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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  六十一   庚贴


    “你自己心里是什么想头?要找个从文的, 还是从武的?”


    宝珠答不上来。一则从前虽然盼过出宫,可要嫁个什么样的人,她心里却真没盘算过;二则, 若信口胡乱敷衍, 万一哪一句不对,又惹着皇帝不痛快了怎么好?


    皇帝见她一语不发, 终究没忍住, 明知故问道:“你就一个人选也没有?”


    宝珠觉得他这是存心给自己难堪:她难道一向是勾三搭四的,上哪儿去识得外头的男人?


    他恼她恨她,她都认了,就是不能拿这样的话来羞辱她。


    她咬了咬嘴唇,站起身来,道:“陛下传奴婢来问话,可奴婢一句也答不了, 更不愿意答,求陛下治罪就是。”说罢挺着背脊跪下去, 俨然一副引颈待戮的姿态。


    皇帝心想,怪自己造的冤孽,如今好容易下定决心, 舍不得也舍, 她不相信自个儿了。


    他起身绕过书案, 走到她跟前去,就挨在她旁边, 盘腿坐下来。


    宝珠明显地往后躲闪了下, 皇帝看着她,居然没有非把她扯回来不可。


    自宝珠受伤以来,他逐渐意识到, 这世间的的确确是有些事,并非他逞凶斗狠,或者处心积虑,就能如愿以偿的。


    他笑着摇摇头,说:“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你一定答得上来,你一定要照实答。


    “你不愿意做嫔妃,是因为心里另有所爱,还是说,就想着要出宫去?”


    他其实都明白啊。宝珠直到这时,方才抬眼看向他,离得近了,他眼周嘴角的淤青紫痕都清晰可见。


    不由得鼻子一酸,囔囔地说:“您一定会觉得我没良心…”


    擎小儿就在宫里长大,主子们从来没有打骂苛待过,一块儿当差的伙伴们也跟姊妹似的,还有什么不足意?中间几年便有些不易,大家也彼此相守着过来了,如今苦尽甘来,她倒一心想着如何背弃他们。


    可是她怕啊!


    她说不下去,但皇帝已经听懂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如今她心里头没有别人,将来就未必了。


    “知道了。”他已听见自己说:“你回去吧。”


    宝珠回到西苑时,戏还没散。太后与乔太妃说笑间,随意瞥了她一眼,诧异道:“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别是中暑了吧?”


    宝珠勉强笑着摇摇头,说不碍事,太后到底让杏儿陪着她,往一边茶水房里歇会儿。


    她大约没有离开太久,故而太后丝毫不曾察觉。然而宝珠自己却觉得,她好像一路不停地走了几个昼夜,不知道来路,也没有去处。


    皇帝是什么意思,她猜不透。


    直到六月十五,望日大朝上,皇帝加封了一众勋爵——太''祖时候封王拜侯的不少,许多草莽豪杰因为立下了赫赫战功,“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定''国''安''邦后,又因为种种缘故,未得善终。


    皇帝此番施恩的,既有旧臣遗孤,亦有外戚新贵,可谓一着一筹,皆有深意。


    在朝为官的哪一个不是七窍玲珑行,耳中听着宣旨,心里就飞快地琢磨开了。


    只有一个人,诸位大人再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他哪来这般运道。


    宝珠原不知道这些,不过依稀听闻皇帝于麟德殿赐宴。太后却特意叫了她去,指着一套鹅黄绣兰草的衣裙,让她换上后随徐姑姑往前头走一趟。


    宝珠一时糊里糊涂的,面前两人看着都不预备告诉她缘故,徐姑姑犹笑得颇有玄机:“姑娘信不过别个,还信不过我吗?”


    她们当然不会存着害她的心。可宝珠一路被徐姑姑拉着走,内里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待跨过一道小门,眼前便是间灯火煌煌的宫室。她们被一道九扇黄底绣屏挡住了视线。


    宝珠才要开口,徐姑姑已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往绣屏外面看。


    她突地觉得那绣屏上端的镂花异常繁密伤眼,她不情愿看。


    有轻声的谈笑传来,夹杂着颂圣词句。她已然猜得身在何处,心里却是木木的。


    高居殿中最上首的人目光投来一瞬,旋即又收回了。宝珠虽低着头,但没有错过这刹那的停驻。


    她真没料想过,皇帝会这样为她安排。


    徐姑姑多番暗示,她终于抬眼望了过去。


    他挑中的,自然是好的。她这样对自己说,是因为众多仿佛的面孔中,实在辨不出她们要她看的是谁。


    七月换庚贴的时候,宝珠知道,这就是定下了。


    那回相看返来,太后与徐姑姑私下谈起,徐姑姑说宝珠臊得厉害,当时也就罢了。如今不一样,总不能因为姑娘家脸皮薄,连婆家是什么样的心里都没本谱。


    夫家姓傅。上辈儿的傅公曾是燕朝时守内城门的小吏。太''祖皇帝攻来的时候,傅公深感此乃明主救世、天命所归,遂大开城门,领着未出逃的百姓们跪拜相迎,齐呼“万岁”。


    太''祖一时龙心大悦,金口玉言,封其为靖宁侯。


    傅公一朝发迹,也不见他飘然忘乎所以,不过从南城迁到离禁宫更近的西城,新宅是太''祖皇帝御赐的,奴仆也是现成的。


    此外更不曾纳小,守着结发老妻,日子还跟从前一样过,无非是天下太平了,过着更安生些而已。


    膝下拢共只一儿一女,长子今年才及弱冠,幼''女是老来得的,刚满九岁。


    “…说是个俊秀斯文的孩子。脾性也好,诗才也好,若不是袭了爵,走科举的路子都使得。”太后随手关上红宝匣子:“这些太碎,留着将来赏人吧。自己头面上戴的,要好的。”


    原本到了傅横舟这一代,爵位是要降等的,他自己不过还领着个朝请郎的散官头衔,是皇帝决意将他定给宝珠后,方又将他封回靖宁侯,领四品正议大夫衔儿,一气升了三品六等。


    宝珠进了门,不日必然也要有诰封,自立门户,哪一桩哪一件离得了钱财?


    起初皇帝来同她商议,说在朝的无论文官武将,仕途难保没有起落,若当真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还能碍着宝珠不处置不成?到底勋贵之家稳当些,又在眼跟前,不至于受了委屈都无处诉苦。


    他说得再合情合理,太后也疑心他没这么轻易想通,指不定要作怪。


    然则傅家看来看去,确乎最为合适。老辈儿里没有乱七八糟的妾室通房,如今府中就少了许多勾心斗角,日子清净。宝珠毕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自己怎会不愿她好?


    备了六十四抬嫁妆,珠宝衣料、玻璃瓷器、古玩药材…抬抬满满当当,手都插不进去;两架拔步床、十二间铺子,只田地少些,唯有京郊的两处庄子。


    便是太后亲生的二公主、六公主,当年出门子时,也没有这样的手笔。一则是国库充盈了,民间娶嫁风气也不同于十几年前;二则,太后总防备着皇帝,不能叫他挑了疏漏,又借机做下什么令人侧目的事来。


    皇帝却绝不是她想的那般不稳重。指了傅家这门亲后,便没再过问一字半句。每日该视朝的视朝,该休沐的休沐,得了闲还同薛盟去逛了回蕃市。


    至于宝珠自己,是在宫人们一拨拨的道贺中,慢慢汲取出些许喜悦来。


    活着离开皇宫,三书六礼地出嫁,这些听着都像痴心妄想,总让人觉得不真切。


    她的喜服是有品级规制的,轮不着自己来绣,倒是应当先给婆母和小姑做几双鞋袜出来,才不算失礼。


    这些针线宝珠素来是做惯了的,再怎么往精细里下功夫,总不至于越过太后娘娘去。依旧像平常一样在仁寿宫伺候着,空了再拿起绣件儿来。


    太后看着她坐在自己身边杌子上,说话的工夫两只袜子都做好了——这是给傅家小姐的,配色花样都鲜亮可喜——又接着打了十来根绦子,葱绿的丝线在细□□润的纤纤十指间飞绕,简直叫人眼花缭乱。


    不禁觉得好笑:“知情的都夸你胸襟气度非凡,不是那等有了前程就轻狂到天上去的。不知情的,还以为我多么可恶,不盯着你把往后十年的差事做完,不肯放人呢!”


    宝珠听了一乐:“有一阵子不知道是染料不对还是怎么,送上来的葱绿、秋香两色根本没法儿看。昨儿好容易得着颜色这么正的,可不是撞上宝了?娘娘索性都赏了我,便不怕背上恶名儿了。”


    太后闻言,似是掂量了好一阵,方才摇头道:“几根绦子值什么?白赚你谢恩磕头一回,叫人听见了,不是更要编排我?”末了自己也忍俊不禁起来。


    宝珠却搁下手里的东西,郑重其事地跪在她跟前:“从前听人说,''大恩不言谢'',自己总觉得其言不实。如今您这样为我打算,磕头谢恩远不足以表达,可除此之外,我又还能回报什么?将来年节大典,固然还有觐见的机会,可日日为您念书、陪您闲话,却是再也不能了!”


    她伏在太后膝上,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流也流不尽。太后便抚摸着她柔顺如绸缎的乌发,亦感慨万千:她最初被抱到自己跟前时,还是个粉白团儿呢。


    彼时自己刚失去最后一个亲生的女儿,小儿子把她从摇床里举起来,眉开眼笑地喊了声“妹妹”。


    就为这两个字,她给了她名字,给了她生辰,看着她及笄,也将看着她出嫁。


    但愿她此生都称心如意,再不必知晓前尘往事。


    62.  六十二   珊瑚盆景


    既然已经定了亲, 人虽没有过门,四时节礼却按着规矩往来起了。


    中秋的月饼螃蟹、冬至的橘红羊羔酒、上元的花灯元宵、端午的粽子艾虎…都是些家常的东西,要紧的无非是传递出两边对这桩亲事的郑重诚心。


    宝珠那几双鞋袜的回礼是一樽珊瑚盆景。


    这一株珊瑚不算多大, 八、九寸高的光景, 退红颜色却很娇润,枝干上面攒着的是一簇簇碧玺桃花。


    树下翡翠猫眼作苔痕奇石, 米珠碎金作羊肠小道, 曲折通往一惟妙惟肖的胡桃小屋,窗扉前寥寥数刀,勾出成双人影。


    这样一派珠堆玉砌,竟然不显丝毫俗气。能化大俗为大雅,绝非寻常工匠所造。宝珠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偶然留意到紫檀底座的背侧还镌了两行小字:灼灼其华,宜室宜家。


    忽地就红了脸:往常傅家赠礼, 皆是由老侯夫人做主,在于精不精心, 而不在于奢不奢华,这一回作派迥异,又有那么两句话, 倒像是男子笔力。


    投我以木桃, 报之以琼瑶。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幸亏新年伊始,太后因她将来总要持家理事, 彻底放开了手, 不再过问这些个人情往来了,不然这会儿她又逃不过被大伙儿取笑一回。


    对前路的憧憬终于多过了连日的离愁别绪,险胜一局。在这样的喜忧交织中, 婚期到了。


    八月二十四,宜嫁娶纳采。


    开春时皇帝尊奉太后移了新宫室,皇后携着三位妃嫔来到天和宫时,宝珠已经开脸上妆过了,梳着高髻,戴着七凤挂珠钗,两名姑姑搀着她起身,穿上最外一重真红大袖。


    新妇子地位最高,见着皇后四人也不必行礼,只略略颔首致意。


    眉舒不禁暗想:当真人靠衣装。往日里固然知道她生得好,太后把她养得也不像个奴才秧子,可这人有时候跟珠宝首饰是一个道理:那些顶顶好的珍品,通常只依其天然形貌,稍做修饰即可,所谓“大巧不工”么。越是精雕细琢、呕心沥血下工夫的,越是因为原本的品质不出众。


    一个人皮相太好了,半点儿缺憾也不留,就像是千雕万镂的玉,单薄易碎得很。


    想不到今儿这么盛妆丽服,倒也没叫衣裳压得撑不住。


    不独是眉舒,善善立在一旁,看着宝珠这副打扮,亦是感慨不已,恰好宝珠回过头来,二人对视一眼,彼此一笑。


    这一笑什么意味都没有,也都无须有。


    女官进来回禀吉时已到,请宝珠拜别太后。一瞬间屋中众人都站起来了,喜乐大奏,分离在即。


    太后眼中泪光微闪,拉着宝珠的手勉力笑着:“我没什么可嘱咐的了。你是稳当的孩子,杏儿秋月两个又跟着你去,靖宁侯府离得也近…只是,人心隔肚皮,这辈子你用不着这话,但也记着这话。”


    “儿臣谨记在心。”以前用不上这自称,以后也再用不上。宝珠屈膝一礼,随后便被女官们一左一右地搀起来了。


    她们的手那样稳当有力,宝珠索性由着她们主导,放下朱红的盖头,茫然地迈出天和宫,坐上珠璎翠盖马车。绣凤幔帐一重重遮下来,她闭上眼,不用去看,也辨得出辘辘的车辕声带着她经过了哪一条长道、哪一扇宫门。


    前后两世,她在这里活了多少年?在哪一处的红墙前黯然落过泪,又在哪一处的花荫前真心展过颜?


    几番宫商,几番吟啸。泪眼东风,回首四桥烟草。


    月华门外,即为前朝。皇帝与她已有一年余不再照面,待到此时,她心中除了不舍与感念,别的都可以放下了。


    也应当放下了。


    出得禁宫,傅家亲迎的车马便在此处等候。


    傅横舟骑着高头大马,绕宝车三匝,是为辗转求之,必珍之爱之。


    宝珠一时想起那盆景上刻的两句诗,不禁隔着帘子向外瞧了一眼,却只遥遥瞥见一个模糊的背影。


    车队再度启程,随着亲迎的人马一道缓缓前去。


    靖宁侯府离宫城不远,因为清过道,一路上除了礼乐声,倒听不见别的嘈杂。


    未过多久,马车停了下来。两名女官打开金漆彩绘车门,扶着宝珠稳稳落在铺了九狮栽绒毯的地上。


    那双粉底皂靴就在眼前。牵红的一端被塞进她手中,另一端,自然在他手里。


    借着这一段红绸,他引着她迈过门槛,往全新的天地去。


    忐忑之余又有种淡淡的怅然,古礼中有催妆却扇之说,她本以为靖宁侯文采出众,今日或许会展露一二。


    紧接着拜堂,那双官靴走走停停,将她带到新房里。


    宝珠在撒满了红枣桂圆、花生散钱的床榻上坐下来。虽然盖头挡着看不见,但听得出屋里挤满了人。


    傅横舟应当就立在她身旁。那些略显年纪的声音七嘴八舌地打趣他、催促他将盖头揭开,她们要瞧瞧新妇子。


    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嬉笑着窜来窜去,犹跑到她跟前来,蹲下身子,试图从盖头底下来看她长什么样儿。


    傅横舟大窘,忙低声将他们赶开,又朝宝珠赔礼。


    宝珠倒觉得颇过意不去,想告诉他挑了盖头也无妨,她又不怕人看,但因为不知道是否到了时辰,唯恐说错了惹人笑话。


    屋中的妇人们愈发不满,揶揄着傅横舟,这回的语意明显不善了些。


    恰在此时,外头一名小厮匆忙赶来道,有贵客驾临,请侯爷速速前去招待。


    傅横舟如蒙大赦,连忙好言好语地向围着自己的婆姨们告退,请她们到花厅入席。又嘱咐留在屋中的婢女们,要仔细伺候。


    他前脚走了,众人们不便冲着新妇子作弄,真落个恶名,只得后脚跟着,怏怏地散了。


    嘴上却依旧不肯饶人:“什么天仙,护得跟祖宗似的…我只替我那老嫂子发愁呢!”“这也不见得,您瞧又是给封官,又是那许多嫁妆,新妇尊容如何,可不能担保…”“唉,娶妻娶德么,要模样好的,往后还能没有?”


    宝珠听得暗暗皱眉:往日那些诰命进宫向太后问安,她竟从没有见识过这般的言谈。粗不粗鄙尚在其次,能进新房来的,怎么也该是傅家近亲,为何个个都嫉恨得不加遮掩?


    初来乍到,看不明白的也不能问谁,往后要多多谨慎些才是。


    呆呆坐了一刻,到了掌灯的时分。有婢女上前来,轻声问:“夫人渴吗?饿了不曾?奴婢伺候您用些汤点可好?”


    宝珠一概只摇摇头,不开口作答。目光落在高案前那一对龙凤喜烛上,眼前蒙着红纱,看得影影绰绰,只觉燃了这许久,倒仍不见短减下去,不过在其余彩灯次第亮起后,不再那么显眼而已。


    这倒稍稍令她心安了些。单是一对红烛对着她时,那喻意太赫然了,而结为夫妻,远不是她想的“投以木桃、报以琼瑶”那样简单。


    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典故又离她太远了,不易效仿。离得近的么,说句大不敬的话,无论是太后与先帝,还是皇帝与皇后,乃至前一世的皇帝与眉舒,都只叫人看着灰心罢了。


    可这时候畏葸不前,不但对不住旁人,更是对不住自个儿。


    不由得自嘲一笑:当日在皇帝跟前斩钉截铁的那份儿勇气哪里去了?


    既然出宫来了,一应还是得往前看。适才听那傅横舟说话,确实是个斯文温和的。这样的人哪怕不投缘,相处起来总不至于太艰难。


    府里人口简单,三亲六眷的依着礼数往来,彼此敬着也就罢了,倘或当真都是些刁钻刻薄的,她也犯不着低三下四地非要讨好不可。


    端坐得久了,双腿隐隐有些发麻——在宫里立规矩的时候,哪至于这么熬不住?其实还是难免紧张的缘故。


    她忍着没动,屋中还有几名女官以及傅家的婢女,她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失了仪态。


    又过了一阵子,一名女官忽然以两指在另一手掌心击了两下,屋中众人都以她为首,鱼贯而出。


    宝珠的心高高提了起来,几乎挤在她喉头,呼吸不得。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紧紧地攥住衣裾。


    不要怕,从容些。她对自己说,然而根本是徒劳,她从容不了。


    红烛摇曳了一瞬,有人推门进来。


    依旧是一双粉底皂靴,但此刻给她的感觉与之前却是截然不同。


    那双靴子的主人不徐不疾地向她走来,有股势在必得的气度。他抬手,取过一边高几上搁着的玉如意。


    那如意雕得纤长灵动,尾端垂着结作同心式样的大红丝绦,被他轻巧地握在手里,温润生辉,拨动着一室明晦。


    宝珠已无意识地死死咬住嘴唇,唯恐摆跳不止的心从腔子里蹦出来。


    如混沌初开般,那道暧昧不明的红从自己眼前被挑开,宝珠蓦然抬起头,撞进一双明亮多情的眼睛。


    漫天匝地的新红里,他俊逸英朗的轮廓比往日柔和许多,嘴唇微勾,缱绻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63.  六十三   带銙


    鸡鸣欲曙, 宝珠勉力张开眼,见皇帝立在床前,正低头摆弄革带上的带銙。


    带銙便是革带上缀的玉片, 外形大小各不相同, 排列也有讲究。宝珠见他折腾了半天都不得章法,正想接过手替他打理, 才支起胳膊, 浑身的酸痛便逼得她又跌了回去。


    皇帝听见动静向她看来,含着歉意笑道:“吵醒你了?”


    宝珠却猛然觉出自己的荒唐:他是皇帝,她已不再是妃嫔,怎么兜兜转转,还是到了这一步?


    前世今生,她真的就分不清了吗?


    皇帝见她低眉不语,便坐下来, 安慰道:“你只管宽心,我自有安排。”


    他当然是早就打算好了。宝珠不愿理会他, 索性扯着绣被将脸一蒙,朝里头侧过身去。


    “唉,别闷坏了…宝珠…”皇帝唤了她几声, 她都不为所动, 只好悄悄退出来, 吩咐了门口侍立着的齐姑姑几句,示意她进去:“留神伺候着。”


    齐姑姑无声福了福, 送皇帝离开后, 便又轻轻推门进来。


    宝珠听见皇帝走了,这才重新躺正,目光却怔怔的, 不知道在思量什么。


    齐姑姑站在床帐外面,正觑着时机要开口,却被床上的人抢了先:“昨日倒没瞧见姑姑。”


    齐姑姑忙躬身道:“昨儿便是晒嫁妆的最后一日,奴婢得看着那些箱笼收库造册,没能到夫人跟前来伺候,是奴婢失职了。”


    宝珠说“不敢当”:“姑姑是有品级的老人儿了,怎么不随那些女官们一道坐车回宫?侯府的马车只能停在宫城外头,一会儿倒要怠慢您了。”


    齐姑姑心知不好,连忙跪下来道:“奴婢亦是被指来服侍夫人的,夫人若嫌奴婢老迈不堪用,打发出去即可,奴婢哪里有颜面再回宫呢?”


    宝珠便不作声了。齐姑姑清楚,不怪她动怒,皇爷这回行事也太儿戏了些。自己因为要跟着进府,始末都听在耳中,尚觉得有几分不妥,何况她这个被哄了一年多的?


    眼下皇帝上朝走了,她要寻人撒气,只能是自己受着。


    齐姑姑没跪多会儿,床帐里的人到底不忍心:“姑姑起来吧。”顿了一顿:“一时还要去向太后娘娘谢恩呢。”


    齐姑姑忙答应了一声,暗想这真是位识大体的主子,一面将床帐拢在银钩里,扶着宝珠起身。


    这一扶,齐姑姑不禁咋舌:往年皇帝还做太子时,她也掌管过一阵东宫的内起居注。彼时的太子主意大、心思多,于男女之事上并不怎么热衷。哪像眼下——她瞧了眼宝珠拢起的寝衣,又挪过引枕来让宝珠靠着:“奴婢已叫人备好了一桶浴汤,这便抬进来。夫人才起身,不妨坐着缓缓神。”


    这些事上她原是张罗惯了的,宝珠也实在疲乏,便由得她作主。


    一时几名仆妇将浴桶搬到内间屏风外,又放下齐姑姑叮嘱过的数样香花香膏,悉数退出去了。


    齐姑姑替宝珠褪了起皱的寝衣,解掉系得七歪八扭的主腰,便由她自便,自己转身去取了牙具来,伺候她漱口。


    宝珠被热水一泡,越发觉得手脚发软,齐姑姑又替她按了一会儿双臂和小腿,温声道:“夫人今儿起身早,多歇一阵也无妨,奴婢再伺候您进些甜羹,待会儿进了宫,就全靠两条腿走呢。”


    换作平日当然走得,可今儿她的确心力交瘁。


    也没有心思多泡,用了两口红豆粥,便让齐姑姑替她梳妆。


    齐姑姑手法轻柔,施粉描眉,无不熨帖。见她许是夜里没睡好,眼皮褶儿比平日深重些,更添一股妩媚,便不在颊上多搽胭脂,只唇珠上点了一抹红。


    依旧按品级穿常服,蹙金绣云霞翟鸟纹长袄,横竖金绣缠枝花纹长裙,戴的不再是凤钗,而是珠翠庆云冠,冠上珠翠翟鸟三,金翟鸟一,口衔珠结。另有压鬓脑梳等不提。


    装扮妥当,移步出了房门,这才看出新房原是一座二层小楼,建在傅府东跨院里,放眼倒是草木浓翠,一派幽静宜人。


    廊阶之下立着一人,公服幞头,面如冠玉,姿若清松——这才是傅横舟。


    他低首在花前不知侍弄什么,偶然一回顾,瞧见宝珠,微怔了怔,连忙一揖到底:“夫人安好。”


    宝珠步下长阶,敛裾回礼:“侯爷胜常。”


    一只燕雀从花丛中惊起,打破了短暂的僵局。傅横舟便笑道:“据载天宝初年,宁王李宪惜花,以红绳缀上金铃,系于花梢上,若有鸟雀来,便会被铃声惊走。如今许是仿得不得要领,适才反倒缠住了鸟脚。”


    他一面说,二人一面往院外走。宝珠越发觉得对不住他:皇帝此番胡来,固然不知用了什么威逼利诱的手腕,可她自己呢?


    若昨夜那个人是他,她自问终究做不到与他同床共枕。


    可本就该是他。鸠占鹊巢的是自己。


    眼下还不算完,还要强人所难,逼迫着他与自己一道,去太后跟前作戏。


    一时之间怎么也走不下去了,她停住脚步,傅横舟见状,因道:“是我思虑不周了。”忙命跟着的人去传软舆来。


    宝珠心知他必然误解了,登时涨红了脸,越发不愿面对他,侧身默然等了一时,待软舆抬来,连忙坐了进去。


    到了侯府大门前,宝珠戴上面纱,弃舆乘车,傅横舟则骑马走在前头。


    此情此景依稀还与昨日一般,可两人心里,都可谓天翻地覆了。


    “侯爷。”宝珠忽然唤住他:“昨日陪着我的那两名女子,现下在何处?”


    傅横舟攥着缰绳,目不斜视:“二位姑娘既也是宫里出来的,想来都由那位齐姑姑指派吧。”


    宝珠便不再多问,放下车帘,靠在锦褥上出神。


    一时马车停下来,宫门就在眼前。宝珠捺下诸多心绪,整衣理容,换上一副恬静神色,就着随行婢女的手,缓缓下车来。


    再往里走,侯府的随从们就不能跟着了,只剩下他们两人。


    长长的甬路像是没有尽头。宝珠走得无望,索性低头数起了沿途的水磨青砖,数得久了,内里那份心浮气躁仿佛被安抚住了些。


    身子忽然一晃,傅横舟下意识地伸手要来扶,好在宝珠自己站稳了,虚惊一场。


    他也难免有些不自在,扬脸往前示意道:“到了。”


    徐姑姑就候在天和宫门口,笑吟吟地望着他们。此时便蹲了个礼:“夫人来了。娘娘正念叨呢。”


    宝珠赶忙上前拦住她:“姑姑折煞我了。我是姑姑看着长大的,怎么能受您的礼?”


    徐姑姑只道“礼不可废”,又向傅横舟见福,傅横舟慌忙还了一揖,三人这才谦来让去地进去了。


    皇后等四人也在。傅横舟避嫌不能,同宝珠一块儿给太后磕头谢了恩,听御前过来的小内侍说,皇爷得了幅画,请侯爷同去品鉴,忙不迭地告辞去了。


    女眷们笑了一通。太后命人添了张椅子,让宝珠坐在自己跟前,笑着抚了抚她的鬓发。


    闺房里的事不能明着问,但她眼里的关切显而易见。


    宝珠愧怍不已,却只能抿着嘴低下头去,什么也不说。


    小宫女绾儿凑到眉舒耳边,窃窃私语了两句,听得眉舒忍不住“噗呲”笑出来。


    太后闻声望过去,笑问:“你们主仆俩说什么呢?”


    眉舒拿手帕掩着口,忍了半晌,方能答话:“方才有人不知怎的,在平平整整的甬道上崴了脚,把旁边那一个急得不得了,想拉又不好意思拉。娘娘说好不好笑?”


    皇后跟着露出一分笑意,宁妃咳了两声,善善则不住地乜向宝珠,意图拿目光审审她,宝珠却铁了心不肯抬头,任她们怎么笑话去。


    “好了。”太后打了圆场:“人家新婚夫妇,哪经得起你们这么调笑?”又对宝珠道:“今儿不便久留你,回去还要给婆母问安呢——说起来是国礼大于家法,到底有些不近人情——再进宫便是重阳,也快了,你们年轻夫妻,怕还嫌短暂得很呢。”


    宝珠起身道:“娘娘把我们想成什么了?哪有这样不知礼的…”又坐了片刻,告退出来。


    一面往天和宫外走,一面盘算着不知傅横舟到哪里赏画去了,可要等一等他。


    迎面却遇上小篆。对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大礼:“给夫人请安。”


    宝珠稍稍侧身避过了,颔首道:“梁总管好。”


    她态度不冷不热的,小篆明知道缘故,只佯作不觉得,道:“皇爷同靖宁侯、薛光禄这会儿还在画馆呢。夫人不如到两仪殿稍候一时?左右您待会儿还得向皇爷谢恩,岂不更便宜?”


    宝珠微咬着牙,勉力笑了笑:“总管说得很是在理。既然进宫一趟,是该见一见陛下。”


    小篆听她这声口,莫名觉得后脖子有点发凉,转念又想:管它呢!自己奉命把人领过去便是了。这一位别看素来和软,真犯了脾气,皇爷未必招架得住,届时哪还腾得出空寻自个儿的不是?


    64.  六十四   桂花芡实糕


    皇帝自散朝后就在宣政殿里候着了。今日朝堂上要议的事儿不少, 否则他倒想辍朝一日。原还担心回来得晚了,宝珠那里无论如何都要设法拖上一拖才是,谁想他这么坐不是站不是的好一阵, 她竟还不见人影。


    飞白看这情形, 上来回禀道:“皇爷,御膳房新来了个造苏式点心的厨子, 想是能投女眷们的口味。这会子也该传膳了, 奴才让他准备准备?”


    这是小篆临走时提点他的话,别直不隆咚地劝皇帝进膳,要拐着弯儿地让他分分神,没准要等的人说话就到了。


    皇帝想了想:“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哪一样来——就让他们可着拿手的做吧!”随即又添上一句:“不要太甜腻了,要酥脆的。”


    飞白应下来,出来挠了挠头,觉得不大对劲:苏式点心讲的就是香甜软糯, 皇爷这要求,不是反其道而行之吗?


    却也只能按原话去御膳房吩咐。造点心的几个大师傅面面相觑一回, 定下一样桂花芡实糕、一样少搁糖的枣泥麻饼,再配上几样咸口的北方点心小食,这才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


    东西做得了, 人也到两仪殿了。小篆这才颠颠儿地过来, 请皇帝移驾。


    皇帝“嗯”一声, 起身让飞白提好食盒,负着手信步往殿后走去。


    两仪殿就在宣政殿正后头, 眼力好的人, 还能对着打招呼呢。


    就这么几步路,皇帝愣从闲庭信步冷不防地变作了脚下生风,又在那边明间跟前刹住了, 匀了匀气息,连打帘子的机会都没给小篆,自己一掀就弯腰进去了。


    宝珠正坐在里头看书。两仪殿的布置还和从前一样,连自己当日压字笺用的镇纸都还在,旁边的《典论》仍旧摊开在她未看完的《论方术》一节。


    她怕书上落了尘,便用手绢轻轻拂过,倒是很干净的,不觉捧着翻了几页,看入了神,直到皇帝走过来方才察觉。


    宝珠起身蹲了福,却不肯吭声。


    皇帝一笑,伸手拉住她:“这时候回过味儿了,要怨恨我了…”


    宝珠想将手抽回来,没能拗过他,只得别开脸去:“我怨您做什么?我若真有那份儿气节,昨晚早一索子吊死了。”


    “诶!”皇帝气她嘴上没忌讳,训又训不得,强硬地将人搂过来,箍在怀里:“我如今知道了,你心里有我,你舍不得我。”


    宝珠冷笑了一声:“您当然知道,否则您凭什么这样戏耍我?”


    皇帝一时语结。他知道这事一旦揭开,宝珠必不能轻易哄转过来。可真要自己看着她成了别人家的媳妇,与别人生儿育女,那决计不能够。


    她要怨自己,就让她怨吧。


    宝珠推开他,却说:“单是把我当傻子,我也认了。可您…您这是平白把这么大一个把柄往臣子手里送啊!您凭什么以为人家跟我似的,打落牙齿和血吞,将来都不留着这个做文章了?”


    皇帝听得又惊又喜:她这样怨他了,字字句句实则还是在为他着想!


    恨不得将人抓着再亲香个够,然而哪敢再造次,试试探探地牵住她的手,温言软语道:“这一点你更不必悬心。我实同你说吧,那傅横舟原附在薛誓之门下,从前我未曾即位时,偶然也在小宴上见过。听闻他素来痴恋着一个妓子,只是一则家中老夫人死活不允,二则那妓子身价极高,虔婆不肯轻放,总有好几年了,还是没能得偿所愿。”


    他见宝珠只是默然,唯恐她多心,忙又说:“虽是低贱如草芥的玩意儿,他当个稀世珍宝一般,如今既然得了我的恩准,自然该鞍前马后地效力。”


    宝珠没好气道:“你的一片真心,再怎么胡闹都占理;别人的一片真心,就只是胡闹了。”


    皇帝被她呛声,也不还口,犹替她谋划道:“那妓子已经着人买来了,先不拘安置在哪儿,等你什么时候得了空,再连着傅横舟以前那些房里的一道抬举起来,要让他记着你的恩德。只是一条,她的文契,你收好了。”


    宝珠暗想:到底是当皇帝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忘捏着旁人的命门。


    自己还操心别人算计他,也是白操心的。


    良久,只是叹了口气。


    皇帝见她有所松动,也不逼得太紧,转而道:“说是新来了个专做点心的厨子,我想你一大早地来,便是垫过肚子,这会儿也该饿了。叫他们端上来尝尝吧?”


    吩咐一声,小篆忙打着手势让侍膳的机灵些,布好了碗碟就撤。


    两个人也不分席,攒了一张蝶几,粉定瓷碟里装的是甜口,竹篾船儿里装的是咸口,个个都不过巴掌大小,二三十个摆开来也不显堆垛。


    皇帝挟了个桂花芡实糕给宝珠,宝珠勉强吃了一口,没尝出是什么滋味,倒搁在心里落不下去。恹恹地推开他的手,起身要倒茶喝。


    皇帝赶忙拦住:“忘了自个儿有醉茶的毛病了?”好容易哄得她松开了杯子,正要吩咐人呈些杏仁露来,不防宝珠忽然捂住了脸:“我如今成什么了?”


    昨日她走时,太后还嘱咐她,记着人心隔肚皮,谁曾想,最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恰是她自己。


    既要面子,要外头的天高地阔,要明媒正娶的名头;又舍不下里子,舍不下与皇帝的纠葛,舍不下白赚的这条命…


    哪有这么些两全的好事儿?哪有什么都叫她占着了的道理?


    她悲从中来,一时不能自持。皇帝却会错了意,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哄孩子似的:“你是朕心尖儿上的人,正经的主子娘娘,他傅家能供着你这么尊真佛,是多少辈的造化。你就别自苦了,好不好?”


    宝珠伏在他胸前,只管摇头,哭得眼泪都干了,方才渐渐止住。


    她抬起头,望着皇帝那双眼睛,心里又狠不下来了,只说:“我自己难受,闹得陛下也没能清净用膳,不如先告辞回去得好。”


    “回哪儿去?”皇帝倒被她说得懵了一瞬,随即才问:“你要去给那老妪行家礼?”


    见宝珠皱眉,皇帝勉强按下那股吃味的劲儿,依依嘱咐道:“你既然情愿,就凭你的心意吧。只是,你别远着我。”


    宝珠没有答允,只用绢子拭了泪痕,复又蹲一蹲礼,便要离开。


    皇帝拿她没奈何,好歹劝着她坐进自己的御辇里,省得惹了谁的眼——这说辞倒管用——又派人去知会傅横舟,让他赶去宫门前等着。


    宝珠在皇帝跟前哭了一场,心里压着的大石倒略减轻了些。回到傅家,补了妆,便同傅横舟一道去向老夫人问安。


    老夫人这时候已用过早饭了,婢女们正将餐具撤下去。见二人进来,婆子摆上两只拜垫来,二人磕头见了礼,宝珠又端过婆子捧来的茶盏,双手敬到老夫人面前:“母亲大人请用茶。”


    老夫人接过茶,饮了一口,却在嘴里漱了漱,示意婆子将唾盂取来,吐在里头。


    而后又拿帕子掖了掖嘴角,这才笑着道:“快起来吧。”见宝珠微露错愕,指着茶盏解释道:“那是上半年的陈茶,味儿浓些,专泡来漱口的。我脾胃虚,才用了早饭,也不敢牛饮一气呢。”


    宝珠看那婆子行事东一下西一下的,并不像是伺候惯了的样子,当下领会过来几分,面上仍还带着笑意:“今日进宫耽搁久了,没能服侍着母亲进膳,实在是媳妇的过失。往后还要多多请教母亲身边的各位姑姑,好歹学会咱们家的规矩。”


    这话老夫人听着舒泰了。对于宫里面赐下的这桩婚事,她一直是喜忧参半的:能与太后娘家攀上亲固然好,可她也托人打听过,这位侄女儿是认的亲,不过是宫女出身,倚仗立刻就虚了半截儿。二则在宫里伺候了多年,经过见过的说出来不得了,可真落到自己怀里的又有几个?倒难保没有个眼高于顶的作派。


    后来见着了绣活儿,见着了嫁妆,亲戚们的那些议论她也都担心过一遍了,这裉节儿下可没有回头路走了,老夫人打定主意,进了门要先试试新妇子的脾性。


    宝珠的应对大致还算叫她满意:能驯服总是最要紧的,旁的再有哪些不足,往后还能慢慢教导。


    婆媳俩一团和气,傅横舟在旁边却如坐针毡:新妇子敬茶,做婆母的理应有所赏赐,他之前恐怕母亲混忘了,早早吩咐了她身边伺候的黄婆子,将一对金镯交给了她,怎么这会儿连人影都没见着?


    直到宝珠告退出来,老夫人还是泰然安坐着,八风不动。


    傅横舟顾不上同母亲说什么,只得先追出来,叫住了人,又想:人家是什么人,还会在意那些金玉首饰吗?


    便唯有赔礼道:“今日家慈多有冒犯,还请夫人宽恕,降罪于某一身就好。”


    宝珠停下脚步,问他:“此事令堂知道吗?”


    “…不知。”


    “那侯爷预备据实相告吗?”


    傅横舟几乎要揖到地上去:“某惶恐。”


    宝珠一笑,相委而去。


    65.  六十五   文殊天香


    宝珠回到东跨院时, 杏儿和秋月正站在楼台上说话,见着她的身影,忙不迭地奔下来相迎。


    秋月仍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姐姐”, 杏儿却煞有介事地行了礼, 唤道:“夫人。”


    宝珠乜了她一眼,不知她葫芦里又卖什么药, 也不便多磨叽, 只问:“你们昨儿歇在哪里?”


    “就在后廊那边。”杏儿抬手指给她看,离得倒近:“这院子里原有十来个婢女,再连上咱们十多个,齐姑姑说,往后都是一块儿当差的,应当把我们从前的各样规矩都同她们说说,也不是非要她们依着我们的来, 不过谁的好就学谁的罢了。暗里又把人分作两堆,让我和秋月留心她们的性情, 隔些日子要说给她听呢。”


    见左近无人,她压低了声音:“好威风!”


    宝珠失笑:杏儿嘴快,在她跟前往往是过口不过心;秋月却想得多些:“这里已经有一个老妈妈了, 会不会争执起来?”


    宝珠问:“是管家娘子?”


    秋月摇头:“好像不是主人家指派的, 不过大伙儿敬着她有资历…”


    “那就随她们争去。”这话也是任性, 可宝珠眼下哪有精力调停这些?


    齐姑姑既然有本事,就由着她显一显。


    离主屋进了, 三人便住了话头。


    门外立着的婢女替她们打起帘子, 宝珠进去了。


    屋里伺候的则都是熟面孔。宝珠记得,是从前尚仪局指派过来的那八个宫女。


    在两仪殿的那段日子,虽然相处的机会不算多, 到底相识一场,宝珠总不好对着人家撂脸子,便由着她们搭手换了家常衣裳,擦脸洗手。


    西窗的纱窗放下一半,底下已经拾掇了一张书案出来,点了一支香,除文房四宝外,还安放着宝珠带来的几本字帖。


    算是屋子里最素静的一隅了——大婚的喜庆劲儿还没过完,这铺天盖地的红至少还得延续三五日。


    宝珠走过去坐了,一抬眼,这才瞧见对过的墙上挂着自己临摹的一幅《怪石诗帖》,不知是谁的主意。忙道:“快取下来!专挂着贻笑大方吗?”


    其余人还不明就里,秋月赶紧去取了。宝珠又说:“把那边的珊瑚盆景也撤下去,看着闹纷纷的。”


    齐姑姑从屋后过来,恰听见这一句,忙悄悄示意跟前一个宫女去撤了,自己向宝珠赔笑说趣:“才刚得了一对画眉鸟儿,奴婢正说挂在后屋檐下,瞧见那儿已经有主了,一个碗大的燕子窝,这时节雀儿们都往南飞去了,不知道明年还回不回来。”


    宝珠缓了声口,道:“燕子恋家,兴许明年还来寻旧巢呢。倒是那画眉鸟,混着养恐怕脏了口,不如给别处养去。”


    说到此处,她忽然想起,从昨儿到现在,怎么都不见傅家小姐露面?说起来是小姑,总不至于见面礼都省了。


    正暗暗思量着,门外有婢女报:“玉壶姑娘来给夫人敬茶。”


    宝珠一听就明白了:这便是从前傅横舟房里伺候的。


    她点了点头,杏儿让人去打帘子,一名穿着银红掐腰绫袄、青缎裙儿的女子捧着白玉茶盘,低着头袅袅走了进来。


    及至宝珠面前,她恭顺地跪下来,双手将茶盘举过头顶:“这是今春采来的文殊天香,用早起收集的露水来泡,这时候刚刚好。奴婢茶道上粗疏,还求夫人多指教。”


    倒是一把黄鹂鸟儿似的婉转嗓子。能说这样的话,想必是于烹茶上颇有见地了。宝珠一时又想起老夫人的“陈茶论”,两下一对照,险些失笑。


    伸手端起了茶盏,道:“姑娘起来吧。”又向秋月递了个眼色。


    秋月会意,很快着人取了四匹妆花缎来做表礼:两匹是“金宝地”,两匹是“芙蓉妆”,配色纹样则各不相同。


    玉壶感恩戴德地谢了赏,这才趁势往上瞧了宝珠一眼,顿时心都凉了半截。


    没来得及再多感伤,宝珠身旁那位妇人的目光像刀子似地剜了过来。玉壶一凛,立即端正了容色。


    宝珠恰在此时又开了口:“姑娘本姓什么?”


    “奴婢姓崔。”


    “在府里几年了?”不单靖宁侯府,西城这一带,根基深的有几家?若是家生子,年龄还要小得多。


    “十二年。”


    宝珠“哦”了声,笑说:“我初来乍到的,府里的大小事情还是两眼一抹黑呢。崔姨娘是老人儿了,行事也有章程,屋子份例如何安排,倒要先听你自己的意思,省得我胡乱指派一气,万一反倒怠慢了怎么好?”


    又转向齐姑姑:“此外细枝末节的,就偏劳姑姑替我周全了——还有这院子里原本管事的老妈妈,凭你们商量着来吧。”


    崔姨娘听了,大觉这位新夫人不简单。先把自己的名分定了,以免被谁说心胸狭窄不容人,跟着就把事儿一推,说什么凭自己的意思。头一回打照面,彼此还不知深浅的时候,哪个能蠢到尽着好的留给自个儿?


    殊不知宝珠无非觉得自己本不是这里头的人,何必费这些心思?看谁尚还得用,便交给谁罢了。


    说出来旁人也不会信。崔姨娘投名的目的了了,又陪坐一会儿,见宝珠始终淡淡的,也就知趣告退了,赶着回主院收拾东西。


    傅家这东跨院从前乃是南边一个藩王在都中置的别业,地方不算大,胜在精致。后来这位老王爷坏了事,宅子便叫抄没了,去年宝珠的婚事定下后,皇帝方把这宅子赏给傅家,命傅横舟好生修缮不说,还特意从宫里派了太监来指点。


    至于傅横舟自己,现下便住在东跨院与主院之间的夹道里。那一带虽不是方位顶好的屋子,但因为两边院子原本不是一家,留出来的地界倒还开阔。


    齐姑姑派了个宫女,等崔姨娘收拾好随身细软,便领着她亦往夹道去。


    崔姨娘动作却慢吞吞的,一面叠衣裳,一面还和同屋的玉桃说话。


    玉桃算是她们这些人当中模样最好的了,当初谁都夸她美,可惜如今才知道,还是比不上新夫人一根手指头。崔姨娘暗自庆幸:多亏自己是老夫人给的,又主动去新夫人那里磕头敬茶,往后兴许还有容身之地。像玉桃这样自己同侯爷好上的,将来还不知怎么着呢。


    玉桃却也看不上她这副拾着了狗头金的欢喜样儿。傅横舟是温柔多情的人,她们这些十七八岁的玉字辈儿里,哪一个不曾对他芳心暗许过?可傅横舟唯独待她最为不同,她图的,也不过就是他的这份情。


    真要求个姨娘的名儿,总得是傅横舟自己想起来提的,不然有什么可稀罕?


    傅横舟回来时,见着崔姨娘倒很惊喜,二人算是久别重逢,较从前更亲昵许多,温言软语说不完。崔姨娘又特特地嘱托厨房,置了一桌可心的细菜,筛了一壶酒,二人把臂对酌。


    酒酣耳热时,傅横舟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夫人今儿进的什么?”


    宝珠吃不惯傅家的菜色。在宫里养成了清淡的口味,如今见着哪一样都觉得油腻腻的。


    中午几乎没动筷子,好容易晚膳有一道鱼肉水晶角儿,唯独个头做得敦实了些,她吃了大半个,便要茶来漱口。


    天色半昏,偶有耐冬的鸟儿飞过。宝珠想起后面屋檐下的燕子窝,便走过去,伫立着望了一时。


    檐外头的景致像只大些的笔洗,浓淡不一的墨色氤氲开,化作重重叠叠的山色楼阁,水波微动,又四散模糊了。


    那是哪一朝的旧迹,竟像有飞桥复道相连着?


    齐姑姑见她神情怅惘,忙上前劝道:“夜影子一下来,露气就重了,夫人当心受凉。”


    宝珠看了她一眼,片刻也只点点头,转身回到屋中,又说:“将那份文契寻出来收好,索性明儿就去把人接了,一道好安置些。”


    她指的是傅横舟倾心的那名妓子,唤作云栀的。


    齐姑姑应了个“是”,杏儿听着却暗自奇怪:成婚不到一日,怎么就添进来这许多人了?是靖宁侯待宝珠不好吗?


    她本合计着等齐姑姑走了,要问一问宝珠,说一说体己话。可直到该就寝的时候,她老人家仍岿然不动地守在屋中,还打发杏儿秋月两个回自己房去。


    缘故也是明摆着的:她们两个未嫁的女孩儿家,又不是要做通房的,留下来知道怎么伺候吗?


    两个人只好一块儿出来,没走两步,远远见着一道气宇轩昂的身影——居然是皇帝。


    她俩慌忙行下礼去,等皇帝走过来,杏儿犹忍不住问:“您怎么来了?”


    皇帝随意一抬手,免了她俩的礼,却不搭言,只瞥了杏儿一眼,嫌她问蠢话。


    负着手迤迤迈上台阶,推门进去,宝珠正坐在妆台前,发髻全拆了,由齐姑姑给她通头发。


    见皇帝进来,齐姑姑搁下梳子,蹲了个福,便收拾起物什退出去了。


    宝珠披散着乌发,行完礼,却皱起眉头,问道:“您怎么又来了?”


    66.  六十六   山茶手脂


    皇帝哑然失笑, 反问道:“我怎么不能来?”


    宝珠不吱声儿了。皇帝上前去抱着她,隐隐觉着一阵暖香袭来,不禁将头埋在她颈窝里, 深嗅起来, 一面喟叹着:“好香…”


    炽热的鼻息缠绕在颈子上,宝珠被他闹得有点痒, 避了两回, 索性推开他:“是抹头发的香露。您喜欢闻,明儿带两罐回去。”


    “算了。”皇帝摇摇头,拉着她一道坐下来:“人我都带不回去,带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宝珠不接他这话茬,伸手放下玻璃镜的罩子,见台上一瓶山茶手脂没盖上盖儿,便取过来些, 点在手上慢慢涂着。秋季里气候干,她皮肤又薄, 不留神作养着,再过些日子就要生那种小细纹,像小的裂口似的, 觉着怪难受。


    一抬头, 见皇帝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瞧, 宝珠便问:“您要涂些吗?”


    皇帝喉头滚了一滚,说:“别涂了。再涂真没法儿好好坐着说话了。”


    宝珠一顿:男人家就是有这么一样德性, 一旦有了肌肤之亲, 再相处起来总没个正经样儿了。


    她垂下眼眸,说:“傅家的口味我不习惯,今儿一整日都没怎么吃东西。”


    皇帝登时发起急来:“这是怎么说?”站起来就叫人去起灶做饭。齐姑姑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哪会这些?那些宫女儿们更不在话下。齐姑姑便提议说,有宫方配制的灵芝粉,这会儿调上一碗来,又便宜又落胃,不至于搁在腹中夜里不好安睡。


    宝珠拦都拦不及,这时候方才插得上话:“大晚上的折腾什么?灵芝粉我也不要,没病没痛的喝它,怕补出两管鼻血来。”


    好容易把人都给打发了,她回过头,对心有不甘的皇帝道:“这时辰勉强吃几口,哪有安生睡一觉管用?”


    皇帝这才听出来,她拐弯抹角想说的是什么。却还嘴硬:“有我给你值夜呢,你只管睡就是。”


    正是因为有他,才难得安生呢。


    皇帝又说:“也是我疏忽,偏把这么要紧的一桩忘了——明儿拨两个厨上的来,依着你的口味单做就是了。”


    宝珠听了,幽幽道:“您还真打算把这里当成行在了?”


    皇帝不以为然:“什么行在?往后除了见大臣,这儿便是宣政殿。”


    宝珠还欲说话,一时撑不住倦意,侧身掩口打了个呵欠。


    皇帝便哄着她:“歇了吧。躺着松松筋骨,再说会儿话也是一样的。”


    那可未必。转念又想:他明日又得不到五更便走呢。宝珠也就依他所言,被衾是早铺好熏暖了的,替他宽了衣,又要唤人准备洗漱的巾栉来,皇帝却说:“费那个工夫做什么?”


    屋里的铜壶中还剩了小半温水,便就着宝珠的用具擦洗了一通,幸好青玉牙刷本是成对的,宝珠取了另一柄给他用。


    一时拾掇完了,皇帝坐在床边,说:“我现在浑身都是你的味道。”


    宝珠正理着床帐,闻声只乜了他一眼,让他睡到里面去。


    皇帝不肯:“说好了我给你值夜的,你睡里面。”


    无论是皇后还是妃嫔,有幸与皇帝同榻而眠时,都要睡在外侧,一则便于夜里伺候茶水之类的,二则若逢着意外变故,也能挡一时半刻,为亲卫护驾拖延时间。


    宝珠却是从来睡在床里侧的。如今因为是在宫外,她怕禁卫不够森严,方才有这么一句。


    皇帝可没想那么多,见她踟蹰,干脆拥着她一块儿倒下去,虽然答应了放过她一晚,但搂在怀里亲一亲总不能叫食言。


    蹂''躏完了嘴唇,又轻吮着她脖颈上的那一小块儿伤痕,淡粉的颜色,比别处更娇嫩许多,触感像花瓣儿似的。


    “还疼吗?”嘴里问得含糊,手上也不老实。宝珠攒出来的一星睡意被他折腾得全没了,闭着眼睛呲他:“御膳房克扣了您的荤腥还是怎么着?到这儿拿人肉填补来了?”


    皇帝哼笑一声,说“可不”:“素久了的人吃樱桃肉,想不露馋相都难。”


    宝珠躲他没躲掉,干脆迎上去紧紧搂住他,这下皇帝反倒不便动作了:“您犯不着说这样的话,说了我也当听不见。”


    若还正经是他的妃嫔,闹这么一出专房之宠也就罢了。只要不插手朝政上的事儿,上辈子大臣们也没为这个谏言过。后宫里头虽有些怨对,总碍着皇帝的面儿,不过背地里偶尔不阴不阳几句。


    如今可怎么算?倘或好端端的,皇帝不进后宫了,岂不惹人非议?


    有些时候,太往长远里想了没意思,且这么囫囵过着吧。


    她把头靠在皇帝肩膀上,皇帝便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说:“你要是改主意了,告诉我一声,我接你回去。”


    宝珠毅然摇头:人生在世,哪有十全十美的?知足常乐才是正理。宫外再怎么不尽人意,到底强似宫里。


    想了想,又说:“我想跟您打个商量,成吗?”


    “你说。”


    “明儿我想出门逛逛。”


    这不是什么难事。皇帝忖了忖,说:“明日是二十六,不年不节的,没什么热闹可瞧。你晚些动身,等我散了朝,带你去蕃市转一圈。”


    宝珠没答应:“我也不买什么,就随便看看街景,说不上趣儿,您只管忙您的正事。”


    皇帝闻言支起身,两手捧住她的脸,笑道:“新婚三日不到,已经看我厌烦了。”


    他嘴上只管混说,宝珠也懒得同他较真,将手攀在他胳膊上,不叫他拧自己的脸颊,顺势又摇了两摇,道:“您自己都说了,没什么热闹可瞧,何必巴巴儿又出宫一趟?您日理万机,闲下来喘口气儿的空当都不多,再这么着,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好个嘴甜的小没良心。皇帝偏要吊着她的胃口,只道:“再说吧。”随后便好整以暇地躺下来,合上了眼睛。


    宝珠无奈地跟着睡到他身边,犹不死心,伸出一根指头去戳他的下巴。


    皇帝起先不理会,待她放松了警惕,又戳了几下,突然趁其不备,两只腕子都给她攥住了,一翻身将人扣在身下,牙齿轻磨着她的耳垂:“你是真想我饶你,还是不想我饶你?”


    宝珠立时服了软,连声告饶,说:“您明儿天不亮就得起呢,快安歇吧!我再不敢吵着您了。”


    皇帝勉强放过了她,又将身上搭着的绣被往她那儿扯了些,连人一道霸揽过来,相拥而眠。


    这一觉竟是难得香甜。再睁开眼,也不知道时辰,心绪倒不复昨日那样焦躁,有一种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得过且过感。


    宝珠神思迟迟的,从皇帝怀里轻轻退出来,翻了个身,望着床顶帐子上的绣花发愣。


    皇帝醒来时,见她这副情态,不禁皱眉道:“这会儿便睡不着了,又不肯好生吃饭,身子骨怎么不娇弱?”


    宝珠回过神来,奇道:“谁娇弱了?”


    “你不娇弱?昨儿我才…”皇帝话没说完,便被宝珠捂住了嘴,又羞又恼:“您怎么不知道害臊,什么话都嚷嚷!”


    皇帝失笑,却说:“又没有旁人听见。”见她拧过身去不理自个儿,只得自己起来穿戴了,一面说:“多歪一会儿,养养精神也好。等我回来了,再叫你起身不迟。”


    宝珠闻言回转过来,见他走到前间去了,隐隐还有人走动,想是伺候梳头净面的太监也随行伺候来了。


    一时便没作声。等人走了,皇帝去而复返,恰好四目相对,二人皆笑起来。


    皇帝因问:“你没有什么要嘱咐我的?”


    宝珠便说:“您安心视朝去,我这儿没什么不妥的。一时有些琐事,办了再出门去,也一定处处当心,不叫您牵挂。”


    皇帝猜得她多半是要接那妓子云栀过府,自己在跟前确实不大方便。又觉得都是傅横舟不明理,真拿这些污糟事儿来烦她。全忘了自己之前是怎么说的。


    他还是不置可否,坐在床边,两人又腻歪了好一阵,这才掐着点儿动身回宫去。


    宝珠稍赖了一会儿床,也就起来了。西洋钟正指向辰时初,她今儿不打算再去老夫人那里晨昏定省,洗漱过,让齐姑姑给她低低梳了个偏髻,戴了两支枫叶簪。


    想了想,她对杏儿道:“咱们带来的药露还有没有木樨的?把这应季的送给老夫人,再挑一瓶果味儿重些的给小姑,等早膳过后一道送到正院儿去。”


    杏儿答应着去了。齐姑姑替她揭去肩上蒙着接落发的大幅绸子,试探着道:“夫人是想打听傅家小姐的事儿?”


    宝珠却摇头:“别人的家务事我深究什么?只是既然知道有这么个人,礼数上到底不能让人挑拣。老夫人怎么想,我就管不着了。”


    齐姑姑便一笑。听见她又问:“去接人的几时回来?崔姨娘那边有的,这边一样都要备齐全了。”


    齐姑姑正要差人去问问,派出去的婆子已经回话来了:“云栀姑娘说,哪有新夫人才进门,就接二连三纳小的道理?显得她心急没规矩,对侯爷与您的清誉也不好。宁肯在外头多寄居一段日子,再来日夜服侍夫人您。”


    67.  六十七   炙肉


    宝珠听罢, 便说“知道了”,待那婆子走后,又问秋月:“早膳提来了没?既然不用忙, 吃两口便可以早些出门。”


    秋月说已经送到了, 这就摆到饭厅那边桌子上去。


    齐姑姑瞧她一派悠然,不相信她看不出那云栀来者不善。不过眼下这位主子还没把她当作自己人, 远不是她可以进谏言的时候, 齐姑姑只得暗中派人留心着罢了。


    便寻机告退离去,宫女们布好碗筷,屋里只剩下宝珠、杏儿、秋月三个。


    宝珠便说:“没有外人,咱们一道吃就是了。”


    杏儿见秋月犹豫,戳一戳她:“这妮儿又傻了。外人面前,咱们都是宫里出来的,论起规矩体统, 谁家都比不上,若是连个上下都不分, 可不给夫人、给太后娘娘跌颜面?至于私底下的情分,又不会因为改个称呼,就跟着改了。”


    宝珠便抿嘴笑:杏儿嘴快, 心里头也没那些弯弯绕绕, 却是个极明白的姑娘。


    又嗔了秋月一句:“几年同甘共苦的姐妹, 连这个默契都没有?”秋月这才坐了。


    宝珠便揭开当中一只海碗,见是澄亮的鸡汤。


    原来皇帝一大早临时叫拨人来傅家, 几个被挑中的大师傅担心这边厨房东西不趁手, 索性回禀一声,带着御膳房早料理好了的食材过来。又悄悄打听了新主子的口味,这才麻利地置了一桌子上来。


    鸡汤单拿棉套兜着, 这时候还是热腾腾的。此外现煮了银丝面,配着一律切成丝的春笋、鸡脯、柔鱼、燕窝、蛋皮等物,装了二十来个小瓷碟儿,凭个人喜欢添加就是。又有龙井烩虾仁、葱白炒木耳等清爽小菜过口。


    杏儿见了,便笑说:“要是从前当差的时候,这里面可有好些犯忌讳的呢。如今知道当主子的实惠了。”


    宝珠心说其实不然。宫人身上有气味冲撞了主子,固然逃不掉被罚被撵,做主子的倘或体味儿重了,还不是暗里被耻笑。


    上一世忘了是哪个京官的女儿,因为模样标致讨喜,被太后恩召进宫来,封了个婕妤。


    还没见着天颜,去拜见中宫时,眉舒存心捉弄她,赐了一份春盘,里头就有韭黄。


    才进宫的女孩儿胆怯,吃了也不敢主动讨香茗漱口,一告退出来,路上遇着的人都是先掩鼻子,再行礼。


    小婕妤闹了笑话,只觉得天塌一般,躲在自己寝殿里没脸见人。


    皇帝隔了几日方才得知有这么个新人,因为正是反感太后干涉后宫之事的时候,也就由得她去了。


    宝珠不禁叹了口气。杏儿见着,便问:“怎么发起愁了?”劝解她道:“做宫人的,难保永远不行差踏错;做妃嫔的,也难保花红千日。如今咱们到了外头,好歹天大地大,皇爷疼你,傅家暂时也还待得,何苦七想八想的?难道怕被饭粒儿呛,从此都不吃不喝了?”


    “因噎废食。”宝珠一笑,本还想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她已经有意逗自己开心,何必辜负?便说:“白感慨罢了。”


    三人吃了饭,恰好齐姑姑回来,说:“车已经套好了,夫人几时动身都使得。不知您想看些什么,奴婢打听过,内城里面数华乐大街最热闹,笔直的一条道,足有十来里,街面又宽阔,两边大小店铺卖什么的都有,还有许多挑担子的货郎呢。咱们坐着车,随走随看,要停下来也方便。”


    宝珠知道她还是着为安全计。头一回出门,自己也确实没有非去不可的地儿,就依她所言吧。


    跟着出门的人则不必太多。只驾了两辆车,一辆供宝珠、齐姑姑、杏儿、秋月坐着,一辆供四个宫女坐着。每辆除车夫外,再跟两个小厮,若是买了什么,他们提着也尽够了。


    齐姑姑不敢有异议,左右该有的护卫,暗里都跟着待命的。


    于是欢欢喜喜地出了门。这时辰早市已经散了,路上没有几个闲逛的人,大伙儿都在忙生计呢。


    可对宝珠这些常年没出过宫的人来说,这就很够看了。店家张出来的招旗、货架上铺陈的衣料、吃食摊中袅袅升起的热气,无不新鲜,都值得津津乐道好一阵子。


    幸而她们还有分寸,街边的吃食再眼馋,也没开口让买来尝尝——怕不干净闹肚子。


    齐姑姑准备好了一大篇委婉规劝的话,全没派上用场,偏过头对着车帘吁了一口气,宝珠又瞥见了新景儿:“前头怎地那么多人?”


    齐姑姑瞧了一眼,这个不用使人去打听,她自个儿就清楚:“哦,那是惠民局,前身便是隶属御医院的熟药所。”


    熟药所的名号宝珠倒是听过,但依旧不明白这惠民局门前围着这么多人是做什么。


    齐姑姑索性让停下车,细细向她道来:“夫人兴许还记得,前几年都中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时疫,虽不要命,却能让人没法儿再劳作。宫里原也将汤方公布了出去,可是收效甚微,后来派人查访,才知道那些个生药铺里的药材良莠不齐,要价更是颇高,百姓们也有压根买不起的,也有买着以次充好的,还有买去了不知如何调配的——这也是燕朝传下来的顽瘴痼疾了——连年征战,民生不兴,才缓过一口气儿,又遇着这个…


    “后来皇爷掌了权,便下令都中地方皆要开设惠民药局,惠恤军士,泽被庶民。京畿的一应药材从宫中拨给,州县乡野的则按岁给予专项银钱,又遴选医官医者,炮制丸剂散剂,若是中等人家呢,就以原价出售,若是老弱贫困的,压价甚至白给都是有的。”


    “那要是有人假冒怎么办?”杏儿忍不住插嘴问。


    齐姑姑不禁一笑:“我的姑娘,没有里长担保,不花钱的药哪那么易得?”


    宝珠心里一动,说:“咱们也瞧瞧去。”让人将帷帽取过来戴上,便携着杏儿秋月要下车。


    齐姑姑明知拦也拦不住,自己跟紧了方是道理。


    好在惠民局前人虽多,大致还算有序。宝珠也不和他们凑堆,碍着他们延医问药,只不过立在一旁的青槐底下,打量着往来不绝的男女老少。


    忽然,她眼前一亮,高手唤道:“玉珠!玉珠!”


    齐姑姑大感诧异,杏儿秋月则是跟着东张西望起来,果然瞧见一名年轻妇人出了惠民局大门儿,正拾阶而下。


    齐姑姑暗里比了比手势,便有几人不经意似地挡住了那少妇的去路,对方三让两让,自己避到宝珠跟前来了。


    这时候才听见有人叫她的闺名,玉珠不敢相信地抬头四顾,寻得宝珠的那一瞬,眼圈霎时红了:“宝珠姐姐…”


    齐姑姑猜出这是故人重逢的架势,连忙挡在里头,赔笑道:“夫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先回车里吧。”


    车里面确实清净且宽阔。宝珠问:“你着急不着急?若没有急事儿,咱们上去坐着,一时要去哪儿,脚程也快些。”


    玉珠点头道:“我出来添置些家什罢了,没有什么事儿。”


    齐姑姑没再进车厢,让她们从前一道当差的姐妹四个好生叙旧。


    宝珠搂着玉珠哭:“我最对不住的便是你。你走得仓促,一样傍身的都没有,偏恨那时连银钱都送不出来,日日白惦记着,不知道你过得如何…”


    玉珠却并不介怀:“那时候娘娘是什么处境,我哪会不清楚?出来时虽然狼狈,倒是保住了一条命,唯独舍不得你们呢。”终究她福大命大,自己家不能回,一个人无处可去,险些要寻短见,就那么恰好遇到如今的夫婿。


    否极泰来,往日受过的苦也就不值得再提了。转而笑说:“之前听说太后嫁娘家侄女儿,我就猜得是你——咱们里头,可有个侯夫人了。”手指点点杏儿秋月两个:“我也罢了,你们俩往后便是水涨船高呢。”


    那两个小些的自然不依,几人笑闹成一团,离别的愁绪也就淡去了。


    宝珠擦了泪,又张罗着给她倒茶端点心,问她:“家里眼下如何?你今儿要买些什么?买齐了不曾?”


    玉珠说:“暂且在蕃坊里住着,靠家里那位做点左手倒右手的小买卖,糊口还是不难的。”提起手里的药包:“他肩上有旧伤,阴雨天难免作痛,我听人说惠民局的药能见效,路过就顺便买些。旁的倒没什么须得买的。”


    大徵平民不得穿丝绸,说话间宝珠见她衣裙布料倒像是大食一带的花样,头上颈上亦零星点缀着几样首饰相呼应,颇衬得出她一番风姿,料想她过得应当不差。


    便稍稍放下心来,说:“我今儿也是出来闲逛逛。咱们找个清净的地方,多聚一会儿好不好?”


    玉珠应了,不禁笑起来:“我说起来活像是自卖自夸——城西这边儿逛着都大同小异,不如去蕃市转一转?”


    宝珠立时说“好”,旋即又怕齐姑姑要扫兴,齐姑姑听见了,却并不蝎蝎螫螫:“蕃市从早到晚都热闹,这会儿赶过去也还合适。”


    到了地方已接近晌午,玉珠道:“旁的东西也不敢乱给你吃,前面有一家炙肉馆,东西还很洁净新鲜,酥酪做得也好,不妨去尝尝。只是怕客人多,腾不出雅座来。”


    果然如她所言,炙肉馆里宾客满座,何止雅座,大堂里也全无虚席。


    堂倌不愿她们扫兴而归,一时也颇为难:“楼上还有一间雅座,是另外一位客人预先招呼留着的,这会儿还不曾来,若是肯通融…”


    “实在不巧了。”他话未说完,一人挑了门帘进来,笑意谦和,却有股不容轻慢的矜贵气度:“那是某专为拙荆留下的。”


    68.  六十八   煨板栗


    这顿饭到底吃得拘谨了些。玉珠在宫里时, 固然知道太子待宝珠好,却没见识过这个好法儿,做了皇帝的人, 殷勤小意更甚当初, 炙好的肉端上来,连签子都要去了, 这才拨到宝珠碗里去, 还要嘱咐她小心烫口。


    可宝珠嫁的,分明是一位侯爷啊。


    玉珠心里惶惶的,也不便问。原本还想让宝珠见见自家夫婿的——虽说如今身份已是天差地别了,但她知道宝珠为人,不至于嫌弃她蓬门小户——这时候哪还敢造这个次?


    宝珠饮了两杯葡萄酒,略有些醺醺然,听见玉珠说要别去, 牵着她的手颇觉不舍:“今儿你做东道了,改天好歹让我回请一次——我是个闲人, 只盼着你得了空,咱们还像以前一样聚在一块儿说笑呢。”


    玉珠依依答应下来,又觑着皇帝的脸色, 滋味复杂地送着她上了马车, 萧萧而去。


    皇帝微服出宫, 所乘马车比傅家的还低调些,宝珠与他并肩同坐, 头便靠着他, 懒洋洋的不想说话。


    皇帝疑她心里不痛快,别别扭扭地说:“我来得唐突了是不是?那个什么玉珠,瞧见我跟瞧见鬼似的, 手里擎着筷子抖个没完。”


    宝珠微微一笑:“也怪我不周到。乍然重逢,一路都没顾得上同她说这些。”


    多少也有种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感觉。


    她怕皇帝多想,又道:“其实您便是不来,这会儿我们也该散了。”


    不禁沉默下来:玉珠纵然答应了再来看她,怕也没那么容易抽出空儿来。女子成了家,就再不是自己的了,惦记着丈夫,将来还有孩子,兜兜转转,总是某门某氏。


    她更说不出是幸还是不幸,没有在家从父一说,连姓氏都是随的太后娘娘。


    皇帝不知是否猜着她心中所思,忖了一会儿,说:“其实燕朝时,曾经有一阵是立过女户的。除了夫死子幼、以田粮立的一类外,尚有供奉衍圣公府的宴乐女户,以及抬轿女户——起初倒有教条管着,无非清苦一点,后来渐渐地走了样,闹得乌烟瘴气的…如今更不合适了。”


    宝珠不久前才听齐姑姑讲过惠民药局的由来,此刻触类旁通,立即明白了是怎么个不合适——民生犹不兴旺,倘或再放宽了立女户的条条框框,还如何指望江山万年、生生不息?


    左右不了的局面,她且当闲篇儿,听听就罢。哪知皇帝但凡开了头,就没有随口说说的习惯:“暂忍上一年半载,等咱们有了孩子,不拘姑娘小子,寻个由头给了封赏,你便能搬出来另过了。”


    宝珠闻得此一句,登时大不自在,强捺着没上脸,只不肯明白答应这话:“您这回带着替换衣裳不曾?在炙肉馆里坐了一阵,浑身烟熏火燎的。”


    皇帝再料想不到她会不情愿,被岔开了话头也没深究,笑道:“全带齐了,四季的衣帽鞋袜都有。”最要紧的是多备几条革带,攒宝缀玉的都有,一个赛一个地牢靠。


    宝珠心里有事儿,竟没听出语中深意来,不过乜了他一眼。转而靖宁侯府到了,皇帝下了车,又握起她的手,亲扶着她落地。


    宝珠站稳了,抬头一看,面前并不是傅府大门,原来这东跨院说是和傅家正院儿打通了,有一条曲径连着,实则仍可以独门独户,互不相干。


    进了门,因为酒意未散尽,宁可自己走走,没让传软舆。行了有十来步,余光瞥见一片海棠深处,隐着一座二层方亭,宝珠前两日远远望见的飞桥复道,便起自于它。


    花红已谢的层层深碧,浸染着绿色琉璃槛墙,亭顶仿古明堂形制,意为“天圆地方”,龙锦彩画不见斑驳,白玉石栏却将沧海桑田展露无遗。


    皇帝见她驻足眺去,指着那复道问她:“你可知它通往哪里?”


    宝珠摇头。皇帝携了她的手,一面往亭前走,一面说:“听闻思宗生父尚未封王时,颇得其皇考青眼,可随意出入宫苑。后来出宫开府,老皇帝舍不得,便在王府与宫中亭台之间,架起了这座飞桥复道,那康王进出行走,不拘昼夜,仍与从前无二。”


    至于君心难测,尊荣不尽的康王一夕之间见罪于皇父、不仅断了即位的指望,且晚景凄凉的话,皇帝认为便不必赘述了。


    “后来这飞桥年久失修,不甚牢固,外观倒没走大样。如今重新修缮过,若哪一日我想见你,即使宫门下了钥,也能立刻走过来见着。”


    “陛下万不可起这个念头!”宝珠急他又心血来潮,知道拿什么圣躬安危、内外宫防来劝多半无用,念头一转,道:“我知晓您必定已经安排得万分周全了,别的都没什么可担忧,只是,至亲失和毕竟不是什么好兆头,又是前朝的东西,非沾它做什么?”


    见皇帝默然不语,她越发放柔了语调:“您愿意屈尊来臣子的府上见我,我又何尝不想时常陪着您?”她垂眸一笑:“从前在娘娘跟前当差时,几个小姐妹嘴馋,偶尔在茶水房煨些板栗、芋头的,不知您见过没有?”


    皇帝点头,依稀还记得有这么一桩事。


    宝珠便接着道:“茶水房的炉子是一直不灭的,以备着娘娘要个热茶热汤时手忙脚乱,夜里就只留一个微微的火星儿,这时候把板栗埋进炉灰里去,是最合适的,耐着性子,让它慢慢地煨熟,火舌要是大一点,一下就烧焦了,跟碳渣似的。”


    她亭亭立在白玉石阶上,婉娈而笃定:“我想要板栗,不想伸手掬来的全是碳渣。”


    皇帝并不认同她这说法,但沉吟片刻,终究是让了步:“依你吧。”


    宝珠如释重负,拉了他的衣袖:“那咱们这会儿便上去瞧瞧,顺道把复道的门给锁了,往后亭子只做登高观景用,不也很好?”


    皇帝任她拉着,闲闲往楼上走去。


    宝珠上前去推开窗,不止靖宁侯府,西城一带的风貌都尽收眼底,这是京畿里最繁华富丽的所在,层楼累榭,重檐飞峻,一片片杏黄碧绿琉璃瓦,秾艳欲滴,辨不出何处是新起的楼台,何处是旧朝的高堂。


    “檐前下视群山小,堂上平分落日低。”皇帝一时感叹,自身后搂住她,轻吻她被夕曛镀上一层飞金的眼睫与嘴唇。


    宝珠收回神思,没被他扰乱,犹是道:“您把钥匙给我,我去锁了门,咱们慢慢赏落霞。”


    皇帝唇角一勾:“仿佛是小篆收着了,我成日家腰上系着那东西,像样吗?”


    宝珠恼了,几乎气得跺脚:“您有像样的时候吗?君无戏言,哪有这样诓我的?”


    心里不甘得很,居然脑子一热,要搜他的身:“您的荷包里呢?我不信没有…”


    皇帝攥住她的腕子,调笑道:“钥匙没有,有火石。”


    宝珠蹙眉不解,皇帝俯下身,凑到她耳边,作势要说话,两只手一把将她打横抱了个结实,这才压低嗓子道:“可以慢慢地煨。”


    她被他放在美人榻上,赧然但并不抗拒。这一日她依稀拂逆他数次了,心里却比他更落寞,她依赖着与他缠''''绵,贪恋他的索''''取,就像守着煨板栗的时候,永远不可能慢条斯理,等那份甜香不烫手了再浅尝辄止。


    这一煨,直从金乌西沉,连延到满天繁星。飞金流霞越过他的肩头,坠进她的眼底,幔帐摇曳,藻井上的蟠龙在云纹中迤迤游动…


    宝珠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尊金翠罗绮的磨合罗。


    是专为晏晏准备的。七夕这日,皇帝将晏晏从凤仪宫中领回来了。


    她很乖巧,皇后将她教养得大方得体。双手接过递给她的礼物,蹲礼谢恩。


    宝珠让她和自己坐在一块儿,她便由着她一遍又一遍轻抚自己才挽起来的小鬟,温顺地低头摆弄着磨合罗的手钏。


    她在永宁宫住了一个月。宝珠陪着她写字绣花、读书弹琴,也带着她赏花游乐、同皇帝一道教她打马球。


    然而中秋前一日,宝珠正为她挑选新衣料时,晏晏走进殿中,向她行了一个跪拜大礼,细声细语地问:“贵妃娘娘,我什么时候能回凤仪宫呢?”


    不止宝珠,殿中所有人都霎时沉默下来。


    晏晏脸上头一次出现不安的神情,嗫嚅着,但依旧鼓足勇气说下去:“您有父皇陪伴,将来还会有弟弟妹妹陪伴,可是,母后只有晏晏了…”


    宝珠在那一瞬恨透了皇后。


    她不愿在晏晏面前露出糟糕的神色,但过久的沉默,已经作出了回答。


    晏晏不敢再央求,两行血泪夺眶而出,渐渐布满她粉嫩的小脸…


    “不!”宝珠惊叫一声,大汗淋漓地挣扎起来,没能挣开禁锢——皇帝侧身搂着她,不住地拍着她的后背:“别怕,别怕,是魇住了。”


    宝珠长舒了一口气,三魂七魄全丢了,愣愣地将头抵在眼前人的胸口。


    皇帝仍不放心,思来想去半晌,到底问出了口:“晏晏是谁?”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69.  六十九   菊花锅子


    宝珠躲开他的目光, 别过脸拭了拭眼睛,待心绪平复过来,方才竭力自持着口吻:“梦里面, 您跟我有一个女儿, 便叫晏晏。”


    怕是不止如此。可皇帝确实想不出,她还梦见了些什么不好的东西, 竟然这般惊恸不已。


    除了以身亲历, 三言两语哪里说得清楚?


    宝珠深知,妃嫔所出子女,能够养在皇后名下,任谁都会说是莫大的体面,将来更有诸多实打实的好处——况且当年眉舒待晏晏,也确乎视如己出。


    然而晏晏是她的骨血啊。她的切肤之痛,倒像是不识抬举、忘恩负义。


    如今时移世易, 重梦旧事,仍旧如剜心一般。


    可一味地神伤也不是法子, 痛定思痛,终要想个对策才是。


    她心里面尚还犹疑,皇帝度她这般情态, 只说是之前提起生儿育女、自立门户的话, 叫她措手不及了, 便搂着她,含笑道:“也不是急在这一二年里的事儿, 可巧梦里连名字都得了——是''晏晏之纯徳'', 还是''言笑晏晏''?”


    宝珠被他引着移了思绪,说:“原本取的是''言笑晏晏'',可这会儿细想来, 出处不大好。”


    皇帝摇头:“咱们的姑娘,还怕寻不着最好的儿郎相配吗?即便他真敢叫晏晏受委屈,横竖有我做主呢,黜了再挑就是!”


    宝珠听他唤得煞有介事,不禁跟着一笑:这一世,未必还能有缘投到她怀中呢。


    皇帝有这样的许诺,固然很好,可她想,不能凡事都只赖他解决,不能每每都叫他为难。


    她掩口作势打了个呵欠,轻声道:“我再同您说一会儿话,越发困意全走了。”


    皇帝“嗯”了声:“睡吧,明儿醒了再说。”


    宝珠便重新合上眼,一派恬然地靠在他身边,渐渐的,气息变得悠长起来。


    屋中留着的夜灯微弱下去,皇帝依然长久注视着她,知道她未必这么快就能入眠。


    她在掩饰她的担忧,哪怕是在他面前。


    次日回了宫,朝中倒有两件称心的事。一是早前太''祖皇帝恩擢的清吏司郎中时无患,错断冤案、草菅人命,畏罪潜逃月余后于杭州就擒。


    二是新研制的五雷神机已经配备给神机营的众军士了,相较前朝的三眼火铳,火力更为密集,射程与精准度也极大提高,可谓威力倍增、所向披靡。


    皇帝点头道:“从前与青禾国交战,他们的火器都是从英吉利来的,看着倒是一派煊赫,不过,英吉利未必肯将顶好的一批卖给他们,再者,国之重器还要仰仗他邦,岂能长久?”


    他走下须弥座,来到为改进火器献策的太仆寺主簿面前,赞许地拍了拍后者的肩膀。


    官居从七品的曾主簿受大将军李还引荐,开天辟地头一回奉召踏进宣政殿,顿时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地行下礼去,立誓必不负圣望。


    在场的其余大人们无不心知肚明:改元将近一年,对于朝野上下那些看不过眼的地方,皇帝要大刀阔斧地除旧布新了。


    有人踌躇满志,有人心怀戚戚,偶或露出些微端倪,皇帝都看在眼里,也不动声色。


    待到召对毕,已近中晌,小篆正张罗着呈进小食,飞白进来回道:“皇爷,恪妃娘娘求见。”


    皇帝抬眼,道:“如今不比在东宫时,随随便便跑到前朝来像什么样子?让她回去。”


    飞白应一声,忙退了出去,片刻返来,却有些支支吾吾的:“恪妃娘娘说,原不该来烦扰您,只是这几日去天和宫请安,太后娘娘问起您可是政事繁忙,她不知如何作答…”


    皇帝的神色微微冷下来:“你告诉她,既然不懂在太后面前什么说得、什么说不得,往后便不必去天和宫了。”


    飞白背上一凛,再不敢多嘴,低头哈腰地却行出去了。


    皇帝用过小食,午后又到神机营转了一圈,亲自上手试了试新火器,洗手更衣过,吩咐跟着的人说:“剪几枝丹桂来,要姿态好的,插在玉壶春瓶里,一时给母后送去。”


    太后正与乔太妃及延庆长公主吃茶。延庆长公主便是太''祖皇帝第九女,而今已是碧玉年华,禀质犹很遳脆,长辈们用茶,她则捧着蜜饯金橙子水陪坐。


    皇帝走进来,向太后太妃问安,长公主跟着站起来,向皇兄行礼。


    太后见了捧上来的两瓶丹桂,不禁面露惊喜:“这时节了,难得还有这样蓬勃的桂花。”命人抬一张高几来,摆在面前赏看。


    乔太妃因笑道:“总是皇上孝心可嘉,偶然瞧见了,也特意给您送来。”


    太后说:“我这儿样样都不缺,还有什么不足意的?”嘱咐皇帝:“你这一程子忙,很是不必来我这里应卯,嫡亲娘儿俩,哪用拘那些虚礼——”略一端详他的脸色:“秋日里正是润燥进补的时节,政事再繁杂,也要留神保养才是。”


    皇帝答了个“是”,太后便接着道:“晚膳九儿点了个菊花锅子,你若没有旁的事,留下来一道用吧。”


    菊花锅子是以金丝黄''菊滚上鸡汤做底,涮鸡片、鱼片、牛肉、羊肉等物来吃,说是有清热解毒、疏肝明目之效,适合秋冬进补。皇帝觉得寡寡的,没多少口味可言,长公主开口叫做,也不过是投太后太妃所好罢了。


    做妹妹的能体贴老人家的心思,他怎能落于其后?自然依了太后的安排。


    一时太后又命人请皇后及几位妃嫔来,一家子聚齐了。


    宫人便去了,不多会儿皇后携着宁妃、秦容华来了,进屋来见过太后及太妃,彼此又是一通互相行礼,随后才依序落座。


    太后往下瞧了一眼,笑问:“眉舒怎么没到?还在房里打扮吗?”


    皇后稍有些为难地睇了皇帝一眼:天和宫来的人只说太后娘娘有请,眉舒因为皇帝发了话,一回去就自己禁起足来,不能同往。皇后原打算趁机来向太后说说情,哪知正主也在这儿坐着。


    皇帝笑对身边伺候的人道:“去催一催,省得那金丝菊在汤里浸久了,越发地苦。”


    太后对皇后方才那一瞬的情态洞若观火,虽不知细情,但皇帝既然肯给个台阶,她也无须多问,乐得糊涂:“秋冬两季肉吃得多,怕生痰症,你不爱吃锅子,另有菊花白,让她们有量的陪你饮几盅,那也是清热疏肝的。”


    胭儿恰好来回膳桌摆好了,请主子们移步。皇后站起身,上前去和皇帝一道扶着太后,一面想:她们当中善饮的,不就是眉舒吗?


    待众人安席毕,眉舒总算姗姗来迟,果然是着意打扮过,比平日加倍妍丽。


    她笑吟吟地向席上尊长们行礼:“才刚去宫后苑逛了逛,又在摛藻堂里坐了一阵,不知道太后娘娘有请,连皇后主子派人来找也没找着,还望太后娘娘恕妾不恭来迟。”


    适才皇帝派人来催,其实已经透了意思,叫她在太后跟前收敛着些,不论寻个什么由头,禁足的话即可免了。


    可她偏要拉拉杂杂说这一堆,倒有越描越黑之嫌,真要挑眼也有的挑——既然逛了半日,且这一头正催促,哪里又有工夫回去梳妆打扮一趟?


    太后不计较,只说:“来迟了,便没有设你的座,拿着斟壶给咱们倒酒吧。”


    眉舒抿嘴应了一声,执起案上石榴红宝石盖遍身海水江崖纹金酒注,自太后起,依次斟来,乔太妃、皇帝、皇后安坐着受了,长公主及宁妃、秦容华则起身道谢。


    此时殿中伺候的宫人已在长公主下首置好一席,太后方道:“好了,你过去坐吧。”


    和和气气地斟了一圈酒,眉舒也回过味儿来:太后是在提点她,皇帝喜欢和顺的,要想他好声好气,至少不能和他拧着来。


    不让她往前朝去,不去就是;让她往天和宫来,来就是。


    单他是皇帝这一条,就足够满宫里的女人费尽心思地往上扑了,更不用说他还这样年轻,品貌才识,天底下也找不出更拔尖的了。既这么着,哪能奢望他俯就别人?


    不独她,连皇后都一样得揣摩着他的喜怒来。


    一旦肯这样想,眉舒再看屋中众人,也就没什么可嗤之以鼻的了,是以席间氛围甚为融洽。


    散席之后,宫门早已下钥了。皇帝知晓太后用意,索性遂了她的愿,坐上肩舆,吩咐往眉舒住的挹翠轩去。


    皇后忙与余下二人蹲礼恭送。秦容华看着眉舒的肩舆跟在皇帝后头,心里却不平服——到底是有太后做靠山,才和她们这些人不一样。


    起身搀扶着皇后,三人一道也往回走。


    在屋中时不觉得,回来路上吹了风,酒意迟迟地涌上来了。


    眉舒亲手捧了熬好的醒酒汤返来,见皇帝已由宫人内侍伺候着洗漱更衣过,正歪在床头大靠枕上看棋谱。


    她走到跟前时,他方才撩起眼皮瞧了一眼,似笑非笑道:“在摛藻堂坐了一阵,也不见你寻着几本难得的书回来。”


    70.  七十   建宁宫中香


    皇帝待眉舒, 其实跟待朝中臣子是一个路数,偶或刻薄两句,权作敲打, 暂时并没有当真要治罪的意思。


    然而眉舒被他噎了这一句, 却大感刺心,颇有种逐臣贾生宣室征见, 孝文帝竟只问鬼神之本的悲慨。


    她也想温柔小意着来, 可皇帝不肯领这份情。因为违背本性,被挖苦一句,浑身都不自在极了。


    皇帝这下才意识到,眼前人原是深闺弱质,没有宦海沉浮的老大人们那份唾面自干的胸襟,听不得重话。


    体谅自可以体谅,不过越发觉得意兴阑珊起来。皇帝搁下棋谱, 道:“朕用不着醒酒汤,你若醉得难受, 自己用便是。”


    他支起身,要挪开背后的靠枕,宫人见状忙上来服侍, 伺候着他躺下, 理好被衾, 又垂下一半的床帐。


    眉舒见他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囔着鼻子答了声“是”, 将手中的托盘交还给了绾儿。自己洗漱过, 慢吞吞地走进床帐里,挨着皇帝睡下,束手束脚地远着他, 这回再做不出主动贴上去的举动了。


    她倒委屈上了!她在太后跟前调三斡四,难道他连说也说不得?


    皇帝从头到脚都不得劲儿,略错着牙往床里间挪了挪——他当着一干人往这挹翠轩来,多少存着点儿给眉舒招嫉恨的意思,实则呢,却是给自己添了不自在。他和眉舒像是天生犯冲,她房里熏的偏是自己最讨厌的建宁宫中香,甜腻圆融,这会儿只觉得闷沉沉的,脑子里发晕,却又睡不着。


    从前还罢了,既然身边睡着人,幸一回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他是皇帝,看哪个女人顺眼,收进后宫来就是;已经有了位份的这些,不是皇考指的,就是母后定的,跟了他六七年,总要给两分体面。无边的权势,也是应尽的职责。


    这时候却觉出不一样了。心里不亲近,肉贴肉的反倒嫌腻味,就跟那菊花锅子似的,他不爱那个味儿,再有天大的裨益,也怠懒略尝一口。


    不禁想起宝珠来,这时辰,她应当歇下了吧?不知道睡得安不安稳,还做不做怪梦。


    连着三晚出宫去看她,已然养成了习惯,他这个做皇帝的,也跟大臣们一般,下了值便家去,跟自家女人说几句话,一张桌子上吃饭,一架床里睡觉。


    今晚上他没有去,她会惦记着吗?


    倒也未必。皇帝自顾自笑了一下,没准儿她正好躲清净,自己琢磨着乐子呢。


    他闭目假寐,脸上有一种温柔而怅惘的神情,眉舒偶然间觑见了,纳罕之余,心沉沉地往下坠去:她猜得不会错,狐媚子出了宫,照样地能使狐媚手段。


    可如今除了在太后跟前时不时敲敲边鼓,还能怎么着?身为人主,同臣下的家眷不清不楚,这话她但凡敢说,不必等皇帝下令活剐,太后便头一个饶不了她。


    她私心里也不愿皇帝清名受损,最好的法子,还得是那带了绿头巾的男人有血性,自己肯清理门户。


    思及此处,她却立即屏住心神——脑子里纷纷杂杂的,怕半夜里说梦话带出来。


    快刀斩乱麻固然解气,难保不留纰漏,从长计议吧。


    怎么个计议法儿,宝珠这头尚还全然不知。次日起来,正坐在妆台前挑耳坠子,院儿里婢女进来回话,说老夫人请夫人过去,有事相商。


    宝珠点点头,说:“请母亲稍待,这就动身。”心想得亏皇帝不在,否则必然又要发牢骚不说,过后兴许还给傅横舟安个治家不严的罪名。


    依她看,老夫人毕竟是有年纪的人,且被蒙在鼓里,不清楚她这媳妇原只占个虚名儿,偶然想摆一摆婆婆的架子,自己却擅把晨昏定省给免了,说起来是不占理在先。


    借住在别人府里头,遇事不妨多谦让些,和气为上。


    耳坠子戴好了,她起身理了理披帛,齐姑姑上前扶着她,一道往主院里去。


    一时到了正屋,宝珠进门向老夫人蹲礼,余光瞥见下首的圈椅上还坐了个人,起先以为是傅家小姐,再细瞧去,无论年岁还是打扮却都对不上。


    老夫人见她打量那人,便开口闲闲道:“你才进咱们家,许多事情都还没理出个头绪,论理,我该多体恤体恤,只不过,今儿这桩事,到底得你点头了才是…”


    宝珠忙说:“多谢母亲为我着想。有什么,我都听母亲的示下。”


    这会子嘴上倒甜。老夫人暗暗不满:傅家原先虽然没有早晚问父母安的定规,可那是对自家儿子而言。她是做媳妇的,又是宫里面出身,难道连这个规矩也不讲?


    只不过如今新进门,傅横舟又显而易见地袒护她,老夫人不想动辄与儿子争论,姑且容忍她一阵——再是天仙,在男人面前也不可能新鲜一辈子,总有淡了的时候,更不用说,眼前就有个自己可以抬举起来制衡她的。


    一指下首坐着的女子:“这个是玉桃,从前在侯爷跟前伺候过笔墨,是个老实孩子。因为怕在你眼眶子里戳着,惹你生气,前几日连茶也不敢去敬,如今有了身孕,可不能再委屈着了。”


    这话真是不着四六。宝珠一笑,说:“侯爷没提起,我竟也没主动问一声,还当只有一个崔姨娘呢。既然母亲是知道的,那还有什么可说,比着崔姨娘的例,一样开脸做主子就是了,将来孩子生下来,吃穿用度还要高一等呢。”


    老夫人听她答得爽利,面上亦是笑吟吟的,就不知道心里是怎么个滋味了——从来要求女人家贤良不妒,可谁也不是生来就这么大方的,身外之物与旁人分享没什么,枕边人也要被分去,哪有那么心甘情愿?


    没办法,一代一代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媳妇熬成了婆。再给儿子房里头添人,这时候就真正地舒坦了。


    老夫人称心如意,对玉桃道:“还不给夫人磕头?摊上这样仁厚的主母,是你的造化…”


    宝珠见那玉桃面薄腰纤,袅袅婷婷,与这名字倒是个南辕北辙,拦道:“跪就不必了,我看着如今月份也不大,要好好留神才是,别折腾着。”


    她越表现得善性,玉桃的心思越往窄里走:好个厉害美人儿,一开口就是“侯爷没提”,再来一句“月份不大”,话里话外,都是指摘他们合起伙来欺瞒她呢。


    自己也确实说不响嘴。规矩重的人家,往往都不肯弄出庶长子来,待到亲事一定,原有的那些妾室通房都要梳理一通,略有不妥的趁早或发卖或转赠,这是预先给足正妻脸面。


    自己与侯爷情投意合,如今论起来,也成私下苟''且了。


    宝珠见她重又坐下,眉蹙春山,眼含秋水,暗想这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主儿,幸而往后自己与她不会有太多的往来,好与不好,凭靖宁侯自己去哄就是了。


    她也无须生下来的孩子认她这个便宜娘,只要傅横舟有了后,是儿是女都不打紧,再把那云栀接进府,好歹兑现了皇帝当日的承诺。


    她主意打得正溜,不曾想老夫人又有了新的吩咐:“过些天就是重阳了,几家子亲戚有惯例,今年轮到咱们家做东道,去城外登高赏菊。正好借这个机会,带着你认一认人。”


    宝珠忖了忖,亲戚间走动合情合理,她要推脱也找不着由头,不如暂且应承下来,把大小事宜安排妥当了,届时再称个病不露面,老夫人纵有微词,也不至于太过不去。


    便答应说:“但凭母亲做主。我跟着母亲,有什么琐碎小事,母亲看我还能够出点力,派给我就是。”


    老夫人讶然笑道:“你如今是咱们傅家正经中馈,哪能这样差遣你?一应排场由你做主,只管发话叫底下人去办就是了。”


    这话是真心实意的。一则宝珠是宫里出来的,礼仪排场上再内行不过,拿出来震震那些亲戚们也好;二则出门一趟,少不了许多挑费,她带出来的妆奁已然那般可观,手里头还捏着多少,总该探探底才好,一家子过日子,难道她还要藏着掖着?


    老夫人心意已决,宝珠苦辞几番,她索性嗔怪道:“真有拿不准的,我还能帮衬你一把呢,何必这么蝎蝎螫螫的?”


    话说到这田地,宝珠无法,只得随了她的意思:“那就要多烦扰母亲教导了。”


    回东跨院路上,齐姑姑方才问:“夫人,可要和皇爷商量一回?”


    傅家老太太那点算计,在她实在不够看,她也不信宝珠品不出来,不在意罢了。可这些都不算什么,要紧的是皇爷那头,若另有安排,宝珠这时候便应下了傅家的事,到底不妥当。


    宝珠原也要知会皇帝,可听齐姑姑特意提一句,心里陡然别扭起来,不作声地走了半晌,方才说:“等他来了,我自然省得。”


    齐姑姑听她声口不顺,哪还能多嘴?喏喏应着,也没再叫人捎信儿进宫。


    一晃五六日,皇帝仍没有来。


    71.  七十一   螃蟹娇耳


    齐姑姑斜睨着杏儿秋月, 两人坐在廊前翻花绳翻了足有两盏茶的时间,嘻嘻哈哈的一点儿不担事。


    眼刀子不起作用,齐姑姑只得明着来:“两位姑娘也不去夫人跟前瞧瞧?”


    “夫人正画画儿呢。”杏儿随口道:“为请客的事儿忙了这几日, 好容易闲下来一会儿, 咱们去跟前反而扰她清净。”


    秋月因输了,撂下手中的丝线, 关切道:“姑姑可要回去歇会儿?咱们在这儿守着呢, 夫人有什么吩咐,我和杏儿去办来就是。”


    真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万事不经心。齐姑姑懒得与这两个榆木脑袋费口舌,待得炖好的南北杏川贝鹧鸪煲端来,便接过手,自己往房中送去。


    宝珠咬着唇,正端详自己临的菊丛飞蝶图——她也只画工笔还差强人意,因为平素花样子绘得多, 精巧有余,气魄不足。


    见齐姑姑进来, 她抬头笑道:“见天儿地炖汤,那新来的惠州厨子图上进,也没这个卖弄法儿。”


    齐姑姑伺候她浣手, 说:“今儿是咸口的鹧鸪煲, 清润养肺的。”


    宝珠一听, 大为皱眉:“我竟吃不得那些,寻常的鸡鸭无妨, 这些个还是罢了。”


    齐姑姑便笑:“所以有''君子远庖厨''一说, 夫人心善看不得,等皇爷秋狝时,怕要错失他老人家行猎的英姿呢。”


    宝珠听她竭力把话头往这上面引, 哪能听不明白她的用意,却不知怎的,存心要气她:“秋狝时我又不跟着去,倒不用操心这个。”


    齐姑姑这下无话可说了,主子沉得住气,她再饶舌就是不识趣了。


    收拾了炖盅,她蹲了蹲福:“您不用这个,奴婢叫厨房另做些来。”


    宝珠道:“一天下来没大动弹,下半晌吃多了怕积食,姑姑替我挑两碟点心就是,不要太瓷实的。”


    齐姑姑应声去了。她一个人在屋里慢慢踱着,又抬手捶了捶肩颈——在书案前坐久了,是该活动活动筋骨。


    姑姑的担忧她不是不能体会,可有句话说得好,花无百日红嘛。皇帝政务繁忙,平日还有进讲,要消遣的话,有宗亲近臣陪着,文有文的花样,武有武的玩法,能给后宫女人们余下的工夫,实在少得可怜。


    至于自己,连后宫女人都不算呢。无论皇帝是忙,还是忘了自个儿,她都只有接受而已。


    现下靖宁侯府还能待下去,手里头也还有银钱傍身,且没到杞人忧天的时候。


    将来要是没法儿立足了,再去外头自寻营生吧。


    这几日筹备重阳节,才知道宫外头的世界,能赚钱的名目那般多。若是轮到她,靠着卖绣件儿,或许能养活自己吧。


    兴兴头头地谋划到最后,她轻轻叹了口气——再挣扎着不愿依附他而活,究竟还是舍不得他,拿开皇帝这个名头,舍不得这么个人。


    然而这个名头,哪里是她上下嘴皮子一碰,说拿开就拿开的?


    熟绢拿镇纸压着,在窗台晾了一时,这会儿颜色干了,她便将画收起来,盘算着重阳过后寻几张生宣,她倒要试试能不能画写意。


    门“吱呀”响了一声,宝珠只当是齐姑姑回来,收拾着画具没转身,一面说:“重阳宴单子上是不是有道螃蟹娇耳?到时候别忘了带几壶姜醋去。老夫人她们有了年纪的,若吃了这寒性东西,黄酒也不宜多饮,只蘸着姜醋还好些,外头卖的东西难保洁净,咱们有备无患得好。”


    嘱咐了这一番话,却没听见回音。宝珠这才迟愣愣地回过头,皇帝撇开榴红的紫牙乌珠帘,正倚在落地屏前笑着看她:“几日不见,真成别人家的人了。”


    这股酸劲儿,多少坛姜醋加一块儿也比不上。宝珠只是笑:“您又来。”


    搁下手里的东西,问:“用了晚膳没有?我单让齐姑姑去厨房端了些点心,随吃随取。再给您正经做几样菜吧?”


    “有螃蟹娇耳就行。”皇帝挑了挑眉,又伸手拧拧她的脸:“我不看着你,你连吃饭都图省事儿。”


    宝珠不承认,才要辩解,被他搂了个满怀:“出了桩急事儿,几天没能回这里来,想我没有?”


    宝珠不搭这茬儿,关切问:“什么急事?严重不严重?”


    还能是什么?从燕朝起便受封据守滇东的老梁王蹬了腿儿,两个庶子一个女婿争权争得火热,滇西土酋首领也想横插一杠,皇帝更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趁乱往里头安钉子,搅得这些逆贼四分五裂了,往后才好慢慢把疆土收复回来。


    他使这些手腕使畅快了,也没有特意瞒着宝珠,坐在圈椅里,一边把人抱在腿上亲,一边随口道来。


    宝珠听了个开头,自己就截住了:“您说这些我闹不明白,再听脑子里就糊涂了。”


    皇帝低低笑了一声,这会儿顾不上旁的,接着吮咬她的嘴唇,两只手则从细伶伶的腰肢上拿开来,转而从衣摆探了进去。


    宝珠直到他的手指已经解开了自己腰上的系带,方才反应过来,忙拧着身子要躲:“您、您也看看时辰…”


    皇帝嗓音都哑了,按住她的肩膀,鼻尖贴在她耳边,勉力道:“…别扭了。”


    再扭他真由不得她了。


    宝珠耳朵烧得几乎听不见声儿,他一松开禁锢,她便慌慌张张地退了两步,险些带倒案上的云凤笔挂。


    没来得及瞪他一眼,外间响起一阵脚步声,渐渐到跟前来了。


    齐姑姑听说皇帝在,有意将脚下动静放重些,进门将攒盒搁在槅外高几上,朗声道:“杏儿,点心都放在西洋钟底下这梅花几上,一时夫人要用,你再进来伺候。”


    杏儿才从外边廊子过来,听见这话,不明就里地“唉”了一声,正要说什么,见齐姑姑隔着老远拼命给她打手势,下意识地住了口,跟她一道往远处走了。


    宝珠捻着耳垂上的齿印儿,臊得推了皇帝一把:“都赖你!这下她们怎么想我?”


    皇帝忍俊不禁:“可算不跟我假模假式了。”伺候的人猜着便猜着吧,他没把这个放心上,做奴才的,哪怕杵在屋里头呢,也跟桌子椅子是一样的。若哪天忽然多出了眼睛耳朵,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那这家什也就当到头了。


    宝珠羞得不肯出门,皇帝自己起身,去取了攒盒回来,揭开一瞧,当真有一样螃蟹娇耳。


    此刻越发觉得愉悦,对宝珠道:“这东西冷了腥得很,快趁热来尝尝。”


    宝珠立在书案旁,不肯过去,皇帝见她怄气,敛住笑意,亲自动手倒了热水在铜盆里,拧个热巾子,也不递给她,自捧了她的手,细细地擦拭着,两只手都服侍熨帖了,这才执起筷子,挟了一只娇耳在小碟子里,喂到她嘴边:“心肝儿,赏个脸吧。”


    这称呼真够肉麻的。宝珠没绷住,侧身撑着椅背“噗呲”笑出来,又怕皇帝恼羞成怒,竭力恢复了神色,回过身来,就着皇帝手里咬了一口。


    皇帝的脸皮远比她想的厚,坦然自若地问:“好吃吗?”


    宝珠点头,拿绢子掖了掖唇角:“鲜的。”


    皇帝筷子一调头,把剩下大半个送进自己嘴里,片刻评价道:“还行。”


    宝珠垂下眼眸抿着嘴,努力地熟视无睹,接着一个松子卷又被塞到唇边:“这个瞧着酥。”


    炸得金灿灿的,酥是极酥,只是松仁本来油多,宝珠吃到后面,便觉得有点腻,好在皇帝又适时地舀了一匙绿萼汤喂她。


    宝珠低头啜饮着,面目温顺得像初生的鹿儿,皇帝看得情肠柔转,却不知她心里正惘惘:好的时候这样好,将来若有一天不再好了,又该如何自处?


    或许就如这绿萼梅,初春时收集下来藏好了,隔年再寂寥回味吧。


    她向来胃口平平,是以齐姑姑备的点心种类虽多,加起来也不占多少份量,皇帝又分走了一半,也不知道她吃饱没有,索性伸手抚了抚她的小腹。


    宝珠怕痒,本能地失笑往后歪,皇帝拉住她的胳膊,没让她跌下去,她借着他的力道稳住了,而后主动迎上去,仰面去吻他的下巴。


    她知道他惦记这个。


    她于这上头犹显生疏,皇帝很快反客为主,欺着她纠缠了好一阵,尚还记得书案冷硬,她硌久了不舒服,抱孩子似地将人抱回寝间。


    杭绸熏被滑凉如水,她是荷面上徐徐绽开的菡萏,娇白的莲瓣在疾风骤雨里轻颤,无从抵挡地逐渐透露出浅红。


    雪白如酪的手臂攀住线条流丽的肩膀,央求的声音却微弱难辨:“您先饶过我,饶我一口气儿吧…”


    她实在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皇帝依旧不打算鸣金收兵,唯一可庆幸的是伺候的人都没在房里,再离格儿也还能掩耳盗铃。


    至于重阳节的事儿——皇帝揽着她温存时,宝珠已经闭着眼任由他摆布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歇够一个时辰,起来的时候再说吧。


    72.  七十二   迎霜兔


    何谓良宵苦短?借着晨光熹微, 皇帝低头看着怀里的人,既想和她再说会儿话,又想与她重溺绮梦, 可她浑然不知, 只安适地睡着。


    是真的累着了,她难得睡得这样沉。温热的鼻息有节律地拂在他胸口, 像薰风吹来, 惹得水波微漾,一种悠然的悸动。


    若能让她住在自己的扳指上就好了。皇帝不着边际地想道,他以往从不觉得自己是重欲的人,如今却连自持两个字是怎么写的都不知道了,不能离了她半刻,否则失而复得时,简直流露出一股惊骇的狂喜。


    可她呢, 要她留在宫里都不愿意,还指望她肯住在扳指里?


    皇帝无奈地笑笑, 而后忽地凝住了。


    做宫眷,真的是桩煎熬事儿吗?


    他兀自发愣,宝珠醒来时不免觉得意外, 揉着眼睛问:“今日没有召对吗?”


    皇帝这才回过神——当然不是。坐在龙椅上发号施令听着多么威风, 可随心所欲、说一不二却不见得。


    太''祖皇帝在位的末几年, 常有心血来潮、朝令夕改的时候,大臣们难免心力交瘁, 全盼着彼时的太子婉转周全。等新君真践祚了, 一些元老们又多少存着几分试探,一来二往间,想看看这一位是否称得上从谏如流的贤主。


    对于这些老臣的心思, 皇帝腹中自有一杆秤,独断专行固然易惹非议,可那起学究清流,也不必捧得太高。


    燕思宗当年还广开言路过呢,耳根子太软的人,不适合执掌天下。


    三更灯火五更鸡,其实做皇帝一样是个辛苦差事,只不过他志在其中,权衡下来仍觉值得罢了。


    手指无意识地抚着她的鬓发,皇帝低头看向宝珠,随后才下床自己穿戴:“嗯,还不算晚。你接着睡吧。”


    宝珠腰酸得撑不起来,但还是咬着牙抻了抻中衣,趿鞋下来,跟在他后头递革带递腰佩,料理得服服帖帖。


    她这样殷勤,皇帝也不叫梳头太监进来伺候了,端坐在玻璃镜前,将梳子交到她手里。


    皇帝的头发很茂密,乌黑柔韧,底子好肾气足嘛。宝珠手法又轻柔,全部梳通下来,居然一根都没掉。


    今日是平常召对,用不着衮冕。宝珠为他束好发髻,簪上玉头乌木簪,戴上乌纱折角向上巾,向镜中望了一望,看金累丝的二龙戏珠端不端正。


    皇帝转过头来,握住她的手,笑说:“多谢。”


    宝珠便把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少有地露出一种撒娇的情态:“有件事儿,我想请您替我拿主意。”


    果不其然。别听她这会儿说得客套,不定又是什么棘手事。皇帝唇角微扬:“说来听听。”


    宝珠倚在妆台边,道:“您昨日来时,不是正听见我叮嘱齐姑姑备姜醋?那是他们傅家的老例,叔伯姨舅亲戚年年一道过重阳。今年在城外赁了处园子,登高宴饮都方便。”


    皇帝听出了她的意思:“你不是他们家的人,不去就是。”


    宝珠一笑:“不去总要有个缘故,太任性妄为了,到底失礼。我已经打算好了,只是要多辛苦齐姑姑替我周全,临了我再托病不去,总要面上过得。”


    皇帝一时没有作声。他本想说,用得着这般迂回吗?可扪心自问,他难道还愿意让宝珠顶着靖宁侯夫人的名号、去应付那些三亲六戚吗?


    沉吟了一时,他问:“那你进宫来吗?”


    宝珠说:“既称了病,怎好又进宫?”


    皇帝摇头:“不须你称病,径直召你进宫就是了——母后从前不也说了,重阳接你回去。”


    她暂时找不出冠冕堂皇的说辞了,但内里的抗拒并不难瞧出,皇帝丝毫没有感到意外,只是想,怎么就由着她走到眼下这田地的?


    时间不大宽裕了,连齐姑姑都在门口晃了好几个来回。皇帝只搁下一句:“傅家那里依你的意思。”


    其余的且等他回来时再计较。


    真等见完朝臣时,皇帝忽然不急于动身了。


    当初为何肯放宝珠出宫,是因为自己那个鲜血淋漓的梦。


    梦魇实则源自不曾宣之于口的恐惧。


    就像宝珠说梦见他们有个女儿,想必随之而来的片段也叫她惊心。


    她在宫里头度过了十九年。她害怕宫里。


    珐琅四明钟再度鸣响起来,交午时牌了。小篆抬起眼皮,觑了一眼御案后头入定般坐着的皇帝,他老人家已经这么一动不动快两个时辰了。


    大臣们觐见的时候,没听见说有什么难为的官司哪。


    琢磨不出缘故。也不知道这会儿该不该扰着他参禅悟道。


    小篆心里正掂量,皇帝冷不防地开了口:“朕去凤仪宫看看。”


    皇后正坐在屋里看宫女打络子,听说他来,倒颇觉得意外,忙率着众人一道出来恭迎。


    皇帝虚扶了一把,迈腿进了屋,在当中的圈椅上坐下。


    皇后却有点无所适从。他来凤仪宫的次数不多,往往都是为了顾全她的颜面,隔些时日来坐一坐,两人说几句宫里的事,就该歇下了。


    像这般大中晌的待在一块儿,大眼瞪小眼,真叫人局促。


    还是谢嬷嬷点了她一句:“您不是叫小厨房蒸了重阳糕?这会儿刚做好,可要呈上来?”


    皇后忙应了,又向皇帝道:“今年的花糕除了枣栗糕、黄米糕外,另做了面和酒曲、撒上细果碎的,还有一样咸口,是面里裹了肉馅,形状如骆蹄的。您尝了若觉得好,便拿这新式的赐给百官。”


    宫中重阳节怎么过是有旧制的,皇后有六尚襄理,总不能走了大褶儿。皇帝听得兴趣缺缺,漫应了声,又说:“你坐吧。”


    皇后这才告了坐,见皇帝执了茶壶要斟,连忙接过手:“是我疏忽了,竟没给您奉茶。”


    皇帝说“无妨”,收回手,道:“你兄弟前儿给朕上了封家书,说是偶然得了几瓶极好的羊羔酒,要送来让朕尝尝。这是温经补血的东西,朕想你饮些也适宜,到时候让人都搬到凤仪宫来。”


    皇后欠了欠身:“多谢皇爷。”又说:“逸兴还是行事不老成,国事上没能为您分忧,也唯有在这些吃食上尽尽孝心。”


    皇帝一笑:“汾州府尹好厉害人物,连布政使司衙门的都惧他三分,何况你那兄弟?”


    皇后不敢贸然接话了。范家无特旨不得出汾州,这是太''祖皇帝在时立下的铁令。范辕上回入京,还是她大婚的时候。至于爹爹娘亲,更是为此受过先帝训斥的。


    皇帝把她的心思尽收眼底,尚不以为忤,继续说下去:“承恩公二老春秋已高,也就罢了。逸兴么,朕准备让他出任江宁织造,省得他窝在汾州府不上进,换个地界儿历练历练。”


    横竖宫里自会派内官前往提督,他这小舅子去了不过是个白拿钱不干活的主儿,也不算亏待他。


    皇后做梦都想不到这样的肥缺会落到自家兄弟头上,感恩戴德之余又有几分惴惴:皇帝因何如此厚待范家呢?


    她猜不出,皇帝更不会挑明。只心里终归有两分不落忍:皇后同他说谈不上感情多么深,毕竟是风雨同舟过来的,往后除了在身外之物上多补偿些,也别无他法了。


    不知他此番一意孤行,宝珠可领这份情。


    宝珠这会儿正待客呢——玉珠夫妇俩进城里来逛银铺,顺道看看她,还带了自家做的迎霜兔。


    宝珠笑嗔道:“你跟我见外,有了喜信儿也瞒着不说,倒是腹中孩儿知礼,知道选哪家门脸进。”


    “原来那是你的陪嫁铺子!”玉珠这才反应过来,说:“果真这孩子和你有缘,将来出了世,少不得认你做干娘。”


    宝珠点头,正色道:“这回打的平安锁,是你们做爹娘的对孩子的心,我也就不同你客套,等过后来取时,我再添些贺礼,你可不许推,否则我真生气了。”


    “好好好。”玉珠连声答应,接了宝珠递来的鸡丝燕窝羹,喜道:“这个倒好。我那口子听见说燕窝养人,买了一整匣子,只会做一味甜的来,日日吃着,胃里作酸,叫他吃呢,口都不肯张开。我又不愿辜负他一片心,且不怕你笑话,到底是金贵东西呢。”


    宝珠会心一笑:这样精打细算下还彼此体贴的日子,已经羡煞许多人了。


    对方逢着喜事儿,正是满面春风,她想说的话,实在不好开口。


    玉珠搁下瓷勺儿,关切地看向她:“我早说来看你,偏因为月份浅,他死活不让我再单独出门,今儿好说歹说来了,趁着他自个儿闲逛去,咱们说说体己话——你,过得好吗?”


    上次一别,她回了家翻来覆去地琢磨,也闹不明白这里头的文章,更没敢跟家里那个说:且不说这是何等不得了的秘辛,他男人家,又知道个什么?


    若宝珠是皇妃呢,得皇帝那样相待,自然是求之不得的福分,然而,她不是。


    太后发嫁、侯门夫人,哪一样听着都花团锦簇,兹要皇帝没有横插''进来。


    她既然问到此处,宝珠犹豫再三,还是照实说来:“我想…托你寻一样东西。”


    73.  七十三   法制紫姜


    九月初九当日, 傅老夫人比平素起身更早,穿戴俨然地坐在正房里,看着院中婆子婢女们往来忙碌、有条不紊。


    今日重阳宴的安排, 宝珠早前已经向她一一回禀过了, 宫里出来的到底有这一点好处,论排场论揪细, 样样都想得到。


    布置宴会园子的人已去了两拨, 第三辆方才是给主人家准备的轩敞大车。老夫人仍不见宝珠的人影,上扬的嘴角不禁略沉了些,对自己身边的黄婆子道:“去东边催一催,没有让亲戚们等着她一个小辈儿的道理。”


    傅横舟恰领着齐姑姑进来,听见这句,难免有些讪讪,到老夫人跟前行了礼, 赔笑道:“她夜里发起热来,眼下实在起不了身, 托我在母亲跟前告个假,等好了再亲自来赔罪。”


    老夫人皱起眉:“之前还好好的呢,怎么突然就病了?”


    齐姑姑蹲了蹲福, 说:“正是一时疏忽了, 受了风寒。我们夫人心里大是过意不去, 只是正像您说的,怎么能叫亲戚们久等呢?好在一应事宜之前都安排妥当了, 奴婢再跟着伺候, 力保不会出了差池就是。”


    傅老夫人原知道这是宫里有品级的女官,从前还有小宫人可使唤呢。皇太后把她给了宝珠,与其说是服侍, 不如说是仗腰子。自己待她,倒该比待宝珠更客气些。


    内里虽还不情不愿,面上却爽快依了她,发话让即刻动身。


    镇山太岁一走,别人犹罢,杏儿可是显而易见地活泛起来,喜孜孜地端了盅牛乳蛋羹,要同宝珠秋月两个商议这一日如何玩乐。


    进了寝间,才见宝珠仍靠在床头,懒懒的没什么精神。


    杏儿有点意外,搁下手里的托盘,说:“哪里不舒服吗?总不会为了圆谎,真把自己折腾病了吧?”


    宝珠勉强笑了笑:“我又不是个傻子。”因为心里面惶然,有意和她多说会儿话,好岔开这点情绪:“外头寒浸浸的,咱们也别各处逛了,就在这儿消磨一日吧。”


    杏儿度她怠懒,掰着指头算了算:“你小日子快到了吧,窝着也好。一时我叫秋月拿些七巧板、九连环来,咱们一道窝着。”


    一张拔步床抵得上一间屋子,里面摆件儿玩意儿一应俱全,外层的帐子放下来,俨然是个怡然的小天地。


    东跨院的旧主祖籍是南边儿的,宅子没埋地暖,这时节,一个熏炉正合适,又香又暖。


    宝珠与杏儿秋月解了一回九连环,输了的便吃法制紫姜,秋月被杏儿连着抢了两回先,噙着一小块紫姜,简直泪如雨下。


    这样安闲的欢娱,依稀要追溯到十来载之前。


    宝珠小腹坠得难受,自己也抿了一点儿姜,说:“进侯府半个月,一时还没适应过来,总有点恍惚,不然早该给你们家里捎个信儿了。”


    那两个人都愣了愣。杏儿家离得远,兄弟姐妹又多,这么多年没音信,自己也有点可有可无的味道了。秋月却不一样,爹娘就在京郊,多少还是念着的。


    至于宝珠自己,因为认了太后娘家聂氏这门亲,前几日两边互相送了节礼,也就尽够了。


    秋月想了想,因说:“夫人还记不记得,从前在宫里时我说家中也做酸齑过冬,大柳姐姐还瞪我呢。其实家里制的这些腌菜,着实更有滋味些,今年若能够,让我阿娘尽量往精细里做,带到府里来,夫人也尝尝这个野趣儿。”


    宝珠点头一笑:“人还没回去呢,先讨要起吃食来了。到时候你也带些咱们这儿的,礼尚往来嘛。”当作多一门亲戚可走也不错。


    秋月答应了,一时快到膳点儿,因为宝珠身上欠安,正该进些暖暖的,三人打算添个锅子,秋月便起身去小厨房嘱咐菜色。


    杏儿这才撅起嘴,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咱们三个这样好,她还心心念念着要家去。”


    宝珠道:“父母缘分上,有的


    人浅些,有的人深些,这也没什么可勉强的。又不是她和爹娘团聚了,就不认咱们了。”见杏儿犹想不通,特意叮嘱一句:“不许为这个和秋月生分。”


    杏儿毕竟听她的话,再不情愿也答应下来。


    宝珠见她嘴上直可以挂油瓶儿,不禁好笑,随即难免又生出两分感慨来:好歹有她这个妹妹,自己也不算孑然一身了。


    不是没有琢磨过自己的身世——打小就长在宫里的孩子,背后总有这样那样的缘故。燕朝末年不止民间,皇宫里一样失序,她们这一类人,不外是被抄没的犯官家小,或者妃嫔走影儿的孽''种罢了,若要认真刨根问底,实在没多大意思,自寻烦恼而已。


    秋月回来时,因为宝珠有过告诫,杏儿究竟没胡乱撂脸子,三人如常说话用饭,后来各抿了几口菊花酒,仅剩的那一丁点隔膜也尽消了,杏儿扒着秋月的胳膊,还唱了一支越州小曲。


    菊花酒的后劲儿远比她们估摸的大,勉强归拢了食具,等婢女撤下去,三个人居然各寻地方歪着了。


    宝珠小腹仍旧是说不上来的难受,但借酒消愁仿佛起了点儿作用,靠在床头时竟想不起有什么值得担忧的,愣坐了一阵,亦觉不胜酒力,伸手放了幔子睡下来。


    梦里不知是谁轻抚着她的脸庞,她觉得很眷恋,不禁贴着那只手蹭了蹭,含糊唤道:“阿娘…”


    皇帝脸上的笑意凝了一瞬,手上的动作跟着顿住了,见宝珠旋即皱起眉头,只得继续抚挲着哄她安睡。


    他中途从宫宴上离开,本想带她出门逛逛,哪知她喝了半杯酒,就醉成这样。


    熏笼里的葵叶香炭发出轻微的“哔剥”声,暗红的火星次第退去时,便留下霜白灰烬。皇帝盯着那冷烟看了一阵,又担心宝珠会觉得冷了,忙回头瞧瞧她,见她大半张脸都掩在被沿底下,只露出一双眼睛,拆了一半的发髻散开来,首饰都摘了,几络发丝贴在额头与耳边,越发鬓发如漆、眉眼清婉,有股不问世事的岿然。


    皇帝却无端觉得,她是那样孤独。


    而自己对此无计可施。人活一世,仿佛本就是孤独的,谁能与归?


    他伸出手,将她整个搂在怀里。


    宝珠嘟哝了一声,慢慢伸了个懒腰,这才肯抬起眼皮望向他,神思犹昏昏的,冲他一笑,又想合眼接着睡。


    皇帝展颜,勾起手指挠了挠她的下颌:“醉猫儿,当心走了困,夜里睡不着。”定要逗着她说话:“你这会儿好像玫瑰馅的酒酿圆子。”


    宝珠被他闹得嫌痒,“噗呲”笑了出来:“有馅子的是元宵,您若想吃,叫她们现给您做一碗。”


    皇帝说“不要”,扯了一只大引枕来,又替她理了理一把青丝,两人并头靠着:“咱们就这么躺着说说话。”


    宝珠“嗯”了一声,撑着床榻坐直了些,随后将手搁在小腹上。


    皇帝留意到了,便问:“是小日子近了不舒服?我替你暖暖。”


    宝珠没推拒,任由他将手掌贴上去,掌心的温度很高,搁着寝衣也觉熨帖有力。她垂眸,片刻只道:“您还涉猎这个?”


    他不是听杏儿提了一句吗?要养着,要保暖。皇帝只当她是揶揄,倒不知宝珠心里又莫名醋起来。


    何必呢?他从来不是她一个人的。


    小腹上的重量忽然一轻,皇帝温柔地捧住她的脸,让她看向他的眼睛:“往后心里面怎么想的,可以告诉我吗?”


    嗯?宝珠脑子没转过来,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想去哪里…只要我做得到,都不会拒绝,都可以陪你一起。”皇帝说,“既然已经出宫了,我希望你能活得自在些。”


    他其实是能言善辩、口角生风的人,在朝堂上恩威并济的话更是游刃有余、收放自如,此刻的他,几乎不像他。


    宝珠不知该如何作答,默然依偎在他怀中,目光投在床尾的小暗屉上。


    两下无言许久,她打破了僵局:“我不想去秋狝。”


    皇帝无奈地喟叹一声:“我就知道。”


    不去便不去吧。而今国库远没到贯朽粟陈的地步,免个一回两回的,也有大道理可扯。


    只是她总这么闭门不出,到底无益。换作以前,皇帝早自作主张,点几个忠心的命妇来陪她解闷儿了,今时今日居然犹豫起来,怕她恼自己手伸得太长。


    这种家事中的家事,薛盟薛光禄向来是当仁不让的。皇帝才微露出点儿意思,他便立刻请缨为主上分忧——薛誓之虽然风流名声在外,该他正经起来时也还在谱,不至于轻薄冒犯了别人家的女眷,能摸得清脾性品行的,还得属自家人。


    正房夫人佛缘颇深、不理庶务,他便举荐了掌管后宅的那位如夫人,所谓内举不避亲嘛。


    皇帝听他指天誓日、口若悬河,忖了一忖,仍是未置可否,先看这位贺夫人自己打算凭皆什么由头与宝珠结识吧。


    74.  七十四   狮子滚绣球


    因为重阳宴在亲戚们面前长了脸, 这之后老夫人待宝珠倒热络了许多,隔三差五派人送些吃食来,都是傅家庄户上种的, 图个安心罢了。


    杏儿捧着新换的一箱子散钱进来, 笑向秋月道:“银锭就只柜子里的那些了,下回若拿着银票去账房上兑, 就真叫他们探着老底儿了。”


    秋月便说:“这话可别在夫人房里说。人家长辈一片心意, 回回派了人送东西来,怎么能不打赏呢?”


    先是派小丫头来,后来换了大些的,最后连老夫人身边伺候的黄婆子都送过两回。虽都是下人,但资历深的,赏银自然该给高些,几个小钱也不至于日子就紧巴了, 秋月只不过嫌那婆子拙手笨脚,入口的东西岂能由她送?


    二人说了一阵话, 锁好柜子,往宝珠这边来。


    宝珠正一面做一件猞猁狲裘褂,一面听齐姑姑回话:“两个庄子上的出产只供这院子里上上下下的人日常开销, 这一季的收成大都靠那十二家铺子, 当铺银铺、绸庄面药坊, 这几样行市不错——香料是不如以前了,一竿子人都往蕃市买西洋货去了。”


    这些事都是她在打理, 宝珠不大过问, 听了也不过点点头而已,想了想,又问:“咱们也开当铺吗?”


    齐姑姑即刻明白她心中所想, 笑道:“夫人有所不知,如今进当铺的,可不是那起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家,多的是家大业大的商贾,拿房契地契换大笔的现银,指着置船出洋、赚个钵满盆盈呢!”


    朝廷对此一风气,向来是不扬不禁,而由官衙颁发的船引,则从太''祖年间的八十八张,增长至一百一十引,仍旧供不应求,能搭上这条线的商贾,自是各有门道。


    宝珠忖度皇帝的心思,将来或许要不了多久,还会更进一步放宽。


    齐姑姑见她无话,便又说:“前几日皇爷赏的雀金呢,就是从罗刹国来的,裁了做裙子再好看不过,这会儿可要呈上来给您瞧瞧?”


    宝珠让取来试一试,孔雀羽线与彩绒纬丝织就的料子,密丽轻软,掐出极细的腰身,往下百来道细褶,行走间有碎金流光,华美异常。


    齐姑姑替宝珠理着后摆,笑道:“这样的裙子,必得大红的衫儿才压得住它,也不要绣花,素罗的最好。”


    宝珠摇摇头:“姑姑去翻那柜子,大红的、银红的、水红的,都有多少件,犯不着为这裙子再添一件来。”


    将裙子换下来,又说:“不如去咱们自家的铺子瞧瞧,可有新鲜的花样儿。”


    齐姑姑将裙儿叠起来交给婢女,面上有些犹豫:“若是皇爷来了…”


    “若他不来呢?”宝珠反问道:“除了日日坐在这房里等着他,我就再没有别的事儿可做了?”若是皇帝某日再想不起往这儿来呢?


    齐姑姑被她问得只好讪讪一笑,心说宫里的娘娘们都是无宠盼有宠,这位倒好,有宠思无宠。


    嘴里便说:“夫人几时出门?今儿天阴阴的,得坐油壁车。”


    她毕竟是皇帝指派的人,理应万事以皇帝为先,况且待自己一向也尽心竭力,宝珠堵了她两句,这时又称赞一句权作安抚:“姑姑替我想得周到。”


    出了门也不各处闲逛,径直往绸庄来。宝珠难免兴致缺缺,再挑衣料时,仿佛亦没有什么别致之处——市面上的东西再好,总不能同上用的相比,她想起自己素日的用度,何曾是侯府人家堪享有的,如此说来,确实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味道。


    罢了。宝珠站起身来,说:“咱们再去香料铺子看一眼。”


    香料铺离得不远,走路便能到。因为老主顾被时兴的西洋货分走了不少,掌柜的另辟蹊径,将小块的香木拿来做了雕件儿,目下还不至于入不敷出。


    宝珠一进门,便相中了一样檀木雕的狮子滚绣球,掌柜的忙连同锦盒捧出来,哈着腰交给齐姑姑,宝珠拿在手里端详一回:这个头,做扇坠儿又大了些,做摆件又小了些。因问:“怎么定下这么个尺寸?”


    掌柜的赔笑道:“回夫人,这一样原是可着现有的木料雕的,否则用整块的檀木来做它,实在不上算。既然能入您的眼,便依您的喜好再雕就是。”


    宝珠说:“生意经上您是内行,我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恰在此时,又一辆车在门前停下,两个小鬟扶着一位头戴帷帽的夫人下车来,店中的小伙计赶忙上前招呼问安,掌柜的立在宝珠等人跟前,亦向她作了一揖,唤她“贺夫人”。


    贺夫人便向宝珠这边颔首,揭开帷帽走过来,笑道:“可算寻着了。”


    说着向宝珠蹲了个礼,道:“家中小女娇惯,之前病了一场,本答应带她去看狮子的,如今终不能失信于她,不知尊下可愿割爱一回?”


    宝珠忙扶她起身,柔声答道:“您太客气了。慈母之心,有什么不能体谅的?既然是令爱喜欢,您拿去便是。”


    贺夫人感激不尽,又再三谢过,方才付了银钱,带着那檀木狮子告辞离去。


    宝珠又在店中坐了一阵,挑了一串奇楠佛珠给傅老夫人,一块紫檀束竹镇纸给皇帝,也登车回去了。


    让木雕狮子的事儿,宝珠没放在心上,想不到次日就有仆妇拿着拜帖上门还情。


    “我家夫人说请靖宁侯夫人安,家中小姐很是喜欢那狮子,全凭您成人之美。不敢提酬谢二字,反倒是冒犯于您,这回带了些自家的绣件儿来,略表诚心结交之意,还望您不要弃嫌。”


    宝珠看见那拜帖上署的“金紫光禄大夫薛门贺氏”,心中便有几分了然;至于仆妇口中所言“自家绣件儿”,则是八幅波斯羊绒毯,图案各异,从大到小,铺地用也可,挂饰用也可。


    这份礼说轻绝对不轻,说重倒还不算过重,那位贺夫人,可真是水晶心肝儿。


    忽然瞥见那礼单底下一抹彩色,仆妇随着宝珠的目光瞧过去,忙不迭地上前两步:“怎么把这个掺进来了?叫夫人见笑…”


    原来是个小马形状的香囊,想是孩子的玩具,不知谁把它系在了抬盒横梁上。


    果然听见仆妇解释道:“这是我们小姐的爱物,机缘巧合送到您面前来,就算是小姐她自个儿谢您吧。”


    宝珠笑了笑,接口问:“小姐几岁了?”


    “上巳节的生辰,如今已经两岁多了。”


    宝珠点点头:“这日子好。”又让齐姑姑取一挂玛瑙、猫眼石穿的连枝葡萄来:“这个挂在床头,小姑娘家应当喜欢,算是我得了她玩具的回礼。”另有两瓶子西洋香水:“这是给贺夫人的。”


    这么一来二去的,宝珠与贺夫人顺理成章地相熟起来。贺夫人是个又会持家又会享乐的,时常邀请宝珠一道,或是听戏、或是游园,顺带着又引荐了几位交好的夫人给宝珠认识。


    这些夫人们有的是朝臣家眷,有的是皇商姻亲,谈吐行事无不爽利,一处说笑总是和乐融融的,但平心而论,仍属贺夫人的性情最和宝珠相投。


    一眨眼到了立冬。贺夫人送了一套宝石蓝釉金彩梅月纹酒具来,执壶上刻了两句诗: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


    宝珠见了便笑,送东西的仆妇又说:“这是我们夫人画了图样,自己烧制的。”


    “梵烟姐姐当真闲情雅致。”宝珠想了想,说:“你回去先替我带个好,容我多筹划筹划,下回送她个什么,不能比她俗了。”


    恰好这日皇帝率百官祭祀天地先祖、出郊迎冬返来,一进屋脱了玄色羊羔大裘,见宝珠床头搁着件裘褂,取过来要穿,宝珠回过神来,忙拦道:“那是给太后娘娘做的!您怎么也不估量一下大小,能合身吗?”


    说着开了专留给他的衣橱,找出一件羽缎氅衣来,抬手替他披好。皇帝便抱屈道:“原来是空欢喜一场,我就说哪有给我的?”


    宝珠失笑:“您的穿戴,是我能随意插手的吗?大到冠冕袍服、小到履舄靴袜,都由尚衣监包揽完了。论规矩,您换下来的那些都不该留在我这儿,该原样儿拿回宫去料理。”


    皇帝理了理氅衣的系带,嗤道:“拿回去不过塞柜子里白搁着,等个十年二十年衣料朽透了,就把上面钉的那些金银绣片、珠子宝石搜刮下来,不知填了谁的腰包。做皇帝的,怎么就跟平头百姓两样了,衣服只上身一回,过了就不穿了?”


    宝珠又拧了热热的手巾子来给他擦脸擦手,一面说:“您有这个想头,便是百姓们的福祉了。”


    一个人要勤俭不难,可身在高位的人,脚底下还有多少家口擎靠着他养活?这时候太过俭省,反倒成了苛刻。皇帝正因为极明白这个道理,方才只在她面前嘀咕两句。


    一时宫女端了两盅羊奶羹来,皇帝用了一口,向宝珠道:“今儿做得不腥,你尝尝。”


    宝珠仍旧不肯吃:“要发胖的。前儿一气吃了大半个乳饼,如今觉得身子都笨重了不少。”


    皇帝不信,歪靠过来便要捏她的腰:“哪有这事儿?我量量…”被宝珠拧身拍开了手:“说着话又没正形儿了。”


    索性站起来,走到床前的橱柜处,开了一只小屉子,摸出一个荷包来:“跟着贺夫人学了界线的技艺,只是手法还生疏,做不得大件儿。这个荷包您若瞧得上眼就留着,瞧不上,拿着装锞子赏人,也不至于赏不出去。”


    皇帝喜不自胜,连荷包带人一并揽过来,密密地吻她:“我这会儿先戴着,明日回了宫,再叫他们造一个水晶壳子罩在外头,省得日日悬在衣服面儿上,被绣纹磨坏了。”


    宝珠忍俊不禁:“那像个什么样子?您变着法儿地打趣我!”


    两手推着他胸口,不叫他亲,眼珠子一转,又道:“您怎么不问问,谁是贺夫人?”


    皇帝一个顿儿也不带打的,说:“我只听得见你做了荷包给我——那好吧,谁是贺夫人?”


    他这会儿还装模作样,宝珠却也不恼:“是您的表兄、金紫光禄大夫薛家的女眷。我想,您既然与薛大人手足情深,我与他家夫人交好,应当没有不妥吧?”


    在宫里的年头太久,处世之道难免有些像个老油子:一是伺候好主子,二是懂得明哲保身。此外什么情同姐妹,顺境时叫锦上添花,逆境时叫可有可无。


    杏儿秋月当然情分更真些,可出了宫门,终究有各奔前程的一日。秋月今儿已经被接回家去团圆了,杏儿呢,眼下心思还单纯无忧,将来也不知如何。


    结识新友上,她始终太过被动,幸而遇着梵烟这样热忱的。哪怕只以功利之心看,与她们往来,也是百益而无一害。


    故而,且不论梵烟与她投缘不投缘,他身为皇帝,朝廷大事儿都料理不完,还分出心思来,想着为她安排一位知己密友,是多么体贴,多么难得。


    75.  七十五   雪花洋糖炸油糕


    皇帝看她眉眼含笑, 大有心满意足的意思,越发觉得心软不已,抚了抚她的脸颊, 说:“我怕你一个人待着, 太寂寞了。”


    宝珠“嗯”了一声,说:“您的用心, 我都明白。”携着他的手走到桌边, 指着那套酒具给他看:“这是贺夫人亲手烧制的,您说,我回她一样什么才好?”


    薛盟门下有人办着窑厂,其工艺之精湛并不亚于御窑,不过识得门道的不敢买,敢买的又出不起高价,因此烧制出来的东西专只销往别国罢了。下东洋西洋的船只回来, 再捎些异邦的布匹、染料等物,要价不高, 百姓们买起来也不受限制。


    这些皇帝都是知道的,好在这位表兄不该越的雷池半步也不踏,搂钱搂得毕恭毕敬, 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皇帝笑道:“这个烧制起来倒不容易——你可不许费那么大工夫, 心意到了就行。”把玩着手里的杯子, 又说:“叫他们送一壶烧酒来,配一道拨霞供, 这时节吃正应景。”


    宝珠乜他一眼, 说:“烧酒劲儿大,您少饮些,不然晚间宫里开宴, 又怎么撑得过去?”


    皇帝不禁沉默下来:立冬是重大的日子,宫里历来是重视的。若只有后妃们倒还罢了,母后也会到场,他不露面,实在说不过去。


    那宝珠呢?


    宝珠立在窗前,吩咐了人去知会厨房,回身拍手道:“有了!我给贺夫人绣一幅九九消寒图,跟描花样子似的,只勾勒个框架,离冬至还有一个多月,时间也尽够的。届时她再拿丝线填色,一日绣一个花瓣儿,比画的还能消磨时光呢。”


    她的心思全不在这上头。抑或,是懂事得太过了。


    一时铜锅火炉连同温好的酒都呈进来了,除了片得菲薄的野兔肉外,尚有许多暖房里种出来的鲜蔬,另加各色点心。宝珠中晌一贯吃不了几口,便一心为皇帝张罗着。


    皇帝痛饮了几杯酒,却把烫好的兔肉直往宝珠碗中堆:“你越是吃得少,肠子越是勒得细了。再冷起来,只怕门都出不得,不然风吹吹就卷走了。”


    宝珠抿嘴道:“那我不出门,就在房里猫着。”到底被他喂了不少,又怕这东西性寒伤身,皱着眉饮了半杯儿烧酒。


    女子里头她也是酒量差的,再喝得小心翼翼,那股冲辣之气还是让她晕眩,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轻吁出一口气。


    皇帝早就搁下了杯子,只管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起先是怕她被呛着,看着看着,眼中的意味就变了,突然低下头来,一面衔住她的上嘴唇,一面将人打横抱起来。


    宝珠愣了愣,摇晃中发觉自己离床越来越近,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酒足饭饱么,主意自然就转到这上头来了。


    皇帝前一阵忙,为着立冬祭祀又斋戒了三天,旷的日子不短,这回像是要加倍补回来,埋头折腾个没完。好在宝珠正被酒意托着,轻飘飘的,没有平日怕痛,难得肯主动搂着他,娇憨又热情。


    缠''绵到尽头,倒似一场较量,天地颠倒、眼花缭乱,狂喜之中夹杂着恐惧,攫噬着两个人、化作一体,再消失殆尽。


    鸳鸯锦绣的小小天地里,一呼一吸的气息渐渐合二为一。四目相对,皇帝说:“你跟我回去。”


    宝珠不答。被压制住的身子动弹不得,便偏过头,去舐吻他的耳垂,然后一路流连至喉结。


    分明是她自找的,旋即却仍旧忍不住低呼一声,皇帝攥住她的脚踝,炽火愈盛。


    便不用再回答了。筋疲力尽,大汗淋漓,水淋淋地贴在一处,只余一派温情脉脉。


    “叫他们抬水来?”是询问的口吻。


    “您去要。”宝珠推推他:“大白天的要水,多难为情…”


    皇帝哼笑了声,披着单衣,走到窗前叩了叩,又望了望天色——立了冬天光短,已经暗下来了。


    他站在那里等了片刻,装满水的浴桶被送到了屏风外,便又回身问:“一道吗?”


    宝珠摇头:“我再躺躺。”一道洗过两回,两回都洗出满屋子水来,她还可着同一个地方栽跟头?


    盛情遭拒,皇帝也只笑笑,自己洗漱过了,没让人进来伺候,寻了干净的衣裳穿戴妥当,罩上氅衣,系好荷包,抬起头来,床上的人安安稳稳地躺着,不知是真睡着还是假睡着。


    “我走了。”他招呼一声,打了紫牙乌珠帘出去,而后是门响声,开了再合上。


    宝珠此刻再睁开眼,珠帘的沙沙声犹未停住,她想,他多少是有点生气的。


    她拥着石榴红的绣被,低头看那鸳鸯戏水图样,端的栩栩如生,盯久了,连水面仿佛都微微泛起涟漪。


    难受了一阵,照样得起来拾掇自己。重抬了水进来,她独个儿泡够了,琢磨片刻,依齐姑姑先前说的,选一件大红的对襟来配那条雀金呢裙。


    又梳了桃心髻,簪了一朵攒珠红宝花、一朵粉碧玺花。


    傅家一样要办立冬家宴,傅横舟提早好些日便来请了的,宝珠不能叫他太为难,应承下来。素面朝天未免失礼,此时便略扫了扫眉,又点一抹唇红,戴上耳坠子。


    抱上手炉,带着杏儿秋月两人,一道出门来。


    入眼是霁青的天幕,几点星子,活像是梵烟赠她的酒具。


    宝珠不觉澹然含笑,低眸时,瞧见傅横舟在院中等她。


    每一次见面都是这样的。傅横舟看着她,恍惚觉得她仍立在小楼上,明明如月,高不可攀。


    这是他名义上的夫人。


    “让侯爷久等了。”宝珠走上前来,对他颔首,温和而自矜。


    傅横舟这才醒神,二人往正院去,无声走了一阵,他后知后觉,自己忘了向她见礼——更近乎真正的夫妇了。


    玉壶、玉桃都在。玉壶在老夫人身边侍立,玉桃因为有孕,得以在下首的位置坐着。


    待傅横舟及宝珠进来,两人都连忙行礼相迎,傅横舟及宝珠又向老夫人作揖、蹲福。


    老夫人心中愉悦,点着头让都坐。人都齐了,一道道热菜便陆续呈上桌来。


    傅横舟向母亲祝酒,宝珠随后跟着。老夫人饮了,不禁感慨道:“往年咱们家人丁单薄,想不到今日这样热闹…”拍了拍宝珠的手:“这都是你的功劳。”


    宝珠大感受之有愧,忙说“不敢当”。老夫人便嗔怪起来:“有什么不敢当?玉桃再过半年就要生了,你要是再怀上一个,我也算对得起傅家祖宗…。”


    傅横舟赶紧岔开话头,挟了一箸燕窝三鲜肥鸡在她碗里:“母亲尝一口鸡肉,再煨下去就要脱骨了。”


    老夫人被他引着转了心思,点点头,又指着席面上一道雪花洋糖炸油糕,道:“你前几年有一阵,不知怎的,格外爱吃这个,在家用了还不够,每日还要带些去学里。”


    傅横舟扯起嘴角笑了笑,自己饮了一口酒,却没能将不该说的话混着酒咽下去:“不是儿子爱吃,是给小妹吃。”


    “住口!”老夫人罕有地呵斥了一句,又看向宝珠:“当着你媳妇的面儿,别说些不着调的话。”


    这显然是有不想让自己知道的事,宝珠当然不会上赶着打听,正要找由头先走一步,让他们自家人掰扯,不料傅横舟打的是一鼓作气的主意,接着说下去:“这么冷的天儿,我怕她吃冷食坏肚子…”


    “砰”的一声,老夫人将筷子重重砸在碗上,连带倒了几个杯碟。在座的人都站起来,她则一言不发,沉着脸拂袖而去。


    玉壶慌忙要追上去劝,玉桃一脸担忧地望着傅横舟,宝珠这个局外人有点尴尬,侧首往屋外瞥了一眼,却听傅横舟道:“又让夫人看了笑话。”


    宝珠不懂这个“又”字从何而来,只得劝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么…”


    傅横舟抬眼望向她:“小妹与我不是一母所出。”


    怪道如此。不晓得那女孩儿的生母与傅老夫人有多大的恩怨,竟到这般地步…


    她想了想,说:“侯爷既然担心小妹,不如将热汤热菜分作两份,一份给母亲送去,一份给她送去。”罪不及幼童,老夫人那边,傅横舟隔日再费心哄哄就是了。


    傅横舟点头称是,对玉壶玉桃二人道:“要辛苦你们俩,替我多劝劝母亲。”


    玉壶不假思索地答应了,玉桃尚显不情不愿——她俩走了,就只留下他和新夫人了。


    这些时日傅横舟常常在玉壶房里过夜,又惦记着玉桃是双身子,起卧饮食不便,得空亦多有关怀。玉桃留心算过,他竟没有一日是在东跨院的。


    往好里想,便是他对宝珠没有分毫情意,这门亲事不过是天恩难违——可是,新夫人这样貌美,傅横舟又是多情才子,果真永不会成为一段佳话吗?


    她的心事重重,宝珠浑然不知,同傅横舟一块儿从正屋出来,本欲分道扬镳,听见对方说:“小妹不得踏出闺房一步,正是怕冲撞了夫人您。”


    “为何?”宝珠终究忍不住,反问一句。


    傅横舟苦涩一笑:“她是妓子所生,家父当年碍着一句糟糠之妻不下堂,没把她的生母过明路,母亲她,心里介怀…”


    宝珠叹了口气,让杏儿接过傅横舟手里的食盒:“侯爷请回老夫人那里吧。我给傅小姐送饭去,趁着今晚照一回面,往后就不用再避着了!”


    这真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傅横舟倒不清楚,她骨子里是这样的性情。


    既然她打算好了,他没有理由非跟着一道不可——或者,说小妹怕见生人?出来被冷风一吹,他的胆量也冷却下来,两个宫女四只大眼睛瞧着他,终究不合适。


    他向宝珠一揖到底:“横舟感激不尽。”


    宝珠含笑还礼,又问:“那么,云栀姑娘…”


    有这么一段渊源在,云栀何时进府,理应和他商议妥当再说。


    傅横舟愣了愣:成婚至今,他居然把当初皇帝的许诺抛之脑后了。


    76.  七十六   烧槽琵琶


    傅横舟想想自个儿, 每日都在忙活些什么:天不亮就上朝去,虽然皇帝给了恩典,把他从七品提到正四品, 但朝堂上依然轮不着他吱声儿, 混个脸熟罢了;下了值反而是正头,时常要与薛誓之一道去应酬——薛光禄出了名儿的风流人物, 惜乎诗才平平, 自己能攀交上他,其实也与门客之流相类。盖因侯爷是冷门侯爷,不如他这个天子表兄、御前红人能呼风唤雨。


    等回了家中,问候过母亲,或是去玉桃那里看看,或是去玉壶那里坐坐。


    仿佛与成家前并没有什么两样。但傅横舟知道,自己的心境开阔了不少, 也不再如从前那样苦恋着云栀、爱而不得了。


    然而随即,他发现自己陷进了更危险的深渊, 他越来越多地记挂着宝珠。


    做皇帝的女人岂是什么好差事,何况,她连正经宫妃都不算。


    她必定活得很辛苦。一个姑姑十个宫女把东跨院把守得严严实实, 连原先在那里的婆子婢女都插不进去手, 更别说他。


    傅横舟和皇帝接触过几回, 无比清楚这一位是怎样的人物,自己万万不能行差踏错丁点儿。


    他只好在心里保留着一分哀愁。


    十月中, 云栀来了, 这哀愁又被稍稍冲淡了些。


    他以为这是宝珠的安排,感念之余又有点说不上来的惘然;宝珠呢,还以为是他作主将人接回来了。


    两边都没料着, 这位云栀姑娘是自己上门的。


    在秋波横时再怎么摆孤芳自赏、目无下尘的款儿,说白了也就是图个奇货可居。历代名噪一时的花魁,能善终的有几个?赎身从良,方才是可遇不可求的侥幸。


    来交银子领人的显然是替主子办事儿,生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蓄着络腮胡,瞧着有点凶相,从头到尾没拿正眼看她,只侧身抬手说了个“请”,跟逼迫也没什么两样。


    几年间赚的缠头无数,临走时却是净身而出。独自上了青帷马车,铜铃轻响,约摸一顿饭的工夫,到了一处小院儿跟前。


    云栀悄悄撩开车帘一角,觑了一眼:折柳巷。


    原来是这地界。从前一些姐妹被达官贵人们收了房,也多在此一带置宅院,近乎一种约定俗成般。周遭的百姓中有好事者,给这巷子起了个诨名儿,叫小娘窝。


    她坐在车中心思百转,又听见帘子外头有人说话:“让您护送姑娘,又不是押钦犯,闹得这般气势汹汹…”


    看来是相熟的人,一派打趣的口吻。络腮胡便粗声粗气地,连说了好几个“滚”。


    云栀不禁觉得好笑,而后品出两分端倪来:先开口的人,相比之下嗓音过分阴柔了些。


    一时车门被打开,云栀探出身去,果然见络腮胡旁另立着一人,标致文秀,面白无须。


    那人迎上她的目光,点头笑了笑,朝院内一挥袖:“置办得仓促,进深小了点儿,姑娘暂且将就住,等正头娘子进门安定下来,便来接姑娘过府。”


    语气谦和,话里话外却藏不住那股不容辩驳的味道。


    是个阉人。


    云栀模样出挑,又不是那穷家小户卖出来的女儿,气度言谈自来不俗。秋波横的鸨儿一贯将她当作招牌,粗鄙的恩客一概不接,专在那些王孙贵胄的小宴上拨拨琵琶、行行酒令,迎来送往里,练就了一双毒辣的眼睛。


    能够让这些不可一世的宦官鞍前马后地忙活,最低也得是公侯一等。


    只是不知道春秋几何了。


    内里自嘲一笑,她伸出纤纤玉指,泰然地搭在那宦官肩上,一借力,袅娜地下了车。


    宦官愣了愣,带着细细香气的袖口转瞬抽离,萦绕在鼻尖的暖流倒依旧受用。他一挑眉,示意两旁呆站着的婆子婢女跟上去伺候,而后便跟着络腮胡套好车,一道走了。


    婆子婢女都是现买的,伺候人的章程稍显忙乱,想套话却极容易。云栀进门在主位坐下这一点儿空当,就问出自己将来的夫主是谁——靖宁侯,傅横舟。


    这就有点让她意外了。


    他们那一行客人她还记得。领头的薛盟薛誓之,当朝大长公主之子,是她们那儿的老熟人,赠过她烧槽琵琶,也点过另一位姿色平平的琴师,作派招摇豪阔,倒也颇擅浅吟低唱、怜香惜玉。但凡他来,不论清倌红倌,都愿意上前作陪。


    之余他做东招待过的人,那就形形色''色了:有勋贵、有朝臣、有皇商、有名士,还有头发眼珠五颜六色的异邦蛮夷。


    同进同出的面孔里,始终不曾改换的也有,云栀听过旁人唤他“傅小侯爷”,声调却并不恭敬。


    私下里稍一打听就明白了缘由:他家令尊的爵位来得太轻巧,真掂量起来,是既无人脉,又无实权,面上光鲜罢了。怎么怨别个又嫉又踩?


    薛大人厚道,因把他当个捉刀的差使了,有乐子也肯带着他,有钱捞也肯想着他——算是他的运气。


    他对自己有意,云栀一清二楚。只不过,以他的家底,虽不至于出不起她的赎身银,但往后度日,就靠那几个数得着的冰敬炭敬吗?


    风月场是销金窟。过惯了这种夜夜笙歌的日子,再安于粗茶淡饭、柴米油盐就难了。这也是为何她的那些姐妹们,宁肯给半百老翁做姬妾,都不嫁与身无分文的年轻儿郎。


    傅横舟当然又比这二者都强出许多。可是,她的心不曾为这个人生过一丝波澜。


    在折柳巷住了一段时日,渐渐习惯下来。她这个人命硬,从官家小姐沦为青''楼娼''妓能活,再从青''楼娼''妓升发为侯府外室更能活。


    后来听说傅横舟娶的正妻乃是皇太后娘家侄女,一场亲事办得好大排场,心里难免泛酸,感慨一回人各有命罢了。


    给她煮饭的婆子厨艺不佳,她每常千叮咛万嘱咐着,好歹调理得婆子不再动辄添盐添酱了;做针线的小丫头手指还灵活,就是配色上俗气,她时时指点着,小丫头总归是闻过则改的。


    云栀甚至偶尔想,只要傅家肯把这院子一直租赁下去,她在外头竟比进侯府端茶倒水立规矩自在。


    这样的念头冒出来没多久,有人找上门来了:“姑娘的本家是不是姓章?”


    云栀前来拜见时,宝珠正坐在绣架前忙活。要送给梵烟的消寒梅花图完成了大半,她还想往快里赶些,匀出工夫来给皇帝做上一件半件。


    听见通传,她方才抬起头,放下银针,让把人请进来。


    云栀没往艳里打扮,梳着单螺髻,插一支砗磲珠儿银簪,脂粉不施,垂首低眉走进来,解了身上月白绣玉兰斗篷,盈盈跪倒在地上,行下大礼。


    宝珠抬手叫起身,宫女又搬了个杌子来给她坐,看了茶。齐姑姑趁着这片刻,端了热水来给宝珠浸手,擦干了抹一点手脂,再把手炉递到她怀里。


    宝珠接了,又说:“姑娘路上冷不冷?把炭盆给姑娘挪近些。”


    云栀忙又起身致谢,道:“妾乃卑贱之人,原本无颜践足侯府,污了夫人尊眼。”


    这又是个自伤身世的。宝珠宽解道:“你是侯爷钟情之人,既然两心相许,又何必介怀这些?”


    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今儿迟了些,母亲未必欢喜。要多委屈姑娘一日,明日一早同我一道去给母亲问安,总要在长辈跟前过了明路,往后才能长久。”


    云栀千恩万谢,说:“妾是上不得台面的,府中规矩礼节一概不知,全凭夫人做主。”又坐了一时,告退下去。


    齐姑姑着人引她安置,杏儿跟上去望了一阵那抹背影,踅身对宝珠秋月道:“还真有点月下嫦娥的意思!”


    宝珠抿嘴笑了笑,手暖和了许多,便接着做绣活儿。


    因着傅家小姐的事,她不能在明面上太违逆老夫人,前次立冬家宴去见了一回,能让小姑娘不必再禁足在闺房里就好了,管得太宽不合适。


    云栀这边同理。早不早晚不晚的,把她引到老夫人那里去,不见得能落着好。不如遣个婢女先去知会傅横舟一声,他的人,他自个儿谋划,她就不越俎代庖了。


    傅横舟却会错了意。接着消息沉吟许久,说:“明日我告个假,与夫人她们一起去见母亲。”


    他对宝珠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但并不意味着,就把云栀弃之不顾了。


    连着玉壶玉桃两个,他心里都是一样关切的。


    次日辰时初,宝珠梳妆毕,云栀就到了。同昨儿一样,是素净的打扮,颇有点我见犹怜的风韵。


    宝珠从镜中看了她一眼,顺手将案台上一支镶红宝缀珠金顶簪给她戴上:“虽有清水出芙蓉一说,可上了年纪的人忌讳多,在她们面前不妨打扮鲜焕些,过了再摘就是。”


    云栀忙受教地敛裾称“是”。二人便往主院去,走到正屋门口,宝珠拉了她的手,凉飕飕的,不禁轻轻拍了下:“别怕。”


    进去瞧见傅横舟居然在,心中暗想:好了,撑腰的人来了。


    宝珠上前见了礼,奉了茶,陪着闲话两句,慢慢把话往这上头引。


    在老夫人这儿,云栀的来路就不能据实说了。她含笑道:“前些日与薛光禄家夫人吃茶,恰逢他们府上召牙婆进来挑人,我一看这姑娘就喜欢,带来请母亲掌掌眼,母亲觉得好不好?”


    挑婢女通房跟挑牲口差不多,看模样身段,看牙口手脚,说起来是怪折辱人的。


    宝珠怕云栀心里不好过,不想老夫人才是不接茬儿的那个,只偏过脸,嘴角往下一撇,向自己儿子道:“你这个媳妇,也贤惠得太过了。”


    77.  七十七   油壳篓


    “她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皇帝将手边的茶盏往地上一砸, 指着齐姑姑道:“把那老虔婆绑过来!”


    宝珠见势不好,忙打手势让伺候的人都下去,自己拉住皇帝, 捧着他的手给他擦干净, 又仔细检查一番,看有没有被瓷杯碎片割着。


    随即才笑问:“您把她绑过来, 是要打一顿板子, 还是罚她在院子里跪两个时辰?”


    那老妪再可恨,真这么折腾又不像话。皇帝怒气难消,又道:“傅横舟是死的?”


    “靖宁侯当时脸就白了,为我说了一筐好话。”宝珠替他抚着胸口,劝他坐下来:“您就别再寻他的不是了。老人家一句牢骚话,有什么要紧?”


    “你是她什么人?凭什么受她这口气?”


    名分上,宝珠可是她的儿媳妇呢。这话再提不得, 只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嘛。”


    顺着劝作用不大, 索性反客为主:“朝堂上那些大人们,也不见得句句话都中听,您也没这么大动肝火, 今儿当着众人的面, 大家子的气度还要不要啦?”


    皇帝不吭声儿。他清楚得很, 动气的关窍不在这些。


    宝珠觑着他的神色,一指旁边的绣架说:“幸好没给您上大红袍, 那颜色染上去, 可就洗不掉了。”


    皇帝闻言往那看了一眼,九九消寒图大致模样已有了,要是被自己毁掉, 确实可惜。


    总算脸色稍霁,问:“成日家坐着不动,受得了吗?”


    宝珠说:“也没成日家绣,闲着无聊了才动两针,不然哪里这么慢?”垂眼瞧见皇帝系着自己做的那只宝蓝荷包,便道:“我再给您做个大红织金的吧,冬季里的公服更显庄重,私下里不如点缀些喜兴的。”


    皇帝把她抱了个满怀,低沉的笑声从胸腔传来:“行,不着急,别累着。”


    他抚着她的肩膀,家常的衣裳半新不旧,更为绵软贴身,他触上去有股爱不释手的感觉,这时倒不急着与她共赴巫山了。


    小雪一过,寒天冻地的意境就出来了。宝珠怕屋里气闷,不让把炭盆生得太多,静静坐着时不觉得冷就足矣。


    天暗下来得早,她窝进床里就早。晚饭随便吃两口,洗漱了把几层帐子一放,拔步床里头是称得上温暖如春的。


    高几上头烛台插着手臂粗的羊油蜡烛,罩着琉璃罩,照得跟白昼一样亮堂。宝珠就靠在床头,翻看前人写的游记。


    皇帝跟着凑过来,将下巴搁在她肩上来回蹭着,一时瞥见“雁荡山”字眼,笑道:“今年是来不及了,越到年下事儿越多。等开了春,可以想法子带你出京畿看看。”


    宝珠心里一动,却只道:“翻两页书消磨时光罢了,哪里就说起要出门的话?难不成我在街上遇着什么玩意儿,多看两样,老板也非拉着我买下不可了?”


    皇帝自有他的歪理:“多看两眼,当然是喜欢了,喜欢了便该买作自己的。”


    宝珠撂下书,回过身来,两手捧住他的脸:“我这会儿看着您,您也能是我的不成?”


    皇帝觉得她说傻话,抓着她的手腕吻了吻:“我本来就是你的。”


    宝珠偏开脸笑,并不信以为真:“您是天下的。”


    皇帝却要将她的头扳正:“是天下的皇帝,也是你的男人。”


    这话也不算错。他是她的男人,可她不会是他唯一的女人。


    她戴支簪子还挑镶宝的或是攒珠的,杏儿吃颗果脯还分樱桃的或是话梅的——有的选,为什么不选?选更好的、更喜欢的、更新鲜的。


    这会儿计较太多也没什么用。将来他不再喜欢她了,慢慢远了是最好的,别到最后厌恶了她就是。


    她冷不丁抬起手,遮住皇帝的眼睛:至少别当着她的面露出厌恶来。


    皇帝不解。黑暗中,只感受到她掌心脉络的搏动。他贪恋这种与她肌肤相亲的温暖。


    闭着眼睛,他准确地寻到她的唇。


    第二天起身,外头仿佛比平日亮些,皇帝还当是时辰晚了点儿,一看挂钟又没有。穿戴整齐了,让梳头太监进来时,才知道是下雪了。


    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对那太监来了句“动作快些”,三下五除二束好了髻,便将人打发下去,一面自己戴了冠,一面往内间走:“宝珠,下雪了!”


    “真的?”宝珠登时掀了被子坐起来,扣好寝衣,穿上小袄儿,再披一件斗篷,就要到外头去看。


    “你等等!”皇帝连忙拦住,瞪她一眼:“顾头不顾脚。”找了双麂皮小靴来,蹲身弯下腰握住她的脚——趿着软底鞋踩了这几步路,已经有点冰了——包在手里捂热些,这才套上绒袜,穿进靴筒里。


    宝珠懒得再寻椅子坐下,便将手撑在他的肩膀上,借着他站稳当,指头印在两肩的日月纹上。不知是不是被风吹着了,她鼻子有点堵,说话也低三度:“您以后宠别人时,可以不替她穿鞋吗?”


    皇帝自下往上看住她,仰视的姿态也无损他睥睨众生的气派:“你要招我是不是?”


    昨晚水磨工夫够绵长,她才没嚷着这儿酸那儿疼,如若不然,她这会儿还能活泼乱跳地要去看雪?


    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去岁错过了,往后都要两个人一起赏。


    “下得不大。”宝珠伸手接了一瓣在掌中,转首对皇帝道:“只是怕地面湿滑,您路上可要当心些。”


    皇帝答应了,在她耳垂上捏了捏:“好了,快进去吧。看样子这雪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化,等我回来时咱们再玩。”


    宝珠笑着点头,破天荒地没有劝他别来,皇帝越发欣喜,把她身上的斗篷紧了紧,催促着她赶紧进屋,等亲手把门关上了,方才抬腿离开。


    依旧走的东边儿单开的门。一行人都不曾注意到,西头廊道中,还藏着一道纤薄身影。


    云栀靠在廊柱后头,心乱如麻。


    她记得那个被簇拥着的男人。在秋波横,薛盟几个也是这样殷勤地待他的。


    那才是天人一般,高贵而淡泊。云栀只见过他那一回,却是终此一生也忘不掉。


    找到折柳巷的人只告诉云栀,进了侯府要笼络住傅横舟,让他对自己言听计从,偏心到她把宝珠处置了也无妨。


    作为回报,她父亲的冤屈可以被翻案。


    势不如人,她除了答应别无他法。不想等进了傅家,又遇上从前惊鸿一瞥的人。


    能摸清她的家世、承诺为她父亲翻案的人,也忌惮他的权势地位吗?


    那么她处置了宝珠,他又会作何反应?


    云栀一面想,一面退出东跨院。缠过的莲瓣轻悄无声,就连来时的印迹也很快被新的落雪遮盖了。


    她本想神不知鬼不觉,谁知才过夹道,就撞上傅横舟。


    “云栀。”他温声唤道,不复秋波横里的腼腆微窘:“我命人寻了双油壳篓给你,今日才得着,恰巧就积雪了,正好可穿。”


    油壳篓便是专给小脚套在外头的油靴,不是难得之物,却可见他的细心。


    云栀接在手里,双手抱着,又向他蹲了蹲福:“多谢侯爷。”眼梢微抬,含羞带怯地睇了他一瞬。


    傅横舟不由得往她跟前走了一步:“你…去哪儿了?”


    “去东跨院给夫人请安。”云栀道:“她因为我受了老夫人责备,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只是去得不是时候,夫人还没起身。”


    傅横舟道:“她不会放在心上的。”自己也觉得这说辞勉强,又圆了回来:“她是豁达的性子,万事不经心——你以后也用不着去那院里站规矩。”


    越发奇了。云栀暗暗敁敠:难不成他其实知道?


    是了。薛誓之都要捧着的人,他更没有道理不仰其鼻息。


    云栀感到一种悲哀,为傅横舟,更为她自己。


    两个人一道回夹道房去——堂堂正正的靖宁侯!带着他的姬妾们住在该给下人们住的房舍里。


    笼在油壳篓里的小脚点在薄薄的雪地上,辗转伶仃。


    雪停的时候,会更冷些。 依誮


    宝珠倚靠在临窗的交椅里,字也没写了,针线也没做了,见齐姑姑从外头走过,欠身唤她。


    齐姑姑打了厚厚的锦帘儿进来,如常地带笑:“奴婢听夫人的吩咐。”


    宝珠将声口放得和缓:“往后府里头鸡毛蒜皮的事儿,不要让陛下知道。”


    齐姑姑姿态恭谦,嘴里却不以为然:“您受了委屈,您自个儿宽宏不计较,咱们做奴婢的是难辞其咎,不能帮着您指责傅老夫人,总该回禀皇爷知道,凭他老人家裁夺。”


    宝珠不禁一笑:“今儿听了一句重话,要向他诉苦,明儿菜咸了汤淡了,也让他督办吗?姑姑,那是天子。社稷民生还操心不过来呢,我也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我不想作得他烦我。”


    可不?那是执掌天下、坐拥四海的人。齐姑姑总算明白了她的心思。皇帝待她太好、太家常,自己这个做奴婢居然先失了分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们主仆竟倒了个儿。


    慄慄然之下,又觉得这位主子透彻得不寻常,水晶心肝玻璃人,漂亮可爱,终究冷硬了些。


    78.  七十八   二龙戏珠


    十月末尾的几场雪都不大, 没积起多厚来。进了十一月,方才真有了瑞雪兆丰年的意思,皇帝特意命人新制了两套玉针蓑笠, 与宝珠穿戴上, 在院子里堆雪人。


    宝珠没干过这事儿,想不到居然是个力气活, 还得讲究窍门。她一个人把雪球团不拢, 干脆让贤给杏儿、秋月她们,连着小篆、飞白也一道,合力来把雪往一处垒,造出个胖敦敦的身子,再叠上去一个小一号的雪球,勉强能看出个样儿了。


    宝珠吮着唇,这时候又充起行家了, 让取来炭笔胭脂,给雪人描眉画眼地妆点, 把个冰肌雪骨打扮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若再配上别的衣帽都艳俗了,索性把自个儿头上的斗笠解下来扣上, 倒能拗出点儿“一壶酒, 一竿纶”的意思。


    皇帝没掺和他们这些小孩儿把戏, 独自立在旁边,侧身低首的, 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宝珠想拉他来同乐, 故意打趣道:“您这么立在雪地里,真像铁骨红梅,傲雪凌霜。”恰好他今儿穿着件石青团龙圆领袍, 腰间系着宝珠做的大红织金荷包,连颜色都一一对得上。


    皇帝模样生得好,艳丽但不女相,又有十足的威严压着,可谁敢拿花儿朵儿比喻他?也就是宝珠,皇帝不与她计较罢了。乜她一眼,眸底的闲适愉悦掩不住,一面把手里的成果塞给她。


    是只巴掌大的睡猫儿,难为还是两个雪团粘住的,没上色,只用簪脚刻了几道,憨态可掬的模样便活灵活现。


    “这个好!”宝珠两手捧着,歪着头前后左右地端详:“怎么做出来的,簪子一戳不就该散了吗?”


    皇帝面有得色,平叛乱、征属国时都没见他这般引以为傲:“要掺点水,热的更好。”


    宝珠长了见识,由衷地夸赞道:“您可真厉害!”


    小篆听得忍不住捂嘴偷笑,连忙扯了其余几人,悄没声儿地退下去,免得皇帝过后回想起来,嫌他们不该在场。


    皇帝这会儿满心满眼只有一个人:他的姑娘可怜见的,这么些年从没撒欢玩儿过,堆个雪人就能高兴成这样。


    捏了捏她透着红晕的脸颊,皇帝又把自己的斗笠给她戴:“别吹着风,要头疼。”


    宝珠坚决不要:“您个儿高,有您挡着我就吹不着了。”只管看着手上的雪猫:“越看它越像状元糍似的。”


    状元糍是太后宫里养的那只猫儿,因为叫声又甜又黏人,胭儿便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


    皇帝笑道:“状元糍生小猫了,是跟一只滚地锦混的,也有衔蝶奴,也有金索银瓶①,改天给你抱一只来?”


    宝珠说:“天寒地冻的,别折腾这些小东西,让它们多跟亲娘待些时日。”那只滚地锦她见过,是宁妃养的。宁妃这人才真是万事不经心的主儿,一辈子随遇而安,唯一的乐子就是养猫了。


    猫的一生多么如露亦如电。


    但皇帝做的那只睡猫儿倒是在窗台上卧了很久。直到年根底下,宝珠忙完了各家的年礼往来,正月宴客的请柬回单,偶然坐在书案前小憩,总觉得周遭少了点儿什么。


    确实是忙。老夫人入冬后喘症发作了,请了御医上门来瞧,药也开了几回,仍旧一时轻一时重的。云栀玉壶两个日日在跟前服侍,可谓无微不至,宝珠再想把管家的事分派一些给她俩,实在不大说得过去。


    换门神、贴对联、挂灯笼、备年货,一日一日地打点下来,除夕也就到眼跟前儿了。


    二十三一早,宫里来了人,给傅家送恩赏,明黄绢袋装着的一百两纹银,对公侯人家来说,显然是光耀大过实惠,表明皇帝他老人家是记着这些功臣之后的。


    再有皇后娘娘赏的一盒闹蛾儿,拿绉绸剪的花蝶、草虫,让分给家里女眷戴。


    此外宝珠单有一支钗儿,盛在匣子里——人家跟太后娘娘还有更亲的一层关系么,连老夫人都没说什么。


    宝珠回东跨院后,开了匣子一看,就知这必定是皇帝的手笔:钗分两股,其上各一只金累丝行龙,当中垂着鸽蛋大的红宝石,合在一起正是二龙戏珠。


    杏儿见了便瞠目结舌:“这么大的红宝!插戴起来悬在花尖子上,怕要将整张脸都映亮吧!”


    宝珠只是笑了笑,又合上了匣子。旁人都猜测这是太后娘娘给她的体己,可她自己却问心有愧,不敢像当初出宫时想的那样,常常进宫去陪太后解闷儿了。


    除夕请了傅家祖宗容像出来。傅横舟之父乃是傅家长房,二叔家早年开着间桐油作坊,长子能写会算,在工部营缮清吏司谋了个幕僚的职位,如今继母生的两个弟弟也跟着他办差,都已娶亲生子,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三叔打小被抱给了别家,近些年虽然有走动,毕竟仍属外人,只一个牙牙学语的孙孙还了本姓,得以被乳母抱进来给先祖团手行礼。


    宝珠穿了件银红柿柿如意对襟袄,元色山水暗纹镶边马面裙,头上除了二龙戏珠钗外再无别的饰物,倒也足够。垂手立在殿门内,待婆子一道道呈上供品,便接过手来,再奉与老夫人。


    论起来,这是她头一回正式在傅家亲戚跟前露面。除夕祭祖是大事儿,她不能再称病辞了,况且傅横舟这一房本就人丁单薄,她辞了,谁又能顶上?


    礼毕从祠堂出来,老夫人与妯娌挽着臂膀忆古,宝珠稍稍落后一步,正徐徐走着,忽然听见有人道:“大过年的,弟妹怎么穿条黑裙?”


    宝珠侧过头,说话的是二房的大儿媳妇石氏,因为傅横舟二叔年轻时家底比兄长宽裕,成亲早,长子倒比傅横舟大一岁多。


    “慎终追远,总还是肃穆些为好。”宝珠对她温和笑笑,便不再多言了。


    石氏挑刺儿不成,一撇嘴,大剌剌地翻了个白眼。


    一时众人都到花厅里歇脚,云栀领着玉壶来献茶果,玉桃因为身子渐重,行礼之后就在宝珠身旁的杌子上坐了。


    石氏拨了拨几案上熏香的佛手柑,慢悠悠地接了茶,又道:“还是大弟妹待下宽和,小妾仗着个肚子就敢不规矩,像在我们家,怀着八九个月的还不是一样要在我跟前端茶递水,如今一说,倒显得我不善性儿了。”


    那两个跟她一房的弟媳都附和说:“礼不可废嘛。主母要有主母的样子,别纵得姨娘们踩到头上来了。”


    无冤无仇的,在她这儿耍什么威风?宝珠微错了错牙,按住欲起身告罪的玉桃:“各家有各家的活法儿,只要一家子不伤和气就好。”


    她说者无意,不料正戳着石氏痛处:傅家的男人没一个不花心的。她的男人品衔虽不如傅横舟,手里却有实权,油水并不少,出门吃喝应酬得更多,她日防夜防,后院里原只有一个姨娘,还是她的心腹,谁想自己男人那上司咸吃萝卜淡操心,送了个瘦马给他,把石氏恨得心头滴血。


    如今看着宝珠装贤良,她怎能不挖苦几句?


    两人的婆母都看在眼里,也都不理会——亲戚间嘛,像宝珠自己说的,别伤了和气。小辈儿们闹两句怕什么?


    倒是傅横舟蝎蝎螫螫的,人在外间招待那些弟兄侄儿们,隔了一时差小丫鬟来问宝珠,面上只说宴席预备摆在何处、烟火备齐了不曾,没个爷们儿样子。


    宝珠答得自然,心里稍觉纳罕:自从云栀进了门,傅横舟得偿所愿,两人终日同进同出、又常和诗赏景,做尽了风雅之事,连自己都收到过他俩邀约赏月的帖子。把玉桃玉壶二人彻底遗忘得一干二净,这会儿他怎么神来一笔,又同她做起这表面工夫了?


    暗暗好笑一回,也不放在心上。


    在傅家,她是超脱于这些争风吃醋外的,因此连石氏的平白挑衅也不甚介怀。不知将来面对皇帝,还能不能有这份无欲则刚。


    夜里又开宴,唱戏放烟花,一场接一场地热闹。待到交子时后,老夫人不多熬了,过几个时辰还要进宫去向皇太后、皇后朝贺呢。


    余下两位妯娌对视一眼,也就顺势要去客房歇着了。


    小辈儿们精神头尚好,还要接着乐,宝珠只得作陪到底,张罗着打骨牌,又让云栀去嘱咐厨房、各人的宵夜有什么忌口。


    她手气历来不怎么样,堆在自家盒里的钱输一回又添一回,把石氏赢得逐渐眉飞色舞,其余两家也满口打趣。


    宝珠再不精于此道,也看得出那三人分明联起手来对付自己,银钱虽不要紧,这种明摆着欺负人的架势却让人窝火。


    碍于是年里,真吵起架来不好开相,只得忍这一回,等有了下回再一并计较。


    好歹捱到了天蒙蒙亮,做人媳妇的都停了手,把自己拾掇过,准备着婆母起身了好磕头。


    婆子婢女们鱼贯而入,伺候着各自的主子重新梳洗。石氏大获全胜犹不知足,玩笑似地向宝珠道:“亲戚骨肉的,我赢得太多总不好,只怕弟妹背后要恼。不如这些银钱我都不要,只拿你取下这钗儿全个意思吧!”


    79.  七十九   连理枝


    “我戴过的东西, 怎好再给嫂嫂?”宝珠唇边依旧含着笑,目光却冷了下来:“何况又是在祖宗跟前入了眼的,万一祖宗们将来有什么话要托给我, 错找了嫂嫂可如何是好?”


    石氏登时鼻子都气歪了, 柳眉倒竖的:“你是个什么东西?还搬出祖宗来了?”


    “正月里头一天,吵吵嚷嚷的做什么?”老夫人她们来了。


    宝珠收敛了怒色, 起身上前去扶老夫人, 温声细语道:“母亲昨晚歇得好不好?城里通宵达旦放烟花的太多,可扰着您了?”


    她想把方才的争执揭过,二夫人却不依了:“怎么?谁输了银钱,闹得急眉赤眼了?”


    自家婆母有意撑腰,石氏这才迤迤然站起来:“是我的不是,本想逗逗弟妹,也是一见面就极喜爱她的缘故, 谁曾想弟妹为这玩笑恼了,我这便把赢了的都还给你。”


    宝珠没待开口, 云栀抢先道:“您这玩笑我们夫人当不起!一张嘴便问我们夫人是什么东西,叫我们夫人如何自处?又把天家的指婚当作什么?”


    “好了!”老夫人出声阻拦,可云栀该说的已经全说了, “自家亲戚, 闹得脸红脖子粗像什么?”


    “可不是?”二夫人也勉强道:“你侄儿媳妇再有不好, 也轮不到一个奴才顶撞——总是昨儿就怀恨在心吧?”


    老夫人绷着下颌,不冷不热道:“还是你府上有规矩, 媳妇随你, 出来走动这些姨娘一个也不叫露脸。”


    这是新仇旧恨都勾起来了。两人真置了气,三夫人更不便劝,索性抱来孙儿逗弄。


    宝珠倒有点尴尬, 石氏无礼,但长辈们为此闹僵了又不合适。


    犹豫着要不要打圆场,老夫人发了话:“还杵那儿做什么?不赶紧把诰命礼服穿戴起来,咱们婆媳说话就要进宫去了。”


    罢了,有了台阶她为什么不下?宝珠连忙告辞,自己妆扮好了,赶紧返来伺候老夫人,又吩咐玉壶仔细款待其余亲戚们。


    傅横舟也要进宫去,随百官朝拜皇帝。只是这一回不像大婚过后谢恩,是各走各的。


    宝珠与老夫人同车,对接下来的耳提面命早有准备:


    “你二婶子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一味充好人可不成,亏得云栀堵了她们婆媳两句,否则你看看她俩那副嘴脸!”


    宝珠低头受教,只管道“是”。今日即便云栀不说,她也不准备退让,一次两次是不想闹得大家撕破脸,再三再四做软柿子,那就没有道理了。


    她也清楚老夫人不单是指这一桩事。一味充好人,估计还指她将宫里赏的闹蛾儿分了小姑两支。


    可那东西本来就不少,老夫人不会戴,她自己留了两支,云栀、玉壶、玉桃都得了,总不好再给婢女们——玉桃头一个要多想,也匀不过来。


    再者,她确实动了恻隐之心。才十岁的小姑娘,大过年的也不许人在亲戚们面前晃悠,过年的吃食送去了,没人跟她一道吃,这两支闹蛾儿,多少算告诉她,还有人惦记着她。


    殊不知,这只是老夫人不满她的其中一桩。更紧要的一桩,还是宝珠擅自给傅横舟塞人。


    老夫人从前选玉壶做儿子的房里人,就是因为她不如玉桃标致,免得儿子太伤了身子。后来玉桃偏有了身孕,可以借机敲打敲打宝珠,提携起来也就罢了。哪想宝珠半点儿不担心,还弄了个比玉桃更妖娆百倍的云栀来,把傅横舟哄得团团转,这不是不把她这个长辈放在眼里吗?


    好在今日宝珠才与她同仇敌忾过,云栀那番话也很合她老人家的意。老夫人左思右想,道:“等玉桃的孩子生下来,抱到你房里养。”一个小儿、再加一个小儿的亲娘,够缠宝珠一阵了。自己再把云栀抬举几天,不怕这媳妇不焦头烂额,最终乖乖向她服软。


    宝珠一时没吭声:她不愿意抢别人的孩子,更不愿意为个不相干的男人与玉桃结仇。


    想了一想,笑道:“过了正月可以先把稳婆、乳娘寻访起来。春日里那些大人们的小病小恙也易发,还得早早和宫里的御医讲妥当,届时请他们来家里坐镇。”


    老夫人不以为然:“一个姨娘罢了,哪就用得上御医了?还是将来留给你吧。”


    宝珠愈加不能答言。幸而说话间宫门就在眼前了,老夫人重新端坐起来,又理了理翟冠大袖,等候着车停。


    靖宁侯在勋爵中属于二等,位置比较靠前。她们来的时间不早不晚,按着品级在天和门外恭候,又等了一时,皇太后于天和宫正殿升座受礼。


    先是皇后、妃嫔及公主行礼。随即才轮着外命妇。一班一班地进殿去,三跪九叩,复又退出来。这时候再亲近的女眷,也得不着太后娘娘的一句家常话——外头二品以上的都还苦等着呢。


    出来后仍旧规规矩矩地站好,再度等人都齐了,便往凤仪宫去,谒见皇后。


    一样地三跪九叩后退出来,这一回可以在两旁的配殿等候了,礼毕后皇后将会赐宴。


    宝珠从袖中取出手帕,替老夫人擦了擦额间的汗水,低声问:“母亲还站得住吗?”


    老夫人其实已经近乎虚脱了,说不出话来,咬紧牙关勉强点了点头。


    宝珠再一环顾周围的命妇们,有了年纪的都有点支撑不住,强捱着罢了。


    她趁人不备,取了另一只系成团的手帕出来,将里面的参片给老夫人含了一片。


    身后忽然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可否为我家姑娘讨一片?”


    宝珠讶然转过去,惊喜之余仍记得压低声音道:“梵烟姐姐!”


    梵烟含笑拉了她的手:“你一定想不到我会在。”又为她引荐身边那位夫人:“这是我家姑娘,薛夫人。”


    宝珠了然:薛盟所娶正妻,乃是翰林学士贺问古之女,又因贺家姑娘自幼醉心佛学,俗事一概不问,故而薛家后宅均由陪嫁梵烟打理,家下亦不称其姨娘,而唤“贺夫人”。


    却不知薛盟居然也给梵烟讨来了一个二品诰命,必得薛夫人出席的场合,她总能从旁照应一二。


    眼下也不好闲叙,宝珠和薛夫人彼此颔首致意,观她贞静淡泊、气韵出尘,有飘逸之态,随即将参片连手帕包着交与她。


    一时皇后身边的宫人来请诸位诰命领宴。席间亦开戏,只是大伙儿都恪守着规矩,连动箸饮酒都有章程,更别说戏到精彩处叫好打赏了。


    如此直到日头西沉方散。宝珠与梵烟二人别过,搀扶着老夫人缓缓走在长街上,一面说:“回去让人好好给您捶一捶。”


    忽然听见一道耳熟的嗓音:“夫人们请留步。”宝珠回头一看,是皇后身边的小婵,倒算老熟人。


    小婵过来蹲了礼,笑道:“我们娘娘说,今儿人多没能顾得过来,不曾和靖宁侯夫人说上一句话,实在遗憾得很。只得等到十五去,我们舅爷从江宁捎了些花灯来,虽没什么稀奇,到底和京里的样式不同,届时再下帖子请夫人一同来看灯。”


    宝珠隐隐觉得不妥,但皇后客气,说是“请”,毕竟叫做懿旨,她总不能因着对方好性儿,就敢抗旨不遵吧。


    老夫人亦怕她迂腐,忙接口说:“皇后娘娘抬爱,臣妇们受宠若惊还来不及呢,哪里还配娘娘下帖子请?十五一早就来伺候娘娘。”便这么定下了。


    到了十五,宝珠依旧按品大妆,坐着马车到了宫门前,正要让把式上前去递牌子,守门的侍卫见是靖宁侯府的车,便朝门里头打了个手势。


    皇后专程派了顶软舆来接宝珠。


    臣子家眷是没有资格在宫里坐着代步的。皇后盛情难却,宝珠宁肯跟在软舆旁边走去凤仪宫。


    奉命来接人的嬷嬷赶忙劝道:“您坐进去,帘子一放,谁碰见了也只当是哪位主子经过;您若不坐,一路过去多少双眼睛看着啊?皇后娘娘待您一片心意,您忍心让她受那些小人嚼蛆吗?”


    宝珠不禁看了她一眼,这话恳切归恳切,多少有点不雅。也不知道她嘴里的小人是指谁。


    忖了忖,恭敬不如从命。


    算来离开凤仪宫不到两年,如今的皇后不比皇太后当初,把中宫治理得小朝廷一般,规矩严明,一板一眼。今日再踏进来,许是因为还在年里,有一种爆竹散后、稀薄慵懒的喜气。


    过了垂花门,一进后院,先看见天井里一棵参天大树,宝珠唬了一跳,定睛细瞧,才瞧出原是彩绢裱糊的巨型花灯罢了。


    “这叫连理枝。”延庆长公主本站在抄手游廊中,见她来了,忙由宫人扶着迎过来:“夫人,许久不见了。”


    宝珠敛裾向她蹲福,笑盈盈道:“长公主新禧。”


    长公主伸手拉住她:“不必多礼。夫人新禧。”她自小体弱,除了身边的嬷嬷宫女,只有宝珠勉强算玩伴,因而相处倒很亲热。


    两人挽着手,长公主便同她道:“皇后嫂嫂更衣去了。”又指着那连理枝:“这就是范国舅从江宁运来的花灯,据说夜里看着还要恢宏呢。还有许多小的灯,什么样式都有,写了字谜或者诗句挂上去,跟寺院里祈福的香牌差不多。”


    宝珠侧耳听着,忽然问她:“你怎么知道寺院里祈福的香牌?”宫里头可都是供灯进香呢。


    长公主霎时红了脸:“我、我听旁人说的。”


    她身边伺候的那些人里,有没有通晓民间习俗的宝珠并不知道,可她这么结结巴巴的样儿,反而不打自招了。


    公主自有公主的福缘。宝珠抿嘴一笑,并不揭穿。


    二人立在门口说了会儿话,待得皇后出来,宝珠又连忙进殿向她行礼。


    皇后便让她和长公主都坐,一面对宝珠道:“你也太实心了,何必穿这一身?沉甸甸的压得人背疼。”


    宝珠说:“不敢在娘娘面前逾矩忘形。”踟蹰片刻,又道:“今日进宫,还未曾去拜见太后娘娘。”


    皇后若有所思,点头道:“我早先已经请过母后两次了——原本得了外头送来的灯,该献到母后宫里去的,可是这树杈子扎得太高,为了运它进来,我这儿的垂花门已经拆了垂莲柱,难道还能拆天和宫的吗?如今你跟着我一道过去请,也许母后便愿意来坐坐了。”


    宝珠没觉得自己有那么大脸,只笑说:“前些日正化雪,天又冷路上又难走,今儿天气好了,太后娘娘或者兴致高些。”


    于是连着长公主一道,三人同往天和宫去。


    胭儿和另一个小宫人正立在门口,见着她们一行顿时喜不自胜,迎上来见了礼,就忙不迭地进去通传。


    “之前见面仓促,没能单独留她。”太后放下手中掐丝珐琅铜胎瓜棱捧炉,道:“她来得正巧。”


    80.  八十   摩诃止观


    “皇爷。”小篆打了龙凤彩云门帘进来, 见皇帝正坐在槛窗底下专研一本《算学宝鉴》,迟疑了下,不知该不该出声打扰。


    皇帝没抬头, 说:“挡着光了。”


    小篆连忙一侧身让开, 随即反应过来,讪讪道:“回皇爷, 夫人跟着皇后娘娘和长公主往天和宫去了。”


    “嗯。”宝珠进宫皇帝是知道的, 虽是皇后召见,以宝珠的出身,去拜见母后也是理所应当的。


    片刻,他放下手中的书:“朕也去瞧瞧。”


    “…那里原叫玄空阁。玄取自道教,空源于佛教,又因为地处险峻,百姓们慢慢地就把它叫混过去了。”天和宫里倒是一如往常地融洽, 只是皇帝听太后说起悬空寺来,不免有点奇怪。


    小篆觑了觑他的神情, 方才挥手让门外侍立的宫人进去通传,自己接过来将帘子挑得高高的,务必使皇帝不必低头便能进去。


    “母后今儿有闲情, 同她们讲起这些掌故来了。”皇帝站在地心, 笑着朝太后一揖, 皇后、长公主连着宝珠忙起身向他见礼。


    宫人在挨着太后下首的圈椅上搭了明黄椅袱,皇帝坐下来, 却听太后说:“正该同你商量一声呢。等过了龙抬头, 咱们几个人上悬空寺去,听听讲经,看看桃花。”


    皇帝皱眉笑道:“二月里天儿尚还寒暖不定, 九儿身子弱,倒不如多等一阵子。”


    上年他下旨在京畿里设了善世院与玄教院,前者统领僧侣,后者掌管道家,再不容这些方外之辈如前朝时一般,横行无度。


    择了临济宗的大德任善世院住持,封从二品演梵善世利国崇教大禅师之号,一名游方受业的僧人玄赜闻得他留驻京城,特来参谒,聆听《摩诃止观》。


    那玄赜自幼出家,聪慧过人,而今弱冠之年便已深谙大小乘经纶,故而大禅师奉召入宫住持法事,亦将他带在身边。


    恰巧有一日九公主到佛堂为母妃祝祷,与那玄赜照了一面,自从竟然存下了一段心事。


    她以为自己言行举止如常,便不会显露出端倪,实际上不止太后与乔太妃,连皇帝都得知了此事。


    这会儿母后要带着她到悬空寺去,是为了将两人隔开吧?何必如此折腾——依皇帝看,能得长公主青睐,是玄赜十世修来的道行,他若有意,二人两情相悦,成全了他们也未尝不可;即便他不肯,该退避三舍的也是他才对。


    不想太后心意已决:“越是身子弱,越该出门活动活动,困在屋子里最无益。何况靖宁侯夫人也同去,这么些人,有什么不妥当?皇帝只管安心就是。”


    这一句好似兜头一盆冷水,皇帝心都凉了半截:原来不是为了隔开九儿与玄赜和尚,是要隔开他和宝珠。


    他移眼向宝珠望去,从进门到现在,她一句话也没说,难不成她是愿意的?


    宝珠一样看着他,眉头轻蹙,带着一股更深重的忧愁。


    “不妥。”皇帝语气依旧温和,太后却听得出他是强捺下了焦灼:“是儿子没有尽到孝心,倒要母后主动开口。悬空寺景致虽好,终究失于偏僻崎岖,不如越性多等三四个月——一年之计在于春嘛,朝廷里的事定下个大的章程了,儿子再奉母后下江南去,好生游山玩水。”


    太后不这么想:“朝廷里的事哪有一日撂得开手的?皇帝无须自责,我原就不想再给你添一桩麻烦,咱们娘儿几个出行,也没你想的那么麻烦,派一批忠心得力的护卫着就是了。”


    皇帝没想到太后一意孤行至此,看来不光是要把宝珠和他分开,只怕这么急吼吼地往那尘嚣隔绝的古寺里去,是打算逼着宝珠断了俗缘吧!


    做皇帝以来,他何曾这样被忤逆过?偏偏还是他的生身母亲!左性儿上来了,还顾什么骨肉情分不情分?目光霎时阴鸷下来,嘴里玩笑似地问道:“悬空寺是什么名刹圣地,母后就非去不可了?”


    皇后心惊肉跳地坐了这一阵,听他此时声口,简直有种大祸临头的预感,颤着声勉强笑道:“好了,皇爷拉不下脸来,我替他说吧!母后,宫里面没有您坐镇,他心里不踏实呢!”


    她居然有这样的急智,这样的胆量。其实话音落地时,皇后背后的衣裳已经被汗湿透了,双腿止不住地发软,干脆趁势跪倒下来:“归根结底是儿臣办事不老成,说是统领六宫,可凡事还盼着您为我撑腰呢。”


    太后心里惊异地笑了一声:从前自己都小看了皇后了。她知道皇帝和自己是在为什么拉锯吗?


    出了这样的丑事!就连太后自己,也是直到今日才肯相信。皇后竟然早就知道了?


    真是有城府,有气度。


    不过最叫她寒心的,是皇帝的态度。眼下虽没有说破,可他那般强硬,哪还听得进去她这个母后的话?


    皇后一跪,宝珠和长公主也跟着跪下了,宫人们更是噤若寒蝉,扑拉拉地趴了一屋子。


    皇帝还坐着。这算什么?僵持片刻,他到底让了步,对众人道:“除夕早过了,这时候还想磕头讨压祟钱吗?都起来吧。”


    好一个四两拨千斤。太后不动声色,瞧着他又起身向自己再拜:“皇后说得是。求母后体谅儿女一二,再偏劳些时日吧。”


    她还能说什么?太后闭了闭眼:虽是她的儿子,但她左右不了他——她能有今天,是仰仗皇帝;皇帝能有今天,却并非仰仗她。


    罢了。太后理智上过得,情分上仍旧过不得,没有接皇帝的话,只让徐姑姑扶了皇后起来:“还在年里呢,何至于此?”


    皇后这会儿的笑意稍稍轻松了些。皇帝欠了她一份人情,还是为着宝珠欠下的,方才的铤而走险值得了,如若不然,还不知会生出何等滔天巨浪,那她们这些人更不可能有活路了。


    她没再瞧宝珠,怕太急切显得露骨,挟恩图报似的。只引着长公主一道,陪太后继续说话,长公主亦略有些心神不属,来来去去,还是归到花灯上最稳妥。


    夜影儿快下来了,便往凤仪宫去。大伙儿心里都装着事,兴致皆不高,勉强赏看了一回最大的“连理枝”,唯有长公主又挂了小灯上去,倒也什么都不曾写,只望着它怔了片刻。


    宫门已经下匙了。皇后挽了宝珠的手,低声道:“你夜里跟我一道睡吧。”


    太后闻声转过头来,还没说话,皇帝先开了口:“留在你这里不合适,让她和九儿作伴去吧。”


    长公主仍和乔太妃住在一宫,乔太妃这几日老寒腿犯了,不大出门。太后因说:“太妃歇得早,一时去了反倒打扰她。你们俩都跟我回去就是。”


    宝珠与皇帝对视一瞬,转首称“是”。


    回去过后,长公主率先告退,到偏殿安置了。太后留下宝珠和一路送自己返来的皇帝,又叫徐姑姑上茶后,带着一众宫人都退下。


    宝珠正要起身告罪,皇帝先站起来,向太后行了跪礼:“今日是儿子混账,对母后不恭,请母后责罚。”


    宝珠暗惊,连忙跟着跪了,又忍不住觑了他两回:他这一跪,是要把事态推到没有转圜的境地。


    可瞒,又瞒得了多久呢?


    她的心忽然定下来:破釜沉舟,大概就是这样吧。


    “宝珠起来。”太后的嗓音听不出喜怒:“你的性子我又不是不知道,总归不会是你的错。”


    宝珠不禁汗颜无地:这样的事,绝非一个人便可酿成,她怎会没有错?


    皇帝却看穿了太后的意图:“此事千错万错,全在儿子一身。母后不为此迁怒宝珠,儿子更是感激不尽。您含辛茹苦半生,正是应当颐养天年的时候,不该再拿这些事来让您烦心。”


    缓了缓声口,他接着道:“儿子待宝珠的心,也不是这一朝一夕,图的是长久,那么自然有长久之计,母后大可不必担忧这个。朱文公迂腐固执,唯有一句话在理——枉费心神空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


    这样的话,不是迷了心窍怎么说得出口!太后恨得浑身发抖,直拿手指头点着他:“你这番高谈阔论,别在我跟前说,倒想想如何在臣民面前说?你要天下人如何看你?”


    婉转劝诫是不抵用了,终于把矛头对准宝珠:“你呢?看着皇帝执迷不悟、一错再错,你便这样快意吗?”


    “奴婢日夜难安。”宝珠以额触地。难安是真的,此刻谈及,口吻却不闻丝毫惶恐,倒有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决心:“陛下的圣誉,不可有分毫损毁。来日若有半点东窗事发的可能,奴婢自请粉身碎骨,以保天家威严。”


    “好。好。好。”此般矢志不渝,太后唯有连声称赞。目光不愿在落在这苦命鸳鸯似地并肩跪着的两人身上,她闭上眼,唇边浮起一抹嘲弄的蔑意:“皇上果然深肖尔父。”此情此景,和当年先帝与白氏又有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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