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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景阳侯一路出了内院, 进到外书房,就见柳镇江凌两人仍坐着闲话等他。


    见他回来,柳镇忙起身行礼, 道:“可是出了什么急事?若有国公府能帮上忙的地方, 还盼侯爷莫要见外才好。”


    江凌却是腼腆腼腆拘拘谨谨, 半句好话说不出, 只跟着行礼。


    景阳侯多看了他一眼,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坐下才道:“没什么事,是她们在里头列嫁妆单子,有一事不清楚, 我怕弄错了,进去说一声。对了,刚才说到你们两个都去过洛阳庄?”


    柳镇微微一笑, 道:“正是呢。我们在庄上还与四姑娘失之交臂。”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赧色, 接着道:“我与四姑娘认识这许久, 竟不知道她擅种牡丹。家母前日得了那株玉版白, 爱不释手, 竟是迷上了牡丹花儿。既说到嫁妆, 若这洛阳庄能入了四姑娘的嫁妆, 家母必定十分欢喜。”


    景阳侯心里咯噔一声。


    就算柳镇今日下聘, 带了金山银山来,要陪什么嫁妆却是景阳侯府的事。柳镇直接开口指明了地要, 却是十分失礼。


    他沉吟片刻,道:“想要洛阳庄可是令堂的意思?”


    柳镇却一拱手泰然道:“岳父大人莫要误会。小婿只是想我们敬国公府也不缺什么。四姑娘陪嫁什么都是锦上添花。家母既然十分喜欢牡丹, 四姑娘又擅种牡丹,将洛阳庄陪嫁过来,婆媳之间,日后必定融洽。”


    景阳侯听这话甚是自大,不觉心里有些不舒服。


    虽然国公府门第高贵,可他们景阳侯府也同样有丹书铁券。


    再则,若擅种牡丹的是锦心,便是真陪嫁了去也不妨。也不知道柳镇怎么会生出这样的误会。


    他想到此,不由又多看了一眼江凌,心道,不知道江凌是不是也有一样的误会。


    却见后者正襟危坐,一动不动,晃若玉雕神像一般。


    他不由又暗暗叹了口气。难怪人称江玉囊,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刚才许夫人开口强要洛阳庄,他就觉得有几分奇怪。


    现在柳镇提到敬国公夫人迷上了牡丹花儿,莫不是锦心今日闹了锦鱼一场,就是为了想要洛阳庄,日后便于讨好婆母?


    可就算锦心不知道,许夫人也该知道的。当初送走秦氏锦鱼时他便说好的,三福庄的一应收益都归锦鱼母女。日后锦鱼出嫁,三福庄便是锦鱼的嫁妆,他不再添别的嫁妆。便是如今三福庄成了洛阳庄,这个承诺也不该变。


    如今为了讨好敬国公夫人,却来逼他食言而肥,未免对着敬国公府太过低声下气。


    当下便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道:“想来中间有些误会。不知道你如何认定当日在洛阳庄的是四丫头?”


    柳镇诧异不已,道:“我听庄上婆子道,她家小姐是二月生人,今年十五。后来又听小丫头说,她家小姐回景阳侯府了……难道府上……”说到这里,突然噎住,一双深目张得大大的,似乎想起了什么。


    景阳侯不觉心中生愧。这么多年,锦鱼这个女儿在庄上长大,府里从来不提。别说外人,便是府里的仆佣们也大多不知道有个与四姑娘同年,生日只晚了三日的五姑娘。倒也怨不得柳镇先入为主地生了这场误会。


    他便捻了捻胡须,道:“她说的定是五丫头。五丫头才出生便有个算命的道士说,她八字轻,压不住侯府的富贵,要想平安长大,需得找个贫贱些的去处,到十五岁再接回来,才可保一世平安。因此我便狠心将她送到了庄上。前些日子她及了笄才接回来。京中知道的人甚少。也难怪你误会了。”


    却见柳镇呆坐在椅上,一张俊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


    景阳侯不由又去看江凌,却见他仍是正襟危坐,玉像一般,连神色都与刚才一模一样,连头发丝都没动过。


    景阳侯心中微微一跳,看来误会的只有柳镇一个人。想不到,这江凌竟是个明白的。


    不由又想起九月十八那日,他一直派人盯着宏福寺的动静。


    听得说散了,柳镇没回家,跟着江凌两个去了忘忧楼,他便追了过去,想暗中亲自查看一下这两个未来的女婿。尤其是江凌,他总觉得他实在配不上锦鱼。


    不想到了忘忧楼,却见柳镇已经醉得稀里糊涂。


    江凌虽是脸色微红,人却清醒得很。


    他便问江凌:少年人上酒楼,又是与朋友一处,该当痛饮,他为何却没醉?


    不想江凌却道:酒醉易误事,易闯祸。别人误了事,闯了祸皆不打紧。若我误了事,闯了祸,便是真祸事。


    这话说得辛酸,却是大实话。


    他便又问他今日在宏福寺可有何事。


    江凌便双手奉上了一枚富贵白头的玉佩,说是锦鱼插花赢的彩头,给了他当见面礼,又问日后他有了回礼,能否请求侯爷转交。


    虽无言词谈笑自如之能,但问一句答一句,倒也是清楚明白。行事也妥当,他当时便知,这江凌并不是外界所说的那般蠢。


    如今看江凌这态度,怕是早知道他们两个在洛阳庄和五丈河两度相遇的,都是五丫头。


    只有柳镇还被稀里糊涂蒙在鼓里。


    见柳镇仍是满脸震惊迟迟无法回神,景阳侯心里升起一丝不详之感。


    按说小公爷两回都没真见着锦鱼的面,应当不至生出些奇怪的想头?


    上门求亲时,国公府也是明明白白知道锦心的。


    救命之恩只是提亲的契机,不是原因。


    不然,他又何至于任由许夫人母女冒充恩人?


    如今柳卫两家订亲的事早在京城勋贵圈中闹得沸沸扬扬,柳家总不至于为了这点子小误会就毁婚。


    他摆了摆衣袖,淡笑道:“五丫头在庄上时间长了,自然对花草之事有几分心得,要说擅种牡丹,那是过誉之辞。难不成她还亲自上手挖土施肥花不成?自然都有庄上的把式侍弄,想是因她是那里的主人,庄上婆子才夸大其词罢了。”


    这样说着话,心里对洛阳庄该给谁却已经有了定论。


    *


    锦鱼与秦氏回了紫竹斋,先扶秦氏到自己住的西屋里躺下,这才叫晴烟帮手把东边的屋子收拾出来。


    等收拾好了,便跟秦氏挪了过来,谁知秦氏刚躺下,就听到外头传景阳侯来了。她赶紧让幽菊帮秦氏梳头,自己先迎了出来,又让晴烟张罗茶水,请景阳侯在中间堂屋坐下。


    一时幽菊扶了秦氏出来,就见秦氏头上梳了个简单的圆环髻。


    晴烟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张小杌子,秦氏谢过坐了。


    秦氏脸上红肿虽是略消,青紫却更加醒目,脸颊两侧都如茄皮一般,看着甚是吓人。


    景阳侯瞥了秦氏好几眼,蹙眉问晴烟:“你可把黑山羊血给她们了?”


    晴烟道:“用了。五姑娘还给抹了玉肤膏。”


    景阳侯眉头皱得更紧:“什么玉肤膏?哪里配的?怎么不用珍珠生肌膏?胡乱用了药,再留了疤痕。”


    锦鱼之前听晴烟说过这珍珠生肌膏是贡品。不过她闻了闻,像是用了珍珠粉、当归、血余炭等,怕生肌过快反留疤痕,又怕景阳侯责备晴烟不会办事,忙伸出一双雪白的小手,道:“父亲……您瞧瞧,我日日与花草为伴,少不了勾了划了,可这双手,哪里有半点痕迹?”说完,又起身走过去,在景阳侯跟前弯下头,指着后颈子:“前些日子,四姐姐指甲划的,您瞧瞧,可还有痕迹?都是用的玉肌膏。”


    景阳侯爷垂目看时,就见一弯粉颈,雪白如玉,看不出半点瑕疵。那日锦心打伤锦鱼,他亲眼所见,看来这玉肤膏疗效不凡。


    他便看向秦氏。


    秦氏点点头,想说什么,可脸上疼痛,终是忍住了,只一双幽幽的眸子如泣如诉,似乎又说了千言万语。


    景阳侯却匆匆别开了眼,低了头喝茶,叫她进屋歇息。


    锦鱼见状,心里更觉得惴惴不安。这头晴烟扶了秦氏起身,秦氏看向她,她只好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给秦氏递了个放心的眼神。


    虽然法子还不知道在哪里,但她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洛阳庄。


    而能决定这一点的人,只有她爹景阳侯。


    这样想着,她便强忍着不安,不敢乱说一句话,也低头静静地喝茶。


    半天,一盏茶毕,才听景阳侯道:“随我去古香堂吧。”


    锦鱼顿时一颗心更是慌得如撒了一把小石头落水,她爹为什么要带她去古香堂?


    刚才还避开了她娘的眼神……是想反悔当初的承诺么?


    *


    她一路提心吊胆到了古香堂,王妈妈接出来,引着他们进了许夫人的内室。


    走到门口,就闻着一股子闷人的药味。


    进门就见里头已经上了灯,晕黄的灯光下,许夫人靠在床头秋香色大蟒织锦引枕上,头上戴着石青色攒珠抹额,脸色黄得像叶天的泡过水的黄叶子,又肿又憔悴。


    锦心扭身侧坐在床边绣凳上,双手都缠着白纱布,正指挥着一个丫头给许夫人喂药。


    那丫头手里端着只青瓷小碗,用白瓷调羹,也不知道是什么药,正往许夫人嘴里递过去。


    许夫人却咽了嘴里的东西,摇了摇头。


    锦心嗔道:“娘怎么跟小孩子似的,药只喝一半呢。”


    许夫人却将双手撑床,直起上半身,酸酸道:“这不是侯爷跟五姑娘来了么?我怎么敢叫他们等?只怕回头侯爷又要怪我不贤惠。”


    锦心道:“若母亲还不贤惠,那天下就没有贤惠人了。”


    锦鱼睫毛蔼然低垂,掩住双眼中的疑惑。


    刚才许夫人打人时可威风了,那手上的力气可半点不弱,怎么转眼的工夫就病了,还病得这般厉害。不会是装病吧?


    就听景阳侯道:“当着孩子们的面,你这又是在说什么话?这是吃的什么药?谁来按的脉。”


    许夫人捂着嘴轻轻咳嗽,锦心便一一答了。


    王妈妈早叫人搬了一张太师椅过来。景阳侯便在床边坐下,锦鱼只得立在他的身后。


    就听景阳侯与许夫人又议论了半日今日来下聘的全福人。


    锦鱼这才知道敬国公府请的一文一武。文的是当朝左相之嫡长媳,武的是荣亲王妃。煊赫得毫无意外。


    叫她有些意外的反是永胜侯府。竟然也是一文一武。武的竟是宏图侯夫人,文的是礼部侍郎夫人。


    她与江凌都是庶出,又不受家族宠爱,永胜侯府又没落,能请到这样两位全福人已经是无可挑剔的体面。再想着宏图黄侯夫人为人爽朗诙谐,她不由暗暗感激。


    又说了小一盏茶的闲话,才听许夫人问道:“你带五丫头过来,可是要让她来给锦心赔礼道歉的?”


    锦鱼本正想着怎么还宏图侯夫人的人情,听到这话,悚然一惊。


    是呀,带她来,还能是什么事?自然是向锦心赔礼道歉来的。


    她一颗心倏地沉了下去。


    第22章


    景阳侯闻言, 正要说什么,却见锦心眉头高挑,眼尾下垂, 可怜兮兮地朝他举着白棕子似的双手, 像只猫儿似地挥动着, 娇声道:“爹爹, 我伤成这样,你看看呀!还有母亲,因没能护住玉钩,心里郁闷,病成这样, 都是叫锦鱼给气的!爹爹,这回您若还不替我主持公道,我是绝不甘休的!”


    景阳侯看得心软, 道:“您想要怎样?”


    景心眼睛亮晶晶地闪着:“我要她给我赔礼道歉,还要把洛阳庄赔给我!”


    果然锦心一心想要的便是洛阳庄。


    景阳侯心里暗暗失望。他的嫡生女儿,掌上明珠, 却对着未来夫婿低声下气, 百般讨好。为了嫁柳镇, 抢了妹妹的救命之恩不算, 现在还要抢妹妹的嫁妆。


    他眉眼微垂, 道:“洛阳庄才多大点地方?你可是嫡女, 嫁的又是国公府, 如今他们送来的聘礼也有万两之数。我打算破例把鹰山脚下的那个庄子给你。一共一千五百亩地,一年的出息至少也有五千两。比你大姐姐的陪嫁还要大两倍。”


    *


    锦鱼见景阳侯溺爱锦心, 有求必应,要少给多, 不由大喜过望。


    她才不稀罕什么一千五百亩地的大庄子。她只想要她自小长大,辛苦建成的洛阳庄。若能保住洛阳庄,便是给锦心认个错又有何妨?


    不想却听许夫人道:“我京西那个绿柳庄,也有一千亩地,还带了一整座的山,打算给了她。你那头何必再给那么大个庄子?不如就把洛阳庄给她,再添上一间长兴坊的辅子,岂不正好?”


    锦鱼心头顿时冰凉一片,却隐隐有些明白。许夫人与锦心放着大五倍的庄子不要,偏要她的洛阳庄,大约不仅仅是为了要惩罚她,必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却听景阳侯道:“你既如此说,那我便用这庄子跟锦鱼换了洛阳庄罢。”


    闻听此言,锦鱼如遭雷击。


    这笔买卖她也不能说很亏。毕竟养牡丹的本事在她身上,一千五百亩地的大庄子,全拿来种花,一年收益可远不止五千两。


    可是那是洛阳庄,那不是买卖,是她和她娘真正的家。


    家都没了,要许多的钱来做什么呢?


    胸口一阵闷痛难忍,嘴唇气得哆嗦,却听锦心火上浇油,欢呼一声:“谢谢父亲。那洛阳庄归我了!”


    她再无犹豫,上前直直往地上一跪,苦苦哀求道:“父亲,我什么嫁妆都可以不要。只要洛阳庄。倒不为别的……听姨娘说,父亲这些日子,受饮我酿的蔷薇露。父亲可知那蔷薇露为什么好?就为了我几年前专配的土肥,慢慢养出的黄木香花儿,到了花开之季,又一朵一朵,单捡那半开不开,花香最浓的用来酿酒。这还只是蔷薇,那些牡丹,别人只瞧着花开似锦,可谁知道我这些年费了多少心血……”


    她想叫锦心还有景阳侯知道,那些牡丹花儿长得好是因为她。就算锦心抢了去……过不了几年,也就全毁了。


    “你想唬谁呢!种花的事,自有花农花把式操心,你难不成还自己去施肥捉虫子不成!”


    锦心对她的话嗤之以鼻,又挥着小白粽子似的手,娇声道:“爹爹,她还没跟我道歉呢!她还得给我道歉才成!”


    锦鱼饱满的嘴唇泛着苍白,眼睛里辣乎乎的。抢了她的洛阳庄还想她道歉?除非今日打死了她!她眼眸里射出愤慨,夹着水光,怒视着景阳侯。


    不想景阳侯还没说话,许夫人却已经冷笑一声,道:“侯爷,您瞧瞧锦鱼……这么凶,是要吃人呐!她把锦心伤得这般重,洛阳庄是她赔给锦心的,您怎么反倒要用五倍大的庄子跟她换?!岂不是反倒叫她得了便宜!侯爷……您一向最是重嫡轻庶的,怎么如今竟这般偏心起来?!”


    重嫡轻庶……景阳侯还不够重嫡轻庶么?锦鱼刚要张口辩驳,却见景阳侯脸色一变,眼睛缩了缩。


    她的目光下移,就见景阳侯的手指渐渐攥紧,慢慢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走到了床边,屋子里顿时冷风荡荡。


    锦鱼乖觉地闭了嘴。


    就听景阳侯道:“锦鱼哪里错了?玉钩那样的刁奴不该好好敲打一番?锦心作为姐姐,这已经是第二次动手打妹妹。上次抓伤了锦鱼的颈子,可有道歉?今日杯子是她自己摔的,也是她先动的手……最后伤到不过是自作自受!有什么理由竟让锦鱼把嫁妆赔她?!但凡你有几分明白贤惠,就该知道,我为着偏心锦心,这才想着委屈锦鱼,宁可破了自己当年的承诺,也要把洛阳庄换出来给她作嫁妆!难不成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母女为什么千方百计想要洛阳庄么?!”


    锦鱼大为惊骇。原来他们果然是相亲相爱一家人,景阳侯为了满足锦心,还假装公平,说要跟她换庄子,诱她以利!难怪他瞧见许夫人大发淫威,毒打了她娘,他也没说许夫人半句不是,反嘘寒问暖地。这样偏心,真真叫人寒心!


    她正气愤不已,却见锦心倚向景阳侯,曲起手指,扯了扯他的衣袖:“我就知道爹爹最疼我了。爹爹想换……那么……就……就换个小点儿的给她罢。鹰山那庄子……留给大哥哥不好么?”


    景阳侯板着脸没说话。


    许夫人从床上坐起,黄肿的脸上浮出几丝红晕,干笑道:“是我想差了。就算要换,也该用我的嫁妆。我原打算给锦心的那座绿柳庄,便给了锦鱼,您觉得如何?”


    听他们三个说得热闹,锦鱼左右看了看,见靠墙的红漆大立柜上头放着一只兔子般大小的青铜羊羔摆件,她心下发狠,慢慢起身,朝那摆件走去。要撒泼,光哭是不成的,得闹出点大的动静来,得嚷得全府都知道,许夫人和锦心欺负了她。她便砸了这摆件。景阳侯不是教导她别叫人欺负了去么?她不过是听从了他的教导罢了。


    手刚摸到冰凉的羊羔头,就听景阳侯道:“洛阳庄,我不会给锦鱼当嫁妆。”


    身后立刻便响起锦心的欢呼:“谢谢爹爹。”


    许夫人也忙笑得极大声道:“侯爷果然是最重嫡庶,最疼锦心的。”


    这结果毫不意外。锦鱼心中好似叫人挖去了一块。洛阳庄对她而言,是她的一部分,是她真正的家。那些花儿草儿,像她亲手养大的孩子们。她的家……她的孩子们,就这样叫人生生夺去了。眼泪涌到她的眼眶中,带着彻骨的寒凉,深深的恨意涌起,她伸手去提那羊羔脚,却一下子没提动。正要使力,却听景阳侯的声音再度传来。


    “你们会错意了。”


    一盆冷水朝许夫人与锦心泼去。


    锦鱼一怔,回头看去,见景阳侯仍是背对着她,手在身侧攥成了拳头。


    就听景阳侯道:“你们母女人心不足,白白辜负了我一番好意。自打锦心出生,我是太过骄纵你们了!如今锦心眼看就要嫁人,若还是这般任性妄为,日后必会惹出不可收拾的祸事来!我决心已定。洛阳庄,我也不会给锦心!”


    锦鱼顿时放下手里的绵羊,几步奔回去,站在景阳侯左侧。


    景阳侯听得动静,侧了侧脸,看了她一眼。下一刻,锦鱼只觉得右手上微微一热,她低头看去,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竟牵住了她。


    锦鱼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怨。她轻轻挣了挣,景阳侯却攥得极紧。


    “爹爹……”


    “你……那你……你想给谁?!”


    锦心与许夫人的声音交织着响起。


    就听景阳侯道:“鹰山的庄子就换给锦鱼做赔嫁。至于洛阳庄,今日你毒打秦氏,令她几乎破了相。我便把洛阳庄给了她。等锦鱼出了嫁,你若还是容不下她在这府里,她也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去处!”


    锦鱼本正心如死灰,以为今生要与洛阳庄无缘了,听得这话,顿时巨大的喜悦像朝阳冲破了晨曦,喷薄而出,照亮了整个天空。


    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忙抬头朝景阳侯看去,可眼泪却不争气,突然像断线的珍珠流个不停,泪眼婆娑,哪里看得清?


    两声刺耳无比的尖叫震醒了她。


    她忙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就见锦心缠着白纱的双手乱挥,不停狂叫哭喊道:“父亲偏心!父亲偏心!”


    许夫人却是从床上颤颤爬了起来,枯瘦的手指指着景阳侯,颤抖个不停,突然一口气没喘上来,晕了过去,仆倒在床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王妈妈惊天动地地叫了一声:“夫人!”


    *


    锦鱼是被景阳侯拖出古香堂的,一路上她脚步都在发飘。


    这个结果……没有比这个结果再好的了。


    洛阳庄当嫁妆,她本来也是想给她娘住的。


    可她是出嫁女,自娘是景阳侯的妾,住在她的庄子里,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如今洛阳庄归了她娘所有,她娘想在那里怎么住,便在那里怎么住!


    她不由又看了看一脸黑漆漆的景阳侯。


    这个爹虽然偏心,可对她们倒也不算太坏。


    回到望燕楼,景阳侯去了书房,她则回了紫竹斋,欢天喜地地给秦氏报告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秦氏听了倒没有喜形于色,反道:“他这样做……也不是因为要向着咱们。只不过是想叫许夫人与锦心吃点教训……只可惜,这人的性子是说改便改的么?锦心从小骄纵惯了……不是我诅咒她,别看她如今欢天喜地嫁得如意,日后她还真未必比你有福气!”


    这话没安慰到锦鱼,倒叫她心里猛地一震,不由自省警惕。


    从小到大,秦氏也没少娇惯她。不然她一个庶女,怎么天不怕地不怕,有胆气处处跟锦心对着干?这才闯了祸,叫秦氏吃了大亏。


    好在也算因祸得福。秦氏后半辈子有了依靠。她自己……也白得了偌大一笔嫁妆。


    便张罗着叫幽菊用黑豆炖了乳鸽汤给秦氏作晚饭,她也没另做,就跟着吃了点。


    一时饭毕正要回屋洗漱,却听得外头人声鼎沸。


    忙叫豆绿去打探。


    一时豆绿回来道:“我的妈呀!这是刮的什么风?怎么一家子全来了,都求着要见侯爷呢!”


    “都有谁呀?可知道是为了什么?”她实在好奇。


    “大爷二爷大奶奶二奶奶还有楼姨娘跟六姑娘都来了!”豆绿嘴甚伶俐,一口气说道,喘了一口气,又道:“我听他们在那里议论……好像在说什么鹰山的庄子……又说什么侯爷跟夫人十几年没红过脸……”


    锦鱼默了默。


    这个家真是从上到下都站在许夫人与锦心一边。


    不过现在望燕楼的大门紧闭,这些人也只能在外头望楼兴叹。


    秦氏愤愤道:“肯定是来劝和的。怕侯爷一时跟夫人置气,真把那鹰山庄子给了你。”


    锦鱼想了想,回屋取了几件东西,带着豆绿,去了望燕楼。


    第23章


    锦鱼自然不用绕到外头走大门。


    径直从月亮门处走了进去。


    望燕楼下守着的小童见了, 并没大惊小怪说什么,反奔进去问了,一时出来, 引了她进去。


    她进到书房时, 见景阳侯仍像上次那般坐在书斋的西窗前, 双手自然地搭在椅扶上。


    夕阳在天边挣扎着抹出最后一道暗沉的金红, 外面的桑树叶子早凋了一半,剩下的零零落落地憔悴地黄着。


    她行了礼,从豆绿手中接过四张手绢,摊平在乌木大条案上,又把桌上的青铜雁鱼灯移得近了些。


    景阳侯垂目看时, 一团淡黄的光晕,黑紫色的桌面,如同一副月亮照着的画框, 中间嵌了一副四拼画儿。


    四幅天青纱手绢,图案并未如寻常般居中,反各偏内角一隅, 春夏秋冬, 正拼成一幅四季竹景图。


    一眼望去, 无论图案设计还是绣功配色, 都赏心悦目, 令人惊艳。


    他不由拿起那幅秋竹, 仔细看了看, 就见每一根竹子,叶子, 都用深浅不同的绿丝线与黄丝线绣出来,萧萧秋意盎然绢上, 全无寻常绣品的呆滞,构图竟是不输名家手笔,不由讶然问道:“你哪里找的花样子?”


    锦鱼歪了歪小脑袋,黑瀑般的发丝往左边垂下,伸出一根玉葱般的手指,点到了自己的鼻尖上,嘴角高高翘起。


    景阳侯见状,心头大震,又多看几眼,不觉胸中酸涩惊喜齐齐涌上,一时难以描绘。


    认亲之时,锦鱼送的绣帕,他只看绣功,以为是从哪副古画上描下来的花样子,倒没放在心上。


    今日见这一共四幅,又相配得如此精妙,这才起意相问。没想到竟是锦鱼自己画的。


    府里的孩子们,无论男女,他全都从小延请了名师,用心栽培。


    几个女孩子中,也就锦心在各方面要略出色些。


    他也因此多偏爱锦心几分。


    可别的不论,单论绣品,锦心的与锦鱼的一比,却好比是鱼目对珍珠,烛火照月明,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锦鱼回府后,他为着顾忌许夫人与锦心,除了上回,也没主动亲近过,仍觉得有些陌生。


    可他抬眼仔细凝视,这孩子确实是他的女儿没错。


    她皮肤如玉色晶莹,两颊红扑扑的,饱满的粉唇弯弯翘起,尖尖的下颌,整个人清澈干净得好像秋天的长空,又明媚如朝霞,像极年轻时的秦氏。


    眉毛浓密漆黑如鸦羽,一双眸子亮如晨星,眉眼间却又有几分磊落的大气,像他。


    单论模样……竟也是几个女儿中最美丽的一个,性子也开朗活泼。


    他不觉心里越发软和,亲自把那绢子取了,吩咐身边小童收好。


    打眼见案上放着一个指甲盖大小青花瓷盒,不由想起一事,将那盒子一推,对锦鱼道:“差点儿忘了,有人还你的见面礼。”


    锦鱼先是睁着一双大眼懵懂不明,旋即明白过来,顿时红了一张小脸,取到手中,心里虽是好奇极了,却不好意思当着景阳侯的面打开。


    玉钩的事叫她彻底明白过来。


    许夫人与锦心豪横惯了,若她如刚进府时般一味奉承百般忍让,自然可以相安无事。


    可就算如此,只要挡了她们的路,她们一脚踩来,也绝不会有半分情面。


    她之前想得没错,只有讨了她爹的欢心,才能保得她跟她娘在这府里的平安。


    江凌送的东西想来也不会闯什么祸,就怕太不值钱,惹了他的嫌弃,可怎么办?


    可若是不给他看看,江凌都敢托他转交了,她还掖着藏着,岂不显得太小气鬼祟?


    她不过迟疑了一瞬,便深吸一口气,把那瓷盒双手往景阳侯跟前一奉,弯着眼儿,道:“不如父亲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若是不该我要的,便拿去还给他。”


    她一边说,一边拿眼角瞟着景阳侯,却见景阳侯微眯了眯眼,审视她片刻,重又垂眸,面无表情,摆摆手:“我已经瞧过了。”


    锦鱼只觉得胸腔一松,眉梢眼尾慢慢扬起。


    今天江凌与柳镇同时上门,她其实有些怕景阳侯厚此薄彼,叫江凌难堪。可现在看来,景阳侯还肯替江凌传递东西,可见他对江凌印象不错。


    当下便大大方方拧开了盒子,就见里面盛着的东西,比芝麻粒还细小,椭圆形状,外表光滑,有黑有棕还有些呈淡黄色。显然是什么东西的种子。


    她便递到锦阳侯眼前,问:“爹爹可知道是什么种子?”


    锦阳侯摇了摇头:“你认不出来?”


    锦鱼弯着眉眼,眼神如星辰般闪亮,道:“我瞧着像是兰花的种子,却也不敢打包票。回头种得了,我挑盆最好的送给父亲。梅兰竹菊,兰花配竹,倒也不会辱没了父亲屋里这些竹子。”


    景阳侯见她如此开心,脸上不由露出几分怔忡,问:“你还缺种子么?有何值得开心的?”


    锦鱼嘴角弯弯,把那盒种子小心地放进荷包里,道:“种子不好,花儿难保。备选的种子越多,自然就越有机会选出最好的种子,种出最好的花儿来。这东西虽是不值钱,却也正投了我的喜好。”在她看来,这份礼送得,倒比随便找个家里发霉的老古董给她有诚意多了。


    景阳侯心里不由暗暗一叹,这孩子果然不是个嫌贫爱富的,不由道:“若我改了主意,不把那鹰山的庄子给你,你可有怨言?”


    锦鱼眼中好像掠过了夕阳最后一缕绚烂的光:“若是为了一个庄子闹得爹爹与母亲失和,岂不是我的不孝?父亲随便给我一个小庄子罢。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跟洛阳庄离得近些就成。”


    景阳侯脸色随着窗外的夕阳一起沉下去,放在案下的手,再度捏成了拳。


    许氏,锦心……还有现在院子外头的一家大小,全加一处,论心胸,竟都不如一个庄外长大的庶女锦鱼。


    秦氏,把这个女儿教得很好,像他。


    正心中感慨,就见锦鱼睁着一双像极了他的大眼,盈盈道:“爹爹若是不嫌弃我手艺差,我可以不时过来替爹爹照料一下这里的竹子的。”


    望燕楼是军机重地,他因心里觉得亏欠这个女儿,已经破了两次例。


    怎么可以让她不时过来?


    可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不”字在唇齿间绕了几绕,到底没说出口来。


    *


    锦鱼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回到紫竹斋,去跟秦氏打了声招呼,便迫不及待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这屋没炕,靠墙放的是一张紫檀架子床,里外两层。里头挂了醉红香云纱。外头一间小阁,左手一张小床,右手却是一间小桌子,上面放着文房四宝。床下又有上锁的抽屉柜子,十分方便。


    平素豆绿就睡在左手的小床上。


    锦鱼便在床沿上坐了,掏出江凌送的种子盒子,左看右看。


    豆绿却不知道在忙什么,脚步声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最后才跑回来凑在她跟前问:“姑娘!侯爷反悔说不给姑娘那庄子了,姑娘怎么不哭不闹不求求侯爷呢!听说好大一个庄子,大公子二公子都眼馋好久了。”


    外头的吵嚷声还在隐隐约约传来。


    锦鱼不理豆绿。


    豆绿不依,作势要抢她的盒子,她才胳膊一拐,紧紧护住那盒子,白了豆绿一眼,道:“侯爷偏心锦心,锦心哭闹有糖吃。我哭闹,你以为他会像心疼锦心那般疼我不成?反倒是,锦心如今既哭闹不休,我便要比她懂事比她大度才成。而且鹰山那么远,我也不方便啊,最好是跟洛阳庄近些的庄子。大小有什么打紧的?”


    洛阳庄的牡丹没了她时常照顾,品相肯定会下降。


    她以后嫁了人,又不能常出府到处跑。


    洛阳庄在京西,鹰山在京东,她根本照顾不过来。


    最好是两个庄子靠得近些,她两头照应着,又能常常见到她娘,又能讨了她爹的欢心,怎么算都是笔合算的买卖。


    更何况,她虽说庄子大小不打紧,以她爹的性子,定也不会叫她吃太大的亏。


    京西的庄子,至少也会有一千亩地,种粮不嫌多,种花却是足够了。


    又过了两刻钟,外头的喧闹声总算没了。


    晴烟进来,说是侯爷派了小童出来传话,答应锦鱼的陪嫁会再跟许夫人商议,让他们都散了。


    锦鱼便叫豆绿去打水来给她洗漱,自己则拉开了拔步床下的抽屉,把江凌送的花种子小盒与前日得的见面礼放在一处。


    目光不由落在那莹润晶亮的珍珠箍上,顿时便想起一件要事,忙坐下,取了纸笔,写了一封信,叫了茯苓进来,让她回头想法子送去给钟家五姑娘。


    她当初答应了要还钟三爷一份见面礼,还要教钟微插花,可一回府就叫锦心抓伤,后来又搬到紫竹斋,又怕许夫人锦心找麻烦,便一直没敢有所行动。


    不想黄夫人倒是没计较这些个,还做了她的全福人。她既真心感谢,也想结交一下这家子。


    办完这些,她才由豆绿茯苓两个伺候着洗漱了,散了头发,上床准备睡觉。


    茯苓替她放下醉红纱帐,小声道:“姑娘……四姑娘向来要强,便是大姑娘也让她几分。她若闹死闹活,只怕洛阳庄的事,还会生变。”


    锦鱼侧过身来,把一只胳膊弯曲放在头下枕着,想了想,决然道:“我怕侯爷为难,已经把鹰山庄子主动退还了。她若还是要谋夺洛阳庄,我却不会再让的。”


    话是这么说,可她心里还是怕她爹回头磨不过锦心又反悔。


    第二日起床,便让豆绿去了一趟洛阳庄,通知梅姨,让梅姨赶紧在附近买个小庄子,把洛阳庄最要紧的东西清点了准备好,以防万一。日后若有变故,便全都打包搬走。


    到了晚上落匙前,豆绿总算回来了,带了一封梅姨的回信。


    梅姨信中说会尽快办理,让她放心,又商议给她办嫁妆的事。


    她总算心下稍安,接下来便每日在紫竹斋安心照顾秦氏,替景阳侯照顾那些竹子,莳花弄草。


    她的禁足是十月二十九老太太生日那天解除的。


    为的是老太太喜欢人齐。


    侯爷派人来告诉她,说锦心手上的伤一时好不了,多半真要留个疤,让她先好好去给锦心陪个不是,再送些玉肌膏去。


    她自然只得硬着头皮去了。除了玉肌膏,还叫茯苓用绿锦匣子装了一只白玉环为礼。


    本想着许夫人定不会轻饶了她。


    谁知到了古香堂进了梢间,却见锦心穿着件梅红蝶穿花带银狐风毛的窄裉袄裙坐在炕上,地下站着相陪的除了香绢,还有王妈妈。


    第24章


    王妈妈说许夫人因身子未好, 在里头歇息。


    锦鱼偷偷看锦心。见她似乎瘦了几分,原来那种精致过度的美丽中带了几分柔弱,显得倒可亲了几分。


    她便上前双手平放置于胸前, 右手掌上左手掌下, 左腿屈膝, 右腿后弯, 低垂下头,行了一个大礼,嘴里道:“妹妹行事鲁莽,令四姐姐受了伤。还请四姐姐原谅。”


    她原以为自己要维持这个姿势很久。


    不想刚行了礼,就听锦心淡淡吩咐王妈妈道:“扶她起来吧。妹妹也到炕上坐。”


    她不由大感意外, 忙谢过,在炕沿上坐了,便叫茯苓送上玉肌膏还有玉环。


    之前没给锦心送玉肌膏倒也不是她小气。只是觉得锦心高傲自大, 哪里会瞧得起她的东西?肯定更愿意用景阳侯给的珍珠生肌膏。再说她也有些担心,怕锦心用了,万一真的留了疤, 再怪到她头上, 她岂不冤枉?


    “这玉肌膏是父亲叫我给姐姐拿来的。大概是见姨娘用了好。”


    只是过了十四天, 秦氏脸上的伤口全结了极细的痂, 青紫也已经全散了。看痊愈的速度, 再过一个月就会好得差不多。


    锦心淡淡地笑, 也没推辞, 叫香绢收了。


    锦鱼又送上玉环,说是陪罪之礼。


    锦心垂着长睫, 看了一会儿,右嘴角高高勾起, 道:“说来我也有错。不该意气用事。咱们姐妹有缘,生日不过隔着三天,原最该相亲相爱的。”说着从头上拔下一只簪来。


    翠莹莹的绿,簪头带着白泌,正是之前柳镇费尽心机送给锦心的翡翠菊花簪。


    她哪里敢收?十分推辞。


    锦心却神色难辩地道:“你若是不收,便是不肯跟我和好。”


    锦鱼实在无法,想了半天,才道:“你若定要送我东西,也别送这翡翠菊花簪,不管什么,换一件便是。”


    锦心想了想,便叫香绢拿了一整只首饰匣子出来。


    两尺来方,黑漆嵌宝,一共五层。


    拉开来,每一层都珠光闪烁,美不胜收。


    锦鱼晃得眼花,道:“姐姐这些都太贵重了些,随便选一样送我便是。”


    锦心便取了一只八宝累丝仙草钿花,亲手替她插在右鬓,笑道:“走吧!”


    这态度……好得有些诡异了。


    锦鱼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踏实,可想着今日老太太生辰,不敢节外生枝,只得跟着去了。


    *


    老太太的寿宴摆在喜福堂,也就是她回府之后,全家认亲的地方。


    因六十三不是整寿,老太太身子一向又不好,因此并没宣扬,只设了家宴。


    除了卫家族中几个长老,老太太娘家两个侄儿一家,便是出嫁的三个女儿女婿。


    锦鱼跟在锦心后头进了门,见里头已经乌泱泱坐满了人。


    中间用玻璃挂彤红细纱屏风隔开,男左女右。


    她们一进去,便引来众人纷纷瞩目。


    锦鱼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地东张西望,只跟在锦心后头,半垂着头,做乖巧状。


    立刻便有两个丫头上来领座,锦心却道:“把我的位置挪到跟五妹妹六妹妹一处吧。”


    锦鱼更觉诧异。锦心向来目高于顶,备受宠爱,家宴时多半挤在许夫人身边。怎么今日倒要跟她们两个庶妹同桌?


    丫头便引了她们到右侧后面靠墙的地方坐了。


    辅了大红寿字织锦桌布的大圆桌边上,早已经坐了四五个花枝招展的堂姐妹,锦柔也在,都问了好。


    锦心坐下,拉了锦鱼坐她边上。


    锦柔便用帕子掩着嘴笑道:“前些日子听说两位姐姐打架不和,什么时候倒背着我这般好了?”


    至于这个问题,锦鱼也是一头雾水,只能沉默。不过她不由多看了锦柔两眼。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锦柔说话时总喜欢用手帕掩着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故作姿态,以引人注目。


    锦心却嗔目笑道:“我与五妹妹本来就是极好的。那日只不过是我一时不察,叫玉钩那蹄子挑拨离间当枪使了!多亏得父亲目光如炬,打发了她,不然以后不知道还会生出多少事来。”


    几个姐妹们听了,自然都顺着她的话说,一起骂玉钩是奸佞小人,惹事生非。


    姐妹们本都是嫡亲的,自当和睦。


    锦鱼只得默默微笑。她回府之后,可没有哪个姐妹主动来跟她和睦过。


    不想就觉得右边头上一动,听锦柔道:“咦,你这朵花钿可是四姐姐的?!”


    她忙偏头一让,瞪了锦柔一眼。


    锦柔这才缩回了手,撇撇嘴,说了一声小气。


    她正要解释,却见景阳侯与许夫人两个一右一右亲自扶着老太太进了堂。


    众人忙起身相迎。


    既是寿宴,老太太打扮得自然喜庆。


    头上戴着八宝点翠子孙万代金冠,上身穿胭红百寿穿珠团花吉服袍,下面是玉色马面裙,手上捏着翠十八子沉香串。


    两人扶着老太太落了面南尊座,便下来,领着众人向老太太磕头,祝了一遍寿。


    祝寿毕,众人再按尊卑亲疏一一上前再给老太太献寿。


    老太太后头站了一排媳妇孙媳妇,老太太特意让许夫人坐在了边上。


    自然有族老的夫人见了动问一句。


    老太太便道:“她素来是个贤惠人。这些日子身上有些不爽利,咳得厉害,吃着药,怕扰了我的兴,我也怕她累着,便叫她坐一会子。”


    锦鱼隔得远,说话声是听得清清楚楚,只是看不清楚许夫人的模样,不知道病得如何了。


    今天人也不算太多,不过十二桌,不一会儿就轮到了她们这桌。


    锦心又叫她跟自己一起上前。


    锦鱼忙听话起身,却刻意拖下半步,并不敢跟她并排。


    倒是锦柔不请自来,一步冲上前,亲热地挽住了锦心右胳膊。


    锦心脸上不耐烦的神色一掠而过,快得锦鱼都觉得是自己眼花。


    却见锦心露出一个大方的微笑,一手牵了她们一个,朝最上首走去。


    旁边自然有人凑趣:“老姐姐,您瞧瞧,这样三朵富贵花儿,可真是叫人眼馋。尤其是锦心这丫头,这模样这气派,倒比老姐姐当年还出色几分呢!”


    众人都说笑起来。


    锦鱼听这声音像是刚才问许夫人的,不由偷偷多看了一眼,见此人长得像块刚蒸得的馒头,正是卫氏一族的族长夫人,姓什么她倒是记不清楚。隔得近了,看许夫人,尽管脸上尽力搽脂抹粉,可掩不住憔悴,看来确实是病了。


    锦心便领着三人一起磕头祝了寿。


    那族长夫人却又道:“旁边穿绿的这个,可就是在庄子上长大的那个?”


    锦鱼万没想到这位馒头夫人竟然会问起自己。


    忙行礼欲答,却听许夫人道:“正是呢!”声音嘶哑,说了这话,又咳了几声。


    那族长夫人便道:“到底是咱们卫家人,便是在庄上长大,这通身的气派也是假不了的。听说之前侯爷心疼她自小在庄上长大,要把鹰山庄子给她做嫁妆,都叫她主动推了,真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来……族祖母给你个见面礼。”


    锦鱼意外之至。可转念一想,又有点明白。


    虽然那鹰山的庄子是景阳侯私产,可仍是卫氏一族的。


    若是给了她,便成了别家的产业。


    她忙笑着上前行礼,甜甜地叫了一声:“族祖母。”


    族长夫人便从头上拔下一只小孩儿拳头大小的珊瑚珠花,亲手替锦鱼别在了左鬓,笑得像个弥勒佛:“这花儿别她头上,才不算埋没了。”


    就听许夫人道:“可不是?锦心也心疼这个妹妹。央着我,让把我京西的那座绿柳庄给了她。那庄子,我原是准备给锦心的。”


    这句话,倒像是当头一棒,叫锦鱼终于明白了锦心今日种种。


    锦心一直是景阳侯最喜爱的女儿,之前敢哭敢闹敢不讲理,是因为没人能动摇她的地位。


    而现在她住在了紫竹斋,能自由出入望燕楼,又主动推了鹰山庄子,显然景阳侯对她是越来越喜爱。


    锦心感到了威胁,所以只能表现得比她更懂事,更大方。


    因为就算她们两个今后出嫁了,娘家的支持也是她们在婆家的腰杆子。


    她正为这个发现而胡思乱想,就听有人道:“夫人贤惠。家和万事兴。今日老太太生日,她们姐妹如此和睦,老太太瞧见了,自比送她老人家什么珍珠宝贝都欢喜百倍。”


    锦鱼回头,就见景阳侯从左侧首席上起身,走了过来。


    她忙上前行礼。


    景阳侯却指着她头上仙草花钿:“你这花儿哪里来的?”


    锦鱼心头一跳,微微一笑,便说是锦心送的。


    锦心便上前亲热地挽了她的胳膊,道:“这钿花是父亲送我的及笄礼。妹妹喜欢,我便送给妹妹了。”


    锦鱼无奈。锦心当时送她首饰,她就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果然又暗暗吃了一亏。现在这个场面,她怎么可能去辩解说,这是锦心主动送她的,不是她挑的。再说,她也不知道这是景阳侯送给锦心的及笄礼。可别人不知道原委,只会说她眼浅,不懂事,要什么不好,偏要姐姐的及笄礼?又会觉得锦心大方,受了委屈。


    景阳侯冲着锦心,脸上露出满意的慈爱之色,道:“姐妹之间,原当如此。”又转头对她道:“五丫头,你及笄时还在府外,这个是你姐姐的,你回头还了她,我再找好的来补给你。”


    锦心笑道:“何必还我?就当是我替父亲转送的吧。父亲只管找好的来补给我就是。您的教诲,女儿铭记在心,今后自然会好好照顾妹妹,绝不叫父亲失望。”


    一时满堂皆是赞许之声,都说景阳侯教女有方,锦心嫡女风范。


    锦鱼暗暗翻了个白眼,总算明白,锦心为什么一定要在老太太生日前跟她“和好”。


    她给锦心赔礼道歉是背着人的,锦心的”亲热爱护”却是好好地展示在了众人眼前。


    她也不是没办法叫锦心吃个憋,可看抬眸看了她爹一眼,见她爹少有的脸带微笑,再看上头老太太,脸上皱纹也像菊花般盛开,她想想也就罢了,来日方长。


    再说许夫人为了贤惠之名,把自己的陪嫁庄子绿柳庄给了她,她也算得了些实惠。便垂头微笑不语,等着锦心招呼她们退下。


    不想却听一个苍老嘶声道:“侯爷不说这事,我倒也老糊涂忘了。来……五丫头,你过来。”


    她一惊抬头看去。


    第25章


    就见上首老太太正抬着枯瘦的手指着自己。腕上一只水汪汪的阳绿翠镯摇摇晃晃。


    锦鱼忙上前叫了一声“祖母”。心中大为震动。老太太这是话中有话啊。她及笄时在庄外, 老太太是老糊涂了,可作为嫡母的许夫人呢?难道也老糊涂了不成?莫名锦心今日的一番作为,老太太全看在眼里, 见她吃了暗亏为了大局不声张, 所以在替她打抱不平?


    老太太的手指尖干枯如柴, 有些冰凉, 颤巍巍地,却还是亲手把那红玛瑙十八子沉香串套在了她手腕上:“你的及笄时住在庄上,这是我这个当祖母的,补给你的及笄礼。”


    锦鱼抬眸,正对上老太太浑浊的眼眸, 只见那历经世故的瞳子里有一闪光。


    她晃然惊觉,老太太在做什么。


    今儿可是老太太的寿宴。


    老太太带头给她补及笄礼,别人怎么好意思干看着?


    果然……就听族长夫人笑道:“老姐姐……你这是替你孙女儿拐了我的见面礼不算, 还要再拐我一件宝贝玩意儿才甘心呀!”


    花妈妈笑道:“您老若是舍不得,便拔根毛,我们家五姑娘也定当宝贝供着的。”


    众人不由哄堂大笑。


    也不知道是谁塞给茯苓一只点红漆海棠盘。这丫头便端着那盘子在屋子里走了一圏, 随后便珠光宝气堆了整整三大盘子。


    锦鱼目瞪口呆, 都不敢去看许夫人锦心母女的脸色。


    末了, 还是景阳侯打断了这番热闹, 道:“今儿是老太太的好日子, 倒叫五丫头沾了最大的福气, 怕她人小受不住, 你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谢了老太太,下去好生坐着。”


    锦鱼忙趴伏在地, 跪谢慈恩,又冲着众人行了个大礼, 这才随着锦心锦柔下去了。


    锦心脸上的笑容僵得好像结了霜。


    锦柔则一双眼睛左瞟右瞟,羡慕之极。


    一时回了桌子,众堂姐妹看锦鱼的目光已是不同。便有人主动问她紫竹斋是什么样儿的?能不能去玩耍等语。


    锦鱼并不想邀请谁去添麻烦,只笑着说要回去问过景阳侯才成,没表现出半点受宠若惊的小家子气。


    经过今日这一场,她算是知道,从今以后,她这个五姑娘算是在卫家立住了。不会有人再当她不存在。


    锦心本想利用景阳侯的及笄礼来表现自己的大方,却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会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


    老太太生日过后,侯府便又恢复了平静,只有许夫人的病听说更重了。


    家中诸事全丢给两个媳妇。只留锦心在身边照顾。


    按理锦鱼也该去伺疾。可是许夫人却说,她当初不该一时冲动,打了秦氏。如今秦氏伤势未愈,叫她好好照顾着秦氏便是,不必过古香堂去。


    锦柔要去,许夫人又说她身子柔弱,年岁还小。


    她们两个也只能跟着姨娘每日早起去请一下安,便各自回去了。


    只是许夫人生病消息传了出去。


    便陆续有人家来探病。夫人们来了,都只见锦心妆容素淡衣不解带地伺候在许夫人床前,另外两个庶女却是人影子都不见。许夫人与锦心贤惠之名,不径而走,在京中贵妇中一时传为美谈。


    锦鱼听得豆绿来说这事,想了想,只暗暗觉得许夫人母女这种小算计十分可笑,也懒得理她们。


    秦氏脸上的痂已经开始要脱落了,她便加了百倍的小心照顾。


    反倒是秦氏自己不怎么在意,只说脸上有疤许夫人也少了些顾忌,说不得反是因祸得福。


    锦鱼却不同意,凭什么为了怕许夫人顾忌,她娘就得破了相?


    她偏不能叫许夫人如了愿。因此秦氏睡觉时,她都让丫头给她手上包了棉纱,就怕梦里痒痒,挠下来,回头落了疤。


    其余时间,除了准备嫁妆,便是帮着景阳侯照顾竹子,种花养草。


    之前江凌送的兰花种子,她挑了些好的出来。又找了种过兰花的旧土来装盆育苗。每日精心查看,其乐无穷。


    不想,这日午后,她正忙里偷闲,拿着《金漳兰谱》在看,晴烟却进来道:“侯爷说之前姑娘送的那盆君子竹,有些不好,让姑娘过去瞧瞧。”


    锦鱼不由奇怪。她前两日还看过的,虽是因为天气日寒,不如夏天时精神,却也不至于出什么问题。


    便赶紧穿了石榴红双排菱花扣的小羊羔皮袄子,披了石青色的梅竹披风往望燕楼去。


    两院之前本没上锁,后来也不知道是谁跟景阳侯说了,说姐妹们想来寻她都不敢上门,景阳侯便命人两院之间的月洞门上了锁。她想过去,也得通传,得了侯爷的同意,守门的小厮才敢开门。自从锁了这道门,还真有不少访客过来。几个堂姐妹都来找她玩过,也邀她去过她们的住处。她也不是个小心眼记仇的,便也跟众人渐渐熟悉起来。锦柔也与她亲近了许多。锦心又要忙着准备嫁妆,又要照顾许夫人,也忙得没工夫打她的麻烦。她日子过得甚是舒坦。


    听晴烟这样说,她也没多想,便把书收好,跟着出了门。


    一时进了望燕楼,见那些木棉树上只剩下稀疏的叶子,枝干萧索,地上掉了一堆的荚果,倒把整个望燕楼露了出来,四角翘檐下都有飞鸟铃,一阵风过,吹得叮当作响,甚是清静。


    她跟着小童子进了门,仍是上回侯爷的书房,就见侯爷仍是坐在窗前,阳光甚是明亮。


    见她来了,挥了挥手,那小童便退了出去,还仔细地关上了隔扇门。


    锦鱼上前请安问好毕,见偌大的桌案上并无她的君子竹,不免有些好奇,张大了眼,东张西望。


    却听侯爷道:“我有事问你。”


    锦鱼忙转回头来,正襟危坐。知道竹子的事不过是个由头。


    就听侯爷道:“当初,敬国公府与老太太与我特意叫了你去,问七月半时救人的是不是你,你为何说是你的丫头与你四姐姐的丫头救的人?”


    锦鱼没想到是这事。十分奇怪侯爷突然旧事重提,仔细看了看侯爷的脸,却见他似乎神情有些紧张,眼神闪烁,不敢跟她对视,不免更觉得怪异,想了想,问道:“父亲,这事不早已经过去了么?提它作什么?可是出了什么事?”


    侯爷手捏成拳,脸色更加难看,声音略高道:“这家里可有人逼着你这样说?”


    锦鱼更觉得不明所以,有些慌张,忙道:“自然没……”


    “侯爷!”却听有人叫了一声,还是男子的声音。


    锦鱼悚然,她不知屋里还有别人。


    就见景阳侯“腾”地站起,怒道:“柳镇,你可是答应了只听不出声的!”


    锦鱼越发惊骇,转头看去,就见一人从花架后转出,一身大红缂丝箭袖,腰系一条翡翠玉带,两道漆黑的眉毛直插额角,下颌微抬,自带傲气,脸上怒气难掩,正是柳镇的?


    她想起身,腿脚却有些发软。


    难不成她爹叫她过来……是来见柳镇的?这也太过匪夷所思。


    正想说话,却见花架子后又走出一人,身穿靛蓝棉袍,身如玉树,人似芝兰。冲她行了一礼,白如玉版的面孔先就红了几分。


    她不由更是瞠目结舌,却又觉得这样倒也好些。若是她单见了柳镇岂不更怪?


    她忙也红了脸,起身福了一福,道:“不知道你们也在!我……”她看向景阳侯,告退二字滑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何必让她爹为难呢?想必是柳镇发现了真相,来找她对质的。奇怪的是……他怎么不去质问锦心?


    柳镇却并不把景阳侯放在眼里,反直奔到锦鱼面前,道:“是我请侯爷让我见你一面的。若是不然,与景阳侯府的亲事,便一笔勾销。”


    听得这话,锦鱼只觉仿佛叫人当脸狠打了一个巴掌。


    她对景阳侯虽没多少感情……却也觉得回府以来,他至少是拿她当女儿看的。怎么也没想到,为了锦心的亲事,他竟叫她私下来见柳镇?若是事先告知她一声,也就罢了。怎么可以这样暗地里逛了她来?


    她很想夺门而出,可腰腿却软绵绵地不听使唤,只能又慢慢坐下,心里羞愤难当,脸上却强忍着不动声色。


    “不知道小公爷见我要做什么?”她问。


    “四月时在洛阳庄的景阳侯府小姐,是你还是你四姐姐?”柳镇反问。


    这事她没跟许夫人有什么交易,倒是说得的。


    “是我。”


    “七月半时,在五丈河,救了我性命的小姐,是你还是你四姐姐?”


    锦鱼低下头,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清楚。那日我并未出府。”这个谎话,只能硬着头皮说到底了。


    “可是你四姐姐逼你如此说的?”柳镇的声音越来越咄咄逼人。


    锦鱼忙摇头。


    景阳侯早恼羞成怒,上前一把扯住小公爷的翡翠玉带,道:“柳镇,人你也见了,话你也问了!我何曾骗过你?!你还不快走,还待怎样?”


    小公爷却动也不动,只拿一双深目紧盯着锦鱼,道:“你别怕。只管说实话。我自替你作主。”


    锦鱼有些哭笑不得。她可是景阳侯府的人,她爹就在跟前,他一个未来的姐夫,能给她做什么主?


    她忙又摇头,正色道:“多谢姐夫了。若真有什么事,我自有父亲替我作主。”


    小公爷却高声道:“若没人逼你,你为何不认?这可是对我的救命之恩!你可知道意味着什么?”


    见此情形,锦鱼突然有些明白过来。


    虽不知道柳镇是怎么知道真相的,可看来他也不是傻子。只是他自视甚高,实在无法理解她救了他,却不肯承认这件事。因而才找上门来,定要亲自问她个明白。


    她爹被逼无奈,只得同意。


    本来若柳镇没跳出来,这件事,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


    没了刚才的心慌屈辱,她也有了力气,当下慢慢起了身,行了一礼,道:“《因果经》上说:富贵贫穷各有由,夙缘分是莫强求。古人亦云:施恩不望报,望报不施恩。救你的人无论是谁,若是指望着得你报答,那这福田也就白种了。” 说完,推开椅子,便想离开。


    不想却被柳镇阻住了出路。


    柳镇盛气凌人一指在旁边作壁上花的江凌:“那么他呢?他可是早知道救人的是你?这才指名道姓地要求娶五姑娘?!”


    锦鱼正想说话,江凌却上前一步硬挤在两人之间,背对着锦鱼道:“这话你当问我。何必去问她?”


    “我偏要问她!你要如何?”


    锦鱼几乎是紧贴着江凌后背,一时鼻端都是他身上的气息……她自来对花草之香甚熟,此时竟是分辩不出是何种香气,只觉得十分清爽泌人,脑子有些莫名的眩晕。


    “你们两个都给我住手!”景阳侯暴喝一声,冲上前来,拉住锦鱼往外一推:“你还不赶紧回去?”


    锦鱼这才回过神来,提起裙摆飞奔夺门而出。


    只听得身后传来江凌的声音:“是……我早知道了。”


    她不由暗暗担心,有心想留下来听听,却身不由己,被晴烟扯着胳膊,架着离开了。


    第26章


    她回到紫竹斋没一柱香的工夫, 景阳侯便过来了。


    锦鱼心里有些气他为了锦心出卖自己,又想,若还是如往常般笑脸相迎, 景阳侯怕还以为委屈了她, 她也没个脾气。


    她是懂事, 也能理解景阳侯的不得已。可她不是任人欺负的包子。


    毕竟柳镇他爹当年立下从龙首功, 他爹又是最受皇上宠信的能臣,他娘还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在这京城里,柳镇说是半个皇子,也不为过。


    她想了想,便不肯出去迎接, 反钻进拔步床,放了醉红香云纱,侧身躺下, 背对着外头。


    外面豆绿茯苓并不敢拦景阳侯,任由他进了卧室。


    锦鱼本并不想哭,可听得他叫了一声:“五丫头”, 眼泪却不争气地顺着眼角流到了枕头上, 冰凉凉的。


    就听得有椅子响动, 茯苓请景阳侯坐。


    片刻后, 听景阳侯先叹了一口气, 道:“此事也是阴差阳错。说来多少也怪洛阳庄上的婆子没规矩, 竟连你二月生这样的话都告诉了小公爷, 不然他也不会误会你是你四姐姐!”


    锦鱼并不知道这话从何而来,听他反指责自己的不是, 不由真动了气,嗓子里干噎, 半句话都说不出。


    却又听得脚步响,随后有人哭道:“侯爷,都是我的错。可他自己误会了,怎么倒关五姑娘的事?”却是秦氏听得这边响动,跑了过来。


    锦鱼也顾不得跟她爹生气,忙掀了帐子出来,请秦氏进来,拉了在床沿上坐着,道:“娘,你这是做什么,小心哭哭啼啼,泪水再伤了脸!”


    “娘?谁是你娘?!没规矩。以后不许叫娘,只准叫姨娘!”景阳侯突然喝斥道。


    锦鱼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满腔热血好像烧开的一锅水,恨不能一口喷到景阳侯脸上去。回府后,她平素也是注意称呼的,只是今日生气,一时不察而已。


    他自己做错了事,反来找她们的茬?


    “我这十五年来,只知有娘不知有爹!爹爹若是觉得我辱没了侯府,不妨今儿个就上官府去,与我绝了这父女关系!我自带了我娘离了这了不起的景阳侯府,从此生死无关便是!”此时,她真是不无比庆幸自己回府来第一件事,便是给她娘脱了籍,不然可说不出这般硬气的话来。


    景阳侯何时叫人这般顶撞过。他因自觉之前的事处置有些失当,这才压着脸面来找锦鱼,不想这孩子竟然这般目无君父。


    他气得脸色发白,正要发作,秦氏早双膝一软,跌扑到了他跟前,脸上泪水纵横:“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她自小叫惯了一时改不过来!侯爷别怪她。”


    锦鱼见状陡然一惊。她怎么一怒就忘了她爹是什么人?竟学着锦心跟她爹闹。受宠如锦心尚且没有好果子吃,不得不跟她“和好”,何况是她?


    她忙下了床,挨着她娘一起跪下:“父亲,是我错了。不该因为之前的事受了委屈,便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顶撞父亲。”


    她倒是可以嫁出去,可得罪了景阳侯,她娘便是有了身契,这一辈子也难踏出这侯府一步。


    秦氏嘤嘤哭泣,苦苦哀求。


    半天,才见景阳侯的粉底靴子动了动,道:“秦氏,你出去。我有话单跟五丫头说。”


    秦氏无法,只得哭哭啼啼地去了。


    锦鱼跪在地上,直到双膝痛得钻心,才听景阳侯道:“起来吧。为父也知道你今日受了委屈。可是……你当明白,这世间没人可以不受一点委屈。今日小公爷来找我……说是找到了当初的船娘,得知那日船上只有你还有你的丫头。口口声声说咱们侯府骗了他,若是不让你见他一面,说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他便要闹上御前……这件事到底是咱们理亏。景阳侯府虽是煊赫,可到底比不上敬国公府。结下这门亲事,并不光是为了锦心,也是为了咱们景阳侯府。你虽在府外长大,却也是景阳侯府的女儿!景阳侯府好了,你自然也好。便是江凌,日后做了景阳侯府女婿,小公爷的连襟,走到哪里,别人也少不了多给他几分脸面!”


    锦鱼心知景阳侯说的也是实情,忙擦擦眼泪,乖巧点头道:“父亲的教诲,女儿必定谨记在心。”忙扶着茯苓的手站了起来。膝盖麻痛,豆绿立刻挪了张椅子过来给她。


    她坐下便伸手轻轻揉着膝头,心道她过去在庄子上过的日子,无忧无虑,从未吃过这种苦头,倒比在侯府跟人争来斗去强了百倍。因此也不稀罕江凌当什么小公爷的连襟。今日柳镇既是知道江凌早知道真相,却不告诉他,必会记恨。他不打压江凌,她便阿弥托佛了。哪里还指望沾什么光?


    至于什么家族荣辱……她嫁到永胜侯府,不拖景阳侯府的后腿就不错了。家族荣辱哪里轮得到她来操心?


    揉了几下膝盖,她才用绢子擦干净脸面,又亲自出来给景阳侯奉了茶,这才问道:“后来可怎么着了呢?”


    景阳侯瞥了她几眼,接过茶喝了几口茶,才道:“江凌……是个老实人。就是太实诚了,日后难免吃亏。今日这事,他原该否认到底。偏自己认了。小公爷气得恨,打了他一巴掌,叫我给拉开了。”


    锦鱼气得呆住。


    明明是柳镇自己糊涂,却怪到别人头上,还动手打人。他有什么好骄傲的?不过是投了个好胎。


    不由暗暗切齿,这笔帐日后有了机会,她定要找回来。


    “不过由此可见……人人都说江凌不中用,可他倒是个仔细人,也实诚。今日爹爹也不会叫你白受了这委屈。回头爹在户部替江凌谋个勾当,日后你们也能安稳过日子。”


    锦鱼不由转怒为喜。景阳侯虽是偏心,倒也没把心偏到咯吱窝里去。打了她一巴掌,定会给个甜枣,忙眉开眼笑,开心谢过。


    景阳侯白了她一眼,斥了她一声女生外向,便起身走了。


    *


    没几日,景阳侯便找了个宫里出来的嬷嬷进府教她规矩。想来上次她说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景阳侯还是上了心。


    那嬷嬷姓江,说是以前在皇后娘娘跟前伺候的。年岁大了,皇后娘娘特意开恩放了出来。各家各府想请都请不到,还是敬国公夫人帮的忙。


    既然有这么厉害的一位嬷嬷来府,自然不可能只教锦鱼一个。


    锦心与锦柔也都跟着一同上课。


    这江嬷嬷倒是特别会看人下草碟,对锦心捧着,对锦柔敷衍着,唯独对她盯得最紧。


    好在锦鱼聪明伶俐又自来好学,不把这当磨难,反当作难得的机会,认真努力受教。


    听说侯爷得了嬷嬷的回报,十分满意。


    许夫人身子渐好,对她亲切得好像以前那些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锦心也是,一口一个妹妹。


    一切风平浪静。


    锦鱼又要完成功课,又要照顾秦氏,又要种兰花,忙得一直没空。


    秦氏的脸恢复得很不错,只有当初许夫人戒指划出的那一道,如今还有一道白痕,好像在右脸颊上描了片细窄的白竹叶子。锦鱼甚是担心这道疤痕再也抹不去,秦氏却不甚在意。


    *


    转眼到了十一月中。敬国公府与永胜侯府都上门请了期,她与锦心如许夫人所愿,定在了四月十八同日出嫁。


    又过了两日,她接到了钟微的一张请贴。


    自上回下元节纳征礼之后,她与钟微便一直都有书信往来。


    十月末,钟微还曾想邀请她去宏图侯府赏菊花,她也忙得没空去。打发人从庄上选了两盆菊花送去。


    一盆绿的叫“绿纱幻影”。其色艳如翡翠,花瓣如丝飘拂,晃若一副轻纱衬着秋光。


    一盆金红的叫“朱砂金印”。花瓣如管,红比朱砂,中间花蕊却是金黄如圆圆的一个印鉴,富贵逼人。


    事后钟微写信来骂她:喧宾夺主。说是她送的两盆菊花,把她们家的菊花统统都比下去了。


    又说十一月二十她及笄,无论如何,锦鱼不能再礼到人不到。


    锦鱼诸事忙乱,倒差点儿忘了这事。


    可钟微极上心,提前几日,特意又下了帖子给她。


    因而这日上完江嬷嬷的功课,回去吃完中饭,歇了午,她便特意去了一趟古香堂,想求个许可。


    她一进西梢间,就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火炕烧得极热。


    侯爷也坐在炕上,身上穿着家常圆领闪绿素软缎衫子。


    锦心一身烟霞银罗花软缎,依在景阳侯身边,左手拿着一粒鹌鹑蛋大小的紫葡萄,右手握着一柄小银刀,正亲手替他挑葡萄籽儿。


    那温柔孝顺的模样,叫锦鱼见了,实在自愧不如。


    再看锦柔也坐在许夫人身后,正给许夫人捏着肩,一张粉脸红扑扑的,可见来了有一阵子了。


    她上前行礼请安,景阳侯微微点头。


    自从上回小公爷的事,锦鱼心里便与景阳侯有了一种说不出的默契。


    那是父女之间的秘密。之后,谁都没再提起过。


    她也微笑回礼。


    又向许夫人请安,问锦心好,一切完毕,才把钟微的帖子送上去给许夫人。


    锦心却笑道:“这贴子,我与六妹妹也有呢。到时母亲会亲自带咱们一起去。只是钟家富得流油,咱们送的礼品,可不能太寒酸了。妹妹若是手上没有合适的,只管跟我说,我替妹妹准备就是。”


    锦鱼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听了点了点头,没说话。她也不可能让锦心替她准备什么礼物。


    一旁锦柔却笑道:“前儿个五姐姐不得了那许多的及笄礼?哪里就难了她呢?倒是我……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四姐姐不如心疼心疼我吧。”


    锦心看了一眼景阳侯,笑道:“那你回头到我屋来就是。”


    许夫人便笑对景阳侯道:“江嬷嬷不愧是皇后娘娘跟前出来的,这才几日,我瞧着五丫头贞静了不少。锦心也越发有姐姐的模样了。”


    景阳侯捻须微笑,点头不语,十分满意这家里的一团和气。


    锦鱼心里却觉得有些好笑,又有点可怜景阳侯。


    夫人与女儿们都畏了他的威,在他跟前演这家庭和睦的大戏,只有他一个人乐在其中。


    *


    转眼便到了正日子,许夫人便带着锦心坐一辆车,命锦鱼跟锦柔坐一辆车,带着十来个丫头婆子,浩浩荡荡一起去了宏图侯府。


    她们到时,宏图侯府门外,早就车马如云,挤得水泄不通。


    等了好一阵子,才有仆妇过来,引着她们进了大门。


    在外院又换乘了宏图侯府的马车,往二门去。


    进了二门,又换了小轿,抬着走了好一阵子,才到了一处所在。


    第27章


    就见这是座二层八开间卷棚顶的大楼。楼门口挂着一副乌木金粉的对联, 她也不及细看,就见上头挂着块丈宽黑漆金粉大匾,上写轩昂瑰丽四个大字:明月松韵。不用猜想, 都知是当世名家手笔。


    下了轿, 进了一层, 就见站着些穿金戴银的婆子丫头, 都规规矩矩,并无交头接耳,喧哗无状之态。


    倒是从二楼上隐隐传来些笑语之声。


    便有丫头婆子引着她们上了楼。


    上去就见佑大的楼层,四周窗户上全镶着透明琉璃,屋里雪亮, 又不见一丝风儿。


    沿着墙边,每隔七八步,便放着一只两尺来高鳝黄铜铸麻姑献寿暖炉。


    虽是十一月底天气, 楼里却是暖如春夏。


    北面上首,有一层小暖阁,挂着梅粉色珍珠罗的幔帐, 辅着灰蓝地毯, 设着紫檀椅案, 案上放着细白瓷瓶, 里头插着一株臂粗朱砂梅, 花色鲜艳凌冽。


    此时京中梅花未开, 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只是瓶小梅大, 有些不稳的模样。


    台下一桌一桌地都铺着梅粉色的桌围,已经聚了不少人, 一片衣香鬓影。


    黄夫人不知从何处迎了上来,就见她身上穿着珊瑚粉玉鸟纹缂丝褂, 头上珠翠闪闪,上来便亲热地拉着许夫人的手,笑道:“我是请你们也难,不请你们也难!瞧瞧,你们家这三朵花儿一来,倒把我家五丫头比下去了!”目光却在锦鱼脸上多停了一会儿。锦鱼对她善意一笑。


    这边许夫人笑得慈祥:“这张嘴呀,说得人连个站处都没有。你们家五丫头那小模样标致得……不知道多少人家眼巴巴望着今日呢!还有今儿这场面,可是京里头一份了!”


    两人嘴里互相恭维客气着,自有丫头引了她们落座。


    她们的座位在前面第二排中间。


    头一排却仍是空着,想来都是些府邸更高贵的人家。


    她们这桌便陆续有人来,都是侯爵府邸,她一个都不认识。


    互相称呼过后,小姑娘们便都只跟锦心聊天。


    锦心也应付自如,大方得体,锦柔偶尔也能插上一两句话。


    只有锦鱼自己在旁边听着,也不知道话头来龙去脉,十分无聊,又是头一回参加这样正式的大宴会,难免好奇,四处多看了几眼,却不见钟微的身影。


    不想衣襟却被扯了一下,她抬眼看时,就见锦心冲她使眼色,低声嗔道:“你别东张西望的,像个乡巴佬。”


    顿时一桌的夫人小姐们都朝她侧目。


    锦鱼脸上羞红。可又无法辩驳,这确实是她失仪了。


    只得硬着头皮谢了锦心,回首端坐,闷头继续发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仪式总算开始。


    就见钟微被丫头扶着,从暖阁侧走出来。


    她上身穿朱砂红浮光锦绣联珠纹对襟衫,下面一条拖地闪金洒米珠儿绡纱裙。


    头上梳着朝云髻,倒是素净,只别了一朵红宝珊瑚珠花,想是为了方便回头插簪。


    打扮得十分华丽,比上次见着果然成熟了几分。


    就见黄夫人从首席上,请出了位王妃出来做赞者。


    那王妃生得有几分富态,身上穿着茄紫色银鼠褂,满脸通红,憋得好像真成个紫茄子般。


    就听黄夫人体贴问:“可是太热了?我叫她们开了窗户散散风。”


    就听一个少女俏声道:“可不是太热了?我母妃畏热,这屋跟个烤炉似的。”


    锦鱼不由好奇谁说话这么不客气,却见是坐在那王妃身边的少女,十二三岁的模样,穿着娇黄衫子,生得雪白圆润,倒是十分可爱。


    黄夫人忙叫人去开窗。


    不想那窗刚一开,一股凌冽寒风吹进来,只听得“哗啦”一声响,众人看时,就见那案上的红梅竟是被吹倒了。好大一枝梅花,连同白瓶,一起掉在灰蓝地毯上,鲜艳夺目的朱砂色花瓣散落了一地。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哪个女子的一生,及笄礼也只有一次。


    谁愿意出这样的意外事故?


    何况兆头更差,竟是“倒梅”。


    便是向来长袖善舞如黄夫人,一时竟对这番变故呆住,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倒是那王妃叫了一声“阿弥陀佛”,道:“快……快把窗还关上吧。”又埋怨那小郡主多嘴。


    小郡主不服顶嘴,母女两个几乎当场吵起来。


    钟夫人也顾不得自家事,忙两头劝。


    宏图侯家的丫头婆子们又有人赶紧去关窗。又有人抢着去收拾地上残花。


    好好的一个及笄仪式竟是上上下下顿时乱成一团。


    锦鱼见台上见钟微小脸发白,不由替她担心,可又没什么法子可想。却听得锦心小声道:“哎呀……这场面,可真是京里头一份儿了。”隐隐有幸灾乐祸之意。


    锦鱼眉头微蹙,横了她一眼。锦心怎么要强成这样?刚才许夫人不过说句客套话,她都不服气。


    钟微显然也是不知所措。


    她先是呆呆地看着地上,半天却猛地抬眼四处看了一下,竟拍了一下手掌,笑了起来。


    众人不由大惊。这姑娘莫不是给气疯了吧?


    却见钟微展颜笑道:“这可真是天意难违。我哥哥托人特意从北边给我找了这枝十全十美朱砂红梅来。我说这样完美的花儿,只有一位姐姐才配来插。可我听说她近来在家学规矩没空儿,因而没好意思跟她提这事。如今可见老天爷都有心成全我的愿望,硬要她来帮我这个忙了!”


    小小年纪,面对如此变故,没乱发脾气,反而转眼就把这意外“倒梅”,说成是天意眷顾。这番心胸机敏,在座看明白的人无不在心中大赞。


    锦鱼见钟微眼神投向自己,只微一怔,便大大方方站起来,笑道:“若是妹妹说的是我这个姐姐,我自只好出来献丑了。”


    钟微狭长的眼睛弯弯如月,福了一福:“卫五姐姐,那便有劳了。”


    众人惊诧的目光纷纷投向锦鱼。


    绝大多数人都不认得她。


    就见她乌发如云,梳着垂发分心髻,戴着一对儿珍珠箍,一粒粒俱有龙眼大小。右鬓边插一枝赤金飞凤挂红珊瑚珠的钗子。


    上身一件银蓝妆花缎的窄裉袄,下面拖地闪银白纱裙,小腰一握,系着一条娇黄丝绦,悬着玉佩香囊。


    明明是临危受命,众目睽睽,她却半点不慌张。从容走来,窈窕中带着一股子大气。


    随着步子踏出,那血红的珊瑚珠子,便在脸颊边晃动起来,衬得她肌肤玉雪,眉目楚楚,下颌灵巧。


    美貌出众倒也罢了,最难得是有一种明媚的朝气。


    如晨露映霞,如雪积骄阳。


    夫人们见她是从许夫人那桌起身的,又姓卫,行五,便知是景阳侯家卫家的,还是个庶女,都不由大为惊诧。


    当场就有人打听起来,问可许了人家。


    黄夫人笑道:“叫永明侯江家三郎抢了去。前些日子,我做的全福人,下的聘。”


    众人不由又是惋惜又是议论,再朝台上看去。


    *


    锦鱼双腿跪坐在地毡之上,飞快地估量着。


    这花枝太大,花瓶太小,若是仍这般插着,怕是还会倾倒,她便道:“去找只方瓶来,若是没有,象腿瓶也成。越大越好。”


    自有丫头飞奔去了。一时抱了好几只瓶子来。


    锦鱼选了只汝窑天青方瓶,用花枝比了比,这才飞快下手剪枝,整理花朵。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已经完成,将那梅花一一插入瓶中,放到几上。


    所谓化腐朽为神奇也不过如此。


    之前那朱砂红梅浑然天成,艳色凌厉,可众人赞的也不过是花儿生得好。


    如今叫她仿佛这样随手一插,却是立刻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儿。


    最妙的是,之前那梅花满枝过于饱满,经这一番折腾,花儿稀疏不少,反显得错落有致,意趣悠远,韵味风华,竟远超之前。


    偌大一个暖阁,因这鲜活的花儿变得生机昂然,美如化境。


    赞叹之声络绎而起。


    那王妃既解了窘境,便笑对黄夫人道:“果然天意如此,好事多磨。微丫头日后必有大福。”


    见锦鱼下台正正走过,便随手拉住,上下打量了一下,笑道:“真是个伶俐的孩子。之前在宏福寺替寻禅老和尚插了玉簪花儿的卫五姑娘,也是你?”


    锦鱼说是。


    王妃甚喜,竟抹了手上一只赤金镶蓝宝镯子套在锦鱼腕上。


    锦鱼大为意外,也不好当众推辞,看了一眼黄夫人。


    黄夫人便笑道:“你只管谢了定北王妃就是。她是最爱花儿的。日后怕是少不得要找你的麻烦。”


    定北王妃笑道:“听你胡唚!她又不卖花儿,我能找她什么麻烦!”


    锦鱼不由有些惊诧。定北王妃可是洛阳庄的大主顾,只是她没见过真容罢了。此时倒也不便自报家门,便收下谢过,回到桌上。


    桌上之前对她视而不见的众人再看她时,目光便已大不相同。


    锦心脸上似笑非笑,问:“你什么时候,跟钟五姑娘竟这般熟悉了?”


    锦鱼想了想,笑道: “大约这便算是一见如故。”


    *


    接下来,钟微的及笄礼总算是顺顺利利。


    礼成后开了宴。


    钟家的酒宴,果然是珍馐海味燕窝鱼翅如流水。


    等吃完,这才分了两拔人。


    楼上看戏,楼下聊天。


    楼下中间一个大厅,四周又分东西南北各小厅。


    不想在楼上看戏的姑娘们便都渐渐聚在了东厅,或坐或站,喝茶聊天。


    数十位姑娘,锦心倒是认得一半,自去聊天结交,说笑不断。


    锦鱼见角落里有个绣墩还空着,便走去坐下。她除了钟微,便只认得王青云与柯秀英两个。可柯秀英一直贴着王青云,锦柔也死命往她们那边凑。王青云身边围了一堆人,颇有些众星捧月之势。


    她懒得过去凑热闹,便面带笑容旁观,却听身旁有人问:“姐姐在笑什么?”


    她抬头,就见钟微不知何时挽着小郡主的手,一起走了过来。问话的是钟微。


    她忙起身见过,这才知道小郡主叫长宁。


    那长宁郡主却拿眼睨着她,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哼”了一声,道:“姐姐怎么会跟她交好的?她不是个庶女吗?”


    锦鱼不由暗暗皱了皱眉头。


    怎么这些人一个个天天嫡呀庶的。


    嫌弃庶子庶女,就别娶小老婆,别生呀。


    可这样的场合,她也不能跟小郡主吵架,只能当没听见。


    就听钟微道:“我交朋友,全凭喜好。”说着,亲热地拉了锦鱼的手,道:“说吧,你怎么谢我!”


    锦鱼莞尔,道:“我帮你解了倒霉运,你不谢我,反倒要我谢你,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钟微笑道:“明明是我的及笄礼,却让你沾了福运去。从今儿之后,这全京的夫人小姐,怕没人不知道你卫五姑娘会插花的大名的!再一打听……哎呀呀,原来那闻名遐迩的洛阳庄也是卫五姑娘的。你可眼看就要发大财了,怎么不该谢我!”


    锦鱼哪里有她想的那么远,被她逗得直笑。上回她送菊花来,钟微才知道洛阳庄是她的。


    就听长宁郡主道:“洛阳庄是你的?你会种牡丹?我母妃那株盛丹炉就是你种出来的?”


    锦鱼点头。


    长宁郡主小眼睛亮晶晶地:“我要告诉母妃去!她必定欢喜。”


    锦鱼莞尔。这位小郡主口无遮拦,天真烂漫,在一众假模假式的贵女中,也是难得。


    今日钟微是主人,长宁郡主是贵客,她们三人没说上几句,便有人看见了。


    顿时这小小的角落,成了热灶,众人皆往这头挤过来,以长宁郡主钟微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半圏。锦鱼身旁原坐着的几个姑娘,见状都忙起身给钟微和长宁郡主让座。


    那长宁郡主也不客气,拉着钟微便坐下,又见人全围了过来,越发得意,便道:“我倒有个主意,不如一会儿把大家伙儿的礼物全都摆出来,也不说是谁送的,单看钟姐姐最喜欢哪个?选出个状元,榜眼,探花来,如何?”


    第28章


    锦心便头一个笑着凑趣赞成。


    众人自然也都道好。其实众人送礼莫不花了心思。可钟微收下, 只怕也没工夫拿出来一一查看,更不可能记得清楚谁送了什么。如今机会难得,谁不想自己的礼物能在正主跟前露个脸呢?


    钟微推脱不成, 便只得吩咐丫头把姑娘们送的礼物都取来。


    坐等之际, 锦心不知何时挪到了锦鱼身边。


    锦鱼抬头见锦心冲她微微一笑, 想了想, 便起身把座位让给了她。自己反起身往外头去,找了个茶桌。见桌上放着只娇黄梅花提梁壶,旁边放着几个鸡蛋大小的青瓷折腰梅花杯,便自己动手斟了半盏茶,抿了一口。


    就见众丫头婆子们一阵忙碌, 抬出数张黑漆几案拼在屋子中间。


    又用红漆海棠盘将礼品呈上,一件件摆放出来。一时只见满室生辉。


    众人便都围过去看。锦鱼也跟在后头凑热闹。


    就见什么金钗玉环如意香鼎都是寻常,最打眼的是一个玉石红梅花盆景, 高三尺,玛瑙雕佛手为盆,盆下配镂雕红木座。金丝为枝, 红玉为花, 青玉为叶, 白玉为蕊, 花枝亭亭, 柔中带刚, 婀娜妩媚, 价值连城。


    那长宁郡主先就跑到这梅花边上站定,一脸得意。生怕别人看不出来, 这是她送的。不过这手笔确实也大得有些异乎寻常。


    钟微是个有眼力价儿的,当下挤了挤狭长的眼眸, 笑道:“这自然是状元了。可巧也是梅花。”


    长宁郡主便笑得露出粉嫩的牙龈来,道:“果然是我送的点了状元!其实今儿若不是卫五姐姐自己急着站起来,抢着去出风头,我便要让你用这个去摆景了,岂不比那真花儿强百倍!”


    锦鱼在后头听得,不由哭笑不得。这才明白长宁为什么提出叫众人看礼物。


    因为是小郡主叫开窗的,多少算是闯了祸。如今急着叫钟微看她的礼物,也是想请求钟微原谅的意思。


    可小郡主说她想出风头,却有些不讲理了。可她又不好跟人家隔空吵架。正郁闷,就听有人接话道:“我那妹妹有些不懂事。郡主便瞧在我的面上,原谅她罢。”竟是锦心。


    锦鱼心道锦心当时也在桌上,明明知道当时钟微看着她,她才起身的。江嬷嬷反复教导过她们,一家子的姐妹,出门在外,便该互相维护,才不会叫人瞧笑话。可见锦心是半点没听进去。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才好。


    正暗自鄙夷锦心,却见那小郡主睁着小圆眼,像只不懂事的小鸡,道:“我哪里有怪她?我还叫她姐姐呢!”


    有几个姑娘不知道是城府浅,还是本来就不喜欢锦心,竟是出声笑了起来。


    锦心一张粉脸顿时胀得通红。


    锦鱼自己也忍不住偷偷地翘了翘嘴角。


    却听钟微道:“我若早知道郡主送了这份大礼,自然也不会去求卫五姐姐帮忙救场。”


    锦鱼不由感叹。看看人家钟微,年纪虽小,却是明明白白。长宁郡主身份既高,为人又幼稚无礼,钟微竟也没怕得罪她,反坦然说是自己求她帮忙的,算是替她澄清了出风头一说。倒是比锦心这个亲姐妹便像姐妹。这个朋友真值得一交。


    长宁听了这话,显然有些不以为然,道:“姐姐叫她帮忙是抬举她。怎么用得上一个求字?喂……卫五姐姐,钟姐姐待你这么好,你干嘛躲得人影子都不见?是不是送的礼见不得人?!”后半句话,长宁是隔空朝着锦鱼喊的。


    众人如今都认得锦鱼。一听前头喊,竟自动分开,给她让出了道。


    锦鱼只得无奈上前,道: “我送了一幅画儿。”她哪里知道解了钟微的围,却无意中得罪了一心想显摆的长宁郡主。


    “画儿?你送的是画儿?谁的手笔?”不想锦心竟提高了声音问,像比谁都紧张。


    锦鱼本来也没想到会被拉出来示众,只得硬着头皮道: “我自己画的。”


    就听人群里有人“噗嗤”笑了一声,道:“王姐姐,您诗画双绝,一会儿倒要请您好好品鉴品鉴我五姐姐的画儿。”却是锦柔。


    王青云倒谦虚道: “卫六妹妹谬赞了。我哪有这样的本事?”


    锦心则蹙眉低声训锦鱼道:“我明明提醒过你。钟家什么好画儿没见过……你若没有好东西,只管跟我说,我送你一件便是。”


    锦鱼心里愠怒。锦心真的太爱争强好胜了。这是怕她送的东西叫人嘲笑,连带着一起丢了自己的脸面,才急急撇清。


    想着钟微的好日子,也不好跟锦心发作,便只挑了挑眉毛,故意上前挽住钟微的胳膊,亲热地道:“你敢嫌弃我,我便不跟你做朋友了!”


    江家穷,她自己也不算多富。虽然上次老太太寿宴,她狠狠发了一笔小财,可她早叫茯苓和豆绿两个一一登记在册,准备记住这些人情。根本没打算把那些东西随便拿出来送人。


    而且她也没打算以后出门,都跟人比富。更不可能为了送礼跟许夫人或是锦心开口。


    钟微大笑:“不敢不敢,快告诉我你送的是哪一幅,便是一幅白纸,我也选了做榜眼!”


    锦鱼目光淡淡扫过锦心锦柔,凑在钟微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锦心锦柔的脸上轻讽的笑意顿时僵住,像是霜打的茄子。


    她们与钟微早就认识,虽然不能算很熟的姐妹淘,但锦鱼才见过钟微一面啊,怎么就能跟钟微好成这样!上次在宏福寺,钟微也是一直帮着锦鱼。


    不过有人比她们还看不过眼,长宁郡主挥着小手,跳脚嗔道:“你们作弊!不算不算不算!”


    钟微笑得花枝乱颤,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道:“好好,不算不算。那她的画儿我便自己一个人欣赏罢了!”


    锦鱼也大大方方走到桌边,取了一个两尺长的红木雕花匣子,道:“我的不参加评选便是。”说着把那画匣子递给钟微身边的丫头。那丫头便收了下去。


    长宁郡主拧着眉毛,似乎不太满意这个结果。


    钟微见状,忙拉她一起去点评别人的礼物。一一看去,赞不绝口,拿起这样也好,拿起那样也好,谢了又谢,最后勉为其难地选出了两样。


    一件是红木透雕座的刺绣插屏。屏芯绣的不是花儿鸟儿,也不是山水,却是白桃子,红石榴,黄佛手,紫葡萄,四种果子,鲜活得很,好像拿来就能咬一口,十分别致有趣。


    锦鱼不由也上前细看了几眼,见小小一幅绣品,就用了抢针,套针,平针,斜缠等针法,可见是下了工夫,用了心的。


    送这插屏的却是工部顾尚书家的嫡长女顾茹,个子娇小,玲玲珑珑。


    另一样,却是一个巴掌大的五方财神白玉雕。东方甲乙宫青金财神、南方丙丁宫赤金财神、西方庚辛宫白金财神、北方壬癸宫乌金财神、中央戊己宫黄金财神。五方财神齐聚。玉质油润如脂,雕工细腻,人物活泼,出神入化。


    钟微拿在手里,笑道:“谁送的?知道我是个小财迷?”


    众人哄然大笑,丫头忙要去查礼物册子,王青云却站了出来,笑道:“自然是我。”


    王青云给人的感觉颇为清高出尘,送书送画送文房四宝都好,不想竟这般了解钟微的喜好,送了这俗不可耐的东西。


    上回在宏福寺锦鱼便看出来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王青云一直颇想讨好钟微,下足了工夫投其所好。锦鱼心里不由暗暗佩服她目标明确,能曲能伸。


    众人又赏玩一回礼物,各自扎了小圈子说话。


    锦鱼自然是一直跟钟微与小郡主一道。


    锦柔紧贴着王青云,王青云又贴着钟微,因而便也在一处。


    倒是锦心与她们呆了一会儿,见没人跟她搭话,黑着脸去找了顾茹说话。


    小郡主直言快语,钟微磊落洒脱,王青云满腹诗书,锦柔见缝巴结,锦鱼自己却是听多说少,偶尔插一两句俏皮话。


    几个小姑娘们在一处,唧唧喳喳说不完的闲话。


    不知怎么就提到腊八节。


    王青云便问锦鱼道:“我们几个年年腊八到宏福寺施粥,不知道今年你可有空一起来?”


    锦鱼不知道她说的“我们”是哪几个,想了想道:“多谢姐姐相邀,我要问过母亲才能知道成不成。到时候,还烦姐姐给我下个帖子吧。”


    锦柔忙也央着王青云要帖子。


    王青云笑笑应了。


    时间过得飞快,一时便有丫头来通知道:“楼上的戏散了,定北王妃这就准备走了。”


    众人忙跟着小郡主一起上了楼。


    就见上头也是三三两两,一圈一群,都在互相闲话告辞。


    其中自然是北定王妃周围围着的人最多。长宁郡主自去见王妃。


    锦鱼四处看了一眼,见许夫人正带着锦心锦柔与敬国公夫人站在一处,敬国公夫人拉着锦心的手,满脸笑容,一眼就看得出来,她对这个准儿媳妇十分满意。


    想比之下,这样的场合,江家连受邀的资格都没有。


    她也不想硬凑过去,见身旁桌子空着,便顺势坐下,远观众人。


    不想才坐了片刻,就见王青云走了过来,对她笑道:“今儿都没找着机会跟你说几句私房话儿。”


    锦鱼虽知王青云对她好,更多是为了讨好钟微,但是她也不讨厌王青云。


    努力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人有什么错呢?何况她觉得钟哲人也不错。


    她忙站起来,王青云立刻按住她的肩头,一同坐下,与她寒暄起来,未了道:“你可知令尊托了家父,要在户部替江三爷安排一个勾当的差事?”


    锦鱼不想此事王青云竟是知道,忙微红了脸,点了点头。


    王青云抿着嘴笑道:“这差事虽只是个小小的八品官,可不管是管出纳,还是茶盐,好可多着呢。可见你虽是在庄上长大,令尊疼你不比别个少。”


    锦鱼虽知景阳侯最疼是锦心,但也不好驳她,谢过,正要说话,王青云之继母齐夫人却走了过来。


    锦鱼忙起身问好,齐夫人亲热地拉起她的手,拍了拍,笑吟吟道:“我们要回去了。等我家梅园花开,请你来赏花。”


    锦鱼行礼谢过,将齐夫人与王青云直送到楼下。转身刚上楼,就听有人道:“你怎么乱跑?我们也要回去了。”


    她忙循声转头,就见许夫人站在离楼口不远的地方,正与一位穿着绿绸绣暗红菊草的夫人在说话。锦柔乖巧地站在一旁,想来敬国公夫人也已经走了。锦心正朝她走来。


    她正要迎上去,却忽听有人道:“卫五姐姐,你在这里,我正四处找你呢!”


    这声音清脆爽快,她如闻仙音,忙回头,果然见是钟微,再看楼面上,不知何时,北定王妃与长宁郡主已经不在了,楼上人群也空了一半。


    钟微道:“卫四姐姐,我看你母亲正跟蒋夫人说得热闹,谁不知道蒋夫人新闻最多,且得有一会子呢。我先拖卫五姐姐去见个人,一会儿便送她回来。”


    说着也不管锦心答应不答应,拖了锦鱼便往楼下跑。


    锦鱼有些反应不过来,叫她一路拖下了楼。


    一径竟出了楼,也不知道往哪里去。


    豆绿忙追上前来,给她披上那墨蓝云锦小羊羔的披风。


    第29章


    锦鱼跟着钟微出了松韵楼, 拐上了一条松林小径,经过北厅窗下,再往前走, 拐过一个小弯, 竟赫然见有一座四柱粉墙的水榭。


    原来那松韵楼竟可眺望一片池塘。


    只是这时已经十一月末, 除了一片清碧枯水, 池中只剩些残荷枯苇,没什么好看的景致。


    钟微拉她进了水榭,叫了个丫头守在门口。


    豆绿却一定要跟着锦鱼进去。


    锦鱼想了想,她虽相信钟微不会害她,可是在别人家里, 连她亲爹景阳侯都可能出卖她呢,今日万一出了什么事,有豆绿在, 也有个帮手,便道:“我的事都不瞒豆绿的。”


    钟微一笑,便罢了。


    *


    水榭四周都关着隔扇, 隔扇上糊着白窗纸, 透出光来, 虽不甚明亮, 却也看得一清二楚。里面桌椅俱全, 却空无一人。


    锦鱼不由挑了挑眉, 睁眼望向钟微。


    钟微拉她坐下, 道:“不是要见什么人。只是我有话儿,想问姐姐, 可却总没个机会。”


    锦鱼便道:“什么话儿这般要紧?不能写在信中?”


    钟微绕着她转了一圏,笑道:“我想问你, 救了小公爷与江三爷的,是不是你?”


    锦鱼猛然一惊,难道这事已经传开了?按理不该瞒着钟微,可她答应过锦心与许夫人的,也不想节外生枝,想了想,笑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呢?”


    钟微睁大了眼,顿足惋惜笑道:“原来我哥哥说的都是真的!姐姐……我想不明白,你怎么就把功劳让给了你姐姐?是被逼无奈么?”


    锦鱼不由更是惊诧:“你哥哥又是怎么知道的?!”说完,才意识到自己露馅了。等于承认了这事。不由懊悔,轻轻拍了钟微的胳膊一下,她太老实了,三两下就被钟微把话套了出来。


    钟微狭长的眼睛里黑眼珠子转了转,道:“我告诉你实话,你可不许生气。”


    锦鱼点头。她哪有什么好生钟家兄妹气的地方?


    就听钟微道:“其实……其实我哥哥猜救了小公爷的人是你。你却不肯承认,他便料定你看中了江凌。那日他提出要见面礼,也是试探,不想你一下就中了计,竟送了玉佩给江凌。”


    锦鱼大骇。难怪钟哲小小年纪便能掌管钟家十八家商铺。这洞察能力近乎妖孽。


    半天,她才回过神来,问: “他怎么猜到的?”


    钟微得意道:“我哥哥这个人……怎么说的呢?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他都能瞧出个所以然来。当时小公爷的小厮说豆绿面熟,他瞧见你扯了豆绿的后襟一把,便知道你在有意隐瞒。”


    锦鱼默然。不过心中却是一动。钟家兄妹都这般厉害,她是没法子跟人家斗心眼的,不如就好好结交成朋友罢了。


    “你哥哥可真有本事。我上回答应要送他一盆插花,却始终没有机会。可惜如今天寒地冻的,你这里也没什么现成的花木。”锦鱼有些郁闷。


    钟微拉着她的胳膊,双眼弯弯,笑得有几分谄媚,道:“这倒没事,来日方长。不过……我想问你,你可知道那江凌是京里有名的绣花枕头,绰号叫作江玉囊?你若愿意做我嫂子,我便求了我哥哥,叫他帮你把这亲事退了。如何?”


    锦鱼不由两颊飞红。这叫什么话?!原来这才是钟微想说的话。自然不能写在信上。


    钟哲确是不错,可当时她爹问她时,她都没动念头,如今纳征礼都过了,她更不可能反悔。不过钟微总是一片好心,她轻轻摇了摇头,笑道:“你就这么喜欢我么?也不嫌弃我是庶女?”


    钟微道:“我跟我娘都说,姐姐是个厉害的。姐姐与我哥哥极配,别人怕是辖制不住他。”


    锦鱼不由有些哭笑不得,他们钟家人是不是以斗心眼为乐?她有什么本事辖制钟哲?


    钟微又道:“若说嫌弃,我怕姐姐嫌弃我。姐姐能把洛阳庄打理成丰台第一花庄,我除了会投胎,还有什么别的本事么?至于我母亲……那是最和善开朗不过的一个人,从来不会瞧不起谁。”


    锦鱼“噗嗤”笑出了声。会投胎可就是最大的本事。


    她看向钟微,眼神中更多了几分亲密。这些事,钟微不说,她又怎么会知道?交朋友贵在坦诚。“那以后咱们便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你告诉我,为什么不想要王青云做你嫂子?”


    钟微抿着嘴,双眼上翻,做了个怪相,却不肯说。


    锦鱼想了想,道:“莫非……你瞧中了王青山?”


    话音未落,钟微就一蹦老高,脸色发白,双眼圆睁,


    锦鱼“哈哈”拍掌大笑,道:“我也有几分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本事。”


    在宏福寺,钟微除了给她投了棋子,便是投给了王青山。王青云方方面面都不错,又对钟微十分巴结,除了这个理由,她实在想不出,钟微为什么不想王青云做嫂子。


    钟微脸红耳赤,满脸羞赧,拧着身子道:“我……我只是觉得她……她老是一本正经的,跟我哥哥不配。”


    锦鱼“啊”地怪叫了一声:“你这叫什么话!刚才说我与你哥哥般配,难不成在你眼里,我是个不正经的!”


    钟微啊啊跳脚,上来捂她的嘴。


    锦鱼笑得瘫在椅子上,一边扭着脸躲让。


    钟微拧不着她的嘴,索性伸手去拧她的肚子,锦鱼怕痒,笑着躲闪,两人推搡着闹成一团。


    忽听外头有人道:“咦,你守在这里做什么?五妹妹跟谁在里头?!”却是男子的声音。


    锦鱼顿时噤了声。


    钟微正半扑在锦鱼身上,也顿住了。


    两人面面相觑,却听外头门响,钟微手忙脚乱爬起,叫道:“别进来……”。


    可是已经晚了一步,一道光从门□□进来,背着光,走进一个男子,穿石青闪金圆领锦袍,外披一件全白狐毛的斗篷。


    锦鱼被钟微闹得鬓角松散,忙抬手抿了抿,起身拉起披风兜帽挡住头脸,道:“妹妹,我也该回去了。有事写信罢。”


    钟哲似乎很意外,站在门口发呆,一句话没说。


    锦鱼经过时,对他福了一福,轻盈如一阵风似地消失了。


    *


    锦鱼回到松韵楼,就见偌大一座楼宾客已经散尽。


    一楼大厅里,黄夫人陪着许夫人坐在椅上,正说着话儿。


    见她回来,许夫人面带微笑,眼神却冷如冰霜,道:“钟五姑娘叫你去见什么人了?”


    锦鱼说不出话来。


    她若说什么人也没见,怕是许夫人也不相信。可若说见了,她哪里凭空捏造出一个人来?


    至于钟哲……大约以为家中客人都散尽了,才过来的。


    更何况,她若提了他,岂不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黄夫人笑着打岔道:“我家丫头今儿玩疯了。真真失礼。倒叫你们好等。”


    锦鱼忙屈膝行礼道:“钟五姑娘不嫌弃我愚拙,肯跟我结交,是我的荣幸。”


    好在她刚说完,钟微就喘着气追了上来,道:“水榭那边有棵梅花,也不知道怎么了,就不开花,我请姐姐去瞧了一眼。”


    这谎话并不高明。


    可是已经够用了。在人家宏图侯府,又是黄夫人跟前,许夫人便没再追问,起身告辞。


    可回到家里,换衣裳时,茯苓清点东西,发现她头上那枝赤金飞凤挂红珊瑚珠的钗子不见了。


    锦鱼不由有些心慌。


    倒是豆绿机灵地道:“姑娘给了钟五姑娘。说从今往后,跟钟五姑娘便是情同姐妹。”


    茯苓一向老实沉默,当即点点头,一言不发,把换下的衣裳首饰都一一收拾起来。


    锦鱼虽见糊弄过去,还是不放心,第二日便给钟微写了封信,说“昨日与妹妹水榭一叙,其乐无穷。赠给妹妹的珊瑚挂珠钗虽是菲薄,还望妹妹妥为保管。你我今日虽未结金兰之义,但已有姐妹情深之谊。”又把王青云邀请她去施腊八粥的事情说了,这才封了信,交给茯苓,请她想法子送去宏图侯府给钟微。


    过了几日,钟微回信来说,说那日礼物太多,她一时忙中出错不知那珊瑚挂珠钗放在何处了,求她原谅,还送了她一只芙蓉点翠碧玺花簪赔罪,说是一对儿的。她自己留了一只,给了锦鱼一只。


    锦鱼心知那东西钟微没找到,不知道被谁捡去了,心里虽然有些害怕,可又一想,反正跟钟微已经说好了,便是有人要用这个做文章,怕也没办法做到她头上来,便把这事搁下,专心应付江嬷嬷的功课,又忙着收集药材,准备再配制一些玉肌膏给秦氏用。


    *


    中间不过下了一场大雪,王青云邀她去施腊八粥的帖子就来了。


    她仍同上回一样,请安时拿给许夫人看,问可不可以去。


    当时锦心与锦柔也在。锦心脸露酸意。锦柔揪着手帕,咬牙生着闷气。


    锦鱼没想到王青云竟然连锦柔都没给下帖子。


    许夫人便斜着眼儿瞟了一下那帖子,道:“上回在宏图侯府,你便忘了贞静二字,大出风头,别人表面上说你能干,背地里谁不嫌弃你不知分寸。你眼看就要嫁人了。我不让你去,原是为了你好。”


    锦鱼心知争辩无用。若是锦心也被邀请了,许夫人说的定又是别样的话。


    她便乖巧地应了,只道:“那我便托人给王家姐姐送几两银子,算是尽了心意吧。”


    许夫人不置可否。


    锦鱼便只当她答应了。回去便写了封信,封了二十两银子,让茯苓亲自送去给王青云。


    三姐妹里,王青云单请了她,她心里其实是暗自欢喜的。


    她因不是在府里长大的,比不上锦心锦柔,在闺秀圈中没什么朋友。


    如今总算是有了两个属于她自己的朋友。


    怎么说都是可喜可贺。


    王青云当天便回了信,说江凌的差事已经定了下来,负责给工部修膳处发放银晌。


    又说江凌暂时没法子去上差,因不知道什么缘故叫小公爷打了一顿。


    锦鱼自然知道是什么缘故,可还是气个半死。


    还能是什么缘故?


    这小公爷真是跋扈,倒跟锦心是天生的一对。


    打了江凌一次不够,竟是又打了一次。


    她暗暗在心里又给柳镇记上了一笔。


    *


    到了腊八那天,各府都有天子赐粥。


    景阳侯府也不例外,锦鱼也分到几口。那粥盛在小小的五彩琉璃碗里,粘稠温热,隐隐看得出胡桃、松子、乳蕈、柿和栗。


    锦鱼头一回喝这天子赐的御粥,只觉得味道虽甜,却不够香。


    她用银勺子喝了两口,便放下了,要让给秦氏。


    秦氏却攒着眉头,把粥又推回来,眼中微红,道:“明年你可就喝不着了。”


    江家大约早没什么圣宠。


    锦鱼心道: “我自己熬的比这好喝。”,转眼瞥见香罗还站在一旁,便不好多说什么,又拿着小勺喝了两口,道:“我倒不饿。姨娘替我喝了吧。凉了可惜。”


    母女两个正在互相推让,却听得外头一片吵嚷,有人道:“夫人叫姑娘去古香堂。豆绿闯了祸,如今夫人正审她呢。”


    锦鱼手上一颤,银勺子“咯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第30章


    豆绿是家生子, 自小长在洛阳庄的。五六岁时叫秦氏挑了来给锦鱼作丫头。


    虽然一同挑来的还有另外几个,可就豆绿最机灵,也最得她的喜欢。


    感情上, 豆绿虽比她大一岁, 她却总觉得豆绿像她的小妹妹。


    反倒是锦心锦柔, 身上虽与她流着同一个父亲的血, 却让她觉得陌生。


    豆绿有时在她跟前没规矩,性子大胆活泼些,但却不是傻子。知道侯府是什么地方,能闯什么祸?大到许夫人要大张旗鼓在古香堂审她?


    她怀疑许夫人是在故意找茬。


    她忙叫茯苓陪着,披了件大红羽纱面的小羊羔斗篷, 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古香堂。


    意外地,许夫人竟不在平常理事的西梢间,而是在东花厅。


    她跳进门一看, 惊得僵在了原地。


    不仅锦心在场,景阳侯也在。而最最意外的,是江凌也在。


    江凌眉梢嘴角红肿着, 唇边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血红, 大约是结的痂。


    可这伤丝毫没削弱他的美貌, 反是美玉残缺, 素馨埋地, 让人怜惜。


    身上却穿着件明蓝色织梅花图案的锦衣, 领口袖口都镶着雪白的风毛。那锦衣质地光华夺目, 一看就非凡品。


    看样子伤得不太重,也顾不得细看, 忙又去找豆绿。就见厅中地上,豆绿缩成小小一团, 跪在当中,两个小发揪不知道被谁扯掉了一个,黑发半披下来,挡住了一边的脸,看不清楚表情。


    她忙定定心神,上前双膝弯曲,给景阳侯与许夫人行了礼。


    景阳侯也不叫她坐,黑着脸,指了指豆绿,道:“你……你怎么教的丫头!”


    锦鱼不知道话从何起,见江凌也在,便猜多半与豆绿给江凌玉肌膏有关。


    她这回给秦氏配玉肌膏,多配了一些。


    想着今日江家定有婆子来送腊八粥,便让豆绿寻机交给她们,让带给江凌。


    她想了想,道:“她无论做什么,总是受了我的指使。若说有错,便都是我的错。还望父亲明示因由。”


    “砰”地一声,景阳侯气得拍了桌子,道:“你糊涂!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就敢说是你指使的?!她……”景阳侯一抬手,一件殷红的东西像只鸟似地朝她飞来,她伸手一捞,却是一枝珊瑚钗,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就是自己丢掉的那枝


    只是拿在手上细看,却见虽是做工不俗,却比不上她的那支。


    “这是什么?”她问。


    景阳侯气咻咻地不答。


    “你可真真养了个好丫头!菜还没上桌呢,她倒先想着偷吃。今儿她竟跑到外院去,要私传此物给江家姑爷,被人抓了个正着。”这话却是许夫人说的。


    锦鱼心头一跳。豆绿对她一片忠心,当初还反对她嫁江凌,怎么可能去勾搭江凌?她飞快地瞟了一眼江凌,见他半垂着眸子,脸色凝重,宛如一座雕像,看不出在想什么。


    她今儿让豆绿把玉肌膏给江家的婆子,可没让豆绿跑到外院去,这钗子又是哪里来的?


    再说豆绿怎么就算知道江凌来了,怎么跑到外院去的呢?外院那么大,人那么多,豆绿又是怎么找到江凌的?


    她正低头沉思,却听“啊”地一声,接着便听锦心道:“母亲,这支珊瑚钗我之前就瞧着眼熟。您瞧瞧,这是不是那日五妹妹去钟五姑娘的及笄礼时戴过的?莫不是……”


    言下之意,是她指使豆绿传送的。虽然她与江凌已经定亲,可背着父母,私送定情之物,行为未免过于轻浮。


    这丢掉的钗竟真被人作起文章来。锦鱼不由心中大为庆幸,当时未雨绸缪,正想张口解释,却听景阳侯道:“这样的丫头,留在身边也是祸害。今日便拉出去发卖了。”


    锦鱼吓得脑子嗡地一响,声音都在发颤:“她……只是在奉命行事。”虽不知事情真相,她也不能这样任由景阳侯把豆绿给卖了。


    “哐当”一声响,景阳侯衣袖一挥,茶碗落地,打了粉碎。


    “你……你……”景阳侯气得颤抖着手指指着她“愚蠢!取家法来!”


    也不知道是说她指使豆绿做这样的事愚蠢,还是她居然承认这事,没让豆绿当替死鬼愚蠢。


    锦鱼见景阳侯连她都要打,急忙冲到豆绿跟前,喝道:“豆绿!玉肌膏呢?你弄哪儿去了!


    豆绿这才抬起头,小蒜头鼻子一耸一耸地,叫了一声:“姑娘!”便哇哇地哭了起来。


    锦鱼见她两边脸颊高高鼓起,红肿如桃,嘴角还挂着血丝,又是心疼,又是愤怒。显然豆绿惨遭毒打,却什么也没说。


    豆绿两眼巴巴地看着她,道:“我拿了玉肌膏准备送给江家婆子的。可那两个婆子身边一直有人。我没法子,听人说江家姑爷亲自来送腊八粥了,人在外院。我便塞了看二门的婆子一两银子,溜了去找他。可……可刚要把东西给他,便……便叫人捉住了。玉……玉肌膏就……掉掉……掉池塘里去了。”


    “明明是你扔进去的!鬼鬼祟祟的,谁知道你扔的是什么?分明是想毁灭罪证!”就听有人喝道。


    锦鱼循声看去,却见一个大脑门子,竟是香罗。香罗站在锦心身后,她之前没注意到。


    她心头一动。怎么那么刚刚好,香罗偏看见了?豆绿也不是傻子,不可能明明看见香罗在旁边,还给江凌递东西。除非……香罗其实一直偷偷在盯梢。


    这哪里有巧合,分明是陷害。只是……锦心这样处心积虑地害她,到底想得到什么?


    可就听脚步声响,她抬眼就看有两个婆子手里拿着大板子进了门。


    她急得忙问:“那钗子又是怎么回事?”


    豆绿哭得更厉害了:“我去找姑爷的路上,在地上瞧见这个,还以为是姑娘的钗子,便捡了起来。后来瞧着不是,便先揣在怀里,想着回头交给哪个管事的嬷嬷……我真没有把这钗子给姑爷。”


    眼见两个要行家法的婆子直冲自己而来,锦鱼忙往前一扑,冲着景阳侯,往地上一跪,道:“王大姑娘告诉我,说小公爷把江……江公子打了。我怕他……还没成亲,脸上就留了疤,这才让豆绿给他送玉肌膏。都是我的错。”不管如何,先把小公爷拖下水,若这事是锦心故意害她,她必叫锦心得不偿失。


    “你……你胡说什么?谁把谁打了?!”果然就听侯爷惊问。


    锦鱼心中诧异。江凌脸上带伤,侯爷见了不可能不问一声。她不由匆匆瞥了江凌一眼,难不成他说伤是自己摔的?


    也许只有锦心一个人还蒙在鼓里。


    景阳侯则是脸色一顿,喉节动了动,不自在地看了许夫人一眼,挥手叫道:“住手!”却是冲正扭住锦鱼准备动手的两个婆子说的。


    锦鱼松了一口气。


    真是因祸得福。那日景阳侯出卖她,让她在望燕楼私会小公爷,做了有愧于她的事,如今倒成了她的护身符。


    却听许夫人道,“五丫头,你这一向跟江嬷嬷学规矩,难不成都学到狗身上去了?就算是江姑爷挨了打,你心疼他,想送什么东西,跟我说一声,我能不让你送?你怎么竟让贴身丫头去私相授受?未免太不检点!你别忘了,你如今还没过门呢,就算再怎么心疼你姑爷,也不能逾越了规矩!传出去,别人不会笑你,只会笑话我们景阳侯府!丢了我们全府上下的脸!”


    锦鱼心里又委屈,又愤怒,却只能低着头,不言语。许夫人既抓到了她的错处,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明明在外院的事,许夫人却巴巴地把江凌也叫到内院来看。


    若她怕江凌瞧不起自己,又怕景阳侯骂,不敢承认这事,那么就一举除掉了她最得力最信任的丫头。


    若是她认了,便也担了个不检点的罪名,叫江凌看轻她,叫景阳侯厌弃她。


    其用心不可谓不毒辣。


    “五丫头自己本就不懂规矩,身边又有这更不懂规矩的丫头,竟然前后院的乱窜。日后还不知道会闯出什么祸事来!侯爷,依我说,这丫头是不能留了。我再选好的给她做陪嫁的丫头。”许夫人略收拾了情绪,对着侯爷,又摆出一副贤惠无比的腔调。


    锦鱼藏在衣袖里的手握成了拳,恨不能一拳挥到许夫人脸上去。她眼珠子冰冰凉地看着景阳侯。若他敢把豆绿赶走,那日望燕楼私会小公爷的事,她绝不会再守口如瓶。


    景阳侯瞥了她一眼,转过脸去,似乎在考量什么,半天,道:“这事确实是让江姑爷看了笑话。从今日起,锦鱼跟豆绿,都关在紫竹斋,半步不许出门。”


    紧绷的胸腔里缓缓呼出一口气,锦鱼伏地谢过。只要豆绿无事,便把她一直关到出嫁,她也无所谓。但是,不能就这样完全便宜了许夫人,便笑道:“父亲放心,便是父亲不说这话,母亲对我也是管教甚严。本来今日王大姑娘单邀请了女儿去宏福寺与她们几个一起施粥,母亲都没准我去呢!”


    景阳侯脸露诧异,扬眉多看了许夫人两眼。


    许夫人只得保持一脸端庄的微笑。


    景阳侯黑着一张脸起身,江凌也忙跟着起身。锦鱼便拉了豆绿跟着一起退了出来,不敢再留在古香堂。


    出了古香堂的大门,江凌对她双手一拱,弯腰为礼,便随景阳侯出去了,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


    锦鱼目送他的背景离开。心道,难道别人管他叫江家玉囊,果然行动像根木头。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那迂腐之人,也觉得她今日行动不当?


    若是如此……日后她嫁了,怕是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正在忧思,不想豆绿却贴上来,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叫她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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