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殷徊(6)
殷徊挥手, 泱泱鬼息破开眼前房门,他微微侧首,等弥漫的烟尘逐渐沉地, 一只?脚刚迈进房门——
后脖颈衣料便被人用大力扯住。
云琇捏住了他后领。
殷徊一愣,看向云琇, 有些疑惑:“嗯?”
他见过这个动?作……是人类抓小猫时惯用的。
暴戾裹满的鬼瞳转了转, 缓缓勾起嘴角。
云琇:“这里不?对劲。”
她收回手,环视四周。
此刻还未到晌午,太阳底下?, 肆意生?长的杂草左右歪斜着铺满周围地面,翠绿的叶反射出日光,直视时甚至有刺眼的白?芒。
可外?面明晃的太阳却?并未将房内景象照亮。
眼前的房间内漆黑一片, 无端让人心下?发?怵。
面前大开的门扉开始震动?, 如?同?邀请与催促, 云琇皱眉捏紧手心符纸, 后退一步道:“走——”
阴风骤起。
云琇话?还未尽, 便有一股大力自门内瞬间喷涌而出,漩涡一般拉扯着她迈入房门, 云琇还没来得及喊殷徊,便见少年攥着她的衣袖,也一个趔趄跟她栽进房内。
“……”
……
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内再次空无一人,风渐渐停了, 门扉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而后缓缓合上。
……
——
“阿琇, 公子让你去给东厢的殷徊送吃的,你去了吗?”
云琇将饭食搁在托盘上, 嗯了一声:“这就去了。”
“不?用给他什么好的,别饿死了就行。”
“知道了。”
湖都三月的天还有些凉,端着托盘的少女穿着殷府的丫鬟服,因为在殷府大公子的院子内当?差,云琇头上还带了一支雕花的银簪。
如?今殷府当?家人便是大公子殷炙,他院子里的丫头穿戴皆要比其他院子里的好些。
云琇绕过一处载满月季花的长廊,在一处寂静屋前停下?脚步。
——
殷徊被关在东厢的一处暗室内,不?甚明亮的日光透过窗格洒进室内,在地上切除一块块金斑。
他昨日刚经历了转伤的咒术,此刻浑身都是一股撕裂般的疼痛,手指极力往前伸,却?依然没碰到那投进来的日光。
碰不?到的话?……就算了。
双脚上各带着一只?三指宽的铁环,将那处皮肤箍出血痕,随殷徊每动?一次,便如?小刀一样切进他肌里。
可他早就不?会喊疼了。
衣裳被血污染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殷徊眼里毫无光芒,唇边咳出几缕暗红的血沫。
一副等死的光景。
云琇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她捏紧托盘,随即弯腰放下?,目光落在躺在地上的殷徊身上。
要不?是微微起伏的胸膛,云琇差点以?为这人已经死了。
少年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此刻看向云琇的目光呆滞,他脸上被鞭子打出的血痕翻着,露出暗红的皮肉。
殷徊很瘦,长发?乱糟糟地覆了他半张脸,此刻还没有疤痕。
“吃饭了。”云琇靠近少年,轻声招呼他。
那日云琇与殷徊一起被带到这个世?界,就是在这间房门口。
云琇有记忆,但殷徊……
她目光落在安静的少年身上。
如?果她没猜错,这里,便是殷徊过往的记忆,虽不?知为何会误打误撞让自己进入,可这样多了解他,说不?定能寻到机会赚来功业。
云琇决定静观其变。
今日她轻而易举地接了照顾殷徊的差事,不?是什么吃香的活计,连跟她争的人都没有。
……
说是饭,也不?过是一碗白?米粥而已,旁边摆着的一碗水,还是云琇自作主张给殷徊倒的。
她说完,躺着的少年却?没动?。
云琇立刻发?觉:“你的手……”
她话?里带着一股熟稔,好像他们认识很久一般,殷徊眼珠转动?,视线落在云琇身上。
不?认识。
铁链在地上刮擦出刺耳声音,殷徊张嘴:“你……”
云琇没听清,以?为他是没力气起来:“我扶你起来吃点东西?你的伤……我晚点寻了伤药再来看你。”
她草草看一眼殷徊全身,破衣烂衫的,全身估计也没一块好地,露出的皮肤上都是血痂。
新的,和旧的。
她在殷徊旁边坐下?,将病骨嶙峋的人扶起来,对方似乎想撑着身体远离她,簌簌发?抖,云琇利索地将人按在怀里,舀了一勺粥递到他唇边:“张嘴。”
若是恶鬼殷徊,云琇还能呛回去两?句,可面对眼前虚弱的少年,云琇却?说不?出太冷的话?。
一勺一勺咽下?,殷徊窝在云琇怀里没力气起来,少女肩膀上是很清淡的皂香,无端有安抚情绪的作用。
殷徊茫然地听她指挥。
食物流进胃中,殷徊却?皱着眉直瑟缩,云琇立刻察觉他的不?适:“哪里不?舒服?”
少年咬牙垂头,完全不?理云琇的话?。
然而她想想也就明白了。
太久没用饭,一下?子饮食极易引起不?适。
也不知道他已经饿了多久。
殷徊太久没有吃东西,此刻胃中翻腾剧痛,云琇看他左手用力地按住胃部,她皱眉放下?粥碗:“别这样死命按,会更疼。”
他瘦,又薄,云琇生?怕他那那骨节分明的拳头直接怼进他胃里……
她将温热手心放在他胃部,轻缓地揉了揉。
许是天气缘故,她穿着襻膊,衣料露出一双修长干净的手,体温润凉。
一切都刚刚好。
少年苍白?的脸上浮出怔忪。
云琇手心柔软,陌生?的力度不?同?于他过去体会过的任何一种。
为何今日派来给他送饭的人……这样奇怪?
殷府大公子天生?痼疾,病痛缠身,用药的分量需得格外?精细,巫师说,要必须寻一个和大公子生?辰八字相合的人来试药,方能确保完全。
殷徊是家主花了二两?银子从流民?中买来的试药人,那年的殷徊也不?过总角之年。
可他刚来时虽然身体瘦弱,却?是一副健康身子,这十年中,巫师灌了无数种药,才让殷徊身体状况和殷家大公子相同?,甚至更差。
这期间,殷徊几乎没出过这座三进的院子。
他曾经尝试过逃跑,换来的是鞭刑与脚上的铁链,从那以?后,他彻底绝望。
……
在温柔的力道下?,胃部的不?适渐消,殷徊抬起眼,那双常年不?见天日的双眼里,黑瞳硕大,豢着幼兽般的防备。
“你是谁?”他嘶哑开口,然后就是一阵咳嗽。
云琇手忙脚乱地取了水碗喂他,手心在殷徊胸前顺着,听他的问话?,桃花眼微微上扬,紧绷的思绪因为这个问题终于有些松懈。
他这样子乖觉老实又装凶……
和成为恶鬼后的性格差很多。
云琇想起殷徊曾经所言,忽悠着说:“我是菩萨。”
殷徊:……
他未曾读过书,却?也知晓这世?上哪有什么菩萨,若真有,为何芸芸众生?皆烹于人世?,而他也不?得救赎。
少年落寞地垂眼不?吭声了。
云琇有些愧疚,她虽然知晓眼前一切都是虚妄,可眼前的少年却?不?明白?。
混沌中,云琇腾起一个想法。
如?今她功业谱上有七笔,离大成还差三笔。
若能帮殷徊手刃仇人,是否能多加几笔?
……
“殷徊。”云琇无意识地顺着他枯草般的长发?,心中想法渐渐成型,她低头看向怀里的人:“你想不?想出去?”
少年骤然一僵。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说过类似的话?。
那些人信誓旦旦地说殷徊可怜,要救他出去,最接近于成功的一次,殷徊甚至走到了殷府大门,看见了外?面长街上吆喝的摊贩。
那也是唯一一次。
他甚至来不?及听清摊贩叫卖的是什么,大门便被人关上,拿他取乐的殷府二小姐一鞭子抽在殷徊后背,哼哼笑道:“你不?会真以?为有人能带你走吧?”
“天生?贱命,给我哥哥当?替死鬼的人,最好还是不?要有太多的想法。”
……
从那以?后,殷徊再也未曾信过任何人的谎言。
而今听到眼前女子的话?,他如?同?兜头被人浇下?一桶冷水,瞬间清醒,手脚并用地爬离云琇的怀抱,嗓子里发?出小兽一样的呜咽低鸣。
后者一愣,看他拖着铁链使劲想远离自己,但根本爬不?动?的人……
“你做什么?”云琇不?懂。
她方才没说什么吧。
“滚。”
云琇:“……”
她眯眼,看到少年身体在地上拖出一条血痕,整个人缩在不?远处的柜子后方,双瞳绪泪,却?虚张声势地朝她说:“滚出去!”
如?同?一只?色厉内荏的幼兽。
粥和水都被他方才的动?作打翻,云琇看了一眼防备自己的人,掸了掸衣服,起身出了门。
室内重?归安静。
殷徊紧攥的掌心缓缓松开,那里新伤与旧伤叠加,血痕一片。
他默默盯着自己的手心,而后双腿曲起,将脸埋进手臂。
很冷。
殷徊知道自己又发?热了。
昨日来喂药的巫师说,开春以?来殷大公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几乎是用药在吊着命,对方垂危之时,殷徊被喂下?的药便更凶。
昨日殷徊被灌下?三碗药,直到巫师测算出合理的药量后才满意离开,往殷徊嘴里塞了颗药性凶猛的续命丹,而后施施然走了。
他的命,廉价的甚至不?如?一碗药贵。
空气安静,连细微鸟鸣声都没有,殷徊突然有些后悔方才吓跑了那小丫鬟。
虽然她捉弄自己,但好歹有人在他身边,让殷徊知道他还能看得见,还能听得到。
即便是受此折磨,他也想要活下?去。
他连一年四季都还没完整的见过呢……
迷迷糊糊坠入黑暗之前,有人在他身前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脸。
“怎么这样惨呐。”紧接着,是一声怅然的叹息。
殷徊茫然抬头,眼前赫然是方才离开的云琇。
“你……”你不?是走了么。
来这里几日,云琇早就知晓了殷徊对于殷府的用处,一个试药人,甚至以?殷府的行为来看,根本没把殷徊当?人。
谁又比谁高贵呢,钟鸣之家财富万贯,便能随意摆弄别人的命么。
……
“我拿了伤药,或许对你有用。”
殷徊本就已经服下?了数不?尽的毒药,云琇怕再给他吃错东西,和他体内的药相克产生?相反效果,所以?她只?带来一些外?伤药,总不?能上出问题吧?
“这是金创药,我给你上点?”她摇了摇手里的白?瓷瓶,试探道。
殷徊抿唇,眼底防备未退,定定看着她。
假意对他好,她到底要做什么?
他不?说话?,云琇以?为默认,忽视他抬起手臂阻挡的动?作,云琇一把扯开他破烂的衣襟,而后紧皱眉头。
伤。
刀伤,鞭伤,甚至还有不?知道被什么动?物咬开的伤。
经年的伤口一层覆盖一层,肌理还未得长好,在他胸前翻开无数道两?指宽的血口,应该是被喂过止血药,所以?他没有流血而死。
也仅是,没有死而已。
云琇用食指挖出药膏,然后指腹沾上少年伤痕累累的皮肤。
殷徊浑身紧绷之时,听那似乎有些别扭的女声说:“别怕,我会轻一点。”
第42章 殷徊(7)
“别怕, 我会轻一点。”
她说完,随即不自在地眨眼,正?好落进少年防备探究的视线里。
云琇独来独往, 也无甚朋友,更没人会像鬼魅殷徊那般对她有强烈的依赖和占有, 除了功业谱, 她对一切都淡淡的。
所?以尽管刻意放柔声线,此刻清冷的音色里仍然夹杂着一丝别扭。
为了给?殷徊胸前?的伤口涂药,云琇离得他更近, 呼吸洒在他冰凉的皮肤上,激起温热的颤栗。
少年黑羽般的睫毛垂下,在冷白的脸上投下淡淡淡阴影, 鼻梁上一道血痂刺目, 半阖的眼中满是?麻木。
殷徊没躲开云琇为他上药的手。
“今日我问你是?否想出去?, 你还没有回?答我。”
指尖擦过?苍白皮肤, 染上晕开的殷红, 殷徊靠在墙边,被云琇拉开的衣襟前?, 是?她低垂的眉眼。
殷徊闻言,因疼痛而失焦的瞳孔微微转动,疲惫道:“你不是?第一个,和我说这样话的人。”
鼻息萦绕着淡淡的血腥味,上药的手一顿, 云琇抬眼瞅他:“然后呢?”
“说放我走, 最后再告诉我, 这都是?骗我的。”殷徊注视她半晌,继而道:“可能我那副样子的确很可笑, 他们都会笑的很开心。”
“你也觉得很好玩,也想试一试,对吗?”
云琇:“……”
“我没骗你。”
一瓶药膏见底,也只不过?将他胸前?的伤口涂了一半,云琇抬手,擦过?他下颌凝固的黑血,然后望进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里:“我会带你出去?的。”
殷徊唇边动了动,连表情都懒得挤出一个。
这次又是?什么捉弄他的方法??先送饭上药这般让他放低戒备,等到他又一次相信时,再给?他一鞭子说他异想天?开?
殷徊抬起左手合上自己衣襟,往后退了退。
见他行状,云琇不知为何有些怅然。
他做鬼的时候粘着自己,做人的时候反而退避了。
……
还欲再反驳几句,不想此时门?外传来交谈声,随着外面的人脚步渐近,殷徊呼吸局促,面色慢慢僵硬,骤然抬眼望向门?外。
这代表着,这次他又要被灌下不知道是?什么熬制成的药,带来足可以噬骨催髓的痛。
云琇皱眉,动作利索地将药瓶收起来,又草草将殷徊胸前?衣服整理好,留下一句“等我一下”,而后起身出门?。
……
门?板开合,两道女声传来。
“那就劳烦云琇姑娘了。”
“无碍。”
脚步声渐远,云琇去?而复返,再进来时,手里端着一碗散发?着苦涩气息的液体。
光是?用手端着,云琇都被这股味道冲的直皱眉,方才从那送药的手里接过?药碗,对方忙不迭走了,可见也是?知晓这碗里是?什么东西的。
“殷徊?”
云琇走回?他身边,撩开对方垂下的干枯发?丝,拍了拍他的脸。
“嗯。”
思绪混乱的少年低低应了一声,盯着被云琇随手搁置一旁的药碗。
原来是?这样么。
给?他治伤,再灌下毒药,欣赏他求生求死?皆不能自主的绝望。
殷徊目光淬冷,沉沉看向云琇。
全身肌肉绷紧,呼吸变得粗重,殷徊无力?地往后蹭了一步的距离。
铁链哗啦啦的响,云琇一愣,左手按住殷徊乱蹬蹭的脚腕,右手食指放在唇边示意殷徊别出声。
被那手心温度烫到,殷徊一僵。
静默些许,他安静下来,脚腕不自觉地动了动。
云琇适时松手。
殷徊头?顶上方是?一扇半阖的窗,云琇起身轻轻推开,窗外,被薄雾滤淡的月光格外晦暗。
云琇左右看看,没人。
她毫不犹豫地将碗中液体倒进了窗外那片荒草地里,而后轻手轻脚地合上窗板。
碎灰漂浮,房内光影沉闷晦暗,彼此呼吸可闻。
做完这一切,云琇淡定?地后退一步,低头?和殷徊怔愣的目光对上。
无风的夜,只有愈加猛烈的心跳声,在心腔内蓬出浓稠的血,温热送到四肢百骸。
察觉到她并无灌药的意图,殷徊错开视线,轻喘几息,泄力?一般栽靠于墙壁处。
云琇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他方才异样。
“以为我要给?你灌药?”
云琇把碗扣过?来,示意殷徊瞧:“已经倒干净了。”
“……”殷徊仍然狐疑地看她。
云琇缓缓道:“你的伤太多,我今天?拿的药不够,明天?我再取一些新的来。”
她一边说,一边从角落拖出个凳子来摆在殷徊身边,扫了扫灰后坐在上面。
当?丫鬟也不好过?,每天?还要干活,云琇每日都累得腰酸背痛。
云琇今天?打探过?,殷家大公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接近弥留之际,殷徊作为试药人,还不知道要遭受多少折磨。
这幻境到底何时结束?
“你为什么帮我。”
殷徊抬手擦了擦被血糊住的眼睛,偏头?认真看着云琇。
一副很陌生的面孔,模样清冷,一双眼里虽没有恶意,但也不像是?会随意发?善心的那种。
……
云琇指尖抚过?殷徊胸前?的血痕,刚刚涂上去?的白色药膏现在化成透明色:“大概,是?因为你长得像我的一位朋友。”
缘是?这样。
殷徊放下些许防备,又问:“你的朋友,什么样?”
“我的朋友……”云琇宕机片刻,而后回?答:“我的朋友……是?个爱哭鬼。”
和眼前?的人差别很大。
唯一相同的是?……
云琇低头?,看到少年不知何时攥着自己的衣袖,那块布料被他无意识地揉弄,此刻皱巴巴一团。
求助于人时,殷徊会示弱讨好,露出这般驯顺的模样。
这一点,和鬼魅时候的他倒是?相像。
……
爱哭么。
殷徊闻言注视云琇半晌,盯着她提起那个朋友时弯起的唇畔,反驳道:“那我们不太像。”
他不爱哭的。
云琇:……
……
——
云琇隔日来时,殷徊正?昏睡着。
搁下粥菜药膏,云琇走近那道紧缩在柜子后方的人影。
她进来这么久,竟然还没听到铁链声。
不对劲。
云琇在殷徊面前?蹲下,少年面色潮红,脏乱的发?裹了满脸。
他周围氤氲一片水渍。
应是?有人觉得他太脏了,拖着殷徊去?洗过?澡,然而衣服还是?那一套衣服,头?发?也是?湿的,被夏夜的地砖一冰,放了几个时辰便又发?热生病。
云琇用手拨开他湿漉漉的发?丝:“殷徊?”
“……”蔫蔫的人勉强睁眼,见是?她,眼底防备褪了些许,仍然没有力?气说话。
云琇思忖片刻,起身走出房门?。
殷徊张了张嘴,看到离开的女子背影,半晌也未出声。
一刻钟后,云琇抱着被褥回?来。
如今正?是?夏日,库房内冬天?的棉被有很多,云琇抱了两床过?来,没管殷徊疑惑的目光,而是?在他身边铺了张铺盖,末了在上面拍了拍,然后使力?将殷徊推在上面:“躺好。”
“……”
病得稀里糊涂,殷徊感觉到有人拿了干巾给?自己擦了头?发?,那双手干燥温暖,他脸颊无意识地蹭她掌心。
对方动作一顿,似乎轻笑一声。
扒了他一身破衣烂衫,云琇动作很快地将殷徊身上的伤口包好,不经意抬头?,落尽一双情绪复杂的眼中。
“……”
顿了顿,云琇解释:“你在发?热,除了风寒,应也有伤口沾秽感染的缘故,我方才给?你上了药,熬过?今晚就好了。”
铺一层盖一层,殷徊躺在被子里还在发?抖,云琇却是?忙的满头?大汗。
殷徊不置可否,微弱地点点头?,继而又昏睡过?去?,一副任由她摆弄的样子。
忙活到后半夜时,云琇才打理好殷徊身上的伤,而后身子一栽,直接在他旁边躺下。
她累的手指都不想动,感叹自己丫鬟命什么时候是?个头?。
……
等她呼吸平稳后,殷徊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望向近在咫尺的人。
敞开的心腔内,灌进寥寥的风,夏夜蝉鸣凄厉,让人无端厌烦。
可他的心难得平静。
半晌后,殷徊抬手攥住身边女子的一缕发?丝,再次沉沉睡去?。
——
翌日一早,云琇端着饭食过?来时,明显感觉到殷徊对她的态度有很大变化。
她走一步,殷徊退一步,铁链的极限便是?自房内一角到门?口的距离。
他就在这等她……?
云琇心底动了动,而后将饭食递给?他。
粥喝了半碗后,殷徊试探问道:“殷炙如今身体……”
“不太好,也就是?这几日了。”思及此处,云琇皱眉,想到今日听到的那个骇人的计划。
活埋殷徊。
以这样的方式,试图让殷徊来承担殷炙注定?的死?亡。
替死?,这样伤天?害理的术法?,殷家人竟然丝毫不反对。
不过?也是?,能想出试药办法?的人,能是?什么良善之辈。
而活埋前?,会先取脊骨,毁容貌。
取脊骨是?为了钳制死?后的殷徊,防止恶鬼现世报复,毁容貌,是?代表着殷徊替殷炙而死?,他没有自己的容貌和身份,黄泉路上,不必心有惦念。
所?以殷徊的墓冢,其实是?为殷家大公子而备的,只不过?葬的人是?殷徊。
……
殷徊听到云琇的话,眼皮抬起:“他要死?了?”
几乎片刻后,他便明白过?来,瘦削的脸上惨白一片,定?定?看着云琇道:“会杀了我,对不对?”
云琇半晌无言。
这样的恶意即便是?云琇见多了龃龉之事,也不得不承认,殷家人做事着实让人作呕。
“在此之前?,我会想办法?带你走。”她如此道。
……
自那日后,云琇每日来看殷徊好几次,他从一开始的防备疏离到后面的……
“怎么今日这样晚?”殷徊眼睛亮亮地看着刚迈进房门?的云琇。
她喘几口气,侧身进门?,语速很快道:“殷炙快不行了。”
心腔内颤栗出发?麻的冷意,殷徊轻吸一口气,顿顿望她。
钥匙解开锁链发?出咯哒一声,云琇将自己的披风解下兜头?罩在殷徊身上:“我做了点事情,一会儿他们定?会派人来寻你,你先走,我在这扮成你的样子拖一拖。”
左右不过?是?幻境,云琇并不惧怕后面会发?生的一切,替死?或者被活埋什么的……
云琇心态很好,说不定?一睁眼,她直接在北辰岭的墓中醒来,连舟车都省了。
她这般毫不犹豫的态度,给?殷徊造成极大震撼。
“你做了什么?还有,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这些日子以来,云琇送来的碗中从毒药变成调理身体的药,殷徊的精神与身体都好了许多,此刻被披风罩着,掩盖住大半伤口,瘦削的脸冷白肃然。
他不发?癫,老老实实的样子,原来是?这般。
有了逃跑的机会,他竟然还关心自己的处境,云琇欣慰一笑:“也没做什么,就是?……我放了一把火,把殷炙的院子点着了。”
“……”
殷府众人忙着救火,卧床的殷炙在火海中声嘶力?竭,殷府乱成一团,暂时给?了他们喘息之机。
殷炙小命难保,那常年居于他院中的巫师也是?凶多吉少,云琇这把火放的毫无心理负担。
随意裁定?他人性命之人,即便是?在虚妄梦境中,也不该有好下场。
希望等鬼魅殷徊醒来时知晓这一切,意难平能少一些。
……
殷徊听到她说巫师和殷炙全部在火海中时,脑子瞬间炸开,即便知道此刻不是?发?呆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怔愣片刻。
有一群提着灯笼的人向东苑走来。
“别啰嗦了。”人声渐近,云琇回?头?望向越来越清晰的火把,坚定?道:“你先走,我在你后面断后。”
“怎么断?!”
云琇:……
她忘了,她符术没用。
云琇干脆道:“那就一起走!”
再磨蹭下去?,怕是?要功亏一篑。
符术不能用,好在功夫还在,云琇揽着人跳出院墙,这般动静成功吸引了来抓他们的人。
“他们在那!快追!”
“别跑!给?我站住!”
“先不用管那丫头?!快将殷徊抓回?来!公子如今生死?攸关,万不能让这小子跑了!”
云琇拉着人一路狂奔,一边在心里咬牙切齿。
曾经她觉得殷徊性格古怪且有病,可这样的经历……云琇换位思考。
换做是?她的话,她发?疯都是?轻的。
……
殷徊梦中皆是?他放不下的执念。
比如被锁在暗室,被灌下毒药,无人在意。
比如他从未逃出殷府的大门?。
比如曾经的殷徊最终被活埋,没有活下来。
可如今……
云琇侧首望向竭力?跟上自己步伐的少年。
鹤戾般的风声在耳畔回?响,等跑到一处料峭的悬崖之上,云琇想,此刻梦里的殷徊,应该是?可以活下去?的。
……
殷徊的手被她拉着,一路跑的头?晕眼花,喉中腥甜。
即便是?他的身体好了许多,可这样高强度的逃亡让殷徊有些受不住,此刻唇边正?溢出丝缕殷红的鲜血。
云琇带他躲在悬崖边上一处巨石后方。
“你听我说啊,我真的是?菩萨,我的任务就是?来救你的,现在我要功德圆满了,你可不要阻拦我顿悟得道。”
云琇在心里祈祷这次能多加点功业,她扔开少年紧握的手腕,‘啪’地一声在殷徊身上拍了个隐身符。
符纸是?她用血画的,勉强能冲破梦境束缚,符纸能维持一刻钟。
足够殷徊跑掉了。
“缘尽于此缘尽于此,此番一遭,我们也算彼此成就,他日再见,也请你记得我的好。”
加我功业,也解你遗憾。
她这糟心的丫鬟日子算是?过?够了。
殷徊被她噼里啪啦的话砸的眩晕:“你真的是?……?”
菩萨?
云琇说的太笃定?,殷徊自己都不太确定?了,此刻他眼眶通红,死?死?看着眼前?女子。
她毫无留恋,好像下一秒真的就羽化成仙,离他而去?。
远处追来的人声渐渐靠近,云琇一根一根掰开殷徊攥在自己腕上的手指,视线上移,落进他泛红的眼里:“再见啦,小鬼。”
云琇把那披风裹在自己身上,而后毫不犹豫地往崖边上走。
女子如同一只振翅的蝶,站在悬崖边上,往殷徊的方向看了一眼——
而后身体后仰,自崖边坠落。
殷府追出的护卫离得远,她披着原本在殷徊身上的披风,众人看不清她面貌,刚爬上山,便看见裹着披风的身影子崖上坠落。
远处的人群中惊呼一片。
少年殷徊躲在角落,一双眼看向云琇,盈满水气。
风声鹤戾中,云琇被刺眼的日光晃的睁不开眼,她的思绪渐渐混乱,却也笑了下,迷糊的想……
殷徊不是?说从来不哭的吗……
最后的最后,脑中虚无一片。
——
白芒乍起时,云琇豁然睁眼。
寂静院落内,她躺在入梦前?,殷府内关押殷徊的房间门?口。
云琇感受脑海中功业谱的光芒熠熠,而后多加了一笔。
她静息片刻,微微弯唇,而后从地上爬起来,心情很好地往外走去?。
不知殷徊何时能出来,但云琇没有要等的打算。
八笔功业,还差两点,她便功德圆满。
而未行出几步,人声自身后响起。
“琇琇。”
云琇一个趔趄站稳。
梦中种种,于现世中不过?几日光景。
此刻,又是?一个带着暑气的傍晚。
背后那道冷柔的声音越来越近,殷徊病态更盛,唇角微动,勾起痴缠的笑:“菩萨,你要去?哪儿?”
“……”
铃铛声响,来人一步一步走进,冰冷手掌搁在云琇肩膀。
云琇缓缓转身,和眼底血红,周身鬼气缭绕的殷徊对视。
殷徊眼底贪婪占有的情绪快要溢出。
经此一梦……他看着更疯了。
白袍漂浮,脸上疤痕静静伏在他面上,如同静蜷的蛇。
地上卷起的灰尘蜉蝣般擦过?脸颊,妖风大作,四下荒芜。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只是?人……
云琇弯起的唇间渐渐扯平。
“……”
殷徊出来的……会不会太快了点。
怎么甩不掉啊。
第43章 殷徊(8)
他身上咄咄逼人的病态越加浓厚, 云琇后退,殷徊立刻跟上两步。
傍晚的日光不同于正午,像水洗过的碎金般浅淡温和, 云琇视线撞进?那双黑瞳中。
“琇琇。”
鬼魅身影飘近,过而无声。
云琇恍惚。
无论何时, 她好像都没?有成功地远离过殷徊, 即便是离开片刻,总会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很快又相遇。
带着一种甩不开的,荒谬的宿命注定?感。
她莫不是欠了他吧。
云琇上上下下扫他单薄身影, 想起此行目的,稳了稳心神,开口问?:
“取到脊骨了?”
殷徊晃了晃手里一块冷白?骨头, 勾起唇角。
哀苦的记忆有了新的结尾, 禁锢他一生的铁链被?解开, 他逃出了殷府, 看到了崖边长风, 脑中蜂鸣着她坠崖那一刻带给他的尖啸感。
一切结束,也是开始。
新的结局是眼前人赋予, 殷徊勾唇,望向云琇的目光病态的接近虔诚。
梦境以骨做引,如今他出来了,自然?也寻回了骨头。
可此行,他的收获远远不止这些。
他又走近一步, 勾唇望她。
云琇敏锐察觉到殷徊气息变化, 不动?声色地又问?:“你怎么出来的这样快?”
按照梦里的发展, 殷徊有了隐身符,肯定?能逃过殷府的抓捕, 等殷炙一死,殷徊没?了用处,自然?能过上一段正常人的生活。
按理说,这应该是殷徊想要的结局。
可若梦中的殷徊逃脱后,梦境依然?这么快结束……
“……”
殷徊瞳眸微闪,微微错开云琇逼问?的视线,露出心虚模样。
不过须臾,云琇便明白?他的心思。
……
造梦拉她入内,都是殷徊设计好的,他想的根本不是什么弥补当年遗憾,重新开始美好生活,所以这段梦在?她跳崖后便戛然?而止。
那么他造梦的目的……
云琇静静望向他,对视片刻,殷徊先?挺不住垂下目光。
半晌后,云琇蓦地一笑。
“殷徊。”
她叹息一声,不知是谁在?劝谁:“人与人之间,想要制造羁绊,不仅仅是参与过去就可以的。”
“若要喜欢一个人,只靠怜悯与心疼更是不够。”
“……”
殷徊面色渐白?,被?她揭穿目的,那股子?森然?诡气淡了些,眼眶重新爬满殷红,嘴唇抖动?着问?:“那琇琇还需要什么?”
让她入梦,的确是想让云琇更多的知晓自己过去的经历,怜悯也好,惧怕也罢,都是她参与自己过去的方式。
殷徊并未期待对方能有什么回应,只要旁观看着,便已经满足他的期待了。
可在?梦里,云琇没?有选择冷眼面对,而是将自己带出了那道曾经是他一生梦魇的大?门。
他怎么可能再放开。
金乌沉寰,天色渐暗,一切情绪被?放大?。
殷徊走进?云琇,低头再次问?:“还需要什么?”
“同怨同憎,相伴相携,难道还不够么。”
鬼息凑近,云琇忍住后退的脚步,轻轻蹙眉。
跌出梦境,现世里便没?有了肆意而为的借口,一切后果须得?自行承担。
云琇嗓音冷静,跟他析明缘由:
“你涉世未深,遇到的皆是伤你害你之人,死后受我十?年香火,便对我误打误撞的生了依恋。”
“就像人吃到新奇口味的饭食,没?尝过的东西,只要不排斥,头一回碰了以后便会多贪几次。”
云琇不偏不倚,阐述事实,不知道是说给谁听,末了添上一句:“不代表你真的爱吃。”
这话太过尖锐,大?刀阔斧地划开两人中间距离。女子?眉目一敛,收了笑,声音在?夜色中比风更凉,更抓不住。
枯树,杂草,破败院落,吊着的弯月,孤魂,和嗓音平淡的女人。
一切诡异的融合,她在?这处淬了他血的殷府,与他阐明殷徊病态的占有,疏疏落落将他推远,竟真的显出三?分佛性的劝诫来。
菩萨一般的疏离冷漠。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殷徊指骨捏紧,瞳仁里倒映着云琇冷淡的目光,声音铺了讥诮:“所以你便能高?高?在?上,评判我对你的情感,用你以为的标准来断定?我的喜欢?!”
一霎停顿后,殷徊话音倏紧:“我在?你眼中,便这么让你憎恶讨厌?”
“……”
云琇甚少见他如此癫狂而带有攻击性的否定自己,殷徊大?部分时间对她都是温驯而乖巧的。
这次云琇自以为站在?清醒者的身份去评判,反而中伤了他。
她忘了,自己于感情上毫无经验,哪能真的教的了殷徊什么。
而他独自在?血窟中摸爬滚打,少于见人,对情感更有至纯至粹的认知与理解。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吃?”殷徊冷冽开口,回顶她那句‘并不代表真的爱吃。’
“我自幼饱尝饥苦,琇琇莫要忘了,别说口味新奇的饭食,便是穿肠烂肚的毒药,为了果腹,我也曾喝过!”
“……”
这都哪儿到哪儿。
云琇哑然,静立许时,未能答话。
天暗了。
殷徊自梦境而醒,耗力殆尽,此刻强撑着站稳盯着云琇,鬼息漂浮,身影摇晃。
还未等争执出结果,他便快站不下去了。
恶鬼怨气盈天,情绪被?她勾起挑拨,一双眼殷红泣血,自眼角垂下红泪。
殷徊面皮冷白?,幽幽盯着云琇,配上虬结的疤痕,格外瘆人。
风静一瞬,有人叹息一声,似一种带了纵容的默认。
于是摇晃几许,殷徊的身影往她的方向栽倒。
云琇上前一步将人揽扶进?怀,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两相无言,倾泻而出的情绪如同喷涌河道上漂泊的孤舟,一旦扬帆,便再也收不回去了。
半刻后,云琇率先?开口:
“回北辰岭吧,先?把你的骨头放进?去,将你重新安葬。”
被?坚定?选择,推不开的占有,有人会觉得?惊悚厌恶。可那种病态的痴缠,却?也能让人心旌摇曳。
云琇参透自己想法,末了低叹一声。
那些话,不知是说给他听的,还是给自己。
殷徊迟疑半晌,轻吸几口气,而后哽咽道:“别不要我。”
“……”
静谧几瞬,云琇一笑。
剥开冷漠外壳,她显出难得?的柔软,也许是未被?人这般依眷过,云琇反而没?什么力气再去呛他。
她侃侃说教殷徊对自己非正常的情感,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抹黑行夜路,也窥不见自己的内心。
譬如,她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地对面前的人心软。
……
——
再回北辰岭时,云琇第二次开棺洗骨。
脊骨寻回,被?云琇妥善搁于棺中,符水涤浣而过,殷徊靠在?墓碑后面,咬唇遏制住快要溢出的喘/息。
苦与疼被?很好的熨贴,涩然?白?骨之上,她掌心仿佛骨中生出的蔷薇,柔软带香,抚过他的一生。
洗骨的过程格外难熬。
云琇指尖摩挲过他每一寸骨骼,上面横陈的伤痕被?温热的水流包裹,温度慢慢发生变化……
越来越烫。
云琇松开攥握他腰骨上的手,掌心处,横亘的红痕鲜艳刺目。而其它白?骨如同有了意识,每等云琇摆好位置后,那根骨头便像被?人挪动?一般,又换了个地方。
如同难耐的蹭动?。
云琇动?作一顿,望向蜷缩在?一边的身影。
“殷徊。”
走进?他,方窥得?他难掩的凌乱面色。
全身染满绯红,潋滟的鬼瞳盛水,睫羽微湿。
云琇见此,肺中生痒,轻声咳了咳,她手背掩唇,轻声问?:“哪里难受?”
环抱住自己的人抬头,秾郁视线刮擦过她,脚腕动?了动?,银铃脆响。
气氛变了,心境变了,云琇被?那阵银铃声勾的脑子?一麻。
“都难受。”殷徊哽咽着嘶哑低喃。
“……”
云琇顿了顿,缓缓伸手凑近殷徊。
对方掀起眼皮,脸颊在?她掌心轻轻剐蹭,润凉的温度传过来。
云琇没?躲。
殷徊有些难堪,怕她觉得?自己轻浮,云琇后知后觉,也明白?每一次洗骨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未经人事,但她到底不是闺阁里养的娇娇女孩。
对方也不是。
云琇注视着他愈加焦躁的眼底,自己也没?忍住脸上红了红。
“嗯……”
殷徊将自己缩成一团,头颅埋进?臂弯,声音闷瑟带上哭腔:“一会儿就好了。”
“……”
云琇迷茫中带上三?分顿悟。
殷徊……还是少年的年纪……
这个……
也属正常吧……
就是云琇倒不清楚,原来鬼魅会有这般情况么……
那方才给他洗骨相当于摸遍了人家全身,云琇老脸一红,脑子?里仍然?记得?自己貌似还比殷徊大?了三?岁。
吐息几刻,云琇霍然?起身往外走:“洗得?差不多了,我去其他墓上填些贡品,待会儿回来再收棺吧。”
人与声渐远。
殷徊抬眼,只瞥见她逃一样的背影,衣袂很快的消失在?视线中。
有什么东西变了。
殷徊唇边带上痴迷的笑,几息后收回视线。
云琇方才站着的地方,掉落一根纤细的发丝。
鬼瞳微竖,黑睫抖了抖。
殷徊盯着地面半晌,而后用双手捻起,搁在?手心看了片刻——
他低首吻上那根冰凉的发丝,嗓音病态缱绻,喃喃轻唤:
“琇琇……”
第44章 殷徊(9)
云琇快步走出殷徊墓穴, 捧了香烛,将其他坟冢上快燃尽的?香替了,又将杂草落叶仔细清理干净。
夜风一吹, 浑身冷下来,方才?那股腾然的?情绪终于歇了下去。
寻回殷徊脊骨, 功业谱上便又添一笔, 云琇离酆都更?进?了些。
还差一笔。
云琇拿起香烛往北辰岭上方走去,这?里?是除了殷徊墓穴外?,另一座颇具规模的?墓址。
云琇在此十年, 这?位墓主人的?魂灵她?倒是还没遇见过。
等到?香烛点上三个,夜风一吹,竟然灭了一只时, 云琇动作一顿, 缓缓抬眼?, 望向墓碑:“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
——
殷徊一直等那股他难以启齿的?燥热过去, 才?浑身瘫软地滑坐在地上。
没了光亮的?墓中, 他轻笑一声,缱绻地摸了摸手中的?发丝。
他面无表情地起身走到?棺旁, 在棺内取了自己一根指骨,随后将发丝缠绕在上面。
盯着这?道极致的?白与黑,殷徊露出满足笑来。
……
等了一个时辰,云琇仍然未回。
殷徊拧眉。
云琇并不是一个扭捏的?女子,即便是知晓殷徊如此反应的?原因, 也不至于避开这?么久。
除非她?被别的?事绊住了。
鬼息如同能?循迹的?荧流, 殷徊起身, 循着指引方向走出墓穴,一路向山顶掠过。
北辰岭除了他的?墓穴外?, 还有一座规模更?大之处,殷徊并不知晓那是何人之墓,但云琇的?气息在那处闪烁。
……
行?停几息,殷徊目光落在不远处背对?着他的?女子。
那处墓地上黄铜纸飞卷漫天,云琇手持夜烛,一团暖黄映在面容上,闻声望向殷徊,食指搁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鬼影绰绰,而后她?提裙入墓,只留给殷徊一个决绝的?背影。
她?要走。
云琇要离开他。
这?个认知几乎让殷徊眼?眶含血,鬼魅瞬至云琇身边,在她?入墓的?同时,随她?同坠昏暗之界。
“你不要我了么!”
殷徊几乎是吼出这?句话,云琇自他怀中抬眸,瞥见少年癫执的?双眼?。
光屑闪烁片刻,锋利如刃般擦过他的?脸,那道疤痕在暗中显得更?加恐怖。
云琇将他的?头按到?自己颈侧,双手环住他腰身,避免劲风将两人吹散。
“今夜巡墓发现这?处墓主人养魂将近,只差解开一个执念便可转生轮回,他托我去往他生前的?世界,带回一样东西,以偿他夙愿。”
“未来得及和你讲明,也是因为知晓,你会?追过来。”
云琇叹息一声,又无奈的?笑:“便是你不过来,我也会?召唤守魂铃,带你过来的?。”
“”
像是终于确认她?眼?中并无玩笑之意,殷徊鬼息渐平,手滑下去,和她?牵在一处,唇边卷起笑:“好。”
他就这?样被那句“即便你不来我也会?将你召来”的?话顺了毛。
还未待说些其他的?话,光影乍破,一道撕扯的?气流涌过,片刻后,两人坠入一处燃着白灯笼的?灵堂内。
板瓦崩塌,噼里?啪啦的?声响过后,云绣砸在殷徊身上,白绫坠落,将两人罩于一处棺材旁。
云绣:“”
她?这?辈子是和死人这?点东西有不解之缘。
高挂的?白灯笼照亮云绣发蒙的?脸,四下寂静,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声。
殷徊目光从她?垂下的?薄薄眼?皮落到?颤动的?睫毛上,哑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墓主人生前所在的?世界。”
云绣从地上爬起来,打量周围陈设,奠字贴了满屋,白烛摇曳,任谁看了都知道这?是一处灵堂。
“他说,他是前朝的?一位将军。”云琇在室内转了几圈,而后走到?空旷院中。殷徊也随之而行?。
“他已死近百年,妻子在他死后没多久也身殒,可他在轮回之处等了又等,从未等到?过他的?妻子。”
云琇推门?而出,一边跟殷徊讲述自己知道的?内容:“他说自己的?妻子是一处典当?行?家的?女儿,想让我去那里?寻他妻子的?消息。”
墓主人的?世界是百年前,如今前朝已经覆灭,眼?前所见,早就泯灭在历史的?洪流当?中。
楼阁水榭,商贩行?人,一切模糊地像是盖了一层泡沫,云绣行?于街道上,看不清一张张和她?错开而行?的?人脸。
她对这里是哪个朝代倒是没什么兴趣,只要寻到?墓主人说的?典当?行?,带回他妻子的?消息便好。
“这?是邺朝。”殷徊环视四周建筑,嘴角勾起。
也是殷徊所在的?那个朝代。
云琇闻言惊讶,而后颔首:“那便好办多了,墓主人说的?神乎其神,你和我讲讲这处典当行都有些什么?”
殷徊道:“他说的典当行,我也曾听殷府的?人讲过。”
“典当?行?能?通灵人鬼两界,来到?这?里?的?人们,能?用自己拥有的?一样东西,去换另一件自己想要的东西。”
“比如,失明的?人会?愿意用一双腿换视物的?能?力。”
殷徊顿了顿,又道:“这?些要求都是他们自己心甘情愿,也不算违背人鬼两界法则。”
两人走到?老巷深处,一家门?头上挂着白灯笼的?店铺门?前大排长龙,店面前挂着一直白灯笼,上面用潦草的?书法写了个‘典’字。
典当?行?不远处,一位说书人撑了小摊,正声情并茂的?讲着故事。
“话说这?小将军,乃是寒门?中第,天子门?生,当?年可有许多公主郡主要嫁给他,偏小将军有一位糟糠之妻,乃他少时结发,小将军珍之爱之,即便官袍加身,也未曾舍弃发妻。”
说书摊前摆着几张方型茶桌,云琇寻了一处空地坐下,殷徊默默挨着她?,取了倒扣的?茶杯给她?斟茶。
递出去的?一瞬间,他动作一顿。
鬼息明灭,殷徊目光落于掌心白瓷茶杯,勾起个笑。
“怎么了?”云琇见他端着茶杯半晌未动,以为是这?梦境中让他感到?不适。
云琇曾经为了养魂,也进?入过其他鬼魂的?执念梦境中,但云琇倒不知,作为鬼魅的?殷徊,对?这?里?是否会?感到?不适。
“无碍。”掌心摩挲茶杯,底部被一股灵息相连,白雾缭绕中,生出一根殷红的?线,缠绕了茶杯几圈。
只有他能?看到?的?线。
殷徊眼?笑意渐浓,看着两只茶杯的?目光仿佛那是一对?什么珍品,他递给云琇一只:“喝吧,琇琇。”
说书人的?声音还在继续。
“可年少夫妻,也走到?龃龉之地。”
典当?行?上挂着的?白幡被风吹的?烈声阵阵,妖风卷过,站在一方小凳上的?说书人声音也渐渐低下来。
“小将军的?母亲原本便不喜这?出身商户的?儿媳,眼?见着儿子为了这?样的?女人拒了各位公主郡主,她?便更?加坐不住了。”
云琇喝了一口茶,偏头看向殷徊。
他正静静看着说书人。
她?来到?墓主人所在的?世界,能?接触和做的?事情都非常有限,这?说书人不会?平白无故出现,思及墓主人身份,想必这?故事讲的?,便是这?墓主人与他的?休弃的?妻子。
察觉到?云琇视线,殷徊目光转回落在她?身上,窥见她?目光中一瞬的?失神,问道:“怎么了,琇琇?”
“没事。”云琇摩挲茶杯:“只是这?样的?情爱故事听多了,几乎已经预见到?结局。”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小将军的?母亲寻了仙人卜卦,那卦师言道,小将军如今的?妻子生有克夫相貌,在未来更?会?阻挡小将军前途,万万不得留于家中,还是早早休弃为好。”
云琇闻言嗤笑一声。
“真是好生有意思。”她?嗓音冷嘲:“布衣时,妻子不离不弃便是为人妻本分,累及高官,便应休妻以让官途?”
云琇冷情惯了,倒是甚少有这?般不平的?语气,殷徊目光落在她?挑起的?眉眼?处,云琇与之一撞,缓缓转开实现。
是她?冒昧了,本不好对?别人的?过去指手画脚。
云琇平复喘息,听那说书人继续道:
“小将军母命难为,十日后,一纸休书给了妻子,将之送回了娘家。”
天色变暗,那说书人声情并茂的?讲完结尾:“发妻下堂,将军也于半月后领命奔赴沙场,然而却不幸殒命。”
“消息传回,被休弃的?原配妻子克夫的?名?声便彻底坐实,将军母亲日日哭着在四处散播消息,宣扬这?位下堂妻克夫的?名?声,时日久了,街坊邻居便也都不敢与这?女子来往。”
“最后,她?撑不住,终于投湖自尽,随将军而去。”
说书人话落,四处长久沉寂。
“随将军而去?”云琇摇了摇头:“这?群人弃她?辱她?,最后逼死了人,还要给她?扣上这?么个恶心的?缘由?”
守墓人进?入墓主人的?梦境后,不能?对?这?其中过往多做干涉,毕竟云琇只是故事外?的?人,她?的?作用只是解开墓主人的?夙念,助他早入轮回。
可云琇即便冷心冷情,也对?这?故事的?荒谬嗤之以鼻,她?望向愈发暗沉的?天空,静静道:“逼死这?女子的?,是这?恶心的?世道,还有这?冠冕堂皇的?将军。”
旁边的?典当?行?,似乎有一女子静静伏案听书,此刻因云琇的?话而微微侧目。
可梦境中,云琇无法看清对?方面目,只感觉到?对?方听到?她?的?话,似乎笑了笑,随后将一封信笺样的?东西搁于桌台,而后隐进?内屋。
云琇一顿,搁下茶杯,走到?典当?行?门?口,望向黑沉沉的?屋内。
桌台上躺着个信封,云琇上前几步取了信展开:
“少年结发,恩怨交错,纵夙兴夜寐,然淇水有岸,终大梦一场。”
“负心薄幸之人,不配追悔得谅。”
“以我不入轮回,换永生不复见。”
第45章 殷徊(10)
“这里没有好茶水, 两位将就着用。”
“忘了自我?介绍,我?姓陈,单名一个婉字, 熟识的人都唤我?陈娘子。”
陈婉从典当行?出?来时,殷徊便带上?帷帽站在云琇身后, 扫了那一身白袍的少年, 陈婉笑道:“阁下与这姑娘……看起?来不像同路人。”
殷徊目光一沉,蛰伏于眼中的戾气倏尔浓郁,刚要?尖锐刺回?, 一只手轻轻扯住他?袖口:“别。”
轻轻淡淡的,只一个字,他?便低眸顺首, 再不言语。
云琇见此, 心底动了动, 随后收回?手。
长?寂一刻后, 云琇举盏过去, 打破气氛,对陈婉道:“异世之人多有打扰, 还请见谅,只不过受人之托,还望能?带回?娘子只言片语。”
雾蒙蒙的天和四处虚影,只有云琇平缓清淡的嗓音,流水似的抚慰人心。
陈婉目光在二人周身转了转, 展颜道:“知晓你通灵职责所在, 但我?与他?无话可说, 并没有什么可托姑娘带的。”
“值得么。”
略微点头,云琇对她的反应不再追问, 只是有些不解:“为这样一个人,不入轮回?,值得么。”
“入轮回?……不过是换个身份,重新得一身皮肉,再尝七情六欲生老病死……”
陈婉搁下茶盏,眼角压着:“谁说入轮回?再历人世,是好事?”
云琇沉默。
陈婉继续道:“典当行?通人鬼两界,人性之悖恶,什么请求我?都见过。若我?无意于入轮回?之苦,又何谈值与不值呢。”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这封信笺你带回?去,让他?知明缘由也?好,其他?的,我?已无话可与他?说。”
……
——
云琇行?出?典当行?,见殷徊留于里间?处,并未一道跟她一道走出?来。
风乍起?,说书?人的摊子收了,徒留一地空旷留白,远处咿咿呀呀唱戏声传来,你方唱罢我?登场。
时岁经年形形色色,又有多少人的故事正?在上?演,最终化?作过眼云烟。
典当行?内,殷徊从陈婉接过一张薄薄纸片,那纸片很快融进他?掌心,片刻消失。转身看到云琇正?在望自己?,他?动作一顿,而后如常的走来。
“你换了什么?”云琇挑眉,瞧他?冷白掌心。
殷徊摇头,默不作声地立在她身侧。
云琇也?没再追问,她望着远出?被落日烧红的云,突然一笑。
“这里是邺朝,也?曾是你的世界,不如借此机会,一起?逛逛。”
殷徊定定看她面色,除了略显苍白的唇,她目光趋紧柔软温和,如一汪盛了浮光的清澈池塘。
什么都看不出?来。
可又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捉摸不透。
……
——
邺朝正?为佛诞日筹备斋会。
陈婉跟云琇荐了一处观景楼,她道谢后带着殷徊登上?时,忍不住捂唇轻咳,面色难掩苍白。
殷徊循声望她,云琇顿了顿道:“许久未登高,有些累。”
观景楼是一座桥楼,三层拱形的廊道叠立,下面有车马人声,云琇抱着胳膊,看向虚境里仿佛蒙上?纱布的景象,叹道:“可惜是幻境,看不清具体的景色,不然应该很漂亮。”
“能?看到。”
云琇闻声看向他?。
殷徊声音不含讥诮讽笑,显出?少年原本清润的音色来:“你等等。”
只有两人在时,殷徊便会摘下帷帽,此刻他?眉眼低垂,藏起?执拗,望向云琇时带起?一片令人心悸的真诚。
他?抬掌挥出?一道白雾,随着敕令念出?,雾气如同燎原的白火,快速窜上?半空,随后烟雨般落下,铺满视线里每一处角落。
再次望向桥下时,云琇眼底映出?锦绣景象。
世间?所有的一切如同添彩的水墨画卷,眼前那股蒙纱的感觉退去,整座城显出?瑰丽色彩。
道路两旁,僧人正?煮豆赠与过路行?人,大街小巷张灯结彩,错落的城楼顶上?,许多人捧了花瓣扬下,更有老者吹奏着不同乐器,和漫天的花雨一起?,填满每一寸街道。
云琇心下震撼,豁然看向殷徊。
“我?的鬼息在虚境中会有增长?,这样的夜,可以持续一晚。”
殷徊垂下眼,隐去未说完的话。
方才陈婉说,每个人所求不同,并不是每个人都将入轮回?转生奉为圭臬。
殷徊也?是如此。
生而为人的经历太过苦痛难捱,他?宁愿鬼身存于世,如今夜这般,若云琇喜欢,他?可以永远留于虚境,让她一直得见这般璀璨耀眼的风景。
玉树琼花,接天莲叶。
云琇望着天穹上?上?炸开的一簇簇烟火,默不作声。
她生于新旧朝代交替之际,邺朝覆灭后,新朝一直处于休养生息的阶段,莫要?说大肆庆祝的节日灯会,便是除夕之夜,也?甚少有窥得繁盛烟火的机会。
前朝烟屑飘落,倾轧几个惶然的春冬。
“下去走走?”
“好。”
路两旁煮豆的、杂耍唱戏的,路中彩车拉着佛像巡行?,云琇侧身躲避,将殷徊拉到身边。
他?一怔,低头看向云琇勾住自己的几根手指,还未得言语,对方很快收了回?去。
殷徊左手不动声色地覆之于上?,感受那很快消逝的温度。
末了,扯出贪恋的笑。
一路行?行?停停,一串垂髫小儿叽叽喳喳地从两人身边跑过,云琇被末尾的一个小姑娘一撞,身影一晃,殷徊扶住她,阴冷目光落在那孩童身上?。
“殷徊。”
云琇掰过他?的脸:“莫贪杀业。”
“……”
抬手摘了他?帷帽,又道:“此间?夜色,隔着帷帽看不真切,可惜了。”
殷徊静默盯她动作,女子素细的腕子仿佛一折就断,他?看着上?面细微的肌理,突然道:“我?弑杀、人性浅薄,琇琇可要?在我?身边时刻提点我?。”
云琇一笑,不置可否。
殷徊脸色渐渐难看下来,声音变得尖戾:“还是你要?去别的人身边,你要?陪着别人?”
云琇皱眉看着他?。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殷徊掌心抚摸上?云琇脸颊,唇角勾起?一个扭曲的笑:“端方温良,君子如玉?”
空腔的心脏,竟也?窜起?细密的隐痛。
殷徊想?,云琇会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和什么样的男子结为夫妻,清歌踏马,看着尘世烟火?
他?们也?会如自己?与她这般并肩而行?吗?
殷徊越想?越难受,眉眼嫣红,瞳光更盛:“琇琇,你给我?些时间?,我?也?可以学?画皮妖,你喜欢什么样子,我?便幻成什么样子,好不好?”
脑海中搜刮半晌,殷徊想?起?她想?要?前往酆都的念头,一时间?警铃大响:“酆都……酆都,你别去酆都,我?……我?,我?为你父母兄姐设祠立堂,给他?们……给他?们烧很多很多的纸钱……”
他?越说越声音越低,末了语调哽咽:“求求你了……”
鬼息攒动,四下人声渐远。
云琇长?久无言,末了轻吸一口气,笑叹:“说的什么话。
殷徊红着眼不语,执拗的等她回?答,然而徒留长?寂一片。
如烟尘般,终握不住。
……
两人又行?了一段路,见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儿靠着墙正?大口大口地吃碗里的黑饭。云琇看那孩子样貌,眉眼挑起?,轻碰了碰身侧之人手臂。
殷徊方才攒动鬼息方歇,此刻顺着云琇目光望去——
“……”
那小儿见两个大人立在他?身前,口中饭没咽下去,噎的打了个嗝儿,后退两步警惕道:“你们要?做什么?”
童声稚嫩,两只脏兮兮的小手护着碗里的饭食,一双圆溜溜的大眼里满是防备。
云琇蹲下身,那孩子害怕的又后退一步,却是没跑。
“殷徊。”
她话一落,身边的白袍少年与地上?的孩童齐齐望向她。
殷徊掌心渐渐捏紧。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孩童豁然睁大眼。
“这是一张隐身符。”云琇没答他?话,而是自怀中拿出?一张符纸,咬破指尖在上?面勾勒几笔。
她蹲下身,跟那孩子道:“以后如果遇到危险,便用这符纸逃跑,记得,一定要?跑的远远的。”
见云琇面上?不似捉弄玩笑,名唤殷徊的孩童但仍然对她的行?为有些害怕,手指搓着身侧衣衫布料:“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还有,为什么要?给我??”
“受人之托。”云琇笑了笑,抬手捻去他?头顶一片枯叶:“希望这里的你能?……好好长?大。”
别的祝福,她也?说不出?来了。
巡行?的佛车将至,有人提前过来这边清路,那孩子拿了符纸转身走几步,隔着距离问:“你叫什么名字?”
云琇一愣,眨了眨眼:“我?啊——是菩萨呢。”
那孩子蹙起?眉头,渐渐跑远。
未等她直身,云琇便被一股大力拉起?,佛车从路中经过,殷徊将她拉入一条窄巷,被冰冷的石壁激的一凉,她蹙眉,与一双染红含泪的双目对望。
“你……”
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岁月倾轧,眼前的邺朝早已不复存在,可在这一处虚境内,喜怒哀乐仍然在上?演。
仿如庄周一梦,何处为真,何处为假,一时竟无人能?解。
云琇望进他?秾色的眼底,淡声说:“希望这里的殷徊,能?过的快乐。”
……
即便是虚境,殷徊多希望,这条路一生走不完。
然而路终究是会尽的。
笙歌渐远,两人行?于一处晦冥之地,云琇从怀里拿出?陈婉的典当行?字句:“一会你帮我?将这东西?烧给那墓主人,跟他?严明陈娘子之言便可。”
静默片刻,云琇道:“我?们回?去吧。”
……
——
殷徊再次睁眼时,身处北辰岭那将军的墓穴处。
他?从虚境中回?到现实。
天地寂静,一切如同用细雨钩织的梦。
落花景象犹在,锦书?难寄,身畔之人未曾归来。
她留给他?这一场短暂的前世今生。
终是到了尽头。
第46章 殷徊(11)
新朝第三十?年, 北辰岭。
五月在指缝里流过,随后夏蝉爬上树尖,又跟着枯叶凋落, 雪盈满山时?,十?二月便?到了?。
人皇信奉佛教, 各城池内庙宇佛寺数不尽。
香火缭绕, 僧人唱罢佛谒离殿,门格吱呀,吹进纷扬扬的雪, 落地以后,一瞬化?灭。
四下重回寂静,大雪压山, 给一切景象都添上晦暗不明的调。
暗室无光, 哪像神龛, 更像地狱。
殷徊微微勾唇, 盯着高台之上等人高的菩萨像, 温声道:“琇琇,今日的香火还满意?吗?”
自是无人答他。
殷徊自台梯而上, 再走进几步,撩开菩萨像前覆面?的薄纱,白瓷像的样貌展现出来——
一张与云琇样貌相同的菩萨像,正眉眼?慈悲怜悯地垂头向下,望向殷徊。
殷徊看了?那瓷像一会儿, 目光从温和渐渐变得扭曲, 鬼瞳竖起, 定定望着瓷像半阖的双眼?。
半晌后,他声线森然晦涩, 贴在瓷像耳侧轻声说:“琇琇,快新年了?,外面?有烟火。”
他吻了?吻瓷像冰冷的面?颊,随后很有耐心地将怀里的斗篷展开披在瓷像身上,温声说:“落雪了?,琇琇,你冷么。”
瓷像前的供盘中,除了?袅袅飘起的烟火外,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
珠宝、美食、甚至城内的房契。
十?年前,官府派人重建北辰岭,三座寺庙在荒坡上拔地而起,殷徊的坟冢不远处,建了?一座观音庙。
庙宇建起那一日,殷徊将云琇的瓷像搁上了?莲瓣台座,和那悯人的观音一起,受尽香火。
光有香火供奉还不够。
他的琇琇喜欢什么呢?
殷徊想,女孩子大都是爱珠宝首饰,华服美屋的。
于是殷徊便?寻来许多漂亮衣衫,跟着四季轮转,不重样的给这幅瓷像换衣。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将瓷像当作云琇来养,为她寻最上等的白瓷镀身,寻最好的香烛供焚。
这样的日子,如同淬了?毒药的蜜糖,痛苦的让人着迷。
殷徊厮磨着瓷像颈侧,目光迷离,用阴郁的近乎变调的嗓音道:“你走了?三十?年了?,什么时?候回来?”
根本?不会有人回答他,殷徊也不在意?,他轻轻吻上瓷像唇畔,冷与冷相贴,激起快意?的涟漪。
“琇琇,我冷。”他说。
“琇琇,我想你了?。”
“没关系,你不要?我,我也会去寻你,再给我些时?——”
咯哒——
殷徊粘稠的嗓音骤然被一道声音打断,勾起的嘴角在瞥见倾倒的供盘时?迅速扯平。
有人进了?这处供院。
迷离的眼?睛睁开,鬼瞳幽幽的看向瓷像后纱帐。
露出了?一只脚。
那里有人。
殷徊动作快速地攥起自己?半褪的袍,鬼息爆涨,殿内佛铃被鬼气催动,和他脚腕上的守魂铃一起,发出阵阵清脆响声。
风乍起。
银铃一步一响。
鬼掌枯指猛然刺入层层叠叠的纱帐,布料撕裂,没了?遮挡,那里很快连滚带爬的摔出一道身影。
“饶命啊,饶命啊大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错了?!我还给您!还给您!”
殷徊阴冷的盯着他。
地上跪着的人瞧着三四十?岁,手里还攥着云琇供盘内偷来的一支玉簪,他哆嗦着,又从怀里窸窸窣窣地拿出许多自供盘内偷的东西?。
此刻看向殷徊的目光堪称惊恐。
也不怪他生贪念,北辰岭附近的村镇们最近有传言,说山顶一处庙宇里还藏着一座‘小菩萨像’,就在层层叠叠的纱帐之后,那里的贡品都是值钱的物?什,所以他才来碰碰运气。
若是想到这里有人守庙,他绝对不会来偷这里的东西?!
男人求饶的声音在见到殷徊脸上疤痕时?一噎——
他他他他……脸上的疤痕好恐怖!!
双脚离地……是鬼啊!!!!
鬼……在对着那副观音像……
是在渎神啊!!!!
没见过这般惊世骇俗的场面?,男人骇然后退,呼吸困难。
半开的窗格后,露出不甚明亮的月,惨白的月光照在他几近曳地的冰冷发丝上,幽光粼粼。
“好看吗?”
瞥见他眼?中惊恐,殷徊噙着冷笑森森开口,而后蹲下身,白袍抖动,枯指苍冷,捏紧对方喉骨。
被这样的手掌攥紧脖子,如同被一条冰冷的蛇信扫过般冰冷刺骨,男人后背激起一阵战栗,瞪大眼?睛说不出话。
呼吸越来越困难,腿脚死命的往前蹬蹭,喉咙中发出‘嗬嗬’声响,殷徊目光阴冷地欣赏他越来越涨红的脸。
在对方即将快无力时?,他豁然松手,厌恶的起身,将那些沾了男人气息的珠宝化?为齑粉。
脏了?的东西?,不可以再给琇琇用。
一阵惊天动地咳嗽——
“多谢您,多——诶呦!”
“谢她。”
殷徊一脚将人踹倒在地,那男人半夜撞鬼,脸色煞白,又冒出浑身的冷汗。
此刻听殷徊指令,连忙对云琇的瓷像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对不起!对不起菩萨!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小的,原谅小的!”
“滚。”
“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
等那中年人连滚带爬的跑出去,殷徊才慢吞吞拿出一块干净的绢帕给瓷像擦脸,却?在触碰到的前一秒,动作一顿——
殷徊帕子转了?方向,开始一根一根的,拭干净自己?的手指。
“别怕,琇琇,我不脏的。”他勾起笑,迷蒙地望着瓷像冰冷的眉眼?,克制半晌,还是忍耐不住,唇轻落其上
……
“这就是你说的你在凡世留的念想?”陈婉忍不住捧腹:“这少年,从前在我那里换了?个进入酆都的机会,没想到这么久了?还没来。”
又看了?一眼?那鬼魅身影,洇湿的殷红眼?梢……
陈婉道:“他这是,都快疯了?吧。”
“……”云琇轻嗯一声,面?色复杂,只想扶额。
陈婉虽笑,却?也被这鬼魅少年的执拗而打动,当年在虚境中,殷徊曾问陈婉,若想要?换一个进入酆都的机会,该用什么来换?
他说可以倾尽自己?的全部,可陈婉却?说,他作为鬼魅,本?身就一无所有,何来全部呢。
她仍然记得那阴郁少年听见这话的怔愣。
可恰逢新旧朝交替,天下不平事不知凡几,陈婉思及最近许多人来找自己?,黄白珍宝一应呈上,只为寻得一封家书、亦或是与家人相见。
陈婉告诉殷徊,可以这般帮助别人来攒福报,以此换得进入酆都的机会。
一个鬼魅,何来福报呢。
可殷徊并未放弃这样的机会,他如获至宝的答应了?。
此后三十?年,日复一日,他忙于各城奔波,明明弑杀的人,却?耐着性子生涩的做好事,攒福报。
只为见她一面?。
只是见一面?啊。
……
“只是见一面?,为什么这样难。”殷徊依偎在瓷像颈侧,脸上疤痕贴着冰冷的瓷像,泪意?上涌,被他很好的压下。
殷徊收紧抱着自己?的手臂,低声哽咽道:“还要?攒多久?还要?多久,我才可以去酆都,才可以见到你。”
……
陈婉看到这起身,临走时?收了?戏谑,拍了?拍云琇的肩:“情之一事,我本?没什么可道的出的经验。”
“但?三十?年的空等,这世间太多人都做不到。”
陈婉离开后,云琇抬袖抹了?灵石上的庙宇中景象,叹息一声。
“真是傻子。”
三十?年前,云琇将陈婉的消息带给那将军后,功业谱终于写满十?笔,如愿来到酆都。
可她的亲人并不在。
几经周折,她打听出缘由。
当日父母兄姐抛下云琇,并不是什么保护,而是因为她年幼体?弱,家人觉得云琇在危险的逃亡路上,是个拖累。
知道真相时?,她枯坐一夜,后来便?如常地继续生活,只不过别人再问云琇有何念想时?,她的答案不再是寻找姐姐。
有时?候,云琇也会想,自己?还有什么念想呢?
直到在酆都遇见陈婉,听她道出殷徊之事。
凡世已?是深冬时?节,而酆都的玫瑰海仍然馥郁一片,这里四季温暖,尝不到半分凛冽的苦。
各界魂灵进入酆都,都是以玫瑰海作为入口,云琇的差事便?是将他们的信息记录在册,进入酆都的人鬼灵皆可获得永生,只是再不得出酆都一步。
由于殷徊立像的缘故,云琇香火不断,故而她的灵力增长的极快,三十?年来,她就坐在玫瑰海的边上,看着那个偏执少年为了?能再见到自己?,做的许多努力。
人非草木,怎可能不触动
黑夜再度岑寂。
殷徊如往常般回到观音庙,他撩开一道又一道纱帘,露出云琇的瓷像,然后将怀里的新斗篷给她披上:“琇琇,落雪了?,我给你添置了?新衣服。”
大红色的斗篷,兜帽上缝了?一圈柔软的兔毛,是如今女儿家时?兴的款式,殷徊又自己?去猎了?兔子,一针一针的缝了?兜帽。
“我今日碰到一位卦师。”
搂着瓷像,殷徊声音晦涩难辨:“他说我求而不得之事,即将便?会有结果……”
殷徊勾唇,露出笑来,愉悦的望她:“是这样么,嗯?”
……
殷徊不知自己?何时?能见到云琇,又以什么样的方式见到她。
近日来,他的鬼息越来越浅淡,从起初的目眩到如今的步履艰难。
在三日后的这一天,殷徊终于撑不住地倒在瓷像脚边。
他依偎着瓷像垂下的斗篷,眷恋地蹭了?蹭,低低道:“琇琇,我好难受。”
“琇琇,我疼。”
“琇琇……我想你了?。”
然而他年复一年,始终等不到期望之人的回答。
殷徊捂腹提息,强撑着站起身,鬼瞳盯了?瓷像半晌,凑近吮吻低喃:“琇琇,倘若鬼息消散,世界再无我”
殷徊动作微滞,而后抬掌捧住瓷像的脸,一字一顿,带着殊死的绝望:“可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放开你。”
殷徊买了?一口棺,放在了?他墓穴的西?室。
那里曾经是云琇的住所,即便?几十?年过去,墓室内的面?貌也无甚大变化?。
这口黑沉木棺修的很大,因为他要?给琇琇放很多陪葬品。
殷徊小心地将瓷像搁在木棺内,又将许多裙钗妆环放入其中,瓷像静静躺在棺内,始终半阖着眼?,如同睡着了?一般。
殷徊站在棺边看了?半晌,随后自怀中取出云琇给他的守魂铃。
“你曾说,只要?我带着这铃铛,不管在哪儿,你都会将我召唤到你身边。”
“可你食言了?。”
时?间静默粘稠,不知过了?多久,殷徊又道:
“不过没关系。”
白袍涌动,少年持铃入棺,安静躺在瓷像身侧,浸湿的睫半落。
“琇琇。”
他说:“生同衾,死同穴,我们永远在一起。”
“这一次,我再不会失去你了?。”
第47章 殷徊(12)
酆都的日光是浅淡的柔白, 落在身上并不灼人,吹过来的风里染了花香,玫瑰海摇曳出波澜壮阔的花浪。
云琇托着下巴哈欠连天, 昏昏欲睡。
自殷徊持铃入棺后,她便在玫瑰海边守着, 这里是生灵进?入酆都的入口。
她也没等?几日功夫, 相比于对方的三十年空待,云琇这般有奔头的等?倒好一些。
只?不过……殷徊来的倒是有些慢。
又一阵风刮过,云琇终于昏沉沉的睡过去。
她梦到?了很多。
漂泊的幼年, 孤独的北辰岭岁月,和?知?晓酆都并无亲人的那一刻茫然。
光怪陆离之中,总有一阵银铃声响响在耳侧, 那些庙前袅袅生起的香火, 将过往钩织成一个迷离的梦。
银铃声响
云琇缓缓睁眼——
带着帷帽的的白衣少年静立在她身侧, 他手里握着一只?穿着线的铃铛, 每一次风吹过花海, 铃声齐响。
人在眼前,梦便不再是梦。
殷徊抬着手掌, 给云琇遮下日光,让她能?静静安睡,袖袍轻扫到?云琇脸颊,被她抬手攥住。
见她醒来,殷徊身子一僵, 缓缓收回胳膊。
朝思暮想的人近在咫尺, 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切漂浮的像梦一样。
他寻到?她了。
他见到?琇琇了。
……
“来的这样晚。”云琇眉梢挑起,声音含笑, 从榻上站起身,静静凝视他被风卷起的帷帽。
云琇轻轻撩开半白的纱。
“哭什么。”她长叹一声,手指很轻地摩挲片刻他的眼角,那里肌肤轻薄敏感,此刻殷红一片。
花海潋滟。
少年缓缓抬手握住她指尖,随后在她放纵的眉眼里缓缓和?云琇十指相扣。
她的掌心温热,不同于白瓷像冰冷的触觉。
活生生的人。
琇琇站在他眼前。
“我找了你好久。”
他开口时音色颤抖,语带哽咽:“我我给你立了像,给你烧好多很多的香火,我还给你买了很多漂亮衣服漂亮衣服,对,还有首饰——”
“我知?道。”
云琇摸了摸他的脸,轻声说:“我都知?道的。”
殷徊像是听不到?般,他察觉到?对方的纵容,如同受伤的孩童,若是无人问津时还能?强撑着忍耐,可?若察觉到?对方的温和?态度,便一股脑地把苦楚诉进?。
他要?怎么回忆那三十年呢。
寒来暑往,白雪细雨,一个又一个四季,无数个没有她的夜。
殷徊想再多说一些,想多得一些她的怜悯,微张的唇触碰到?她唇角时,一切想法都停了。
剧烈的蜂鸣声在脑海中炸开,日光变得炫目,风声变得刺耳,世间一切都被放大,近在咫尺的,是对方起伏的呼吸声。
起,
又落。
琇琇主动亲了他。
殷徊茫然地跟她对视。
“怎么了,很奇怪?”云琇一触即离,眉眼弯弯:“你对着我的瓷像,可?不是这般反应。”
“!”
“你——”殷徊声音嘶哑,被这句话震惊的说不出来。
云琇竟然知?晓他立瓷像还知?晓他对瓷像做过的事??!
她会怎么想他?
花海香气让人眩晕,殷徊有些站不稳脚。
他的卑劣与无耻被这样堂而皇之地展露,还是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云琇见他脸色红白闪烁,最?后望向她时,已经有些懵了。
“我不介意。”她干脆道。
云琇再次凑近亲了亲他的脸颊,学着他的样子,在殷徊耳边轻声说:“介意的话,会这样亲你么。”
有时候云琇也不知?,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对这个不太冷静的少年鬼有了别的心思。
许是她孤独惯了,也从来没被人坚定的选择过,情爱曾是云琇嗤之以鼻的情感,似毒如蜜,她本不对这些做什么想法。
遍寻父母兄姐不得,在知?晓亲人离弃的真实缘由后,云琇曾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可?也是那一日,少年于庙中立像,寻了金箔磨粉,一笔一笔地给她描排位上的字。
他不懂什么灵牌禁忌,光是‘云琇’二?字,他便默默刻了一个晚上,最?后在漆黑的夜里跪在她瓷像的脚边,说了一夜的话。
云琇就在酆都的灵石上枯坐一晚,静静看他。
那时她想,不知?酆都与凡世的月亮是否是同一个?若是的话,他们便都不算孤单。
即便有这样遥远的距离,也算是一种陪伴
终于确认云琇眼中并无厌恶后,殷徊动作近乎粗暴地揽住她的腰,一只?手掌放在她后颈上用力压向自己。
情绪泄了一缕,被她温和?的接住,那剩下的九十九便再不会隐藏。
他生的本就比云琇高好多,此刻气息铺天盖地的袭来,云琇微微勾唇,仰头迎合。
殷徊的动作明明称不上温柔,可?他的吻却很轻。
轻到?近乎虔诚。
这是他念念不得三十年的人,是他寻了天下珍宝华服精心以待的人,是他立像跪拜不见悔的人。
“琇琇,我们不会再分开了,对吗?”
长息后,唇短暂分开,他蹭着云琇鬓间散乱的发,低声问道。
“应该吧。”
在他忽然尖锐的视线中,云琇笑眯眯道:“来日方长的,总不能?天天黏在一起吧。”
来日方长
他眼睛亮亮,望向云琇开合的唇。
她说:
“毕竟,我们还会有许多个日日夜夜。”
云琇的住所?在玫瑰海不远处,将殷徊带回去后,云琇问道:“可?要?沐浴?”
殷徊摇头,伸手拉住云琇,望向她说:“你陪陪我。”
他很喜欢触碰云琇,如今握住她的手,殷徊便按耐不住的牵起唇角。
贫瘠三十年的人生里,他等?的人终于回头,殷徊根本不希望,有别的事?情分散开云琇的视线和?精力。
他想琇琇望向自己的时间多一些,长一些。
殷徊坐在床榻边上,任由云琇替他解开帷帽,对方没继续说让他去沐浴,而是道:“日后在酆都,不用再带着这东西了。”
“会吓到?人”他眷恋地蹭了蹭云琇的掌心。
“不会。”
云琇跟他解释酆都的人鬼灵都是怎样的和?善:“酆都人鬼灵三界什么生灵都有,便是再稀奇的,来到?这里也不稀奇了。”
“况且。”
云琇双手碰上他的脸:“我又不嫌弃你,你管别人的想法作甚么。”
她坦坦荡荡,用话安他的心。
殷徊说:“可?是我生的丑,形貌比我好的人——”
“我就喜欢丑的。”云琇出声打断他。
殷徊:“”
“真的。”云琇煞有其事?,见他沉默着不语,她眉眼挑起:“怎么,你不信吗。”
殷徊愣愣看她,即便知?晓云琇这些都是安慰之语,可?他心底冒出的欢喜如同沸水中的泡泡,被云琇一个个戳开,化成了满手的蜜。
云琇的住所?和?陈婉挨着,方才殷徊过来时,还得了对方揶揄的视线,可?思及到?云琇来酆都的初衷,殷徊不知?道她是否找到?了自己的家人。
可?对方不说,殷徊也不会问。
来日方长,他和?琇琇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殷徊靠在云琇腰上,小?声道:“你想听听这些日子里,关于我的事?么。”
云琇低头又吻了吻他眼睑:“你说罢。”
“你走后的第三年,我遇到?一位自称功业修满的符师,他说自己即将前往酆都。”
“我给他好多好多钱,让他到?酆都以后,将我的消息带给你。”殷徊在她衣料上蹭了蹭:“我怕太久不见,你会忘了我”
云琇挑眉:“可?并无人给我送过你的消息。”
殷徊闻言抿紧唇,掌心收紧:“嗯,他是骗我的。”
云琇:“”
“我按照约定,在一月后,送了很多很多的钱给他的遗孀。”
可?却无意间看到?,原本自称功德圆满前往酆都的符师,好端端的坐在他自己的家里。
那是殷徊自云琇走后,第一次杀人。
他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被人如此愚弄,还是与云琇相关,让他怎么可?能?忍耐下去。
鬼息化刀,温热的血嘭出,殷徊面无表情的抹掉自己脸上飞溅的血珠。
惊恐声,哭声,妇人的大喊大叫,他全部无视。
殷徊在那些嘈杂声中,将符师的头颅砍下,在地上拖着走了很久。
院墙内,一直走到?长街上。
他碰到?了许多人,有捉鬼的道长誓要?将他捉回,殷徊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人人喊打的日子。
后来殷徊学着做一个好人,攒福报,握着终有一日与云琇见面的念头,撑着他度过那些难熬的岁月
天色渐暗,夜雾爬上窗格,硕圆的鬼瞳在灰暗中格外明亮。
云琇低头吻了吻他的眼睛,话里带上心疼:“辛苦。”
亲吻一触即分,云琇却未直起腰,她被拉住肩膀,坐着的人贪恋着说:“还要?。”
“琇琇再亲亲我。”
云琇摸了摸他的脸:“先沐浴吧。”
“可?以洗骨么。”殷徊说:“我的骨头,我带来了。”
云琇:“”
他再次恳求,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
“可?以么,琇琇。”
第48章 殷徊(13)
白骨被殷徊搁在一方木柩内, 摆的整整齐齐,上面放着一座刻了‘云琇’二字的镀金灵牌。
“”
可真是生生死?死?,皆要同行同往。
“洗骨也行。”云琇转身去找黄纸来画符:“洗过以后, 便将你的尸骨安葬吧。”
这样日日带在身边,无事便翻出来看?看?的感觉, 还是有?些奇怪的。
殷徊视线一直跟着她, 闻言‘嗯’了一声:“听琇琇的。”
酆都的私汤不?少,云琇自己也设有?一间,方形的水池子里, 汤泉氤氲出袅袅细白的雾。
室内的温度微高,云琇来之前换了身轻薄的衣裳,让殷徊进了浴汤后, 她走进里间, 拿出一套男子衣衫放在池边, 温声叮嘱殷徊:“洗好了可以换上这套衣裳。”
殷徊本来勾起的唇角渐渐压平。
她这处, 竟有?男子衣衫么
殷徊面色黯淡地看?着云琇。
他未曾问过云琇, 这段时日里,她的身边是否有?过别人?陪伴。
只要一想, 那样的画面近乎刀绞般割进殷徊心?腔。
可若曾经真有?的话
自己比得上那人?吗?
琇琇更?喜欢谁?
……
思绪粘稠,殷徊盯着那套衣衫默不?作声,鬼息波动翻涌,酸的他心?尖发麻,呼吸疼涩。
一旁的云琇瞥见殷徊阴郁仓惶的脸色, 忽然灵光一闪。
她开口道:“这衣裳, 是为你备的。”
白衣白袍, 同他素日是一般风格,这个笨蛋, 这都看?不?出来。
云琇又说:“嗯……我身边,没有?过别人?。”
“……”
只两句话,如同败叶遇水,顷刻枯木逢春。
“好。”殷徊应了声,终于餍足地褪了衣衫沉入池中,一旁云琇洗骨的水声同时响起。
一切静谧美好。
云琇背对着殷徊,长发披在背后,被池中水汽氤氲的有?些湿。
云琇掌心?正握住木柩中的苍白腕骨,殷徊垂在汤泉中的手掌无意识动了动。
一切感官被放大?。
她温热的呼吸落在白骨上,还有?她带了心?疼的抚摸。
殷徊难耐的在水中蹭动。
云琇恍若未觉,水声浠沥滴答,她抚过白骨上每一道伤痕,声音被热气熏得模糊:“初来酆都,身上可有?不?适么。”
撩起得水花迸溅,汤池中得温度高,云琇感觉到后背开始发热。
“没有?。”殷徊在水中缓缓下沉,嘶哑着回答。
洗骨带来的战栗让他喉中溢出难耐的声音,云琇听后垂目,睫毛颤了颤。
“若觉得不?适,可多来这汤池中泡泡,酆都的水能助你适应。”
“嗯好。”他声腔变调的应。
云琇抿唇,搁下手中的骨头,缓缓回身。
殷徊在水里只露出个脑袋,水汽蒸的他眉眼显出瑰丽殊色,视线望过来时,秾稠又炽热,似要粘在云琇身上。
浮浮沉沉,是他嶙峋伶仃的肩骨。
“琇琇你,别”
洗骨……别停,殷徊想说。
云琇缓缓吐息,看?了他浮沉在水中不?太清晰的身体,再?次转身背对他,继续洗骨。
室内一时间只剩下水声,殷徊喘息声却一直断断续续,并未破陨。
云琇今日还未沐浴,可在这房间呆久了,衣裳吸满水汽,彻底贴在她身上,发际正渗出细细的汗,听着背后的声音,她的汗也越来越多。
……
云琇走神之际,手上动作忘记放轻,随着她捏紧手中白骨,身后之人?战栗着发出一长串哼音,丝丝缕缕藤蔓一般,染上哭腔。
“琇琇等会儿再?洗吧。”
……这对他来说还是太刺激了。
云琇被灼到一般松了手,白骨落回水中,溅起小小水花,她坐在池边转身,两条腿也没入水中。
殷回迷蒙地望向她。
“你很难受?”云琇明?知故问。
隔着水雾,她的面色看?不?真切,殷徊以为她不?喜,扶着池边往后退了退:“对不?——”
水面波荡,话音未落,殷徊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沉入水中,很快没顶。
云琇一愣,下意识伸手扯住他搁在水池边的手腕,想把人?捞起来,却不?防被他一道扯进水底。
哗啦啦——
池水四溢。
池水入眼,云琇难耐地揉了揉,她握住殷徊的胳膊,想先出了水面,然而破水前一秒,她被人?吻住,再?次压向水底。
鬼息渡进,冰冷到令人?战栗,和温度越来越高的池水一起,一起碾磨心?绪。
他脚滑落水……是故意的。
鬼哪里会溺水,她真的是关心则乱?
云琇无奈地回搂住他。
沉在水底,方觉周围温度更高。
云琇知晓殷徊的心思后却并未生气,对方在她唇上磨蹭着,然后吻落在她脸颊与眉眼,不?得章法地蹭来蹭去。
洗骨的燥热一时半刻退不?下去,殷徊迫切地寻一些宣泄的方法,可又怕在水底呆太久云琇会恼。
又吻了吻她,才恋恋不?舍地松开箍在云琇腰上的手臂,想把人?托出水面。
终究还是怕惹她不?快。
然而云琇双手却扣在他手臂上,阻止他动作。
长吻让她喘息微乱,缓了片刻后说:“出去做什么?”又淹不?死?。
“”
云琇扯着殷徊再?次没入水底。
“你不?是难受么。”湿热声音舔舐过他耳畔,拉长的音调似妖似魅:“我帮帮你,好不?好?”
殷徊:“???!!!”
她穿着被水打透裹在身上的袍服,可殷徊确是不?着寸缕。
云琇的手一路向下,轻而易举,毫无阻碍地抚过他紧绷成弓弦的身体。
水温更?高了。
手掌从他胸膛一路向下,直到腰腹间,云琇攫住那抹令殷徊战栗的源头。
脑中炸开的花火激荡着,殷徊定定望着云琇,微张了张口。
掌心?物什灼烫,云琇狡黠挑起眉梢,而后用指尖在前端刮蹭。
“!”
殷徊浑身一震,脸颈烧红,抬起手,指了指水面,眼里潋滟。
我错了,上去吧——
是恳求的神色。
云琇微笑,缓缓放开了手,似乎是打算放过了他。
殷徊长松一口气,抱着云琇腾出水面。
空气钻入肺腔,殷徊头一次觉得,往日于他而言并无什么用处的空气,竟然如此清新。
可浮出水面不?过一息,窒闷感再?次袭来——
云琇笑着再?次带他沉入水底。
这一次,她掌心?不?待犹豫地攥住,而后用力?握紧。
即便云琇也不?太懂,但?大?概能知晓这事是怎样的一套章法。
水中沉沉浮浮,她反复不?停的动作被放大?。
云琇弯弯的眉眼如同一道钩子,轻而易举地牵起殷徊一片片破碎音腔。
可还没完。
她像是会察言观色的女妖,在殷徊纾解的前一秒,骤然退离松手。
殷徊:“……”
殷徊难耐又迷茫地看?着她,眼角瑰丽,手掌胡乱地在她身上勾勒而过,云琇避开,复又带他飘上水面。
她笑:“好玩么。”
“琇——”
话未说完,她再?次将殷徊按入水底,不?安分的手重复方才的动作。
殷徊:“!”
他快疯了。
夜色寂炽,浴池中的白汽沾湿每一处角落。
池水当中,人?影沉浮,明?明?绰绰。
沉入水底被她一顿挫磨,纾解前她又松手将他拉出水面……
如此反复三次,殷徊鬼瞳被水洗的湿润明?亮,他像是一条被沾湿的小狗,湿漉漉地摇尾乞怜。
“还要。”
殷徊搂着她,胡乱的吻:“琇琇……”
云琇动了动发酸的手腕,坏心?开口,带一丝笑:“今日就到这儿吧。”
她脱了手,扶着池边石砖出了水,懒懒坐在上面,低眸望着水中的殷徊:“还捉弄我么?”
这是报复他扯自己入水。
“”
湿衣勾勒出弧度曼妙的身形,云琇坐在水边,足尖撩起水波,故意地往殷徊方向扬:“水温太高了,出来罢。”
在这里呆久了,确实有?些呼吸不?畅。
然而荡出的足被人?握紧,云琇话音戛然而止。
殷徊漂浮过来,望了云琇一眼,而后垂首,亲了亲她的脚踝。
那一刻,如同电流一般窜过四肢百骸,云琇微怔,和对方贪婪的视线对上。
欲兽被放出,便没有?再?能遏制住的办法。
他的琇琇又忘了,他并非凡世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
他不?是好人?。
被攥着脚踝再?次扯进水中的那一刻,云琇笑叹一声。
好像玩脱了。
……
二人?再?次沉入水底,在得到放纵默认的视线后,殷徊牵唇,将云琇的手按向自己。
云琇认命的伸出手。
水底无声,云琇动作加重,逼得面前人?好几次透出水面难耐出声。
时间悠长,碾碎般扯了又扯,仿佛接近亘古。
窗外下雨了。
雨声敲在窗格上,和雨声一起的,还有?少年?倾在掌中的欲望。
唇齿辗转,他又开始吻她,杂乱又不?得章法。
蹭在面颊上的,水与泪分不?清。
“琇琇”
“嗯。”
“琇琇。”
“我在。”
“你知道么。”殷徊睁眼,眷念地吮她的颈侧,低声道:“在北辰岭的每一天,我都梦到你。”
“真的呀,那都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最初被你唤醒时,你讨厌我,不?让我跟着你。”
“嗯,我那时候这样坏么。”
“没有?,琇琇不?坏,琇琇对我最好了。”
他摇头反驳,靠在池边抱着云琇,声音含了委屈:“我还梦到在虚境中,你陪我看?烟火,可醒来后,你不?在。”
“嗯,烟火是很好看?。”
“还有?……还有?,你走以后,北辰岭也有?好多好多的烟火,我带着你去看?了嗯,是带你的瓷像,可惜,你没能看?见。”
云琇笑了笑:“我看?见了。”
殷徊哼了一声,声音闷涩:“你没看?见。”
云琇说:“酆都有?一处灵石,能看?到凡世景象,你带着我的瓷像看?烟火,我自然也能看?到。”
她亲了亲他冰凉耳廓:“那三十年?,我一直在。”
即便对方并不?知晓。
云琇感觉到,殷徊因?她的这句话身体微颤,而后抬起头来看?向自己。
长寂一刻后,他的眼泪大?颗大?颗的落,砸在安静的水面上,滴滴答答。
那双往日沉抑的眼中,满满是她。
“我们一直在彼此身旁。”云琇眼睛也有?些红,她靠在殷徊肩上,温声说:“所以,这三十年?中,我们都不?曾孤独。”
殷徊收紧臂膀,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他们紧紧相贴。
他低低的道:“琇琇,我们永远在一处,不?分开了,好不?好?”
“好。”
“一百年?,五百年?,一万年?,我们一直这样。好不?好?”
“好。”
“琇琇……。”
“嗯?”
“我好想你……”
“嗯,我也想你。”
泣诉声声,终于有?了回应。
……
第49章 殷徊(终章)
酆都的风俗不同于?凡世, 在这里,一切都不稀奇。
是以?殷徊听到云琇和陈婉一起逛茗楼时,失手打碎了了一个杯子。
茗楼, 兼茶楼酒楼外……还有些别的。
陈婉的典当生意越做越大?,最后邀了云琇帮忙, 两个女人这些年日?日?同出同进, 有时候连殷徊都有些嫉妒。
可这也就罢了,昨日?云琇说夜中留宿于?陈婉处,殷徊本不做他想
可他们竟然去茗楼?!
那里可是酆都最大?的风月场!!!
碎裂的瓷片在地上反射出冷光, 殷徊低身?一片片拾起,垂下的双眼中满是阴沉。
殷遥眼看着?他父亲的脸色变来变去,最后望向自己时, 勉励压下情?绪问道?:“你母亲还未回来?”
殷遥眼观鼻, 稚语声声答他的话:“还未曾。”
“”
一阵风刮过, 殷遥被父亲疾行而出的袖子拍了一巴掌, 殷遥他望向院门处, 父亲已经没了身?影。
六岁的殷遥差点被风掀翻在地,和云琇一般的眉眼里, 满是错愕。
——
云琇少见的醉酒。
自殷徊来酆都之日?算起,已经又过去十年。
时岁滚滚前行,她?来酆都之初的执念早就记不清,记忆中的家散在战火中,可她?在酆都这里安了家。
殷徊, 殷遥, 还有陈婉。
她?在这里有了新的家人。
“何时生了这么多感慨。”
陈婉跟她?碰了杯, 云琇才察觉方才竟把心里话讲了出来,闻言笑着?摇头:“一直都有, 只不过没同你讲过。”
两人躺在茗楼一间客房内,只穿着?里衣,披散着?发,素面朝天的闲聊。
云琇又端起凉酒喝了一口,微醺的晃了晃头:“今日?得回去了。”
她?已经出来一整日?。
“嗯,不然你家醋缸要翻了。”陈婉叹了一声:“殷徊性格古怪,难得,你对他竟然有耐心。”
陈婉还记得,刚见到云琇时她?的样子。
云琇其实是一个对大?多数事情?都冷淡的人,也许除开殷徊那样痴缠的性子,其他的人还真没办法走进她?心里。
这话是闺中密语,陈婉并未诋毁的意思,云琇自然知晓,闻言勾唇:“他很好。”
又饮了几口酒,静默一顺后,门扉开合,云琇望过去——
两位长相清秀的男子走了进来,陈婉抬起眼,见二人跪在床边,用?柔和的声音说:“二位娘子酒醉伤身?,我们兄弟二人带了醒酒汤过来。”
他一边将两只瓷碗搁在床边矮几上,一遍作势要为陈婉二人揉按头部。
陈婉倒是放松笑纳,云琇打量片刻后,笑容微收,摆了摆手:“不必。”
“这位娘子不必介怀,您是茗楼的贵客,我们理应伺候周到。”侍者又走进些,云琇懒懒地自床榻上坐起身?。
瞥见面前两个衣衫不整的男人,余光里的陈婉还在似笑非笑的看热闹。
“怎么,只是寻常享乐而已,这便不敢了?”
陈婉揶揄:“你可真是被殷徊吃的太死。”
拿了衣裳下床,云琇穿好后扫一眼陈婉:“今日?便到这,改日?我再?来寻你喝酒。”
陈婉说:“好啊。”
云琇坐在妆镜前梳顺长发,带着?醉意的眼瞳水光潋滟,那跪坐在一旁的侍者远远望着?这一幕,心下动?了动?。
他勾起个乖顺的笑走过来,随即拿起桌上木梳,柔声对云琇道?:“我来为娘子挽发吧。”
这两位女子在茗楼留宿一日?,喝的是最好的酒,订的是最好的客房,自然便有人动?了攀附的心思。
云琇在对方过来时微微皱眉,见他拿起梳子要往自己头上比划,云琇回身?抬手挡住他动?作:“不——”
吱呀一声,门再?次被打开。
房内四?双眼睛齐齐望向门口——
穿着?一身?白袍,带着?帏帽的男人静静立在门口,此刻微微偏头,帏帽被吹起一角,露出抿的平直的唇。
簌簌落落的情?绪泡进夜里,让身?旁之人立刻噤声,门口之人的鬼息藤蔓一般弥延而过,侍者立刻如?同烫手般扔掉手里的梳子。
是殷徊。
他在生气。
察觉到他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云琇站起身?,神色自然地走向他:“你怎么来了?”
殷徊却并未言语,他环视房间一周,看向云琇身?后的男子。
他方才要为云琇挽发。
“琇琇怎么未曾归家。”殷徊声音温柔到诡异:“我等了你许久,夫人未归,我便出来寻,却不曾想,似乎来的不是时候?”
三?分阴沉已经到了十分,蛰伏的兽眼看就要破笼而出。
云琇:“”
自地上捡起发梳,殷徊将云琇按在小凳上,攥着?她?如?瀑青丝,抬眼望着?镜中的云琇:“我为琇琇挽发。”
“好啊。”
那两位侍者自殷徊进来时,便察觉到对方强大?鬼息,此刻脚底灌铅,被压制着?的动?不了地,他们只是精灵幻化成人形,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压制。此刻身?体抖如?糠筛,求救似得看了眼陈婉。
陈婉目光在他们二人中间转过,轻咳了咳:“琇琇,我还有事,就不留下陪你们了。”
她?溜得快,连尾音还没说完,人都已经走出了门口,云琇视线收回,撇了一眼两个侍者:“你们先出去吧。”
“谢——”
“等等。”
殷徊骤然出声打断,走到那方才想为云琇挽发的男子身?边,帏帽遮挡住的双眼阴鸷如?刀:“你方才,碰了她??”
“哪只手?”
殷徊用?那梳子抬起侍者的左手:“是这只吗?”
那精灵幻化的侍者此刻脸色惨白,暗叫倒霉,正想为自己辩驳几句,便听一旁的女子喊了声:“殷徊。”
带着?醉意的软调,甜的像是蜜酒,殷徊压抑气息一滞,他面前两股抖动?的侍者如?蒙大?赦,赶紧从他手下跑走。
临走前还想,这女子逛茗楼被夫君抓个正着?,本以?为还有一番苦头吃,没想到这男人真能忍
等到室内重回寂静,云琇又说:“殷徊,你替我挽发吧。”
背对着?她?的人静立片刻,而后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背后为她?梳头。
“那两个人……是你们叫进来的?”
云琇否认:“不是,他们不请自来的,估摸着?看我和陈婉出手的银钱不低,便想来卖个好。”
身?后怨沉的气息淡了些。
云琇勾起唇,回手一把将人拽到自己面前,她?喝了不少酒,就这一个动?作便觉得脑子眩晕,殷徊怕伤了她?,顺着?她?的动?作一栽,躺在铺了厚厚地毯的地面上。
云琇压身?覆上来,抬手摘了他帏帽:“吃醋了?”
殷徊定定看着?她?,默不作声,然而染红的眼梢却泄露出所有情?绪。
他生的模样不好,更加怕云琇看上别人的好皮囊。
方才那人仅仅是碰了碰云琇的头发,殷徊便有一种想将对方的手砍掉的冲动?。
云琇在他唇角亲了亲:“真没什?么。”
燥怒方歇,剩下的便是满腔的委屈。
“他好看吗?”
“谁?”
“那两个男人。”
云琇:“不好看,跟你比差远了。”
“那你还是看了。”
“”
殷徊轻嘲一声,淡淡道?:“琇琇还真是会说笑,精怪最能擅长蛊惑人心,样貌身?段都是按照女子喜欢的样子幻化。”
深吸口气,继续道?:“不说别的,便是他那股温柔样子我便是学不来的,我看陈娘子便享受的很。”他顿了顿,不放过云琇脸上的表情?:“琇琇便没有一丝心动?吗?!”
云琇:“”
“想什?么呢。”
亲吻落满他紧绷的脸颊和下颌,云琇声音亲昵,一口一口的啄他,安抚道?:“便是谁也比不上我的殷徊呀。”
“真的?”
“真的。”
又耳鬓厮磨好一阵儿,等他终于?安静下来,云琇酒意上来,开始昏昏欲睡。
“回家再?睡。”殷徊被顺了毛,此刻心绪平散,低头蹭了蹭云琇的脸。
“唔——嗯,你带我回去。”
“好。”
殷徊将人抱起来,看了眼云琇带着?酒意的绯红脸颊,然后一把将自己的帏帽扣了上去。
遮的严严实实,殷徊方才满意踱步出门。
谁也不许看琇琇。
云琇:“”
——
殷徊抱着?云琇一路回了卧房,殷遥已经乖乖睡在床上,白净的小脸像云琇,更像殷徊。
将云琇小心地放到床上,殷徊望着?床榻上的母子,开始出神。
眼前一切美好的像是虚妄。
少时苦难,三?十年无望等待,竟然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了许久。
他有了妻子,孩子。
殷徊时常疑心,这一切是否都仅是一场梦?
……
云琇迷迷糊糊睁眼,见床边立着?个人影,她?面含春露,怀里搂着?殷遥,往床里挪了挪,醉意盎然的嗓音微哑:
“上来,一起睡会儿。”
殷徊牵住她?递过来的手。
心底兽鸣消歇,片刻后勾起依眷的笑。
不是梦,云琇在他身?边。
殷徊默默片刻,道?了一句:“好。”
……
夜长有尽,枕边人的叮咛牵挂却永远无涯。
——
该用?什?么记载这一路呢。
琇琇常说,这几十年的每一步皆是苦涩难挨。
可我知道?,这每一步,都是更靠近她?的证明。
她?是我贫瘠生活的柳暗花明,此后人生每一场滂沱大?雨,我亦有她?。
琇琇怜我,我便知足。
第50章 齐清宴(1)(待修,不联系订)
“娘娘, 陛下?方?才让人传了话,说今日要与大学士们商议锦城罢考之事,晚上便不得空回关雎殿了。”
女侍禀过御意, 静静立在一旁,等上首之人示下?。
美人榻上, 一名着绢纱金丝宫装的?年轻女子半阖着目, 如云发髻梳的?一丝不苟,上裳绣着的?金鸾璀璨夺目,随她摇扇的?动作, 活灵活现,欲展翅般摇曳。
当今陛下?清简,天家?富贵都搁在了她的?身上。一应黄白砸下?去, 雕出个美艳瑰丽的?皇后娘娘。
霓云薇闻言淡淡颔首, 漂亮的?凤眸抬都没抬, 不怎么在意道?:“知道?了。”
她望着指尖上新染的?豆蔻, 懒懒散散地摇着扇子, 殿中八宝香炉里袅袅飘起甘华的?香气,是广陵新供, 味道?幽清细腻,霓云薇昏昏欲睡。
女侍对她丝毫不在意陛下?的?样子见怪不怪,见霓云薇显露困乏,便又贴心道?:“娘娘近日苦夏,食欲不振, 不如今夜去明月楼歇歇?”
明月楼建于宫内西北角, 是宫城内最高的?建筑, 白日暑热散尽,夜里凉风吹拂, 又有明月高悬,很是舒惬。
先?帝殡天后,明月楼荒置许久,当今陛下?登基不过三月,通宵达旦处理朝政的?空隙还不忘让人整修明月楼
是为了谁,显而易见。
霓云薇性子舒闲,惯爱躲懒,闻言自不会拒绝,只?是到底怕失分寸:“我们几?个过去便罢了,不用多的?人伺候。”
齐清宴登基不过三月,处处勤俭,若她这个皇后过于享乐,臣民不知又如何?参奏。
若霓云薇问心无愧便也罢了,但偏偏,她的?后位能拿出来诟病的?地方?太多。
于是从小张扬的?姑娘,也不得不在这深宫之中收敛了性子。
……
——
勤政殿内,两侧描金烛架上各摆着二十?四支红烛,将御座之人圈在一方?龙首金案之后。
齐清宴面容静穆,灯花跳闪,在他冷雪般的?眉眼上投下?温色,只?是凤眸中的?疲惫如海中微澜,竭力难压。
“什?么时辰了?”
一开口,连声音都是嘶沉的?。
“回陛下?,已近子时了,陛下?龙体为重,还是歇歇吧。”
窗格开着,细微的?夜风吹抚而入,却?不得凉爽,只?烛台摇曳,投了一地暗影。
齐清宴长?指揉按眉心,等那一阵涩疼过去。
先?帝为当今陛下?嫡长?兄,性子好?大喜功,半年前亲征突厥,欲扬国威于边塞,未成想?身中敌计,又逢军中将领倒戈,以至齐军大败。
皇帝被俘,齐国重创,瑜王齐清宴暂代监国,可未曾想?到,三月前边塞传来消息,先?帝耻于愧对宗祠,不堪折磨,刎颈而亡。
消息传回,举国大震,然国不可一日无君,齐清宴被推至帝位到如今,朝内大大小小一应事务皆是亲历亲为,原本对他颇有成见的?大臣们也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
只?一样——
齐清宴做了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先?帝御驾亲征前,圣旨已下?,立霓氏女为中宫皇后,自此京中沸然,霓家?门槛几?乎被拜访之人踏破,虽未举行立后大典,但霓氏与先?帝自幼青梅竹马,任谁看了都是一段命定姻缘。
可一朝事变,霓家?瞬间门可罗雀。
不知有多少?人正等着看这高楼起又塌的?笑?话,然而齐清宴登基第一月,便以皇后之礼迎霓云薇入宫。
不到半年,前后两道?立后旨意送入霓府,天下?哗然,一时间流言纷纷,前朝更有御史碰柱厉谏,年轻的?帝王却?依然一意孤行。
因这一层关系,民间纷传着当今皇后霓云薇在前后两帝中间斡旋钻营的?话本,其中不乏祸国妖后这般的?评价。
沸议许久,仍未平息
“皇后在做什?么。”
齐清宴垂首望向手中书?卷,意识飘远。
禄泉闻言恭敬回道?:“关雎殿的?灯都灭了皇后娘娘应是歇下?了。”
身着黑金龙纹华袍的?男人捏紧手中御笔,半晌后搁下?:“知道?了。”
其实霓云薇从未刻意等过他,如这按时熄灭的?烛火一样,干脆冷情。
即便齐清宴再忙,只?要得空,必定会去关雎殿留宿,大多时候那女人都是懒懒散散地福了安,便不再搭理他。
若他回的?晚了,正逢霓云薇已歇下?,最好?的?,也不过是睁开困倦的?双眸扫他一眼,而后略微蹙眉地给他让出一个位置。
同床异梦也不为过。
今日傍晚,齐清宴让禄泉传话时,有那么一丝零星的?期待,那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女人能回个只言片语。
只?不过是又一次的?冷漠而对。
再进了第三盏浓茶后,齐清宴的?脸色已经苍白,禄泉又劝道:“陛下!恕奴才多言,您快歇下?吧,您的?龙体哪经得起这般磋磨——”
齐清宴扫了他一眼,禄泉忙噤声。
……
今岁是个旱年,过了小满,田里竟未下?一滴雨,又批了道?下?月出宫前往祭坛求雨的?折子,齐清宴终于搁下?笔。
禄泉差点喜极而泣:“陛下?,今夜要歇在哪儿?”
这话若是换了别的?皇帝,那便是要问今夜临幸哪位妃嫔,但齐清宴如今后宫之中只?有霓云薇一人,是以这问题便是问他,是否要去关雎殿。
想?到她可能已经安睡,齐清宴起身走出御案:“不必。”
禄泉一愣:“那——”
“你先?退下?。”
“是。”
——
明月楼内,霓云薇沐浴过后,便摒退了旁人,独自躺在榻上安眠。
这里地势高,似乎连吹进的?风都清爽了些,寝殿中搁着冰盆,她睡的?香甜,直到外面传来轻响,齐清宴进来时,才略微清醒。
“陛下?。”
卸了钗环妆粉的?女子肌肤清透,好?梦叫醒,眉心轻蹙着,望向他时掩口打了个哈欠,眼里登时染上水意:“陛下?怎来了此处?”
说完便觉得失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能来,齐清宴自然更能来。
眉目清隽的?男人沉默望向霓云薇,身上祥云龙袍给他披上一身得冷肃,衣冠楚楚,冷硬的?站在那,纱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在二人间勾勒出半道?鸿沟。
青梅竹马的?,不止霓云薇和先?帝齐清州。
还有他。
……
皇帝陛下?驾临,霓云薇便没有贪睡的?道?理,对方?去隔间被伺候着沐浴,霓云薇起身喊人多抱了床被子过来,等齐清宴回来时,正好?见她指挥着宫人忙碌。
明月楼因他的?到来灯火通明,霓云薇倦乏的?很:“御驾下?次过来前,还望先?告知臣妾,也省得您过来时苦等。”
这话三分不满,剩下?的?都是埋怨。
一旁忙碌的?宫人们大气不敢出,手上动作更轻,心里暗道?,先?帝并未废后,即便当时并未举办封后大典,可霓云薇仍然是齐清宴名义?上的?皇嫂。
如今他二立霓云薇,简直是惊世骇俗,本以为陛下?是中意霓氏女姿容,并不多些真心实意……
可眼前女子说不上恭敬的?话语却?并未惹怒帝王,后者反而略微颔首应下?。
……
宫人们鱼贯而出,室内烛火只?留了一盏,霓云薇率先?走向床榻:“歇了吧。”
等到两人都躺在床上时,霓云薇反而又有些睡不着了。
同床共枕许多日,齐清宴的?气息并不陌生,冷香质如帛玉,同少?年时一般无二变化。
可心境终究不一样了。
锦被摩挲,他暗哑的?声音传来:
“明早不必起身伺候,你睡你的?。”
皇帝留宿,次日一早侍寝妃按规矩应该起身侍奉,哪怕霓云薇是皇后也不例外,然而听此言,她背对着齐清宴睁开眼,应声道?:“知道?了。”
“今夏干旱少?雨,过两日我需出宫前往祭坛。”
疲惫如浪潮席卷全身,齐清宴抬起手臂揉按眉心,霓云薇抱着被子,静静听他的?话。
他不自称‘朕’,齐清宴在她面前,倒是很少?以皇帝自居。
霓云薇转身平躺,察觉到身旁之人因她的?动作呼吸一滞。
盯着深夜中微晃的?纱帐,她的?声音在夜色中潺潺如水,有着刻意的?生疏:“臣妾定会打点好?宫中事物,陛下?放心便是。”
齐清宴抿唇不语。
其实,他们也曾有过言笑?晏晏的?回忆。
少?年时,霓云薇作为太后兄长?家?中唯一的?女儿,深宫禁苑于她而言便是自家?一样出入自由。
那时的?齐清宴与先?帝齐清州对她都很好?,但齐清州尚武,霓氏又是武将起家?,霓云薇对他,便比一向沉默寡言的?齐清宴更热络些。
她活泼跳跃,与齐清宴的?性子也是天差地别。
不曾被权柄倾轧的?少?年岁月,他也曾想?袒露一颗赤子心肠。
太后为避免母家?日盛惹来闲话,也半真半假地说要将霓云薇许给齐清宴做王妃。
那日在场之人或多或少?都带了调侃,只?有他一人屏息,满含期待。
着宫装的?少?女皱眉,像是有些惊讶,脆声说:“可我喜欢太子殿下?啊。”
策马奔腾,潇潇洒洒的?齐清州,要比自小体弱的?药罐子齐清宴有趣的?多。
于是少?年慕艾就此掩埋,齐清宴沉默良久。
彼时的?太子殿下?齐清州也喜欢霓云薇。
可尊贵的?太子殿下?,未来帝国的?主人,不会只?有她。
所以后来齐清州登基,霓云薇接到立后旨意那一日,想?到未来和宫内的?莺莺燕燕一起,却?没来由的?厌倦。
太后过世后,霓氏衰微,齐清州战前被俘,霓家?更是雨中浮萍,摇摇欲坠。
直到齐清宴挽大厦之将倾……
身侧之人传来均匀的?呼吸声,霓云薇偏首,借着一盏未熄的?烛火,可以窥得他眼下?倦怠的?青黑。
她望着他出神,连对方?睁开眼睛都没察觉到。
“在看什?么。”
齐清宴望向霓云薇略微出神的?容颜,平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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