奶奶听见秦芬又晒嫁妆,不由得撇撇嘴切一声:“前儿不是早晒过了,那几样吉祥玩意儿,谁没有似的。”


    “哪儿跟哪儿呀,我的好奶奶!”穗儿随了主子,也是一副爱说闲话的性子,“前儿晒嫁妆,七少奶奶不过是应个景儿,今儿才是动真格的!”


    五少奶奶将信将疑的:“今儿怎么个动真格了?”


    “那小院比咱们的大了多少,竟都不够摆了,什么贵妃娘娘赏的金镶玉如意,什么进士舅爷送的孤本古书,还有那位姜少奶奶打的大理石八幅大屏风,方三少奶奶送的苏绣五件小座屏,哎哟哟,什么好东西都有!”


    五少奶奶险些忘了自己胎相不稳,猛地坐起身来:“真的?七少奶奶的家底,这么厚呢!”


    穗儿抿一抿嘴:“听老妈妈们说,虽不如当年的三太太,可也是范家几代的媳妇里数得上的啦。”


    “那你说,她的家底这样厚,可不能和我们争家产了吧?”


    “这奴婢哪儿猜的着呢。”穗儿随口敷衍一句,心里却不以为然。


    这一房的两位主子,男的呢,就盯着外头那说话掌事的位子,女的呢,便盯着婆婆那一堆金山银山,她们虽是服侍久了的奴婢,却没一个是这两位主子家生家养的,自然不像卫妈妈捧着大夫人臭脚那样,处处逢迎。


    依着她们的看法,五少爷想做范家这房的领头,尚还勉强可够一够,五少奶奶想拿太太的财产,那却是痴人说梦了。


    太太就算是西去了,七少爷和七少奶奶也全死绝了,自有太太的娘家人来要回嫁妆,哪轮得着五少奶奶这庶出儿媳去动那些财产呢。


    穗儿看一看主子放光的两眼,再想想府里事,心里默默叹口气。


    也不怪少奶奶痴心妄想,这府里现摆着大老爷和大夫人两个谋夺成功的呢,由不得旁人不动心。


    再说了,就是她这贴身丫头,也曾想过,万一主子真成事了,她自己也能跟着飞黄腾达,横竖做梦又不花什么本钱的。


    “穗儿,给我梳洗打扮,我要去瞧瞧七少奶奶,顺便探探她的口风。”


    “哎。”穗儿一口应了,麻利地忙碌起来。


    秦芬大张旗鼓地把嫁妆晒了一场,除开拣了样东西送秦贞娘,竟迎来了五少奶奶这贵客。


    如今阖府都知道五少奶奶有身孕了,秦芬哪敢怠慢,一边迎了人进门,一边笑着打招呼:“五嫂请坐,五嫂不知有何贵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五少奶奶望一望屋里的摆设,眼中的艳羡,一时没藏好:“前次来闹洞房,竟没留意,原来弟妹屋里使的东西,这么好呢。”


    秦芬好像忘了礼仪,竟没叫桃香上茶,这时对五少奶奶的话,更是摇头反驳:“这不过是中等的酸枝木打的桌椅板凳,哪里算得上好,我四姐用的那一整套黄花梨木,才叫一个精致贵重呢。”


    五少奶奶的嘴里心里,一齐泛起了酸水儿:“我的天呢,一整套的黄花梨,太太也没这个排场呐!”


    秦芬从闵嫂子那册子上所得的消息,是这位五少奶奶逢迎大房,与婆婆疏离,她还当这是位有雄心壮志的主儿,原先还提防的,谁知昨儿闹了一场,这位主儿却漏了馅。


    这时听见五少奶奶说起没见识的话来,秦芬也不去笑她,只随口带过:“我家太太嫁妆丰厚,四姐又是嫡女,她排场大些,理所应当的。”


    五少奶奶顺着接过话头:“是,是,我听说大户人家嫁女,把这姑娘一辈子所用都备齐了,从家常用的恭桶,一直到下葬穿的寿衣,还有许多田庄铺子呢,这就连儿女和孙子的吃用,也一并管了。啧啧,你们这些大家闺秀的派头,真是叫我们这样的人羡慕。”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话,秦芬却咂摸出一些道道来。


    这位五嫂口口声声都是说些嫁妆产业,大约是对婆婆的那些财产志在必得了,倘若她还有旁的雄心壮志,必然要扮个贤良的样子,那样的话,倒是不能小觑了。


    “五嫂,我身边的桃香最会制些花酱蜜饯,可是你怀着身子,都不好送你,只能拿两匹新尺头给你,聊表心意。”


    五少奶奶也不曾想着,自己随口捧一句秦芬,竟得了这样的好处,这时靠近秦芬露个大大的笑脸,一下子没了前几日那副装腔作势的模样。


    秦芬见五少奶奶直凑到自己跟来,只觉得百般不适,前一个叫她这样毛骨悚然的,还是那位容太妃。


    然而这么一试,她也知道了,这位五少奶奶图的只是钱财罢了,旁的东西,譬如名声、脸面,她只怕是不在乎的。


    原以为五少爷和五少奶奶两口子,齐心协力地要夺了范离正室嫡子的位子,谁知眼前瞧内宅这一位,便知道全不是那么回事,那位庶兄大约有些心气,这位嫂子,不过是个寻常人罢了。


    这样一个短视的人,也难怪大夫人毫不顾忌,敢对她的身孕动手脚,也不难理解,为何那庶兄与她毫无恩爱之情了。


    五少奶奶却没空想那些,只忙着套近乎:“七弟妹,你真是个直爽人,我一见你就喜欢!”


    这话却是胡扯了,闹洞房那日暗中抢风头,昨儿当着那五少爷又颠倒黑白,全是眼前这位主儿干的事,这要是喜欢,那讨厌的时候,还不知是什么样呢。


    秦芬装作掸袖子,往后一避:“我也看得出,五嫂是个爽利人。”


    说话间桃香已经抱了两匹缎子来,五少奶奶伸手翻检两下,又笑着对秦芬眨眨眼:“七弟妹待我这样好,我也该投桃报李。你院子里那个扫洒丫头……只怕腿脚太麻利了些,我方才瞧她往西边去了。”


    西边?西边是大房的住所,五少奶奶的意思,秦芬听得清楚,却作个糊涂样子:“大伯母是管家的,她要嘱咐丫头两句,也没甚可说的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五少奶奶摆摆手:“罢了,管那些小丫头作什么,我这就回去了,你忙你的吧。”


    妯娌两个亲亲热热地便说边走几步,倒把各自的丫头闹糊涂了。


    穗儿出了门便问主子意思,五少奶奶却摆摆手:“这个七少奶奶,财大气粗、滑不留手,不好对付!原还想着她是个小孩子好哄骗,如今看着,嘿,只怕难。”


    这话穗儿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再要问两声,五少奶奶却不肯说了。


    这里桃香对着秦芬,说话却直接多了。


    “少奶奶,你分明知道那个五少奶奶不是好人,怎么还送她好料子,真是白瞎了好东西!”


    自到了范家,见识了这些满天鬼神,桃香便觉得全世界的人都要来害秦芬,一直把弦绷得紧紧的,此时说出这样的话,也不奇怪。


    秦芬却摇摇头:“两匹料子就能试出五少奶奶的底细,还带个院里的细作,这还不划算?”


    桃香却扁扁嘴:“南音心细,早瞧出那小丫头有些古怪了,虽没查出底细,可也提防上她了,哪用得着五少奶奶卖这个好。”她到底还是担心秦芬,对那要紧的话,追着问一句:“五少奶奶的底细,到底是什么?”


    秦芬耐着性子解释一遍,桃香恍然大悟:“哦,五少爷和五少奶奶,一个想出人头地,一个却只想捞钱!他们俩是不齐心的!”


    这话不啻戳了人的心窝,秦芬淡淡扫过一眼:“说话也不必这样刻薄,如今知道她不是我们的大患,岂不是轻松很多,何必说旁人长短呢。”


    桃香赶紧点头应下,秦芬也不去多责怪,淡淡吩咐备好去姜家的礼便罢。


    内宅里妯娌两个一团和气,酒楼礼的兄弟两个,却冷得好似一团冰。


    范离对这位兄长,起初是恨,后来便是释怀。


    嫡庶有别,长幼有序,他是家中多少年的庶长子,必然自以为身份尊贵,也自认是家中的顶梁柱,他铁了心地去争名夺利,于范离来说是居心叵测,于他自己,不过是天经地义而已。


    至于那位照顾他的老姨娘,虽然联合大房逼得母亲无立足之地,可是不过是自保的人之常情,范离虽没有原谅,却也懒得再记恨。


    原本这样能过去,便已很好。


    谁知后来,竟有人告诉了范离真相。


    依着规矩,依着常理,依着军中的惯例,都该是他这嫡子去继承父亲的衣钵,发扬范家的光彩。


    然而父亲却毅然决然荐了庶兄去军中。


    知道这事后,范离原先渐渐淡去的恨意,又越发浓了起来。


    往事如流水一般淌过,怎么也斩不断,范离用力收回心神,看一看眼前与自己面貌相似的庶兄,替他倒一杯酒:“五哥,请满饮此杯。”


    范夔捏住酒杯,脸上的神情不辩喜怒:“我们俩是亲兄弟,何必加个排行再称呼?”


    第207章


    亲生兄弟, 说起来不过是嘴皮子一搭,内里又岂是那样和睦的。


    一个是由父亲亲自看着长大,又特地挑了老姨娘照应的,既是长子, 又承载了父辈重托, 这份沉甸甸的期冀,是范离一辈子不可触及的东西。


    而范离自个儿, 金尊玉贵的嫡子, 繁花似锦的前程, 出身高门的妻子,桩桩件件如今都是圆满的了, 他自己也知道,眼前这位兄长, 是妒忌自己的。


    范离也厌恶这兄长,厌恶他鸠占鹊巢,厌恶他纵容那位老姨娘挤兑母亲, 也厌恶他在外头妆模作样地扮成范家的领头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从前是老死不相往来的, 如今为了妻子,范离也得硬着头皮与这庶兄应酬。


    再次开口, 范离便改了称呼:“兄长可知道我此次请你出来所为何事?”


    这位所谓的兄长要是知趣,便该顺着话题接下去, 承诺回去好好管教那位五嫂。


    谁知范夔竟摇起头来:“你我素来话不投机,我哪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若是依着范离的脾气,早扔下酒杯扬长而去了, 回去领着妻子去自己那宅子里住着就是, 哪里用得着再敷衍这口是心非的人。


    可是母亲再三说过 “名正言顺”几个字,自家那位娘子身份不寻常, 是一点子恶名也不能背的,要是新婚不足一月就从祖宅搬出去,旁人不说,华阳宫那位笑面虎贵妃娘娘就该传话出来了。


    真到了那一步,皇帝的眼睛也该看过来了。


    想到这里,范离少不得耐着性子,把话说了下去:“我请兄长出来,是想和你说说内宅的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范夔也不好再装听不懂,举杯又喝干了,自己续上些酒,似笑非笑地道:“你是为了弟妹?”


    范离一见范夔那副装模作样的笑容就想发怒,然而事关妻子,他竟咬牙忍住了胸中的火气:“是,我就是为了她。”


    他既已认了,下头的话,便一气说了出来:“我娘子是个最和善不过的姑娘,从来不会与人起争执的,我可不想她嫁给我之后受欺负。我是想与兄长说,从前五嫂如何,我不论道,可是以后却不能对我娘子无礼。”


    范夔有一瞬间的语塞,这臭小子,如此正大光明地喜欢一个女子,既叫人瞧不上,却又叫人有些羡慕。


    不过是片刻,范夔便在脸上挂满了讥讽之意:“从前你母亲在范家也并不曾少受委屈,你怎么不曾帮她出头?如今娶了媳妇才几日,就这样急切地讨起公道来了,还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呐!”


    早几年前,范离只怕还要被这话噎得还不了嘴,如今在锦衣卫呆久了,与那些犯官辩论多了,口齿伶俐许多,这时立即反唇相讥:“原来兄长也知道自己嫡母在范家受委屈了,我是个糊涂的,从前竟瞧不出来这些委屈。”


    范夔脸上的笑意,立刻淡了下去。


    他倒不是被揭了短而恼羞成怒,他是为范离的口齿而惊讶。


    这七弟从前倔头倔脑的,言语上吃亏了只会跳着脚骂人,何时学会这样含沙射影了。


    这小子,心机深沉,不可不防,加上那个一罐子桂花蜜就讨了四叔公好的七弟妹,两口子不是很快就要把持范家了!


    范夔心里起了提防,倒不似方才那样气定神闲了,阴沉着脸道:“你珍爱你的娘子,我却也不会委屈了我的妻子,她们女人的事情,由得她们自己去分辨清楚,我们不要插手才是。”


    这就是不愿意回去管着那位五嫂了。


    话倒说得好听,什么不愿委屈了妻子,那位五嫂,根本是个不听人劝的性子,他这位丈夫,只怕想管还得费一番劲呢。


    范离既已讲过道理,便也没什么要叙的了,干脆地喝了杯中酒,起身拱一拱手:“五哥,我还有事,这就先走了,这桌饭的账已经结过了,你请慢用。”


    他与这兄长自来没话说,以后更没话说,今儿求他一遭他没应,范离既没失望也没愤怒,横竖他再想别的法子,总不叫那位大伯母和五嫂太悠闲了就是。


    只是旁的法子终究要留下些痕迹,御史们抓住把柄,难免又要告一状。


    范离想到这里,不由微微一笑,脸上显出一股骄傲的气派来。


    从前御史们便爱说他的闲话,他本就不怕的,如今为了她,那更没什么好怕了。


    范夔原本安坐不动,可是忽然看见弟弟脸上那傲慢的笑容,一下子坐不住了。


    他霍然起身,用力瞪着范离远去的背影,眼瞧着就要发怒了,却又慢慢坐了下来。


    这七弟既然在意那位弟妹,那他便偏偏要为难那位弟妹,自家那娘子,贤惠得体是没有的,折腾人的本事却有一些,他回去只要说一句“七弟妹不可小觑”,保管妯娌两个再无宁日。


    “伙计,帮我把没动过的饭菜包好,我带回西山营给弟兄们吃去。”


    “哎哟哟,范大人真是爱兵如子啊!”


    小伙计一边溜须拍马,一边手脚麻利地包了饭菜。


    北风凌冽,刺骨的寒意扎得人直缩脖子,当街一匹黄马,上头坐着个英武不凡的年轻人,一点畏寒的样子也没有,他并没催促黄马,只时不时抖一抖缰绳,由着黄马往皇城的方向走去。


    范离望一望天边的一弯月亮,在心里摇摇头,月半他就得离京赴任了,可是家里的事情,却一件都还没替妻子处置好。


    自拜入英王府也有近十年了,从来都是无往不利的,如今一些鸡毛蒜皮,怎么竟做不好了呢。


    家事不处置妥当,他甚至都不敢对妻子提起外放做官的事,那姑娘直到如今,还没想到他会离开她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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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前求着皇帝要出去打仗,只觉得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如今娶亲了,却又舍不得那抹清丽的身影,出京外放的事,也似乎不那么光彩荣耀了。


    想到这里,范离不由得叹口气,墙根下远远响起一个警惕的声音:“谁!”


    范离还没出声,黑暗中已经亮起了一盏灯,随即又响起一道讨好的声音:“哎呦,是范大人,今儿白天不是才回来销假坐堂了,怎么晚上又要熬通宵了?”


    “工部的员外郎秦大人可还在?”


    “在,在,小秦大人勤勉审慎,来得最早,走得也最晚,这会离他回家还有半个时辰呢。”


    范离翻身下马,轻轻对那黄马抽一鞭子,黄马慢慢悠悠地沿着墙根走向远处。


    侍卫上来替范离递一盏灯,又拍一句马屁:“范大人英明睿智,连马都这样聪明,知道自己去马厩歇着等候主人。”


    范离转头拍一拍那年轻人的背:“你值班辛苦,回头空了,咱们一道去吃鸭肉包子!”


    惨淡的月色,也没遮住那侍卫笑逐颜开的脸,范离笑着挥挥手,走入了午门。


    工部的一排司房,最边上那间里还点着一盏昏暗的灯火,范离进屋去,看也不必看,便出声调侃:“小秦大人青出于蓝,只怕官位很快就要超过我泰山大人啦!”


    秦恒正埋头奋笔疾书,听了这话,从卷宗里抬起头来,越过烛火看一看门口:“哦,是你来了,怎么,今儿都尉司事多,还没回去么?”


    范离不曾答这话,只一屁股坐在了秦恒对面:“你家那位四姑爷领了皇后的差事,要给灵均公主招驸马呢,听说事成了便能进礼部,这事你知道么?”


    秦恒又埋下头去,一边看书,一边写写画画:“知道啊,我这里有几个年轻的官员还说他交高运呢,也不想想,这差事是那样好办的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范离从前便觉得这舅兄冷静,此时更高看他一眼,看看桌上的卷宗,倒不忙着说正事了,扯起闲篇来。


    “我家娘子在家翻箱倒柜的,听说给那位吕姑娘选新婚贺礼,还不知要送个什么好东西呢。”


    秦恒搁下笔,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来:“五妹瞧着文静,实则内里顽皮,凤举你要多担待。”


    范离哈哈一笑:“我自个儿求回家的娘子,要你来嘱咐我!”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倒都放松下来,秦恒自己先提起了话头:“你无缘无故地,怎么会来找我?”


    范离既知道秦恒是个聪明的,也不在他面前扯谎,把姜家求秦芬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你说说,她一个小姑娘家,哪有那样大的能耐,姜家还不是瞧在你我的份上,拿她做人情?你们家那位四姑奶奶也是迫于无奈,婆婆压着,丈夫求着,只能趁送喜信的时候把这事说了,我家娘子左右推不过,只能应了下来。我既知道了这事,自然要截下来,我只问你一句,你管不管?”


    秦恒又执起他那只笔来,这次却没走笔如飞,只是慢慢地捻着笔尖的毛,良久才开口说话。


    “管,怎么不管,怀璧其罪,五妹终究是受了我们俩的牵累。”


    范离对秦恒,原只是看重,此时却起些敬意。


    方才他的那番话,一小半是真的,一大半是为着架这舅兄上去,这位年纪轻轻就做了工部员外郎的进士,不可能瞧不出里头的关窍,可是对于自己的要求,却还是一口就应了。


    一半是为着兄妹情谊,另一半的缘故么……这人并不怕外头的风浪,他有自信,也有能力去面对那些繁杂的考验。


    “好,姜家的意思,是请你去灵均公主那里讨个名字,只要灵均公主给个人选,姜启文必能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秦恒扯着嘴角一笑:“还好姜家只叫我去问个名字,若是把这差事甩出来,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接。”


    他们原先倒真是想甩出来的,不知是那位四姨姐良心发现了,还是自家娘子给压回去了,总之现在,差事还留在姜家。


    这话却不必对秦恒提起了,到底秦家姐弟兄妹间的事,外人是不便掺和的,范离又说几句家常,点一点今日的来意:“今儿这事,算是我劳烦了你,以后有事,你只管对我开口就是。”


    秦恒笑着摇摇头:“我只盼着哪天有人告我时,你这锦衣卫指挥使替我细细查清楚些就是了!”


    范离用力一拍大腿:“我马上就不是锦衣卫指挥使了!”


    说完这话,范离倒觉得松快些,对着舅兄,仿佛有些事情更好开口:“我求了皇上放我外任,去领兵打仗去,我想着,总要求些功名回来,才好……”


    下头的话,范离没有说尽,秦恒却已明白了。


    秦恒自个儿是个有大胸怀的,于儿女之情看得极淡,虽然范离珍爱的那人是他五妹,他却不理解这里头的根源,这时只摇摇头:“还敢在皇上跟前挑三拣四、讨价还价,这也就是你了,换个人,早被踢回老家当富家翁去了。”


    范离也不生气,只耸一耸肩:“我是皇上的狗腿子么,狗腿子也自有他的好处。”


    秦恒不答这话,笑着摇摇头,又去埋头写字。


    范离与秦恒拱手作别,飞快地走了出去。


    寒风刮得愈发紧,范离却一点怕冷的意思也没有,只催动黄马不住快跑,想早日回家去给那姑娘一个惊喜。


    姜家的事情办成,便能保全那位秦四姑娘在姜家的地位,她若是知道,一定高兴。


    趁她高兴时,再提一提出京外放的事,只怕她就不会那样伤心难过了。


    到得范府,连门房都熄灯了,范离也不去吵嚷,只拍开大门,吩咐一声好生喂马,自己便要往内院走。


    有贵早候在一边,见了主子,一下子跳起来:“少爷,宫里来人传话了,皇上有要事急召,叫你马上进宫!”


    范离脸上立刻笼起风雷之色:“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快替我牵一匹快马来,我现在就进宫!还有,现在就去内院传个话给少奶奶,说姜家的事已谈妥,三舅爷会出面去办,叫她放心。”


    有贵连声应了下来,一边唤人去牵马,一边嘱咐人好生送少爷出门,自己掸掸衣裳,才要往内院去,又被范离扯住了:“我出京外放的事……等我自己和少奶奶说。”


    此时已是半夜三更,要进内院,得一层一层拍门进去。


    有贵脸上,却一点也没有嫌麻烦的样子,只是老老实实候着守门的婆子开锁,还不忘堆着笑脸说好话。


    进得秦芬的院门,便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大冷天的,有贵竟忙出一身细汗,到了主子廊下,那道大门他便进不去了,看门的婆子替他拍了门,唤了桃香出来。


    主仆两个在屋里听见有贵来传话,早已坐了起来,秦芬有多少问题想问的,这时却都忍住了,瞧桃香着急忙慌的,还嘱咐一句多加衣。


    桃香原急着出来的,听了秦芬的话便又回身扯了件斗篷,随手一裹,出门就到了有贵跟前。


    有贵见一个大姑娘裹着斗篷出来,连忙低下头去,他眼睛望着地上,鼻子里却闻见一阵一阵的幽香,不知怎么,心里竟猛地跳了起来。


    再如何心慌,有贵也没忘了差事,先说姜家的事情已经办妥,再记得给主子添两笔好处:“少爷这会才办妥了事情到家的,又被皇上叫去了。”


    桃香听了,先双手合十念声佛,然后道:“辛苦你这么晚了来送信,这会子也不便留你,明儿一定回了少爷少奶奶,好好赏你一场。”


    有贵连忙赔笑:“不过就是传两句话,哪里就辛苦了。”


    桃香只觉得外头寒风刺骨,一边拢一拢斗篷,一边回身往屋里,到门口了回头一瞧,有贵仍老老实实地低头看着地上,她不由得一笑:


    “那些守门的婶子妈妈,这大老晚被叫起来开门,哪个能有好声气,你还能少吃委屈了?好了,快回去吧,大冷天的,别在外头站着了。”


    进了屋里,桃香用力搓一搓胳膊,见主子已披着衣裳靠坐在床头,连忙上前回话。


    秦芬听见姜家事情已办妥,不由得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可巧明儿要去姜家的,原是为了去安四姐的心,这下子可有话回了。”


    第208章


    慎独居的门口, 站着个年轻内侍,脖子伸得老长,不住眺望。


    一见范离的身影,他立刻紧赶上来:“范大人, 快请进去吧, 皇上等了许久啦!”


    范离对进良点头招呼,站在门口整一整衣裳, 大步踏了进去。


    皇帝并不在外间, 范离便脚步不停地往内室去, 才一进屋,就见皇帝静静立在墙角的烛火前出神, 范离赶紧行下礼去:“皇上,微臣来了。”


    “哦, 你来了。”皇帝猛地回神,口气还算温和,“方才小太监去你家传话, 说你出门了, 这大老晚的,还忙差事么?鲁国公附逆的案子, 不是早结了?”


    范离才想摇头道无事,稍一想想, 却又改了主意。


    皇帝待他甚是恩宠优容,他做的事情并不算出格,没必要瞒着皇帝, 甚至, 他把实话说出来,更能得皇帝信任。


    于是, 范离将姜家去求秦芬和秦恒的事情,拣要紧的说了几句,最末还不忘把自己出头揽事的实情给说了出来。


    皇帝原还面无表情的,听了范离的话,脸上倒多些笑容。


    如今皇帝身在高位,敢同他说真话的人越来越少了,对着他毫无保留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宫里昭贵妃算一个,眼前范离也算一个。


    皇帝心里高兴,便伸手虚点一点范离:“你这小子,朕那般信任你、抬举你,你就狐假虎威地抬着朕的金牌令箭去做这种事?秦恒是个正派人,也被你挤兑得上架,去做这糊涂差事?”


    范离嬉皮笑脸地唱个大喏:“皇上恕罪,我这不还是为了我娘子么,她若是受了为难,那贵妃娘娘面上也不好看呢。”


    这差事是皇后为难昭贵妃一派,然而这等琐碎小事,皇帝懒得计较。


    先前昭贵妃受委屈时,皇帝且不说话,这时昭贵妃占上风,他更不会出声了,笑着瞪一眼范离,便算将事揭了过去。


    “西北部鞑靼人来犯,原本可叫北戎那里派出兵力去,可是北戎诸部近来也不安生,朕想着不可分兵过散,西北那里还是得再派人去,你求了我外放,可巧有这桩差事,给了你罢。”


    鞑靼人野蛮凶悍,然而却不懂兵略,不过是些散兵游勇罢了,只要运筹得当,不难击退,这件差事是天上送的功劳,若不是皇帝偏爱范离,也不能轻易给了他。


    虽然如今君臣两个不似从前那般,到底未曾失了情分,范离知道这件差事的份量,站起身来长揖到底:“微臣一定不辱使命。”


    皇帝摆一摆手:“行了,别多礼了。这差事虽然不算艰难,却也不能轻视了,你挑两个得力的人随着你一起去,一则是助力,二则……也不能叫人说我尽偏心于你。”


    这话的意思,便是不许范离挑从前的手下了。


    范离倒没多少为难,一口应下,稍一思忖,提了两个人出来:“我想要西山营的范夔,还有那位户部的主簿常甲云。”


    皇帝抬一抬眉毛:“怎么选了这两个人?”


    一个,是素无往来的庶长兄,一个,竟是从前睿王那一派的官员。


    范离知道皇帝心里明白,这时也不多做解释,只嘿嘿一笑:“皇上您瞧这两个人选如何?”


    “好啊,怎么不好,一个到底是亲兄弟,再怎么和你争吵也不能担个弑弟罪名在头上,一个是睿王派的人,若是这次粮草有问题,先得背个大黑锅,他为着自己的脑袋,也得想尽办法替你筹谋,你小子在锦衣卫,这谋算人心一道上倒是学出师啦。”


    既是皇帝点了头,这事便做定了,范离心满意足,起身就要告退。


    皇帝却伸手拦了:“鞑靼人来势凶猛,耽误不得,你们三人就在我这慎独居碰个头,一齐出发,不必家去了。”


    范离愣一愣:“皇上……我家里……”


    皇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上前用力一敲范离的脑袋,倒又有些从前的样子:“你这臭小子,差事也派了,人也由你挑了,还只惦记家里,你自己求的功名荣耀,这会又不要了?”


    话虽这么说,皇帝的语气却没一点生气的意思,他自己也是个专情之人,哪里能不明白范离的感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范离知道好歹,连忙作揖讨饶:“是微臣冒失了,国家大事,自然该放在前头,微臣就是担心娘子,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范家,可有多可怜。”


    范家的境况,皇帝也知道,范离这几句话倒不全是为秦芬和自己开脱。


    “罢了,我叫昭贵妃给你家娘子赐几样东西,给她撑撑腰,这总行了吧?”


    皇帝都这样说了,范离除了谢恩,也没什么可开口的了。


    进良派人去给范夔和常甲云传话,皇帝又坐在灯下批阅奏折,范离立在边上替皇帝研墨,心思却飞得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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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姑娘明日起来,听说他这丈夫不辞而别,会不会难过?


    他吩咐了有贵不准说外放做官的事,有贵会不会不知变通,仍旧把这事给瞒着?


    旁人知道这事,会不会以为她没人撑腰,都去欺负她?


    范离想得许多,越想越觉得秦芬比那软绵绵的小白猫铁牛还可怜,全忘了那日秦芬大发神威,把大夫人和五少奶奶挤兑的无言可对的样子。


    隔得许久,外头的脚步声打破了屋里君臣两个的静默。


    当着外人,范离便不好显得与皇帝太熟稔,搁下墨条,恭恭敬敬站到下首去了。


    帘子一掀,先进来的是范夔,他好似没看见范离,行过礼便粗声大气地道:“皇上,这差事……微臣难办得很呐!”


    范离还是头回瞧见这庶兄在外人面前的样子,这时竟好像不认识,对着那后脑勺仔细看了好几眼。


    这庶兄对着自己时冷静阴鸷,对着外人,却摆出一副粗鲁豪迈的样子,旁人见他金刀大马的,哪里会多提防他,难怪这人年纪轻轻就能做到五品官,果真是有两把刷子的。


    皇帝似是知道范夔的性子,这时也不曾生气,只是慢慢看他一眼,又将他身后那沉默的常甲云打量一遍,淡淡地道:“朕还不知道,做臣子的竟能挑拣差事。”


    范夔好像才看见屋里还站着个范离,装模作样地打量范离一遍,又拱手对皇帝开口了:


    “皇上,微臣不是挑拣差事,而是……唉,微臣素来与七弟不和,朝里众人皆知的,可是皇上开口了,微臣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我愿做一名十人小队长,只是不做七弟的副将!”


    这话既显得自己极为坦诚,又颇有些以退为进,皇帝听了,果然受用,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暖和起来,说话也不似方才冷冰冰的:“什么小队长?副将就是副将!这是范离对你这兄长的好意,你要懂得领受。”


    范夔好似恍然大悟,脸上立刻摆出一副动容的模样,对范离仔细看了一眼,向上作个长揖:“微臣遵旨。”


    兄弟两个对了这一眼,彼此心里都明白,好意是没有的,有的只是釜底抽薪罢了。


    范离是怕范夔在京里挑唆那位多事的五少奶奶,特地把他拉出京去呢。


    当着皇帝,范夔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心里却恨得咬牙。


    他哪里不知道这七弟的意思,可是在他心里,内宅的争端倒是其次,要他给这没用的弟弟作副手,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皇帝调停完两兄弟,又对那常甲云嘱咐两句,随即一挥手,便送了三人出去:“朕盼着你们凯旋。”


    天色才露出鱼肚白,数十骑快马便飞快地出城去了。


    秦芬这一夜都睡得不熟,一时梦见姜启文扶了奴婢作正室,一时又梦见秦恒变成了乡下的教书先生,不知怎么,竟还梦见范离在大街上看猴子,被那耍猴的使劲摔个大跟斗。


    眼瞧着范离往自己身上跌来,秦芬左右躲不过,吓得惊呼一声,双眼一睁,竟是个噩梦。


    桃香在外头早听见了,隔着帐子问一句是不是发噩梦了,秦芬“嗯”一声,隔了半晌,问一句,“什么时辰了?”


    “卯初了,时候还早,姑娘再卧一会儿吧,今儿要去姜家,得打足精神呢。”


    秦芬应了,沉默地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


    皇帝深夜急召范离进宫,究竟是什么差事?


    难道是范离替自己去办姜家的事,被皇帝知道了,他要问罪?


    秦芬直觉皇帝不会为这种小事费心,然而事关昭贵妃,任何细节都可能成为变故。


    往好的方面想,可说范离保全了昭贵妃娘家一派的安稳,可是有心人拿住把柄了呢,却可告范离一个弄权的罪过,此事可轻可重,全看皇帝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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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家伙是个粗忽性子,会不会好好回皇帝的话?


    秦芬从前并不是个爱担心的性子,难处到头顶了,她还能笑着说一句“等火烧到眉毛再急”,如今事情还没个影儿,她却已替范离提心吊胆起来。


    想了一会,秦芬自己也觉得奇怪,两个人成亲也才几日,怎么她就一副情根深种的样子?


    或许,是范夫人瞧在儿子面上,总是对她这位儿媳多加照应,或许,在女眷琐事上,他总是挺身而出,从不厌烦,亦或者,是别的缘故。


    家中的男亲眷,有秦览那样反复无常的,也有柯少爷那样精于算计的,亦有方少爷那样先冷后热的,还有姜少爷那样为人深沉的,秦芬见多了各色人物,竟不知道,原来一个男子,也会这样真诚和细致。


    就算是自家那位三哥,作朋友作哥哥都是顶好的,然而在情情爱爱上,只怕也不是个绝好的人选。


    秦芬思来想去,只觉得自己前头十来年所受的考验,全是为了积这一段福缘,遇见范离,恐怕便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了。


    她这里才想得眼圈发酸,忽地听见外头南音叩门,桃香开了房门锁,两个丫头先说两句天气冷热的家常,随即便是南音扔了句炸雷:“少爷连夜出京了。”


    “什么?”秦芬猛地坐了起来。


    这家伙怎么不辞而别?就算是外出办差,也没有这样急的道理啊!


    他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已经成亲了?还记不记得家中有人在等他?


    秦芬方才还满心动容的,这会恨不得气得锤床。


    “少爷出京,做什么去了?”


    南音连忙丢了桃香,上前来回话:“有贵说,好像是什么鞑靼人来犯,少爷被派了差事呢。”


    秦芬到底不是无知妒妇,这时听了南音的话,立刻不气了,连带着想想前头的事,更明白了范离的一片苦心。


    他先前说很快就不做锦衣卫指挥使了,只怕是应在这件事上了。


    三品的官职,多少人一辈子都摸不着边的,他说弃也就弃了,自然不是嫌官位小。


    奸佞跋扈、滥用职权,这些词都是御史弹劾锦衣卫的,他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他曾问过这样的话:“如今只得一个权重,算不算食言?”


    她那时答,偏不喜欢位高不胜寒,这话既是安他的心,也是自己的心里话。


    然而他还是介意自己那杀人如麻的名声。


    他如今放弃这三品的官位,是为了她。


    秦芬眼圈儿发热,这时倒真险些哭出来,然而她到底不是伤春悲秋的人,稍一感动,便鼓起劲来做事:“走,梳洗穿衣,今儿咱们去姜家,给咱们的姜少奶奶也吃颗定心丸去!”


    范家如今一应用度都得从官中调取,秦芬要出门,自然得派人往大夫人处禀告。


    大夫人倒没为难桃香,笑呵呵地派了一辆马车出来。


    桃香还当是自家姑娘前头发的威风镇住了大夫人,谁知还没出门,便听见大夫人在里头抱怨:


    “谁家新媳妇像咱们七少奶奶的,屋子还没捂热呢,就忙着往外跑,一点子也没个娴静样。唉,三夫人也不知道管一管这儿媳妇。”


    桃香气得发抖,然而又怕主子知道了动怒,去姜家时心情不好,只好忍气吞声,笑着送了秦芬出去。


    昨儿桃香值夜,今日便不曾跟着出门,正在屋里歇息,忽地听见外头小丫头没命地叫:“桃香姐姐!快出去!宫里来人啦!”


    桃香着急忙慌地理妆,小丫头哪等得及,扯着她便往外跑。


    两人气喘吁吁跑到正屋前,那长案上的香正燃到一半,大夫人和一群女眷大气不敢喘一声,簇拥着李吉,前呼后拥地走到了院子里。


    李吉原先半阖着眼皮子的,这时见了桃香,倒略抬一抬眼:“哦,这丫头我在宫门口见过,你是跟着秦家五姑娘的不是?”


    桃香连忙一福到底:“回大人的话,奴婢是秦家五姑娘的贴身侍婢桃香。”


    满府里的太太、奶奶,李吉都视若无物,倒是桃香这小丫头得了李吉一句话,众人都不是傻子,哪还有不明白的。


    昭贵妃娘娘,给秦家这位五姑娘撑腰来了。


    大夫人还不死心,小心翼翼地赔个笑脸:“真是对不住天使大人,也真是愧对了贵妃娘娘的好意,可巧我们小七媳妇,今儿竟出去了,我是不是叫她回来?”


    李吉在华阳宫做首领太监,怎么能是个笨的,这时对着大夫人一瞪眼:“怎么着,你们接娘娘的赏赐,还敢误了时辰不成,当家人接了赏赐便是!自然了,你若要等秦五姑娘也使得,只是这话,我得带回去给娘娘了。”


    这话,竟是要大夫人让出当家的位子。


    大夫人好似被人杀了一刀脖子,用力咽口唾沫:“老妇愚钝,失言了,天使请传娘娘的旨意就是。”


    第209章


    秦芬到了姜家, 是碧玺亲自在门口迎候,一路接着她进了秦贞娘的院子。


    原先姐妹俩住同一个小院,秦芬爱素净淡雅的摆设,秦贞娘爱富丽大方的摆设, 两人的屋子, 一看就分得清楚,今日秦芬坐下一看, 不由得笑了:“四姐怎么如今也素净起来?”


    这屋子, 素淡朴质, 倒像秦芬在娘家的屋子。


    秦贞娘亲手倒了杯茶端上来:“没得摆那许多闲杂东西做什么,搁起来也不会坏。”


    这可不像秦贞娘的性子, 这姑娘,爱的是牡丹、芍药, 好的是品茗、书画,简言之,是个最最标准的大家闺秀, 还是热衷于享受生活的那一种, 怎么会喜欢这样寡淡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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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芬依稀听说姜夫人性子严厉,又知道那位姜静娘不好相与, 这时哪有不明白的,笑着揭过话头:“四姐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南音立刻将捧着的匣子递给了碧玺, 碧玺接过搁在桌上,轻轻揭开盖子。


    秦贞娘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了,瞧了眼前的东西, 还是不□□露出一丝惊讶。


    那是一整套白玉雕成的小玩意儿, 有小梳子、小靶镜,甚至还有个白玉的小算盘, 连算盘珠都一颗颗雕刻了出来,精美绝伦。


    “这东西只怕价值千金,我怎么敢收?你还是拿回去吧。”


    这话不像出自秦贞娘之口,甚至就连秦珮也不会作这样低姿态的推让,只秦淑才会这样的卑微之语。


    然而她那是假的,秦贞娘此刻的话,却是真的。


    秦芬心中不由得叹口气,从前的秦贞娘爽朗大方,绝不会说这样话,哪怕只是客气,也不会作此哀怨之态的。


    终究,姜家还是把那热情洋溢的秦贞娘给改变了一些。


    姜家也未必是成心要给这媳妇上规矩,然而姜启文承载了姜家的希望,他的妻子,肩上的担子自然是重的。


    眼瞧着姜启文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了,秦贞娘身上的枷锁,必然更重些。


    原先秦芬心中,对秦贞娘求上门的事情,是有些芥蒂的,这时瞧了秦贞娘的模样,还有什么可说的。


    秦贞娘在娘家时对秦芬这庶妹多有照应,如今迫不得已去求一次,从杨氏到碧玺都是一副欠人情的模样,秦芬这会一想,倒觉得自己好像个坏人,恨不得替秦贞娘多办两件事才好。


    自然了,秦芬还没昏头到上赶着卖好的地步,这时只捧起那匣子,用力往秦贞娘手里一送:


    “这东西家常也用不着,不会摆在外头招人眼的,你搁在妆奁盒子里,或是搁在床头,再不济打个璎珞坠在荷包上,留着赏玩就是了。”


    说罢,秦芬加重语气,略带娇嗔地说一句:“你要是不收,就是瞧不起我!”


    从前姐妹俩哪用得着说这样生分的话,秦贞娘自己也体会出不同来,这时无甚可说的,默默叹口气,把东西收了下来。


    姜家立意博个贤名,一概用度都往一个“清”字上靠,秦贞娘屋里自摆设到吃穿,没一样是出挑的。


    秦贞娘自个儿都觉得没有什么可招待人的,正要道句恼,一瞧秦芬,竟拈了块菱粉糕,一口一口咬着吃呢。


    姐妹两个到底是一处住了好几年的,彼此客套一回都嫌腻味,再说起话来,便坦诚许多。


    “你家的范大人对你是如珍如宝,你总不用把嫁妆银子搁起来扮清贫吧?这菱粉糕,你什么时候也稀罕起来了?”


    “哪儿呢,我不是扮清贫,我是真清贫。范家的一应用度都归在官中,如今那位范大夫人当家作主,竟是恨不得顿顿青菜豆腐,省下来的银子全进她的口袋才好。我那位婆婆,贤德善良有之,胆量手段却是一点也无,我纵有千般手段,总不能越过婆母和婶娘争锋头去。”


    秦贞娘不由得苦笑一笑:“原来嫁人了,竟有这样多的不得已。”


    姐妹两个一对视,竟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


    秦芬都把范家的底露出来,秦贞娘再没什么好藏的,这许多日子来藏在心里的话,一下子抖了个干净:


    “从前瞧着娘辛苦,如今看着,她竟还算好的,婆婆不是嫡亲的,到底没有孝道的大帽子扣着,家中也无难缠的小姑,成日上门来,竟跟打秋风似的!你是不知道我那位好小姑,今儿说我的荷包好,明儿夸我的坠子好,恨不得连燃的香饼都要端一匣子走,当真是一点子大家闺秀的模样也没有!从前她家里也是气派过的,怎么这样!”


    秦芬听秦贞娘语气渐渐急促,连忙说个玩笑逗一逗她:“从前四姐最大方的,就那支大金钗,说是借我戴,最后还是送了我,姜姑娘这里,你怎么小气起来了?难道就为着我是你亲妹妹?”


    秦贞娘从前准要咯咯笑起来的,今日却只弯一弯嘴角,声音都比从前淡一些:“她要的东西也不算金贵,其实我也不是心疼钱,只是瞧不惯她这算计样,我愿意给的,和旁人追着要的,终究不一样!”


    秦芬哪里能不明白秦贞娘的意思,见她是真的气急了,便不急着安慰,只轻声点出那句要紧的:“四姐不也明白,这姜家,只是从前气派过。”


    秦贞娘一下子泄了气:“是啊,这世上最可怕的,原来不是穷人乍富,而是富人乍穷。”


    姐妹两个说起私房话,丫鬟们都知趣地退了出去。


    说尽了烦恼,秦芬忽地想起今日来的要事:“倒险些忘了,三哥叫我带信给你,说你托他的那事会给你办妥,叫你放心。”


    范离虽是好心揽事,终究有个越俎代庖的嫌疑,再者说,秦贞娘也未必愿意叫人知道姜家的私事。


    果然,秦贞娘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随即就恢复了平日的样子:“这事先得谢你,然后再谢三哥,启文和三哥,如今的交情倒只是平平了。”


    一个是昭贵妃的远房侄子,大好前程在前头等着,一个是家道中落的低位官员,家族荣耀皆系于一身,两个人的为人处事定然不同,交情,也自然好不起来了。


    秦芬也不去评说什么,又拣了家常问起,姐妹两个说到生男生女,外头响起一声通传:“三姑娘来了!”


    话音还没落下,姜静娘就进了屋。


    秦芬还是许久以前见过姜静娘,依稀记得是个清秀模样,彼时姜家才落魄,她穿着素淡衣裳,脸上的神情既倔强又脆弱,今日一瞧,竟好像只剩冷淡和刻薄了。


    姜静娘倒还没忘了教养礼数,先对秦芬地问个好,然后又去缠秦贞娘:“嫂子,今儿怎么不找我散心去?”


    话一出来,便漏了底了,她装得热情,性子却果真已变了副模样。


    秦芬上门,早递了拜帖的,秦贞娘自然要在屋里等着客来,哪里能去她这日日都能见面的小姑屋里。


    这不是胡搅蛮缠,就是无事生非。


    秦芬低头去看手中的帕子,秦贞娘心里不悦,还得提起笑脸来应酬:“天天和嫂子一起,你也不嫌累。”


    姜静娘却没答这一句,惊呼一声,紧紧盯住了秦贞娘手边的匣子:“嫂子,这几样东西可真精巧!呀,这小算盘可也太好看了,给了我,成不成?我只要这一样就好!”


    秦芬睇一眼姜静娘,又侧头看看秦贞娘。


    眼前是她一道长大的四姐,对她一直都算得上照顾,她可不会像对着范夫人那样事事保守,若是秦贞娘不好意思开口,秦芬准保要挤兑得姜静娘无话可说。


    秦贞娘平日里对着这贪心的小姑,再如何也会忍下,然而今日总不能把秦芬的礼物当面给出去,再者也是受够了那口窝囊气,这时怎么也不愿再忍了。


    秦贞娘轻轻合上匣子,不咸不淡地道:“三妹还请谅解则个,这几样东西是范夫人送给我腹中胎儿的小礼物,于情于理,我都不能给你。”


    她借了胎儿说话,倒也不是怕了姜静娘,只是不愿这小姑以后软磨硬泡,更怕婆婆来施压索要,这时便干脆说成给孩子的。


    这母女俩脸皮再厚,还能跟小孩子抢东西不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芬一时竟没想起来这“范夫人”指的是谁,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范离是三品的官职,她在外头,是定然当得起一声“夫人”的。


    既秦贞娘都把架子搭起来了,秦芬哪里会由着场子冷下去,略略垂下眼睛,慢悠悠点了个头。


    若是姜静娘识趣,便该赶紧转开话题了。


    谁知姜静娘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竟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这东西是女孩子的玩意儿,嫂子肚子里哪里就知道男女了,这东西,怎么就说是给孩子送的?总不会是范夫人咒我们姜家生女儿吧?”


    秦贞娘早见惯了小姑这副模样,这时不过是苦笑摇头,才要想两句话给搪塞过去,秦芬却开口了。


    “姜姑娘慎言!你自己是女儿身,你母亲是女儿身,宫中的太后、皇后都是女儿身,作为女子有什么不好?怎么能说我四姐生女孩便是诅咒?”


    这话也未必有十分道理,然而却叫姜静娘想起了宫中那位贵妃娘娘,她用力攥住帕子,一下子没了平日撒痴撒娇的模样。


    姜家人并没忘记秦贞娘后头有那么一尊大佛,然而秦贞娘平日里不爱提这事,他们便也乐得装做不知道,谁愿意供个菩萨在家呢。


    秦芬见姜静娘这时知道怕了,也不接着咄咄逼人,只低头看一看帕子,心中的嘲讽之意却更浓了。


    她还当姜家是不怕的呢,若是那样,倒也算是硬骨头,到头来,只不过是欺软怕硬。


    想必这四姐自己是个体面姑娘,不愿总是以势压人,再者她与姜启文到底有情,也不愿丈夫的面子受损,因此她自来不爱提那位贵妃表姐。


    谁曾想,她不说,姜家人便蹬鼻子上脸了。


    想到这里,秦芬又去看一眼秦贞娘,这姑娘脸上只有些尴尬,并无一丝对姜静娘的怜悯,秦芬这便知道,秦贞娘对这小姑,是一点也不喜欢。


    秦贞娘顾忌姜启文,秦芬却是不怕的,想想这男人还拿朝堂之事来烦妻子,秦芬心里又更多些气,对着姜静娘,便也没了好声气:“姜姑娘可有要事?我和四姐还有话说,便不留你了。来人!送客!”


    秦芬如此越俎代庖,姜静娘简直是不敢相信,待瞧见碧玺真的从外头进来相请,姜静娘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


    姜静娘平日里老爱折腾秦贞娘这位嫂子,除开妒忌她嫁妆丰厚、夫妻情深,还有就是瞧不惯那副前呼后拥的做派,她也曾明里暗里指使收买过这院里的丫头,却没一个理会她的。


    她还当这些丫头们是蠢得只会听一个话音,这时候才知道,人家只是瞧不上她罢了。


    姜静娘倒是也嫉妒秦芬来着,可是一则秦芬是上门的客,第二么,她有那么个凶神恶煞的夫君,谁敢去招惹。


    这时听见秦芬下逐客令,姜静娘的脸色又红又白,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秦贞娘看着门帘子微微晃动,脸上却没一丝得意的神情,只用帕子捂了眼睛,不知是累了还是旁的:“你说说,咱们的日子怎么这么难熬。也幸亏你四姐夫还知冷知热些,否则我可真不知道怎么撑下去。”


    秦芬从没见过秦贞娘如此伤感,这时多少急智竟使不出来了,不知怎么,竟像碎嘴的婶子婆娘一般,把自家的烦心事拿出来安慰人:


    “四姐也不必烦恼,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那范家的牛鬼蛇神,也够我头疼的,我那五嫂虽没开口要东西,也快和你家这小姑差不离了。”


    秦贞娘知道自己失态了,捂脸沉默片刻,放下帕子勉强一笑:“真的?我不信,你说说看她是副什么样子。”


    秦芬不是个爱论人长短的,也不去说五少奶奶教养如何,只拣些欲图财产的话来说。


    秦贞娘听见五少奶奶连丫鬟的月例都要压在手里放印子钱,不由得睁大眼睛:“我的天,这也太……她就不怕出事了连累家里?”


    “她若是个心里有成算的,怎么会做这样的事?”秦芬摇摇头,说些心里话,“我还真庆幸她是这样的性子,倘若她是个千伶百俐的,外和那范五少爷一条心,内里又勾连大房,我只怕进门便要没地方站了。”


    姐妹两个说些私房话,彼此都开怀些,吃了午饭还意犹未尽,一同卧在床上说话。


    因秦芬说大房克扣份例,秦贞娘实在心疼,歇晌起来也不曾放了秦芬走,叫人开匣子取钱,往厨房做了四道甜咸酥点给秦芬装上了。


    如今秦贞娘自个儿都得过简朴的日子了,为着秦芬,竟也不管不顾地摆一次排场,后头还不知要受姜夫人和姜姑娘多少闲话呢。


    秦芬看着那个大大的雕花食盒,知道这东西虽不贵重,承载的心意却不轻,这时也不多说,与秦贞娘握一握手就转身告辞了。


    到了垂花门前,恰遇见那位姜少爷,秦芬对这位四姐夫并无什么好恶,只停下来侧身见礼。


    姜启文见了秦芬,脸上添两分笑容:“是五姨来了,贞娘在家老念叨五姨的。”他说着,稍稍顿一顿,“范大人出京去了,五姨以后得闲,还请多来陪陪贞娘。”


    秦芬一句一句应了,转身扶着南音的手出去。


    南音与桃香呆久了,也渐渐有些看不惯人装腔的性子,一上马车,便气闷地道:“四姑爷方才说咱们少爷出京了,这话怎么也不大中听。”


    秦芬正在沉思,听见南音的话,笑着摇摇头:“四姑爷那人虽然心机深沉,可是方才的两句话倒是好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南音在范家呆了些时日,处处都得提防,如今和桃香一样,成了浑身长刺的刺猬性子,这时听了秦芬的话,轻轻嘀咕一句:“姑娘就是好心眼。”


    “这哪里就是我好心眼了,你想想,少爷出京了,范家那群人还能安生了?你姑娘我在家,得受多少闲气?若是四姑娘这里时时请我,我岂不是可以躲过范家那些人了?”


    南音这才恍然大悟:“哦!这么看着,四姑爷果真是个好人!”


    好人这词却又过了,这位四姑爷,不过是个事事爱在心中称个轻重的寻常人罢了。


    甫一到家,桃香就喜气洋洋地出来,说接着了华阳宫的赏赐,接着就脸色一沉:“纹银百两,大夫人收进官中了,一些首饰玩意儿,倒还给了姑娘。”


    秦芬哪里就缺那一百两银子使了,如今她立足未稳,也不会和大夫人挣这个,那岂不是因小失大。


    于是只点点头算是知道了这事,然后命南音将点心分了些出来,一份送给范夫人,一份送给五少奶奶。


    桃香亲自跑了两趟,回来又倒了一肚子气:“五少奶奶这人也真可笑,前些日子得两匹尺头,又是笑又是卖好,今儿瞧我送的只是点心,卧在床上动也不动,只说了有心两个字,连谢也不曾道一声。”


    南音一边把铁牛从点心盘子上赶下桌,一边不疾不徐地道:“少奶奶说了,五少奶奶这副直性子是好相与的,咱们以后,只当她是个路人就得了。”


    桃香到底不是笨的,稍稍一想就明白了主子的意思,干脆地应了下来。


    秦芬陪秦贞娘说了一日的话,口都干了,这时由得两个丫头说些家常,自己往屋里检视那些赏赐去了。


    如今不是年节,连个什么日子都挨不上,宫里哪里会平白无故赏东西出来。


    这次的赏赐,只怕又是范离讨来的恩宠,他是怕她在京里受人欺负,求着宫里给她撑腰呢。


    秦芬这时心里一边为范离和昭贵妃动容,一边想着旁的事。


    范离这样不见外,皇帝难道竟真容得下他?还有昭贵妃,这样明着给娘家人撑腰,真的不会招了皇帝忌讳么?


    听说皇帝是个性子深沉的人,大臣们在他面前都少敢高声大气的,秦芬还当他已经得道了呢,原来,皇帝竟也还有寻常人的感情么?


    屋子里好容易和宁片刻,到了天色擦黑,婆子们来送晚饭,又起个小小的风波。


    家事都把在大夫人手里,婆子们自然大多听她调派,一边给秦芬放碗盘,一边“小声”嘀咕着悄悄话。


    她们嘟嘟囔囔,秦芬在内室都隐约听见一些,无非就是秦芬得了点心也不知道给当家太太兼大房伯母送些去,这行为是不知礼云云。


    桃香才在五少奶奶处受了气,且还没撒出来呢,这时听了婆子们的话,立刻不客气地还嘴:


    “这点心是我们少奶奶从姜家带回来的,是四姑奶奶特地给少奶奶做的,给我们太太送,占着个孝字,给五少奶奶送,是顾着悌字,可没道理要给大夫人送去。”


    这话有理有据,婆子们讪笑两声便不敢说话了。


    谁知桃香还没尽兴:“你们这些妈妈,可别想挑拨我们少奶奶和大夫人的关系,咱们少奶奶对大夫人的孝心,那可大着呢,贵妃娘娘的赏银都毫不小气地孝敬了大夫人,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夫人吞了宫中的赏银,认真计较起来,也并不十分占理,婆子们哪敢应这话,一个道头疼,一个道腹痛,脚底抹油,全留了出去。


    第210章


    范离出京, 秦芬也不去外面冒头,只专心在院里理些家事。


    头一个要处置的,就是五少奶奶说的那扫洒丫头。


    小丫头才十来岁,连身子都还没长起来呢, 站在秦芬面前, 颇有些瑟缩样子:“给少奶奶请安。”


    南音心软,看她那副模样很是怜悯, 还提点她两句:“你别怕, 少奶奶有话问你, 你有什么说什么,说实话就是了。”


    小丫头点点头:“不知少奶奶找我所为何事?”


    秦芬原在低头看嫁妆册子, 听了这话倒抬头看一眼小丫头,敢出声问缘故, 哪里会是个胆小的。


    小丫头自个儿当然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被叫来的,然而这府里是大夫人当家,她有话去对大夫人回, 也不算有错, 方才一被叫进屋,她已准备了一肚子话, 无论上头七少奶奶问什么,她都能对答如流。


    秦芬慢条斯理地将一本册子看完, 又取了一本,一边看一边问话:“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是家里的还是买来的?”


    “奴婢叫米花,今年十二, 是外头买来的。”米花说完, 又讨巧地添两句,“能被指来服侍七少奶奶, 是奴婢的福气,奴婢感激不尽呢。”


    大夫人也不是傻的,特地选了个外头买来的丫头刺探消息,省得露出马脚后连累家人。


    “听说你差事当得不错,我很高兴。”秦芬随口一赞,“你家里可还有什么亲人在外头?”


    “没,没有,奴婢出来得早,已不记得家在那里了。”米花脸上,闪过一丝落寞。


    “我有几个庄子,正需要手脚勤快的人去帮忙,这就叫桃香回一声大夫人,叫你去庄子上吧。”


    去庄子上?大宅院的差事多光鲜,怎么能去庄子上?


    再说,哪个外头来的奴婢不是从村里被买来的,那日夜劳作的生活早就过够了,谁愿意回庄子上受苦?


    米花一下子来不及想家了,先是一愣,随即就慌了手脚:“奴婢不知做错什么了,少奶奶竟要把我发落到庄子上去!”


    秦芬懒得和这小丫头多话,对桃香使个眼色,自己又低头看账册。


    桃香冷笑一声,上前拦在米花面前:“你这小丫头好不晓事!少奶奶方才说得明白,是你当差当得好,手脚利落,这才想派你去庄子上的,你怎么自己给自己安个罪过,说是做错事了呢!既你有错,还不快快说来!”


    米花被噎得无话可说,用力往地上一跪,干脆卖起惨来:“好姐姐,好少奶奶,我可不能去庄子上啊!我还指着这点月例银子过活呢,去了庄子上,我可怎么活呀!”


    南音原还怜悯米花的,这时见她先卖好又哭惨,哪里瞧不出她是个心眼活泛的。


    “少奶奶和桃香说得清楚,你并不是犯了错去庄子的,旁人也不会克扣于你,何必这样哭天喊地?”


    秦芬从册子上抬起眼睛来,将米花扫一眼:“我庄子上的妈妈们、婶子们,少不得有一两个年轻的子侄,你去了若有福气……你好自为之就是。”


    一个小丫头,秦芬原本也不至于这样逼得穷途末路,可是她叫桃香细细打听过,这米花连范离出去、房里熄灯这样的阴私事情也告诉大夫人,秦芬只觉得被人窥视到跟前了,哪还容得下她。


    米花果然是收放自如,听了秦芬的话,顿时又不哭了,作个为难的样子,羞羞答答应了下来。


    虽然少奶奶赶了她出去,到底还是许了她前程,算起来,她也并没有亏的,若能嫁给庄头的儿子,甚至挤走庄头的黄脸婆,直接做庄头夫人,那不比在宅子里苦熬资历强多了?


    米花这样想着,脸上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主仆三个见米花含羞带臊的,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是秦芬只提了年轻后生,可没允诺要一定会米花给许给她们,这丫头自己心比天高,自个儿先做起美梦来了。


    秦芬原想着若是米花知情识趣,到几年后也可替她配一门好亲,如今看着,却大可不必了。


    既是米花自个儿也应了这事,那也没什么为难的,桃香领了人往大夫人那里去,把事情回得清清楚楚。


    当着大夫人,桃香还没忘了把主子摘干净,回完话推一推米花:“你自个儿说清楚了,是少奶奶逼着你的,还是你愿意的。”


    米花得了那么一桩许诺,哪有什么不情愿的,她这时满心里想的都是作少庄头夫人,脸上竟带出一丝喜气来:“回大夫人的话,奴婢全是自己情愿的。”


    大夫人看一眼下头站着的小丫头,见她喜洋洋的,猜到八成是被许了好处,她想一想秦芬还得花出一笔银子去,心里便不气了,竟还笑一笑:“行,你既愿意,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还能拦着你的前程不成。”


    桃香见大夫人无话,又提一件正事:“我们少奶奶这几日要下去巡庄巡铺子,请大夫人行方便给调拨马车。”


    大夫人这次便笑不出来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知道了。”


    待桃香出去,卫妈妈立刻朝她的背影啐一口:“贱蹄子,仗着那点子家私,得意什么!”


    这指桑骂槐的话,不光桃香听明白了,就连米花都听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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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香前次被这么呛了一回,当时没想到怎么答话,心里憋火憋了许久。


    她自个儿吃亏倒罢了,怎么能听着自家姑娘受辱,因此早在肚子里演练多次了,这次且喜还有个米花在边上,更可借她说话了:


    “米花,你可要记住一件事情,这世上大多时候,有钱有权的人说话总是有道理些的,你去了庄上可千万别和那些妈妈、婶子们顶嘴,到时候罪过砸在你头上,死了可没人来替你!”


    这话似在说米花,又似在讽刺大夫人这头没权没势,米花如何答的,大夫人没听见,自己却在屋里气了个仰倒。


    “这个桃香,嘴也忒毒了!这主仆两个,仗着自己财大气粗,家中又颇有依仗,便这样不修口德,当心我告她个不孝的罪名,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这次卫妈妈却没敢答话了,她知道,桃香说的话是真的。


    那七少奶奶虽不是贵妃的亲表妹,到底是有些情分的,皇帝对贵妃极为护短,别说是杨家和秦家的人了,就是这两家的猫狗,都比别家的人金贵些,若是七少奶奶拼着两败俱伤往宫里哭两声,自家这位大夫人,只怕还真吃不住。


    再者,大夫人是主子,好歹又有个长辈的名分在,死是死不了的,她这奴婢,到时候只怕是得死得透透的了。


    大夫人犹在气得骂人,卫妈妈却已在心里打起了“和为贵”的主意。


    桃香回屋前,把米花撂在了下房,独个儿回了秦芬屋里复命。


    方才把米花领出去,丫头们已在院子里探头探脑,这时瞧见米花竟没跟着回来,不由得互相使个眼色。


    此事原没打算声张的,谁知有个胆大的小丫头竟上来问:“桃香姐姐,米花人呢?”


    桃香到底做了多年的大丫头了,何时该说实话,她还是知道的,这时一板脸,把语气放得严厉:“米花不守规矩,胡乱打探消息、出去乱传闲话,已被少奶奶发落了!”


    小丫头们有的知道米花底细,这时不过是缩缩脖子,有那不知道米花底细的,还帮着桃香骂两句:“这个米花,也太不知足,少奶奶对咱们多好,她竟这样不知感恩!”


    秦芬学的是杨氏的和风细雨,自来不是那等爱立下马威的人,桃香向来担心自家主子太过柔软了受人欺负,这时见机会来了,连忙替主子树一树威风:“在少奶奶院里当差,聪明伶俐都是次要的,忠心听话才是第一要紧的,你们可都记住了?”


    小丫头们对桃香的话哪里敢驳,齐声应了个“是”。


    秦芬隔着门听见桃香大展神威,不由得与南音对视而笑,待桃香进屋,秦芬便打趣她:“我们桃香如今出息啦,也威风啦,都能替我管好下头人了!好,既你出息,我可要躺着享福啦。”


    桃香被夸了一通,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热,她性子上来,兴高采烈地把方才回大夫人的话又给说了一遍,说完还得意洋洋地拍一拍胸脯:“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


    南音拧起细细的眉毛:“这……是不太招人恨了?到底咱们还得在这范府里住许久呢。”


    桃香顿时跳了起来:“哪儿呢!是她先骂咱们的!算上前一次,已是两回了,我这才骂了她们一回,算是便宜她们了!”


    南音想起上次那句“没教养”,知道这次也定没有好话,这时又埋怨桃香:“那你还是骂得太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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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香这次却没跳脚,笑嘻嘻受了这句埋怨:“行,我下次再骂狠点。”


    秦芬笑着看两个丫头说闲话,见她们渐渐离了谱,连忙出声打断:“去个人往太太那里报一声我要出门,再有……顺嘴问一句,她要不要和我一道出门去散心。”


    南音立刻领命出去了,桃香上来帮秦芬理衣裳,口里却嘟囔起来:“姑娘去巡铺子庄子,报给太太知道也是应有之意,请她一道便不必了吧,这不是有个显摆的嫌疑么?再者,也得防着旁人觊觎咱们嫁妆呀。”


    秦芬笑着刮一刮桃香的鼻子:“你呀,操心太过,若是旁人,还得防着,若是太太,却不必了,你全忘了太太是为什么被这范家算计的了?”


    为什么?还不是为那十里红妆,为着那白花花的银子呗!


    自家姑娘虽然嫁妆丰厚,听说比起太太还是差远了,太太可是范家族里有名的阔绰,便是如今被吞了小半嫁妆,铺子上又被使计坑了许多银子走,只怕随手还是能拿出几千两来的。


    桃香知道自己想窄了,吐一吐舌头:“我的天,幸亏是这么一位又阔气又和气的太太做姑娘的婆母,换个大夫人那样的,姑娘的嫁妆哪还保得住。太太也真是天底下难寻的好婆婆了,姑娘能遇见她,也真是福气,要我说呀,只怕她比咱们娘家的太太待姑娘还亲呢。”


    范夫人对秦芬,的确是挑不出毛病来了,可是桃香的话,却也有些过了。


    秦芬知道,范夫人对她好,小半是因为她自己性子随和,大半还是瞧范离的面子。


    倘若哪日小两口起了争执,范夫人只怕也不会笑脸相迎的。


    这话却也不必对旁人提起,秦芬只拢一拢领口,坐着等南音回来。


    南音从范夫人屋里出来,竟还得了一把大钱,她摸着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想了片刻便不想了。


    喜儿撒了那一把大钱出去,心疼得直念叨:“好太太,虽则您是不缺钱的,也不能这么使啊,倒不是少奶奶那头如何,只是您这么使,大夫人和大老爷,又得动起心眼来了。”


    范夫人正凑在窗前看书,听了喜儿的话不过一笑,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她手里有的是银子和家产,从前抠索着不显露,是因为怕人再来谋夺,她性子柔弱,只能勉强自保而不会算计人,可是如今对着儿子媳妇,她还有什么好保留的。


    自然了,她这坦诚,也不过是今日才开始的。


    不为别的,只为那傻乎乎的秦五姑娘,竟来问她这婆婆要不要一起去巡铺子散心。


    那丫头,难道不懂得财不露白的道理么?自己虽然是她的亲婆婆,也难保不会去算计啊!


    哪怕是旁人有钱,谁又会嫌钱多的,瞧见那一大摊子的产业,哪里会不动心?


    依着儿媳妇的聪明伶俐,自然不会想不到,范夫人知道,这大多还是因为她对自己不曾设防。


    既儿媳妇这样真诚了,范夫人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想了一想,竟又多个主意:“咱们这房的产业,与其留在手里遭人算计,不如给了少奶奶正经。”


    喜儿吓了一跳,她知道这事重大,一时不敢开口劝,只去看里间正在收拾东西的临儿。


    临儿自然也听见这话了,与喜儿对一眼,都知道彼此是一样的心思。


    手里有钱的是大爷,如今太太把嫁妆留在手里,少奶奶瞧在银子的份上只怕还知道孝敬,就连大房那里,如今也不敢逼迫太甚,就是想着太太哪日糊涂了能把财产全交出去,倘若现在就交了财产,那太太可还有什么依仗?


    范夫人低头看书,良久不曾听见两个丫头说话,抬头一瞧两个丫头面面相觑地愣在原地,便笑了:“我只说交给少奶奶,又不曾说全给她,你们在想什么呢!”


    自然了,范夫人还有旁的考量,她也得试一试秦芬管家的手段,若是这儿媳妇是个堪当大任的,便是把产业都给了她,又有何妨!


    喜儿和临儿听见太太不曾当真糊涂,这才松口气,讪讪笑了起来。


    范夫人忽地皱起眉头:“可是,该找个什么由头呢,好不好的给笔钱,是个人都当我要算计她。”


    那厢里秦芬已坐车到了庄子上,正是当年从秦珮那里让出来的小梨庄。


    庄子是秦家给的,庄上的人手自然是忠于秦芬的,她今儿来,巡视是其次,第一要紧的,却是把米花给交出去。


    这小丫头不见得能翻出多大的风浪,然而秦芬这是头一次处置院里的钉子,自然是越稳妥越好,亲自带了人来,庄头便能明白这意思了。


    秦芬先问两句秋日收成如何,然后就指一指米花:“这丫头是我院里的,只听大夫人的话,不爱听我的话,陈庄头和婶子,好好教教她。”


    第211章


    冬至大如年, 范府平日里再俭省,也不能在这大日子上叫人看扁了去。


    一大早,阖府的主子都聚在祠堂前,男女老少, 怎么也有好几十号人。


    秦芬除开成亲那日, 还没见过这样多的人,这时对着一大堆伯母、婶娘、堂兄弟、堂妯娌, 哪认得全人。


    幸好桃香和南音是尽职的, 早把人认得清楚, 秦芬听着两人在耳边提醒,两个耳朵比嘴还忙, 直笑得脸都麻了,好歹是将场面应付了过来。


    范夔与范离兄弟俩出去领兵打仗, 这一房便只婆媳三个女眷,连个子嗣也无,瞧着便不大兴旺。


    当着众人, 大房还不算失体面, 由大老爷出面说了几句兄弟俩“光宗耀祖”的场面话,便开始祭祀了。


    前次开祠堂, 是给秦芬记名字上族谱,算是大房和三房这一支自个儿的事, 只一位四叔公来主持,其余的便只有大房和三房自己的家里人,场面不过尔尔, 今日几十号人祭祀, 场面便宏大多了,流程也繁琐多了。


    女眷捧供果, 该由孙辈的媳妇们接了,递到子侄辈女眷的手里,再按次序一直送到大夫人手中,她站在门槛外,把供果送进祠堂的屋里去。


    秦芬前一次得以进祠堂,这次却只能在外头瞧着了,不为旁的,只为她是个女子。


    对于这朝代的重男轻女,秦芬早已熟知的,这时也不去想那许多,只老老实实,低头站着数砖便罢。


    五少奶奶站在秦芬上首,见她似有些怯场,竟还好心提点一句:“等会儿你下头的祥儿媳妇递盘子,你接过来再递给我就成,不难的,别怕。”


    秦芬知道,五少奶奶的好心,只怕全是那两匹尺头和一匣子点心的功劳,她此刻虽不是怯场,却也领了五少奶奶的好意,微微颔首算是知道了。


    好处动人心,秦芬不过是略略松了松手,五少奶奶就肯递好,秦芬哪里会往外推,结善缘总比结怨气好些不是。


    祭祀大事,自然无人敢捣乱的,顺顺当当地敬香、叩头,然后便是依次退场。


    五少奶奶一手扶着那还没显怀的腰身,一手扯一扯秦芬的袖子:“弟妹,听说,你把院子里的一个小丫头给打发去庄子上了?怎么回事?”


    米花那丫头,分明是她对秦芬提起的,这时候却又装成不知道的样子了。


    得了,方才卖个好,原来后头还有这茬等着呢。


    秦芬抬眼看一看五少奶奶,那张平淡的面孔,因为浓浓的好奇,而显得热烈起来。


    恶意,倒也未必有多少,然而只怕善意也不多。


    五少奶奶未必是想套了秦芬的话回头去出卖,但也定没有替秦芬保守秘密的意思,她不过就是想听些家常琐事,得闲了到处搬弄去。


    秦芬虽与五少奶奶渐渐相熟,却也知道这人不足以说心里话,这时不过是一沉思就想好借口,才要说话,便听见范夫人出声唤了:“芬儿过来,我有事找你。禾意的身子可还吃得住?你若吃不住,便回去歇着吧。”


    五少奶奶自来觉得范夫人假清高,巴不得少见她一面呢,这时听见一句特赦,脚下抹油溜得飞快,引得隔房的几个婶娘频频侧目。


    范夫人叹口气,少不得提高声音,又嘱咐一句慢些。


    不说还好,一说这话,五少奶奶反而跑得更快了。


    范夫人无奈地摇摇头:“这个小五媳妇……”


    当着众人和秦芬,范夫人总不好去说庶出儿媳的是非,才说一半就改了口:“芬儿有事无事?无事的话,去我那里坐坐,我有事找你。”


    秦芬还当方才范夫人是随口解围,没想到真有事情,想了一想,回头唤过桃香:“给四叔公的那罐子龙眼蜜,你叫个小丫头跑一趟,好好交给门房上四叔公的人带回。”


    前次送那桂花蜜,范夫人还当秦芬是突发奇想,这时听见又有一罐子,便知道这儿媳心里是早有成算,不由得在心里默叹一句儿子好福气。


    她的事比这件却又不如了,范夫人也不多说,连忙摆手:“芬儿既有正事,自去忙就是,我这事横竖不急的。”


    秦芬却笑一笑:“四叔公那里,横竖有大伯父和几位堂伯、堂叔陪着,我还能冒到他老人家面前去请安么?我还是陪着太太回去吧。”


    这话倒是真的,如今大老爷在那位四叔公面前,防贼似的防着秦芬,生怕这丫头又使什么计,一下子讨着四叔公的好,这丫头去与不去,差别倒确实不大。


    范夫人这下便不推了,点头领着秦芬往自己院里走。


    一路上,范夫人并不曾和平时一样说家常,只是沉默。


    秦芬虽然不惧怕这婆婆,却也不由得在心里打起鼓,若是有人对她强硬,她有一百种法子对付,可眼前这位夫人秉性柔弱,乃是个真正的软和人,若是当真哭起来,她还真没辙。


    幸好,范夫人并没有折腾秦芬的意思,一到院子里,就开诚布公说起自己的意思:“芬儿这几日都去巡铺子,我想你是个会经营的,离儿他名下有两家铺子,如今你们既成亲了,便该交给你打理。”


    秦芬的脑子,一下子糊里糊涂的。


    范家又不曾分家,就连范夫人和故去的范老爷,都不曾有什么“私产”,范离哪里会有什么私产?


    皇帝倒是有可能给范离赐些田土产业,可是依着范离那性子,肯定不会带回范家来,得牢牢地藏在外头才行。


    范夫人此刻说要把产业交给她打理,究竟是什么意思?


    眼瞧着儿媳妇并没一口应下,范夫人心里反倒更满意了,在她看来,这儿媳妇既聪明又有手段,如今还多个谨慎,岂不是儿子最好的贤内助,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既这儿媳妇又伶俐又透彻,那她不妨把话再点透一些。


    “你也知道,离儿他舅舅家薄有资产,当年给离儿置了些田土、铺子,田产远在苏州,交给你也不便,倒是左近百花大街那里有两家铺子,给你打理是最合适不过的。”


    前头的事,秦芬还没理清楚,“百花大街”四个字,又叫她震惊一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百花大街可是金陵城里最繁华的一条街了,那里的地可说是寸土寸金,没有四五千两,是拿不下一家铺子的。


    可是,范夫人竟然说,有两家?


    两家,那可是……整整一万两银子呀!


    这价值一万两银子的铺子,每年生的钱,少说也有三四千两,两年就是六七千,三年就是一万两了!


    秦芬晕头转向的,快算不清本钱和利润了,直是一个迷糊。


    范夫人见儿媳还沉得住气,不由得在心里暗自点头,手一招,喜儿和临儿就捧了两大叠账册来。


    “这是两家的账本,上头搁着的是伙计们的身契,你回去细细瞧吧,有空了让我身边的安妈妈带你下去认认掌柜就是,地契么,你若是想动动地方,回来和我说一声,我给你拿去也成。”


    范夫人轻轻一挥手,好似挥了两沓信纸出来似的,浑没有交代重任的郑重其事。


    桃香和蒲草,也不知是被范夫人的气势所震慑,还是被那两家铺子给震惊,瞪得眼睛都圆了。


    自家姑娘,要成富婆了!这下子可要出息了!


    秦芬先还激动得脑子发热,待看见那厚厚的两沓账册,一下子清醒过来。


    这么厚厚两大叠册子,若是仔细从头看到尾,不吃不喝也得花个七八天,她这素来懒惰的秦五姑娘,可怎么受得住这样的重担哟。


    若是在家里事务上能和秦贞娘掉个个儿,倒好了。


    秦芬这时头脑清醒了,口才便也回来了:“太太这万万不可,我和凤举成亲不足一月,哪能担此重任?再者说,如今还未分家,我们小辈哪有出头的道理?太太真是折煞我了。”


    这话推得既又理又合情,还把自己的窘境给点出来了——秦芬又不是掌家媳妇,怎么能染指婆婆和夫君的产业。


    范夫人知道,依着媳妇的聪明伶俐,定是已经猜出了那两家铺子不是范离的,碍着情理不敢应下,可是她只儿子一个命根子,哪里会对儿子吝啬?


    如今瞧着儿子出息了,小两口子又齐心,她难道还藏着掖着不给孩子们历练么?


    这两家铺子能理好了,那苏州的三千亩地和两座山林也交给这儿媳打理,又有何妨?


    范夫人知道这儿媳的娘家教养严格,她说不敢接,那定然不是假客气,想了一想,干脆拉了旁人出来说事:“芬儿也知道这府里水深,我这也是不得已呀……捏在我手里,总不大稳便,若是捏在你手里,只怕旁人还顾忌些。”


    这话倒也是真的,大房那里觊觎范夫人的产业多少年了,听说已经抠了两家铺子、三个庄子去公中,说是代管,其实早把上下人手都换成了大房的,如今那几处产业,只怕年年的出息都在大房的钱袋子里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芬看一看范夫人,这位中年妇人清秀的面容上,除开一丝急切,还有隐隐的恳求。


    是啊,这位婆婆秉性柔弱,能守住一些产业已然不容易,若是大房再行逼迫,她无奈之下也只能松口,那回门礼的事,不就是大房强行压下来的么?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房无赖,总有法子拿捏这位清高的贵妇人,秦芬也不能日日守在这府里,与其让她担惊受怕,不如替她分忧才是正经。


    “太太容禀,那伙计们的身契却是不必了,我想太太手下的人大多都是好的,有一两个不好的,掌柜们教一教也定能好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话便是答应范夫人,要代管那两家铺子了。


    秦芬说得郑重,范夫人瞧了,也不禁动容,多少年闷声做人的,也头一次挺直了腰板,说话硬气一次:“芬儿只管放手去做,这两家铺子,我就算放给你了。”


    待秦芬走了,范夫人便挥手吩咐喜儿临儿出去,还嘱咐一声唤了安妈妈来说话,喜儿知道这回太太是认真扶持少奶奶了,心里不由得一凛,对着临儿,悄声嘀咕一句:“以后咱们对着少奶奶,可要加倍地恭敬。”


    安妈妈年老,范夫人无事不会找她,今日听见主子叫,立刻穿戴整齐从家里进府,到了主子跟前一听主意,立刻拍手叫好:“姑娘这主意再好没有了!咱们少奶奶背后靠着那几尊大佛,大房那里只好干瞪眼流口水,谁又敢伸手!”


    范夫人倒不全是打的这个主意,然而安妈妈的话也甚有道理,她点头算是认可,把要照应秦芬的话嘱咐了一遍。


    安妈妈眯着眼睛听完,长长叹口气:“其实姑娘是个再明白也不过的人了,怎么这些年竟只埋头做人呢,想要和大房那里硬争,想必也不是争不过!”


    范夫人也叹口气:“唉,我凭什么和人家争?离儿那时候还小,又不曾立起门户来,小五这孩子不和咱们一条心,还加个侯姨娘,又与大房勾连,内忧外患,哪有那样好争的?”


    “舅老爷和老太爷这么多年对姑娘一如往昔,那侯姨娘,不就是舅太太来替姑娘处置了的?姑娘凭着娘家,也不怕大房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家里头,父母、兄长、嫂嫂难道不要过自己的日子?好,哪怕他们和我有情分,愿意耗时耗力地替我去打官司,那侄子侄女们呢?他们难道不该有个平静的生活吗?”


    安妈妈听了主子的话,也没什么可回的了,长长吁一口气:“姑娘就是太心善了。”


    “罢了,舍出几个小的产业,算是稳住了大房,大的几样我不是还攥在手里么,再说了,地契我终究是没给他们嘛。”


    说起地契,范夫人不由得又想起方才秦芬拒了铺子上伙计的身契,便把儿媳拿出来再夸一遍:“咱们离儿媳妇,真是个体面姑娘。”


    范府里人多眼杂,大夫人又有意纵了下人们传递消息,范夫人和秦芬婆媳两个关门说话虽传不出来,秦芬带了两叠厚厚的册子出门,哪个瞧不见。


    这下子别说是大夫人了,就连五少奶奶也躺不住了,唤了穗儿来问,穗儿哪答得上来,五少奶奶心里有些猜测,有些想去问秦芬,却又不敢。


    她扔给七弟妹的难题,那小丫头一个也没接招,她哪里不知道是个难对付的。


    想了一想,干脆穿戴整齐往大房去了。


    大夫人平素总说自个儿念佛修道爱清净,不爱人打搅的,今儿却罕见地召了两个儿媳在身边,婆媳三个说得热热闹闹的。


    五少奶奶进门瞧见这场热闹,便知道自己的猜测大概是真的,那位七弟妹,只怕是管上婆婆的产业了。


    第212章


    既接了差事, 秦芬便得认认真真办起来,除开吃饭请安,时不时出门散步,她便只足不出户地看账册。


    范夫人见了, 倒懊恼起来, 可是再去喊秦芬少用些功,又显得太虚伪了。


    这日和喜儿在屋里, 便说起私房话:“若是把离儿媳妇给累坏了, 可不好, 我不成了恶婆婆了。”


    那位七少奶奶是既得少爷的珍爱,又得太太的看重, 喜儿如今也知道这些了,说起话来, 哪里会不知道话风往哪里刮:“既如此,奴婢日日熬一碗鸡汤送去。”


    秦家那位当家太太出身杨家,排场气派大得很, 听说, 那日回门吃的两顿饭,四碗八碟、两汤两点的, 比一品大员家的也不差什么了。


    范夫人自忖着银钱上未必逊色于那位亲家母,可是这上头却比不得了, 听见喜儿要日日送鸡汤,她摇了摇头:“七少奶奶自个儿会制花蜜,前次从姜家带回来的点心也精致, 你日日只送鸡汤, 恐怕不像样。”


    什么?婆婆给儿媳妇送东西,还送出罪过来了?


    自家这太太, 要对儿媳妇好,也不是这么个好法,这哪是娶儿媳妇,这是供尊菩萨呢!


    喜儿不由得瞪大眼睛:“长者赐,不敢辞,太太送碗鸡汤去,少奶奶还能嫌弃不成?”


    范夫人见丫头领会错了意思,笑着摆摆手:“你这丫头,怎么就大惊小怪的,心又窄了不是?我的意思是,变着花样地送几样东西,也不必金贵,除开鸡汤,什么红豆粥、黄米枣仁粥,也都行的,日日送鸡汤,除开显得咱们自己殷勤,于七少奶奶那里难道当真有用?”


    喜儿还真没想到这些,听了主子一番话,不由得心悦诚服:“太太就是太太,当真是细心,我便不曾想这么多。不过想想也是,每天送一碗鸡汤,再好喝那也不香了。”


    于是乎,秦芬喝了三次粥,一次鸡汤、一次骨汤,终于艰难地看完了账册。


    这日出门巡铺子,秦芬去拜别范夫人,范夫人倒是满脸的宽慰,可秦芬只觉得心惊胆战。


    她虽也有几样产业傍身,却都只是小打小闹,最贵的,也就是那价值千把两银子的小梨庄,何曾管过这样大的产业。


    百花大街上,一家酒楼,一家绸缎庄,那可都是一年上千两银子的营生,她这赶上架的鸭子,能管好么?


    秦芬忙着在心里打鼓,南音却满脸的古怪神色,秦芬见了,关切地问一句:“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么?”


    南音摇摇头,凑近了低声道:“方才登车,我瞧见一个人影子闪过去,瞧着依稀是大夫人身边的卫妈妈,她是什么身份,怎么用得着亲自到门口来办差事?”


    秦芬倒不曾留意这个,闻言稍一沉吟,敲一敲马车壁板。


    “少奶奶,什么事?”


    秦芬想一想,点了个人出来:“今儿去百花大街巡铺子,人多眼杂的,叫上有贵一起,他有些功夫,在外人头熟,比旁人都管用呢。”


    南音听见叫有贵,不由得惴惴起来:“姑娘怎么想起来叫他了?今儿有事?”


    定然有事,还是不小的事。


    自打接了范夫人的差事,秦芬就知道,大房那里定然要闻风而动,她本做好了万全准备,谁知外头竟全没动静。


    没动静,自然不是那群人如今良心发现了,大约还是畏惧秦芬头上那个秦字,和身后连着的华阳宫。


    财帛动人心,要那些人放手是绝无可能的,只怕他们要玩手段。


    既南音已瞧见了卫妈妈在门口“辛苦办差”,那秦芬今日的麻烦定然少不了,她若不喊上有贵,那不是傻子么。


    自从范离出京,有贵也没了差事,不往范离那座大宅子去,倒扎在了范府的下房里,还时常递话进来向秦芬请安。


    他一个小子,自跟着少爷跑腿就是了,哪用得着来讨好少奶奶,秦芬知道,这只怕还是范离的意思。


    既是得了范离的意思,秦芬还有什么好客气的,待有贵到了马车边上,她便拣要紧的说了两句,有贵立刻应下:“小的保管少奶奶今日顺当。”


    秦芬如今虽已成婚,出门也不算容易,范夫人倒无甚可说的,然而调动车马总要大房那里点头,她既不愿劳动大房,更不愿招来觊觎,于是今日一趟,便两家铺子一并巡完。


    先去的是酒楼,一座金碧辉煌的三层高楼,上头一块乌沉沉的匾额,暗铜色的太白醉三个字,在阳光下微微闪光。


    酒楼的掌柜早受了安妈妈嘱咐,日日都在预备着迎候少奶奶到来,今儿一听见正主儿来了,立时带着伙计们接了出来,齐齐对秦芬请安。


    秦芬看一看众人态度恭敬、动作整齐,知道这掌柜的办事牢靠,便不多训诫,先坐在雅间细细看了半年的帐,再嘱咐开一桌中等席面上来,还多添一句:“不必说是我要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时近中午,客人们已经陆续进店了,秦芬在这时要一桌席面,既能考验厨师的功夫,也能考验伙计们待客的能力,算是给这酒楼出的一份考卷。


    掌柜的原看着少奶奶文文静静,说话都不会高声,还当是和夫人一样是个爱诗书的清高人,早预备好了话来回的。


    谁知这少奶奶既不考也不问,只要一桌席面,还多嘱咐了那样一句,掌柜的立时知道,这是个心里有成算的。


    既对秦芬起了敬畏的心,掌柜的再开口时,便添了两分小心:“不知少奶奶可有什么忌口的?我去替您吩咐两句。”


    秦芬知道,这掌柜的是想去嘱咐嘱咐大师傅留神,可是她今儿来,不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考查,自然不能放掌柜的离去。


    “我没什么讲究的,你不必去嘱咐,叫下头只管做就是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便是不准掌柜的给外头传话的意思了,掌柜的喏喏而应,大冬天的,竟冒出一头汗来。


    先上了四个果碟子,分别是鲜橙片、鲜雪梨片、盐津李子、脆烤榧子,再是四个凉菜,水晶肴肉、凉拌双脆、三鲜云丝、生腌仔蟹,秦芬一一尝过,味道都还过得去。


    然而御下之道,哪怕是好的,也得挑一两样不足来,秦芬与秦贞娘作伴多年,于吃这一道上也算精通的了,这时倒真有话说,点一点那四样凉菜:“全是荤腥,略添一两个素菜更好些。”


    这一听就是会吃的,掌柜的心悦诚服,连声应了下来。


    依着秦芬,热菜减等,只要了四样,厨房里的大师傅心中还算有数,听见客人银钱照付,热菜减等,便翻了花样地做了四道好的上来。


    苏州的响油鳝丝,松江府的酱烧肉,简州的清蒸银鲳鱼,外加南边送来的时令炒野菜,秦芬这回一下子就点了头:“甚好,河鲜、海鲜,还有重油菜,外加一个鲜爽可口的,搭配得不错。”


    掌柜的眉开眼笑,点头连声称不敢。


    便是这时候,小伙计托着两个盘子进来了:“掌柜的,大师傅做了一碗清淡的荷叶鸡汤,又送了一碗八宝银耳甜汤,说客人减等要了热菜,咱们不能亏了客人。”


    秦芬看一看掌柜,微微一笑:“大师傅既会做菜又会做人,这都是平日里掌柜的教导有方,赏。”


    南音立刻从怀里掏出荷包,拣了个小小的银锭子递给掌柜的:“少奶奶请大伙儿吃茶。”


    银子多少还是其次,这是来自主子的赞赏,掌柜的如何不高兴。


    从前挣多挣少,也只那位安管家来问两声,夫人好似全不在意,掌柜的虽然没有二心,却也觉得少一股干劲,如今眼瞧着少奶奶是个明白人,他肚子里的雄心又鼓了起来,一忽儿就生了几个好主意,定能把这太白醉酒楼的收入给涨两三成!


    秦芬一个人吃不了那许多饭菜,拣两样合意的吃了,搁下筷子,命南音和有贵坐下吃些。


    两人拘束,只一人沾了个桌子角,匆匆填了肚子。


    秦芬望一望桌上还剩许多,干脆命伙计拣干净的包了起来,带回去给院中的丫头吃,自个儿和掌柜的,坐在边上说些生意上的事。


    有贵对自家这位少奶奶,原不过是礼貌加客套,外加少爷叮嘱下,他得尽一尽职责,于她本人,是没什么好恶的。


    他一向知道这位少奶奶排场大,听说在范家这许多日子都吃不惯饭食,只当她是挑剔吃穿惯了,以为这是个挥金如土的主儿,这时一瞧,竟是个会过日子的。


    有贵也曾跟着范离出去办差,风餐露宿,有时一连十来天也吃不上热饭,净吃干粮喝冷水,是吃过苦头的,这时见了秦芬的做派,倒认真服气了几分,对着南音啧一声:“咱们少奶奶,果然是会持家的。”


    谁知南音看一看有贵,竟挪远了一些,好像生怕沾上有贵似的。


    有贵“嘿嘿”一笑,也不生气。


    阖府上下都知道,七少奶奶身边两位大丫鬟,桃香是活泼爽利些的,南音是文静细致些的,这时初次相处,南音只怕是顾忌男女大防呢。


    有贵是个聪明人,哪里会和一个姑娘计较这些。


    秦芬正和掌柜的说到要紧处,却忽地听见外头嚷嚷起来,粗粗一听,大约是客人对菜不满意。


    掌柜的先还和秦芬谈笑风生,这下子险些吓得冷汗直流,也不敢使唤人,自个儿急急赶出门去了。


    秦芬也曾派人问过这太白醉的生意,掌柜的是个圆滑保守的人,这二十来年虽没把生意经营壮大,却也是小心谨慎、绝少出错,这么一个老练的人,怎么会让客人闹起来。


    想想早上那位尽职的卫妈妈,秦芬一下子就猜到,外头那闹事的客人,八成是大房派来的。


    秦芬对有贵招一招手,吩咐他出去看一眼,有贵出去,很快就回来:“那几个人,小的不认识。”


    怎么?竟不是大房使的手脚?


    秦芬才自我怀疑,便听得有贵又说一句:“可是那几个人,看起来形容瑟缩,不像有气派的人。”


    见秦芬沉吟,有贵只当这位娇怯怯的少奶奶害怕了,他想想自家来前夸下海口,连忙把胸脯拍得山响:“我把他们打出去,少奶奶放心!”


    秦芬连忙伸手拦了:“罢了,你打他们一顿容易,可是他们扭头就出去胡说八道,那样的话,咱们这酒楼的生意,只怕也要黄啦。”


    南音想一想,问个问题:“有贵大哥,那几个人的手掌是不是很粗大?”


    有贵能跟着范离办差,自然是有些本事的,这时不必再下去瞧,便答了南音的问题:“是,正如南音姑娘所说,那几个人的手掌……哦!他们像做活的人!难怪我瞧他们没什么气派!”


    秦芬听见那些人出身不高,低头一想,已有了办法:“有贵,你来,你替我下去和他们好好说两句。”


    有贵凑得近些,越听眼睛越大,下去送菜?这是什么法子?


    秦芬说完,又点一点自己话里的陷阱:“金陵城不靠海,咱们这里江珧柱都是干货水发的,银刀鱼也都是盐渍过再用水洗淡了烹煮的,从没有新鲜货,他们若是答应要这两样鲜货,那就会自己露馅,也用不着咱们去戳穿了。”


    有贵不由得心悦诚服,他生平头一次知道,原来吃东西也有这么多讲究,原来这些讲究,竟还能派上用场。


    到了一楼大堂,有贵掸一掸衣裳,拉长声音:“掌柜的,主子问你,这几位客人究竟是怎么不满意呀?”


    掌柜的已被缠得满头汗,回头见了有贵,生怕被主子问个不是,顿时更急了:


    “这,这……他们说咱们店里的东西不新鲜,天地良心,咱们每天的菜都是天不亮就去新买的,想要陈菜还没有呢!”


    有贵对掌柜的使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对那四个人拱拱手:“我家主子说,小店招呼不周是咱们的错,既然上门了便是客,旁的不必多说,小店送两样好菜给几位品尝如何?”


    为首的那中年人摆出一副倨傲的神情:“你说来听听!”


    有贵笑哈哈地点点头:“我们主子说,新鲜运来的江珧柱和银刀鱼,各蒸一盘子给几位送上,如何?”


    江珧柱是海货中的精品,听说滋味丰厚,比十碗鸡汤还鲜美,银刀鱼更是难得的深海珍馐,寻常人连见也难见的。


    几个人听了,不由得口水四溢,心道吃了再闹事也不错,便齐齐点头应了下来:“既是你们主子有诚意,也好。”


    有贵望一望四周,已有食客脸上起些异样神色,这便知道,自家主子的计谋生效了。


    为防着旁人说嘴,有贵又追问一句:“几位贵客,要的可是新鲜捞上来的江珧柱和银刀鱼?得是鲜活带水的是不是?”


    “自然要鲜活带水的!陈货旧货,咱们吃得还不够么!”


    这下子可露馅了,不必有贵出头,掌柜的已挺直腰板昂首啐了一口:“你们这些人,莫不是想吃白食!你满天下去问问,除了海边渔民,谁能吃上新鲜江珧柱和银带鱼的!”


    能到太白醉吃饭的,哪个不是有点子权势的,若是这时还看不懂,也便不要在这金陵城里混了,热心肠的人早哄了起来:


    “哪来的地痞无赖,想到太白醉来吃白食,出去吧!别扰了我们清净!”


    “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你们这些混混该来的地方么!”


    “去去去,还不出去!你小心些,京兆尹大人可是这里的老主顾了!”


    几个人猜到自己败露了,可是脑子糊里糊涂,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再要辩两句,掌柜的早拎起鸡毛掸子凶巴巴地等着了。


    “得了,算我们兄弟今儿眼拙,咱们撤吧!”


    这一场风波,很快就平息了,掌柜的上得楼来,既感激又折服,对着秦芬,竟长揖到底:“今日幸亏少奶奶解围,不然太白醉多年的招牌,岂不是砸在我手里了!”


    秦芬谦虚几句,领着南音便要出发。


    一个大伙计叩门进来,先看一眼秦芬,然后对掌柜悄声说了句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掌柜的一听,眉毛倒竖:“咱们少奶奶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认识商户!罢了罢了,瞧在他平日是老主顾的份上,只说少奶奶忙,推了吧。”


    那大伙计又看一眼秦芬,为难地道:“那位陈娘子说,柯少爷实是认识少奶奶的。”


    秦芬一只脚都出了门,却又收了回来:“你说,递话要见我的那家人,姓柯?”


    第213章


    柯源与玉锁, 来得甚快。


    今日或许是柯家在太白醉宴客,柯源穿得格外精神,头上戴着顶青玉冠,一身滚毛边的朱红色冬衣, 前襟和下摆绣着如意卷草云纹, 颇有些富贵气象。


    玉锁也打扮得富丽,梳了个反绾髻, 发上戴了几支银鎏金的珠钗、发簪, 一身粉紫绸缎袄, 双肩和腰间绣着浅翠色的兰草图样,瞧着很是气派, 比寻常人家的少奶奶也不差什么了。


    可是,寻常人家的少奶奶, 可不会捧着这么大一个肚子出来应酬。


    两人见了秦芬,插烛似的行下礼去:“拜见范夫人。”


    如今秦芬是三品诰命,他们虽是皇商, 到底还没领上官职, 在秦芬面前,自然只有低头的份。


    秦芬抬一抬手, 南音立刻上前搀起玉锁:“二位请快免礼,请坐吧。”


    待二人坐稳, 秦芬微笑着问一句:“我三姐可好?”


    倒不是秦芬闲得发慌硬要去贴秦淑的冷脸,如今秦家的名声珍贵,柯源若是来个宠妾灭妻, 贵妃娘娘脸上可不好看。


    柯源点头哈腰地满脸堆笑:“好, 可好了。娘子性子爱闲,家常插花煮茶, 适意得很,出外奔波辛苦,我也不舍得叫她来。”


    秦芬也不答话,只又去看玉锁。


    玉锁连忙欠身对秦芬笑一笑:“是呢,少奶奶如今家常除开插花煮茶,还爱抄两本佛经。”


    秦淑是个千娇百媚的大小姐,爱的是吟风弄月,喜的是富贵生活,加上柯家豪富,她如今又是有功之人,一日花一千两银子都没人去挑她的,怎么会想起来抄佛经?


    不知怎么,秦芬想起金姨娘要回家的事来。


    听说金姨娘病体沉重,几番要出铁月庵,又被病情给搁了下来,到如今,也还没出得来呢。


    自然了,这并不是杨氏使的手段,她不是个虚伪的人,既应了叫金姨娘家来,那便不会作梗。


    这八成还是金姨娘自个儿身子骨弱。


    秦淑抄佛经,只怕也是为着她姨娘祈福。


    姐妹两个有多少芥蒂的,听了这事,秦芬也只能叹口气:“只盼着三姐早日开怀吧。”


    她看一看玉锁的肚子,想要关怀两句,却又强自忍住了。


    这丫头眼瞧着得宠,却还得捧着六七个月的肚子出来帮忙应酬,只怕辛苦处也只有她自个儿知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柯家瞧着是对秦淑和玉锁都看重的,实际上呢,却是硬将两人的地位换了个个儿,且还压制了秦淑这正头娘子,到底是商人,不可谓不精于算计。


    然而秦淑和玉锁有多少可怜处,也不归秦芬这外人管,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叹口气。


    柯源等了片刻,见秦芬无话要说,便微微欠身:“方才大堂有人闹事,在下正好听见了,瞧了两眼,那为首的中年人,在下好像认得的。”


    秦芬微微侧过头去,认真地看向柯源:“三姐夫是当真认得,还是似乎认得?”


    好像和确实,这上头的差别可大了。


    好像认识,那便是柯源找个话题有意来卖好,若是那样,这人未免也太会算计了。


    秦芬的眼神,带着一丝冷凝。


    柯源从秦淑那里听说过,秦家三位小姨,四姨是“假清高”,六姨是个“爱撒娇的狐媚子”,而眼前这位五姨,却只得两个字“难缠”。


    自然了,柯源也知道秦淑和妹妹们合不来,自动在心里换个说法,四姨端方,六姨活泼,而五姨么,大约是最缜密细致的一个。


    这时听见秦芬细问,柯源并没急着分辩,而是细细想了想才回答:


    “那个为首的,是贵府上大房大少奶奶手下一位香料铺子的管事,我有一回急着找些好冰片,经人认识介绍了他,他右耳朵前有颗黄豆大的黑痣,绝难认错,不过他平日打扮没这么富贵,所以乍一看,我竟不敢认了。”


    这话秦芬自然分得清真假,她听完对柯源微微一颔首:“多谢三姐夫告知。”


    柯源的眼中似含着热切,秦芬哪里看不懂,柯源是猜出了范家的一些争端,想上赶着替她解决问题呢。


    可是范家的家务事,皇帝都不管,哪里就由得柯源这毛头小子来出手了?


    秦芬轻巧起身,对着柯源点点头:“我今日出门还有事,这便要走了,三姐夫请自便吧。”


    柯源眼中不由得涌起一股失望,然而他也不敢强留秦芬,只好和玉锁恭恭敬敬行礼送了秦芬出门。


    待秦芬出去,玉锁用力托一托肚子:“少爷,范夫人那里,咱们是不是要派个人跟着去瞧瞧?有能帮的,便可帮一把。”


    柯源却不曾答这话,只喃喃道:“这太白醉是老字号了,绝不是秦家给五姨置的产业……她竟这样高手段,已管上了……果然不可小觑……”


    玉锁见柯源出神,提高声音又唤一声。


    柯源猛地惊醒:“哦,你方才说什么?”


    玉锁把话又说一遍,柯源连连点头:“是是,是得派个人去,把郑管事派去吧,叫他看着风头行事,能帮的时候帮一把,千万勿要莽撞冒头,我瞧范夫人是个主意大的,未必喜欢旁人争强好胜呢。”


    这话里的郑重,玉锁哪里听不出来,捧着个老大的肚子,把柯源的话,亲自对郑管事说了一遍。


    郑管事不敢轻忽,远远跟着范家马车,到了那绸缎铺子前。


    这也是金陵城里的老字号,买的都是市面上最优质最昂贵的布料,什么缂丝、云锦、织金蜀锦,宫中有什么贡品料子,隔一季,这里便能上柜了,京城中的贵妇们莫不趋之若鹜,生意怎一个好字了得。


    往常这铺子前总是安安静静的,今日却嘈杂无比。


    郑管事听了主子的话,知道范家宅内有风波,这时一瞧,是四个媳妇婆娘,倒与方才太白醉的不是同一拨人。


    他看看那四个穿着簇新衣裳的夫人,心里不由得起个古怪念头,这四个,不知是否就是方才那四个各自的婆娘。


    几个婆娘吵起架来,又比方才男人们说话不同,她们虽没男人气势汹汹,可是说话又快又急,好像倒了满满一筐炒蚕豆在地上,蹦得人发麻。


    “这布料以次充好!都抽丝了还往外卖!”


    “你们卖这样贵的价格,也不怕天打雷劈了去!”


    掌柜的是个温吞的中年人,哪里会吵架,这时还不如太白醉的掌柜,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秦芬看着掌柜的急得脸通红,不由得在心里摇头叹气,这掌柜的,也太软弱了些。


    南音自个儿已是慢性子了,见了这掌柜的,也不禁急起来:“这样八棍子打不出一声的,如何做得掌柜?姑娘,这个人,只怕得换了!”


    秦芬心里也不满意这掌柜,然而还是替掌柜的说一句:“他若不是性子慢,也做不来这样细致生意,这店里哪一批布料不得他亲自检视,若是咱们桃香那样的急性子,早出岔子了。”


    南音心里的气,这才平一些,她是不能离开主子的,因此不便上前和几个妇人吵架,只好把目光,又投向了有贵。


    有贵倒是有胆有力呢,可是这店铺里大多是女客,眼前找茬的也是妇人,他再怎么,也不能和女人吵架动手。


    这时看一看那几个妇人,有贵除了挠头竟不知做什么,只好为难地对秦芬苦笑一笑。


    秦芬知道,眼前这一场,少不得是她自己出面。


    几个妇人嘴里和掌柜的撒泼,眼睛却都只盯着秦芬,见她缓缓走到面前,不由得都住了口。


    围观群众忽地瞧见这么一位少奶奶,不由得眼前一亮。


    这女子生得也不算顶顶美,可是面容秀丽、眉目婉然,是如今时兴的一副长挑身材,她只往外一站,就显得和旁人不同了。


    这位年轻的少奶奶,穿了身宝蓝绣团花图样的滚毛边对襟袄子,下头是草绿色百褶裙,头上戴着副浅灰色卧兔儿遮寒,髻上零星几点珠花不显奢华,然而当中那支红宝大凤钗,却显出了她不凡的身份。


    若非是高位官眷,谁敢戴那么大一支凤钗往外招摇?岂非是逾制?


    郑管事本已在想着出来说话,见秦芬越众而出,便打住了话头,只瞧那位范夫人怎么破局。


    秦芬知道周遭人都在看着,自己既不能乱也不能恼,于是招过有贵和南音,又对掌柜的点点头:“我今儿来巡铺子,竟遇见这样的事。”


    掌柜的早听说少奶奶要来巡视,这时见了秦芬的排场,又瞧见有贵,哪有认不出的,一边抹汗一边上来请安。


    秦芬也不去问那四个撒泼的妇人,只对着掌柜的说话:“咱们家这万紫千红庄,所进的布料都是掌柜的亲自过目的吗?”


    掌柜的口齿不灵光,办事却踏实,听了主子问到这上头,倒有许多话好答:“回主子的话,咱们铺子做的是精品生意,并不图量大,所以所售布料不算很多,每一匹都是小人亲自看的,绝无遗漏。”


    他为人还不算拙到家,见秦芬不曾自报家门,知道这位少奶奶身份金贵不愿显迹,便只含混叫个“主子”。


    “既是如此,那几位奶奶所拿的布料,究竟是不是咱们铺子上的?”


    掌柜的自个儿不会说,可是被问话了,答得却还算清楚:“回主子的话,这几位奶奶拿的布料虽也在咱们的铺子有售,可绝不是咱们铺子上的,咱们铺子每一匹布料我都认得,那匹料子,绝不是咱们卖出的。”


    “怎么可能?这遍金陵城里,除了你们铺子能买着这暗花云锦,还有什么地方能买到?”


    掌柜的上前接过那匹云锦,一看一抚,便坚决地摇了头:“这匹料子和我们铺子里所售的,的确是一样的工艺、一样的成色,外行人看了,的确分辨不出,可是我一看就知道,这绝不是我们店里的货物!”


    “怎么可能?”领头的那媳妇,已有些慌了,她拿到布料的时候,卫妈妈分明说肯定是一样啊!


    若是这掌柜的发愣拉她去告官,她是少不了一个诬陷的罪名,虽然不至于坐牢,可是赔钱、挨板子只怕少不了,那卫老婆子和大夫人那假菩萨,还能替她受罪不成?


    其余三个见领头的发怯,也都有些慌了,一时间,竟没人与掌柜的争论了。


    围观的百姓们素来知道这万紫千红庄的掌柜是个老实头,这时见了争执双方的模样,有些人已信了掌柜:


    “既然人家掌柜的说不是,大约当真不是。”


    “可别是家里下人吞了银子,以次充好,这几位奶奶误会了人家掌柜的。”


    郑管事眼瞧着场面逐渐平息,知道自己是没有用武之地了,然而锦上添花他还是会的,这时连忙把话递给了掌柜的:“这几位奶奶瞧着不服气呢,掌柜的,你有什么缘故,快说给我们听听吧!”


    掌柜知道说那许多旁人也不懂,看着那云锦苦思冥想片刻,忽地有了主意,举起那匹云锦道:“众位请看,这云锦是何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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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锦这料子,寸锦寸金,小店也只一年半前进过一回,大伙想想,一年半前,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先帝才龙驭宾天不久的日子呗!


    这话出来,郑管事立刻接上话:“是了,那时候先帝的孝期才过,大伙儿为表哀思,少穿亮色衣裳,这大红色云锦,又卖给谁去?”


    郑管事频频出言相助,由不得秦芬不多看两眼。


    有贵极有眼色,见秦芬对郑管事转了两次头,立刻凑近些说破来历:“这是柯少爷身边最得用的管事,方才跟着去太白醉谈生意的。”


    柯源上赶着送好,秦芬自然不会往外推,这时见百姓们渐渐开始对着那四个媳妇指手画脚,她道事情已经平息了,便对着那郑管事微微颔首,又命有贵在这里盯着,自己带着南音,进了马车。


    南音轻手轻脚地替秦芬理好衣裳,待马车动了,才轻轻问一声:“少奶奶,这家铺子,你不巡了吗?”


    “我不是已经巡过了么?”


    掌柜的性子软弱,然而干活踏实,店铺的生意也经营得井井有条,秦芬还有什么可查的。


    今儿两家铺子,头一家,掌柜的有些墨守成规,第二家,掌柜的欠些机变,这都不是大毛病,回去对范夫人说一声,改一改就是了。


    南音看主子没有解释的意思,便也不追问,沉默片刻,忍不住说两句家常:“今儿看玉锁跟着那三姑爷出来,竟不知该替她高兴,还是该替三姑娘叹气。”


    秦芬知道南音是个谨慎的性子,绝不会无缘无故说旁人闲话,看一看小丫头那蹙成一团的细眉毛,笑着追问一句:“怎么了?我们南音什么时候也这样多感慨了?”


    南音到底还不是心机深沉之辈,转话题转得颇为生硬:“我听说,三姑娘如今在柯家,颇有失宠的架势。”


    秦芬稍一沉吟,摇了摇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三姑娘的事,咱们旁人也不便管那许多。”


    南音何尝不知道这道理,然而为着主子,她还是壮起胆子进言:“奴婢大概是过虑了,总怕三姑娘那头失宠,姑娘面上不好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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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也是秦芬所虑的,她自家会不会受波及,她倒不十分在意,若是叫旁人拿住话柄说昭贵妃的表妹还不如一个奴婢,只怕宫里就要不高兴了。


    可是,她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怎么能拐几道弯去管姐姐的闲事?


    秦芬还要摇头,却听见南音压低声音道:“金姨娘病情反复,只怕是三姑娘作下的手脚。”


    第214章


    金姨娘和秦淑, 并不像商姨娘与秦珮那样恩怨纠葛,这一对母女,一向是亲亲热热的。


    金姨娘替秦淑争得了柯家的婚事,又替她谋划了许多银钱傍身, 于杨氏和秦贞娘那头, 是贪得无厌,可是于秦淑来说, 这些是实实在在的恩情和实惠。


    秦淑受着亲姨娘爱护长大, 如今难道失心疯了, 要去下手害自己的姨娘?


    南音似乎是看出了秦芬的震惊,轻声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事情说起来也并不复杂, 甚至可以说简单,然而秦芬听了, 却只觉得身上发冷。


    玉锁肚子渐渐大了,本该在家养胎的,可是柯源带她行商一路, 觉得这妾室长袖善舞, 竟很愿意带她出门应酬。


    柯源所结识的那些掌柜、老板,有的带得一两个美眷在旁, 男人们谈到要紧处,这些女子便不好在旁听着, 放她们出去乱走呢,又怕生事,玉锁便是专管应酬这些人的。


    在明眼人看来, 玉锁这份差事也并不光鲜, 甚至可说是下贱卑微——去招待戏子清倌儿,还不够下贱么?


    可是在柯家人和秦淑看来, 却全不一样了。


    柯家人往前倒几辈便是商户出身,只觉得玉锁这般的做派,是合了柯家交游广阔的性子,竟算得上喜欢看重;而秦淑,却觉得自己的正室地位收到了威胁。


    不过秦淑这人如今想法古怪,正室地位不保,她先想的不是自重自立,也不是除去玉锁,而是把目光放在了要回府的金姨娘身上。


    在秦淑看来,金姨娘如今是个没用的婆子了,若是回来,只能叫柯家想起她卑微的出身,到那时,她就更不得婆家看重了。


    这么着,还能叫金姨娘回来么?


    秦芬思来想去仍觉得不可思议,又问一遍南音:


    “这消息你确实不曾听错?为着在婆家的所谓地位、宠爱,三姑奶奶竟要出手害她自己的亲姨娘?”


    南音也觉得三姑娘只怕是疯了,然而这话她只敢在心里嘀咕,哪敢说出来,面对主子的质疑,沉默地点个头便罢。


    秦芬脸上不知该摆什么表情,忽地想起一事:“老爷太太知道这事吗?”


    南音的神情,也古怪起来:


    “金姨娘回府的事,起先是太太应了,因此头一回是太太派人去接的,金姨娘病了一次后,太太找了个借口推了这事,后来便是老爷派人去接。可是接来接去,总是接不出来人。我想着,二位主子,只怕是知道的……”


    南音的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秦芬在范家也有段时日了,范家有些亲眷可谓是虚伪狡诈,亦有心机深沉之辈,然而无论哪一种,总还算得上是个人,如今和秦淑一比,竟都显得温文尔雅起来。


    杨氏推了金姨娘的事,于情于理都没什么错,可是秦览呢?


    他就这么瞧着女儿下手去害人,竟也不阻止?


    是了,秦览也并不想金姨娘回府的,他如今受了华阳宫的警示和杨氏约束,是放任自流的了,每天搂着两个美貌丫头醉生梦死就好,哪里愿意再横生波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么着,金姨娘反复病重,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秦芬拢一拢衣襟,轻声道:“三姑奶奶的事,想必老爷太太心中有数,得顾忌着娘娘的脸面呢,他们不会过分纵容的。火,不会烧到旁人,咱们只作不知吧。”


    既是姑娘已拿了主意,南音还有什么好说的,沉默点个头便罢。


    到了范府下车,秦芬抬头看一看那座阔朗但却有些落魄的宅院,不知怎么,方才一路上心里的寒意,竟好似退了些。


    不论外头如何,她那座小小的院落,总还是安宁的。


    门口的婆子们原先只垂首问安的,今日见了秦芬下车,竟拥了上来:“七少奶奶回来啦!”


    秦芬不由得奇一奇,在这些人眼里,三房的人不过是徒有个名位,大房那两位会掀风浪的才是她们的正经主子,她们何曾这般热情了。


    不必秦芬相问,领头的那长脸孤拐颧骨的婆子便喜滋滋地开口了:


    “少奶奶的四姐家,如今才升作礼部员外郎的姜府,给少奶奶送报喜盒子来了!东西已送去少奶奶院里了!”


    报喜哪有向姨姊妹报的,秦芬心里知道,这不过是灵均公主的婚事作成,秦贞娘聪慧,是以这法子向她递信呢。


    然而这也起了意想不到的结果,范家这些人跟红顶白,竟对秦芬恭敬起来了。


    这点子恭维秦芬还受得起,闻言对婆子们微微点头便罢。


    南音扶着秦芬便要回去,秦芬却摇头了:“不,先去对大夫人请安。”


    “少奶奶,您说要对谁请安?”南音犹怕自己听错,又追问一声。


    对范夫人请安,是尽孝道,那隔房的伯娘,自有她的两个亲儿媳,照常也不必秦芬去献殷勤。


    更何况,两个房头之间早已是水火不容了。


    “今儿人家送我们一份大礼,咱们怎么能不去致谢?”秦芬并不曾压低自己的声音,一边说,还一边看一看周围的婆子们。


    从前在这府里,她是新媳妇软柿子,因着那个“新”字,凡事也不好过分招摇,如今范夫人叫她管铺子,算是给她一些底气,而大房那里迫不及待地使坏,她又怎么能叫人瞧扁了去?


    她头上那个“新”字,是能摘掉了,原先装出来的那副软和性子,也该收起大半来了。


    秦家出来的女儿,受了杨氏多年教养,又受得秦贞娘熏陶,再加上徐姨娘给的那份谨慎小心,难道还怕这范府的妖魔鬼怪不成?


    男人在外头打拼,她在家也不能净坐着享清福,该替三房讨的东西,总得慢慢谋划起来。


    门口跑腿的婆子们听了秦芬的话,互相看一眼,各自使个眼色,心里都有些忐忑。


    这范府如今虽是大房当家,可是家业却是三老爷从前挣下的,从前三房无人出头,下头的奴仆们也无人计较什么公理公道,乐得一团糊涂。


    往后,只怕这糊涂日子是过不下去了。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后边两个婆子的脸上已挂上苦相,只那领头的婆子眼珠乱转,觑着秦芬不留意的空,一溜烟跑了走。


    秦芬知道这必是去大房通风报信的,她正巴不得先打草惊蛇呢,见了也不去拦,反而对南音伸出一只手来,摆足了派头:“走吧,去拜见大夫人。”


    大夫人听见秦芬要来拜见,猛地一惊,竟不知做什么。


    望一望下首坐着的两个儿媳,一时不知该赶人还是留人。


    大少奶奶和三少奶奶才助婆婆算计一把七弟妹,偏生两个铺子都不曾算计成,此刻亦正心虚着,听见正主儿来了,险些惊得跳起来。


    婆媳三个正大眼瞪小眼,外头小丫头急忙忙的声音已响了起来:“七少奶奶来啦!”


    帘子一掀,秦芬带着一股凌冽的寒气进屋。


    对这位新进门的七弟妹,大少奶奶和三少奶奶,并没什么深刻印象。


    这七弟妹出身颇高,性子文静,听说一罐子桂花蜜讨着了四叔公的好,怎么看也都是个家长里短的小娘子。


    在她们瞧来,那不出声的七弟妹,只怕比那位三婶娘还不如些,至多也就是五弟妹那不上台面的模样,她们压根不放在心上。


    谁知眼前的女子,盛装而来,脸上带着股傲然的神态,看也不看她们两个嫂嫂,只对着上头微微而笑:“今儿侄媳妇出门去巡铺子,接着两份大礼,可真是长了见识了。”


    大少奶奶和三少奶奶原还坐着的,这时不知怎么,竟慢慢站起来退在了一边。


    这位七弟妹,进门便把话头掀到了婆婆脸上,胆子也太大了些。


    只怕那位爱弄手段的婆婆,还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呢。


    大夫人一辈子自诩善谋人心,使的都是九曲十八弯的手段,哪里想到秦芬竟直成这样。


    这时被指着脸暗讽一通,大夫人几乎要把手里的佛珠给捏碎了,还得装个沉静样子:“小七媳妇说些什么?老婆子我听得糊里糊涂的。”


    秦芬笑一笑,不曾答大夫人的虚话,只顾说自己的:


    “从前大伯父和大伯母代管三房的产业,如今侄媳已经开始接手这些产业了,大伯母理一理账册,有空了就交回来吧,不劳动大伯母这一大把年纪的人了。”


    这话又硬又辣,大夫人再如何厚脸皮,也装不下去了。


    见秦芬满脸的倨傲,大夫人不由得又气又急,冷笑一声:“


    你年纪轻轻,哪晓得世事艰难,那几个产业只赔不赚,亏的钱全是我们大房垫补上的,这些账还不曾和三房细算呢。你若要回,便把这些亏空一并填平了再接手了吧!”


    秦芬早知道大房必定要作手脚的,这时听见大夫人一下子把底给露出来,她反倒不怕了。


    大房的手段,不算高明,无非就是挖东墙补西墙,贪钱财做假账。


    杨家给杨氏找了最好的女账房金姨娘,她虽后来叛变主子,前几年也是老老实实办差的,不光自己账算得好,还带了几个徒弟出来。


    如今这几个徒弟,里头最出色的那个,跟着秦贞娘去了姜家。


    依着秦芬和秦贞娘的情分,她开口借一个女账房,只怕是没什么难的。


    到那时候,账目查清,大房这些人,还有得跳么?


    然而这些人自家没有营生,全赖着三房那几个铺子的出息过活,若是陡然下手太猛,只怕会狗急跳墙。


    秦芬装个沉思的样子,对大夫人慢慢行个礼:“大伯母是长辈,定然比我们小的知事,侄媳要学的地方,还多着呢。”


    说罢,秦芬看也不看两个名义上的嫂嫂,扶着南音的手扬长而去。


    屋里死一般地沉寂片刻,随后又好似水进油锅,一下子炸开了。


    “太太,大嫂,你们瞧她那轻狂的样儿!”


    “可不是,全不把我们两个嫂子放在眼里了!”


    “行了行了,你们只管这些细处,也不想些要紧的!她走前撂下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办事是要急着办还是缓着办,这谁能说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夫人终究在内宅里熬了几十年,懒得理会两个儿媳那点子可笑的虚荣,把声音放得冷厉:


    “三房头上刮下来的油,你们两家也没少花,如今苦主找上门,咱们这串蚂蚱谁也别想跑,还不赶紧想办法!”


    大少奶奶和三少奶奶,一下子好像锯了嘴的葫芦,拔了舌的鹦鹉,不吭声了。


    这婆婆说得容易,想办法,怎么想呢!


    若是办法那么好想,婆婆自个儿怎么不想?


    那七弟妹出身既高,胆子又大,性子更是强硬得很,哪里是那位软和泥巴一样的三婶可比的。


    要对付那位三婶,她们两个倒能随口说上七八条主意,可是对着那位弟妹,谁敢造次?


    她那哥哥,是出了名的会做官,只这一位,已够别人忌惮的了,今日偏偏又新添一个年少有为的四姐夫,听说秦家四五两位姑娘,是最最要好的,那位四姑奶奶,定是肯帮着自家五妹的。


    更不必说秦家身后还有一尊最大的佛,华阳宫那位贵妃娘娘。


    别说是这屋里婆媳三个臭皮匠了,就是皇后对着昭贵妃,也得心平气和些,她们有几个胆子几个脑袋,敢和昭贵妃的表妹叫板?


    大夫人自家也明白这道理,随口把难题抛给两个儿媳,见无人应声,又自家扮起好人来:


    “罢了罢了,我自个儿想法子吧!亲儿媳不帮着分忧,侄媳妇又仇人一般,唉,长辈难为!”


    大夫人这颠倒黑白的本事,范家上下无人不知的,大少奶奶和三少奶奶平日也少往婆婆跟前献殷勤,今日受了这么一句,少不得忍气咽下去。


    出得门来,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是憋屈。


    再想想秦芬趾高气昂的模样,两人恨不得把牙都给咬碎了。


    屋里屋外婆媳三个,心里竟不约而同想的是同一件事:那小七是交了什么狗屎运,竟娶了这么个厉害媳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215章


    自那日秦芬撂下一句硬话, 范府上空的云和雨,似乎就慢慢挪了位子。


    跑腿办差的丫鬟婆子们对着秦芬这院儿,笑脸多了,声气平了, 腰肢也低了, 秦芬知道,那是当日在门口一通威风所致。


    自然了, 也不光是秦芬一个人的气派, 前头贵妃娘娘的赏赐, 李吉对桃香的另眼相看,外头秦恒和姜启文的出息, 都是秦芬这头的依仗。


    秦芬如今才算有点明白,什么是古代大族的唇齿相依。


    她本来就是想收回三房的话语权和银钱, 见下人们慢慢来投,哪有不回应的。


    瞧那只会拍马屁献殷勤的,秦芬便只给个笑脸, 那等办差事当心的, 秦芬却总给些赏钱,久而久之, 下人们便明白了,七少奶奶是个铁面无私的, 套近乎全不管用,得实心做事才成。


    一来二去,下人们待秦芬乃至三房这头的差事, 便更上心了。


    自然了, 也有大夫人的铁杆心腹,明里暗里给秦芬使绊子, 或是送的份例以次充好,或是办的东西文不对题,秦芬四两拨千斤,绕过去就是,实在绕不过去的,也不去生闲气,或是搁置,或是使有贵往外头买了来,自家记一笔账,总归是出入有数。


    统共算一算,竟是好的多,歹的少,这么着,秦芬总算替三房争了口气。


    然而人也不是光靠这点子气过活,总得吃喝的,大厨房那头,自采买到烹调,全是大夫人捏在手里,明着对秦芬这七少奶奶不好如何,暗地里却给秦芬送了不少气受。


    成亲那日南音去厨房要吃的,不曾拣甜口的八宝饭和银耳羹,要的是爽口的油菜鸡汤面,再后来秦芬这里送回去的碗碟总是咸口菜剩得少些,厨房哪有不知道的。


    如今经大夫人授意,给秦芬这院里,送的全是甜口菜。


    秦芬虽然讲究吃穿,却也不会因着这些东西置闲气,正事且还不够她忙的呢。


    这日送来的三菜一汤,除开一道炒松江菜,又全是油润甜腻,瞧着就倒足胃口。


    秦芬也不生气,把那河蚌烧肉方拣出来涮一涮清水,就着那盘子炒松江菜,再拣了桃香渍的宝塔菜,对付着吃了一顿饭。


    那宝塔菜是扬州口味,秦芬吃着甚好,使人各拣一碟子,往范夫人和五少奶奶处送了些。


    南音一边收碟子一边叹气:“也幸亏天天还有道清爽的炒菜,不然姑娘这饭,哪吃得下去。”


    秦芬正在屋里来回转圈消食,听了这话,把思绪从账册上拔出来:“咱们这屋每天的菜,都是谁炒的?怎么可巧每天都有一道能下口的菜?”


    两个丫头闻言也愣一愣,想一想昨日是冬笋咸菜炒肉丝,前日是口蘑菜心,倒当真是每天一道利口菜。


    桃香在外头走得多,这事她能答上来些:“我听说,主子们的菜都是主厨的几位妈妈炒的,咱们这屋到底是哪个炒的,我得再去打听打听。”


    秦芬嘱咐一句:“悄悄儿的,我瞧这婆子是个心眼活的,或许是个可用的,勿要打草惊蛇,反把人给赶到那头去了。”


    桃香和南音对一眼,心里都有些激动,自家姑娘,这是要开始收回三房的权力了。


    这头主仆三个心里鼓足劲了要大干一场,范夫人和五少奶奶接着一碟子酱菜,倒又各自起些感叹。


    五少奶奶见了那碟宝塔菜,一边笑一边摇头:“咱们这位七少奶奶,也当真是个挑不出错的全和人了。”


    穗儿不解其意,追着问两声,五少奶奶竟罕见地没和丫头嚼闲话,只夹起一只宝塔菜,轻轻咬一口。


    可不是个全乎人,不管是吃的喝的还是用的,都不忘了给她这五嫂和婆婆处送一份,东西不名贵,单是这份心,就叫人识得了什么叫持之以恒。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五少奶奶哪怕是再和那位婆婆与嫡出弟兄合不来,也不好意思待那位七弟妹过分了。


    穗儿见主子又开口吃了那头送来的东西,不由得担忧:“少奶奶,这东西……”


    五少奶奶笑一笑:“你放心吧,那位七少奶奶,精得猴儿一般,我去她屋里时,吃喝不管,就是怕有个瓜田李下的说不清。”


    穗儿听完,却更糊涂了:“少奶奶既知道瓜田李下,怎么还……”


    五少奶奶“啧”一声,又有些平日嘴碎的模样了:


    “我不是早说过么,七少奶奶这人,假虽假,可是害人的事还不至于做。她送出来的东西,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动手脚?再反过来说,她送的东西,过了多少人手,哪怕是出事了,也不会沾在她身上,她有什么好下手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穗儿顿时恍然大悟:“哦,少奶奶真是英明!”


    见主子对那位七少奶奶评价甚高,穗儿不由得想起一桩事来:“那,咱们是要帮着七少奶奶了?”


    五少奶奶不曾答话,只四下一顾。


    屋子逼仄窄小,陈设既俗且陋,与那位七弟妹的屋里,全不可同日而语。


    在这范府,她袁禾意从来都是个异类。


    出身平平,不过是九品芝麻官的女儿,进门也只薄薄的十八担嫁妆,大部分还是充数的虚头,如何叫人看得起。


    进门后,大房的伯母爱的是念佛问道,婆婆喜的是诗书雅乐,她自幼只学得些女工厨艺,在这里全没用处。


    婆婆不是嫡亲的,家产也不会对半分给她,她犯不上去讨好。


    那位大房的大伯母,瞧着慈善和气,紧要时候只叫她出来当出头鸟,关节上还是只替两个亲儿媳谋划,她虽时不时去讨好,却也不当真信任。


    眼下这位七弟妹,瞧着是和和气气,实际上却又如何呢。


    五少奶奶一时竟有些举棋不定。


    穗儿见主子沉思,不敢打断,只静悄悄地替主子又夹两筷子菜。


    依着穗儿自个儿,是盼着主子和太太、七少奶奶好的,她是个不懂事的丫头,不明白那许多大道理,然而却知道三房一则是骨肉至亲,二则是背靠大树,无论怎么,都比那隔心隔肚皮的大房强。


    想到这里,穗儿不禁又替五少奶奶夹一筷子宝塔菜,委婉提一句:“不知咱们少爷在西北,如何了。”


    五少奶奶想起此次夫君的差事且还是靠着七弟提携,不由得心里打翻油盐瓶儿。


    范离突发奇想把范夔拉出京去,里头的缘故,除了兄弟俩自己心知肚明,旁人是一点儿不知道。


    外头人看来,范离是不计前嫌提拔兄长,范夔则是自个儿办事靠谱得了弟弟信任,这是兄友弟恭的好事,五少奶奶自然也是这么想。


    她虽一向和夫君不贴心,却并非当真无知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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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只是早早明白了夫君的不可靠,倒不是旁的,而是这夫君,从来不曾为她想过一丝一毫。


    夫君娶她进门时,图的是她对他的那一腔情意,她是倾慕于夫君不错,然而却不愿做他手里随便捏和的泥人。


    夫君想做范家的领头人,便想叫她四处交际拉拢,上头一位掌家的伯母,一位嫡亲的婆母,她袁禾意有多大的本事和脸面,能越过这两位出去交际?


    哪怕是只从这一辈算,前头还有两位嫡出嫂嫂呢,她一个庶子媳妇,出身又平常,哪来那样大的脸面到处卖?


    她起先是找借口推搪,然而他一概不听,更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压了过来,终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头一次,她学会了撒泼打滚,也是头一次,她发现这男人竟是吃硬不吃软。


    于是,再往后,她便慢慢变成了一个泼妇,也是在某次争执中,她失去了来之不易的孩子。


    孩子,孩子,时隔多年,她终于又有了孩子。


    两口子已经是势如水火,可是孩子却是无辜的。


    他谋划的那些,于她好处不大,她谋划的那些,也并非他所期待,二人如今,几乎可以说是背道而驰。


    可是为了孩子,她总得多想一些。


    那位七弟妹心机深沉、手段凌厉,会不会善待庶嫂,她不知道,可是却怕那头斩草除根。


    再者加上兄弟俩的事,哪怕为着面子,也不能对那七弟妹无礼了。


    想到这里,五少奶奶竟头一次提起回礼两个字:“穗儿去厨房叫个什么,给七少奶奶送去。”


    穗儿望一望天色,哭笑不得地摇头:“我的好奶奶,这都什么时辰了,您自个儿都搁下筷子半天了,还给那头送呢,那也赶不上吃呀。”


    五少奶奶这次,似乎很诚心:“中午赶不上,便晚上送去。”


    穗儿低低应了一声,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从前主子牛心左性,她替主子担心,如今主子一下子拐到讨好五少奶奶的路上,她又替她心酸起来。


    分明自家主子是长嫂,却得低头讨好弟妹,还不全是一个出身闹的。


    然而五少奶奶却不曾想那许多,只抚一抚微微隆起的肚子,不知想些什么。


    那头范夫人一见酱菜,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


    她自个儿不讲究吃穿,可却知道那儿媳妇向来娇养,在娘家比嫡出姐姐也不差什么,到了范家,饭菜口味不合另说,如今怎么倒吃上这样的便宜东西了。


    这话传出去,岂不是叫人看范家的笑话,更是看范家七少奶奶的笑话?


    “这些日子七少奶奶开始办事,大房是不是有些风浪?”


    临儿布菜的手顿一顿,不知怎么回答。


    大房那里,岂止是有些风浪,那惊涛骇浪,简直快把人给掀翻了。


    七少奶奶若不是有那么个出身、那么一副头脑,只怕早已败下阵来。


    然而太太之前说了放权给少奶奶,接着便是万事不管的模样,临儿竟一时拿不准这会该不该说外头风波,左右为难一番,拣眼前的事情实话实说:


    “大夫人也忒小家子气了,连吃食上也做起手脚。她不敢当真对咱们少奶奶如何,尽送些少奶奶不爱吃的东西,这是恶心人呢。”


    范夫人冷笑一声:“从前大夫人也有些手段的,如今碰见个硬茬,竟也知道缩了。”


    临儿歪着头想一想,竟不明白:“那怎么少奶奶不发难呢?”


    怎么发难?由头是什么?


    饭菜并没有太差的,不过是不合口味,然而一府十来个主子,下头还有大丫鬟、管事婆子这些二层副主子,众口难调,哪就那么巧,日日能遇见自己合口的?


    这话说出去,便是皇帝面前也不占理。


    范夫人想想自家媳妇那么聪明一个人,当然不会拿这样的小事出去叨登。


    然而就是这样的细碎闲气,范夫人受了二十来年,她自家羁绊良多,不得不忍气吞声,眼瞧着儿媳妇是为三房出力,她怎么能叫儿媳妇再受委屈。


    出面和大房相争,范夫人没这样的手段和脾性,然而贴补儿媳妇吃食,她还是能做得到的。


    “从今儿晚上起,每顿去太白醉叫四个碗碟,钱从我这头出,对外只说是少奶奶孝敬我的,回来分作两份,我这里留一点子,其余全给七少奶奶送去。”


    临儿听得糊里糊涂:“太太,这究竟是怎么个意思?是少奶奶孝敬您,还是您贴补少奶奶?”


    范夫人也不答这话,又把借口替秦芬想好了:“旁人若问,就说我这许多年体弱,大夫说得多补养,少奶奶听了,特地孝敬我来着。”


    临儿难得见主子强硬一回,哪还有什么好说的,应了下去办事就是。


    内院的大丫鬟自然是难出门,这差事给旁人办也不放心,便掉在了有贵头上。


    有贵一边跑腿,一边在心里犯起嘀咕。


    自家少爷,是不是太失职了?


    少爷一个男子汉顶梁柱,怎么全不管事,竟是少奶奶和太太,把家里给撑起来了?


    三房的气,是少奶奶给出了,如今听说少奶奶在内院渐渐呼风唤雨,有贵听了,都恨不得亲眼去瞧瞧少奶奶的威风。


    而太太呢,既给少奶奶产业,又贴补饭菜,还帮少奶奶把脸面都全了,可说是天下罕见的好婆婆。


    两下里一算,少爷既没把私产交给少奶奶,也没替少奶奶在范家争什么颜面,这还算个好丈夫么?


    有贵从前也偶尔听范离念叨两句“佳人”“情深”,那时只觉得少爷发花痴,叹他为着红颜英雄气短,怎么如今看着,竟全不是这么回事?


    少爷他,是不是对少奶奶不够好?


    肚子里存着这个念头,有贵便不大乐呵,办完差了都没放下心事。


    在门口等着临儿出来复命,有贵还气闷得只踩那地上的砖头,只觉得在少奶奶面前抬不起头来,乃至秦家那两个陪嫁丫鬟,仿佛也高了他一头似的。


    还没等来临儿,先等来四个手捧锦盒的小太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有贵眼尖,瞧见那盒子上贴着黄封条,知道是皇帝的赏赐,连忙满脸堆笑迎了上去。


    四个小太监,脸上的笑比有贵还浓:“恭喜!贺喜!两位范大人大喜!西北大捷,龙颜大悦!这是赏赐,快通报府里,叫府上的人出来接赏赐吧!”


    此时有贵也来不及想大房与三房和不和的事了,吩咐门房好生迎候天使,自个儿一溜烟蹿进去,给大老爷报信。


    一边跑,有贵一边在心里松口气。


    他怎么浑忘了,少爷在外头的那些差事,全是为了少奶奶?


    前头争着当那万人唾骂的锦衣卫指挥使,如今死皮赖脸求了皇上出去领兵,这全是为着给少奶奶争脸面呐!


    有贵此时,又恨不得替主子去少奶奶面前表一表心迹了。


    此刻秦芬正坐在屋里,对着饭桌发愣。


    桌上摆着范夫人送来的四道精美菜式,外加五少奶奶送的一盘子点心,再加上份例的三菜一汤,足足摆满了一整个圆桌。


    这里还没理清楚头绪,外头小丫头恨不得喊破嗓子:“少奶奶,咱们少爷打胜仗啦!皇上赏赐东西,少奶奶快出去接吧!”


    第216章


    宫里赏的东西, 共是两份,一份上头写着恩赏定远将军,一份上头写着恩赏宣武将军。


    定远将军是三品官职,这自然是指范离了。


    这官职是从前范老爷所领受过的, 如今给了范离, 既算是子承父业,亦算是名正言顺。


    宣武将军是从四品官职, 范夔在京里熬了十余年, 才堪堪爬上五品, 四品那道坎儿,已卡了他四五年了, 如今跟着范离出去一趟,不曾费力就得着了。


    阖府众人一边跪谢天恩, 一边在心里各自思量,当中最百感交集的,竟不是大房一伙, 而是五少奶奶。


    范夔蹉跎多少年, 离四品始终差着口气,五少奶奶没少听丈夫念叨这事, 恨不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如今见丈夫一下子称心如意,五少奶奶倒起个古怪念头, 若是和七弟好便能如意,丈夫早该与七弟握手言和了。


    这念头不过是从五少奶奶心里一转就溜过去了,她虽与丈夫不恩爱, 却也知道那男人桀骜不驯, 要他向庶弟低头,只怕比杀了他还难。


    至于她自个儿, 本来就是哪里有好哪里钻,眼下瞧着,她倒也不必硬挺着和七弟妹唱反调了,且先敷衍着再说。


    赏赐都是写了签子出来的,大房再厚脸皮,也没那个胆子抢御赐的东西,五少奶奶嫁进范家门十来年,头一回也亲手接了东西,且还是御赐的,心里怎么不翻涌。


    她知道这时得稳住场面,也知道自己不上台面,不去看旁人,只紧紧盯着秦芬。


    秦芬跪时她便跪,秦芬站时她也站,秦芬掏荷包打赏,五少奶奶也赶紧去寻摸。


    然而五少奶奶出身平常,自来不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别说荷包了,就连一个戒指镯子也没准备。


    摸来摸去,五少奶奶只好往头上卸珠钗,然而这也太不像话,她自个儿一摸鬓角已知道不妥,尴尬地僵在原地。


    秦芬见五少奶奶面上通红,倒有些不落忍,她来时只知宫中有赏赐,不知是指明了给范夔兄弟俩的,腰间那荷包也不是特地备给小太监的,若知道有这事,便是替那位五嫂打赏了又何妨。


    范夫人到底心善,见庶出儿媳羞得要钻地缝,无声叹口气,从腰间解下一个金锞子荷包来,替五少奶奶打赏了出去。


    范家一门两荣耀,小太监哪里会和女眷们多计较,这时接着赏赐还随口谦逊几句,笑嘻嘻地回去复命。


    今日的热闹与大房全无干系,大夫人管着家事,连赏赐的红漆托盘也没摸着边,待太监们一出门,气得转身就走。


    五少奶奶就是平日再犯倔,也不是个没心肝的,眼见着范夫人替她打发走太监,这时对着范夫人,便乖乖低头称谢。


    范夫人原本就性子和善,见庶出儿媳又羞又愧,生怕她面上下不来,连忙把她的肚子拿出来打岔:“禾意如今肚子大了,方才又是跪又是起的,别累着了,赶紧回去歇着吧。还有芬儿,也赶紧回去吃饭。”


    五少奶奶轻轻应一声,扶着穗儿飞快地走了回去。


    秦芬对范夫人屈膝行个礼,也罕见地比平日走快了一些。


    华阳宫的赏赐,她倒是时不时能得着,皇帝的赏赐,她可还是第一次得呢,怎么不好奇。


    到了屋里,秦芬也顾不上吃饭,瞧着桃香小心翼翼把两个锦匣打开,伸长脖子去看。


    一看之下,丫头们倒比秦芬还失望:“原来就是白银和鲜果,这也没什么稀罕的呀。”


    秦芬赶紧把丫鬟们瞪一眼:“皇上管着天下万民之事,哪有闲工夫给臣子赏什么稀罕玩意儿,再说了,什么品级该赏赐什么东西那都是有定例的,不过是取个好意头,你们还想要太上老君的仙丹呐!”


    这话是罕见的严厉,然而丫头们都知道是替她们好,没一个多口的,乖乖低头应了是。


    桃香和南音生怕秦芬不悦,张罗着服侍用饭。


    如今天冷,炒菜凉了便不受吃,桌上的猪蹄和肚丝已泛起白腻的油霜,只范夫人赏的一碗三鲜鱼丸汤还热着,另有五少奶奶送的那碟子椒盐草鞋饼还能入口。


    秦芬也不要吃那半凉的米饭,拣了一块草鞋饼,就着那碗热腾腾的鱼丸汤,飞快地吃了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才吃几口,外头小丫头报穗儿求见,桃香和南音互相看一眼,心里都揣上些不安。


    五少奶奶和自家主子,说面和心不和只怕还轻了,那位主儿简直就是比三姑奶奶还难缠,还多些改不脱的小家子气,就是秦家的大丫鬟们,做派也比她强些。


    她这会子派人来,为的是什么?难不成,又像成亲那日似的,来出风头了?


    桃香率先反应过来,探寻地看一眼秦芬,见主子点了头,便亲自接了出去。


    穗儿手里捧着宫里的赏赐,脸上笑嘻嘻的:“皇上的赏赐,少奶奶说不敢独自领受,让七少奶奶瞧瞧有什么中意的先挑了去。”


    桃香与穗儿同是大丫鬟,两人不分高低,又各随主子行事,平日不过是面子情,何曾这样客气地说过话了。


    这时见穗儿笑语盈盈,桃香一边受宠若惊,一边觉得浑身汗毛竖起,也摆出一副热情的笑来:“快请进。”


    穗儿进门去,见秦芬一手捻块草鞋饼,一手斯斯文文舀汤喝,她不由得愣一愣。


    桃香见穗儿发愣,连忙又笑一笑:“天冷了,我们少奶奶怕给厨房添麻烦,便没叫热菜,就着热汤随便垫补些也就是了。”


    那五少奶奶的嘴,可碎得很,万不能叫穗儿觉得自家姑娘吃饭时见人是失礼,回去朝五少奶奶面前一说,那还不满世界风雨。


    穗儿垂下眼帘,掩盖住内心的激荡。


    她惊讶的倒不是七少奶奶失礼不失礼,而是瞧见七少奶奶手上捏着的那块饼,那分明是自家主子送来的点心。


    两位少奶奶,旁人都只当是面子情,就连自家五少奶奶也不外如是,这头送去的东西,除开那日拣了一只宝塔菜,旁的是一口不吃、一样不用的。


    穗儿还以为,七少奶奶这里收了回礼也是束之高阁,没想到,这会七少奶奶竟就着热汤吃着饼,对付着把晚饭给用了。


    秦芬见穗儿捧着锦盒进来,便搁下点心招手:“我瞧瞧五嫂得着什么了。”


    皇帝的赏赐,自然是人人好奇,可是都不愿摆在脸上,只装着不经意地暗中派人来查探,穗儿得了主子吩咐,一概全婉拒了。


    此时见了七少奶奶,穗儿才知道,自家主子那般左性,为何偶尔还肯夸一夸七少奶奶,说她“气派倒还有些”。


    可不是有气派,想知道的事,就大大方方问了,竟没藏着掖着的。


    穗儿此时的笑容虽不如方才热情,却更诚挚些:“回七少奶奶,是八十两白银,外加四个进贡来的苹果,少奶奶说,托二位少爷的福得了赏赐,派我送来给七少奶奶过目,若是您合意,挑了来就是。”


    赏赐不过就是个意头,哪有许多好东西的,五少奶奶此举,不过是客气。


    秦芬不由得笑了:“我这里得着百两白银和六只鲜橙,银子暂且不论,橙子倒可分两只给五嫂去。”


    穗儿看一看秦芬的脸孔,见这位主子笑微微的,知道她是真心,于是也不推让,用苹果换了两只橙子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待要出门时,穗儿又被秦芬又叫住:


    “这赏赐原该孝敬太太一回,可是分来分去也不够送,我明儿叫桃香取些盐渍李子、酿花蜜,切了这两样果子拌个果盘送去,算是你们少奶奶和我的孝心,也是叫太太享享两个儿子的福。”


    这话至公至理,谁也挑不出错来,穗儿听了心服口服,连连替主子道谢道谢,退了好几步才出去。


    秦芬忽地想起一事,左右看一看,唤过南音急急吩咐两句,南音听了,先睁大眼睛,然后就飞快地走了出去。


    桃香见了,不由得好奇:“姑娘有什么事,叫穗儿回来吩咐就是了,哪犯得着叫南音特地去说。”


    秦芬摇摇头:“今儿五少奶奶没准备荷包打赏太监,显然是不懂这事,我想起来了提点一句,穗儿若是在咱们屋里,少不得叫小丫头们看一场笑话,不如叫南音去说了好。”


    桃香想想方才穗儿的古怪,不由得有些防备:“那个穗儿,方才看姑娘吃饭时,眼神奇奇怪怪的,别是要回去传姑娘的闲话,姑娘还对她们这样好,别错付一番真心了。”


    秦芬知道,桃香这丫头自来了范府,腔子里恨不得多长了十个心眼,这时也不去说她,只笑一笑命收了饭菜。


    穗儿回了房,把两个橙子献宝似的拿给主子看,五少奶奶扫了一眼,飞快地转过头:“得了,礼数也尽了,就这么着吧。”


    这话还是赌气,方才与七少奶奶的应酬,显见得不是真心的了。


    穗儿想一想方才所见所闻,不由得有些藏不住话:“少奶奶,我瞧七少奶奶这人,只怕真是个好的。”


    五少奶奶心里本就在犯着别扭,听见穗儿替秦芬说话,牛劲又上来了,冷笑一声:“七少奶奶莫不是也给你一罐子桂花蜜,糊得你净会替她说好话了!”


    穗儿又是急又是气,方才想着的那些劝和话,全扔到了脑后,对着主子,竟高声起来:“少奶奶,我纵有千百条不是,却也不敢认不忠这一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五少奶奶知道自己无理,可是总不能对着奴婢赔不是,左右想想,竟不知怎么办了。


    一看麦穗儿,这次竟是满脸倔强地瞪着眼,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五少奶奶只好强硬地瞪回去:“我并没说你不忠,你也不必急着自家戴帽子。”


    穗儿看一看主子,又看看屋里比秦芬寒酸许多的陈设,不知怎么,一股委屈涌了上来,嘴巴一扁,两行泪淌了下来。


    五少奶奶自家是个随波逐流的混不吝,连带着穗儿平日也是个不把事放心上的性子,主仆两个平日是闲话多,正事少,何曾闹成这样过。


    此时一闹起来,小丫头们都吓得躲了出去。


    主仆两个大眼瞪小眼半天,竟是五少奶奶先开口,然而说的话也并没服软:


    “怎么着,你是替自个儿委屈,还是替七少奶奶委屈?”


    穗儿再怎么也是奴婢,主子搭了台阶,她也只有下来的份。


    “我并不是替七少奶奶委屈,也不是为自己委屈。”


    五少奶奶听了这话,不知怎么竟发出一个短促的笑声:“哦,那你是为着我委屈?”


    这话还是胡搅蛮缠,可是穗儿却已生不起来气了。


    她既不是为谁委屈,也不是为谁打抱不平,她是突然发觉,五少奶奶这多少年的憋闷日子,竟有一小半是出在“糊涂”两个字上头。


    若是早有一位长辈能提点栽培自家主子,她何至于是如今这个地步。


    穗儿一边在心里叹气,一边把秦芬嘱咐的话慢慢道来。


    头一件,是明儿要切个果盘子送给范夫人,五少奶奶听了,扯起嘴角嘟囔一句:“这份孝心,就把你给感动哭了?我就瞧不出有什么好哭的。”


    话虽还酸,口气却已软了下来。


    穗儿心里这才好受点,又把南音追出来说的话,小心地择字眼复述一遍:


    “我听七少奶奶身边的南音说,大户人家的娘子、夫人们,身边家常都带着一两个金银锞子荷包,为的就是防着哪日要打赏人,今儿七少奶奶和太太都随手拿出一份打赏太监,就是这道理。”


    五少奶奶到底不是蠢笨如猪,一下子明白了方才穗儿为什么帮着秦芬说话。


    这打赏荷包的事,只怕府里除了她袁禾意,旁的女眷都知道,可是这么多年了,偏没一个人来提点她。


    大夫人家常乖乖肉地叫她,太太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婆婆款儿,那些嫂子们一边拉她一边打压她,个个儿都在她面前显足威严的。


    偏生没一个人提点她。


    若是她袁禾意有人这么手把手地教着,哪至于出外应酬那般费劲?


    五少奶奶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这时也无心再对着穗儿发脾气,只望一望桌上两只黄澄澄的橙子,忽地问一句不相干的:“也不知少爷和七弟在西北,过得如何了。”


    “也不知咱们少爷在西北如何了,那地方可不必北戎,听说民风尚未开化,还有不少人吃生肉的呢,哎呀,那生肉可怎么吃,烧着烤着、水煮着,哪样不比生的好。”


    秦芬得着皇帝的赏赐,喜滋滋地亲自动手,把果子并白银给供在了上头,听见桃香念叨,不由得回头刮脸羞她:“你这丫头好馋嘴,说着说着就拐到吃上去了。”


    桃香在心里叹口气,她哪里是真惦记吃了,她是见姑娘都不知道想姑爷,拐着弯地提点呢。


    姑娘千伶百俐一个人,怎么就不知道思念夫君呢?


    就连那五少奶奶,且还知道说一句“托二位少爷的福”,显得比平日讨喜多了。


    自家姑娘,喜滋滋地在那里看果子,浑没想起这赏赐全是少爷拼命挣来的。


    南音和桃香呆久了,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这时转一转眼珠,也提一句姑爷:“不知姑爷能不能赶上回来过年呢。”


    秦芬再如何迟钝,也知道两个丫头是在替她操心了。


    她不是不想念范离,她是太想念范离了。


    可是一边想,她一边又觉得自己没出息,分明是没相处几天的男人,凭什么叫她这样挂心,这么揣着个别扭的心思,她才天天把自己埋在家事里不肯出来。


    此时两个丫头提起,她也不禁歪着头想了起来。


    他身上大小伤疤无数,此次出去,可又多几条了?那些伤疤阴雨天就会隐隐作痛,西北那地方,不知是干旱还是湿润,出门打仗也不便狐裘加身,他的伤疤,在那里可过得冬?


    安哥儿前头琢磨做肉脯,范离出发前,秦芬派桃香去讨要了五斤肉脯,把安哥儿急得哇哇大叫,也不知那肉脯,他可吃完了?


    吃完肉脯,他是不是就该回来了?


    第217章


    这是建德二年的隆冬时节, 北方呼啸,刮得人伸不出手来。


    桃香用棉斗篷把自己从头到尾罩个严实,好容易从寒风里躲进屋来,不忙着解开斗篷, 先用力跺两下脚:“鬼老天, 既不下雪又不下雨,也不肯放晴, 只是天天阴着叫人难受。”


    可不是难受, 天气比往年冷多了, 不论是主子还是奴仆,都在熬日子。


    府里先是有几个小丫头得了风寒, 再然后五少奶奶身边有个婆子犯起咳嗽,秦芬偶然见了, 赶紧向范夫人进言,建议给各屋熬些防寒药汤。


    范夫人点头称是,想了一想, 做主把三房各处的炭火加了些数。


    她是个阔气人, 从前不花钱是怕人惦记,如今借着大儿媳的名头, 又有二儿媳的威风,谁敢来多嘴。


    十多年来, 范夫人还没在屋里搁过两个炭盆,今年却足足搁了三个。


    冬日虽寒,三房上下, 却不再觉着冷。


    大房的奴婢们自然是眼热的, 大夫人却厌恶三房婆媳两个装腔作势,然而她自己也冷得受不住, 半推半就,把全府的炭火都加了上去。


    这么一加炭火,全府上下,每天得多燃好几十斤炭,折合成银子,得值大夫人心头一块肉。


    大夫人一边命人把屋里的炭盆给她挪近些,一边对着账册发愁。


    从范夫人处占的几家铺子田庄,出息自然是够大房上下使的,可是人哪有嫌钱多的,各处花销多了,手里存下的就少,大夫人抠搜多年,怎么舍得把银子用来给奴婢们烧了取暖。


    秦芬也嫌天儿冷,然而她愁的却是旁的。


    天气太冷,田庄的庄头上来送收成,直是叫苦连天,铺子里的生意也不好,收的银子也比往年少两成。


    这些也都还罢了,银子少了,再想法子挣就是,天不降雪,秦芬却是愁得没法子。


    地里干旱,明年开春便容易闹蝗灾,蝗灾一生,饥民便起,连带着年景都要坏起来,到时候莫说是范家三房的银钱营生了,只怕连国库都得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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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事情,还是从前听秦恒说起过,秦芬当时不曾放心上,如今自个儿当起家了,才晓得里头的厉害。


    粗粗一盘算,秦恒成亲近在眼前,这是一笔银子,进献给三公主的生辰礼不能过简了,这又得一大笔,过年走亲戚,少不得给出去一些金银锞子荷包,还得费去一大笔。


    秦芬自个儿还没怀上身孕,这时里外一算,手里的银钱竟是只出不进,她不由得心痛起来:


    “五少奶奶那肚子若是能借我使一使就好了,好歹肚子里也算小孩儿,厚着脸皮,出去拜年时总能讨些彩头回来。”


    她说着,嫌弃地拍一拍膝上的铁牛:“你这时候又派不上用场了。”


    丫头们再不曾想着,平日端方守礼的少奶奶,此时心里想的竟是这些,不由得都笑作一团:“咱们少奶奶,以后只怕得生他好几个呢。”


    秦芬哪里就是说这些了,听了丫鬟们调笑,不由得面上发红,范离的身影,不由得又钻进脑海里来。


    然而那点子绮思也不能帮着生钱,秦芬知道还是得捏紧钱袋子过活,叹口气,把脑子里的丈夫赶出去,拿起账册,又左右盘算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房那里犹嫌不够乱似的,过年前大半个月,卫妈妈捧着钥匙和对牌,往秦芬屋里来了。


    进屋后卫妈妈也不忙着说事,四下一打量,先在心里咂个嘴。


    七少奶奶这屋子,也太阔气了些!


    鸡翅木的大架子床,铁力木的柜子桌椅,只这些木头家具,只怕便得上千的银子。


    西间摆着八幅大屏风作隔断,挡住了里屋的光景,东次间这头,七少奶奶自个儿坐的桌上摆了三扇小炕屏,屋角的高脚几上摆着青瓷浅口大花盏,里头养着密密一丛含苞待放的水仙。


    卫妈妈看一下那水仙,好似眼睛被烫了,立刻飞快地低下头去。


    那水仙是宫里贵妃娘娘赏出来的,这本也没什么,秦家本就是贵妃的娘家亲戚,七少奶奶这表妹得着一盆水仙,也是情理中事。


    然而此次贵妃赏的却不是娘家亲眷,而是朝中重臣和亲近人家。


    秦家的四位姑奶奶,也只四、五两位各得着一盆,另外两个,却是没有的。


    可是旁人关心的,却不是那水仙花谁有谁无,而是另一件大事。


    宫中赏赐,历来是皇帝赐给官员,皇后赐给命妇,昭贵妃以皇妃之位行皇后之职,朝中重臣们竟没几个出来说话的。


    就连皇后的娘家忠国公府,也不曾出来说话。


    这里头的意味,由不得人不深思。


    卫妈妈想到宫里那位贵妃说不得还有大造化,再看一看上头沉静的女子,心里打个突。


    她早打定主意和为贵的了,虽然不能背叛主子来投三房,却也不能得罪了眼前这位贵人。


    于是,卫妈妈开口时,便带了些小心的意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七少奶奶,我们太太见您管家甚有条理,说是该慢慢让贤的时候了,今年家中的过年大事,便是您来操办,这不,派奴婢来给您送钥匙和对牌来了呢。”


    秦芬正盘算着自家的营生,哪有空去管旁的,这时笑着睇一眼卫妈妈就低头看账册,想也不想就拒了:


    “大伯母真是抬爱了,前头有我们太太,再有五嫂,那就轮得着我管家了。”


    这话只是一半的缘故,还有一半,秦芬不曾说。


    大房那些人若这样好心,何至于前些年把范夫人逼得躲出府去,她们的好心,能是那样好接的么。


    卫妈妈也不曾想到,七少奶奶竟这般沉得住气,愈发觉得这位主子深不可测,再开口时,又放软了声气:


    “前头七少爷出京,贵妃娘娘派人来赏赐,李吉公公还说七少奶奶是块管家的料子呢,咱们太太回去左思右想,也不能和贵妃娘娘唱反调不是,这才叫老奴厚着脸皮把对牌钥匙给送了来。”


    听了这话,秦芬才把眼睛从账册上拔了起来,正眼看一看卫妈妈。


    卫妈妈陡然碰见那双冷清清的眼睛,只觉得自家主子的盘算被看了个透,才要竭力描补几句,却见秦芬又垂下眼帘去:“大伯母的意思我知道了,你把东西搁下吧。”


    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到底是年轻媳妇,争权夺利的事情一上头,什么冷静克制都忘了。


    卫妈妈抹一把汗,心里替主子叫个好,对着秦芬却还记得礼数,笑盈盈福一福,退着走了出去。


    桃香看一看卫妈妈的背影,恨不得也来个“悄悄的”指桑骂槐,然而秦芬管教严厉,绝不准丫头们学旁人嚼舌,这时桃香只好气哼哼地瞪一眼卫妈妈的后脑勺,满心忧虑地看着那个锦盒:“姑娘,您就这么接了差事?难道不怕大夫人做什么手脚吗?”


    大房自然要做手脚的,然而这手脚,也并不怎么高明。


    方才卫妈妈连说两遍钥匙对牌,就是为了以利益打动人心,却有意无意地绕过了别的事。


    账册。


    范家的账册,大夫人还没交上来。


    若是没有账册,秦芬便不知道前头范家过年是什么旧例,办事过简过奢了,都惹人笑话,到那时,大夫人便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了。


    进,则重新夺回管家权力,再做上几年管家太太;退,也能斥责秦芬办事不力,叫秦芬在下人间毫无威严。


    秦芬倘若去要账本,大夫人只怕也不会那样痛快地拱手送出。


    大夫人那阴阳怪气的嘴脸,秦芬想想便心烦,她懒得去多话,侧着头想一想,唤过南音来吩咐一通:


    “去和大夫人说,我只管过年这一阵子,年前秦家三少爷成亲,年后柯家添丁,到了夏日又是姜家添丁,我这里忙不完的应酬,家事到时候还是得大伯母来管。”


    南音出去,桃香还是满怀忧虑:“姑娘就连过年这次也不该接的。”


    秦芬轻轻揉一揉眼睛,苦笑一笑:“方才卫妈妈提了贵妃娘娘,咱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咱们难道说个怕人算计便缩了起来,到时候给贵妃娘娘丢脸?”


    桃香想想似乎是这么个道理,倒又犯起另一头的愁来:“姑娘不是想收回三房产业的,前头说怕大房的狗急跳墙,不曾忙着动手,何不这次借机收回?”


    “我哪里不曾想到,你不瞧瞧大房使了什么鬼心眼,送了个管家的差事,偏偏把账册给藏起来了,一则是叫我办事摸不着头脑,第二么,只怕是忙着平账呢,这时候硬要收回,只怕也全是烂账,有什么好急的。”


    桃香摸一摸鼻子:“那,怎么办?”


    秦芬把账册往边上一搁:“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事情到了眼前再急吧,过年的事且先搁一搁,三少爷还有几天就成亲了,咱们先管这一件。”


    桃香知道主子与三少爷的情分非比寻常,这时连忙把要送的贺礼再数一遍:“姑娘,那七巧桌早已打好了,清漆刷了三遍,也早晾干了,提前一日送去秦家就成。再有那十三厢金首饰,依着吕姑娘如今的五品诰命,只拣了细巧精致的,不曾选那大的重的,到了正日子,咱们带去秦家就是了。”


    “行了,这就很好,不想这些杂事了,咱们歇会,然后吃饭,睡觉!”


    桃香看一看主子满脸笑容,不由得心服口服,到底是主子姑娘,就是有气量,才见了卫妈妈那老虔婆,她几乎恶心得呕出来,主子竟跟没事人似的。


    秦芬连日劳累,沾枕头就睡,哪还有功夫管旁的。


    又忙两日,便到了秦恒成亲的日子。


    秦芬一大早就梳妆整齐,穿了件喜庆又不招摇的浅紫对襟袄子,头上戴着只精巧的衔珠金凤,胸前挂个金璎珞,又随意戴了几个戒指手镯,便命桃香捧着那首饰匣子出发了。


    秦恒是进士出身的少年英才,二十来岁已领着五品官职,他的婚事,哪能简办了。


    秦芬才下马车,便看见秦家院墙上挂满红绸、红花,再抬头一瞧,门口那对大红灯笼竟不是从前四个姐妹成亲使过的,想来此次杨氏是花了血本办婚宴了。


    想到这里,秦芬不由得回头对桃香笑一笑:“今日的喜宴一定热闹,咱们三舅爷呀,只怕得喝醉喽。”


    门口接人的婆子早已恭敬侯在一边,听见秦芬说句玩笑话,立刻拍起马屁:“自五姑奶奶出门子,家里都少些笑声,这会五姑奶奶一开口就是俏皮话,连我这老婆子听了都要笑。五姑奶奶,您慢着些,当心脚下。”


    秦芬在范家,虽然早已立起威严,也颇得人心,却没一个下人来亲近的,婆子丫鬟们忌讳着大房,哪敢随意讨好,这时回了秦家,才到门口就得着婆子一句家常顽笑,她不由得开颜,亲热地唤那婆子一声“居妈妈”,接着便问:“太太这几日可忙坏了吧?”


    丁香已迎了过来,话头也接了下来:“忙,太太忙得脚不沾地,秋天时说睡不好觉的,如今天天一觉到天亮,三少爷成个亲,竟是把太太少眠的病给治好了。”


    秦芬自个儿近来也忙得很,听了这话很有感触,倒发自内心地叹一句:“太太可真是太不容易啦,这样辛苦,只怕耗神,合该每天喝一碗燕窝安神才是。”


    说话间正巧到了花厅,丁香把秦芬引进屋子,顺嘴提一提秦芬的那句孝顺,杨氏会心一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有一圈儿贵妇来凑趣:“秦夫人的这几位女儿呀,真是一个赛一个地孝顺。”


    秦芬如今作了媳妇,便不再装鹌鹑,只大大方方地对着夫人们福一福:“秦小五在这里多谢各位夫人赞赏!”


    话音未落,角落传来咯一声笑,秦芬不必看都知道必是秦珮,循着声音一望,果然是这丫头。


    边上坐着的,一个是容光焕发的秦贞娘,另一个则是愁云惨雾的秦淑。


    秦珮举起帕子对着秦芬摇一摇:“五姐,这里!”


    秦芬坐下来,四处寻了一圈:“我们圆姐儿呢?”


    提起女儿,秦珮脸上那副得意的神情,遮也遮不住:“小丫头呆不住,乳母抱着到处溜达去啦。”


    秦芬又抚一抚秦贞娘的肚子:“四姐这肚子,瞧着比我五嫂那肚子小一圈儿呢。”


    秦贞娘抿嘴一笑,说两句家常,秦芬一一答了,再要多关怀两句秦贞娘身子如何,却听见秦淑斜刺里冒出一句:


    “听说范家的大夫人和五少奶奶,可都是不好相与的呢,五妹你是老实人,能应付得来么?”


    秦芬也不曾想着秦淑如今是这副不上台面的性子了,这哪里还是那个娇滴滴的大家小姐,快和从前的范五少奶奶相差仿佛了。


    这里秦芬才要应付两句,却听见秦珮又清脆一笑:“三姐,听说玉锁肚子愈发大了,你想那肚子里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第218章


    秦淑如今最怕的, 一是金姨娘安然回府,第二,就是玉锁的肚子。


    玉锁早不跟着秦淑住了,柯源给了个小院, 叫她住在秦淑边上, 如今柯家人看重玉锁和她的肚子,把那小院守得铁桶一般, 若不是玉锁每天要向秦淑请安, 只怕秦淑一连数月都见不着玉锁。


    这时听见秦珮提起玉锁, 秦淑一下子把脸放了下来。


    她看一看三个妹妹,四妹怀着身孕, 整个人丰腴可亲,光鲜得好像在发光, 六妹更是一副得意洋洋的笑,旁人见了,还当她有什么大喜事, 最令人厌恶的就是那五妹, 明明是三品诰命在身,偏偏作一副寒酸打扮, 当真是上不得高台盘。


    秦淑将三个妹妹一一用眼神剐过,最后低头看向自己。


    她如今是商户女眷, 虽沾了个皇字,到底丈夫还没得皇帝恩赏赐个虚职,因此是不能做奢华穿戴的。


    平日在家, 自然是爱怎么打扮都行, 便是一斤重的大金钗,也没人来管, 然而今日出门,到底不好招摇,秦淑只能依照身份,戴了几样小小的散碎金珠、金花,老老实实穿了身暗纹的素面缎子袄。


    这么一副素简打扮,别说是三个妹妹了,就连桃香那臭丫头都快比不过了。


    秦淑这时又在心里懊恼起来,早知道便不争这柯家的婚事了。


    然而再懊恼,她也不能输了气势,对着秦珮,又挤兑回去:“是男是女总得看老天爷赏脸,若是老天爷不眷顾,便是女儿,若是老天爷眷顾,自然是男孩。”


    这话对着秦珮说,显然是想挖苦她不得儿子,秦芬生怕秦珮不高兴,赶紧去看她,然而却见秦贞娘的脸色,已微微沉了下来。


    是了,她怀着身孕,自然不爱听秦淑这番话。


    这个秦淑,当真是一点也不愿旁人好,先挑起话头吵架,这会还要把姐妹们一并带上,可恶至极。


    秦珮如今诸事顺意,略有些不顺的,她自个儿也记着知足的道理,这时并没被秦淑给气着,反倒挽住秦贞娘的胳膊叹口气:


    “罢了,总是我和四姐辛苦,得自个儿亲自怀胎生孩子,哪里和三姐似的,还是个纤细身条,便能白得个孩子。”


    自个儿、亲自,秦珮不嫌麻烦地重复说这话,意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然而这话经不得推敲,有心人听见,拿出去一说嘴,便得罪了今日所有膝下养着庶子的正室夫人。


    秦贞娘和秦芬从前不大喜欢这样斗嘴皮的事,每每见秦珮多言,便要劝阻,然而如今做了媳妇,知道许多事不是自己清高便能避免的,旁人要来招惹,除了还击回去也没旁的法子。


    这时姐妹两个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提起今日的婚事来,把秦珮的话给遮了过去。


    秦珮到底不是傻的,见两个姐姐都不接话茬,稍一思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她如今头上顶着婆婆,边上还有个长嫂,早学得乖巧懂事,这时不仅没生气,还感激地对两个姐姐一人露个讨好的笑。


    秦贞娘见秦珮见事这样明白,不由得松口气,伸手在秦珮脸上轻轻一刮:“小丫头,多大的人了,还一副孩子样。”


    自家这些庶出的兄弟姐妹们,到底还是贴心的多,只那一个秦淑,不放在心上就是。


    秦淑斗嘴输了一阵,心里不甘,再要找话头说两句,却被周遭涌上来的小姑娘们给挤在了一边。


    官家的女儿都是人精,见着秦家几位姑奶奶,哪有不来讨好的。


    首当其冲的就是秦芬这三品诰命,范离前头是锦衣卫指挥使,如今一出征就得了个定远将军的官职,这份出息,给秦芬脸上添了莫大的荣光,小姑娘们哪个不想沾秦芬的运气。


    秦贞娘是嫡女出身,嫁了个清流出身的夫君,姜启文凭着自个儿,年纪轻轻也坐上了五品官位,这份本事不可小觑,小两口的喜气,自然有许多人想沾。


    就连秦珮,身边也围着着好几个姑娘,她是个不起眼的庶女出身,然而嫁了个贡士丈夫,说不得明年就要当进士娘子的,也不可小觑。


    再说,秦珮上讨婆婆欢心,下得长嫂关怀,又替婆家生了第一个孙辈,算是自个儿把日子过起来的,这份本事,谁不佩服。


    秦淑被挤在边上,大感沮丧。


    分明这是她同胞弟弟的婚宴,她才是尊贵的姑奶奶,怎么竟是那几个便宜姐妹受吹捧?如今这些小丫头,眼睛都瞎了么?


    面前的人群,围着秦家另外三个姐妹热闹,有个姑娘说句俏皮话,引得众人咯咯而笑。


    秦淑听着,依稀仿佛是,“我哪能不知高低,进府了都不来拜拜正主的山门,难道去拜那些野庙么”,这话仿佛是在讥讽秦淑名不正言不顺,简直把她起了个倒仰。


    幸好煎熬的时候没多久,外头一连串的声音说花轿进门了,众人一下子无心闲话,都跟着杨氏去新房看热闹了。


    秦家在金陵城置的这座宅子不算逼仄,杨氏便没动女儿们的屋舍,另从别处拣了好的给秦恒作新房。


    她拣了两处给秦恒自个儿选,一是从前赛仙等人住的那院子,那地方虽然偏远些,地方却阔大,是好几个小厢房合围起来的;第二个就是秦贞娘和秦芬从前的院子前头,有个不大不小的厢房,恰处在垂花门边上,连着外院和内院。


    秦恒不曾当场答复,只道回去想想,竟拿这事去问了吕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吕真自然不愿住从前赛仙等人的地方,她感念秦恒尊重自己意思,不愿说实话叫他面上难堪,便把秦贞娘姐妹俩拿出来说事:“四姐和五妹都是有福之人,我愿沾一沾她们的福气,我想住得靠她们的屋子近些。”


    于是乎,这日杨氏便带着女眷们到了那座略显逼仄的新房里。


    秦家如今势大,秦恒自个儿又争气,女眷们哪会不识相地挑刺,这时还一连串地往外掉好话:


    “这屋子连着内院和外院,不可小觑呀,秦夫人对儿媳妇,可还真看重!”


    “可不是!秦夫人真真心胸宽广!”


    说来说去,都是说杨氏好话,并无一个人关注新婚的小两口,尤其是吕真这新媳妇,竟没一个人多提一句。


    秦芬不由得替吕真叹口气,杨氏的儿媳未必难当,可是秦家的儿媳,却是不好当的。


    想一想范家五少奶奶,秦芬不禁替吕真悬心,这姑娘出身也并不算高,能应付得来秦家的这些交际应酬吗?


    人群卷袭着热闹而来,秦恒走在当先头一个,一手紧紧攥成个拳头,另一手牢牢攥着那红绸布。


    众人一见秦恒的模样,立刻哄笑起来:“文曲星今儿也怯场啦!”


    秦恒再老成也是个年轻人,这时听了众人打趣,还想强作镇定,然而脸上却不争气地烫了起来。


    平哥儿和安哥儿各穿一身喜气的枣红小袄,如同两只小猴儿,不住地在秦恒周围蹦来蹦去,听了众人玩笑,跳得更欢。


    一望见杨氏,小哥儿俩立刻丢了哥哥,齐齐蹿了上来,一边一个扯住杨氏的胳膊:“娘,娘,我们和三哥一起接了三嫂到家啦!”


    这副景象,比什么都叫夫人们眼馋。


    论儿女数量,她们也未必比杨氏少,可是论教养子女的本事,谁也不如杨氏。


    杨氏前头忍过那些姨娘通房,才有如今的景象,这时满脸带笑,微微用力箍住两个儿子:“别吵,今儿是三哥的大喜日子,你们乖些。”


    喜嬷嬷是吕家寻来的,虽在坊间有些名声,却也不曾踏足过这样的高官家里,这时扶着吕真,倒先打起哆嗦来。


    吕真不愿头一日就在婆家丢了场面,这时心里微微叹口气,破了新娘子不得随便开口的规矩,轻轻说一声:“许嫂子,别慌。”


    秦恒就在吕真旁边,哪里能听不见这句,他虽不钟情于吕真,却也打定主意和这位娘子相敬如宾的,这时便将事情揽在身上:“这位大嫂,等会说话,还请慢着些,我可不曾经过这遭。”


    这话说得既诙谐又糊涂,哪个新郎官成亲时,是经过这事的?


    众人只当秦恒紧张,唯有杨氏是觉得这庶子是为了叫场面热闹,心里满意极了,指一指秦恒,对众人笑着道:“瞧瞧我家恒哥儿,难得也犯回懵。”


    这么一打岔,喜嬷嬷才不那么慌乱了,想一想吕老爷给的那大红封,稳住底气,提高声音喊一句:“闹洞房啦!”


    秦芬自个儿成亲的时候,跟个提线木偶似的,在新房里的事,除了那盏辣人的合卺酒和五少奶奶抢着出风头,别的什么也记不清了,今日再看吕真成亲,只替她满心欢喜。


    “新郎新娘喝合卺酒,和和美美!”


    “新人结发,永不分离!”


    “新郎官挑盖头,新娘子见婆家人啦!”


    秦恒接过那裹了红绸的秤杆子,轻轻挑起吕真的盖头。


    一张端庄的脸孔,映入众人的眼帘。


    众人见了,不由得略有些失望。


    听说秦三少奶奶出身寻常,偏生被秦三少爷挑中了,众人只当她是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谁知这时一看,也不过就是中上长相。


    自然了,来秦家喝喜酒的都是人精,不过是片刻的沉默,便有人起头赞起了吕真。


    什么样貌美丽啦,什么气派不凡啦,又是什么宜室宜家啦,种种夸赞,全是套话,也算是把场面给敷衍了过去。


    杨氏等了片刻,开口邀请众人去席上,秦芬特意落在最后,走到吕真身边:“我以后再不能唤你吕姑娘了,我得叫你三嫂了,得,你一下子比我高出一截。”


    吕真抿嘴一笑:“我本就比你大的。”


    秦恒正在门外嘱咐两个弟弟,听见屋里这一句,心中对吕真多些满意:这新婚妻子,倒是个不做作的真性情。


    “五妹,可说好话了?咱们往前头去吧。”


    秦芬听见秦恒唤,连忙应一声,对着吕真微微颔首,随着秦恒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了吕真和庆儿主仆两个,庆儿这才长长松口气:“秦家的派头可真大。”


    吕真也无声叹息,可不是派头大,从宅子到地位,哪样都比吕家高出几截去。


    从前吕真是有自信的,她虽容貌寻常、出身不显,可是她觉得凭自己的教养、内涵,定能在婆家站稳脚跟,今日一看,她却没自信了。


    那位婆母便不说了,贵妃的亲姑母,又掌中馈多年,身上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虽然对着贵客们时时微笑,关键时候一句话便能稳住场面,哪里是简单的。


    几位姑姐妹,吕真从前只和秦芬相熟,然而出门前听了些家长里短,渐渐明白,几位秦姑娘,也没一个是笨人。


    秦四姑娘自不必说,那么个出身,那么个舅家,又有那么个贵妃表姐,她就是什么都不做,只怕姜家也得好生烧香供起来。


    秦三姑娘,还是个不起眼的庶女时,便能越过年龄相当的嫡妹抢先定下婚事,这心机手段简直不可想象。


    柯少爷虽然如今不曾出仕,却领了皇商的差事,还渐渐地在身边聚了一帮商人,听说北直隶那一带,商行里全是柯家说了算,这样一门亲事,怎么也不算差的。


    秦六姑娘呢,在娘家时出身宠爱都寻常,过门后却能上讨婆婆欢心,下得长嫂关爱,就连那位从前长年住在书院的方三少爷,如今也家常守着妻女乐呵,这全是秦六姑娘自个儿有手段。


    至于秦芬,吕真对她也是既喜欢又敬佩,这姑娘她是了解的,正直宽厚还聪慧,全凭人品一条,便能折服旁人,更不用说她还有个天子近臣的丈夫。


    想到这里,吕真不由得又叹口气,她那些学识、教养,在秦家这些女眷面前,可当真是不够看的。


    这一叹气,门外便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小丫头的声音:“三少奶奶,您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吕真不曾想着还有旁人,连忙肃一肃面容,对着庆儿使个眼色。


    方才主仆两个感慨秦家派头大,定是被人给听见了,这时庆儿一时竟不知用什么态度说话,稍一思忖,摆了个沉静的样子出来:“外头是哪位?请进来说话。”


    一个头上扎着红头绳的十二三岁小丫头,轻手轻脚走了进来。


    吕真沉住气,微笑着问一声:“你是三少爷身边的丫头吗?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摇摇头:“我原是给六姑奶奶守院子的,是太太特地拨来这院子服侍的,我叫珠儿。”她顿一顿,又轻声道:“三少爷身边只有月琴姐姐一个大丫鬟。”


    这句也未必就是故意讨好,吕真也不至于去和丫鬟争风吃醋,然而听见丈夫作风正派,她到底还是松口气。


    一位正人君子,总比一个风流浪子要好相处得多。


    吕真心里莫名松了一些,对着小丫头,便更和气两分:“我这里没什么事,你先下去吧。”


    庆儿等那丫头走出去,悄没声地问吕真:“这小丫头,莫不是太太派来盯梢的?”


    吕真也拿不准婆母的意思,然而对着大丫鬟,还是摇头微笑:“太太想必是怕咱们不熟悉秦家,特留个小丫头照应呢。范夫人说成亲那日饿得不行,幸亏有喜儿领着南音去厨房要吃的,太太想必也是这意思。”


    庆儿不再多口,侧耳听一听外头的动静,脸上满是笑容:“今儿这喜宴,可真热闹,姑娘面上可真是有光。”


    吕真“嗯”一声,脸上微热,纠正了庆儿的说法:“以后不能再称姑娘了,得叫少奶奶。”


    庆儿吐一吐舌头:“是,少奶奶。”她看着自家姑娘双颊生晕,知道她羞了,连忙扯个旁的话题:“也不知少爷今儿会不会喝醉。”


    秦恒不光喝醉了,还是大醉。


    他于这婚事本身,并无十分的上心,然而嫡母尽力操办,家中兄弟姐妹都捧场,宫中也恩赏许多东西,加上同僚们都来贺喜,他怎么能不放开了应酬。


    先敬主桌,再接着就是一桌一桌的贵客,三十六桌敬下来,秦恒早醉得走不直道了。


    回到主桌时经过秦芬这桌,秦恒踉跄几下,秦贞娘离得最近,连忙伸手用力托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恒眼睛都发直了,却还认得人,对秦贞娘又是作揖又是躬身:“对不住四姐,我,我没撞疼你吧?我,我今天太高兴了……”


    姜启文早从男宾那桌跳了出来,三步并做两步护在秦贞娘边上,这时上下打量,见娘子一根头发丝也没乱,这才长长松一口气。


    他怕秦贞娘受伤,可又不好对着一个醉汉发脾气,再者今日是秦恒的大喜日子,他怎么能指摘人家,这时对着秦恒微微颔首算是翻过篇去,人却往前一步,隔开了姐弟两个。


    秦贞娘安坐着不动,对秦恒身后的两个弟弟嘱咐一句:“快扶好三哥,他今日若是醉倒了,你们俩的差事就算办砸了!”


    小哥儿两个受不得激,“哎呦”一声,齐齐用力擎着秦恒站直。


    秦恒平日里端肃沉稳,今日竟不吃痛,口齿不清地叫起来:“谁在掐我胳膊?是平哥儿还是安哥儿?啊呀,痛得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才那一下冲撞,明眼人都瞧出姜少爷是不高兴的,周遭人原替姐弟俩悬心的,见秦贞娘一句话就把事情给遮了过去,嘴上不说,心里却都在叫好。


    见秦恒说起醉话,众人哪有不来捧场的,这个说新郎官尽兴,那个说小哥儿俩神勇,一阵热闹,简直比闹新房也不差什么了。


    秦淑最见不得自家四妹那副假清高的模样,见她一句话就出尽风头,更是气得不行,她简直连装都装不下去了,起身用力扯一把秦恒,冷笑一声:“你瞧你这副醉相,真是失礼至极!”


    第219章


    秦淑是秦恒的亲姐姐, 这话原也说得,旁人见了,只当这姐姐平日就管教弟弟,此时也不多说什么, 只微笑看着便罢。


    秦家姐妹几个却都知道, 秦淑不过是见不得旁人出风头罢了。


    秦恒还有一丝残留的理智,凭他的聪敏, 自然知道亲姐姐在作什么妖, 他脸色一沉, 也重重哼了一声。


    秦芬见自家那三哥醉意浓浓的脸上闪出一丝不快,生怕他大醉之下说出什么重话来, 到那时,不光他自个儿失礼, 秦家也得跟着丢面子,左右一想,连忙端起鸡蛋羹向圆姐儿走去。


    圆姐儿好像知道秦芬心意, 对着那鸡蛋羹又是摇头又是踢脚, 秦芬“哎呦”一声,将那鸡蛋羹不偏不倚地倒在了秦淑身上。


    宾客们都是有礼数的, 哪里会多瞧秦家的热闹,这时颇有默契地转过头去推杯换盏。


    秦芬迎着秦淑气愤不已的脸孔, 无奈地摊摊手,秦淑见了五妹那副厚脸皮的样子,简直气得哆嗦起来。


    秦珮好像还嫌火不够大, 笑盈盈地对秦淑摇摇头:“哎呀, 咱们圆姐儿发脾气了,三姐, 你可别怪小孩子呀。”


    杨氏在上头早看见下边这一出戏了,她看一眼茶花,对着秦淑一努嘴,待茶花“请”了秦淑出去,才笑嘻嘻地道:“圆姐儿只怕呆不住了呢,腊梅去带圆姐儿往边上花厅去,我去瞧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氏特地把圆姐儿抱出来,自然不是为了逗弄孩子,姐妹三个齐齐跟着,到了花厅。


    “今儿你们都是好的,这婚宴略有些不周到的,全亏你们照应,我得跟你们道谢才是。”


    姐妹三个哪敢受杨氏一声谢,连忙都起身道不敢。


    杨氏叹口气:“行了,别讲那虚礼了,都坐着吧。”她又摇了摇头:“从前你们在家时不觉着如何,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竟孤单起来。”


    可不是孤单,如今秦览和杨氏再不贴心,两口子只怕半年也见不了几面,两个小的,读书的读书,练武的练武,也都不能在杨氏膝下笑闹承欢,杨氏一个人对着繁琐的家事,怎么快活得起来。


    秦珮最会讨人欢心的,这时连忙把圆姐儿献宝似的捧了上去:“既太太觉着孤单,我叫圆姐儿代我孝敬太太,今儿便把她留下。”


    杨氏不由得好笑:“得了,你婆婆把圆姐儿看得宝贝疙瘩一般,我留下圆姐儿,她不得找我拼命!”


    打过这个岔子,杨氏的心绪才好了些,将三个女儿一一看过,慢慢地道:


    “新年百官朝拜,皇上或许要当众立太子了,皇后娘娘凤体不适,届时便是咱们贵妃娘娘代行其职,我替你们三个都讨了恩,到时候一齐进宫去参拜娘娘。”


    纪王是如今唯一的皇子,这太子的人选,自然是别无悬念。


    至于皇后,她凤体不适,到新年时候或许便好了,如何现在就知道是昭贵妃代行其职了?


    只怕是皇帝有意抬举昭贵妃这太子之母。


    至于昭贵妃是否还有旁的福气……皇帝不说,旁人也不敢相问。


    问出来了,既怕催了皇后的命,也怕挡着昭贵妃的路。


    有些话,不出口时还能糊过去,出口了,便要天崩地裂。


    姐妹三个知道杨氏话里的分量,互相对视一眼,郑重应了下来。


    杨氏说过正事,便打发其他两个女儿回席上去,独独留下了秦芬。


    秦芬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一看杨氏,小心地问:“太太,是徐姨娘身子不适么?还是安哥儿不听话?”


    杨氏摇了摇头,竟问句不相干的:“五丫头,你在范家,是不是遇着难题了?我瞧你脸色也不比你三姐好多少。”


    秦芬今日,已是第二回在娘家觉着窝心了。


    对于杨氏,秦芬一开始是公事公办的讨好,后来发觉这妇人品性端方,又多了些敬重和体贴,至于回报,秦芬却是没想过的。


    这位嫡母,于秦芬来说是长辈之尊,无论如何恭敬礼待就是了,人家有自己的亲生女儿,秦芬也不曾想着能争个什么荣宠的,不意这时候竟得着杨氏一句主动的关怀,她心里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太太,范家那里还好……”秦芬起先想着报喜不报忧,不知怎么,又改了主意,“只大房的伯母、嫂嫂,难缠得很。”


    杨氏从前待秦芬,一半是真心,亦有一半是觉着这庶女是个助力,后来这庶女离家了,杨氏身边少个人帮着料理家里琐事不说,也没人说知心话了,方才问那一声,竟是出自真心。


    听见秦芬当真诉苦,杨氏哪有不关怀的:“怎么着?大房那里一家子白身,还敢跟你叫板不成?”


    这话里带着火气,也带着满满的关怀,从前只秦贞娘能得着这待遇,如今秦芬竟也得着了。


    她眼睛发酸,脸上却带着笑:“哪儿能呢,当真叫板她们也不敢,无非就是使些手脚罢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芬将巡铺子时大房闹事的话一说,杨氏立刻冷哼一声:“净使些下作手段!一家子人不知道劲往一处使,光给自家人使绊子算什么本事!”


    这话既公道又占理,秦芬听了心里熨帖,顺嘴说一句顽皮话:“太太这句道理我得记着,下次再和大伯母辩论,便能用得上了。”


    杨氏多久没听见秦芬开玩笑了,这时竟笑出声来:“你这丫头,还是这么副性子!”她笑了两声,又问秦芬,“你在家也学了些本事,这件小事总不至于把你难住了吧?”


    “哪儿呢,我当天回府就和大伯母当面对质去了,大房的婆媳三个恰巧在一处,我把她们震吓得无话可说,后边她们也没敢再使手段了,这事哪还能难住我。”秦芬说着,面上带了丝得意,这副样子,竟有些像秦珮。


    给三房的铺子使坏,这事在杨氏看来,已经够卑劣的了,谁知五丫头的意思,竟还有旁的事难住了她?


    “五丫头,你为难的不是这件事,那到底是什么?”


    秦芬叹口气,把大夫人叫她操办过年的事情说了出来。


    杨氏才听一半,就咬牙切齿:“这个范家大夫人,可真是口蜜腹剑!”


    她是执掌中馈多年的好手,怎么会不识得这里头的厉害,不给秦芬账册,便是不想秦芬办好事情,这往轻了说是想看秦芬笑话,往重了说便是折损秦芬的主子尊严。


    秦芬这次损了威严,往后再想管家立威,可就难了。


    说完这事,秦芬无奈地笑一笑:“我这次可真是黔驴技穷了,不知道府里的旧例,饶是多少小聪明,我也使不上呐。原想今日宴散了寻太太问个主意,谁知太太先问我了,既如此,还请太太教教我。”


    杨氏娘家便是大族,自个儿又陪着丈夫从低位小官熬上来,经过见过的事情多了去了,这时不过是低头一沉思,便想出一条可用的法子来。


    “这还是从前听来的一个法子,有那一家子里几房人贫富不均的,过年各家都觉着管家的娘子操办得不好,干脆便不要这娘子操办了,大房的管米饭,二房的管肉菜,三房的管汤水,以此类推下去,一家子竟囫囵包圆一桌年夜饭了。各房人怕丢丑,因此出的都是好菜,年夜饭竟也算丰盛。你如今也使这法子,不就成了。”


    秦芬一点既通,听了这法子,立刻拍手叫好,她自个儿伶俐,又更想到了上一层去:“我只说不曾管上家里的账册,叫各处把开销记着,回头找大伯母报账!”


    杨氏见秦芬的难题解了,心里也高兴,望一望这丫头今日一身清雅打扮,知道这是个明白的,便又提起一桩事来:


    “翻过年来,皇帝的孝期就满了,到那时,便该选秀了。皇后这次过年给咱们娘娘让位,到底还有个纪王的缘故在,选秀的时候,她是一定不愿让位的,加上选秀后必有一批新人进宫,娘娘到时候的日子,只怕要难过起来了。”


    这话算是宫廷秘辛,杨氏要说,也是对亲生女儿说,怎么对着自己这庶女,竟说起来了。


    秦芬愣一愣,一时不知接什么话。


    她虽是个三品诰命,可是放在外头也不如何稀罕,便是想给昭贵妃添助力,也没处使劲呐。


    杨氏见秦芬满脸困惑,不由得笑了:“我不过是找人发发牢骚罢了,瞧你这丫头吓成什么样。”她说着,叹口气:“贞娘在姜家过得不易,如今又怀着肚子,我哪敢和她说这些。”


    这话颇有些替女儿担忧的意思,秦芬连忙开口宽慰:“旁的不论,四姐夫待四姐的心总是真真的,方才三哥那一撞,四姐夫都险些吹胡子瞪眼了。”


    杨氏微微笑一笑,不曾答这话。


    “你难得家来一趟,反正席上的热闹也差不多了,你去瞧瞧你姨娘吧。”


    秦家长子成亲的日子,谁还能顾上一个姨娘,杨氏这话,叫秦芬又感动一回:“太太疼我。”


    徐姨娘再如何得杨氏信任,到底是个妾室身份,今日不好出门乱逛,只领了杏儿在院里呆着。


    外头的丝竹声呜哩哇啦吵得大半日,杏儿的头都大了,徐姨娘面色还只如常,一边给廊下的花浇水,一边嘱咐杏儿:“把那红玉竹挪进去些,它可不禁晒。”


    秦芬进门时,瞧见的便是这副家常场景。


    徐姨娘再不曾想着,女儿今日竟还能有空来瞧瞧自己,这时将水瓢“咚”一声丢进水桶里,飞快地跑上前来:“芬儿怎么回来了!快进屋来坐!”


    “这都是太太的恩赐,特地叫我来看看姨娘呢。”秦芬说着,将廊下的花草一一看过,“姨娘如今爱上侍弄花草了?”


    徐姨娘笑一笑:“是太太如今爱养些花儿草儿,偏生她又忙,还不准小丫头们帮着浇水,这些花草便总是奄奄一息,我瞧了就把这差事揽过来,把花草养好了再给太太送回去。”


    秦芬挽着徐姨娘的手进屋,一边走一边说家常:“这活计当真不错,能时时出门看看风景呢,姨娘总是坐在屋里绣花,眼睛早该歇歇了。”


    徐姨娘笑着摇摇头:“姨娘老了,这半年来,眼睛已渐渐瞧不清东西了。”


    秦芬还总记着徐姨娘坐在窗下飞针走线的样子,这时陡然听见徐姨娘已瞧不清东西,不由得心头大震,凑近了仔细打量徐姨娘。


    徐姨娘生得袅娜,从前是一向看嫩的,数月未见,竟也有了一丝老态。


    见女儿满脸伤怀,徐姨娘连忙打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今杏儿开始学着绣东西了,她肯用心,又是棵好苗子,已差不多快出师了,太太那里,寻常还是使着我们屋里送去的绣件。我虽不能绣东西了,那银耳、桃胶还有虫草花还能拣一拣的,太太那里家常还是喝我送的羹汤呢。”


    人都是要老的,徐姨娘也不例外,既是她还得杨氏看重,秦芬便也放下心来。


    日头转西,窗棂中渐渐射入金红的光来,秦芬望一望天色,知道是该回去的时候,便起身告辞。


    徐姨娘送了女儿出门,到底没忍住:“范家的日子,是不是很辛苦?”


    这话杨氏问了还罢,徐姨娘一个妾室,哪有什么资格去怀疑天子所赐的婚事,秦芬连忙回头握住徐姨娘的手:“姨娘放心,我是有些难处,可是太太都给支了招了,你不用担心。”


    对于自家那位主母,徐姨娘一向是无比信任的,这时听见主母已经给女儿支了招,再没别的话,只依依不舍地看着女儿离去。


    秦芬都走出老远了,徐姨娘还伸长脖子眺望,杏儿默默地等了许久,觑着自家主子收回视线了,轻声道:“桃香姐姐方才都和我说了,姑爷在西北打了打胜仗,可受皇上看重呢,姨娘不必担心。”


    徐姨娘抹一把眼泪,转忧为喜:“姑爷这般有出息,咱们五姑娘哪世修来的福哟。说起来,这都是太太给的福气,方才五姑娘说太太劳神了得喝燕窝,从明儿起,每隔五日,咱们便给太太炖一碗燕窝送去。”


    杏儿把手藏在袖子里掐指一算,有些肉痛:“姨娘,那得好多银子呢。”


    徐姨娘难得地对丫鬟瞪一回眼:“太太待五姑娘和七少爷那样好,又待咱们宽厚,你只计较银子做什么?”


    第220章


    范府宅院虽阔大, 两房人多年不和,一向不在家随意聚头的,因此许多屋子都是空着,秦芬这日开了花厅, 各人都是面面相觑。


    大夫人坐在上首, 一边打量屋里的布置,一边随手拢一拢领口:“小七媳妇把我们叫到这冷冰冰的屋子里, 究竟是为什么大事?”


    秦芬给个歉意的笑容:“对不住了大伯母, 我这就把炭盆给您挪近些。”


    桃香听了, 立马上前,从五少奶奶身边挪走炭盆, “当”一声搁在大夫人面前。


    五少奶奶顿时不悦起来,她是有身子的人, 连七弟妹这小姑娘都知道照应她,那位假慈和的大伯母,怎么竟不懂事起来。


    再说了, 大伯母那貂毛里子的大袄, 便是雪天里也扛得住冻,这屋里密不透风, 哪里就冷了。


    分明就是要和旁人唱反调!


    从前大夫人是帮着五少奶奶和亲婆婆唱反调,她自然乐意, 如今这反调唱到她自己头上,她便不高兴了。


    范夫人一眼就瞧出秦芬那抱歉的笑容全是敷衍,心里猜测自家儿媳是有意为之, 心里不由得发笑。


    那大嫂从前爱装腔作势的, 遇见自家儿媳这个直性子,手段竟全不管用了。


    然而一家人在外总得团结, 范夫人再如何也不会揭秦芬的短,于是笑一笑,替儿媳描补:


    “离儿媳妇想着大伙商议过年大事,总得正经坐下谈一谈,这花厅开得急促,不曾来得及细细收拾,大嫂勿要和小孩子们计较。”


    大夫人不过是随口挑个毛病,谁想到三房婆媳三个齐齐发作,她辩又辩不过,更不能和五少奶奶一个孕妇争炭盆,只好笑一笑作罢。


    心里却奇,那秦五到底有什么本事,也不曾见她使什么了不起的手段,怎么竟把三房给捏在一起了!


    秦芬望一望大房皮笑肉不笑的婆媳三个,再看一看满脸疑惑的五少奶奶,心里不由得打鼓。


    杨氏给她出的主意虽好,可是众人若不同意,又该如何?


    正在心里忐忑着,忽地遇上范夫人鼓励的目光,秦芬心里顿时大定。


    无论如何,范夫人总是会支持她的,五少奶奶如今也比以前通情理,她慢慢说一说缘故,只怕就同意了。杨氏出的法子,说不得当真能用上。


    自然了,说话的方式也得仔细选择。


    “是这么回事,大伯母厚爱,叫我今年操办过年的事……”秦芬说到这里,故意摆个受宠若惊的模样,歉疚地看看大少奶奶和三少奶奶。


    是大夫人这婆婆不提拔亲儿媳,可不是她秦芬要抢管家权。


    果然,秦芬立刻收到了妯娌两个愤愤不平的眼神。


    秦芬要的便是这反应,微微一笑,将话说了下去:“我进门才几天,头顶有大伯母和太太,前头有三位嫂嫂,我能显多大的本事,拿多大的主意呢……”


    五少奶奶这人是个随风倒,哪里又好就钻哪里的,丈夫已沾了七弟的光,加上近来秦芬总不忘送些吃喝给她,方才又记得照应她身孕,她哪里会不帮着秦芬说话,这时见秦芬摆出战战兢兢的模样,立刻出声了:


    “七弟妹勿要过谦,我瞧你管家是把好手,就连宫里的李吉公公也赞过你的,谁还能说你不行的?你有什么主意尽管说,我第一个赞同的!”


    李吉赞秦芬会管家的话,还是大夫人有意放出来的,就是为了架着秦芬管家,这时候竟被五少奶奶拿来用了。


    大少奶奶和三少奶奶对视一眼,却不曾吭声。


    她们虽然不忿婆婆拉拔旁人,却也不至于当众和婆婆唱反调。


    范夫人适时地开口了:“夔儿媳妇的话有理,离儿媳妇是个聪慧的,定有好主意,只管说出来大伙参详就是。”


    话赶话地到了这一步,大夫人总不能说她不同意秦芬的想法,只好不阴不阳地笑一笑:“是啊,小七媳妇,你放胆说吧。”


    秦芬把那全家合力操办过年的法子一说,范夫人立刻点头称好,大夫人却摇了头:“这不成,管家一事,最忌讳七嘴八舌的,若是你要这样她要那样,可什么事也办不成的。”


    五少奶奶也听不出好不好,然而她今日打定主意要和大夫人唱反调,偏偏要帮着秦芬:“我觉得七弟妹的主意不错,大嫂,三嫂,你们说呢?”


    五少奶奶说话喜欢拉扯旁人,从前大少奶奶和三少奶奶在旁边瞧热闹,心里还要替这五弟妹叫好,今日猛然被点到,一个摆手,一个摇头:“我们哪有主意。”


    秦芬也不去管大夫人的话,只慢慢解释:


    “我不是叫大伙儿一股脑儿去忙一件事,我是想着,把过年的事情分成四样,我们四个媳妇一起办。”


    范夫人心里一动:“离儿媳妇,细细地说说。”


    “过年总共有四件大事,头一个就是过年祭祖,第二件呢,是各处陈设装扮,再有就是年夜饭,最后一桩,就是奴仆们的赏赐,我想着咱们妯娌四个一人领一件,各自去办各自的事,这样既不会乱成一团,又能各自显出才干。”


    旁的还罢,最后一句“显出才干”,却是结结实实打动了大少奶奶的心。


    她进门也有十好几年了,自诩是这府里的长媳,可是婆婆与三婶各自捏着一把家务,她连个鸡毛蒜皮也没摸着,如何不急。


    今日秦芬一下子就分出四件大事来,桩桩看着都是极能显本事的,她怎么不心动。


    三少奶奶看一看大嫂那跃跃欲试的样子,提了个要紧的问题:“可是……咱们又不管家,往哪里支银子去呢,总不能叫咱们自己……”


    五少奶奶心里想的也是这话,然而她今日是帮着秦芬的,不好问出口,听见三少奶奶问了,竟装起相来:“三嫂真是杞人忧天,七弟妹是个最周到的人,定不能叫我们三个嫂子吃亏的。”


    这话却是连自己也带上了,秦芬便是想叫她们出银子,也不好开口的了。


    秦芬哪里猜不出这话的意思,微微一笑,道:“我和大伯母商议好了的,我也就代管过年这几日,所以账册并没接在手里,各位嫂嫂只管记下开销,到时候往大伯母那里报账就是。”


    前头说些什么,大夫人还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模样,这时听见要找她要银子,顿时挺直了背脊。


    不光是大夫人,屋里其余人,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这个七少奶奶,可真是个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全乎人!


    这次大夫人叫秦芬管家,明眼人都能瞧出来是使坏,都等着看秦芬如何化解,方才见她把差事拆成四样,已都在心里默默叫个好,这时听见她连银子支出都已想好了,便更觉得她精明了。


    说起来也是大夫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不交账本,以为能难着人家,谁知人家偏拿着这条说事。


    管家不管账,那算什么管家?


    既是如此,那家里的开销自然该往管账的人要去!


    合情合理!


    秦芬不等大夫人开口,又提一句不相干的:“翻过年去,我娘家太太要带我们进宫朝拜的,到时候我哪有那许多时间管家务,自然是该还给大伯母的了。”


    得了,这丫头都搬出昭贵妃了,旁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大夫人只恨自己没有个妖精似的亲戚,也能进宫去讨得皇帝欢心,这时对着秦芬,连笑都快笑不出来了:“既是你忙,那你忙你的吧。”


    这么多年了,大夫人一向是巧舌如簧的,什么时候说过这样干巴巴的话了。


    屋里众人都知道,大夫人这是气急了。


    秦芬也不去理会大夫人的模样,对着三个妯娌笑一笑:“三位嫂嫂相中哪一件差事,咱们就在这里定下吧,过年也没多少日子,该操办起来了。”


    大少奶奶自诩身份高,抢先挑了祭祀这一样,五少奶奶不愿劳累,也赶紧拣了给奴仆发赏这件轻省差事,剩下的两件,既麻烦又琐碎,三少奶奶一个也不想接,思来想去,摆个谦让的模样:“五弟妹先挑吧。”


    秦芬想也不想,随手点一件:“我管年夜饭吧。”


    三少奶奶“哎”一声:“我肚子里倒是知道几样新菜式,说出来替七弟妹参详。”


    五少奶奶“嗤”一声笑:“三嫂,说好了一人一样的,你这是帮忙还是抢功呀?”


    秦芬哪里是瞧不出三少奶奶想换差事,她本就只想过好小日子,不想管这两房杂事的,这时也不计较,只爽快换过:“既是三嫂有好主意,我管四处陈设装饰是。”


    三少奶奶扭捏几下,半推半就应了。


    事情议定,两房人各自散了。


    大夫人领着两个儿媳往西边,范夫人领着两个儿媳往东边,颇有些背道而驰的意思。


    五少奶奶是个碎嘴子,如今有身孕,性子更琐碎了,一路上叨叨个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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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妹这脑瓜子到底是怎么长的,大伯母扔个那样的难题你都能轻轻松松化解了。嘿,弟妹,你方才 ‘仗势欺人’那一招使得真好,大伯母还想坑你来着,听见你要进宫去见贵妃娘娘,什么屁也不敢放了。”


    这话既粗且俗,还把秦芬的底给掀了,自然不算是好话。


    秦芬知道五少奶奶就是那么副性子,哪里会和她置气,更重要的是,她如今要把三房的威信渐渐竖起来,五少奶奶是她该争取的人,她不会自毁城墙的。


    范夫人生怕秦芬生气,连忙偷眼去瞧,却见秦芬只是淡淡而笑,全没放在心上的样子。


    对着秦芬这儿媳,范夫人再没什么不满的,连忙替她打个岔:“禾意方才可冻着了?赶快回去歇着是正经。”


    这么随口一句,五少奶奶又记恨起方才大夫人没脸没皮抢炭盆的事来。


    她眼珠子一转便有了主意,保管要把大房那些奴仆的赏赐给刮掉些,帽子还得扣在大夫人头上。


    到了大年夜这日,早上先开祠堂给祖先祭祀,下午是奴仆们领赏,晚上便是阖府年夜饭,事事都是井井有条,比往年更顺畅些。


    年夜饭的席上,四叔公先起筷子夹了几根云丝,抖着胡子道:“今年过年,小七媳妇操办得可真不错,。”


    众人都已听说大夫人把家事丢给了秦芬,还当今日全是那位七少奶奶咬牙办下来的,四叔公也不例外。


    四叔公大多时候抱着个难得糊涂的心思,然而今日小七媳妇出力出钱,他想着总该夸一声,好叫众人明白小七媳妇的功劳。


    秦芬在边上听见,立刻起身道不敢,谦逊两句,把几个妯娌全点了出来。


    大少奶奶先还把帕子捏得紧紧的,听见七弟妹竟不曾没下自己的功劳,笑逐颜开站起身来,也跟着谦逊。


    四叔公那昏花的老眼,不由得看一眼秦芬,心里赞这小七媳妇是个有气度的。


    “嗯,今年你们几个办的事,都很不错。”


    四叔公也不能偏颇太过,干脆把四个侄孙媳妇全夸了一遍。


    大夫人坐在席上,看着妯娌们或是同情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简直气得要坐不稳了。


    她前头辛辛苦苦操劳了十好几年,四叔那老糊涂从来都是坦然受之,从没想着夸一个字,如今见那小七媳妇娘家势大,便贴上去吹牛皮,也当真是人老皮厚!


    大年夜吃了晚饭便各家该守岁,秦芬先陪着范夫人下了几局棋,又陪着五少奶奶投了几回壶,待时过大半,便说要回去歇着预备进宫。


    大夫人如今看秦芬哪里都不顺眼,这时听见秦芬要早退,便冷笑一声:“进婆家头一年便这样托大,这就是你娘家教的道理?”


    这话范夫人和秦芬都不好接,五少奶奶见状,便“哎呦”一声:“我肚子不舒服!弟妹,快陪我回去!”


    五少奶奶那肚子,怎么就那样巧地痛起来,还不是替秦芬解围。


    屋里人人都知道这道理,大夫人自然也心知肚明,可是她难道敢说五少奶奶的肚子无事,扯一扯嘴角,低头嘟囔一声:“也太不凑巧了。”


    秦芬今日连受了五少奶奶几回的助,再要“君子之交淡如水”也不好意思,对五少奶奶感激一笑,亲自扶着她慢慢往回走去。


    大年节下,奴婢们能回家的也都回了,各处院子空无一人,显得空荡荡的。


    墨蓝天空上,点点星子衬着人间灯火,叫人看了忍不住心生感慨。


    五少奶奶如今肚子大,走得小心,许久才走出百余步,她看一看身边的秦芬,却见这位弟妹脸上一丝不耐烦也没秦芬察觉到了,回个微笑,五少奶奶见了,不由得在心里起个疑问。


    她以卑微之身嫁给范夔,在范家受尽冷眼,大房那几个虽然是白身,可是拿着长辈和嫂子的款儿,待她从来都是又打又拉的,就连婆母,也不大看得上她,怎么这位七弟妹,和旁人全不一样?


    五少奶奶有心想问,却又觉得太过鲁莽,抿一抿嘴,打个迂回开口了:“七弟妹,叫你这样身份的人来扶我,委屈你了。”


    秦芬笑一笑:“五嫂太过谦啦。”


    若是大伯母那样的,早就舌灿莲花地说一大堆了,这七弟妹却只一句话带过,五少奶奶竟拿不准这弟妹是自傲还是当真实诚了。


    若说她实诚,怎么大伯母在她身上一点好也没讨着呢?


    五少奶奶觉得,只怕不只是因为秦家背后的昭贵妃。


    这位七弟妹劳心劳力地看账本、巡铺子田庄,听说还给太太的产业改了两条小规矩,这在五少奶奶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


    她以为大家族的女眷只要坐着喝茶,然后再一起说说旁人闲话,享享清福就行了。


    前头听说下人们对秦芬很是敬重,五少奶奶还不服气,这会想想秦芬不知疲倦地忙里忙外,她自个儿也生出一丝佩服来。


    秦芬扶了五少奶奶一路,见这五嫂沉默寡言,还有些不惯,然而她与这位主儿实在不是一路人,便也不多话,到了地方对穗儿交代两句,便自行回了屋。


    初二一早,秦芬便梳妆整齐,穿着三品诰命服出门。


    先往范夫人处拜别,再往大夫人处交了钥匙对牌。


    大夫人是想再说几句阴阳怪气来着,对着秦芬的三品诰命服,怎么也没那副胆子,只好皮笑肉不笑地收了东西放人。


    这里秦芬走了没多久,五少奶奶就派人拿了过年的开销来报,大少奶奶和三少奶奶闻风而动,也一齐派了人出来。


    大夫人还没用完早点心,就被三个大丫鬟齐齐围住了。


    “行了行了,急些什么?没瞧见咱们太太饭都没吃完?你们一个个的,赶着……”大过年不能说不吉利的,卫妈妈用尽力气,把后头的话咽了下去。


    穗儿随着主子,如今不怎么捧着大房了,这时咯咯一笑,对卫妈妈福一福:“我的好妈妈呀,谁跟银子过不去呀,当初说好了过完年来找大夫人报账,咱们这也没行差踏错呀!”


    大少奶奶的丫头生怕要不着银子回去被骂,也赶紧跟上一句:“照着平时的例,太太也开始理事了,卫妈妈,我们是瞧着时辰过来的。”


    这一个两个的,怎么如今都难对付起来?


    大夫人气得要摔碗,可是大过年和奴婢置气,她还丢不起这个面子,只好忍气吞声,接过三个媳妇记的帐。


    “什么?怎么这么多?不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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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少奶奶的丫鬟眼见着大夫人要反口,顿时又急了,连忙扔出一句:“往年太太操办过年,也得花个千把两银子的,咱们这三处加起来是一千二百多两,不为多呀。”


    大夫人惯会克扣官中银钱做假账的,这时竟一下子没记起来,听见丫头的话,竟有一瞬的语塞。


    平日就不该想着带挈那大儿媳,这时候竟叫丫头来咬自己!


    然而再怎么,这话也不能漏到三房去,大夫人把后槽牙咬得死紧,勉强支了一千二百四十八两银子出去。


    三个丫头一走,大夫人立刻将筷子狠狠摔在地上:“贱人!贱人!一帮贱人!”


    卫妈妈知道主子心里有火,也不上前招惹,只远远地劝着:“太太息怒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夫人把牙咬得紧紧的,脸上肌肉都紧绷起来,冷冷道:“给我传话下去,七少奶奶那里,都给我‘用心’伺候着,我就不信她能翻起什么风浪来。”


    七少奶奶办事赏罚分明,有许多下人已经对她颇有好感了,再说,三房眼见着就要复起,自家主子偏还要打擂台,往后的差事,可怎么当。


    然而卫妈妈是大夫人娘家来的,除了顺从,也没别的法子,这时只好勉强应个是。


    “眼瞧着她风光,我就偏不让她风光!她不是把对牌交回来了么,这是送上门给我拿捏,去和下头人说,七少奶奶回娘家拜年的年礼,给我减等!”


    卫妈妈叹口气,拖拖拉拉半天才想出声答应,不料一个小丫头连跑带跳地蹿了进来:“大喜事!大喜事!”


    大夫人如今正缺件大喜事,闻言精神一震:“是什么?”


    小丫头喜滋滋地:“皇上册封太子,要加开恩科、大赦天下!”


    这的确是喜事,可是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大夫人一下子有些糊涂。


    卫妈妈脸色一变,小心翼翼地开口了:“皇上膝下只有一子,就是昭贵妃所出的那位纪王爷……”


    “是呢,卫妈妈好记性!”小丫头拍句马屁,又唠唠叨叨说起了册封事宜。


    什么册封太子百官称道啦,什么皇后凤体不适,昭贵妃代受百官参拜啦,林林总总一大堆,仿佛这小丫头自个儿就站在那殿中似的。


    大夫人只觉得嘴里含了块黄连,脸上却还得端着笑:“既如此,给七少奶奶回娘家的年礼,加厚三成吧……不,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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