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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又是绝杀


    见识过永胜侯府的惨状, 再看景阳侯府的喜福堂更觉得奢华惊人。


    尤其是今日要接待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回门,许夫人更是下足了工夫。


    上头的屏风换上了一排八只螺钿雕刻的喜迎门花鸟人物,看得叫人眼花缭乱。


    地上的椅子花几都换上了小叶紫檀, 摆放着红彩矾红彩莲玉壶春瓶, 里面插着大朵的魏紫, 又搁着鲜红釉描金双喜祥云盘, 里面盛着龙眼还刚上市的红樱桃。


    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一屋子的人。


    锦心穿着一身玫瑰红对襟绣粉芙蓉襦裙,与柳镇依次坐在最靠近上首的左侧座位上。柳镇在前,锦心在后。


    锦鱼心里做好了准备。


    这种家族大聚的场合,她向来都是被排在最后的那一个。


    她与江凌上前给老太太景阳侯许夫人等见了礼,便要往后走, 不想却听有人道:“今日你是回门的姑奶奶,最尊贵,快到这边坐。”


    却见大嫂刘氏笑嘻嘻地冲她招手, 指了指锦心与柳镇下首。


    她不由诧异,这才注意到锦心之后的两张椅子果然空着。


    她忙谢了。走到近前,正想让江凌坐上位, 江凌却拉她坐下, 自己坐了下首。


    这样她便与锦心相邻了。


    却听锦心笑道:“五妹夫真是个明白人。知道我们姐妹要好, 必得坐在一处, 才好方便说话儿呢。”


    态度亲昵得让锦鱼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就听柳镇冷笑一声道:“他自然是个明白人。”


    锦鱼听这话音, 知道柳镇还在生气。只因江凌明知救人的是她, 而不是锦心,却没告诉他。可她也不好跟他搭话, 只得偷偷看了一眼江凌。


    江凌本正低头垂眸,一副玉石雕像模样, 不知怎么的,她这一望,他竟是觉察了,抬头腼腆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明白还是糊涂。只想既在岳家,夫人当居上座。”


    锦鱼唬了一跳。


    这话绝了。


    先就否认了锦心与她要好的话,又刺了柳镇一句。


    都是女婿陪着女儿回娘家,一个捧着人家的女儿好叫岳家安心,一个却大剌剌地自己坐了上位。


    倒确实是一个明白一个糊涂。


    柳镇这一刺,倒是自己吃了一计回旋镖。


    锦鱼万没想到江凌竟是个口齿厉害的。


    这短短瞬间便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可是万万想不出的。


    景阳侯见着两个女儿回来,倒是极高兴,特意请了一天假在家中等着。


    见锦心先回来了,神态间与柳镇倒也亲密,这才放下心来。


    再见锦鱼,进门竟是与江凌牵着手的。跨门坎时,那江凌还小心翼翼的虚扶着一只手,一脸担心她好像会磕着碰着的模样。又想起那日成亲,江凌也是这样,简直是把锦鱼当只凤凰蛋般,就差揣怀里捂着了,虽是放心,知道他们将来感情必是和顺,却也觉得这个女婿实在没什么出息,将来也就混个小吏,平平安安罢了。


    柳镇那句话,他也听出了言下之意。心里其实不喜。这事都过去这许久了,大丈夫当拿得起放得下,怎么还念念不忘,说出这样酸气的话来,未免心胸狭隘。


    可他也不想女婿回门就给他一顿教训。


    万没想到江凌竟然说出这样一消三打的话来,他还当江凌口舌笨拙,为人迟钝呢,不由对这个女婿有些刮目相看,心中倒喜欢了一分。


    当下道:“都是一家子,哪里有这许多的明白不明白。只盼着我这两个女儿,嫁到你们家中,没给咱们景阳侯府丢人罢了。”


    室内静了几息。


    才听许夫人笑道:“锦鱼在府里时日短,我不敢打包票。锦心可是我一手一脚带大的,最是知分寸懂进退的。敬国公夫人必是满意的。不然我怎么瞧着锦心头上这枝步摇甚是眼熟?可是你婆婆给你的?”


    锦鱼侧脸去看锦心头上,却见右鬓贴着一只巴掌大的点翠龙凤花钿,又插着一枝赤金点翠挂一串水滴翡翠珠子的步摇。


    锦心笑道:“母亲还真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这话说得俏皮,一家子都笑起来。


    锦心这才又纤指一翘,玫红的指甲映着那碧翠的珠子,道:“昨日祭祖认亲时,我婆婆亲手替我插上的。说是国公府的传家之物。我本不该随意佩戴,还是相公说,今日才该戴着,好教老太太父亲母亲家中诸人都放心。”


    那步摇确实漂亮。


    锦鱼并不介意锦心过得好还是差。


    难道锦心过得差,她就能多长两块肉不成。


    只是想不明白,许夫人说锦心便说锦心,干什么还非要暗踩她一脚才甘心?难道她过得不好,她们母女就能多长两块肉?说什么不敢打包票,分明就是说她不知分寸不懂进退。


    她便有些忍不住,想要开口,手却叫人轻轻一握,柔滑温暖的触感,让她顿时安了心。


    白夫人本来就不富裕,给她的是只玛瑙镯子,颜色鲜红,带着些流云纹。虽也不算太差,却与那步摇完全不能同日而语。她今日也没多想,更没戴过来。


    她便眉眼婉转看了江凌一眼,低头微微一笑。


    可惜还是有人不肯放过她。


    “五妹妹最是灵巧,在家便哄了爹爹与老太太那许多宝贝去。到了永胜侯府必也是得了婆婆的好东西,快拿出来给我们开开眼才是。”


    这声音就在她耳边,她自然知道是锦心。


    她抬头看向锦心,正要张口,手上却又叫人一捏。她一由恼怒地瞪了江凌一眼。她可不是任由人欺负了不敢吭声的脾气。


    “世人都知道我们永胜侯府最是清寒,哪里会有什么好东西给她?说来惭愧,她才进门,我母亲嫂子便都央着她来主持中馈,好在叫我给拦住了。”江凌道。


    锦鱼:……


    又是绝杀。


    世人都知道,难道锦心不知道?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为人岂是知进退有分寸的?


    而对一个新媳妇最大的信任,不是给她几件首饰,而是直接把整个家都交给她。


    主持中馈的媳妇,在哪个家族都是地位最高的。


    何况……江凌非嫡非长,她一个庶出的媳妇,进门婆婆嫂子都“央”着她来主持中馈,这是给景阳侯府挣了多大的脸面?


    她正感慨,又听江凌道:“因怕她才进门,累着了,我母亲特意跟父亲商量着,把祭祖的事往后推了推。”


    锦鱼:……


    刚才听锦心提到祭祖,她才想起这事。


    想着各家规矩不同,倒没太多想。不想江凌竟是连这个都拿来做起了文章。


    刚才这番话,别说她讲不出。便是讲得出,也绝不如江凌替她讲更叫人震撼。


    果然老太太头一个就道:“亲家母这真是抬举她个小人儿了!在家里我们也没教她管过事。五丫头,你可别瞎逞能,永胜侯府比不得咱们家,那是开国就开府的老勋贵了。家里人口嫡支旁脉的,比咱们家只多不少。”


    锦鱼听话里还刺了许夫人一句,说许夫人没教她管事,知道老太太是维护自己,不由心中暖暖的,笑道:“老太太只管放心。我哪里就敢呢?我家相公也替我拦了。我婆婆跟大嫂子这才说了,以后慢慢教着我罢。”


    “这主持中馈的事呀,可急不得。妹妹以后得了空,常来我们宜春侯府走动走动,一来咱们姐妹也亲近亲近,二来遇到为难事,我也可以给你出出主意。”


    锦鱼万没想到说这话的人竟然是锦熙,她有一种太阳从西边升起来的错觉。


    她不会是在做梦吧?锦熙怎么突然向她示起好来?


    只得懵懵地应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见锦熙都倒向她这边,锦心的脸色有些难看,之后便没再攻击她。


    众人闲话了一回,便各自散了。


    柳镇与江凌随景阳侯去外书房说话。


    锦心与许夫人回古香堂说话。


    锦鱼则先去了期颐堂。


    一进门,花妈妈就拉着她上炕,又给她拿了好几大盘子的点心果子,像对小孩子一般。看得她直笑。忙问了老太太的安。


    老太太伸手拉住她,细细看打量了一番。


    就见锦鱼头上浓浓黑发梳成个高耸的朝云髻,别着一根蝙蝠葡萄纹的赤金红宝簪子,一件樱红绣银红牡丹的窄裉直袖袄,衬得一张粉光脂艳的小脸如朝阳露珠般明媚。


    不由拍了拍她的手背道:“看出来了,你姑爷一门心思维护你,你在婆家的日子差不了。”


    却见锦鱼只管傻笑,嘴角弯弯放不下来。


    她不由又觉得好笑。这个孙女儿这模样儿,怕也没哪个小郎不喜欢。这性子也是最开朗的,只可惜在她跟前的时间太短了。


    她轻轻又拍了锦鱼的手背上一下:“这傻丫头,提起你姑爷就笑成这样!我只跟你说……这刚入门时,就没有不好的。这日子久了才能见着人心。你带了那老些嫁妆,他们家自然是要捧着你的。只有一点,你别傻乎乎地拿了自己的嫁妆去填他们家的大窟窿。我细细打听过……他们家上下三百来口人呢。若他们自己不争气,你便是拿金山银山往里填也扶不起来的。”


    花妈妈把块玫瑰蜜腌的荔枝饼用小银刀切成了碎粒,分了两半,一半给了老太太,一半给了锦鱼,笑道:“刚才老太太听说你婆婆急着叫你管家,便提心吊胆上了。怕你的嫁妆还没在手里捂热乎就叫人哄了去。我劝她说……你是傻人……不我是说……”


    花妈妈跟老太太常说锦鱼是傻人有傻福,一时说溜了嘴,倒卡了话。


    锦鱼正用小银签子戳着荔枝饼吃得斯文,听到这话,噗嗤笑了出来,便老太太也笑了起来,还呛了一下,花妈妈这头忙拿茶水给她喝。


    锦鱼忙拿绢子捂住嘴,道:“嬷嬷想说我傻人有傻福,便说呗,难道我还会生气不成?老太太,您别担心,我的嫁妆,我自己还没理清楚呢,怎么可能叫人哄了去。我打算着过些日子,便叫人一处处地把我的嫁妆理一遍,各处的人手都好好分派了,只不知道这理嫁妆要注意些什么事情?”


    老太太便与花妈妈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教导了她好些事项,诸如如何跟掌柜的交割,才能不叫掌柜的暗中使绊子或是私下没了钱财去等等。


    说了一阵子话,外头说许夫人带着锦心锦熙来了,她才忙退出来要到秦氏那边去。


    临走,老太太道:“你手上的人若是不中用,只管来找你花妈妈,从我这里借多少人都使得的。”


    锦鱼谢过笑哈哈地走了。


    老太太这才跟花妈妈道:“这孩子你怕是说对了。傻人有傻福。她那个女婿,我原以为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不想今日这番作派,倒像是个绵里藏针的厉害角色。反倒是锦心那头……”说着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说话间,丫头已经引了许夫人锦心锦熙过来。


    锦心双眼略有红肿,似乎狠哭过一场。


    她只得装瞧不见,闲话了一回。却都是许夫人与锦熙在说,锦心沉默不语。


    老太太才问锦熙:“你这身子,算算不到一个月怕就要生了,这样三天两头往娘家跑,你婆婆你相公不说什么?”


    锦熙欲言又止,看了一眼锦心,勉强笑道:“我嫡亲的妹子与敬国公府结了这门贵亲,我婆婆哪有不乐意的?”


    老太太看在眼里也不再追问。便又问锦心敬国公府如何,柳镇如何。


    锦心这才淡笑说道:“我公公婆婆还有相公都待我最好不过。谢谢老太太关怀。”


    老太太心中不由有些愠怒。


    这许多年的祖孙情份纵容疼爱竟比不上那一只翡翠镯子么?


    不过是把那镯子给了锦鱼,锦心便与她再也不亲。


    当下只觉得没了兴头,又没咸没淡说了两句便打发她们去了。


    待锦心等走了,花妈妈便劝:“她自小得了独宠,处处都要强拔尖,如今突然来了个五姑娘,模样性子都讨人喜欢,如今侯爷与您老人家对五姑娘都多有照拂,她这心里不痛快也是难免的。以后在敬国公府吃了苦头,就知道在家的好了。”


    老太太说了许多话,也有些累了,便闭了眼,半天道:“你找人去打听下,问问锦熙今儿回来是为着什么?怎么突然倒对锦鱼这般亲热了?”


    花妈妈叹了一口气,嘴里埋怨着老太太操心太过,到底还是出去找人打听不提。


    第41章 姐妹同心


    却说锦心与锦熙随着许夫人又回了古香堂, 这才开始一起到东梢间用午饭。


    一桌子的菜,一多半是锦心爱吃的,海参鹅掌, 白玉璇子, 莲子八宝鸭等共有七八道。


    锦熙爱吃的也有, 豆腐皮的鸡肉包子, 醋溜鸭腰。


    许夫人笑着一个劲往锦心碗里夹菜,锦心却有些不耐烦道:“这鸭子今儿怎么这么肥?莫给我夹了。”


    许夫人知她心情不快,顿了顿手,叹了一口气。


    锦熙却把筷子上的豆腐皮鸡肉包子一扔,道:“你都嫁为人妇了, 也该懂点儿事了!刚才让你去先去老太太那里,死活不肯,去了也摆出一张臭脸来。那是老太太!你也瞧瞧人家五妹妹, 多会来事!”


    锦心听着前面尤能忍住,听她赞锦鱼,便把手中汤匙重重往地上一掼, 怒道:“我自然没有你懂事。竟是当着我的面巴结起那个小贱人来了!”


    “什么小贱人!那也是你妹妹!兄弟齐心, 其利断金, 姐妹同心……”锦熙话未说完,


    却听锦心跳起来, 指着她怒道:“她就是贱人!明明和母亲跟我答应得好好地, 我们也给她姨娘脱了籍, 可她转头便把事情到处传。如今全京城的人都当我是个笑话!你是我姐姐,也帮她说话, 你们都帮她说话!都欺负我一个!”说着便伤心得掩面痛哭。


    锦熙忙道:“我跟你说了,那话是从诚亲王府传出来的!谁不知道诚亲王与小公爷是打小光屁股一处长大的表兄弟。五妹妹家那个永胜侯府就算能跟人家搭上关系, 也不知要绕几城人。哪里就这么快!这事多半是妹夫……”


    谁知她不提柳镇还可,一提柳镇,锦心竟然一挥手,将面前碗碟扫落在地,哗啦啦一通响,汤水油脂碎瓷片狼藉一地,锦熙脚面裙边都溅脏污了一片。


    她不由大惊失色,怒从中来。


    她才是嫡长女,结果母亲偏心,给锦心的嫁妆比给她的多了两倍不止。


    她也忍了。谁叫妹妹嫁的是当今最炙手可热的敬国公府呢?


    她怕自己这个妹妹不懂事。回头跟敬国公府作亲不成反结成仇。这才拖着个沉重的身子一趟趟往娘家跑。


    锦心冒领锦鱼的功劳,她是早隐约知道的,可也没太放在心上。


    谁知昨日她婆婆来问她,说她婆婆娘家嫂子听诚亲王府的人说,救人的不是锦心而是锦鱼。问她是怎么回事。


    其实她婆婆当初也想把她小姑子嫁到敬国公府,结果出了个勇小姐智救落水郎的佳话,叫景阳侯府拔了头筹,本来甚是扼腕,如今听了这信,自然也忍不住要闲话一番。


    她都要生了,听了这消息,怕叫下人传话,伤了锦心的脸面,又闹得沸反盈天。只得说不如她今日回娘家,趁着锦心回门问一问。


    她婆婆相公嘴里不说,心里能不介意?只是碍于景阳侯府与敬国公府都比他们宜春侯府势大不好说什么罢了。


    哪知锦心死活不信这话是从柳镇那边传出去的,非说是锦鱼,恨得要死要活,都要魔怔了。


    刚才她跟许夫人两人一起,哄了半天,才叫她勉强去了老太太那里。


    没想到,锦心竟把气撒在许夫人身上,她实在瞧不过眼,才说了那话,想敲打她一下,没想到锦心竟然撒泼至此。


    她扶着桌子站起身来,道:“娘,她这性子,你也该好好管管了。在咱们家里,也就罢了,若是在敬国公府里这般,怕是有得苦头吃。”


    许夫人却道:“她今日回门,你做什么上赶着的把这谣言来告诉她!你就不能先悄悄告诉了我?也不怪她多心,疑心你跟你大嫂子一样,因着我多给了她些嫁妆,便嫉妒她,反捧着锦鱼那个贱蹄子,一起都来笑话她。”


    锦熙气得脸色发白,胸口发闷,肚子阵阵抽疼。


    她娘这真是偏心偏到咯吱窝去了。


    她便抖着声息,一边叫婆子说要家去,饭不吃了,一边转身就走,不想刚走两步,脚下一滑,竟直直摔倒下去。


    一阵剧痛从尾骨撕心裂肺地蔓延上去。


    还没来得及叫人扶起,身下已经汪了一片水。


    她当下惊慌失措,几乎昏厥过去。


    接生的婆子们准备的所有东西,全都在宜春侯府呢。


    她现在乘车回家,谁知道路上会发生什么事情?


    可不回家,这里事事不趁手……


    许夫人原来有个得力的王妈妈。自打王妈妈走后,这古香堂就越来越乱,人人都争着轻省的活计干,你抢我的,我抢你,该干正经事反没人干了。


    本来就乱。如今出了这要命的事,许夫人大叫王妈妈,叫了几声才想起人给了锦心,今日也没带回来,才又叫别的妈妈赶紧去找稳婆,若不是找不到,便叫些老成的婆子来。


    锦心站在原地,早吓傻了。


    屋子里人出出进进乱成了一团。


    *


    此时锦鱼正与秦氏抱头痛哭。


    因锦鱼出嫁后,许夫人人便着人来通知秦氏,让她搬回浅秋院。


    秦氏推说东西杂乱,想拖过锦鱼回门再搬。


    许夫人却把锦鱼出嫁时受的气全撒在了秦氏头上,立逼着她一时三刻搬回了浅秋院。


    虽说之前她们住在这里时,浅秋院好好地整顿过一回,可后来两人搬走,让香罗与玉钰两个看守。这两个哪里肯用心,不到半年,便又荒废得厉害。


    锦鱼一来,见秦氏这般,自然不免伤怀,尽捡了永胜侯府的好处说。


    秦氏见女儿嫁得不错,回来比从前更有了一层说不出的光彩,自然也是欢喜,不免落泪。


    两人抱在一处哭了一阵,锦鱼便道:“如今我也嫁了,娘何苦还要在这府里受人闲气,不如赶紧搬回庄子上去罢。”


    秦氏想了想,眼眸之间郁色淡淡,到底一笑点了头,说会找机会与景阳侯提这事。


    两人又说一阵闲话,这才摆了饭。都是秦氏自己亲手下厨做的家常菜。


    有山药红枣炖老母鸡汤,油焖大虾,蘑菇炖豆腐等一共八道。


    锦鱼也饿了,香香地吃了两碗米饭才搁了筷子。


    秦氏命丫头们上来收拾,这才在一旁笑道:“我让幽菊到外头打听过了。前日你与四姑娘同日出嫁,如今满城的人都在议论这事呢。”


    锦鱼刚到永胜侯府,这两日忙得晕头转向,早忘了这事。听她娘提起,顿时来了兴致。


    为了压倒锦心,她可没少费心思。现如今手指上还有针眼子呢。


    “不光外头的人,便是府里的人,也都是议论这事。”香罗端着剩菜盘子道。


    锦鱼没带她和玉钰去永胜侯府。


    见她凑上来说话,本来不太想理她,可见她态度巴结,眼巴巴看着自己,想了想道:“你只管说就是。”


    香罗顿时喜笑颜开:“说什么的人都有呢。不过媳妇丫头们都问说想知道姑娘的嫁衣是哪里做的。那衣料颜色又是哪里染的?我说都是姑娘自己弄的,她们都不信。说顾家刺绣最是有名的,四姑娘的嫁衣原是请了顾家人帮着准备的,竟给姑娘比下去了。说什么都不肯信。尽说是我糊弄她们。”


    幽菊端了茶水进来,笑道:“她倒没说假话,我这里也一堆人来问。不过外头问得多的倒是那些牡丹花儿。都问是哪里找来的。今儿一早梅姨捎了信来说,这两天,洛阳庄外的马车排了得有十里地远。都是想去买牡丹的。因人实在太多,今年的花儿都不够卖了。只得把价钱翻了个翻儿。”


    锦鱼偏着头有些不甘心,问:“外头就没人议论四姐姐的嫁妆?”


    幽菊道:“自然也是有的,不过十停里有八停人都在说姑娘的事说牡丹花儿的事。也不知道哪里传出去的,说姑娘是花神节生的,都说姑娘是花神下凡。错过了热闹的都后悔得不行。”


    “正是正是。便连夫人院子里的姐姐们也偷偷问我,能不能拿到姑娘描的花样子,哪怕是一两样儿都好呢。”玉钰也凑上前来道。


    一时几人七嘴八舌把外头府里的话都说了。


    据说就是也没多少人在意景阳侯府的四姑娘嫁了敬国公府的小公爷。


    反是满城都是讨论她的那些牡丹花。


    还有见了那日盛况的文士写了诗赞那些花儿。


    听说还有人要起个牡丹诗会。


    锦鱼听了,心思一动。她的牡丹虽是不愁销,可是她如今多了那么多的地,都拿来种粮食似乎有些浪费了。若是多种些牡丹……也不必如洛阳庄般都是精品,这神京有上百万的人,寻常人家只是买不起这牡丹罢了,若能买得起,还怕没人来买?岂不比种粮食收益好无数倍?


    正捉摸未来大计,却听香罗玉钰一齐哀求道:“姑娘,之前我做错了事。可我到底是姑娘的丫头,如今搁在府里,也不知道怎么办。不如姑娘今日便带着我一起去永胜侯府吧。”


    锦鱼本不想带她们,可转念一想,她如今对锦心许夫人那边的事是一摸黑,这两个跟着她,自然是可能把她的事传过去,可也能把那边的事传过来。


    正想点头,却听得外头有人大喊大叫:“秦姨娘,你赶紧去瞧瞧吧。大姑奶奶突然发作了,这就要生。一时也不知道到哪里找稳婆去,你当日不就是自己生的么?帮着瞧瞧去。”


    锦鱼吓了一跳。刚刚锦熙还好好的,这会子怎么就要生了。


    却听秦氏哈哈笑了几声,转眼怒道:“我当日九死一生,如今真是好报应。我才不去,若是去了,大人孩子,哪个有个三长两短,还不都怪罪到我头上。”


    锦鱼见状,忙出了堂屋到外头来,却见正是当初她砸窗户,差点儿看见她的那个婆子。便问了情形,知道事情紧急,便答应了让那婆子先回去。


    锦熙虽然对自己不亲,可也没害过自己。再则刚才在喜福堂还帮她说过话,她实在不忍心锦熙真出了什么事,回头苦劝秦氏:“娘,这也不是堵气的事。咱们瞧瞧去吧。若真出了事,侯爷岂不怪咱们见死不救?”


    见秦氏动摇,便直接拉了她一起往外跑。


    豆绿与茯苓立刻跟上,锦鱼走了几步,转念一想,决定给香罗一个机会,便叫她一起跟着,去打听一下出了什么事。


    几个人这才一起,火急火燎的往古香堂来。


    *


    到了古香堂,锦熙痛苦地叫声不断地从屋子里传出来。


    院子里早站满了人。


    景阳侯与柳镇都在。


    见她们来了,景阳侯上前拉住秦氏,急道:“你赶紧进去瞧瞧去,你有经验,可别叫锦熙出了什么事。”


    秦氏板着一张俏脸没理他。


    锦鱼忙道:“我陪姨娘进去吧。”说着便硬拉了不情愿的秦氏往里走。


    进得东梢间,就见挤满了人,气味混杂,中间一滩湿迹,也不知道是水是油。


    锦熙躺在炕上,叫声不断,许夫人坐在炕沿上,一手拉着锦熙,一边垂泪,不停问:“宜春侯府来人没?”


    下头有婆子道:“五姑爷骑了马带了人才去通知了。”


    锦鱼不由怔住。难怪江凌不在,怎么倒是他去宜春侯府叫人?卫家这许多人,人呢?


    就有人道:“侯爷叫了秦姨娘来……”


    “她来做什么?叫她滚……”许夫人嘶叫道。


    秦氏巴不得这句话,转身就要走,却听炕上锦熙叫道:“五妹妹……五妹妹……”


    锦鱼不明的她叫自己做什么,忙凑上前去,就见锦熙脸色惨白,凌乱濡湿的头发贴着额头。


    她不由放软了声音,道:“大姐姐,不会有事的,当年我姨娘不就自己生的我,没事的没事的,你瞧瞧,我不健健康康长这般大了?”


    锦熙的手在空中乱抓,锦鱼忙把手伸给她。


    锦熙紧紧抓住不放,哑声叫道:“秦姨娘……救我……”


    手上叫锦熙抓得极痛,锦鱼眼眶微红,暗暗感叹,锦熙真是个聪明人。这样抓住她,她娘秦氏还能离开么?


    秦氏果然上前道:“不是我不肯救你,实在是……我也不知道怎么救啊?当年我是被逼无奈,自己也是稀里糊涂的。这生孩子且慢呢,一会子宜春侯府的稳婆自然就来了。你如今有太医有稳婆,有一家子围着,不会有什么事的?”


    锦鱼猛地想起一事道:“娘,你不常说当年生我时,吃了蓖麻油炒鸡蛋么?说也不知道谁跟你说的,吃了这个孩子生得快!所以当年我落地才那么顺利。”


    秦氏迟疑道:“倒有这事……”说着去看许夫人。吃不吃可不是她说了能算的。锦鱼这孩子太老实,她们来就来了,若是叫锦熙乱吃东西,吃出问题来算谁的?


    还不如等宜春侯府的稳婆和太医来了稳妥。


    这生孩子生上七八个时辰的人都有的事。


    哪里急这一时半会儿的呢?


    许夫人也在迟疑。一双肿眼不停地看看锦鱼又看看秦氏,似乎不相信她们说的话。


    “啊……我吃……快……吃……”锦熙惨叫连连,声音微弱。


    第42章 报应太快


    蓖麻油炒鸡蛋到底管不管用, 谁也不知道。


    反正锦熙吃完不久,肚子就抽动得更加厉害。


    江凌跟宜春侯府的众人赶到时,才进二门就听到她十分瘆人的惨叫声。


    宜春侯世子当即便腿一软, 差点儿一跟头摔地上去, 亏得江凌手快扶了他一把。


    众人飞奔到了古香堂, 那姓朱的稳婆忙洗了手进了东梢间。宜春侯夫人也跟着跑了进去。


    景阳侯忙请宜春侯世子等人都到东花厅喝茶等待。


    柳镇江凌还有卫家一干人等陪同, 此时不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了,都在一处提心吊胆地听着那边的动静。


    *


    东花厅与东梢间紧挨着,里头的话音这边都听得一一清二楚。


    就听有婆子着急问道:“奶奶这可是怎么着的?怎么会突然发作了?昨儿我瞧着,这胎还没沉下来呢,估摸着怎么都还有几日呢。”


    “锦心……都是锦心害我!呜……我要死了……救救我呀……救救我呀……”锦熙又是哭又是骂。


    众人都不知道原委, 不由面面相觑。


    宜春侯世子哪里听得这个,当下怒问景阳侯道:“内子为了四姨妹的婚事不顾身怀六甲,三天两头往娘家来。四姨妹到底是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 竟来害她?!”


    旁边柳镇闻言,又愧又惊,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半句反驳不得。


    景阳侯之前已经问过古香堂的婆子, 倒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家丑不好外扬, 只得称说是误会。


    却听那头锦心的声音传来:“我没有, 我没有……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自己不小心滑倒的!”


    又听许夫人喝道:“你姐姐都痛糊涂了, 你就别添乱了, 赶紧出去吧!”


    “什么,滑倒?我说怎么好端端出了事!亲家母, 这事你得给我个交待!若我媳妇儿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这回却是宜春侯夫人在嚷嚷。


    “真是意外!你别听锦熙胡说!”许夫人道。


    宜春侯夫人哪里肯信, 两人竟吵了起来。一个只要交待,一个只说意外。


    众人听了,心中都不由疑惑道:三朝回门是喜事,锦心有什么理由乱发脾气?莫不真是锦熙真痛晕了胡说?


    却不想,就听锦熙大喊:“她……她……乱发脾气,摔了碗碟……地上都是油水,我……我才摔的!是她……啊……”


    听到这里,宜春侯世子突然暴起,冲到柳镇跟前,揪住他的衣领吼道:“我知道了!她必是听了我夫人送来的信儿,觉得丢人,这才大发脾气!可恶!做这种欺世盗名的事,还怕人说不成!我明儿就满大街散去!”


    柳镇是个横行惯了的,哪里受过这番侮辱,又听锦熙确实是自己摔倒,更觉气壮,当下一拳就朝宜春侯世子脸上打去。


    宜春侯世子不防吃了一拳,痛得狂叫一声,飞起一脚,踢在柳镇小腿上。


    柳镇吃痛,差点儿跌倒,伸手去扯住宜春侯世子腰带。


    两人纠缠在一起。


    江凌坐在柳镇边上,隔得最近,忙上前夹在二人中间劝解。景阳侯也上前呵斥,卫家老大老二也一涌而上将柳镇硬抱住拉开。


    因之前是江凌快马去送的信,宜春侯世子对江凌倒有几分好感,便扶着江凌的肩,擦了擦破血的嘴角,对柳镇怒道:“你也别不承认!七月半救你们的,根本不是你媳妇儿,是江凌媳妇儿!这消息可是你自己跟诚亲王说的!王八蛋才不敢认。我媳妇得了消息,好心来通风报信,倒枉遭了这番罪。这事,我跟你们没完。”


    柳镇本正气得挣扎不已,恨不能把宜春侯世子揍成猪头,听到这话,却是脸红滴血,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明明谁也没透露,诚亲王怎么会知道的?还传得这么快?!


    心中不由大恨,既恨锦心做了这种不体面的事,如今连累他一起叫人笑话。又恨自己当初糊涂。更恨锦鱼……若不是锦鱼滑头利用锦心,又怎么会生出这许多的误会来。


    景阳侯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原以为这事早过去了,哪里知道竟还是纸包不住火,报应来得这么快……


    心中后悔至极。当初一念之差,如今倒受这番羞辱。


    *


    东花厅能听见东梢间说话,东梢间也能听见东花厅说话。


    锦鱼之前趁着稳婆查看锦熙的胎位,已经把手从锦熙手里抽了出来。正与秦氏缩在一边偷偷揉手,旁观着两位夫人吵,锦熙锦心吵,直到听了宜春侯世子的话,才知道竟还是为了救人的事。


    万没想到……她这里没说出去,却叫柳镇说出去了。真叫人哭笑不得,不由去看锦心,只见锦心一张脸早惨白如纸,摇摇欲坠。


    却听许夫人骂道:“这都是哪里传出来的胡话!周妈妈,你是死人不成,还不先扶四姑奶奶下去歇着!”又转头吼锦鱼秦氏:“稳婆都来了,你们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锦鱼无语暗暗摇头。这事明明已经瞒不住了。许夫人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当下也懒得计较,便拉着秦氏跟在锦心后头出去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没个结果,她也不好回永胜侯府,便叫豆绿去问过江凌,江凌也说要留下来陪她,打发了人回永胜侯府送信。


    倒是锦心,出来后便直接出了二门,一路哭着要回敬国公府。


    香绢见拦不住,忙打发人通知了柳镇。


    柳镇正羞臊难当,恨不能赶紧离开回去问个清楚,当下便甩袖而去。


    *


    也不知道是不是蓖麻油炒鸡蛋真起了作用,天刚擦黑,锦熙就生下一个男孩,母子平安。


    锦鱼与江凌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胡乱在景阳侯府用了些晚饭,便急着赶回了永胜侯府。


    第二天,却接到宜春侯府的贴子,请她隔日去参加那孩子的洗三礼。


    锦鱼心中不免有些奇怪。


    按说刚生了孩子不宜见风,锦熙怎么不顺势留在景阳侯府坐月子?这洗三礼哪里不能办?


    因新婚江凌请了十日假,也在家中。


    两人便一起去跟白夫人与大嫂胡氏说了,打算第二日备了礼物去宜春侯府看望。


    白夫人与胡氏自叫人替他们安排车马不提。


    第二日,两人吃过午饭,穿戴整齐,便去了宜春侯府。


    宜春侯府虽比不上景阳侯府,可还是比永胜侯府要兴旺得多。


    世子夫人又得了长男,自然不少人来贺。门口车马不绝。


    他们到后,宜春侯世子亲自出来接了江凌去了,锦鱼则叫婆子一路引进了锦熙的内室。


    锦鱼不由有些诧异。


    今天来人那么多,不可能人人都往内室领。她还以为自己来了,不过是等添盆热闹的时候见锦熙一面罢了。哪里想到锦熙会叫自己到内室相见?


    进了屋,有一股淡淡的当归红糖气味,还有一丝血腥气。


    锦熙齐眉戴着海蓝攒珠抹额,脸色虽有些苍白,脸颊略肿,却还精神。


    见她来了甚是亲热,招手叫她往床沿上坐。锦鱼便只得坐了。


    丫头忙过来把碧纱帐子挽了挽,又在旁边花几上上了茶果点心。


    锦熙便拉了她的手,见她左手青紫,不由道:“我那时吓得半死,可把你给抓痛了。前日多亏了你跟你姨娘!不然我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锦鱼笑道:“大姐姐吉人天相,自然是母子平安的。我跟姨娘也没帮上什么忙。”


    锦熙摇头,叹了一口气:“唉……俗话说良言一句三冬暖,你当时握着我的手,安慰我的话,我一辈子都会记得。往后啊,你可不许当我是外人,咱们两个得多多走动才是。”


    锦鱼见她言词甚是恳切,语气唏嘘,猜锦心大约是伤了她的心了,忙道:“这是自然。姐姐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若是我能办到,只管跟我说就是。”


    她话音刚落,锦熙还没说话,却听得外头脚步声响,有丫头道:“夫人来了。”


    锦鱼忙起身,就见宜春侯夫人带着几个婆子走了进来。


    宜春侯夫人笑道:“听说五姨来了,我赶紧过来见见。我都听说了,前日多亏了你。不是我说……你这个大姐姐最是个好性儿的,为人又大度。若她有个闪失,我上哪里再找个这么好的媳妇儿!”


    锦鱼被这番热情闹得倒有些不知所措,不由暗暗后悔,自己带来的添盆礼只是一只小金锁,太微薄了些。


    忙客气了一番,又把刚才跟锦熙说过的话说了一遍。


    宜春侯夫人便笑道:“你这个姐姐哪里张得开口?如今她坐月子,只得在这屋里关着,没个好气味。你当日花轿上用的芳纪牡丹,又喜庆,香味又好,满城人都在议论。我便倚老卖老,厚着脸皮帮她要一盆,搁在屋里,她也舒爽些。”


    锦鱼:……如今洛阳庄的牡丹普普通通的也能卖到一百两一盆。这礼要得未免也太重了些。


    给呢还是不给呢?


    第43章 雷霆震怒


    虽然觉得肉痛, 可是锦熙也没拦着宜春侯夫人。


    她若是不答应,不但宜春侯夫人下不来台,锦熙也下不来台。


    她素来与人为善, 想想刚进屋里, 确实闻着这屋气味不是很好, 当下笑道:“我回去就叫人到庄上瞧瞧去, 若有时,自然叫他们送来。”


    宜春侯夫人喜笑颜开,又可着劲地夸她陪嫁的牡丹,一副恨不能跑到永胜侯府去瞧瞧的架势。


    锦鱼这回学乖了,不敢乱开口。就算她愿意, 以永胜侯府现在的状况,要宴客着实有些困难。


    硬着头皮又寒暄片刻,外头便叫摆好香案了。


    锦鱼便与宜春侯夫人一起退到外间, 等锦熙起身。宜春侯夫人便吩咐乳娘抱孩子过来给她看。


    不过三日的孩子,卷在红红的蜡烛包里,只露出一张小脸, 瞧着已经白白嫩嫩的, 睁着一双清澈的黑眼睛东张西望, 时不时裂开小嘴傻乐, 笑得锦鱼心都化了。


    忙问叫什么名字, 说是还没取名, 乳名叫幸哥儿, 幸运的幸,幸福的幸。


    看着幸哥儿的小脸, 锦鱼顿时也不肉疼她的芳纪了。


    就权当她这做姨母的给幸哥儿的见面礼吧。


    *


    洗三仪式在锦熙院中的西厢房举行。


    锦鱼陪着锦熙进去的时候,里面早挤满了宜春侯府的亲朋故旧。


    正上面供奉了香案, 还有碧霞元君、琼霄娘娘等十三位神像。神像前又摆了张极大的红木八仙桌,桌上放着只锃亮的大铜盆。盆里热气腾腾冒着白雾,满屋都是艾叶的味道。


    宜春侯夫人便上前先上了香,那朱稳婆冲她拜了三拜,说了些吉祥话儿,这才从乳娘手中接过幸哥儿。


    宜春侯夫人便上前从旁边红瓷瓮中舀了一勺清水,倒入铜盆中,又放下一只巴掌大的金麒麟。


    洗三礼便正式开始了。


    锦鱼虽是跟着锦熙进来的,但她年纪轻,辈分小,只得在一旁等着别人先添盆。


    耳边便不时听得有人低声议论。


    “宜春侯世子夫人旁边站的那个美人儿,可是她那妹妹?嫁了敬国公世子的那个?”


    “是她妹妹不假,却不是那一个。这是前日用极品牡丹做陪嫁,轰动全城的那一个。听说在家里行五的。”


    锦鱼莞尔。果然没人能抗拒牡丹花的魅力。


    “是她呀!那倒怪了,怎么倒是她陪着宜春侯世子夫人出来?敬国公世子夫人呢?”


    锦鱼听到这话也是咯噔一下,正是,她怎么没看见锦心?


    虽说那天她们两姐妹闹翻了,可今天这个场合,岂不正好借机赔罪,两姐妹重归于好?若是不来,怕是两人的关系会变得更僵。


    却听有人道:“我听说一件事……”


    说着声音低下去,锦鱼想听却听不见了。


    片刻后才听有人惊呼:“还有这样的事?!难怪……”


    锦鱼只觉得有好几道目光直往自己这边射来,叫她颇有几分抵挡不住,偷眼去看坐在一旁的锦熙,却见锦熙脸色也有些不自在。


    她倒有些明白锦心为什么没来了。


    闲话传得最快。锦心冒顶她救人的事,怕是半城人都知道了。来了叫人议论,锦心那么心高气傲的人怎么受得了。


    这时就见二姐锦芬和三姐锦兰从人群里走了过来,锦鱼忙行礼问好。


    锦芬都锦兰与她都是庶出,可之前对她也都是淡淡的,所以问完好之后,她就缩在一边,继续安静看洗三,没打算跟她们聊天。


    这时宜春侯夫人一辈的长辈们还没添完盆呢。


    耳朵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们三个闲话。


    不想就听二姐锦芬道:“五妹妹,回头我家老太太过六十大寿,你可一定要来走动走动。我回去就打发人给你送帖子过去。”


    锦鱼受宠若惊。


    二姐锦芬嫁的人家也是极好的。周老太爷是三公之一,御史之首,监察百官,职比副相。


    锦芬嫁的虽是嫡支,但却是周家二房行四的庶子,人称周七爷的。


    她回府小一年的工夫,周家的喜事宴请她可全没沾上过边。


    像周老太太过寿这样的大事,许夫人自然是要亲去的。还会带上锦心。若是心情好,还会带上锦柔。


    若是小事,景阳侯府不过叫大嫂刘氏或者二嫂杨氏代表或者送份礼也就罢了。毕竟锦芬在周家也不过是个说不上话的孙媳妇。


    锦鱼没想到锦芬竟会主动邀请她去。当初她订亲,锦芬送她的不过是副烂画。给她的添妆也是一只包金铜钗子。实在是寒酸得很。


    不过那都是陈年旧账,她也不是个计较的人,忙笑着谢过。


    却听一旁锦兰笑道:“二姐姐倒是个急脾气。你家老太太的生日,我记得是十月底了。五妹妹,过几日倒是我的生日,本来也不想声张的,可难得这个机会,我作东,邀请姐妹们都来我家里坐坐。你可不许推脱。”


    和锦芬嫁到清贵之家不同,锦兰嫁的却是三代皇商的董家,十分殷实。


    虽然之前对她也不甚大方。


    锦鱼有点摸不着头脑。


    怎么一出嫁,这两个姐姐竟是突然对她亲热起来?若说是为了江家,那是不可能。


    难道也是为了她的牡丹花?


    这牡丹花的威力,会不会太大了点?


    她忙也答应下来。


    姐妹们一团和气亲亲热热自不在话下。


    在场的人多半是宜春侯府的亲戚。见状心中都忍不住暗道:之前只听说卫四姑娘如何贤惠,在家如何得宠。可怎么这么看来,这卫五娘子竟像是更得姐姐们的喜爱呢?卫四娘子嫁了敬国公府,今天这样的场合竟然没来,是瞧不起她们金家么?未免太势利了些。心里便都不由对瞧得起金家的卫五娘子好感倍增。


    *


    而此时在敬国公府里,锦心一身红衣,正伏倒在堂中华丽的碧蓝色波斯地毯上,哀哀痛哭。


    柳镇站在一旁,垂头丧气。


    敬国公夫人高高坐在堂中上首紫檀太师大椅上,满面怒容。


    柳镇前日回府后便直奔诚亲王府,质问诚亲王从哪里知道救人的不是锦心。


    诚亲王便说他们几个那日躲在洞房窗下偷听到了他跟锦心的吵闹。


    柳镇无语,只得把锦心跟他辩解的话又说了一遍。


    诚亲王却笑道:“你也不用跟我说这个。我不过是当个笑话,回来跟府中姬妾说了。哪里想到会传得这样快,闹成这样?倒是我对你不住了。”


    柳镇虽是尊贵,却尊贵不过诚亲王去,再跟他理论也于事无补,只得灰溜溜地回来,怪锦心无能,明明院子里都是她的人,怎么竟叫人偷听了墙角都不知道。


    两人自然又是大吵一架。


    不过这些事倒都一直瞒着他娘。


    谁知今日宜春侯府洗三,按理他们夫妻该去道贺。


    可是锦心还记恨着锦熙污蔑她,又怕众人知道了真相私底下都笑话她,扭捏着不肯去。


    不知怎么的就惊动了敬国公夫人。


    又不知道谁多嘴,竟把锦心跟锦熙闹翻,锦熙这才摔倒产子的事原原本本也传到了敬国公夫人耳朵里。


    拔出萝卜带出泥,救人的是锦鱼而不是锦心的事,便再也捂不住了。


    敬国公夫人当下雷霆震怒,带着十来个婆子丫头,气势汹汹冲到他们的履霜院来兴师问罪。


    柳镇见锦心哭得凄惨,心里虽然也烦她之前骗了自己,但还是硬着头皮又把锦心之前的解释给敬国公夫人说了一遍。


    敬国公夫人本来眉毛就极英挺,此时几乎倒竖起来:“你媳妇果然是个贤惠人,竟然这般爱护妹子!我就说呢,七月半那码头那河上多乱啊,锦心素来循规蹈矩,怎么竟会自己乘了一艘船去游玩?可笑的是景阳侯夫人,竟说她也在船上。我还当他们家有什么说不出口的秘辛,也不好多问,竟是上这么大个当!柳镇!我只问你,你可是成亲之前便知此事,却跟着你媳妇一起来瞒着我?!”


    柳镇听他娘直呼自己的大名,知道这是气极了,忙一撩袍角也跪在锦心旁边,叹了一口气道:“当时宫中已经知道了,我怕娘知道了觉得丢人,又想这事别人哪里知道去?若是为了这事退婚……也有些说不过去……”


    “放你娘的狗屁!怎么就说不过去了?!他们景阳侯府欺骗在先,倒叫咱们敬国公府成了全京城的笑话!来人……”


    成亲前,锦心贤名远播,敬国公夫人对这个儿媳妇还是很满意的。


    可后来景阳侯府安排两个女儿同日出嫁,还说是锦心为了提携自己的妹子安排的,敬国公夫人就相当不满。可想想,那永胜侯府拿什么跟他们敬国公府比?就算同日成亲,世人哪里会注意到那一对?因此也没拦着。


    没想到……亲家给锦心的嫁妆不过是中规中矩,反拼命抬举那个庶女。世人谁不爱个稀奇?如今人人都议论那个庶女如何心思灵巧,嫁得如何风光,哪里还有人记得那日是他们敬国公府娶媳妇?


    天知道,她为了这场亲事风光些,还特意去宫里求了皇后娘娘赐了头抬嫁妆。结果全都白费劲。


    因此她这两日心里本来就有些疙瘩。这才一听出了事,便忍不住来兴师问罪。现在听儿子竟处处替锦心说话,明明早知这事竟与锦心一起狼狈为奸隐瞒自己,本来七分气倒变成了十分。


    柳镇听他娘叫人,心里暗道一声不好,就听敬国公夫人道:“着人去请景阳侯夫人,我倒要当面跟这个贤惠人问个清楚!若说不清楚,谁的女儿谁领回去。”


    “母亲……不要啊……”本来一直扑在地上的锦心大声哭喊,抬起了头。


    敬国公夫人看也不看她一眼,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直朝外走去,嘴里道:“开了二门上的争迎堂,准备待客。”


    锦心纵身向前一扑,抱住敬国公夫人的小腿,敬国公夫人不防,一个踉跄,若不是身边众人扶住,几乎摔倒。她是武将之女,骑马射箭都来得的,当下气得抬脚就踹。锦心吃痛惨叫一声,上半个身子全扑倒在地上。


    敬国公夫人怒气冲冲如一道火似地卷了出去。


    柳镇忙上前察看锦心,见她捂住腰腹,脸色惨白,泪痕满布,又是心痛,又是惭愧,怒道:“你不知道我娘身手了得么?偏去抱她的腿!”


    锦心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侮辱,吃过这样的苦头?见柳镇不向着自己就算了,还埋怨自己,不由更是伤心难过,越发伤心大哭,道:“我才进你家门,你们就又打又骂?还要撵我,我不活了!”说着就要去撞墙,柳镇忙死死抱住,怒喝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娘不过是在气头上,等你娘来了,大家说开了,也就好了。难不成还真为了这事就休妻不成!”心里却是早后悔不已。暗想,还不如当初得知救人的不是锦心时,就找个借口,把这婚事退了。如今这样……他娘怕是不肯轻易罢休。


    *


    宜春侯府里,锦鱼等啊等,总算是轮到她添盆了。


    她便上前也拈了香,舀了水,把小金锁放在铜盆边上,跟着别人学舌,说道:“小金锁,小银锁,锁福气,锁财气。”


    朱稳婆见那日锦熙生产时,紧紧抓着锦鱼的手,今日又是唯一陪同出来的,便认定这个妹妹与别个不同,与锦心最是要好。当下把幸哥儿摇了摇,送给她看,笑道:“幸哥儿,睁眼瞧,五姨母,送弟弟!”


    倒把锦鱼闹了个大红脸,忙塞了她一只小银锞子,羞笑着跑了下来。


    众人都跟着笑。


    锦鱼忙朝锦熙身边跑去,却见许夫人与大嫂刘氏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锦熙身边。


    她们来得比她晚,一直都在跟金家的亲戚朋友寒暄,她也没好凑过去打扰。


    现在只得上前问安。


    许夫人皮笑肉不笑点了点头,抿着嘴没说话。


    锦鱼左右一瞧,就想溜开,不想却被刘氏拉住了胳膊,笑道:“五妹妹,前日没得空问问你,在婆家过得可还好?若有什么不懂不会的,只管打发了人来问我。”


    锦鱼:……


    她今天是人缘大爆发么。人人都对她这般友善。当下只得乖乖地答应了。


    却见许夫人眼神淡淡地看了刘氏一眼。


    刘氏笑笑,便不再拉着锦鱼。


    锦鱼忙趁机溜了出来。


    四月中下旬,太阳虽大,却不烤人。


    丫头婆子站在院子里,三五成群,花团锦簇。


    她便找了根附近没人的廊柱子,坐在后头阴凉处。


    刚坐定,就见外头来了个婆子,竟是之前锦熙出事,来浅秋院叫她娘的那个婆子,姓冯,脸长长的,倒好记认。


    就见那冯妈妈一脸的张皇,东张西望,一时进去,引了刘氏出来。


    这两人哪里不去,偏巧到了她坐在的柱子前头。两人的说话,她不想偷听都不行。


    就听那冯妈妈道:“大奶奶,这可如何是好?国公府的人在家立等着,说要请了咱们夫人过去。我说夫人今日在宜春侯府作客,她们竟是要直奔了这里来请。我被逼得没法子,这才跑进来找大奶奶。”


    刘氏道:“可知道是什么事?”


    冯妈妈道:“问了,她们不肯说。只管要请咱们夫人。”


    那头突然没了声音。


    锦鱼怕她们瞧见自己,只好缩得小小的一坨。


    过了片刻,才听刘氏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了。你先出去稳住她们。我这里跟夫人说一声去。”


    说着那冯妈妈便先跑开了。


    刘氏在原地站了片刻,冷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定然是咱们的四姑奶奶有难了。出了门子,还当自己在家?能作威作福不成?这才是刚起个头呢!”


    说着转身去了。


    锦鱼暗暗一想,心里也有几分明白出了什么事。只是觉得这敬国公府也太盛气凌人了。亏得当初她拿救人的功劳跟许夫人换了她娘的身契,不然她这个救命恩人,还不知道会跟敬国公府有什么牵扯。


    便仍在柱子后头坐着。今天这样的场合,她是近亲,要给足锦熙面子,总要吃过洗三面才能告辞。她又不想一直跟不熟悉的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应酬,怪累人的。


    却不想坐了没一会儿,就听得有人在问:“你们可瞧见了卫五娘子?”


    锦鱼吓了一跳,不知道谁在找她,忙从柱子后头走出来,就见是刘氏身边的一个媳妇子,见到她忙急着上前道:“五姑奶奶,夫人跟我们大奶奶急着要去敬国公府,夫人说让叫上你。”


    锦鱼:……


    飞来横祸。


    她不如一直躲着装不知道呢。


    第44章 嫁到宝了


    便找人通知前院的江凌, 说自己要跟许夫人去敬国公府,回头自己直接从敬国公府回永胜侯府。


    不想她跟着许夫人刘氏出来时,就见一道靛蓝的身影玉立在了马车边。


    刘氏笑看了锦鱼一眼, 没说什么。


    许夫人则板着一张, 心里老大不自在, 道:“五姑爷何不跟他们喝酒去, 不必跟着。”


    江凌上前鞠躬行礼,笑道:“不知道岳母急着去敬国公府有何事?有岳母和大嫂子在,想来没什么事处置不了的。我媳妇又没经过什么事,去了怕只会添乱,不如就不去了?”


    锦鱼大喜又有些懊恼自己脑子转得太慢。


    刚才她怎么就没想到呢?出嫁从夫。她现在已经不是景阳侯府的人了, 而是永胜侯府的人。


    她去不去,许夫人作不了主。江凌能作主。就该把这事推到江凌身上,让江凌替她拒绝了才好。


    许夫人脸色甚是难看。


    虽然敬国公府的人没说什么事。她也能猜到几分。如果可以, 她也不想带锦鱼过去。


    可除了锦鱼,谁能证明锦心的“清白”呢?权衡半晌,眉毛揪成一团, 气咻咻道:“既如此, 你便跟着吧。”


    当下锦鱼只得上了自家的马车。


    江凌仍骑马护行。


    两人跟着景阳侯府的马车一路去了敬国公府。


    一进敬国公府, 锦鱼便被震撼住了。


    层台累榭, 丹楹刻角。


    阳光撒到各处, 屋顶上, 檐画上, 树叶上,花枝上, 到处都明明暖暖地辉煌着。


    又是四月中旬,不见樱花桃花杏花这些个俗物, 只见牡丹蔷薇杜鹃报春玉兰争相盛放,满府花香浮动,


    大堂高耸,双层歇山顶,合抱粗的柱子挂着乌木涂金对联牌,门楣上挂着匾额“争迎”二字。字迹遒劲飘逸,定是名家手笔。


    进得堂内,金瓶银钟,玉盘檀椅,叫人眼花缭乱,所谓白玉为堂金作马也不过如此了。


    她暗暗咂舌。


    便有几个衣饰华美的仆妇出来引着进去坐下。


    上了茶果点心,又歇了片刻,才听得堂后脚步声响。


    一时紫檀水墨大理石屏风后转过来一个身材高大、金灿辉煌、英气勃勃的妇人,正是敬国公夫人。


    许夫人忙笑着站起来,道:“亲家母,我们正吃洗三酒呢,怎么好端端的急着找我?”


    锦鱼心道:许夫人这话是在埋怨敬国公夫人跋扈。可若真硬气,何必一刻不停地赶了来?若是不硬气,现在说这话,又有什么意思?


    果然就听敬国公夫人冷笑一声,径直往上首盘螭紫檀官帽大椅上一坐,朝锦鱼瞥了一眼,道:“你倒有脸来问我!你带了卫五娘来,不就早知道我是为了何事找你么?你撒了这么个大谎,如今倒叫我们敬国公府成了满京城的笑话!你倒还有闲心吃什么酒!”


    锦鱼:……知道敬国公夫人跋扈,可还是没想到竟是骄横如斯。这是一点脸面都不给许夫人留啊。


    许夫人气得满脸胀红,浑身环佩叮当作响,刘氏上前扶住她。


    两人尴尬站在原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锦鱼坐得稳稳的,不由也跟着尴尬起来,可心里又忍不住多少有点儿幸灾乐祸。


    许夫人让她娘差点儿破相的事,她可还记恨着呢,这回许夫人是遇着克星了。


    半天才听刘氏道:“亲家夫人,想来这中间有些误会。咱们既然来了,不如大家坐下慢慢把话说清楚就是。对了,怎么不见我家四姑奶奶?”


    敬国公夫人道:“误会?呵呵……你家姑娘自己亲口说的……哪里来的误会?诚亲王亲耳听到的,这早晚,怕是连皇后娘娘都要传了我去问个清楚。想我一世清白做人,行得端坐得正,不想倒栽到你们这种奸人手里!真真是冤也冤死了。”


    话虽极不客气,可到底吩咐婆子们去把锦心跟柳镇都叫来。


    锦鱼不觉头痛。怎么还跟后宫扯上关系了?想想她在洛阳庄里自在的时光,连个县官都没见过。皇宫什么的,那真是比天边都远。


    就见许夫人气得浑身发抖,脸上又红又青,憋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道:“亲家母若要这样说,那大家不如一拍两散罢了。今儿人都是齐的,我便与你一起递牌子进宫去,在皇后娘娘跟前分说个明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锦鱼不由讶然。


    许夫人胆子还真不小?一拍两散,锦心还活得了么?出嫁六天就和离?


    她再去看敬国公夫人,不想就见敬国公夫人脸色一顿,倒少了几分刚才的气势凌人,只冷道:“且等你女儿来了,你自跟她说去。”


    刘氏便扶了许夫人重新坐下。


    锦鱼垂着头,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就听得脚步杂沓,一时从屏风后头进来了好些人。


    当中两人都穿着红锦洒金的衣裳,本来该衬得一脸喜气的,如今全都垂头丧气。


    锦心更是手里捏着块碧色纱绢帕子,不停地抽泣抹泪。


    两人进来便先给敬国公夫人行礼,又来见许夫人。


    锦心这时打眼瞧见锦鱼也在,不由尖锐地叫了一声:“母亲怎么叫了她来!”


    许夫人气势汹汹道:“我是不知道你是怎么跟你相公说的!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自然要叫了她来。不然咱们母女浑身是嘴也说不清。锦鱼……如今人人都传说是你救的人,锦心是冒顶功劳。你倒说说看,到底为什么,你当初要瞒着我,不肯认了这功劳,定要推给你姐姐?你姐姐替你受了这天大的委屈,你不出来替她分辨清楚,还叫个人吗?”


    锦鱼:……


    虽然她没闹腾,用这功劳换了她姨娘的奴籍,可许夫人冒领确实是先。


    后来这些烂事,也不是她弄出来的。


    现在许夫人倒好,什么事都往她头上一推,这是料定了她不敢不顺着她们的话说。


    锦鱼暗暗叹了一口气,视线落在锦心身上。不过三日,锦心竟已经瘦了一圈,脸上涂了厚厚的粉,显得脸皮都厚实了几分,可还是掩不住红肿的眼皮,黑黑的眼圈。


    不由想到永胜侯府。虽然永胜侯府上下都待她都好,江凌也极体贴维护,可她还是有一种住在别人家里的忐忑不安。何况锦心还要面对这么跋扈骄横的婆婆。


    又想到景阳侯一再的教导,不管她认不认,她总是姓卫的。锦心在敬国公府倒了霉,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只是许夫人跟锦心,又实在是讨厌得很,为什么不管做什么都能把事情搞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为了锦心,就要她来背锅,凭什么呢?


    她迟疑着,不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江凌。


    江凌从头到尾本没说一句话,她这一看,江凌竟是立刻回望了她一眼,好像时时刻刻都关注着她一般。


    锦鱼迟疑着,正不知道怎么开口,江凌竟已经抢先道:“这些事,我媳妇都跟我说了,我来说吧。”


    “你?!”许夫人惊得脸皮一个劲地抖动。不由暗暗后悔当时怎么一个大意,竟让江凌跟了来。若只是锦鱼,还好应付些。虽然经过同日出嫁这一回,她已经不敢再轻蔑地觉得锦鱼是个傻子了。但是秦氏还在她手里捏着呢,不怕锦鱼不乖乖的。可江凌就不一样了。


    就听江凌道:“依我说,真相如今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全了两府的脸面。不知两位夫人以为如何?”


    锦鱼:……她们都在纠缠真相,可就算让她来背黑锅,又有什么用?锦心也落不着好。救人的是她,不是锦心。锦心说自己救了小公爷就是骗世盗名。最后不过是她们两两败俱伤罢了。


    怎么把这事圆了,不伤到敬国公府和景阳侯府,这才是重点。


    江凌一语中的。


    谁把江凌当绣花枕头,谁才是真草包!


    这个相公,她可真是交了狗屎福运,嫁到宝了。


    *


    锦鱼当下便乖巧地坐在一边,听江凌说。


    敬国公夫人与许夫人也不是傻子,一点就透。


    当下敬国公夫人不由多看了江凌几眼,皱眉道:“如今这脸面伤也伤了,如何能全得回来?”


    许夫人却凝神细思。


    就听江凌慢悠悠道:“相必诚亲王当日喝了不少酒。”


    诚亲王是亲王,可是如今皇上千秋正盛,又有他大哥太子在位。这皇位且轮不到诚亲王,所以他向来声色犬马,是京中有名的纨绔。不然也不会做出去偷听人家洞房这样不顾体统的事情来,醉后说了些胡话也是可能的。


    许夫人接口道:“……你……你是想叫诚亲王改口?这怕是……”


    “胳膊折了往袖子里塞。当初四姐出嫁,头抬嫁妆还是皇后娘娘赐的。若是这事闹出来,岂不叫人连皇后娘娘也一同笑话了?这话既是从诚亲王府传出来的,我们永胜侯府的人出来说什么,也是杯水车薪,倒不如求了诚亲王亲自出来澄清……若是小公爷不嫌弃我笨嘴拙舌,我可与你同去说服诚亲王。”江凌思路清晰,说得头头是道,还勇担重任。


    锦鱼虽低着头,可嘴角忍不住一个劲地往上翘。


    以后这些个麻烦事,都交给他,自己只消还同原来一样,养花种草读书习画便是了,想想都美滋滋。


    就听敬国公夫人道:“既如此,此事宜早不宜迟。你们两个现在就去。”


    锦鱼便起身道:“这事既已经解决,我不如就先告辞了。还赶得及宜春侯府洗三宴。”


    不想敬国公夫人却冷声冷气横道:“你且在这里给我好好呆着。诚亲王如何说,还不知道呢!若是他不答应,这事便要着落在你的头上!”


    锦鱼:……敬国公夫人跟许夫人还真像,只是一个太骄傲,装都懒得装,一个总是假惺惺。反正好事都是自家的,出了事就找人来背锅。明摆着欺负他们永胜侯府。


    她便怏怏地嘟了小嘴,正要坐下,却听江凌道:“她一个人呆在这里,我难免牵挂分神,若是一个不小心在诚亲王跟前说错了话,岂不帮了倒忙?不如我就在这里陪她,四姐夫自己去找诚亲王吧。你们向来相得,必是能说得清楚的。”


    说着,竟回到原来椅上,端然一坐,还冲锦鱼微微一笑。


    他生得芝兰玉树,这一笑,真是如四月天一般清爽和煦,暖酥酥地直钻到人心里去。


    锦鱼心里舒服得好像梅雨天晒了个大太阳,忍不住嘴角扬起,眼含秋波,一抹红晕悄然从耳后泛起。


    锦心在一旁,见江凌拿乔,又与锦鱼两个眉来眼去,心中恼怒不已。


    再看锦鱼,今日穿了件珊瑚色的对襟小袖衫,下头系了条素白珍珠绉纱拖地裙,上身纤细,下身飘逸。头上梳着元宝髻,插着珊瑚挂珠分心金凤花钿,又可爱又端庄。一张小脸,白里透着粉,清爽娇媚如晨雾中含苞的牡丹,又有一种新妇才有媚态。


    她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又恨又气。她所有不痛快都是因为这贱人的出现!她抢了爹爹的宠爱。那个绣花枕头哪里是捧那贱人,分明不过是为了讨好爹爹罢了!他又有什么本事说服诚亲王?何必给他这个脸面?


    当下冲口道:“相公与诚亲王亲如兄弟,相公一个人去怕是还好些。诚亲王总不会不给他这个脸面?夹个外人在中间,若诚亲王觉得丢脸,本来肯的,怕也不肯了。”


    敬国公夫人本来见江凌拿乔,也有些为难。


    她自己骄傲,自然也知道儿子是什么德性,向来只有人求他们,没有他们求人的。除了皇家,他们平素可从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要柳镇低声下气求人,就是对着诚亲王,怕是也说不出什么好听话来。说不定,还把人得罪了。


    可要她开口求江凌,她又低不下这个头。听了锦心这话,不由怒从心头起,烦道:“闭嘴!都是你们自己惹出来的祸事,早跟我说明白,我岂会同意娶你这样不知轻重的媳妇!如今你妹夫肯替你们收拾残局,你不说一个谢字,倒还敢说嘴!”


    骂完锦心,她看锦鱼都顺眼了几分,心道这事倒也怪不得这个小庶女。嫡母嫡姐硬要抢功,她胳膊能拧过人家大腿?便放柔和了声气道:“卫五娘子,你回去也好。一家子突然从洗三宴全出来了,没得倒叫人疑心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锦鱼长呼一口气,欢欢喜喜,轻盈起身,行礼告辞。


    江凌便与柳镇两个也一同出来,直送了锦鱼上了马车。锦鱼只当他会分头行事,不想他竟跟在了车旁。锦鱼也没多想,只道诚亲王府与宜春侯府同路。


    马车摇摇晃晃,她不觉有些眼眸惺忪,正待小睡片刻,却听窗外柳镇怒道:“诚亲王府却在东边!”


    就听江凌道:“自然要先送我媳妇回宜春侯府,不然我不放心。”


    又听柳镇冷笑道:“这青天白日,许多人跟着,你还怕你媳妇跟别人跑了不成?”


    锦鱼不由皱了眉头,这是什么屁话。她相公这么优秀,她会这么傻吗?


    却听江凌道:“我媳妇品性高洁,哪里会做什么下作之事?我不过是怕我家这架毛病极多的马车,走着走着出了故障,伤着她而已。”


    锦鱼捂着嘴差点儿没笑出声。


    她发现江凌真的挺会阴阳人的。这是暗讽锦心品性低下,做了下作之事。


    江凌送了锦鱼回到宜春侯府,亲眼见宜春侯府的婆子们接了她,又反复嘱咐让必得等他来接,才跟柳镇骑马离开。


    锦鱼回去时,这头正准备开席,立刻引得金家众人瞩目,便有那好奇心重的凑上来打听。


    锦鱼笑道:“原不知是谁传错了话,说家里有急事。我白跑了一回,差点儿错过幸哥儿的洗三面!”


    众人也不好再问。便又都纷纷开始打听她那些珍奇的牡丹。


    锦鱼不由暗笑,难怪今日她人缘奇好,原来这些人都是想去看看传遍帝京的牡丹。


    只是永胜侯府那么破败,她却不好擅自作主,随便请了人家去。


    只得委婉推说自己是新媳妇作不了主,回去要跟家里商量。


    心里却极开心。虽说出嫁从夫,可女人的脸面,除了靠夫家,还能靠自己。


    她有一技之长,还需要怕别人瞧不起么?


    她嫁的永胜侯府破败怎么了?她庄子上长大的又怎么了?照样可以在贵妇圈中交游广阔。


    一时吃过了洗三面,锦鱼便想告辞,锦熙却不肯放她,硬又重新拉了她进内室去,逼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锦鱼只得把实话说了。


    锦熙听了,低头半天不语,拿了绢子拭眼角。


    锦鱼忙劝她:“大姐姐坐月子呢,这是做什么!别伤了眼。”


    锦熙伤感道:“我本也气她。差点儿害死了我。可听你这一说,又觉得心酸。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锦心有这么个婆婆……虽是富贵,可那日子,怕未必有你我过得舒坦。到底是亲亲的姐妹……罢了,我也不气她了。你也原谅她罢。”


    说着从枕下取出一个小巧荷包,塞给锦鱼:“之前我婆婆找你要牡丹,我知道你为难。我听人说洛阳庄好的牡丹,如今都要卖到上百两。可你是我娘家人,给我撑面子,我也不好驳了她的话,你也别计较。”


    锦鱼本早不计较牡丹的事,见她如此,心里更是半点疙瘩都没有了,哪里肯收,几番推辞,最后笑道:“大姐姐,你就当我是给幸哥儿的吧。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回头你婆婆知道你给了我钱,岂不还是丢了你娘家人的脸面?”


    听锦鱼提到幸哥儿,锦熙立刻笑得合不拢嘴。


    锦鱼想了想又道:“倒是有一件事……你得空也劝劝母亲还有四姐姐。这世上的事,并不一定是东风压倒西风,更何况咱们还都是卫家人……哪里就一定要争个你输我赢?大家和和气气互相帮扶着,不好么?”


    锦熙自己也是这样想的,自然赞同。


    姐妹两个又说了一会子的话,外头有婆子来传,说江家三爷来接卫五娘子了。


    锦熙忙吩咐叫请进内宅来。


    又叫人去请宜春侯世子也过来。


    锦鱼心里也好奇,不知道江凌跟诚亲王谈得如何了?


    第45章 大事化小


    锦熙便又净了脸, 与锦鱼一同出来,就在刚才办洗三礼的东厢房坐了。


    上头的供桌和神牌都还没拆,屋子里全是贡香艾叶的味道。


    就有婆子上来奉了茶, 一时外头脚步响, 宜春侯世子与江凌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宜春侯世子人逢喜事精神爽, 大概喝了不少酒, 一张厚实的脸孔通红得像只饱满的红柿子。


    与他一比,江凌更显得玉树临风,潇潇如月下竹,气质卓尔如白鹤立于鸡傍。


    锦鱼对自己这个相公真是越看越满意。


    江凌进来先就关切地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红润, 神色娇媚,一切安好,心中顿安。这才神色从容地跟锦熙问了好, 坐下。


    一时喝了茶,锦熙便遣了婆子丫头,屋子里只得四人, 这才问:“不知事情如何了?”


    江凌道:“过两日, 诚亲王府会打发一个犯了口舌的姬妾。自然会有人动问。诚亲王便会解释说此女编造谣言, 损毁敬国公夫人世子夫人清誉。”


    锦鱼讶然。


    这事真是处理得极巧妙。


    若是诚亲王大动干戈出来辟谣, 倒把原本不知道这事的人也闹腾得知晓了。更会让人觉得是欲盖弥彰, 本来不信的人, 反信了八分。


    现在这样四两拨千金, 诚亲王也不用认错。话虽从诚亲王府出来,谣言却是那姬妾编造的。至于这姬妾是谁, 诚亲王府后宅无数,谁又会追查得出来?


    再则, 人家诚亲王都说是谣言了,这事不过是大家扯闲篇八卦着好玩,又没谁真跟锦心有深仇大恨,非要弄个清楚明白,过两日京城再有了新鲜事,也就没人在意了。


    真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却听宜春侯世子道:“你们两口子中途落跑,原是为了这事?你们也忒好人了。今儿但凡有人问我,你夫人产子顺利不顺利啊?我可没跟她客气,竹筒倒豆子,通通全说了。”


    锦鱼:……


    锦熙埋怨道:“夫君,你可真是个急性子。这事怎么能随便往外传!到底那是我亲妹妹!”


    宜春侯世子冷笑道:“你妹妹怎么了?差点儿害我儿子出了事!我哪只眼睛认得她是谁!她若不是你妹子,我就张榜贴告示去!”


    眼看两口子为了锦心就要吵起来。


    锦鱼忙道:“大姐姐大姐夫,这事反正我们尽力了。能不能平息下来,就看她的运气了。”便拉着江凌要告辞。


    锦熙也不好阻拦,便起身送客。


    临走,江凌笑劝道:“大姐,大姐夫如此,本也是因为担心你。若是……锦鱼遇上这事,我定是杀人的心都有了,定远不及大姐夫镇定。”


    宜春侯世子越发觉得江凌是个明白人,亲自送出大门外,从此将江凌引为知己,不在话下。


    却说过了几日,锦鱼就听得说诚亲王府撵出来一个通房。


    虽然早就知道此事的人,尤其是当日去宜春侯府作客的人家,心里都明白,锦心那些个贤名都是假的。


    不过,慑于诚亲王府敬国公府,这之后,也没人再公开议论,渐渐也就没人在意了,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


    却说这事没两日也传到了宏图侯府。


    钟微自然免不了跟黄夫人两个议论了一番。


    黄夫人便叹息道:“也不知道许夫人是聪明还是愚笨。当初就原原本本告诉敬国公府,救人的是锦鱼,又能怎么样?难不成敬国公府还能为了救命之恩就娶个庶女不成?两家有了这层关系,再慢慢议亲,岂不是水到渠成?”


    钟微听了不由一个劲地点头。近日黄夫人认真教她如何打理内宅,凡遇事情都会这般掰开了细细说给她听,她也十分受教,大有长进。心里不由庆幸道:亏得她娘是个最能干明白的。若是像许夫人那般自己糊涂,教出来的女儿,自然也是糊涂的。


    就有婆子从外头来道:“永胜侯府的江三奶奶给姑娘送了封信过来。”


    钟微愣了片刻,才想明白江三奶奶是谁,一跳起身:“拿来。”


    一时打开了信,虽只有一张纸,字却是豆粒大小的簪花小楷,内容倒真不少。


    钟微边看边笑,却听得有人问:“妹妹这是接到了谁的信,笑得这般春暖花开的?”


    钟微抬头,见钟哲穿着天丝七彩锦,华丽非常地摇晃着走了进来,不由“噗嗤”笑了一声,道:“自然是个会种花儿的。锦鱼说,如今人人都对她的牡丹垂涎欲滴,盼着她能大宴宾客,可是江家破落,院子失修已久,请客用的桌椅板凳也凑不齐,她只好望花兴叹了。可惜……啊!”


    钟哲整整衣袍坐下,笑道:“确实可惜!那日我可是去大街上瞧了热闹的!那十六抬牡丹,我敢说,便是皇宫内苑也找不出来这般品相的。”


    黄夫人在旁边听了,道:“听你说得这样好,倒连我也勾起好奇心来。我当日可是他们的全福人,不如我便厚着脸皮,带着你们两个去永胜侯府硬走一遭?”


    钟哲却笑道:“我倒有个法子,既不扰了永胜侯府,还能叫你们赏上牡丹,只说,你们怎么谢我吧?!”


    钟微与黄夫人齐齐看向他,眼神里都带着警惕。


    钟微心道,她这个哥哥算计最精,不会是想利用她,打锦鱼牡丹的主意吧?锦鱼哪里斗得过他,若叫他算计了去,岂不是愧对朋友?


    *


    却说锦鱼在家,也为了那十六抬牡丹发愁。


    短时间不下地种着,倒也将就。若是时间长了,却是伤根。


    若把这牡丹全种在永胜侯府,这侯府破败成这样,一时也理不清楚,回头整理时,再要移栽,又伤一回。而且江凌说要分户,也不知道怎么个分法。万一她种花的地方,回头不归他们两个,可怎么办?


    若是还把牡丹送回洛阳庄,又有点说不过去。


    毕竟洛阳庄虽在她娘名下,却还是景阳侯府的产业。她跟江凌又没和离分手,嫁妆怎么好还回去?


    她自己名下的庄子呢,刚接手,庄头是谁,土质如何都还没整理清楚明白,总不能胡乱交到别人手上。这些精品可都是她多年的心血。


    一边烦恼着,她一边给钟微和王青云都写了信。


    其他人也就算了,既然这些牡丹引得全城人都眼馋,若是她们也想看看,她却等花儿谢了也没人个信,岂不伤了朋友的情分?总要解释一下,自己暂时不方便请她们过府做客的原因。当然,还是忍不住八卦了一下那天在宜春侯府的际遇。


    可没想到信一大早送出去,中午便有了回音。


    钟微说钟哲给她出了个主意,问她有没有兴趣。


    钟哲说西街原有个十亩地大小的牡丹园,进院要收一贯钱。


    可园主经营不善,如今入不敷出,问她想不想买下来,把这些牡丹都移植到那边去?


    等整理好,要请客时,只管关了园子,多少人都能请。


    不请客时,也不至于白白浪费了这些花儿。


    锦鱼捏着信,低头捉摸,沉思半晌不语。


    却听江凌在一旁问:“娘子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江凌成亲请了十天的假,这几日都在屋里陪她。倒也不会没话找话说,锦鱼忙着整理自己的物件时,他能帮忙便帮忙,帮不上忙时,他便在一旁安静地看史书。


    锦鱼眼神一亮。


    钟哲有经营长才。可江凌也心思伶俐。


    这事行不行,自己不如问问他。当下便把信纸交到了江凌手中。


    江凌接过,慢慢看过一遍,道:“娘子,今日天色尚早,不如我带你去那牡丹院逛逛。你亲眼看过,再拿主意,如何?”


    锦鱼:……


    果然是问对人了。


    *


    江凌便出去安排,过了两刻钟,她便穿戴整齐,仍坐了永胜侯府唯一的那架马车出了府门。江凌这回却没骑马,而是与她一起乘车。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着穿过东市,过了常恭坊,往新安坊去。


    一路走,她一路隔着帘纱往外看。


    江凌一路介绍。


    原来常恭坊住的多是五品以下小官之家,而一街之隔的新安坊却是富商居多,有不少私家名园。


    这园子就在新安坊街边上,与常恭坊一街之隔。


    马车停在园前,只见街道倒也宽敞,只是左右都是人家。


    只这一间,门口不伦不类竖着个半旧杏色旗幡,上头绣了朵呆板的大红牡丹花儿。再看院子门,窄窄旧旧的黑漆门,只有一丈来宽,还不如跟旁边的民居气派,门上抬头写了四个掉色金字:国色天香。


    锦鱼看得连连摇头。


    就这卖相,别说一贯钱,便是十文,她也懒得来。便有些不想下车。


    江凌却道,既然来了,别白走一趟。便下了车,去敲门,半天出来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头子,江凌便打听起来。


    锦鱼在车上听得,原来这园子是旁边方家的后花园。方家老太爷从南向北贩卖布匹挣了大钱,便在这园子里种了好些珍稀牡丹花儿。可是老太爷去世后,后人渐渐败光了家业,实在支撑不下去,这才把这后花园隔断了出来,想着多少能有些收益,却是杯水车薪。原来会伺候牡丹的老家人也是死的死,走的走,便越发衰败了。如今找了牙行,准备售卖。


    那老头便问,可是买主,怎么不见有牙人带着?


    江凌便道说是自家娘子喜欢牡丹,听说这里有牡丹院,因来逛逛。


    那老头便竖起一个手指头,意思是要一贯钱。


    锦鱼数了一数,若是一人一贯,她与豆绿,再加江凌和江凌的小厮守拙,一共四人,就要四贯钱,未免太贵了,便朝江凌摇了摇头。


    江凌便道:“我们一辆车,一贯钱,可成?”


    那老头不满地噘了噘嘴,嘟哝了两句,还是开了门。


    江凌便拿了一掼钱给他。


    曲车进了门,就见里头一条一丈宽的甬路直通向前,上面长满了青青杂草。两旁花树,倒也青葱,鲜花满枝。


    却不像在城中,倒像是个荒郊野岭的模样。


    锦鱼不由更加摇头不止。不过既已花了钱,少不得要逛逛去。


    一行四人便将马车停在入口,慢慢向前行去。


    江凌便捡了根枯枝,跟守拙一起走在前头,遇到有刺杂草,便先拨在一边,好方便锦鱼通过。


    锦鱼便道:“多亏听了相公的话,来亲眼瞧上一瞧……若是不然……”


    话刚到此,她目光一顿,见不远处一块青石边上开着一朵单瓣牡丹,花朵不算太大,但形貌绢绢,红色深浓,光瓣光泽如革,她也顾不得杂草,一口气奔到近前,弯了腰细看,只见这花朵笔直向上,旁边还有一个花骨朵,却是粉白色。


    锦鱼不由欢喜道:“这是青州红。”


    江凌忙跟过来,问:“这可是六一居士欧阳修所说的天下奇花青州红?”


    锦鱼点头,笑道:“这花却是不多见,我曾想派人前往青州,想要移种些到洛阳庄,我娘说太费钱。”


    当下收起轻慢之心,开始在院中各处乱逛。


    见这院子如今虽是显得杂乱,可当初布局却有匠心。


    这一条甬路曲折迂回,两旁或是夹道花树,或有小亭歇脚,或有流水游鱼,就像一个绝色佳人,脸上虽涂满污泥,也难掩其底色风华。


    锦鱼一路看,心里一路记认花草,及牡丹种类,已经开始盘算如何整修了。


    及至看到了细叶寿安,左花,叶底紫等牡丹品种,心中已经有数,这位方老太爷,怕是按着当初《洛阳牡丹记》中欧阳修所写牡丹花,一一种到了此处。


    光是收罗这些品种花费何止千金。不知这院子如今作价如何?


    正思索着,就听得林中一阵琴声飘扬,其声和平中正大方,闻之如春意融融扑面而至。


    他们不由一惊。


    这牡丹园,除了他们一行,居然还有别人?


    不由顺着琴声向前,拐过两道弯,就见前面有一八角亭,亭中或站或坐,倒有七八个人。


    当中一男子衣饰花美,正坐在亭中石几旁,手指翻飞弹着古琴。


    旁边坐着一位夫人,一位小姐。


    锦鱼一看,大笑着就向前奔去。


    第46章 违心之论


    琴声戛然一止, 那男子含笑而起,笑道:“你们果然来了。”


    锦鱼跟黄夫人行礼问安过,便问钟微:“我才接到你们的信就出了门, 你们怎么来了?我们来时, 怎么没见着你们的马车?”


    钟哲不等钟微回答, 得意洋洋, 一副半仙高人的姿态抢先道:“我料定你们必来。”


    锦鱼笑道:“我们虽是必来,若是明日来?后日来呢?你岂不在这里白等。”


    钟微早笑得狭长的眼睛迷成一条缝儿:“你听他胡诌。送信的人送完信,并没回我们府上,见着你们出了门,便来家报信儿了, 我们这才赶了来。”


    原来钟哲之前来过,便由这院子的另一个入口进来,在甬路尽头, 等他们。


    大家便在亭廊上坐下,亲热地叙了一阵话,钟哲便问:“我的提议如何?”


    锦鱼谢过, 笑道:“他们要价多少?”


    钟哲道:“叫价一千。我估算着五百两他们怕也是肯卖的。要把这院子修整得能见人, 却也花费不少。”


    锦鱼笑道:“我不懂买卖。可我算算这院子要建成这样, 一千两怕是不够的。”


    “哟, 咱们江三奶奶怎么这般谦虚?你可知道, 你拿那牡丹花做嫁妆, 不但一举让你们洛阳庄的牡丹价格上了天, 还连带的整个京城牡丹的价格也跟着往上涨。多少待嫁的姑娘,也想要陪嫁里有一两株牡丹才觉得体面呢。”钟微在旁边打趣道。


    锦鱼先没想明白江三奶奶是谁, 一愣,才想起正是她自己, 心下顿时咯噔一声。她打定主意要买下这院子,遇上钟哲后,便一直跟钟哲说话,半点没问过江凌的意思,未免太不把江凌放在眼里。若江凌是个心胸狭隘之人,怕是会有不满。亏得钟微点醒了自己。


    她忙转向江凌,问:“相公,我喜欢。想买下来,先不说能不能赚钱,只为这院子里的这些牡丹,也是值的。你觉得如何?”


    这里牡丹的品种都是精品,只是乏人照顾,白白毁了。


    她接手过来,只要精心照顾个两三年,定能恢复此园当年盛况。


    江凌温和一笑,道:“你作主就是。倒不必问我。”


    锦鱼见他并无半点不快,心中越发惭愧,不由挪了挪身子,往江凌身边靠了靠,一脸娇俏,道:“这自然是要先问过相公的。”


    江凌玉脸如桃花染红,却没挪开,垂着长长的黑睫道:“你说怎样便怎样,若是需要我跑腿,只管跟我说就是。”


    锦鱼见他如此,心中更觉得歉疚。江凌并不是个没本事的人,这样纵着她,也不知道,是以前藏拙惯了,还是当着她的朋友,故意在给她脸面。


    当下不好再说什么,她向来爽快,说干就干,便对钟哲道:“这园子我买了。不知道该如何办呢?”


    钟哲笑着对身边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人道:“你去请了主家来吧。”


    一时那人去了。钟哲问:“你可会讨价还价?”


    锦鱼摇头,笑道:“我看这园子便是这些花儿也值一千了。”


    钟哲不由大笑起来。


    过了两盏茶的工夫,那文士引了个满脸黄瘦的中年人来,说是这园子的主人。


    那主人用三角眼瞥了瞥他们道:“不知道你们肯作价多少?不瞒你们说,我若不是实在手上银子不凑手,把这院子整修出来,定能赚大钱。你们想来也听说了,前日卫家五姑娘出嫁,抬了牡丹花儿做陪嫁,引得全城人都瞧去。若我这里修整好了,少不得也人满为患。”


    锦鱼不由好笑。想来那文士没跟这主人说,自己便是他口中的卫五姑娘。


    钟哲便道:“你说得倒是实情,只是你这院子,若是在常恭坊那头,这个价格也算合理。到了新安坊,这就折了一半价格下去了。院子是好院子,只是要修理出来,至少要这个数……”说着举起手掌。


    锦鱼不由吃了一惊,莫不是要五千两?她可没这么多现银,不由有些迟疑了,忙暗暗算自己有多少银子。她成亲时为了跟锦心硬拼,还真花了不少冤枉银子。还没算明白呢,就听那主人道:“钟爷,您这是蒙我呢,您是做大买卖的人,何必跟我这样的穷汉计较这几百两银子。不瞒你们说,前日有人出价八百两,我都没答应,打发了他们的牙人,如今正等着回音呢。”


    锦鱼一听,想着这院子那些花儿,不由心中着急,冲口而出:“就按你开的价格,我买了。”


    钟哲:……


    江凌瞟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锦鱼:……


    她是真不会讲价。


    那主人笑得三角眼都消失了,道:“这位小娘子才是个识货的人。既如此,便卖与你们了。”


    当下便由那文士拿出了一份官颁契纸,立了文书。锦鱼身上只带了些散碎银子,钟哲替她代垫了五十两定银,还顺便替她做了担保。


    写契书时,那主人咦了一声,道:“怎么也姓卫?”


    众人只觉好笑,却没跟他解释他面前这位便是他口中的卫五娘子。


    第二日,江凌便拿了银子,与这主人一起去官府盖了印。


    回来把官契交给了锦鱼。


    锦鱼甚是高兴,却又有些心中不安。以前在洛阳庄,这银钱上的事,都是她娘跟梅姨在操心。


    她跟豆绿算来算去,买下园子后,现银也只有两千多,实在不够修缮那院子的。她又不想找人借钱。


    便有些郁闷对江凌道:“夫君,我可真是不会做买卖。若是让钟三爷好好跟那主人磨一磨,也能省点钱,拿来修园子。”


    不想江凌却笑道:“我倒觉得你比钟三爷还会做买卖呢。”


    锦鱼怔住,心里不由有些不是滋味。


    也搞不清楚江凌对自己这样千依万顺,到底真是怕了她的娘家,还是在感激自己当初救了他一命。想想夫妻之道,坦陈才能长久,便忍不住委婉道:“相公……我知道你对我极好,可是……你到底是我的夫君,若是我有做得不对之处,只管提醒我。倒也不必为了讨我欢喜,说出这样的违心之论。”


    江凌正撮着嘴喝茶,听到这话,呛了一下,当下放下茶碗,说出了一番话来,倒把锦鱼给窘住了。


    *


    原来江凌今日拿了银子跟那方家去过户,办完刚出官府,迎面就跑来了一个婆子。


    那婆子长得下颌一条线,像只麻将牌,竟是老熟人,王妈妈。


    那王妈妈急赤白脸地冲上去揪住那方家主人,便问:“你那园子,可是卖了?!卖给谁了?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儿!”


    老方家人一指江凌。王妈妈当场就叫了声天爷,把方家还有帮他们的牙人痛骂了一顿,呼天抢地地去了。


    待见敬国公府的马车走远了,那方家才啐了一口,向江凌道:“堂堂敬国公世子夫人,这般小眉小眼的。非跟我熬价钱。他们缺那二百三百么?活该。要说还是你夫人是个人物!真懂花儿,识货。”


    江凌忙问那牙人怎么回事,这才知道,原来方家之前说的话,半真半假。


    锦心不知道哪里知道了,也想买这园子,出价六百,这方家还了八百。


    锦心便没了回音。


    这方家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本来有些后悔跑了个买主。


    可没想到钟家介绍了锦鱼来买。锦鱼痛快地给了一千。


    这方家也怕夜长梦多,锦鱼反悔,一刻等不及,便把园子卖给了他们,都没想着给锦心那头递个信,再抬抬价。


    江凌因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钟哲虽精于商,可要说做牡丹花的买卖,他却不及你。你当时心里明知这牡丹园至少值一千两,若是贪那几百两银子的便宜,也与方家熬价钱。等你四姐听说你要买时,还有不跟你抢的?你还能抢得过她去?所以我才说你比钟三爷还会做买卖,若不然,今儿这牡丹园可就是你四姐的了。”


    锦鱼不由红了脸,有些窘,揪着自己的绣带,有些抬不起头来。她什么也不知道,就说江凌为了讨好她撒谎,未免有点太自作多情了。


    不想却听江凌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是我媳妇,我不讨你喜欢,讨谁的喜欢去?”


    锦鱼脸上更红,真想赶紧堵住他的嘴。


    没想到,他竟还没说完,又道:“再说,我说的也并非违心之论。我眼里……娘子你……本来就是事事都对,谁也比不上。”


    “噗嗤……”


    豆绿与茯苓两个丫头在一旁同时笑出声来。


    锦鱼窘得更厉害了,暗自责怪江凌,要说甜言蜜语,也不知道避避人。满脸滚烫如火,心里却是甜得好像枣花蜜一般。


    *


    而敬国公府里,王妈妈却倒了大霉,顶着大太阳,被罚跪在外头石头甬路上。


    灰色的卵石像一只只密密麻麻的鸡蛋,晃得她眼花,忙闭上眼。头顶上的太阳却加倍地滚烫起来,一双膝盖钻心地痛。


    她不由滴下一行泪来。


    锦心新婚第二日,便把她打发出去查看嫁妆。她本觉得不妥,锦心却不肯听她分辩,她也只得去了。


    谁知还没理清楚个头绪,就给叫了回来。


    一回来,就被锦心动了家法,狠狠打了十板子。问她洞房那日怎么会放了人进院子来偷听。


    她这才知道那日疏忽东窗事发,又听说敬国公夫人也知道了真相,不由也替锦心着急,想着戴罪立功,便出主意:“敬国公夫人知道了这事,如今自然在气头上。可你也进了门,这事闹出去,于敬国公府的脸面也不好看。想来不会深究的。不如想想如何投她所好,讨她欢心。以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这事自然也就过去了。”


    锦心便说敬国公夫人最爱牡丹,又骂侯爷不肯把洛阳庄给她,又气五姑娘出嫁时的竟然靠着牡丹出尽了风头,叫她想法子也弄个牡丹园子来。


    她便不顾伤痛,找了牙人四处打听,得知方家牡丹园要卖,便巴巴去问了。


    回来跟锦心一说,锦心嫌这园子太破旧,不肯买。


    她劝了好一阵,这事可遇不可求,世人爱牡丹,那弄得兴旺的院子,人也不差钱,哪里就肯拿出来卖?方家牡丹园子虽破败,花儿却是不少,找人收拾出来,也就是了。锦心这才勉强出价六百。多一两都不肯再出。


    她两头为难,想着晾方家两天,再去问问。不想今日她托的牙人跑来说,方家人把那园子卖掉了,今日过契。


    她赶紧赶去官府,却是晚了一步。


    更要命的是,她见到了江凌。这园子落在谁手里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她便知道自己这条老命算是没了半条。


    若是卖给别家,也就罢了,怎么偏是五姑娘买了去。


    有了洞房夜的教训,她不敢有丝毫隐瞒,便跟锦心实话实说了。锦心一听顿时暴跳如雷,砸了一地的茶盅,当下就罚她到太阳底下跪着。


    她真是有苦说不出。


    锦心明明是她抱着长大的。怎么一点情分不讲,这般没心没肺。


    她这一颗忠心都喂了狗了。


    还不如当时不答应夫人跟了来,就硬赖在景阳侯府呢。


    她又悔又气,又想起平素家里人的埋怨,不由暗道:“这主子就是主子,我便是再忠心,在她们那里还不如一条狗。倒不如先顾好自家人,就算挨了打,也算落得些个实在的个好处。”


    她一直跪到小公爷回府,锦心因怕叫小公爷看见动问,才叫她回去了。


    她养了几日,才能下地走动,便主动请缨继续去查看锦心的嫁妆,却早不复之前耿耿忠心,反与那些庄头掌柜的沆瀣一气,给她汉子儿子女婿暗中捞了不少好处。她在外头代表着锦心与敬国公府,处处有人奉承着,又不用日日在府里做小伏低,一时倒比之前在景阳侯府的日子还过得惬意。便也彻底断了回府帮助锦心的念头。


    *


    却说锦鱼这头,自得了这方家园子,江凌又度完了新婚假期。


    她白日闲下下,便自己先画了图,安排了那十六株牡丹的位置,又亲自带着陪房把花儿先种下了。


    想着花儿开不了多久,便又随便在旁边搭了个茅庐,也不跟黄夫人钟微客气,请了她们还有王青云过来先睹为快。


    结果他们都赞那茅庐好,说比那寻常亭台楼阁都更有几分意趣。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反正今年花期已过,只等明年了,倒不急着收拾这园子。


    又赶上过端午。


    她见永胜侯府实在乱得不像个样子,便问过白夫人与胡氏,叫四家陪房带着众仆妇们,把永胜侯府的花园清理了一遍。


    等过完了节,她这才得了些闲暇,开始慢慢计划修国色天香园。


    钟哲给她介绍了一个行家里手,替她做了一份园子设计图。细细标明了各项所费几何,工期长短。


    她拿着一看,差点儿晕倒……原来那日钟哲举起一只手掌,不是五千,而是五万。


    第47章 能干持家


    钟哲的计划, 实在是太过庞大了,光是各种厅舍,大大小小, 就要建七八座。小则能容纳十余人, 大则上百人。又要深挖池塘又要堆假山还要扩建停车栓马的地方, 大动干戈。


    她数了数自己的现银, 暗暗摇了摇头。


    就算她各处嫁妆的银子收上来,这没几年工夫也建不成。便给钟哲写了一封信,谢了他的好意,只按自己的意思,从洛阳庄及自己名下的庄子调了二三十人来。本着少花钱多办事的原则, 也不管别的,只把道路清理了出来,又修剪了花木。


    一来银钱实在有限, 二来她又不愿意过多砍伐已经长成的花木,想着上回钟微王青云都说茅庐有趣,便就着地势, 在那十六株牡丹附近修了七八间大小不一的茅庐, 桌椅或是地取材, 用些树庄石木, 或是到市井中去找些旧的来, 砌了茶炉瓦灶, 各处挑出些旗帜幡儿来方便记认。


    园子里那些年久失修的亭台楼阁, 能拆都拆了,只留下还算齐整的一座亭子一间大堂。重新修整了, 上了清漆,牌匾也重新上漆。又从自己的嫁妆中拿了些便宜的纱幔布匹把那大堂布置了出来。又画了图, 叫人去西市找了木匠,用便宜的榉木,简单结实里地打了十张桌子,一百把椅子,还有若干花几。一水都只刷清漆。


    几间破败的屋宇,便修整了给庄上来收拾园子的人居住。


    重点是重新扩大了国色天香园的大门,换了门上的那块大匾,同样只用素色清漆,典雅平和。


    那丑得叫人难受的杏色花幡自然早给一把火烧了。


    期间江凌白日到户部上差,下了差便帮她去木匠处或者是园子里督工。


    晚上回来,两人一处吃了饭,便到花园里逛逛,到了夜里自然免不了如胶似漆。


    江凌事事都依她,两人自然也从没口角之事。


    足足忙到了七月半,国色天香园才算完工。


    经这一番整治,那园子竟成了闹市桃园,质朴清幽,芳华高雅,绝非那些个红楼绿阁的园子可比。


    而两人坐到屋里一盘账,总共才花了不到一千两银子。


    江凌便大赞锦鱼能干会持家,又问:“今年牡丹花期已过,你有何打算?”


    锦鱼托着腮,也很是满意这结果,道:“这事我也想了。那园子如今虽收拾出来,却没什么开得正好的花儿。我打算留下那些人手,就在那里守着,精心照顾原来那些伤着了的牡丹花儿。到明年花开时,再作打算不迟。”


    江凌点点头,并没多说什么,便坐在一旁慢慢喝茶,又拿起史书来看。


    锦鱼见状,挪了椅子过去,笑道:“你可是有什么别的主意?”


    江凌摇头淡笑,却把椅子拉得离她近了些,用手环住她,仍旧看着史书。


    锦鱼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心里不知怎么的有点酸楚。


    江凌样样都好,就是对她这千依百顺到了极点。


    想了想,她低声道:“你若有什么主意只管告诉我,听与不听都在我。可你若不说……我只觉得你跟我太生分了呢。”


    江凌身子微微一颤,忙放下手中书,道:“哪里的话?我看你结了那些茅庐,又布置那里的屋子,原以为你会跟方家之前一样,开园子收钱。所以想说要不要商议一番章程。你若没这打算,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锦鱼道:“我布置那些不过是想着,府里不好请客时,咱们的朋友亲戚,或是你的同僚伙伴,到那里却是方便,也不用劳动到府中。”


    江凌道:“你想得周道。岳父既不同意我分户,咱们在府外有个园子,确实方便许多。只是你在永胜侯府的吃穿用度,到底憋屈你了。”


    说到这事,锦鱼不由一笑。永胜侯府穷,公中的份例自然也少,她一个新媳妇,就算自己有钱,也不好意思天天吃独食,便是首饰衣裳,也不好穿得太过华丽。


    她现在天天早上一个时辰,跟着白氏与胡氏管理家事,真真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上回她实在看不过,整理花园,也是她的人手,她支的钱。只是这日常的吃穿用度,她也不可能掏空自己的嫁妆来养这一大府的人。


    她虽有别的进项,可园子这样养着,光那些人手的吃穿工钱,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确实浪费,便把头挨在江凌肩头,嘟着饱满的红唇道:“那园子如今也没什么看头,就算开了园子,怕也没两个人肯来,不过是杯水车薪。”


    江凌低头垂眼看时,就见锦鱼洁白的额角莹润有光,秀丽的黑眉像一片细细柳叶,长黑的睫毛密密地微微上卷,像停在牡丹花儿上的黑色蝶翅。


    鼻端萦绕着不知是什么的花香,清淡中有一丝丝微甜,像多汁的樱桃,又像初春清晨风儿扫过粉霞色的花气。


    他心神一酥,心波漾漾,忍不住紧紧捏住她的手,凑近那莹白粉嫩的耳廓,轻轻道:“不如咱们换个地方,我慢慢说给你听?”


    嗓音抽紧,手心已经渐渐发了烫。


    *


    第二日,锦鱼起得有些晚,急匆匆赶到胡氏理事的芳林堂时,就见白夫人与胡氏已经到了,只是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忙行了礼,道了歉,坐下不敢多言。


    胡氏抬头见锦鱼来了,捶了捶腰,酸酸地多瞟了她几眼。


    就见锦鱼梳着个娇媚的倾髻,左鬓插了一朵红火的扶桑花,右鬓一支飞燕挂珠金钗,身上茜色薄绫袄,一条牙白拖地挑线裙,明明极朴素,可反衬得一张小脸珠玉莹莹,如阳光下闪亮的露珠一样。


    她不由心道,有的人就是生来享福的,不像她,劳碌命,嫁到江家十年,主持中馈八年,操碎了心,可这日子越发过不下去了。她的嫁妆本就不丰,这些年为了脸上好看,又东贴补一点,西贴补一点,越发没了底气。自己已经有两个孩子,肚子里又有了一个,日后还不知道怎么过。


    本来盼着来了这么个能干的弟媳,能替她分担点儿,结果三叔护她护得跟眼珠子一般,怕累着了她又怕大家伙惦记她的嫁妆,竟一开口就要分户。公公婆婆也说,人家才进门,不好逼着她管事。


    上回锦鱼顺手收拾了一下花园,上上下下就没一个不说锦鱼好的。她这日日辛苦的反倒没人提。


    她便忍不住道:“我跟夫人在这里商议过中秋的事呢。先不说中秋宴,就各家的中秋节礼,也不知道哪里能找出这一注银子来。不知道三弟妹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白夫人接话道:“这中秋是个大节,好歹也要糊弄过去的。不如这样罢,各人娘家的礼,便自己出了。出多出少的,都自己看着办。其他的便仍从公中出。按着往年的例……”说着便拿起账薄算起来。


    锦鱼心头一动。想起昨日江凌跟她在枕边商议的事情来。


    江凌道,这中秋将至,常恭坊的那些小官儿之家,免不了请亲会友的。可是地方狭小,若是能把这院子租出去,给人请客用,一日也不多,租个五两十两的,一个月至少也有个二三十两的进项。她便说,若是再与城中酒肆茶楼合作,怕又能再多个二三十两的进项。夫妻两商议定了,江凌便说,他今日下了差事,去向钟哲问问,这事能不能行,也顺便问问钟家有没有现成的酒肆茶楼可以跟他们合作的。


    江家之所以这么穷,是因为他们家的买卖都典当光了,如今只靠田庄和俸禄的进项,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呀。


    一时白夫人已经算出来了,道:“怎么着,少算少算,也有十家人,便是一家五两,也要五十两才勉强应付得过去。”


    锦鱼忍不住道:“咱们可是每年都要花现银到外头买这些个礼品?”


    胡氏笑道:“家里比不得你们景阳侯府,如今哪里还存得住货?”


    锦鱼问:“按例家里过这么一个节,要多少银子?”


    白夫人唏嘘道:“看按哪一年的例。若是老年间……罢了,不翻那老黄历了。只说前几年吧,少算少算,亲戚朋友的,也有二三十家,一家不多,十两银子,再加上自家的中秋宴席,怎么也要二三百两才算过得去。如今好些人家都不敢走动了。”


    锦鱼想了想,道:“中秋原是团圆之节,我那园子刚修得了,不如咱们今年请这些人家来逛园子吧,大家团圆热闹。临走,每家送盒月饼。园子呢,不花钱,酒水呢也不用太丰盛,从咱们田庄上运些新鲜的水果野味并猪羊来,我再去弄些螃蟹桂花酒。大嫂子这头,只消准备些月饼,如何?”


    白夫人顿时喜笑颜开:“就说你是个能干的。”便问胡氏好不好。


    胡氏心里也觉得锦鱼这法子好。他们家不缺干活的人,独缺钱。能不花现银地把这节过了,怎么不好?当下忙道:“既如此咱们各自的娘家人少不得一起请了。”


    白夫人道:“正是。若是不请他们,怕亲家要怪罪。”


    锦鱼想了想,也有道理,便点点头。


    事情便这样定下了。三人便又议了一阵该请哪些亲戚,定了八月初十这日请客。既有时间准备,又不至于挤到中秋前两日,大家抽不出身来。


    锦鱼虽与景阳侯府不亲,心里暗忖:老太太身子不好,寻常是不出门走动的。许夫人与她关系又尴尬,想必也不会来。大嫂刘氏也不会为了她就跟许夫人对着干。想来想去,都觉得肯定没人会来。不过到底是娘家,想了想,还是请胡氏列上了,又加上了锦熙锦芬锦兰三家。


    胡氏便问:“敬国公府那头,可是你自己要亲自去请?”


    锦鱼有些尴尬。在外人看来,她跟锦心同日出嫁,关系当是最好的。可天知道,她跟锦心其实早成了死对头,她刚才根本就忘了锦心。这事又不好跟胡氏明说,只得笑说道:“我本来是怕他们门第太高。嫂子提醒得对,也不好厚此薄彼的,也请大嫂一同安排上吧。”


    心道:反正就算请了,锦心也不会来的。礼节上做足了总比失礼的好。


    不想却忽听胡氏又道:“三弟妹这般能干,怎么忍心瞧着我挺着个大肚子,还为这一大家子操心呢?不如你便接过这中馈去,我也是实在支持不住了。你瞧瞧我这张脸,还能看吗?”


    这话就差直接说她不懂事了,锦鱼顿时涨红了一张小脸,忙看向胡氏,就见她所言不假。胡氏脸上又黄浮肿,像是注了水的黄纸,两颊还长满了一层黄褐斑。


    她心里不由有些自责。她嫁过来也有三个月了,一直在忙自己的事。


    又想,昨日江凌说她在永胜侯府委屈了。若是永胜侯府一直这样穷下去,她便是自己抱着金山银山,也没法子好好独享这份福呀。当下心一横,点了点头:“自然还要婆婆跟大嫂子指点着,我才敢接手呢。”


    白夫人与胡氏俱是一怔,旋即脸色泛红,双双站起身来。白夫人左手捧着账本右手拿对牌,胡氏慌慌张张地就从腰上掏钥匙,生怕她下一瞬就反悔一般。


    锦鱼:……她怎么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


    晚上江凌在外头跟钟哲吃过饭才回来的,身上有些酒气,脸色红扑扑地,锦鱼起身迎上去,却不动手帮他洗手换衣。原是一开始她也学着个贤妻模样,想要亲自伺候他洗手换衣。江凌却是坚决不肯,说他在外头不知道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肯污了她的手。


    豆绿茯苓熟练地伺候着江凌擦脸净手换衣,她便去倒了茶水,两人这才坐下说话。


    江凌便跟她道今日钟哲去看了院子。


    钟哲赞不绝口,说牡丹本是人间富贵花,他初时只想到要把这园子打造得金玉满堂,画阁朱楼,好与之相称。不想锦鱼只往清幽素净质朴上走,竟让这园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大有风骨意趣。说这园子如今有名士之气,不如再设上几堵粉壁,也方便文人名士来拼文论诗。


    锦鱼听了自然高兴,道明日便吩咐人去建粉壁。


    这才把请客和接掌了中馈的事说了。


    江凌听了,长长地黑睫低垂着,抿着嘴,半天闷闷道:“是我连累你了。”


    锦鱼看得心里软软的,忙道:“咱们夫妻何必说这种生分的话?我既嫁进来,便是这家的一分子。家世兴亡,我也有责任。不如我主内,管着中馈。你掌外,跟着钟三爷学些庶务。我在家节流,你在外开源,这样一家人,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江凌慢慢抬头,眼里都是缠绵的光,他缓缓伸出手来。


    他的手生得极好,白皙劲瘦,骨节分明,一根根如玉琢的一般。


    他紧紧将锦鱼的手又握了握,千言万语卡在嗓子眼里,胸口闷得一阵阵地痛。


    若永胜侯府不是败落至此,这个难当的家,谁又会舍得扔给锦鱼呢?不过是想着叫锦鱼拿嫁妆贴补罢了。


    他非长非嫡,以前想着反正永胜侯府轮不着他当家作主,他自己也不是个爱吃喜穿的,一直便过得浑浑噩噩随遇而安。


    若是他能像钟哲那般,有自己的买卖店铺,也不至于叫锦鱼跟着他吃这种苦累。


    这样想着,眼眶微红,他艰难地动了动喉节,默默点了头,心里却是暗暗发了狠,仕途那是远了说,眼下,他得先想法子把这一府的日常花销挣出来。不然真是白生了个男儿身。


    锦鱼见状,道:“你放心,我暂且先萧规曹随,有什么不懂的,先请教着大嫂。等请完了客,我再来慢慢整顿家中诸事不迟。”


    话是这样说,当晚,夫妻两人还是议了半夜,直到三更才歇下。


    *


    第二日,锦鱼早早就去了芳林堂,胡氏白氏都遣了人来说,她们今日就不过来了,凡事她作主就是。


    锦鱼看着桌上那堆钥匙还有乌漆发亮的对牌,长吸一口气,仍用着胡氏常用的管事妈妈,把事情一一分发了,又让拿了府上名帖子,按着昨日议定的名单,派人去各家请客。


    景阳侯府和四个姐姐的帖子她让茯苓亲自跑了一趟,顺便也看看秦氏的情况如何。


    到了中午,茯苓回来,笑说老太太精神兴致都好,说要来,因此大嫂刘氏二嫂杨氏都要陪同。只有许夫人说不得空。又说锦熙锦芬锦兰那边也都说会来,最后去的敬国公府,没见着人,只请了婆子传话,不知道来不来。


    许夫人和锦心的反应,锦鱼一点不意外,意外的倒是老太太,竟肯来帮她撑这个脸面。


    过了两日,来客名单也全了,竟足足有四十八人之多。


    锦鱼只觉得肩上好像挂了大磨盘。


    她可是头一回掌家,头一回办大宴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啊。


    可她一点经验都没有。靠江凌吗?江凌也没经验啊。


    该怎么办?


    第48章 睡不着么


    不过, 她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人——王青云。


    王青云小小年纪便掌过王尚书家的中馈,在京中贵女圏中又是个会张罗的。


    想到王青云, 便又想到了钟微, 钟微如今正跟着黄夫人学管家。


    想到钟微, 又想到钟哲。那才是个什么事都有主意的。


    只是钟哲那边, 还是江凌出面的好。


    可若是她跟江凌说想请教钟哲,不知道江凌会不会多心。之前买园子修园子问人家也就罢了,怎么自家请个客也要问钟哲。


    当下虽觉得有些遗憾,还是决定自己先列出个章程来,再去请教王青云钟微。


    整个下午, 她都关在屋里,与茯苓豆绿商议怎么办宴会。豆绿出不了什么主意,但茯苓没吃过猪肉, 倒见过猪跑,只按着她知道的景阳侯府的规矩跟她说了一遍。


    章程还没写完,江凌便回来了。等江凌洗了手, 换了衣裳, 她忙献宝似地拿了给江凌看。


    江凌见那黄竹纸上列得极细, 什么人安排在何处, 由多少人引导伺候, 喝什么酒, 吃什么菜, 在何处更衣等等,便道:“我们家多少年没这般大宴宾客了。想来便是大嫂子也办不了这么周全。你不用太担心。定会顺顺利利的。”


    豆绿在旁边倒茶, 插嘴笑道:“我就说,奶奶出的主意, 不管如何,姑爷定是只会说好的。”


    锦鱼瞪她一眼,又问江凌:“你也细看看,哪里就这么周全了呢?”


    江凌笑道:“我看是极周全了。只有一点……咱们这个园子,若是日后要租出去给人办宴会,倒不如借这机会把这章程做得扎实了。一会儿吃完饭,我跟你再仔细议议,明儿我去问问钟哲。这做买卖和自家请客到底是不同的。”


    锦鱼心里涌起一丝惭愧,她太小看了江凌啊,不由扬起眸子,凝望着他。


    他一直是好看的,白玉般的脸,每一根线条都像是最高明的玉匠师傅,用最好的刀,一点点精心磨出来的。


    眼睛生得极好,仔细看,眼内角微微下沉,眼尾却略略有些上挑,却不像丹凤眼那么狭长轻浮。


    瞳子是极深的墨黑,中间一点亮,像极星辰。


    人人都说江凌是绣花枕头。


    她一直也觉得江凌是个美少年。可从来没想明白,相由心生。


    江凌的好看是明朗的,温润的,没有半丝猥琐一毫小气。


    她做什么说什么,他都说好。其实不仅是在讨好她,也许只是因为这些东西在他看来,都只是些许小事,不值得计较。


    他从不介意靠后一步,从不介意被别人的光芒遮挡。


    所以他跟谁都能处得好。


    从前在柳镇跟前,他可以是最安静的朋友。


    后来在她爹景阳侯面前,他是最听话的女婿。


    而现在,在钟哲面前,他则是最谦虚的学生。


    世家大族的子弟,往往自矜身份,瞧不起商贾之事,他却不会。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炽热,江凌有些不自在起来,摸了摸脸皮,问:“我脸上有什么么?”


    锦鱼倏然红了脸,羞赧低头,鬼使神差道:“夫君太好看了,一时看失了神。”


    “噗嗤”


    ………豆绿正在一旁卷江凌换下的腰带,闻言很煞风景地笑出了声。


    锦鱼恼羞地瞪她一眼,豆绿这才做了个鬼脸,抱着衣裳一溜烟地跑了。


    可到了外头,却倍加放肆,格格格的笑声不断地传进来。


    锦鱼捂了脸,不敢抬头。


    却听江凌道:“嗯,那娘子尽管看个够。”


    锦鱼:……


    *


    请客的章程经过白夫人、胡氏、钟哲,王青云,钟微,甚至还有黄夫人的斟酌,终于在七月底定了稿。


    锦鱼便分派人手准备各项东西,倒算有条不紊,白夫人与胡氏也都尽力帮忙,到了八月初七这日,锦鱼便将所有的都准备妥当了。只等开席。


    锦鱼向来得失心并不重,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回为了这宴会,前一日夜里竟是极提心吊胆,有些辗转难眠,便翻身过来,看着熟睡的江凌。


    江凌仰面躺着,睡相极规矩。


    黑乎乎的影子里,虽然只看见一个轮廓,可也是个极漂亮的轮廓,尤其是那管鼻子,像一道山梁,她抬起手指,隔空虚虚地沿着那轮廓慢慢描绘,不想江凌猛地一个翻身,她吓了一跳,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就被捉住了。


    长长的黑黑的头发从他的脸侧滑下来,一双眼在夜里不像平日里那样灼灼令她不敢逼视,有些朦胧的神秘与缠绵的暧昧,江凌问:“怎么了,睡不着么?”


    锦鱼心跳得慌极了,不知道是受了惊吓,还是别有原因,脸上滚烫着,窘得恨不能一头钻进被窝里去,只得闷声哼道:“嗯。”


    下一刻,整个人被搂进了暖乎乎的怀里:“在担心明天的事?”


    锦鱼的脸贴着他的胸,怦怦怦地,也分不清是他的心跳还是自己的。


    “总怕明天出什么事。就像一条船儿没下个锚,在水面上打着转儿的不安生。”


    “我来给你下个锚吧?”江凌的声音并不十分清醒。


    “下锚?怎么下?”锦鱼觉得有些好笑。他不会是在做梦吧。


    一个吻轻轻地落在她的头顶,像一片落叶掉落在树根。


    她呆了一呆。


    又一个吻飘落,这次却向额头的方向移了些。


    渐渐地那吻缠绵如雨点,落在她的额角,眉间……


    慌乱的双手紧紧抱住那发热的精瘦的身躯。


    小船在水波烟雨中慢慢地荡漾。


    她的心却真的像被系了一只锚……慢慢地定了。


    *


    第二日,天公作美,秋阳高照。


    江家人一大早都到了园子这头帮忙。


    江凌与江家大爷二爷招呼男客。


    锦鱼与白夫人胡氏顾氏还有二房的赵夫人一起招待女客。


    招待女客的地点在院子东路,唯一一座的大堂,名叫繁花堂。


    为了名副其实,锦鱼还从洛阳庄搬了几十盆现成的菊花来点缀,自然俱是名品。


    如此一来,虽没牡丹,却也算是有花可赏了。


    而男客们却都分散请至那些个茅庐里,倒方便他们高谈阔论。各色幡旗在斑斓秋林里若隐若现,夹杂着人声,别有竟趣。


    各家的亲眷们络绎而至,少不得各种夸赞不绝于口。


    园中虽没区隔男女,但道路之上,却是每隔十来步便有一个衣着整齐的仆妇们伺候着,光明正大的。便是男客女客撞见了,远远地互相含笑打声招呼,也就过去了,并不需要担心有什么叫人议论之事。


    因时辰尚早还未开席,便先上了茶水点心待客。


    茶是银毫贡芽,原是景阳侯给她娘的,她娘硬要她带了来。


    这茶汤色青翠,回味清甘,无一丝苦涩之感。


    不过因为是贡茶,一共只得三两左右,拿来充样子。


    锦鱼早暗中吩咐负责茶水的丫头们,尽量劝客人们用些花茶。


    花茶都是出自洛阳庄,一共四种,玫瑰、桂花、百合还有金盏花。


    全是以前锦鱼自己焙的。这花茶味道馨香,一时泡出味道来,满堂芬芳。


    众人自免不了一番询问夸奖,听说是锦鱼自己焙的,自然都不住口地夸她能干。


    先喝了一回茶,锦鱼见时辰尚早,便让白夫人等都领着自家亲戚去逛园子。


    到得巳时末刻,名单上的各家都到齐了,只有卫家的人却都不见个踪影。


    她坐在繁花堂里,眼光瞥着上首特意留出来给老太太的位置,不由心中忐忑,有些不详的预感,便打发了香罗去门口守着,让人一来就通知她。


    说好的午时开宴,卫家人若是再不来,不能逛园子也就罢了,就怕到时候耽搁了大家开宴。


    可若是她们今天不开了,这个时辰了,也该派个人来说上一声。


    正有些坐立不安,白夫人陪着她娘家嫂子聂夫人逛回来了。


    她忙迎上去寒暄。那聂夫人笑得见牙不见眼的,道:“我就夸我这个四姑奶奶是个有福气的。三个儿媳妇是一个比一个能干!”说着又打量了锦鱼几眼,笑对白夫人道:“难得,不是这样的标致的模样……也配不上你家那老三。”


    锦鱼脸上微红,嘴上自然要谦虚几句的,这聂夫人又道:“当日你与你那姐姐同日出嫁,可是轰动京城,今日敬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可有来?”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锦鱼脸上尴尬,道:“她说府里事多,走不开呢。”


    白夫人打岔道:“他们景阳侯府的老祖宗说要来呢!您没瞧见,那上头,特意给她老人家安了个座。”


    锦鱼忙送她们两位去落座,那聂夫人道:“她老人家竟肯来……可有年头没出来走动过了吧!听说她最疼你媳妇这人孙女儿,连那翡翠镯子都给了做嫁妆!可见是真的!”


    锦鱼:……老太太的翡翠镯子这么有名么。不过她可没敢戴出来。今天事多人杂,回头磕了碰了,岂不可惜。


    说话间,香罗回来了,也不管有人没人,上前道:“奶奶……我才在门口接到了信儿。说是老太太今儿早起有点不太爽利,今儿就不过来了。送了些礼过来,都按奶奶的吩咐记在礼单上了。”


    锦鱼一怔。老太太既不爽利,自然大嫂刘氏也不可能过来了。


    想了想,叫了茯苓过来:“今儿我特意给老太太炖了些温补养胃的山药乳鸽汤,你去厨房拿一盅,亲自送到景阳侯府去,替我先去看看她老人家。跟她老人家说,我今儿不得空,明儿去看她去。”


    茯苓说了声是,便下去了不提。


    等她走了,锦鱼才想起一件事……原本说要来的锦熙锦芬锦兰,也都没来。


    老太太病了,总不会特意去通知她们三个。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不然哪里会这么巧。


    江家几房人,家家的娘家人都到齐了。


    独有她自己这个执掌中馈的园子主人,娘家竟无一人现身。


    还真是够讽刺的。难道是许夫人跟锦心故意要她难堪?


    想到这里,她再坐不住,跟白夫人聂夫人寒暄了两句,便推着有事出了繁花堂。


    这才偷偷吩咐豆绿:“他们不来,总该派个人来说一声,这样晾着我,未免欺人太甚。你找人去问问……”


    正说着,却见江凌从路的那头走过来,身边伴着宜春侯世子。


    两人的脸孔一白一黑,分外鲜明。


    她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


    哪怕只有锦熙来了呢,也算她娘家有人啊。


    不想江凌走近了,她就见他玉色的脸上犹如浮了一层看不见的薄冰,那样的愠怒,她从未见过。


    江凌这人一向从容能忍,什么事值得他如此怒行于色?


    第49章 谁来救场


    她忙迎上前去, 叫了宜春侯世子一声大姐夫,便看向江凌。


    江凌眉目间结着冰。


    他道:“你听了别生气。今儿敬国公府也请客。”


    锦鱼心头咯噔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落了地。说不出的感觉,自然是生气的, 可更觉得有些好笑。


    果然是锦心。


    故意挑的日子吧?她倒也不怪老太太还有锦芬她们。


    两张请帖, 一张永胜侯府的, 一张敬国公府的, 任谁都知道怎么选。


    倒是宜春侯世子让她惊讶。


    不用说,这消息是他带来的。


    宜春侯世子紫黑厚实的脸孔上也有些愤懑之色:“说是你四姐她修了一座价值万金的明瓦暖房,献给了敬国公夫人。今儿落成,还特意请了诚亲王作陪。”


    明瓦暖房用来错季节种花,最好不过。


    锦鱼在洛阳庄也建了小小的一座。难道锦心没买成国色天香园, 便转头建了座明瓦暖房给敬国公夫人?


    锦心故意在今日请客,分明就是要让她难堪,她是实在不明白锦心到底哪里抽了筋, 她过得不好,对锦心有什么好处?这样急赤白脸地姐妹相争,传到外头, 不过是惹人笑话罢了。


    就听宜春侯世子又道:“五妹妹, 你也别怪你大姐姐。她是真心想来的, 可是岳母发了话, 她不敢来, 可也没去敬国公府。只说要在家里看孩子。我嘛, 之前跟柳镇打了一架, 幸哥儿洗三百日,他们夫妻都没冒个头, 凭什么他们一请客,我就得上赶着给他们抬轿去?我就偏不去。他能把我怎么着。”


    锦鱼不由对宜春侯世子刮目相看。


    这世上不趋炎附势的人实在太少了。


    她想了想, 展颜笑道:“多谢大姐夫。大姐夫一人来了,便胜过千军万马。相公,你今日可要好好招待着他。”


    江凌目光一直没离开过她,见她眉目间并无郁愤之气,自己眉目间的冰霜也渐次融化,伸手握了握了她的手,点了点头,笑道:“这是自然。人都齐了。按着时辰开宴吧。”


    待江凌跟宜春侯世子走了,锦鱼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往繁花堂走。


    不想刚到大门口,香罗从后头追上来道:“刚才周家七奶奶和董家的五奶奶也都派了人来说,今儿家中有事来不了。”


    锦芬锦兰大概也去了敬国公府。


    锦心还真是一个都不放过。


    平素锦心对这两个庶姐可没放在眼里。


    锦鱼点点头,迈脚上了台阶,不过五级的青石台阶,她到得最上一级,顿住了脚,回头吩咐道:“把这两处从咱们府里的名册上都划掉。”


    香罗站在台阶之下,抬头见她眉目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仪,微微一凛,没敢多问。


    从名册上划掉,这是不打算跟这两位姨奶奶作为亲戚往来了。


    她也是个聪明人。若只是老太太不来,还有可能只是巧合,连着三位姨奶奶都没来,自然是……


    眼见着五姑娘孔雀蓝的裙子一晃进了繁花堂,她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


    五姑娘多好的人呐。她出卖了五姑娘两回,五姑娘知道她是身不由已,还肯给她机会,如今更对她委与重任。


    若换作四姑娘,光想想,她都觉得自己身上的骨头已经折了几根似的。


    明明是一个爹生的姐妹,何苦这般欺人太甚呢?


    倒是她自己,也算是因祸得福,跟了个好主子。


    这样一想,便觉得日后她再不能三心二意,必须对五姑娘加倍的忠心耿耿。


    不然五姑娘哪一天对她彻底失了望,定然也会像对这两位姨奶奶一样,再不给她半点机会。


    到那时,她可就彻底完了。她可不信四姑娘或者许夫人会管她的死活。


    锦鱼自然不知道她这偶然一怒,倒从此多了一个忠仆。


    她不想再搭理锦芬锦兰,也不完全是因为生气。


    只是觉得跟这种人处起来不过是浪费时间,没意思。


    她们选择敬国公府是人之常情,可至少像锦熙那样,派个人来解释两句,就这样临时推说有事,就不知道这种事根本瞒不住人?


    进到繁花堂,她的心情已经平静。


    就见胡氏挺着肚子迎了上来,问:“听说你们老太太身上不太好?没什么大事吧?”


    锦鱼淡淡一笑道:“我也是不放心,已经遣人去问了。不过刚才香罗说了,景阳侯府的人说,没大事。想来不妨碍的。”


    这时却见胡氏的娘林夫人也跟了上来,对她道:“我都听初英说了,你又能干,又好相处,以后还请你多多照应着她。”


    胡氏笑道:“娘,我是嫂子,她是弟妹,您也好意思说这话。”


    林夫人道:“那有什么。人家甘罗十二岁就拜相了呢。有志不在年高,你呀,以后都听你这弟媳妇的,准没错。瞧瞧这园子,瞧瞧今儿这客宴,吃的喝的用的处处周全,谁瞧了不喜欢。等到明年牡丹花开了,怕是满京的人要为这园子打破头。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福气再来逛一趟。”


    锦鱼被她说得笑起来。胡氏说话也有些咋咋乎乎的,却好相处,原来是像她的娘。


    卫家人不要她,有的是人要她。


    她有什么必要为了他们这些人难过生气过不好?


    忙道明年花开定还是会请自家亲戚们来逛的。


    林夫人欢天喜地地转过头去跟众亲朋说了。


    无人不欢,都盼着明年再来。


    也没半个人不识相地来问为什么卫家没人来。


    锦鱼与众人周旋了一阵,见时辰不早,便命把多余的席次撤下,请大家依次入席坐了。


    便叫传了乐。


    这园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请一班乐师只在枕闲亭奏乐演唱,就已经足够繁花堂与茅庐那边都听得清楚。


    这主意是王青云出的。说有宴必有酒,有酒必有歌儿,还亲自替她选了曲子。


    众人本都正议论闲谈,猛地听得一阵悠扬古琴声响起。


    那琴声冲冲淡淡,意境空灵。


    闻之令人仿佛居于山间林下,天地为之庐,草木为之衣,徜徉山水之间,澹然与世两忘,得尽享自然之乐也。


    这些贵妇们平时都拘束在后宅之中,忙忙碌碌,为琐事烦恼,何时有这闲淡时光?


    正为琴声所撼,就见丫头们送上了琥珀流光的桂花酒来。


    那酒像橙黄色的冰凝在五颜六色的杯子里,托在黑漆海棠盘。


    有牛毫建盏,有秋菊鸡心杯,有缠枝粉彩压手杯,有红釉圆融杯……


    各自端起一杯,抿上一口,香气馥郁,清甜温热,一口下肚,只觉得浑身都暖熏熏的,再配上那渺渺琴声,真是人间难得的享受。


    更叫人觉得贴心的是,这样多种的杯子,倒不光是为了好看。


    宴席之间,若是全用同样的杯子,最怕是相邻两人无意中拿了别人的杯子牛饮,实在大煞风景。


    办宴的人,连这样细微之处都照顾到,客人怎么能感受不到这种待客的诚意?


    就有内行的人问:“这酒可有几盏?”


    皇家宴会一般都是九盏酒。


    锦鱼的家宴自然不能跟皇家比,更何况国色天香园就讲个质朴,因而只安排了三盏酒。


    而这第一盏,配的曲子叫《山居吟》。


    她便笑着解释了。林夫人便笑着凑趣道:“三盏好,刚才吃了这许多的好点心,喝了这许多的好茶,再多,你就不怕我们全撑坏了。”


    众人都笑起来。


    既有了酒,便开始上菜。


    都是家常的菜肴。


    四个冷盘:糟鹅、三丝豆腐皮,红油青笋,糯米莲藕。


    四个素菜:百合炒菌菇,虎皮烧青椒,南瓜素菜盅,木耳黄花蛋。


    四个荤菜:山药乳鸽汤,栗子烧鸭,孜然蒜香烤羊腿,清蒸河蟹。


    主食也准备了四种:青精石饭,荷叶白饭,银丝小花卷和柳叶挂面。


    锦鱼选这些菜自然也是费了番心思的。不能太贵,太贵花不起。也不能太便宜,太便宜人家瞧不上。然后还要好烹调。客人多,用量多,若是再费工夫,怕是应付不来。


    唯一一道稍微费些工夫的菜便是那道山药乳鸽汤汤了。


    若不是为了老太太,那道菜本可以用杞枣炖全鸡代替的。


    想到老太太,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堵,又有些生气。本来她老人家身子就不好,为了两个孙女不对付,还得自己咒自己病了。


    又想茯苓也去了一阵子了,怎么还没回来?难道是知道了实情,怕她难过,所以没来找她回报?


    正胡思乱想,衣袖叫人扯了一把,她抬头见豆绿正给她使眼色。


    她顺着豆绿的视线看去,就见一个两腮圆鼓鼓的小丫头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冲她这头招手。


    她不想惊动了身边众人,便起身出来,那小丫头笑道:“奶奶,茯苓姐姐打发我先跑来通知奶奶一声,说景阳侯府的老太太来了,正在门口下车呢。”


    锦鱼愣了半天,有些不信,这丫头不是在淘气吧,便道:“怎么没派个婆子媳妇来通知我?”


    那小丫头歪着头道:“今儿客太多,奶奶不说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大家都不要胡乱走动,只管管好自己的事么?我便是管传话的。”


    锦鱼:……


    想了想,便问这小丫头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笑道:“她们都叫我圆儿。”


    锦鱼见她鼓鼓的腮帮子,便笑了,道:“可是在北门?”


    这园子南北各开了一个门,老太太从景阳侯府来,自然是走北门。


    圆儿答是。


    她便叫豆绿留下支应,怕万一有什么别人找她。这才跟着圆儿往北门去。


    还没走到头,就见对面甬路上走来一群人,中间一抬无顶软轿,轿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穿着茶青色的袄子,下头配天青色马面裙,外头一件厚厚的石榴红斗蓬,可不是老太太是哪个?


    她先是一愣,旋即便奔跑起来。


    那小丫头圆儿在她身后,一边叫一边追:“奶奶,你怎么跑这么快呀!”


    锦鱼一口气奔到近旁,就见后头还有一顶软轿,上头坐着花妈妈。


    这软轿是她特意准备的,就是为了方便年纪大或是脚步不便的人逛园子。


    她喘着气,小脸粉红,看着老太太欢喜道:“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老太太笑看着她,道:“都当了管家的奶奶了,怎么倒跑得比丫头都快,成什么体统!”


    话虽是在责备,语气却是宠溺的。


    锦鱼笑:“我一见老祖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哪里还记得自己是个管家的奶奶!”


    逗得老太太笑个不停。


    锦鱼便又招呼了花妈妈。却不好问她们为什么明明说不来了,怎么又来了。


    便问了老太太的身子,老太太一言代过,只东张西望地看她的园子,见树虽不大,却都形状古拙,显然是精心修剪过的,各种树木颜色又相宜,碧松,白杨,翠竹,黄栌,浅浅深深的,就算没有花儿,也是秋色醉人,便点头道:“好个地方。你小小的人儿,眼光倒是毒辣得狠,听说只花了一千两就买下了。”


    锦鱼笑盈盈地陪着指点着什么树什么花,一路往繁花堂去。


    谁知还没到近前,就见涌来花团锦簇一堆人,远远地豆绿跑了来,道:“众家夫人听说老太太来了,都要出来迎接,我实在拦不住。”


    这时,远处响起了第一盏酒的歌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这首《南风歌》讲的是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而天下治。本来适合国宴,不适合家宴。只是王青云说这是解厄发财祝天下太平的歌,保证没人听了不喜欢。也祝江家从此蒸蒸日上。她也就听了她的意思。不想此时听来,竟真是别有一番说不出的令人感慨。


    白夫人头一个迎上来,笑道:“我的老祖宗,万没想到您老人家竟然来了!快进屋去,可别吹了风!”


    景阳侯府的老太太,十年也不见得到别人家作回客,便是宫宴也是不去的。谁能想到,如今为了她疼爱的孙女儿,竟然肯赏脸来她们江家!这是多大的脸面。


    老太太下了轿,锦鱼仔细扶着她,还没上繁花堂的台阶,就见江凌也领着众男客过来了,都要给老太太请安。


    一时繁花堂前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锦鱼与江凌对视一眼,俱都微微一笑。


    江凌便道:“大家伙儿都想来沾沾老太太的福气。”


    老太太笑得脸上丝丝皱纹像波浪般漾开,道:“好好,我老了,这福气也用得差不多了。不如来沾沾我这个小孙女儿的福气!我看她是个真有大福气的,嫁到这样和睦的人家!”


    不愧是老太太,一句话就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十分开心。


    尤其是那些已经知道敬国公府今日也请了客的。本来都正暗暗气卫家势利呢。


    他们都是江家的亲眷,江家虽比不上敬国公府的富贵,但江家和睦呀!


    老太太的到来,让整个宴会顿时更加热闹起来。


    热闹中,一旁的宜春侯世子悄悄吩咐了自己身边的小厮一声。


    那小厮便一溜烟地跑了。


    第50章 一分不动


    因老太太这一来, 等众人都给她请完安,重新入座,菜便都凉了。


    锦鱼便叫人把吃得差不多的菜都撤了, 又让厨房换了新的热菜上来, 心里却不由大为感激钟微。


    这主意是钟微给她出的。


    让她准备两份菜单, 万一中间哪道菜出了差错, 不至于临时抓瞎。


    她本来觉得浪费。可钟微道:“这多出来的菜,你们江家那么多人还怕吃不完么?”


    她想想也有道理。不想竟是应了急,总不能叫老太太吃冷菜剩菜。


    席间她自然一直陪在老太太身边,不过后来老太太心疼她,道:“我也吃不了什么, 你也去吃两口,我这里跟你婆婆多说几句话。”


    她便顺势退下来,并不饿, 出到外头,叫了茯苓过来问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事,便是向来沉稳的茯苓也忍不住有些眉飞色舞。


    原来茯苓一到景阳侯府, 就听门上的婆子说了, 敬国公府今日也请客, 侯爷夫人等一家子都去了。


    她心里那个气呀。便问老太太。门上说, 老太太说是身子不太爽利, 没去。


    她便说要进去看看老太太。


    门上的人自然也不敢拦。毕竟又不是以后都不见面了, 拦得一时拦不了一世, 今日拦下,若是日后叫老太太知道了, 发作起来,谁担待得起。


    茯苓便到了期颐堂, 就见老太太跟花妈妈都坐在炕上,一个半闭着眼歪着,一个坐在窗下自己玩骨牌,脸色都沉沉的。


    她因原来就是老太太跟前伺候的,老太太见她来了,倒也不避忌她,直接把为难之处说了:“明明先答应了五丫头,可四丫头偏要插一脚,为难我一个要入土的老太婆。去哪里都不是,索性只得装病,哪里也不去了。你回去好好替我解释解释。是我对不住你家姑娘了。”


    这才又问江家在请客,她来做什么。


    她便把那盛在红绿鹿纹炖盅里的山药乳鸽汤送上,又把锦鱼说明天要来看老太太的话说了。


    花妈妈便道:“五姑娘是个真有心的。”又接过了那汤,开了盖,放在老太太跟前。一股肉香随着阵阵白气散得满室。


    花妈妈便问老太太要不要趁热喝两口。


    老太太却定定看着那盅汤上白烟似的热气,半天自言自语道:“我都半截子埋土里的人了,还怕叶子掉了头上打个包不成?!咱们走罢!”


    便跟花妈妈两个收拾收拾来了。


    锦鱼想了想,便问:“敬国公府可有人上门问老太太安?”


    茯苓摇头抿嘴笑了笑。


    锦鱼便有些明白老太太的心思。


    看来是那盅山药乳鸽汤还有她那番话叫老太太暖了心。


    她不知原委,以为老太太真的身子不爽利,才会担心,立刻派了茯苓去探望。


    可锦心是知道原委的。听说老太太病了,只怕正恨老太太不肯给她捧场呢,哪里会想到派人去探望。


    这一比,不就比出来了,她是真有孝心的那个。


    若是宜春侯世子早来一刻,她得知真相,一生气,怕也不会去管老太太。


    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公道,真是应了花妈妈那句话,她傻人有傻福。


    便叫茯苓下去歇息,自己转身正要重回繁花堂,却见路那头又走来两个人。


    花信年华的女子脂光粉艳,脸上有几分富态,穿着件草绿袄子,下头一件玉色拖地裙,外头披着宝石红的大披风,环佩丁当一路行来。


    她大笑,奔上前去,道:“你怎么也来了?”


    锦熙笑道:“我在家里心里正没处抓落,你姐夫打发人来说,老太太来了。我便想,天塌下来,有她老人家在前头顶着呢。再说,你姐夫来了这边,总是得罪了那头。”说完便挽住锦鱼的胳膊,叹了一口气:“你也别跟锦心计较。她在夫家日子不好过。她那个婆婆……唉,算了,我替她说好话,她还不定怎么骂我呢。快快带我去逛逛,我要看园子,饭便不吃了。”


    锦鱼莞尔,心道:这个大姐姐实在是个聪明人。显然之前夫妻两个意见不一。她便想着耍滑头,两边不得罪的。可既然老太太来了,宜春侯世子又特意派人去叫她,她若还是不肯来,岂不是得罪了夫君?而她来给老太太作伴,就算许夫人锦心再生气,景阳侯却是说不出什么她的不是来,老太太必是欢喜的。


    因为老太太的到来,整个宴会仿佛都拔高了一个档次。又看见锦熙,江家人自然更是开心得不得了。一个个上前给锦熙灌酒,锦熙真叫唤招架不住。


    不过再开心,宴会该结束还是要结束。


    当第三盏酒《夕阳箫鼓》的歌声婉转响起,山风水影映夕阳,箫声红树里,寒木潇潇,便是宴终人散之时。


    无人不尽兴,无人不依依。


    老太太因年纪大了,最先离开,众人前呼后拥一路送到北门口。


    这才又彼此一一作别。


    等诸客散尽,已经是戌时二刻。锦鱼与江凌早累得话都说不出来。锦鱼便命茯苓善后,与江凌两个回到晓光院,咕咕喝了几杯水,赶紧洗漱了,一觉睡到天亮。


    *


    酒宴剩下的菜肴,江家过节似地好吃好喝了好几日,直到过了中秋。


    江家上下人等无不喜笑颜开,尤其是下人们都暗中道:怎么以前凇大奶奶管家时,处处克扣。到了凌三奶奶手里,却是这般阔绰,都道早该叫凌三奶奶管家才是。


    这些闲话都是小丫头圆儿传给锦鱼听的。那日锦鱼见她机灵,便让她跟着豆绿打个下手跑腿。小姑娘自然是欢喜坏了。有什么消息都跑来说嘴。


    不过这话锦鱼听了,还是暗暗摇头。


    她不过是还没工夫理会江家的事罢了。


    国色天香园因为之前那场宴客,车水马龙的,轰动了整个常恭坊新安坊,便有人来打听,听说可以租借,也可以代办宴席,便一家传一家地,一连订了十来家,连九月初九的重阳节都有人早早订下了。


    因刚刚上手,她只好亲自盯着,怕砸了招牌,就觉得手上人手不够用。


    她的四个陪房,袁大娘子针线上还不错,她派到了西市的锦红衣肆去了。


    其余三人,一个要管国色天香园的花草,一个还在外头查看她其他的嫁妆,剩下一个鲁妈妈,她留在身边使唤。毕竟茯苓豆绿香罗都是没成亲的丫头,出出进进的不如媳妇方便。


    至于丫头,香罗,她是用上了。只有玉钰……那是许夫人的人,她至今不敢乱用,只让她关上屋子里做些针线上的事。


    想来想去,实在选不出人来管理国色天香园,只得写了一封信让茯苓带给老太太。


    反正老太太之前说过,要人手,找她的。


    不想老太太竟是个急脾气,当天就叫茯苓领回来两个人。


    夫妻两个,四十岁上下,都长得大脸盘子,看着就忠厚的样子。男的姓梅,说是塞上楼的二掌柜。


    这塞上楼锦鱼倒也听说过一耳朵,是老太太的陪嫁,卖最烈的酒,炒最辣的菜,是京里有名的西域酒楼。那些曾经戍过边的兵士武将们,进了京都喜欢到那里去聚会。


    她先觉得有些怪异,她这是花园子,怎么派个酒楼掌柜的。


    可再一想又觉得再妥当没有。她也不缺会种花的人,却缺个能治办宴会的。


    当下便应下来,按着他们原来在塞上楼的工钱二十两,多给了二成,说好一年到底,还有一分红利的分成。


    这梅掌柜是个熟手,锦鱼也不是个喜欢事无俱细都要伸手瞎管的人,没两天梅掌柜那头就上了手。


    她总算是腾出手来,打算整顿一下江家。


    入不敷出,终非长久之计。


    侯府的账又多又乱,她这些日子一点点地盘,这才理清了些眉目。


    如今才到八月底,内外院加一处,账上的现银不足五百两。外头还欠着六千三百两。


    庄子的收成还没全上来,按往年的数目计,也不过是三千两的收入。


    再加上永胜侯爵禄一年八百两,永胜侯世子一年四百两,江凌二十两,一共只有四千二百二十两的现银收入。


    幸好粮食牲口鸡鱼蔬菜等物倒都由庄上供给,不然怕真要饿死。


    家中主子其实不算多,不算旁支,一共只有二十五人。仆从却有一百四十五人。


    每月的月钱,永胜侯一百两,白夫人二十两,这两人一年就是一千四百多。


    剩下的,发完上下月钱,基本日常用度便已经不够使了。人情往来等其他用度,不够之时,便靠典当家中物品土地,熬过一个月是一个月。


    这样寅吃卯粮继续下去,怕是没两年,江家连个空架子都不剩了。


    因而这日江凌下了差回来,两人吃过饭,散过步,回到晓光院,锦鱼便拉他到了西厢。


    西厢本来有两间屋子。锦鱼原本打算她跟江凌各挑一间做书房。


    江凌却道不如打通了,省得两人忙起来时,各自呆在自己的书房里都不见个人影。


    锦鱼想想也有道理。


    打通后,南北两面墙都齐墙打了高至天花板的书架子,放满了各种书籍。


    北侧是江凌爱看的史书游记,南侧是锦鱼喜欢的各种杂七杂八的书籍,种植类的最多,也有讲插花的,讲画画儿的,讲刺绣的。


    靠西窗下,相对着,各横放了一张大红木书案。这样两人一抬头都能看见对方。


    南侧桌子与书架之间,放了一张宽大的红木独板雕如意纹罗汉床。床上放着厚厚的茜红丝褥,设着桃灰绣花开富贵的大引枕。床前放着同套的大茶几。


    锦鱼便叫人开了西边两扇轩窗,上了茶水,与江凌两个坐在罗汉床上,把家中情况简要说了。


    江凌先是不知道家道艰难至此,听完不免惭愧道:“家中这光景,也用不着这么些下人。我看先卖掉一半,一人十两,也有七百两。”


    锦鱼歪着小脑袋想了想,笑道:“先不说侯爷夫人同不同意,这一家一家的,都是祖祖辈辈跟着江家的,连着亲带着故,这样卖了,也不知卖到哪里去。若是过得好也就罢了。若是过得不好,岂不是咱们的罪过,叫人戳脊梁骨。”


    江凌与她并坐,听到这话,不由侧过脸来看她。


    就见锦鱼今日穿着一件鹅黄对襟玉锦袄,下头一条牙白绉纱裙,头发乌黑黑的,只挽了一个单螺髻,素素地插了一枝赤金琥珀簪。美得像八月清晨的阳光,又素净得像仲秋金黄的桂花。


    浓密的黑睫长长地在眼窝里投下一丝灰淡的影子,眼眸明亮清澈,好像圆满的月光。


    这样灿若春华,兰心惠质,心地良善的女子,居然是他的妻。


    他常常害怕一睁眼,醒了,是自己的黄粱一梦。


    想到这,他忍不住伸出手,将她的双手全捧在掌心里。


    只有握住她的手时,他才觉得她是真实存在的。


    因为她的手,嫩滑温暖,却并非柔若无骨的软绵。


    像水,温柔却蕴藉着内在的力量。


    只要握着这双手,他就觉得心里踏实了,无论什么困难都不再可怕。


    锦鱼说得对,这些人虽是奴仆,但是也算是这家的一部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哪能说卖就卖?再说若是随便拉去发卖了,怕是留在府里的下人们也会一个个惶恐不安,暗中愤恨,说不定就此跟人结仇引祸而不自知,却是因小失大了。


    他越想,越是觉得锦鱼聪慧善良,终叹了一口气,道:“不卖也成。但是欠着的银子,得想想法子。有四千是借的亲戚家,无息,倒不着急。那两千多,却有八分的利,不如秋收的银子上来,便尽早还了。不然利滚利的,越发还不起了。”


    不想又见锦鱼睁着双清灵的眸子望他,神色有些赧然,道:“我嫁过来时有多少嫁妆,人人都瞧见了。我之前不知道家里欠了这许多的钱。如今我掌了家,不还借人家的银子,却先去修园子,又大宴宾客,这也说不过去呀。”


    江凌闻言,脸上浮起愧色,嘴唇微白。


    家里欠债,他是知道的。说来六千两,在他们这样的人家,也不算多。


    像景阳侯府,同时嫁两个女儿,光嫁妆就出了七八万两银子。


    难道锦鱼想用自己的嫁妆来替江家填窟窿?


    那他成什么人了?不由难得地急躁起来:“你的嫁妆,一分不许动。其他的事,我都听你的。”


    不许?


    锦鱼有些讶然。这还是江凌头一回夫纲大振呢。从来都是她说什么他都只会说好好好。


    她不但不觉得冒犯,反而觉得这样的江凌,终于有些真实可亲。


    会拌嘴,会生气,跟她更像夫妻。


    “我也没打算用我的嫁妆。夫君,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打算?”


    说着,她主动把头挨在江凌肩头,半仰着脸儿看他。


    从这个角度看去,能看到流畅如画线般、又紧致利落的下颌,颈子,还有凸起的分明的喉结。


    那弧度完美得让她想扑上去咬一口。


    她越看越满意,有福之人不用忙啊,随随便便就嫁了个横看竖看怎么看都好看的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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