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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一〇一


    酒确实?是好酒, 酒瓶子则古拙得有些惊人。仪贞举杯在鼻尖轻嗅,目光迷离地看?谢昀与岳先生?对着瓶身细研究来历。


    皇帝对这话题实?在?没多少兴趣,心不在?焉地在桌案下面拉住她的手,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挠她掌心。


    “非也, 非也!”岳白术一贯有量, 此刻也不免醉意上头, 高谈阔论起来:“江右亦有兔毫斑, 南宋时称吉州窑, 烧得虎皮、木叶、玳瑁种种釉纹, 鼎盛一时。胎质粗松,叩之有金石之音, 岂是建窑黑釉可比?惜乎如今衰落式微, 美名无闻了。”


    “原来如此。”谢昀笑了笑,再与他饮一杯。


    岳白术仰头,面孔被如意耳花卉金樽挡住, 依稀有细碎的晶莹水珠从他鬓发间?滚过,不知?是不是想赖酒。


    “…岳先生?应该是落泪了吧?”仪贞坐上回宫的马车时, 方才?回过味来, 叹道:“淋漓满襟袖,更发楚狂歌。他倒真乃名士风流,只是两位兄长要尽一尽弟子本分?、伺候醉鬼了。”


    皇帝看?了她一眼——仪贞对自己?的酒量十分?有数,桂酒椒浆在?前也把持住了不曾贪杯,这会儿正?握着块沾了酒气的丝帕, 掩在?鼻尖解馋。


    怎好说别人是醉鬼?


    “这样?可不尊师重道。”他说。


    仪贞笑了:“他也不是我的老师。”又去拨弄竹篮里的花穗,醺醺然之下还没有忘记力道轻柔些, 以免损伤了嫩芽。


    皇帝没作声,她不由得抬眼望过去, 却见他眼底分?明浮现?出一丝愉悦。


    “你…”她起初不解,片刻生?出一种?荒诞的猜想,顿时啼笑皆非:“好没道理?,你醋起来竟不论老的少的吗?”


    何止不论老少,他连男女都一视同仁,吝惜谢仪贞分?给他们一丝一毫的关注——这本该是独属他一人。


    仪贞觉得他简直可气,但并不能真正?气得起来,索性将沾染了青汁的指头往他颊上一蹭,聊作报复。


    皇帝不怒反喜,抓着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摩挲,浓睫半垂,如此从仪贞的角度瞧去,他的眼尾便如写意画儿里的雁翅一般,秀长而缱绻。


    仪贞咽了咽唾沫,作祟一时的酒虫被压制住了,她忍不住向他靠过去,唇贴上唇,嬉戏厮磨。


    在?不引人留意的角落,皇帝一脚踩住轻飘飘落地的丝帕,远远踢开了。


    这是七月初三,仪贞第二回 被他抱回猗兰殿,而距他们上一回同床共枕,则过去了七十五日。


    不胜酒力的人神?志与肉|体皆比平素迟钝不少,东倒西?歪地坐在?他身上,攥着他散开的几缕发丝当缰绳,随着自己?的性子驰骋一阵,未久应是到?了地方,挣脱鞍鞯的桎梏就欲翻身下马。


    他原被她扯得隐隐作痛,不算难忍,但对骨子里那股疯劲儿而言恰是火上浇油,对方撒了手,他却不肯,欺身过去连揉带缠,毒蛇吞人也不外这些招数。


    仪贞比才?喝下酒的时候醉得还要沉,眼皮儿胶住了似的张不开,一觉睡得香甜,踏实?得连梦也没有,睁开眼时,皇帝衣冠严整地正?由外间?走?进来。


    已经散朝了?她稍一扭头,肩颈处便胀痛起来,以为是落了枕,伸手去按,居然摸得几许湿润。


    “唉…”皇帝阻拦不及,再不复夜里那般凶狠气势,急忙走?到?床前,小意道:“咬重了有些渗血,早起敷了药粉,别再摸掉了。”拿温水润了帕子,来给她擦干净手指,又小心拨开衣领看?咬痕,垂眸时见得上睑微红,搽过胭脂似的。


    仪贞深悉他这副赧然模样?是作给自己?看?的,试问昨晚险些摇塌床架子的人是谁?然则知?之归知?之,拦不住她仍觉受用。


    琢磨了一下,她拍开他的手,说:“我要咬回来。”


    皇帝当然满口答应,奈何仪贞实?在?不如他热衷此道,拽住了人也犹豫着何处下嘴,末了不过扒开前襟,咬着咬着,坚固沉实?的拔步床再次迎来了摇摇欲坠的险境。


    白日显形的男狐狸精道行愈高,甜言蜜语与楚楚可怜浑然一体,直把仪贞当丹药一般熔于炉中,熯天炽地里,艳红的嘴唇几与滚烫的耳垂交融:“蒙蒙,生?个孩子吧。”


    哪里由得她?哪里由得他们俩?脱口而出的音调却不管不顾,吟哦婉转里,细听皆是应诺。


    “真是…”美其名曰补给她,厮混得带回来的接穗都给忘了,幸而甘棠去请教过花房里的老匠人,说是兹要贮藏得当,可以保存很久。


    仪贞当即一拍手:“就今儿个吧!阴天好,也不冷。”


    一篮子秋海棠枝条悬在?井口上,至于嫁接的砧木,庐陵王在?《侍芳记》中选择了茉莉,借其芬芳,合秋海棠之艳丽,色与魂兼美。


    猗兰殿众人围成一圈儿,照葫芦画瓢地忙活。甘棠铲起一抔土,松松散散培在?花根处,道:“听说农家嫁接果树,砧木必择与接穗亲合的,这位王爷怎么反其道而行之呢?”


    “种?树是求硕果累累,不太费劳力最好;养花则是陶冶情操,千辛万苦又何妨?”仪贞这番推论也不过纸上谈兵而已,感慨片刻,又自语道:“这位庐陵王,从前倒不曾听说过。”


    “韩庄王的长孙,理?应以舂秔焙茗为己?任。”谢家兄弟调度人照料好师长,又去岳宅报了信,便至谢昀的院中品茶。


    谢时这话甫一出口,谢昀微微变了脸色。到?底五岁的年龄差摆在?眼前,大哥又早慧,否则他们这一代人,哪里记得那样?遥远的一场风波。


    韩庄王,太|祖七世孙、肃宗皇帝最小的堂弟,亦是先帝生?父。肃宗因半生?戎马,子嗣艰难,便自这位风流王爷的府邸中,抱养了尚在?襁褓中的庶五子。


    过继之事,于大燕二百年里本属平常,无奈肃宗彼时钟情的女子出身过于卑下,不母以子贵绝无缘后位,天子一念之间?,玉牒上的记载便面目全非。


    旁人的鹣鲽情深终归敌不过自己?的尺寸之柄,待肃宗帝后崩逝,韩庄王为幼子图谋,上书“发隐擿伏”,先帝怒极,为正?视听、为告高堂,先后问罪韩王府相关人等逾四百名。


    这不止是血脉亲情的争斗,这是权力的争斗。


    韩王一系元气大伤,未能袭封的小世子因先帝顾念,特立为庐陵郡王,世袭罔替。


    氤氲茶雾在?秋夜里消弭得太快,对坐二人的面色却仍旧难辨。片刻,谢昀打破了沉默:“那一位今日告诫谢家,勿与老师过从甚密,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 ”


    “不尽然。”谢昀的语调不似他有偏倚:“江右一行,不知?是老师主动请缨,还是陛下要他主动请缨。”


    盐案之外,故人可有何求?


    “…等着看?呗。”仪贞对自己?的设想信心满满:“秋海棠七八月开,茉莉能从五月开到?十月去,明年这时候就见分?晓了——到?时请大伙儿都来赏。”


    或者?设宴下帖子前,先邀皇帝一回,就他们两个人,喝两盅酒,行几回令,否则谁说得准某个人要不要呷这一口乱醋?


    这一年的小阳春分?外慷慨,除了华萼楼外,宫中各处连炭炉子也用不上。仪贞的“半江瑟瑟半江红”萌出了几点嫩芽,叫她欢喜得什么似的,连猗兰殿一霸朏朏都被严令禁足,不许靠近花圃半步。


    莳花之余,亦常去探卧床将养的沐昭昭。往来的路上,暗自为她不平:“前几年秋冬二季萧条肃杀,她的身子尚还有起色,如今气候难得宜人,偏又更重了几分?。”


    年年岁岁花相似,却不知?在?花的眼里,凡人是否过于脆弱,仅仅翻越一个春秋,便改换了音容。


    穷冬将尽时,贵妃沐昭昭油尽灯枯,长眠于寂静雪夜。


    第102章 一〇二


    宵分的天?幕并非漆黑一片, 大约因?着雪地映衬,显露出一种亘古不变的天河色。


    “我们娘娘从没有睡得这样安稳过。”芝芝牵了牵发?木的唇角:“我到帐中换汤婆子时,才发?觉她的手已经冷了。”


    华萼楼前人来人往, 史无前例地热闹, 前后诸殿的灯俱点起来了, 但仍称不上通明, “别?扰了她。”仪贞低声叮嘱。


    多?么令人惊诧, 她仿佛未曾悲痛得难以自持。诚如芝芝所言, 贵妃从未体会过安睡的滋味, 如今从病弱之躯里逃脱,近乎幸事。


    而九泉之下, 亦非举目无亲。


    她将冰凉的手指袖进鹤氅里, 随后觉察到一侧臂弯上多?出了一份重量:皇帝把住了她的胳膊,执拗地要将五指插进她的五指间。


    此时宫人来禀,贵妃已装裹停床, 询问帝后是否亲视。


    素雅大方?的正殿突兀地垂下了重重叠叠的幔布,累赘而阴郁。仪贞不自知地拧着眉, 望向凤冠霞帔躺在那里的沐昭昭, 她涂了脂抹了粉,口中含了莹润润的玉蝉。


    她忽然异常反感起来——反感这样艳丽到村气的妆扮,反感宫人、内侍、钦天?监众人嘴里不约而同的、不祥的拗口用词。


    无论沐昭昭魂灵远去与否,他们不该如此摆布她的躯体。


    但所有人都将这一套称作“身后哀荣”,即便她心?中有异议, 也终究怯于冒天?下之大不韪。


    于是香烛缭绕、满室浊暖里,她僵冻着, 没有挺身造次。


    钦天?监卜算完毕,拟定成殓、开丧、奉移吉日, 铺张委地的枯白宣纸上窸窸窣窣地爬满了黑压压的一笔一划,举重若轻便筹备妥了一场永别?。


    而白昼如期而至。前夜的墨蓝天?幕分崩离析,成为?前来致哀的二位婕妤身上的素服。


    “妾身惭愧,未能及时来送贵妃一程。”苏婕妤向皇帝与仪贞行?过礼,一时别?无他言,转身到箦床前默然敬香。


    连武婕妤都比平日体贴了几分,轻声道:“请陛下、娘娘用些?参汤吧。这里有我们守着就是…”


    皇帝漫然挥了挥手,示意宫人服侍仪贞趁热进些?,又命孙锦舟去传旨,辍朝三日。


    不紧急的政务可以暂缓,但需要皇帝定夺的桩桩件件分毫不减:追封、上谥、祭文、奠献、成服——


    天?下臣民皆缟素,唯独宫中为?之服丧者?,不过华萼楼中的宫女、内侍。


    这些?繁文缛节,虽有前代?旧例可援引,但要想在这三日内决裁尽,总免不了煎心?熬血。


    仪贞站起来,凝滞的血脉重新流淌起来,四肢百骸酸麻得简直难以忍受,对皇帝道:“陛下保重自身。”


    太平淡的一句叮嘱,其中却又似包含了千言万语。皇帝接过她捧到跟前的参汤,涩苦的药气霎时浓烈扑鼻,唤回了他的五感,他握了握她被热汤捂暖的指尖:“等我回来。”


    一切都务必等他回来。不管这个?“一切”囊括了些?什么。


    “…昔年惠穆张贵妃初丧,上祭一坛、后祭一坛、妃嫔祭一坛、皇太子祭一坛、亲王共祭一坛、公主共祭一坛。”次辅黄碧林越樽俎而代?之,忽地当起了礼部的差事:“而今陛下后宫凋敝、更?无一子嗣,先祖成例在前,竟无力效仿,臣每思及此,无不替陛下痛心?难抑、替社稷寝食难安…”


    “阁臣的意思是,朕眼下应当广纳妃嫔、开枝散叶,以求贵妃身后有摔盆打幡之人?”皇帝没睁眼,指尖抵在额角轻揉,刀割斧锯似的头痛却丝毫不能缓解,乍闻不波不澜的语调,已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黄大学?士有备而来,焉能如此被吓退?抖擞冠带,行?下大礼:“臣惶恐!臣鞠躬尽瘁之忠心?,天?地可鉴!贵妃虽殁,还请陛下节哀克己,勿以为?念,圣躬安,黎民方?安。”


    此言大公至正,无可挑剔。以贵妃丧仪始,以胤嗣承袭终,明谏皇帝,暗谏皇后。


    最使人齿寒之处在于,黄碧林确实是不折不扣的忠臣直臣,凡事当鸣则鸣。


    皇帝不受他的逼迫,他亦同样不受皇帝的威慑。


    “朕知道了。阁臣且去吧。”酝酿良久的敷衍搪塞何尝不是一种妥协让步,黄大学?士深知这个?道理?,他的诉求毕竟不是废后,故此言止,再拜退下。


    猗兰殿上霞飞栋,华萼楼前露满囊。大殓过后,棺椁中人与尘世的距离愈远了,一道道漆饰、一重重缎套、一记记击磬、一声声祝颂,都奋力地将它托举起来、托至绝高处,升为?被供奉的神。


    大宫女芝芝为?沐贵妃服斩衰,并自请拜孝女全礼,来日奉移时同往殡宫,终身作伴。


    皇帝同意了——尽管她比沐昭昭还长几个?月。


    这宫中由始至终不过一场虚名的人与事俯仰皆是,又何必拘泥介怀。


    殡宫乃“暂安处”,历代?帝陵未竣工时,过身的宫眷如有资格与帝王合葬,皆奉移至殡宫享受奠献,等候期限长短不等,数月、数年,甚或数十年。


    而依仪贞的意思,择一处山清水秀地作殡宫,于“暂安处”得长安,也未尝不好。


    皇帝捏了捏眉心?,端起茶来提神。


    晡奠时刻,四品以上官员、命妇分两班齐集,肃穆无声地到灵前致祭供献。雪又纷纷扬扬地落起来,地上驳杂泥泞,呵气成冰的氛围里暗涌着一股悄然的躁动。


    “天?色晚了,让他们早些?散吧。”仪贞隔着玻璃窗,遥遥看上一眼。


    她与皇帝没有留在华萼楼,就近选了一处闲置宫殿,便于各处人等向她回事的同时,皇帝亦能理?政如常。


    玻璃窗上结满了霜,被她用手帕擦去一痕,想起沐昭昭是独爱棉纸窗的,入眼仿佛温暖可亲些?。


    “我答允过…姚洵。”她听见皇帝这样说,心?下微动——今生无缘,来世再续。听起来是场几近完满的因?果。


    可惜沐昭昭不曾留下只言片语,仪贞无从揣度她的心?愿,偶尔会觉得她对皇帝别?有情愫,但“雨霖铃”毁损时,她又那般肝肠寸断,此外还有个?情不知所起的刘玉桐。


    抑或——仪贞隐隐抗拒着深思下去——诸般爱恨纠葛譬如烟云过眼,最终不过随三魂七魄飘散于天?地间,了无牵挂。


    “倘若以皇妃之名袝葬姚氏衣冠冢,该如何向天?下臣民交代?呢?”她觉得不妥当。


    皇帝道:“既决意如此,自会谋划周密,纵有万难,迎刃而解就是,何须畏于人言?”顿了顿:“说得专横些?,堵不堵得住悠悠众口,我并不在乎——蒙蒙,是你反对这么做吗?”


    她不知道。但犹豫有时候就等同于答案。


    “初祭礼后再看吧…”皇帝最终只得这样说。


    初祭礼是金棺奉移殡宫后的第一次祭礼,其规模盛大隆重更?甚于三奠礼。紧随其后又有绎祭、初满月、二满月、三满月…贵妃属高位,仪节繁缛实是常情,果真要入葬姚家,也必不忧心?没有足够的时日造势。


    仪贞点了点头。暗里不免觉得亏欠,因?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踟蹰,平添了他的烦扰。


    “把茶换了吧。这时辰再喝也没什么裨益。”她提议:“我去那边殿里看一眼,回来便早些?歇息。”


    灵前其实也无须她照看什么。白汪汪一片大厅中,僧道各占一边,拜忏打醮;里面芝芝领头跪着,按时辰烧纸,点香添油一刻也不曾断。


    外命妇才刚散,苏婕妤、武婕妤两个?还在内间坐着,见仪贞过来,忙起身行?礼。苏婕妤叹道:“咱们虽不顶用,白陪坐着罢了,但日日劳娘娘亲至,于心?何安?”


    仪贞摆摆手:“我也没有什么大能耐,要来这儿指派调度个?什么,不过相?识一场,总不忍见她一个?孤零零躺着。”


    面前二人听见这话,不约而同拿手绢掖了掖眼角,仪贞自己倒不觉得如何,单是鼻子有些?发?囔,便又叮嘱道:“你们就回去吧,别?着了凉。”两人应了。


    又到芝芝跟前立了一立,这下越找不到可说的话了,竟是一语未发?地离开了。


    重返回皇帝身边,分明不是拾翠馆,一片静谧里,无端叫她忆起昔年初向皇帝投诚时,每常往含象殿去,对面相?逢的,恰是沐昭昭伴着皇帝的情形。


    槅窗上依旧蒙着素白窗纱,映于其上的人影再是朦胧,到底无法只影成双。


    仪贞怔忡了片刻,忽然加快了脚步,撩开锦帘儿步入屋中,就见皇帝背对着自己来回踱步,手掌一时摁在额头,一时又握成拳,不断捶着后颈。


    “鸿哥哥,你怎么了?”仪贞连忙上前,伸手拉住他,细看他的脸色:“我瞧瞧…怎么不传太医来?”


    皇帝紧锁着眉头,面色倒还和平常仿佛:“我头疼,不想见太医,你让我靠一会儿就好。”


    仪贞只得先扶了他坐在榻上,他抓着她的力道并不重,不愿松开而已,顺势枕在她腿上,低声道:“给?我揉一揉太阳。”


    仪贞依言照办,一面安抚着他,一面劝他不要拖延,太医总是要看的,否则不明不白地头疼哪里使得?


    “左不过是有些?劳累,又受了点儿寒气,我自己就断得出来,何必听他们啰唣。”皇帝抬手摸索得头上簪冠拔掉,散了发?髻省得硌人,好整以暇地任仪贞轻抚额头发?丝,喟然闭上了眼。


    贵妃丧仪未完,新年已至,辞旧迎新之仪典不断。因?侍奉白事的僧道不宜再承吉礼,灵济宫得了恩准,奉召入宫来。


    妙正真人久失圣心?,眼下的机会千载难逢,岂有不使劲浑身解数的,面圣后不知与皇帝说了些?什么,转天?就在宫中隆德殿住下,择日设坛,冶炼生子金丹。


    第103章 一〇三


    “什么?狗屁金丹!”仪贞得到消息时, 二月二都已过了,日前才送沐贵妃金棺至城外殡宫,不免又感伤一回, 慧慧本不愿再告诉她这样的事——可连她也瞒着的话, 满宫里竟无一人肯据实相告了。


    可恨平日里, 仪贞如何待大家的, 这时候全都明哲保身, 真叫人心寒!若不是孙锦舟私底下嘴快, 被她揪住了再四盘问, 怕不是等丹炼成了、直送到她们跟前,方才和着血泪往肚里吞!


    此刻听仪贞气得?口不择言了, 慧慧也无意阻拦, 一心只为她酸楚不已:“这些东西吹得?天?花乱坠,不过还?是铅、汞之流,再是求子?心切, 怎能不顾惜娘娘的身体?”


    仪贞忿然之下得?她此言,惊异万分:不是讶于她有这样的认知, 而是讶于?她待自己至诚若此, 一时再无不足,反握了她的手宽慰起来:“好慧慧,我知你一片心为我,往后可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必忧心,我自有主张。”


    皇帝虽瞒着她, 倒从来不避着她,每日相见分毫端倪不露, 真是好涵养。


    她城府比不上他,却也乐意陪他周旋周旋。


    “唉!住口!”真是来得?巧了, 仪贞听见院里这一阵动静,站起身就往外奔去?,一打?帘子?,瞧见皇帝正同朏朏隔着花盆儿较劲,颇有秦王绕柱之姿,暗觉不妙,扬声唤道:“朏朏过来!”


    皇帝历来跟这小畜生不对盘,眼下难得?大发慈悲,打?断了它啃咬才抽枝的扦插秋海棠,孰料这一人一猫均不感念他的功劳,大觉真心错付,一面故作泰然自若地朝仪贞走来,一面暗暗瞥着她怀里毛团,恨不得?那玩意儿下一瞬就瞪眼伸腿。


    “我带你瞧瞧那花儿去?,不知猫咬没?咬着,毕竟微毒也是毒,别叫它遭了罪才是。”


    啧,真是一派朗月清风呀。仪贞扳开朏朏的嘴看了看,强行扒拉出两星碎叶儿,倒不曾嚼得?很碎,稳妥起见,她还?是嘱咐燕妮儿去?煮一盅羊乳来,晾温了给猫儿喝下。


    朏朏一贯极会看个?眉眼高低,眼下叫也不乱叫一声,安安生生地窝在仪贞臂弯中,被她搂到了罪证跟前——


    “这一枝压坏了,养也养不回来。拿剪子?来剪了吧。”仪贞将猫儿托给慧慧,自取了金剪,俯身仔细剪掉了那一脉吐绿含蕾的嫩条。


    利落得?叫人心惊。皇帝勉力?一笑,问她:“你前向为这一盆花费尽心血,就不可惜吗?”


    仪贞低头拿帕子?擦手?,若有所思?道:“正因为爱惜这花,才须得?壮士解腕,没?有为一枝拖累一整株的道理。”


    睨了皇帝一眼,又勾勾唇:“何况这场面也怪不得?谁。朏朏知道个?什么??有毒无毒咬便咬了,过后也说不准闹不闹肚子?,我舍不得?罚它。”


    原来是为这个?夹枪带棒。皇帝明悟了缘故,内里反而稍稍定了些,一面挥退众人,一面去?牵着她往屋中走:


    “你放心,我从不信丹药之术,这些金石丸子?绝不会入口,更不会让你服用。”这样要紧的剖白,手?里忙活的却是脱她的大衣裳,名曰粘了猫毛,不舒坦。


    仪贞没?功夫理论到底是谁不舒坦,两手?捧住他的下巴,要他抬头与自己四目相对:“那你向我保证。”


    皇帝一笑说好,又忍不住轻嗤了声:“是那个?慧慧来说与你的不是?”


    仪贞没?吭声:她不相信孙锦舟为人,会有“嘴快”之说,慧慧竭力?盘问出来的,多半是皇帝有意让她知晓的。


    不过彼时她想岔了,疑心过皇帝是真要她试那生子?丹,甚至两人同用。


    迟来的委屈因为胸中大石已落,这会儿方汹涌而出,她抿了抿唇,反问他:“那又如何?”


    皇帝见她嘴硬,越发不平:“素日里满口姐姐妹妹的亲热,到头来不过如此。”


    这话是直指苏婕妤武婕妤了。仪贞不认同:“再情谊深厚,偶尔指望着对方的举手?之劳还?罢了,非要人舍命相救,那又太?苛刻了。”


    皇帝同样不能被她说服,闻言只道:“罢了。”


    索性略过此节不谈,仪贞又问:“炼出丹药来了没?有?要给谁吃呢?”


    皇帝稍作思?索:“给朝中大臣吃吧!”


    朝臣们自然敬谢不敏。这些个?饱读诗书的大人们皆是有识之士,哪会受丹鼎派延命、升仙云云蒙蔽,满心里只嘀咕,陛下为了皇嗣,简直病急乱投医起来。


    倒也不难理解。大燕定鼎至今,历代君王像是与天?道有什么?约定似的,长寿和多子?顶多能占一样,绝不可兼得?;而小宗入大宗、冲龄即位者则并?不鲜见。


    当?今圣上距离而立也没?有几年了。久游宦海的耆臣宿将们捋着须掂度:帝王之立,不止立己身立功业,确立国本亦是重中之重。


    中宫若有所出,自然最稳当?不过。诸位大人们纵使无从挣一份拥戴之功、说不定将来还?会被新君清扫,那也是极后的后话了。


    偏生中宫至今无所出。许多臣子?们背地里不约而同想:那就纳妃啊!不比生子?金丹靠谱?


    心照不宣的同侪们谁也不出这个?头。细究起来,今上并?不是不能纳谏的人主,譬如内阁的黄大人、工部的罗大人、兵部的周大人,还?有几位科道官,都是些一根筋的主儿,犟起来唾沫星子?差点儿能喷龙颜上,皇帝虽未必次次都不作色,终归不曾有谁因言获罪。


    但绝大多数朝臣是没?有胆量以身试险的。而被寄予厚望的黄大学士正奋笔疾书、讨伐灵济宫妖道深负皇恩、惑乱人心,暂时无暇分|身。


    的确,相较圣心烛照、圣躬安危,内宫繁荣的事宜不是不能往后稍稍。然则诸大臣所虑者,亦称得?上积弊已久,但凡眼下能有谁振臂一呼,想必应者云集。


    朝堂上这种翘首以盼的氛围没?有延续过久,二月十五望日大朝后,骠骑将军谢昀呈进一本,奏请陛下捐弃丹药,广纳妃嫔以图龙胤。


    大朝会本就冗长乏味,整套繁文缛节完毕,全无建言可听。皇帝脖颈发僵,打?算一退朝卸了冠服便让人按按,实在不欲理会谢昀,沉着脸收下奏本,拂袖而去?。


    躺在醉翁椅中仍是耿耿于?怀:妙正一干人原是他抛出来的鱼饵,黄碧林当?真襟怀坦白,咬了钩还?能爬上岸来滔滔不绝,其余垂涎三尺之人,也少不得?推举个?领|袖,意态端方地接住这饵。


    可恨那谢老二非要张这个?嘴!


    他未必猜不透自己的用意,不过是见不得?妹妹受一丁点非议而已——显着他了。


    其实由?他站出来也无伤大雅,谢家人高姿态摆足了,百官们照样各怀心思?、解读不一,并?不背离皇帝的设想。


    他叹第三回 气的时候,仪贞收回了替他梳发的手?:“陛下是怨二哥哥呢,还?是认为他言之有理?”


    皇帝眼睫一抖,张开来瞪了她一眼,无声地擎等她知错。


    仪贞忽觉难以启齿,片刻,俯身在他脸上轻啄了一下。


    自沐昭昭故后,他俩许久没?有亲密过了,非是有意克制,只因提不起心绪来。


    才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啊…她暗暗数着,宫里面唯有一次次的别离,没?有一次新生可迎接。


    她这时候才恍然大悟,皇帝为何心血来潮要看她养花。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鼻尖一酸,她连忙别开头,“一直没?有小孩子?…”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皇帝翻身坐起来,摸了摸她的脸,语调里带了两分冷意:“原不与旁人相关,是他们非要抢着来分忧的,将来有什么?样的后果,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不得?不说,朝臣们畏惧皇帝的根源,某些时刻恰恰是让仪贞宽心的根源——李鸿禀性中的邪戾偏执,常使他的行事难以捉摸、无从应对。


    斗柄南指,第一炉金丹炼成了。


    新封道录司正印妙正真人袭紫薇之轨,连夜敬奉于?皇帝,面授求子?机宜。


    皇帝如获至宝,恨不能立竿见影,到底被妙正劝抚住了,告之说此事自有天?意,天?佑者只须心虔志诚,来日必见分晓。


    他一派成竹在胸,皇帝终归按捺下性子?,又赐予他各色绸缎、金银无数,这才放他妙正回去?清修。


    仪贞坐在纱帐后头,将这一出听完,皇帝转首过来,冲她一挑眉,打?开锦盒,信手?一抛,和璧隋珠一般稀罕的两枚丹丸“咚”、“咚”两声,投进了角落的青花梅瓶里。


    自此隆德殿九日一献丹,除帝后所用者由?妙正亲自冶炼外,其余弟子?尚作有“三益丹”、“伐骨丸”、“遇仙散”等异宝,偶被皇帝赏于?近臣及宗室。


    一时间文武百官为之侧目,内苑之中亦人心浮动,通政使司日日收到如雪谏书,多来自于?士子?学生…


    宗室之中倒无一人发议——皆是君恩嘛。


    众说纷纭、群情鼎沸,皇帝岿然不动,等足了一百又八日,内宫中依旧无一喜讯,蓦地龙颜大怒,下令拆毁灵济宫,道观所占山林田地散与流民耕种;妙正革去?一概官衔、赐号,众道人勒令还?俗,收押刑部,以欺君罔上罪论处;灵济宫历代经著俱定为邪说异端,不得?再刊印付梓,售卖者同罪。


    第104章 一〇四


    午后有风, 吹皱一盏才泡的林檎渴水,左旁一本词集亦哗啦啦地连翻过好几页。


    “好大的风。”谢昀笑眯眯地收拢手中折扇:“这真是翻书比翻脸还快。”


    仪贞正低头专心排着七巧板,闻言抬头乜了他一眼, 奇道:“今年的林檎果甜得很, 怎么制了膏子泡了水喝, 闻着酸溜溜起来?”


    真是跟着那小白脸子学不了一点好, 都会讥讽人了。谢昀这会儿才是真酸了:“你那好色的毛病几时能改?看了多少年也该腻味了, 竟还是这么稀里糊涂被人牵着鼻子走?。”


    这可冤枉人了!仪贞把手里的玩意?儿一搁, 要好生与他说道说道:“你是哥哥, 我?是妹妹,你不爱护我?、反倒编排我?, 也罢, 谁叫你占了个年长呢?只是平白无故又扯他做什么——


    “论情份,咱们哪回见面?,不是靠他费心安排?你要见外, 不以亲眷论,那更该言语留心、举止留神了。”


    谢昀听完这一篇话, 脸上揶揄神色尽消, 却越加沉郁:“果然疏不间亲,你与他朝夕相对,满眼只见得到他小处上的好。”


    仪贞单为?这前半句,已然怄了气:“二哥哥嘴里是什么话?究竟是我?疏远你,还是你存心疏远我??”


    他俩在藤花架下乘凉, 慧慧等宫人本守在远处,此刻不得不赶过来一瞧。慧慧便笑道:“奴婢听岔了, 怎会以为?娘娘与将军拌起嘴来?”


    仪贞回过神来,亦是玩笑:“又不是一年大二年小, 哪里还拌嘴。倒是你这操心的模样?,活像我?们小时那老嫲嫲似的。”慧慧就顺势又退回去了。


    经她一岔,兄妹俩也觉出两分难为?情来,不再话赶话地吵。谢昀叹了口气,索性?站起身来,认认真真地向仪贞一揖:“哥哥给你赔罪,是我?胡言乱语了。”


    仪贞轻哼了声,安然受了,又请他坐下,正?色道:“我?知晓家?里念着我?,二哥哥也忧心我?。你放心,那些铅汞丸子我?们一指头都没沾着,更别说服用了,陛下心里明镜儿一般呢。”


    凭皇帝的心机,他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欲灭灵济宫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好容易打出个幌子顺水推了舟,何?等畅快。


    奈何?谢蒙蒙白学了棋艺,走?一观五谋十的道理都混忘了。今时今日的幌子,难保不会成为?来时来日的心病。


    嫡亲的兄妹,却也不方便说这些体?己。谢昀摸不准大哥对此作何?感?想,是否会嘱托给大嫂…


    约莫是不会的。大哥的修为?不亚于?小皇帝,只是不比后者邪性?而已。


    若是懋兰在——罢罢罢,他如何?忍心拖懋兰入这俗不可耐的浑水里!


    仪贞极少见他长吁短叹,纳罕之余又觉何?至于?此:“我?纵不喜朱敦儒颓丧,但有支《西江月》,里面?倒有两句明白话,''幸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你要叹气,只管他处叹去,别辜负了我?的花。”


    林檎渴水可算晾凉了,她端起来饮了两口,入眼的红红白白不算盛极,但生命不拘宏大渺小,总归可喜。


    而去岁要下帖子请来共赏的沐昭昭,已然不在了。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一路的尘埃虽静沉水底,到底能透过清澈激流,坦于?天光下,坦于?人眼中。


    仪贞心想,船到桥头自?然直,再由得它三五年,若真是自?己的缘故,正?该如谢昀奏疏中所言,选秀纳妃才是。


    “…你想得倒开。”为?了撇清谢昀的嫌疑,这番话她隔了将近一月,七夕夜阑时方向皇帝说。


    自?然,这日子原不当谈那煞风景的话题,皆因二人拥被私语,白日里新演的一出长恨传,明皇杨妃七夕团圆,仪贞毫不歆羡不说,甚觉意?头不好。


    “这有什么可情动天地的?既已''宛转蛾眉马前死'',何?必生生世世为?夫妻?”


    皇帝报之一笑:“你说的也在理。”一时有感?而发:“其?实明皇若仍能励精图治,兵权在手不受军士胁迫,又何?需一个杨妃平息众怒?”


    仪贞见他颇为?触动,不由得道:“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


    前一节尚属闲谈,这会儿连《谏太宗十思疏》都出来了,皇帝诧然敲了敲她的脑门:“阁下何?人?快把我?蒙蒙还回来!”


    仪贞一掀绣被坐起来,斥道:“吾乃魏文贞公?,小子不得无礼!”话音未落,便被皇帝捉住了要施法送神。


    仪贞被他好一顿呵痒,笑得泪水涟涟,直揪着他的袖子要拭,半晌停了战,倒回床上歇气,犹是念念不忘:“唉,我?认真同你说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连二哥哥都在她面?前露出了几分意?思,朝臣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延续了多久,可想而知。


    皇帝乜她一眼:“那试试?”


    仪贞摇头:“我?们俩也试不出个所以然了…”


    越说越底气不足,皇帝没动怒,翻过身来与她商量:“苏婕妤如何??武婕妤太怕我?…”


    “新选一批来更好。”仪贞故作大方,嗫嚅的模样?却暴露了言不由衷:“她俩都不见得…”


    不见得什么——不见得肯敷衍他?


    “你想得倒开。”皇帝懒得再问?下去,旋即干脆下床去,寝衣也不换,径直披上大衣服,就往外走?。


    “唉!”仪贞急了,慌忙跟着下地,追过去拦他:“还待商榷嘛,你这时辰往哪儿去?”


    “谢仪贞,”皇帝久违地喊了她的大名:“说你缺心少肺,真是半点儿没有错。”说罢不管她张着两条胳膊阻挡,绕开半圈就要推门。


    “你等等啊!”仪贞急得跺脚,这才发觉自?己鞋也没穿,脚心生疼,索性?身子往后一仰,赖在门上不让他开:“你不情愿就不情愿,何?苦闹得像我?逼你似的。夜里又凉,你这样?气冲冲地出去,可不作病?”


    皇帝垂下眼,不愿看她那副情真意?切的关心,随即瞥见她冻得白里透红的脚,哽了一瞬,说:“你回里面?去暖暖吧,我?实也没什么可气的,只是该回自?己宫中去了。”


    这话自?然违心,仪贞权当听不见,横竖是不许他出去,他心里有什么不畅快,摊开说来才是。


    皇帝却无心再多言,抓着她一只手一提,便将人打横抱起来,几步走?至床前搁下,拂开彩绣满池娇幔帐,不待仪贞眨眼的工夫,决然而去。


    月落星沉,拂晓前尚有几分寒意?,皇帝心里却跟油煎火燎似的,紧抿着嘴唇,居高临下地睨着随辇小跑的孙锦舟。


    孙锦舟是得了信儿、从茶水房里急急赶出来的。皇帝但凡留宿猗兰殿,他就趁便跟慧慧一处待着,虽要谨防主子有事传唤,不能歇下,但两个人伴着灯儿吃茶佐话,倒也不失惬意?自?在。又叫一个老实妥当的小内侍院里守着,有什么动静及时回禀。


    往常皇帝视朝,再晚一二刻也该起身了。孙锦舟擦了把脸醒醒神,正?咬了口松花饼,小内侍拍着门就进来了,说皇帝叫传辇。


    孙锦舟闹了个措手不及,忙把嘴里东西吐了,起身端茶漱口,拿手帕一抹,紧赶慢赶地出门去伺候。


    幸而抬辇的人手脚麻利,俨然侍立着了,孙锦舟躬着腰,快步迎上前去,虚托着皇帝上了辇轿,耳中隐隐听见几声鸡鸣,暗诽:坏菜了,这又不知是烧起了哪把火,要殃及他们这些个小鱼小虾了。


    孙秉笔健步如飞,心眼子转得比步伐还快,一心挂记着打发往这位主子,回头好给慧慧递个话去,孰料皇帝冷不丁开口问?:“去长禧宫。”


    长禧宫里一东一西住着两位婕妤,西头的武婕妤从来起不了这么早,故此东头的灯虽点亮了,但进进出出的宫人皆是轻手轻脚,一点儿嘈杂也不闻。


    苏婕妤挽好了头发,就坐到一旁竹榻上,接着看昨日没看完的琴谱,妆台前收拾簪盒的大宫女见了,因说:“一时奴婢将那酸木枝榻换上吧,这竹榻凉,怕对身子不好。”


    苏婕妤笑道:“这时令寒暖不定,何?必折腾?多拿两个锦褥子就足够了。”


    今日明日不换,后日大后日也总要换的。大宫女知晓自?己伺候的这位主儿有股惰性?,万事最怕“麻烦”,也不催促,抿嘴笑了笑,打帘子预备去提早膳,外头一个小宫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陛下来了!”


    苏婕妤大惊失色,主仆数人围作一团,连接驾的礼数都生疏了。


    而皇帝已经跨进屋来,不给这一群人行礼如仪的机会:“苏婕妤,你父亲近来可好?”


    致仕后的苏翁不甘寂寞,在苏氏宗塾里横插一竿子,捐了大笔钱修缮学馆、添书?卷添纸墨,常日与族里一众塾师来往,结识了一帮文人骚客,隔三差五办一场雅集,也求混个名士当当。


    此举别有嫌疑,早在拱卫司挂上了名号,然而即便苏家?人确实包藏祸心,又怎会告知身陷宫闱的苏婕妤?


    皇帝如此兴师问?罪,不过是无法面?对内心至深处那一丝惊惶——必定是苏婕妤这些人说了什么话或是做了什么事,不然谢仪贞绝不会起那般念头。


    第105章 一〇五


    “陛下恕罪。”苏婕妤怔忡片刻, 矮下身去行了大礼:“妾并不知晓。”


    她从未见过皇帝这样的声色,无论是在汤泉行宫,为迷惑王遥、与?她?逢场作戏时, 还是回禁宫以后, 成全皇后雍雍穆穆、和乐融融的设想时。


    苏婕妤固然明白, 自己慕恋过的那位灼灼君子不曾存在, 可?“他”毕竟是脱胎于眼前人的。不想一夕间面目全非, 以致她?梦里偶然一会的人, 荡然无存。


    天子彻彻底底地杀了“他”。


    颓然坠毁的不是眼泪, 是年轻女子海市蜃楼的情窦初开。


    “…皇后娘娘救我!”


    武婕妤倒有成算,一路从长?禧宫赶来猗兰殿都不吭不响, 过了正殿后的抄手游廊方才扬声呼唤起来。


    慧慧与?甘棠刚从东梢间出来, 闻声暗道不好,对视一眼:谁把她?给放进来了?


    二人联袂而?上,勉力将武婕妤给挡下来:“婕妤请来这边花厅喝茶, 待我们娘娘睡醒了,奴婢再替婕妤通传。”


    睡下了?武婕妤脚下有些迟疑——她?火急火燎地过来, 一来讨公道, 二来表忠心。皇帝不知撒哪门子的气,大清早就闯进长?禧宫,一副抓她?严审的架势。


    武婕妤有理无处说?:武家男人们作乱,与?她?什么相干?只该抄他们的家、杀他们的头去,她?可?不能被带累了。


    碍于她?素来惧怕皇帝, 对方皮笑肉不笑的时候尚叫她?汗毛耸立,更别说?今日这般疾言厉色。武婕妤压根儿连他究竟诘问了些什么都记不清, 遑论对答如流。


    等这一场狂风骤雨离去了,她?回过神来, 支使个宫女儿悄悄出去扫听扫听风声,方才知晓东边那个比自己还先倒霉,这会儿紧闭着大门,不知是禁足还是主动?思过呢。


    武婕妤当机立断,趁着自己还能走动?,赶紧投往皇后门下去!


    “阿嚏、阿嚏…”不等武婕妤多费唇舌磨缠两个宫女,梢间里传来几下喷嚏声,而?后听得仪贞囔着鼻子唤慧慧。


    慧慧忙折返去,武婕妤亦跟着进了屋,见仪贞靠坐在床头,知礼地福了福,小意道:“妾不请自来,又扰了娘娘安歇,真个是过意不去,娘娘勿怪。”


    仪贞摆了摆手,示意慧慧放下一层雾縠纱:“我受了凉,别把病气过给你?了。”


    皇帝走后她?就没?睡实?,鼻子堵胸口闷,这会儿说?句话也有气无力的,殊不知落在武婕妤耳中,却?漾出一种?额外的动?容。


    武婕妤素日里同主子娘娘走动?得勤,无非是抱着“一物降一物”的念头,视皇后为自己避皇帝之害的护身符;再者嘛,皇后性子响快、爱好广泛、出手大方,不失为一个上佳的玩伴。


    平日里得她?多少好东西,也不觉汗颜,偏偏今日被嘴里轻飘飘一句话触动?了心肠,大约是头里才遭逢了一场没?缘由的指摘,这会儿只一句暖言,就鼻酸起来了吧。


    武婕妤坐在纱帐外的绣墩上,呆了一阵,及至甘棠从外头进来,方回过神,听她?道:“咱们这儿现有的只参苏丸和?九味羌活丸两样?,都不大对症。依奴婢看,还是正经请高院使来瞧瞧、开个方子为好。”


    武婕妤便知仪贞这是不愿服汤药,因开口道:“娘娘除了鼻塞,仿佛并没?有别的症候,倒不如嗅些开窍的香药之类的,痛痛快快打出喷嚏来就好了。”


    仪贞笑起来:“怎么忘了这个?”转头让甘棠去找窗前醒读香来,拿给武婕妤看:“我不喜樟脑气味,自己做时便以辛夷花蕊替了,你?闻着如何?”一语未毕,已然见了效果,接五连六的喷嚏简直争前恐后,仪贞连忙拿手帕掩了,别过脸去,又嫌细绢擤着犹伤皮肤,珊珊打了温热的手巾子来揾过,复点一些杏仁蜜在鼻周。


    一旁的武婕妤仍捧着那一小筒线香爱不释手,待仪贞收拾停当了,朝她?赞叹道:“才进宫的时候,听说?娘娘爱香,咏絮阁里兰麝氤氲,仙境一般,叫人心里好生歆羡…而?今才知道,原来是娘娘自己会制香。”


    以武婕妤的脾性,这话真是难得含而?不露。仪贞不由得暗笑——彼时自己刻意给这些新人下马威,武婕妤心里岂有服气的?亏得二人如今交了好,不然还要叫她?惦记到何年何月去?


    说?:“你?既喜欢,就拿几样?去。”旋即让另取未开封香丸香饼的来,盖因新制的合香有一股躁气,须得窖藏些时日,方能和?合统|一,香韵柔和?。


    “这一样?玉华醒醉香我常用着,说?是酒后伴眠最相宜,不过花气本就醉人,何必谈''醒''字。还有篱落香,制起来不难,你?不妨自己动?手一试,做成了送给…送给苏婕妤!她?熏这个最衬风骨…”


    仪贞这会儿鼻塞解了,头也不大疼了,倾囊相授的劲儿上来,不觉侃侃而?谈:“唯独这个窗前醒读香我调了好几回,堪闻的不多,如今且等你?有了心得,再与?我切磋切磋呢。横竖你?我也不是挑灯夜读、蟾宫折桂的材料,无须这香多么醒脑,到底以沁人心脾为要义。”


    武婕妤初窥此门,心驰神往点头不住,直到她?那末一句话,才被拉回了现世之中,深深叹了口气。


    这实?在稀罕,仪贞不禁问:“你?怎么也学会叹气了?”


    “哪里用学?”武婕妤道:“非是我人心不足,正因为宫里面锦衣玉食、又不必勾心斗角的日子难得,所以不愿再被轻易剥夺。只可?叹自个儿的品行高下,始终掩埋在''武氏''二字之下…”


    仪贞此刻方知,自己与?皇帝一时争执,居然殃及两个无辜之人,心下慨然,却?不好说?破缘由,只得满怀愧意地安慰武婕妤一番,保证外廷之事?不会扰乱她?的如常度日。


    送走了武婕妤,再低头看一回窗前醒读香,仪贞将筒盖儿给盖回去,笺子贴牢,拉上慧慧:“咱们拿这个给含象殿送去。”


    “不见。”皇帝断然回绝,吩咐低头哈腰的孙锦舟:“你?告诉她?,朕不想看见她?。”


    孙锦舟一副为难模样?,嘴里措辞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娘娘说?,她?料着正是如此,不敢奢求面见陛下,唯托奴才定要把这香呈进来,道是许久以前合的,陛下再不肯收,恐怕要放变味儿了…”


    “可?笑!”皇帝将手中笔管一掷,长?眉倒竖,正欲呵斥,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仪贞是有一程不调香了——大约从她?期盼着有个孩子之后。


    “搁着吧。”梗在心口的那股忿然却?还没?消尽,皇帝又拿起一本奏疏:“叫她?回去,朕忙得很?,没?工夫见她?。”


    孙锦舟领命退去了,皇帝挺直腰杆儿,对着奏疏看了一阵,仿佛总有些三?心二意的,目光不禁投向?一旁,片刻,站起身来,取过那头几案上的湘妃竹刻香筒,把玩一回,打开筒盖拈出一支点燃,置于手侧香插中。


    菖蒲根、当归做君香,最早萦纡鼻尖的气味清冽泛苦,确实?提神醒脑,而?后能咂出几丝甜凉,余味似是而?非地含了酒气,倒像起制香的那个人了。


    摊开的奏本仍停留在“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臣罗勉谨奏”上,皇帝唇角动?了动?,至此不得不承认,自己因为那个没?心肝的傻子而?笑,兀自僵持了一息,终是撇下案牍,移步窗前,凭牖远眺。


    帝王宫室讲究庄严肃穆,殿外一无景致可?赏,零星秋草匍伏在不远处的朱红高墙根下,那色彩太深浓了,不甚美,久看去倒像陈年的血污,叫人郁郁寡欢。


    后来掌灯的内侍悄然无声地进到殿中,才意识到无非是天色暗了,红墙的年头再久远、色调再沉闷,终不至于失去吉庆祥和?的本分。


    香插里的醒读香不知何时已燃尽了,皇帝将竹香筒揣入袖中,自回拾翠馆歇息。


    一夜不成眠,若怪熏香的后劲太足,总太牵强。皇帝岿然不动?地平卧着,始终也怠懒将枕下的香筒丢出床帐外。


    四更末起身时,脸色阴得能拧出水,哑着声让孙锦舟去猗兰殿传旨,着皇后即刻过来候着。


    “知道啦!”仪贞头发还未挽起,隔着帘子应得一声,随即继续挑首饰:“不要这个,簪着太重了,不年不节的戴它做什么?”慧慧答了句,主仆俩唧唧哝哝地商议起来,便听不真了。


    孙锦舟默然却?行退下了,暗忖:这位娘娘实?也太心宽了,火烧眉毛还悠然自得的,不怪那一位,本就是个喜怒难定的主儿,每每被她?惹得气急败坏。


    他哪里猜得到,仪贞心里头正踟蹰不定:难得皇帝没?两天就肯召她?过去,可?算是不生她?的气了,有些话再不能乱说?。


    纵使燕妮私下里的主动?请缨她?无法当作不曾发生过,却?连对慧慧也不可?吐露分毫。


    院子里秋阳杲杲,倒是个出游的好天气。罢了,仪贞站起身来,理了理襟前璎珞,决意且邀皇帝策马去。


    她?自己说?的,“幸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嘛!


    第106章 一〇六


    皇帝没答允, 不悦道:“你调的好香,熏得人整晚都睡不得。”


    仪贞乖乖认下:“都是我的不是。技艺不精还来你跟前卖好儿,我给你按一按吧。”慷慨地献上膝头?, 请皇帝过来枕着。


    皇帝不动?弹, 看着她片刻, 只叹了口气:“你真是…”摇了摇头?, 也不再说?下去, 指尖掠过她的手腕一霎, 转而道:“东苑也看腻了, 弗如去京郊逛逛。”


    牵了两匹马,扈从的人都是平素伺候惯了的, 皇帝着曳撒, 仪贞戴帷帽,权作寻常官家夫妇,郎君下了差, 便相携出游去,经由至道门, 一路洋洋洒洒地打马过桥入市。


    放眼?烟波浩渺的大燕国史, 这其实是一段堪称罕有的好时光:正值盛年的帝后、恩爱无间的结发夫妻,外无兵燹、内无饥荒,河清海晏的率土普天,俱是他们纵情肆意的红尘人间。


    只是当局者迷,并不以为此等流水一般的闲日?值得特意着墨。


    马儿跑了大半日?, 先农坛中皇帝的亲耕田里正是一片丰收过后的禾秆,望去仍不失井然。皇帝翻身下地, 松了缰绳,任由两匹马觅食休憩, 一只手又被仪贞拉了去:“这个踏着好软和?!”


    一路随风驰骋,皇帝最后那点儿别扭也烟消云散了,跟着她一块儿踩了两脚,忍不住笑起来:“这东西用途广得很,真?正农家看作宝贝一样?,别让人瞧见?咱们这样?糟蹋。”


    仪贞一咋舌,忙走了下来,红着脸念叨“不知者不怪”,而后回过味来:“这是陛下你的籍田么…”


    皇帝来不及作答,就遥遥听见?回首处有人尖声呼喝:“何人大胆!”


    散布四周的内侍亲军立时聚了过来,皇帝摆了摆手,端看来人反应。


    但见?那人疾驰飞奔,袍袖猎猎如鹤舞,一只手直向皇帝这边指着犹如鹤首,轻盈而滑稽,滑稽又飘逸。


    等看清彼此的形容后,舞鹤兀地折了脚,行云流水般跪倒在地,叩呼:“不知圣驾降临,陛下恕罪!”


    皇帝亦有点啼笑皆非,摆了摆手:“咱们偶然路过此地,并非专程来祭拜神农,你何罪之有?起来吧。”


    那守土官员连连答是,又带着点儿企盼地毕恭毕敬询问是否在斋宫驻跸。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皇帝又正色勉励了他几句,着人牵了马回来,这便返去。


    将进太极门时,一场急雨毫无预兆地打了下来,亲军们奏请皇帝可要驻马避雨,皇帝一夹马肚,声音已领先而去:“你们自便吧!”


    仪贞见?状不甘落后,忙一扯缰绳,紧随其后:“可要比一比?”话音刚落,重重宫室赫然矗立眼?前,自己?便忍俊不禁:“罢了,真?真?是骐骥一跃的路程。”


    皇帝虚握着拳,抵在嘴边咳了两声,竟没笑话她,顺着道:“自然是你赢了。”


    善解人意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反而有两分调侃的意思。仪贞乜他一眼?,自己?从马背上跳下地,颇有自知之明:“少来哄我。我荒废骑术太久了,随便跑跑解闷儿还使得,岂敢班门弄斧呢?”


    “好好好,我不吹捧你,你也别再奉承我。”皇帝终是失笑,牵了她的手,沿着丹陛往殿中走去:“这天色让我想起杀王遥那天,你也是这般骑着马闯来的,我那会儿浑浑噩噩,吃了一惊,倒觉得精神了些?。”


    仪贞跟着回想片刻,皱眉道:“我不记得天色如何,只觉得两腿根磨得生疼,差点儿起茧子了。”


    彼时生死存亡在前,刀光剑影竟不觉惊心,而今时过境迁,亦无从重临其境,咂摸一回,不过归结为一句“老来谈资”。


    一层秋雨一层凉,二人从浴房出来,宫人已在惯常起居的梢间内生起了炭盆。仪贞躺在椅上,慧慧替她梳通了披散的长发,半新不旧的绸子包起来一点点轻轻拭干,再抹上润泽的香露,水红丝绦松松地挽起来。


    皇帝却?不要人在他头?上摆弄,自己?拧干了滴水,束好发髻,坐在近旁摆棋局。


    仪贞看他一眼?,收拾完后便叫慧慧她们下去,自己?来到皇帝面前:“我来给你擦擦吧,如今凉起来了,再这般当心头?疼。”


    皇帝对?着那卷《玄玄集》入了迷,片刻回过神来,倒很是利落地丢开手,拔掉乌木簪,又移来一只缂丝坐褥搭在仪贞腿上,“别冰着你。”而后好整以暇地枕下来,随她忙活。


    雨过天晴后的云光投进来,他瞧着仿佛比平常还唇红齿白几分,仪贞没忍住,凑过去对?着那微垂的睫毛吹了口气,被他反手捏了捏脸,这才老实地拿起梳子,依着慧慧的行事,替他梳顺、擦干、抹发露。


    皇帝惬意地闭上眼?,差不多快睡着了,仪贞趁机伸出爪子来,非要捏他一回不可。


    指尖贴上去却?隐隐不对?,换作掌心再试,皇帝“嗯?”了一声,偏头?欲躲,没能?躲开。


    “你脸上有点烫,是不是着了风?”


    “没…”皇帝否认得略显底气不足——被她一说?,肩缝儿是有些?寒浸浸的,又隐隐酸痛,他原以为是方才折腾太久的缘故。


    “早前那场雨来得急,一路骑马本就出了汗,你又说?昨儿没睡,必是淋坏了。”仪贞嘴里念着糟糕,一面小?心翼翼地托着他,自己?要下榻,留他枕着锦褥静卧。


    皇帝一把拽住她:“不传太医。”


    “那可不成。”仪贞连被子都抱来了,简直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将他连着被子一块儿按实在榻上:“发热可不是小?症候。”


    “烧得又不厉害,你不说?我还没察觉呢,难道还能?烧成傻子?”皇帝道:“再说?也并非无缘无故地发热,既然知道是受了风寒,好生睡一觉发了汗不就是了?”


    仪贞拗不过他,心里一动?:该不是回来时不肯避雨,眼?下怕人笑他逞能?吧?


    暗自合计一回,依了他的意思:“那你安稳躺好了,我叫她们煎些?姜茶来,咱们一道喝了——若明早还不退热,必要请太医来。”


    皇帝含混应了,眼?皮儿沉沉的,由着她掖实了被角,曾经极为抗拒的被照顾的滋味还挺不错,也无须喝什么姜茶,就这么睡过去吧。


    朦胧中听见?炭火毕剥声,嗓子干得冒烟儿,皇帝抿了抿唇,未待开口,一匙热水已贴心地喂了过来。


    “好辣。”皇帝撇开脸不肯再喝,惺忪睁眼?,手还未牵住拂在脸颊的衣袖,但见?室内昏蒙蒙的,斜坐在榻边儿的人留着两个垂鬟,婉然坠在瘦削的肩膀上。


    “放肆!”他被唬了一跳,扬手便把茶碗挥翻在地,“谁许你坐在这里?”


    女子顿时从榻边跪倒下去,泥首不止:“奴婢该死!是娘娘…”


    “你敢攀诬皇后!”皇帝厉声呵斥一句,喉中直如针扎钉刺似的,一股腥甜泛上来,却?犹撑直了身子,一手指着那女子:“把灯拨亮了,自己?去拱卫司领罪。”


    女子一听“拱卫司”三个字,浑身越发瘫软,拼死也起不来,哭道:“实是娘娘,娘娘在和?高院使说?话,吩咐奴婢们留神伺候着,这才斗胆进来侍奉的。”


    皇帝冷笑一声,懒得再听这等狡辩,并指在窗台叩了两叩,着旁人进来押她。


    “陛下醒了?”却?是仪贞应声进来,不意瞧见?地上缩成一团的人,刹那变了脸色,强自恢复了关切模样?:“高院使说?这回不喝药也罢,横竖不是大毛病,只是…”


    她险些?被地上那没眼?力见?儿的东西绊着,随口道:“下去吧。”殊不知正是如此反常作派,才叫皇帝如坠冰窟——


    “你唤我''陛下'',是知晓屋中有旁人在。”


    仪贞一愣,道:“我怕扰了你,与院使到外间说?话去了,不留几个人照料着不放心。”


    喉间那阵腥浓越发令人窒闷,皇帝叩窗的手仍僵守着什么:“几个人?喂猫的也算在里头?么?”


    他识得燕妮儿。是了,虽对?不上名号,但他从不是不经心的人。


    “她说?是你吩咐她的。”这一句很有点诈供的意思,本不该出现在他二人之间。


    仪贞不算心眼?儿多,可皇帝的态度昭然若揭,他既然有所怀疑,想来是燕妮儿言行僭越了——


    自己?虽没有明面上准许燕妮献的策,但如今回想,若换作其他人,面对?心思活络的奴才,或骂或罚,甚至打杀了以儆效尤,方是斩钉截铁的禁止吧。


    她讨厌见?血。即便到了此刻,她暗中掂量的,依旧是承认受自己?指使、抑或怪燕妮儿自作主张,哪种说?辞能?免人一死。


    而这种如鲠在喉的缄默,按常理?应当被解读为默认。


    “…你就是这样?安排的。”皇帝的笑意里似有赞许之色:“是你说?的,我发烧了,须得将息。”


    “你误会了!”仪贞岂会不知他最忌讳什么,分辩道:“我若有这些?心思,又何必请一个高院使来碍事?”


    “高院使在哪儿?叫他即刻进来!”


    这是一字一句都不信她了,仪贞无奈——高院使走得有近一盏茶的工夫,如今再传回来,也未见?得能?取信于他。


    她心里乱糟糟的,既为眼?前的百口莫辩,更?深的一层为何,她根本不敢触碰。


    定?了定?神,当下且顾着他安养吧!她勉力攥着他的手,收回被中,又一意劝他歇下:“你要算账,等精神好些?了再算也一样?的。眼?睛都熬红了,烫得更?厉…”


    “谢仪贞。”他的嗓子彻底哑了,天旋地转之感前所未有的浓重,自己?亦不能?言明,是凭借着怎样?一股执拗,抵抗着她曲意哄劝的:“你以为,你究竟是在迎合我,还是敷衍我?”


    你究竟…心疼过我吗?


    他说?不出这样?的话。他也听不见?自己?胸膛里传出的呼啸风声,仪贞吓得六神无主,顾不上燕妮儿是何光景,一迭声地要她去请院使回来。


    火急火燎地催着人奔出老远,回过身,只听怀里的人剧咳一声,一泼血淋漓洒在她的裙裾上。


    第107章 一〇七


    燕妮不中用, 两条腿软面条似地跑了一程,就被慧慧拦下?了?,盘问?两句, 恨得一跺脚, 把她往甘棠跟前一搡, 扭身接着?跑。


    太医署这头高院使才卸下药箱, 又得了?消息, 顿知不妙——枉费他将才拐弯抹角、同皇后说了一大篇劝皇帝心宽的话!


    逃荒一般赶到了?地方, 这节骨眼儿上也管不了“擅请御脉”的计较了?, 抬眼望见皇帝意识尚清,开口支使人将枕头堆高些, 以免病患再有呛堵, 自己单腿跪在榻前号了一回,暗中叹息不已。


    不等他苦口婆心多言,皇帝气?若游丝地下?了道不容分说的口谕:“勒令皇后?立返猗兰殿, 无旨不得踏出一步。”


    一场动?静闹到这会儿,满宫够得上格的人全聚齐了?听候着?, 任谁也料不着?皇帝头一句会是这个。


    片刻, 孙锦舟眨巴了?下?眼睛,躬腰上前来请仪贞,还没走?到皇帝余光所及之处,膝盖忽地一抖搂,从头到脚被一阵凉意贯穿, 竟比当?年背着?干爹王遥倒戈时还胆怯起来。


    一动?之后?的一静,加倍地沉甸甸, 压在诸人头顶。仪贞微咬了?咬唇,看?不清皇帝的面色——她原是为了?给高院使腾位置才让出来的, 转眼间莫名就近不了?身。


    宫人内侍们不敢抗旨,亦不敢冒犯她,眼看?着?要?僵持不下?,仪贞担心如此更给皇帝添堵,权衡片刻,无言地蹲了?蹲福,缓缓退出去了?。


    慢吞吞挪到台阶下?,慧慧跟了?上来:“陛下?正想拿孙锦舟开刀,指望不上他,我让甘棠留下?来,真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她总知道轻重取舍。”


    焦头烂额的亦不忘去搀仪贞,看?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而后?径直捂着?脸蹲了?下?去,慧慧拉也拉不住,旋即自己的指尖亦沾湿了?,方知她已经泪流满面。


    “娘娘…”慧慧赶来得晚,只知道皇帝咯了?血,不清楚其中隐情,唯有劝说:“旁的都不论,圣躬安稳下?来最要?紧。咱们尽不上心,遵从旨意,要?回猗兰殿等着?,就等着?吧。”


    仪贞揾透了?自己的帕子,又接过?慧慧递来的一张,擦过?了?便攥在手里不撒,亦不愿抬头:“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可是…我越不想气?着?他,他就越动?气?,我真的,想不明白…”


    裙裾上的血迹已然干了?,她不敢换,也不敢再看?,蹲了?一时,摇摇晃晃地又站起身,怕染了?尘埃。


    犹是迈不动?步子,全靠慧慧张罗着?人抬来辇轿,托着?她坐好了?,仪贞停了?一停,说:“把燕妮一并带走?。”


    慧慧下?意识地应下?,脚却没动?:“娘娘,今日是燕妮闯的祸么?”


    仪贞摇摇头,不是否认,而是无力:“我保不了?她,撵她出宫去吧。”又说:“你们私下?交情好不好,我管不着?。”


    慧慧会意,叮咛抬轿众人仔细些,自己依言走?了?一趟,向晚时分方回猗兰殿,答复说:“恰巧遇上拱卫司刘大人,托了?他打点,给燕妮带了?些盘缠。甘棠那边没有捎来消息,那就是好消息了?。”


    仪贞知她是有意说得轻巧些,奈何听不进?心里去:甘棠处事周到,为人则自有一套准则,自己纵然与?她相处渐久,可依旧估不清她的事急从权,是以何为准。


    全赖珊珊磨破嘴皮子劝着?换了?衣裳,那沾血的裙儿谁也不好处置,居然任由?仪贞呆捧着?不撂手。


    珊珊与?慧慧互换了?个眼色,试探着?提议:“不许咱们出去,可没不许请大夫来。高院使若如常来诊脉呢,说明一切无碍;若不来,再作打算也不晚。”


    这里的“无碍”,既指皇帝的康健,亦关乎仪贞的处境。


    “我这一步,可是彻头彻尾的昏招了??”仪贞总算从怔忡中抬起头来,看?了?看?慧慧,再看?向珊珊。


    因为慧慧与?孙锦舟的那一层关系,过?往她有什么理不明的情思,常倾向于?请教慧慧。而目下?前路迷茫、无计可施的时刻,听听珊珊这个旁观者的意思,说不定能够另辟蹊径。


    隐去燕妮儿主动?请缨一节,且谈自己私心盘算:“当?真选秀添一批妃嫔进?宫,我又做不到真正毫无芥蒂,若是从咱们自己这里出去的人,毕竟好些…”


    “唉哟我的好娘娘,”珊珊脱口而出,“这差事便是现放着?甘棠不派,也别交给燕妮呀!”


    她心直口快惯了?,被慧慧暗中一瞥,才磕巴着?将话往回圆:“倒不是说燕妮有多少?奸心歹意,只不过?她历来不大牢靠,毛毛躁躁的,偶尔连我都看?不过?眼。”


    仪贞却从她这副反应中扑捉到一丝转机似的:“燕妮、燕妮确实不是上佳人选,那么另选一个使得吗?”


    “这…”珊珊一时给问?住了?:“使得使不得,也不是我们说了?算啊。”她真揣摩不来皇帝的喜好。


    这话歪打正着?,把仪贞那掩耳盗铃的妄想给戳破了?,连慧慧都没能料到,一时有点不落忍——她的一颗心毕竟是向着?仪贞的。


    再看?仪贞落寞地垂下?眼,喃喃道:“我知道,是我太伤他的心了?。可是我…我也实在无计可施。”


    寻常人家没有后?嗣,大不了?是一氏一族的事儿;皇室没有继承者,却是与?天下?臣民都息息相关。


    她仿佛有负众望,不得不拿出个像样的应对了?。


    若非皇帝这回咳了?血,她甚至、甚至不会惩治燕妮儿的莽撞行事。


    但那其实是不公平的。她料想着?皇帝所遭遇的重重压力比她只多不少?,所以姑且与?其他人“试一试”,也没甚可指摘的。她不是不清楚皇帝的心性,可她觉得自己占着?道义,有恃无恐。


    该当?皇帝缓过?气?后?,连见也不肯见着?她,赶她回来禁足。


    如今迷而知返,也不知是否为时已晚。仪贞猛地觉得小腹一阵绞痛,疼得忍不住蜷缩起来,下?巴颏抵在膝盖上,抬眼巴巴地望向立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伙伴。


    慧慧与?珊珊拿她没奈何,对视一眼,珊珊道:“慧慧如今不便,我去请太医吧!”


    “唉…”仪贞期期艾艾的,片刻对着?她的背影又添一句:“要?是陛下?那边还离不得人手,就别真往咱们这儿请了?。”


    珊珊点头应下?,这就往外走?,出了?寝殿,未曾想在猗兰殿宫门?前被拦下?了?。


    把守的太监口吻倒很客气?:“姑娘要?什么,尽管吩咐奴才们,奴才们替姑娘跑腿儿。 ”


    珊珊涨红了?脸儿,琢磨片刻,扬声问?他:“皇后?娘娘凤体欠安,难道说禁了?足,就连延医问?药也不能吗?”


    “这是哪里的话!”太监忙请她稍安勿躁,一面支使一个年纪小些的内侍麻利着?跑一趟。


    珊珊还道他是要?去请皇帝的示下?,也不知孙秉笔那里打不打发得了?,谁知不过?少?顷,那名内侍果真领着?位六品院判返来了?。


    这位副使大人虽不如高院使常在御前供奉,但一样熟谙内宫里的规矩,携了?个药童儿同行,自己背了?诊箱,对着?这位中宫跟前的大宫女略一颔首,便请她引荐进?门?。


    至此,仪贞企望探听皇帝动?向的门?路被堵得严严实实了?。细想也合情合理——正当?年的帝王咳了?血,除却少?数心腹臣属外,确实不宜再漏出一丝一毫的风声。


    她忧心忡忡地坐在珠帘后?面,没教院判诊脉,听着?代为应答的慧慧向那位太医索要?来什么补心安神丸,后?来拿黄酒化了?予她饮服。


    她笃定慧慧二人不会害她,只是不了?解这些药丸子几时起效,连酒意加持亦不觉得如何,这一晚她前所未有地失眠了?。


    第二日、第三日,平淡无奇的日子如静水深流,没有任何异动?散入猗兰殿。仪贞提着?的那口气?似乎可以稍稍松懈些。


    她的起居同样未曾发生任何改变。从前要?个什么现成没有的东西,还得差人去取一趟,而今仅需开个口,连迈腿的工夫都省了?——若非如此,殿外伺候的小宫人甚至不清楚,皇后?娘娘被禁了?足。


    八月桂盛开的时候,铁面无私的把守太监尚送了?两瓶极繁茂的花枝进?来,任凭珊珊怎样软磨硬泡,终不肯透露可否得了?谁的授意。


    仪贞醒来,正听见她同慧慧悄声抱怨,便出声道:“花儿香不就好了?,何苦去为难别个。”


    珊珊吐了?吐舌头,走?到她跟前来,笑劝:“还早呢,再睡一阵吧?”


    “睡饱了?。”仪贞摇头:赋闲一个多月,前头连夜失眠欠的觉断断续续地补了?回来,不过?白日里瞌睡毕竟不踏实,闭眼睁眼皆是昏昏沉沉的。


    她握着?梳子,一面梳头,一面走?到花瓶前,不等细嗅,先忍不住挥手扇了?扇,惊异道:“浓得叫人身上要?起疹子了?!”扭开脸,简直欲呕。


    慧慧心中莫名一跳,不假思索地捧了?那两瓶花往外去:“咱们开了?窗通通气?儿吧。”


    作用不大。今岁的桂花格外肆虐,门?内门?外都弥漫着?重峦叠嶂的馥郁。


    仪贞手撑着?妆台,慢慢在凳子上坐定:“不必折腾,它?香就任它?香。”端起温热的茶水抿了?两口,接着?对镜自照:“我好像,变难看?了?…”


    “怎会?”皇帝的眼睛借由?镜面与?她相望,眸色的波光潋滟掩不住讥讽:“长相思,摧心肝。心肝全无的人自然免受憔悴苦楚。”


    “啊!”她愤懑地叫喊,胳膊撞击在坚实的木料上,浑身一挣,这回是真正惊醒过?来,放眼四顾,天色确实已经大亮,珊珊确实正与?慧慧低语,窗前的桌案上确实供着?极香的桂花,唯独皇帝不曾在。


    蒲桃从外头走?进?来,说:“孙秉笔传陛下?口谕。”


    仪贞精神一振,忙下?地与?众人一道行礼恭聆——“今夜在永宁宫赏月,让皇后?早些过?来。”


    明明是喜出望外的。她笑盈盈地接旨遵命,又站直了?身子,受孙锦舟的礼。孙锦舟显然是重得帝心,不劳她发问?,主动?提及圣躬早就大安了?,多亏高院使妙手仁心,如今陛下?理政一如往常;朝臣们每日奏禀事宜数以万计,国本之立相较而言,倒也不算迫在眉睫。


    后?头这半截就全仰赖慧慧的情面了?。仪贞心里拎得清,秉笔太监惯常绝不妄议这些。


    她向孙锦舟道辛苦,又谢过?他的美意,支使慧慧请他下?去喝茶,便于?二人一聚。再吩咐珊珊与?蒲桃去打理衣裳首饰,铺排得有声有色,自己独留在屋中时,却发觉满宫的喜气?洋洋恰如熟透的果实,沉甸甸喘不过?气?的甘美坠地,最终竟酿出一汪酸苦。


    大约是太久没能相见了?,她一想起皇帝,居然全是梦魇里那般模样。


    永宁宫多年不开宴,冬暖夏凉的妙处不知是否已更改。仪贞自己拢了?鹤氅不算,又特意把给皇帝做的一袭披风装起来,一并捧着?过?去。


    并非她手快,恰恰相反,年初她就开始裁裁剪剪,原本是为春日预备的,结果拖到这会儿方收尾,钉上两条系带,拎在手里端详端详,风韵飘逸,不失为秋日胜春朝。


    一应打点妥当?,时辰尚早,索性不传辇,徐徐走?着?过?去,权当?活动?手脚。不料皇帝比她还悠闲一般,坐在蔷薇馆前那架秋千上,低头敛眉,不知在思量什么。


    仪贞上前蹲了?个福,先把包袱皮解开给他看?,喉咙有些发紧:“我给陛下?做了?件披风,陛下?可要?瞧瞧?”


    皇帝撩起眼皮,眸子并不如梦里那般潋滟多情,而似将凝未凝的墨迹,落笔人也许尚未走?远,但他落笔那一刻的心境已无从猜想:“多谢。”


    他自秋千上站起来,接过?披风轻轻一抖擞,展开披在身上,一面说:“这秋千凳从前放得低,我叫人重新加固过?,往高里收了?几寸。”


    他的语调与?往日一般无二,仪贞听得却不是滋味——真换作往日,他即便不问?她要?不要?坐,至少?不会此般有始无终。


    借着?他整理衣带的空隙,她才得以仔细打量他:他嫌弃过?绯色轻浮,头一回肯上身,实在是春花秋月钟毓,看?不真可曾清减。


    她自然是不愿见他病骨支离的,嗫嚅片刻,终究问?了?出口:“陛下?身体好些了?吗?”


    “没甚大碍。”皇帝着?意看?了?她一眼,道:“太医素来说我爱动?气?,隐而不发,肺久失宣降,咳出毒血来,反而是好事。”


    仪贞低低“嗯”了?一声,手不知不觉抓住他的袖口:“我往后?也再不惹你动?气?了?。这一次,当?真是我糊涂,大错特错…”


    皇帝不欲多提,握着?她的手,从袖子上松开,改为十指相扣:“别站这儿了?。到那边殿里去吧。”


    武婕妤也来了?。固然是情理之中,仪贞仍有点意外。她倒显得颇为激动?,匆匆见了?礼,径直笑脸迎向仪贞,强压住哽咽:“娘娘,许久不见。”


    “苏婕妤病了?,说是起不了?身。”皇帝仿佛在同仪贞解释,“一时派人去问?候一声,送些时令果点去。”


    他今日格外地体谅人,是发自肺腑的温厚。


    仪贞却暗暗感到不是滋味,说不上来冠冕堂皇的理由?,故而显得太过?小人之心了?。


    三人各自入席,宫人们便错落有序地进?来奉巾栉、安布果点、斟酒、传菜,歌舞雅乐穿插演奏,适时地充作热闹的点缀。


    武婕妤上前祝酒,帝后?对饮一杯,搁下?壶盏后?,复回落下?去的冷寂几乎要?侵扰满场热闹。


    抚琴的两名伶人退下?了?,接着?登场的是个挑扁担的老翁,扁担两头各一只箱子,虚掩着?的那一只甫一卸在地上,自发打开来——原来里头坐着?只猴子!


    猴儿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锁子黄金甲,脚踏藕丝步云履,活脱脱正是齐天大圣派头。纵身一跃,自箱沿儿跳下?来,拾起另一只箱子里的如意金箍棒,信手挥舞如风,满场回旋着?耍了?一阵,但见老翁袖中手指一比,猴儿便又弃了?金箍棒,凌空翻起了?跟头,一个跟头有十万八千里虽说不准,可观其架势,只要?看?客不叫停,翻它?十万八千个总不在话下?。


    老翁口唱俚歌,手击小锣,武婕妤忖了?忖,鼓掌叫起好来,一面偷觑上座二人的脸色。


    皇帝淡声吩咐个“赏”,小内侍们便合抱着?偌大的箩筐,七手八脚地往台上撒;武婕妤这才喜孜孜地跟着?打赏,手头有什么都往外扔,过?了?一把外头人家赶大集逛庙会的瘾。


    唯独仪贞毫无由?来地,淌下?两行热泪来。


    “皇后?,”皇帝唤她,随即取来手帕,为她细心擦拭着?脸颊,“等席散了?回国公府吧。”


    他的声口依旧低柔:“我就不再陪你了?。”


    第108章 一〇八


    “他这是什么意思?”谢昀忍了小半晚上, 不敢当着妹妹的面儿粗声恶气,这会儿跑大哥的院子里来暴跳如雷了:“龙子凤孙就这般高贵不成——要和离送放妻书来,要清算咱们家派拱卫司来, 遮遮掩掩地?送蒙蒙回娘家算怎么个说头?这就是他们李家的规矩?”


    “你先坐下。”谢时自己?动?手洗杯泡茶, 丝毫不受谢昀的怒火感染:“送蒙蒙回来的章程还同从前一样, 这便是宫里留了余地?, 你何必意气用事, 非将事态推到无可转圜的地步?”


    谢昀闻言深吸了两口气, 可惜于事无补, 依旧压不住满腔愤怒:“真同从前一样,蒙蒙岂能是那般脸色?大哥, 你纵不心疼她, 也该担心担心爹娘如何作想。”


    说着,夺过谢昀才斟出?来的茶一饮而尽,连烫嘴也不觉得了:“说句不怕那些暗探听见的话, 那小皇帝本?就不是良配。我虽不乐见这桩婚事,但?那也该是想方设法帮蒙蒙脱得那火坑, 岂有他抢先离了咱们妹子的道理!”


    “今晚没有暗探在。”谢时似笑非笑:“你比我先回帝京, 说话怎么还这般不过脑子。蒙蒙回来散散心,有母亲和你大嫂陪着,未见得不好;我明日出?门?打听打听,不明就里的,如何从长计议?”


    谢昀明知?他说的在理, 依旧按捺不住,错牙隐忍一时, 一拍石案,提议道:“谢凭恕, 来打一架吧!”


    谢大公子非常对得起?他这个表字,实事求是答道:“打完了还得沐浴更衣一回,否则明日不能见人,平白耽搁正务。”


    第二只茶盏被他捏在指尖,没有谢昀来抢,此刻滋味方为最佳。他缓缓饮尽,站起?身来,回屋前再拍一拍谢昀的肩头:“明日去兵武学堂找人打吧!”


    谢昀满腹郁结,目送大哥关上房门?,连月亮门?也懒得走?,索性翻墙一跃,回自己?院子去。


    柴氏自主?院回来,正撞见这一幕,一时啼笑皆非,进了屋中因说与谢时,谢时只道:“不必理会,真有哪一日摔着了,他自然长记性。”


    柴氏心想这二人果真难兄难弟,倒不须她建言了,也就作罢,转而说起?女?儿:“润鸣有祖母和姑姑惯着,简直乐不思蜀,我也就没带她回来。”


    谢时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问:“你看蒙蒙,如何?”


    柴氏略微犹豫,摇了摇头:“虽然还与咱们说笑,但?依我看,人是懵的。”


    “也罢。”谢时叹了口气:“再不好,在家里住着,总归自在。”


    柴氏跟着叹了一声,谢时见状,又温声安慰起?她来:“却也不至如此烦恼。无论圣意何在,左不过兵来将挡而已,谢家这点退路还是留有的。”


    “我并非为这个发愁。”柴氏勉强一笑:“往常与诸家夫人来往,偶然谈及皇后娘娘,个个歆羡不已,背地?里泛酸的怕也不少——到头来,真叫人灰心。”


    “那就更没道理了。”谢时这会儿只字不提慎言慎行,道:“九五至尊坐拥无上权力,胸中亦有无数丘壑,谁也说不准他的一举一动?所?图为何。咱们这般寻常夫妻,却何妨坦诚相待、一心相守?”


    “你也太看轻了我。”柴氏推了推他:“我并非物伤其类、自怜自艾,我是打心底里为蒙蒙感怀。”


    “…这不是杞人忧天吗?”仪贞推了润鸣的摇床,紧挨到自己?的床前,一面举着排银铃铛逗小侄女?儿,一面心不在焉地?与母亲说话:“陛下一没废我,二没抄咱们家,便是要废要抄,咱们在这儿辗转反侧也扭转不了局势。”


    这话乍听豁达,实则透着股破罐破摔的颓唐,谢夫人一听,再问不下去了,抬手抚了抚她披散的头发,岔开话头:“多?少年没跟阿娘一床睡过了。”


    仪贞扬唇“嗯”了一声,把脸儿凑过去,闭着眼要母亲多?摩挲一阵。


    一夜无眠。次日一睁开眼,首先看见床顶百蝶穿花的帐子,再偏过头,新燕立在大衣橱前挑拣着今日要穿要戴的,似有所?感地?忽转过身来,冲仪贞一笑:“娘子睡好了?上房里正摆饭,有娘子爱吃的银丝鲊汤。”


    若不是她这一句话中称谓变了,仪贞简直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宫里十来年的日子浑像不曾发生过。


    她揉揉眼睛,下床趿上鞋——鞋子亦是百蝶穿花的,她幼时初读庄周,不解其意,以蝴蝶仙自居过一阵,恨不得吃穿住行样样都插上两扇蝶翅才满足——走?到新燕跟前看她打理:“哪来这么些衣裳?”


    “晨起?少夫人着人送来的,说让娘子将就穿穿,家里几个绣娘昨儿回去团圆,午后返来再为娘子量体新裁。”新燕笑吟吟地?捧给?她瞧:“少夫人爱好淡雅颜色,难得寻出?这两身娇艳的呢。”


    其实仪贞从前回来,也留下过几套更换的衣裳,眼下家里人怕她触动?心事,尽数束之高阁了而已。


    仪贞无意说破,由着新燕张罗梳洗更衣完,相伴往上房去,给?爹娘请安。


    人俱到齐了。她不知?道,平常时节,难得有一家子这样共用早饭的机会:谢时在户部?挂职,隔三?差五少不得去衙门?里应个卯;谢昀更是近乎一手操办了兵武学堂,事无巨细一把抓,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光则在谢府与俞家庄子来回奔波。润鸣年纪小,谢夫人疼惜她,连柴氏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千叮咛万嘱咐,要孙女?吃饱睡足穿暖和,日头高了再抱来陪她。


    眼下仪贞归来,大伙儿不约而同地?聚在一处,既不想让她觉得孤清,亦不想让她认为这是刻意为之。


    好在仪贞离家多?年,未曾察觉到什么,彼此问过好后,泰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谢氏以武起?家,餐桌上的规矩历来没那么严苛,且又少了皇帝这位身份不凡的客人,留下的皆为至亲骨肉,大家共同坐在一张圆桌跟前,较之昨夜尚更融洽几分。


    饭毕谢时出?了门?,谢昀却没去兵武学堂寻衅滋事,笑冲仪贞道:“蒙蒙,下棋去。”


    仪贞想起?一事来:“是了,你还欠我一套水晶棋呢,棋盘我也要水晶的。”


    谢昀甘拜下风:“你还真是要账的一把好手,放印子钱的也没这般利滚利。”


    这话被一脚堪堪迈过门?槛的勋国公听到了,立即斥道:“怎么说你妹妹的?”


    谢昀顿时换上一副老实相,垂手答:“我同蒙蒙玩笑呢,下次不敢浑说了。”


    仪贞掩嘴偷乐,紧接着又挽住勋国公的胳膊:“爹爹消消食再去练拳吧,省得伤肠胃。”


    谢恺豫笑眯了眼:“爹爹知?道了。这会儿先同那岳先生闲话去。”


    所?有人都竭力营造着一处亘古不变的故土家园,仪贞何忍辜负?遑论如此温情的旧梦,本?就令人沉湎。


    她与二哥哥在新掘的小池塘边亭子里对弈,观棋的是福子的两个小狗崽,毛茸茸的尾巴,像傍水的芦苇轻扬,眼看着谢昀即将落败,便有意无意地?扫过棋盘,简直是联手作弊。


    “好呀!”明目张胆的仪贞不闹都不行,“把我方才喂你的肉干吐出?来!”


    狗当然偏袒谢昀,却也不敢伤着仪贞,委屈巴巴地?被她扒拉嘴,两排牙打着颤也不曾合上,肉干自是早就无影无踪了。


    瑟瑟秋风掠过鬓间碎发,又拂向一池残荷,因有金红的夕照着色,虽寂瘦,却不萧条。


    不曾南迁的鸟儿三?两归巢,仪贞手搭凉棚仰望着,感到一种好梦初醒般的惬意——只要她不去想李鸿。


    这种“想”并不是想念,她很笃信,而是思索。


    中秋那夜二人未有一句争执,仿佛隔阂尽消。李鸿的一言一行里,亦无丝毫怨或恨。他让自己?回谢家,非是一时意气。


    琢磨的次数多?了,便如一颗核桃久经把玩,纹路不再那样分明。且越是着意留神的细枝末节,磨蚀得就越快。


    月盈又亏,她可怀想的唯余那双皎洁的眼睛,却记不清藏于其后的朦胧情绪。


    九月初八,先贵妃沐氏出?殡入葬。循祖制,谢家自勋国公夫妇以降,谢昀、柴氏、谢昀均须齐集随行。


    “润鸣这两日有些泻肚子,我报个生产,留在家中吧。”柴氏将挽好的丝线收入绣箩中,同仪贞说道。


    仪贞手指一顿,道:“添了件夹衣,今日不是已经存得住热鱼汤了?莫若由我照料一日吧,嫂嫂不必挂心。”


    望向柴氏的目光中难得流露出?几许怅然:“在宫里,贵妃与我情谊不算极深,可到底质粹。我如今不能亲送她,还想托嫂嫂代我略尽份心意。”


    “原来如此。”柴氏有些动?容:“你既这般说,我义不容辞。”又怕仪贞多?思,有意说些引她开怀的:“润鸣交给?你,我只有一样不放心——别太过疼她,她一撒娇,什么都允她。”


    仪贞果然笑起?来:“来来来,我与嫂嫂击掌为誓,明儿当作军令状给?润鸣立着!”


    与小儿作伴的时光,最是欢乐无忧。润鸣此时一岁有余,喊得最脆生的便是“姑”,布谷鸟似的;扶着摇床围栏,站直了去够红彤彤的茱萸果。


    “要这个?”她力气不足,仪贞替她摘来一串儿:“玩吧——不能塞嘴里。”


    须知?孩童常以拂逆尊长为乐,润鸣闻声,不假思索地?张口就咬,紧接着嘴巴一撅,脸色变了:似乎正欲嚎啕,猛地?想起?自个儿乃是自讨辣吃,生生刹住了,皱起?眉头,小脸小鼻子滑稽得可爱。


    “哈哈…”仪贞笑出?了声,再没个长辈样子,一面拿帕子擦眼泪,一面哄润鸣:“快、快吐出?来,抿点儿蜜水解解辣。”


    蜜水是得了大夫首肯,可以不时喂些的。花瓣状的小银匙满舀也不过半口的量,幸而润鸣好哄,咂咂嘴,又偎在仪贞身边咿咿呀呀往外蹦词儿。


    被她又爱又怕的茱萸果依旧娇艳欲滴,轮到仪贞对着这应景的摆设入了迷——明日重阳,大约也要遍插茱萸少一人了。


    “…爹娘不耐烦登高,到岳先生结识的一个花农那里赏菊去了。”次日到上房时,意外只有个谢昀等着她:“大哥大嫂也有友人相邀,剩下咱们两个不够风雅的大俗人,一块儿出?门?找消遣吧!”


    “你俗你的,别捎带我啊。”仪贞忙跟他撇清干系,又迟疑了下:“我而今好出?门?吗?”


    “这话我听不懂了。”谢昀反问她:“意思是说骑马不配您老人家的格调,必得三?催四请八抬大轿才叫排场吗?”


    “骑马呀?”仪贞霎时改了口风,一则因为确实正中下怀,二则是对于兄长的信赖,哪怕谢昀千般刁钻万般乖张,也无须额外的理由来取信于她。


    她忖了忖:“我穿男装吧。”


    谢昀挑了挑眉:“我等你一道挑马。”


    大概全城百姓都登高望远去了,八街九陌少有的疏散。兄妹二人走?马观花,一时也不在意几时抵达目的地?。


    出?了城门?,谢昀方才扬一扬鞭子:“蒙蒙,你我赛上一程?”


    仪贞面露犹豫,见二哥哥一心等着自己?的下文,出?其不意地?一夹马肚:“驾!”


    谢昀“嘿”了一声,一面赶紧催马,一面叫嚣:“再让你十步也是我赢!”


    这话不假。仪贞领先不过半柱香,就被他追上来,却不急着越过去,闹着玩儿一般时进时退。


    真讨厌。还是跟李鸿同骑有意思。


    这念头一生,原本?气鼓鼓的好胜心渐渐萎靡下来。她不得不承认,在对李鸿的诸多?纷杂情绪里,终有一缕可以辨明的想念。


    但?李鸿对她——从谢昀忽然撺掇她出?门?散心不难得出?——皇帝应是不会对谢家秋后算账的,他完完全全地?不与她计较了。


    她其实很想问谢昀,昨日面圣时皇帝究竟交代了他什么话。


    事实却与她预估的大相径庭:随行出?殡入葬的谢家人压根没寻着空隙与皇帝说上话,就被明里暗里来探口风的同僚们绊住了。


    仪贞回国公府“休养”一事,皇帝未曾瞒得极严。内阁中如大学士黄碧林这般的,知?道便知?道了,一动?不如一静;其余也有不以为然的:谁知?皇后娘娘是不是在宫里头待腻烦了,心血来潮扯这个由头!


    越是影影绰绰之事,越是诱人入迷。一旦着了相,藏匿起?来的小心思也难免活络两分——不管皇后抱恙是真是假,机遇是留给?有缘人的。把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机缘,兴许就能成为将来呼风唤雨的那只巨手。


    身担实权的朝臣们大多?不愿做外戚,然则自家内兄的姑丈的堂侄门?庭不如当年煊赫了,想送个女?孩儿到御前尽尽忠,都是拐着弯儿的一家人,帮衬一二也没有害处嘛。


    谢昀没被这些别有居心的寒暄探着虚实,反客为主?地?套了他们不少话,回程路上摒退外人,与父兄一合计,俱是缄默。


    一位年纪轻轻的皇后从“抱恙”到“病故”该捱多?久,暂且仍要看天意。但?谢恺豫没有驳回孩子们的提议:容他们去山水间换换心肠也好。


    “咱们去看看俞家姐姐吧!”仪贞擦了擦汗,挥鞭一指:“那片水滩过去不就是,瞧着没多?远了。”


    “再等一刻吧。”谢昀抬头看了眼日头:“有一群野鸭在附近筑巢,这会儿正是它们觅食戏水回来的时候,鸭子胆小,别惊走?了它们。”


    仪贞一听,深以为奇,轻盈跳下马来,缓步行到及胫的水草丛前,拨开细望,果见成群结伴的羽禽们互相以喙梳毛。


    她没见过这些黑褐为主?色的小玩意儿,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可爱,和谢昀嘴里的胆小更沾不上边儿,颇有点凶相。


    李鸿更没见过了吧。


    没有道理的,她今日频频想起?皇帝,简直要胜过近一月里加起?来的次数。说不清缘由,心中有种惴惴的预感,仿佛此后的朝来暮去里,再也不会有他的痕迹。


    “…怎么叫你也回不过神了?”懋兰取了一小罐儿神仙太乙膏来:“霁岚说你不小心踢到野鸭蛋,被鸭子追咬了一路…”


    “姐姐听他胡诌!”仪贞这下听进去了,抬头找谢昀算账,若不是他正在屋顶上敲敲打打地?加固,非要押下来好生理论理论不可。


    不解气地?嘀咕:“从小他怎么捉弄我,姐姐又不是没亲眼瞧见过。”


    “谁舍得捉弄你呀,你可是令尊令堂的心尖子,他可曾讨到过一回好?”得知?被野鸭围攻是谢昀信口开河,懋兰放下心来,笑着起?身浣过手,请仪贞尝重阳糕:“本?来预备自己?动?手做花糕,可惜蒸出?来不成型。这是家里送来的,没什么新鲜,味道倒还好。”


    仪贞骑了半日马,有些饿了,吃着格外香甜,又喝了大半杯水栀给?她点的木樨清茶,看着这姊妹似的两人怡然自得,不由十分歆羡,想起?慧慧来。


    那晚送她回谢家的辇轿停在殿外,她不知?还要说些什么,怔了片刻,问慧慧等人可有去处。


    星河一般的宫灯眨了眨眼,摇曳的碎芒里她没能对上皇帝的目光:“依她们自己?的意愿。”


    慧慧在她与孙锦舟之间选择了孙锦舟。


    她有点伤心。不是因为自己?被舍弃,而是惊觉世间诸般深情厚谊竟可走?到彼此对立,不取舍便皆失去。


    当下亦然。


    俞懋兰实在不俗,仪贞很愿与她坐谈,而非吐露这些痴男怨女?之言。


    懋兰笑意恬然,旷达得近于勘破世情:“你无须懊恼自苦——鱼肉怎可毫无保留地?倾心刀俎?”


    第109章 一〇九


    “胡说!”仪贞霍然起身, 抿紧了微颤的嘴唇,平复片刻,方接着说下去:“姐姐没见过他, 并不了解他, 他无论如何、都不该以刀俎比拟。”


    懋兰怜惜地看她:“那么, 他是一柄软刃。柔情如绢, 常伴左右, 却在不经意间?就轻易割断血肉。并不是佩戴它的人不谨慎, 而是杀戮乃一柄剑的天性。”


    “可这对他不公平。他是人。”


    懋兰的口吻依旧温和:“我知道。但世人皆知他是天子, 仅可借''陛下''代?称。”


    “什么不公平?”谢昀从房顶下来,将残瓦摞在大槐树根前, 一面拍拍手上的泥, 一面随口问道。


    “唉呀。”仪贞忙不迭地挪开?自己的茶杯,“你快洗手去,真邋遢。”


    水栀听了, 忍笑请谢昀到旁边一口井前,打了水细细浇予他, 谢昀弯腰洗了, 口中?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满心关?怀你,你倒不领情。”


    得了吧,关?心是假,生怕自个儿欺负了俞姐姐半分是真。仪贞回过味来,也不戳穿, 抿嘴笑了笑:“那真劳你费心啦。我们这边说笑些闲篇儿,再好也没有?。”


    谢昀的蝎蝎螫螫点醒了她, 她所追求的,并不该是驳倒俞懋兰。若对方之言荒谬至极, 一笑置之又何妨?


    她的迟疑、她的困扰,别人指点不了迷津,答案深埋在她自己的心海。


    回程时那群野鸭子不见了踪迹,枯白水滩无波无纹,镜子一般映出天影,亦是苍茫无色的。


    马儿渡水过来,被主人轻轻勒止,随遇而安地低首啃着青黄草叶。


    谢昀被朔风吹得微眯起眼,静默地凝望着一水之隔的农庄。


    他其实没有?家里人以为的那般频繁造访。更多的时候,他便?像这样停驻在水滩这一边,放马、打水漂、与?胆大的野禽搭话。


    太常相见,确有?逼迫人的嫌疑。


    “俞姐姐有?远游的打算,你知道吗?”仪贞踱到他身边,同样举目远眺。


    “听她提过两句。我本劝她来年开?了春再走,西风落叶的没什么看头,不过听说婆罗洲等?国使者?年末就要回去,一些商队依附他们同行,她能跟着,图个路途安稳也可。”


    “二哥哥何不随俞姐姐一起去呢?”


    “哪有?那样凑巧?”谢昀笑摇了摇头:“现今兵武学堂我还撒不开?手,就算交出去了,总还有?别的事?须奔忙。人生在世,聚少离多是常情,即便?始终并肩,留在地上的鞋印子,不照样一左一右两双?”


    这话又透彻过头了。依他的想头,高朋满座,不过个个茕茕孑立?


    仪贞受不了这样。谢昀与?俞懋兰的选择她无法插手,但她想,她自己永远不愿和所爱之人分离。


    她又想到了李鸿。


    她真真切切地开?始思念他,但并不感到辗转反侧的相思之苦。或许如梦里的李鸿所言,她缺心少肺;或许如俞懋兰所见,她的爱恋不算呕心沥血、不遗余力。


    快过年的一段日?子里,她常穿上男装,同谢昀走街串巷地吃了许多阔别已久的粗简小食,滋味远没有?记忆里那样惹人垂涎,但很是亲切。


    除夕夜团圆宴上便?有?一道专给?她熬来清火的红豆沙。仪贞靠在母亲怀里,享受着跟润鸣一般的待遇,津津有?味地抿着一匙匙绵甜。


    载懽载笑的罅隙里,一点念头偶然涌进?来:这样的口味是李鸿更喜欢的。


    交子时爆竹声一阵高过一阵,漫天烟花如雨如雾。仪贞揉了揉眼睛,同众人一起互相道新禧,又洗过脸,大家分食扁食,爷仨便?换好官服入宫朝贺天子,女眷们倒可以回卧房去补补觉——今岁免了命妇朝贺皇后?的礼仪。


    正旦朝贺是一场政|治性远大于礼仪性的嘉典,四面八方的朝贺者?包括在京皇族、在外藩国、衍圣公、文武百官、各地土司、羁縻卫所及附属国。一整套庆祝章程是从太|祖临朝时就定好了的,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再三?强调天子的绝对权威,而文明?往来、贸易互通这些倒是在其次的了。


    “…黄阁老的眼睛都瞪大了一圈。”大朝会过后?又是御赐大宴,宴毕天色已彻底暗下来,官员们依照品阶次第退出来,由内侍一一提灯领路,窣窣走过漫长的甬路,直出了宫门,见得自家的马车在不远处停驻着,这才舒了口气,寒风中?响起来零星的交谈声。


    谢家兄弟在国公府马车前等?候父亲一道归家,谢昀因说起庐陵王第三?子入殿时的情形。


    “这茶太浓了,父亲饮来不相宜。”谢时将瓷杯交给?长随,“有?别的热汤没有??”


    “有?老夫人才刚遣人送来的浓米汤,棉套子罩着还烫手呢。正是想着将军们散了酒席养养肠胃。”这长随自小就跟着谢时,军营里也待过,故而一开?口仍是旧时称呼。


    谢时点了点头,举目远眺一时,待谢恺豫出来了,父子三?人坐进?车中?,这才从容地说起话来。


    “这位三?郎君应是庐陵王嫡次子,还未曾请封世子。”谢时道:“郡王序齿的儿子虽有?五个,而今养住了的,此外不过一位庶出的五郎君,年纪又过小些。”


    谢昀听他这话,便?知大哥早留了心,凭借与?岳白术的师生之谊,打探得颇细。


    不过,一个将满八岁的孩子…


    谢恺豫用过了米油,拿帕子拭过嘴,腹内熨帖,口吻亦是不疾不徐:“任他三?郎五郎,这是天子家务事?,轮不到咱们这些武夫操心。”


    谢昀颔首称是,琢磨一瞬,忍不住露出笑意:“爹爹想是得着准信儿了?”


    “做不得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自古帝心何为,便?不是臣子能随意猜度的,更遑论当?今这位,最是不容谁人窥测。谢恺豫吐露这一句,皆因人事?已尽,悉听天命,又着意叮嘱兄弟二人,尘埃落定前,不可在家中?显出半分端倪。


    次日?一早,宫中?有?赏赐传出,国公府接着消息,忙忙地设香案、着冠服,上上下下齐跪在大门前恭迎。一时传旨太监下马站定,扬声传口谕受礼,复与?勋国公寒暄几句,一面令身后?雁翅排开?的内官们将黄绫罩托盘依次呈上前:但见各色金银器皿、妆缎织锦外,另有?许多温补药材,细一辨认,样样堪称百病皆宜。


    众人心知肚明?,好生送走诸内侍,谢夫人并柴氏回内院,换过衣裳,再往仪贞房里去。


    仪贞昨夜睡得晚,这会儿还窝在床上养精神,看到母亲与?嫂嫂来了,不由得拉高熏被挡住半张脸,瓮声瓮气道:“我这就起了。”


    “并没催你呢。”谢夫人轻轻按住她,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方才放下心来,说:“时辰尚早,你愿意睡一会儿也好,愿意起来与?她们玩耍也好。”


    仪贞这才想起来,今日?阿娘与?大嫂嫂要回娘家去,因笑道:“年前还同二哥哥说,等?沵湖上的冰结实在了,就去滑冰钓鱼——今儿这天气正正好!”


    谢夫人蹙眉笑道:“去湖边散散也罢了,凿冰垂钓却万万不许。一则你们不过图个好玩,万一一个不留神出了岔子如何是好?二则,伐冰之家,不畜牛羊。咱们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修德行惠,方为己任,何必与?民人争夺食粮呢?”


    仪贞听她这般谆谆告诫,受教地连声应下,说:“确实是为着玩儿的,便?是钓着了鱼,原也打算放回去。”


    柴氏亦笑:“妹妹性子虽跳脱,但素日?行事?都只有?妥当?的,这是自幼便?蒙受娘的言传身教。再者?如今往那沵湖去的,滑冰钓鱼,皆图个消遣,真为生计奔波的,并不往这地界凑。”


    谢夫人点头道:“不过是白嘱咐几句罢了,大节下的,哪能真说教起孩子来。”转而抚一抚仪贞的脸颊:“穿厚实些。灶上有?现成配银丝面的汤,你若想吃,就叫他们下来,想吃别的,叫他们另做就是。肚子里暖和了再出门。”


    仪贞脆生应了,送走二人,又在床上出了一回神,这才起床穿新衣服,梳洗过,先去找谢昀。


    谢昀早知道她会来,一面泡茶,一面笑道:“你饿着肚子走这一路,倘吃了风,叫爹娘听说,又是我的过错。只好请你吃一杯酽茶,填补填补。”


    这八宝茶是他在西北时学来的泡法,红枣、桂圆、枸杞、芝麻、核桃、山楂之类随各人口味,再撒些酪丝,一杯下肚,浑身都暖洋洋的,遇上奇袭都不怕耗。


    仪贞饮了两口,实在夸不出个好来,咂咂嘴,另起个话头:“来时我瞧见管家娘子带着一行人开?大库房去了,可是家里有?什么远客要来、抬家具拾掇屋子呢?”


    谢昀眼睫微抖了下,据实道:“是宫里赏了许多衣料药材,一时用不到,好生存放起来。”


    仪贞“哦”了一声,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没再问下去。


    谢昀看不得她这副模样,忍不住道:“爹和大哥都说,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暂且不便?告诉你,省得你牵肠挂肚太久,反倒不好——可是我想,此事?上头最要紧的,不就是你自个儿怎么想吗?我实在是看不明?白了。”


    她自己怎么想呢?仪贞说:“甘蔗没有?两头甜嘛,凡事?只看这人是往宽里想还是往窄里想。在家里何等?松泛,又日?日?都能陪着爹娘,再有?不足意就太贪心了。至于宫里那么些人呢,毕竟相伴这么些年,纵分开?了,也不能够就半点儿不惦念。”


    话都说到这里来了,再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索性又追问:“你昨儿进?宫,见着陛下可好?”


    “好着呢。”谢昀不咸不淡道:“多少年没这么大阵仗的八方来朝了,可不又威风又得意!”


    仪贞觉得他这么说有?失公允:“你也道多少年没这场面了,那不都是陛下的功业嘛。”


    谢昀撩起眼皮乜了乜她,隔着厚墩墩的袖子握住她一条胳膊往直里抻:“唉,再拐仔细拐到沵湖边儿上去了。”


    仪贞狠剜他一眼:“我才不去。”夺回自己的臂膀,“就搁家里待着吧!”


    谢昀说“别介”,伏低做小地撺掇她几句,见她仍不为所动,居然是打定了主意的。不由得又寻思:今日?那一位既送了药材进?来,过个十天半月,兴许再送一回,或是派个太医来瞧,好歹把戏做足了,后?头才好昭告天下、另立新后?。


    不出门便?不出门吧,蛰居些时日?也无妨,为的是将来长长久久的逍遥自在。


    思及此节,趁势接着往下谋划:“事?情左不过两三?个月就能了结,届时倒好去金陵祖宅住一程,游山玩水,顺带也认一认那边的姊妹。”


    仪贞自己掰着指头合计,计较的却不是谢昀描绘的那番前景:“你说,皇后?丧仪,陛下肯不肯露面?我能不能见他一面?”


    做人要有?良心。她到底信奉这么个道理——皇帝要放还她,有?的是直截了当?的法子,眼下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顾全谢家的颜面。


    她常常想,他与?她之间?原没有?深仇积恨,诚如对谢昀说的,相伴这么些年,平地起波澜一般转眼间?将两人撇开?这样远,如何不叫她每每想起、扼腕叹息?


    直到前回听见俞懋兰“鱼肉刀俎”之论,她才隐隐觉出几分滋味来:皇帝是对她彻底灰了心。


    刀俎放了刃下鱼肉一条生路不说,还让鱼肉逃也逃得体体面面。


    可她至今犹感抱憾。明?知覆水难收,仍企望见他一面,大概愿见他康健喜乐,内里的亏欠方可略略消减吧。


    将来去了南边儿,逢着香火灵验的佛寺,再替他祝祷夫妻谐和、儿女绕膝。


    谢昀半晌没答言,似是骂也懒得骂她了,按捺一阵,西子捧心状迎着晨间?凉风出了房门。


    无奈归无奈,春耕节在即,做哥哥的还是给?她找了个辙儿:籍田里头修建了一架新式水车,皇帝打算亲往观摩一二。


    仪贞扮作长随,紧跟在两位兄长身边,眼巴巴望来了御驾,也不敢引颈抬首大喇喇地看,不过余光瞟见一点鲛青色袍角,皇帝自车驾上下了地,一众臣吏乌泱泱地从两旁随侍其后?,她混在最外|围的仆役堆里,后?头再没人了,这才活动了下脖子,放眼遥遥寻见一个后?脑勺。


    浩浩荡荡的庞大队列,龙头已到了水车跟前,龙尾尚还没曳过九宫八卦。意外的是,隔得远了,仿佛看得更清明?了。


    皇帝是天生的宽肩细腰,单瞧背影不觉得,侧身对着仪贞时,依稀瘦削了不少,微微仰着下巴审视面前的水车,神情淡泊地听左旁官员哈着腰比划解说,有?一种锋锐的倨傲。


    这种观农不同于大朝会,不唯品衔论。专司专职的官吏们簇拥在近前,以待圣上垂询。谢时谢昀这样的外行就纯粹跟着看看热闹了,离得不远不近,走马观花,也不担心妹子落在末尾有?什么闪失——谢时那个货真价实的稳妥长随就近照看着,出不了纰漏。


    长随叫骆达。仪贞对上过战场的军士有?着天然的敬重,一口一个“骆大哥”地唤着,及至这会儿忽然哑了声,眼睛盯着人山人海里傲岸不群的那一个,几乎发了直。


    骆达是个本分到木讷的性子,恪尽职守里历来只有?分劳没有?分忧,见状索性缄默下来,竟不宜劝慰。


    未容他再掂量着应对,那厢皇帝冷不丁地扭过头,一霎目光直射过来。


    仪贞被他刀子似的眼神钉在当?场,慢半拍才缩了脖子。幸亏她个头不高,皇帝没能透过重重叠叠的人头揪出她,少顷,便?容色如常地将脸偏回去了。


    她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果?然人心不足蛇吞象,偷偷摸摸地瞄了一眼,就想再多瞄一眼、再瞄真切些。


    她太久没有?见识过他的冷淡了,油然而生一股难以下咽的酸楚,不为自个儿,而是为他。


    前方传来的动静她一时不察,全无防备地被人一扽,歪倒在地,险些崴了脚脖子,惊呼声将欲出口,酥麻麻的水汽拂在脸上,原是飘起了牛毛细雨。


    皇帝下令回銮,道边顿时扑拉拉跪了一地,拱卫司及几位老阁臣则正婉劝,怕路上泥泞,赶急了不稳妥。


    仪贞心里一动,眨眨眼,瞅住了天边那意意思思的几朵絮云,暗暗下了个决心。


    譬如赌徒开?盅前拜鬼求神一样,电光火石间?,胜负已明?——春雷响,万物长。牛毛似的雨丝顷刻化作豆子 ,“噼里啪啦”跳跃在天地万物,撒欢生长。


    这是人不留客天留客。眼下再没甚可争执的了,伺候銮仪的太监们忙忙地张起曲柄金龙云纹华盖,拱卫司一班精军各个压着刀,铜墙铁壁似地护送皇帝坐进?马车,一径驶入先农坛斋宫。


    殿后?的大臣们就得干淋着跟上,随行家仆中?纵有?带了伞的,这会儿也不可献好出头。仪贞扯着袖口擦了擦眼睛,搜寻着两个哥哥的踪迹,还没上去招呼一声,就被横空出世的一把雁翎刀截了道。


    万幸,刀鞘还在。可拱卫司上上下下焉有?吃素的,赤手空拳照样取你狗命。仪贞顾不上别的,闭眼大喊:“刀下留人!”


    这话真有?话本子里写的那般管用,仪贞惊魂未定地重睁开?眼时,对方恪守道义地等?着她的下文。


    大眼瞪小眼一时,仪贞反应过来,不是江湖道义管用,而是恰好遇见了熟人。


    “皇后?娘娘?”拱卫司指挥使刘玉桐满脸写着迷茫,“您这是…”闹哪一出?


    “刘大人别来无恙呀?”仪贞讪笑两声,也不跟他打马虎眼儿来:“我想求见陛下,大人替我通融通融吧!”


    刘玉桐一愣:仪贞出宫始末,他倒是知晓个七八分,殊不知缺少的那二三?分,恰恰是不离题的关?窍。


    总之,这位拱卫司供职的刘大人有?着出淤泥而不染的仁厚心肠,当?即一口答应,侧身让仪贞先行,又命属下飞速取来一把伞撑开?:“委屈您,得腿儿着过去,再不挡挡雨就真是咱们做臣下的该死了。”


    仪贞毕竟不是才抽条儿的小树小草,一场甘霖兜头,浇得她蔫了吧唧,此刻对刘玉桐不由得十二分感念,连周遭人等?的侧目也全不当?回事?儿了。


    不过,拱卫司乃天子心腹,历来公干私干,再离格轮不到旁人说三?道四。是以仪贞一路顺顺当?当?进?了斋宫门,在大殿一侧拱卷掖门前等?着刘玉桐入内回禀。


    斋宫是院中?院的布局,皇帝在后?殿休憩,大臣们则在大殿与?后?殿之间?的东西配殿安置,虽然暂无公务可忙,但毕竟圣驾当?前,不好闲磕牙打发时间?,不外谈些农耕蚕桑,兼或吟一二篇颂圣诗词。


    仪贞鸡一嘴鸭一嘴地听着,百无聊赖之下,心跳也被雨敲瓦当?的节律带偏了,如惊马如残漏,终没法消停。


    她低着头,在润湿的青石阶沿磋了磋脚,不大得劲儿地又缩回去,怕泥点儿真沾上鞋面,一时不好看。


    直等?到雨歇了,天又放了晴,刘玉桐可算姗姗来迟,后?面跟着个人,却不是皇帝,是来领妹妹的谢昀。


    第110章 一一〇


    谢昀冲刘玉桐拱手一揖, 谢他走这一趟,而后转向?仪贞,漫然笑笑:“我带你去烤火, 等衣裳鞋袜干了再回去。”


    仪贞不答, 眼眸从刘玉桐身上转过, 转到后殿紧闭的门窗, 云散雨霁, 琉璃瓦上隐隐泛出虹光来, 瓦檐下空无一人, 在这片生机盎然里突兀地不合时宜。


    她微错了错牙,猛然拔腿往里冲, 谢昀与刘玉桐联手都没拦住, 下一瞬,散布在暗处的亲卫一人一枪架住了她。


    “吱呀”,浸了雨水的窗杦推起来?不够顺畅, 皇帝的身形半掩其后,没发话, 其余人等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进来?。”


    没有指明?是谁, 仪贞生怕别人再同她争抢,挣脱迟疑松开的长|枪就开门进了屋。


    “有什么事,非要见我?”刨根究底的话,声调并没有什么不耐烦,依然算得?温和。


    他在装相。仪贞忽然意识到, 若不是才见过他在众臣属面前冷酷无情的表现,她差点真被?糊弄过去了。


    他无法漠视她, 他痛恨她——是,只有他痛恨的人, 方值得?他假意敷衍。


    仪贞盯着他斟茶的手,打?好的腹稿像被?雨淋湿泡烂了,污七糟八的墨痕辨不出只言片语,结结巴巴地拼凑起了字眼:“我…年里得?了宫中?的赏赐,我还没谢过恩…今儿特意…”


    “就为这个??”他似是觉得?有点好笑,向?外挥手的姿态且透着点儿不耐烦:“往后别做这样的事儿了。刘玉桐这个?人念旧,遇上他是你走运,下回再没这么凑巧,岂不血溅当场?”


    她本来?就要死了!依照他们的布署,她下个?月就要“死”了!


    她在这一刻忽然体会到了,为何李鸿从前老是无缘无故咬她。当你满心情愫不得?诉、诉不得?的时候,对面的人却永远驴唇不对马嘴、答非所问,那滋味无法言喻。


    仪贞吸了吸鼻子,气焰尽灭:“我、我有点渴…”


    牵着袖口自斟自饮的人没理?会,低眉搁下茶杯,复起身吩咐:“回銮。”


    拱卫司的人虽没跟着进来?环侍左右,可都隔着墙屏气敛声地候着,以防真生出异变来?。仪贞再多的话也没机会说了,鱼贯而入的亲军后头缀着谢昀,冲她招招手不算,生怕她犯犟脾气,进而一把拉住了她,逆流而退。


    她没拧着他,让去配殿就去配殿,让烤火就烤火,让喝热茶就喝热茶,身上暖和了就裹上大哥的袍服,也不扮什么长随了,靠坐在熏笼边等谢家的马车来?接。


    踏出门再见天穹时,一片湛蓝,万里无云。来?了又走的春雨仿佛痴人发梦。


    淋了雨又丢了魂的人没作下病,千珍万重滴水不沾的人倒发起了高烧。


    这一回是他自己发觉的。再没人有胆量来?探一探皇帝的额头烫不烫。


    起先也并不怎么。回宫先见了一轮六部的官员,庐陵王家那个?李栩又捧着写?好的策论来?请御览。


    这是皇帝昨日出的题。一天的光景难为他写?了洋洋洒洒一整卷,惜乎运道不旺,皇帝不耐烦细看,随手压在玛瑙镇纸下。


    带着三分倦懒处理?了一整日政务,犹当是心里头的缘故。直到了安寝的时辰,躺在床上照旧不能入眠,僵挺着闭了眼硬捱,隔三道墙拐五个?弯的地方有谁咳嗽一声,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这夜的僵卧冷得?不同寻常,厚密的锦被?真化?作了大山,冰凉又沉重;炭炉子里毕毕剥剥响得?热闹,温度却被?金丝罩子全罩住了,传不出来?。


    他抖嗖得?牙关都咯咯作响起来?,神志也糊涂了,竟想不起来?要叫人。


    叫谁?他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外头遍是王遥的眼线——他们全都巴不得?他死!


    他传不出消息去的。结网的蜘蛛以身作饵,煞费苦心地静等猎物投来?,小?小?的脑仁儿里可曾有过对穿堂清风的忧畏?


    他忽地从床上惊坐起来?,赤脚往外踩,平滑如镜的金砖墁地,叫他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绕过屏风,跨过门槛,摸索到被?他束之高阁的那把竹笛。


    笛音可以掩人耳目,可以暗诉衷肠。然而吹笛人过分生疏,时断时续的噪声呕哑嘲哳,实在不堪入耳。


    殿门洞开,逼上前来?的阉狗竟改了狂吠恶习,奴颜婢膝地矮下身来?关怀他:“陛下,您这是…”


    秉笔太监孙锦舟,新近投效朕的王遥义子。


    不,不是新近。王遥已经死了好些年了。


    回过神今夕何夕后,皇帝紧随其后地意识到自己坐在地上。


    朕梦中?得?了一支曲子,必得?立即谱写?出来?——不损颜面的风流借口信手拈来?,实际上却用不着他费心粉饰:呕哑的不是笛音,是他急促而无力的气息,比敷上铅粉更白?三分的嘴唇洇出裂隙样的胭脂色,手中?紫竹亦成了湘妃竹。


    一痕痕的斑斓在眼底黯淡褪去,他人事不省前混沌地庆幸自己口不能言,不至念出谁的名姓来?。


    皇帝这病来?得?陡,去得?也快。单论其表,不过是受寒发烧嘛,年纪轻底子壮,一副药煎了两日,这就坐得?起身了。支颐高卧着,不忘捧一卷《本草乘雅半偈》解闷儿。


    高院使陪坐在床前绣墩上,几次欲言又止,末了,医者仁心压倒了为臣的谨小?慎微,开口道:“陛下圣躬才渐安,还是静养为宜,这么着太耗费精神…”


    皇帝不搭话,眼睛都没抬一下。


    这是看入了神呐。高院使其实也有点意动,又提议说:“或者您真要钻研这药书,容臣为您替您逐字逐句念来?,也是一样的。”


    皇帝通些医理?,虽说熟谙程度自不可与?太医同日而语,但借切磋机会兼顾规劝本分,也是忠良纯臣的拳拳之心么。


    这回皇帝不仅赏了他正眼,甚至还勾唇笑了笑,可依旧不予置评。


    高院使从这一哂里品出几分讥诮意思?,老脸一红:看来?添香伴读这种事儿,到底得?由红粉佳人来?做才叫个?雅韵,自己这般鹤发鸡皮老头子顶多是照本宣科,怎不招人厌烦?


    半是揶揄,半是感叹:“是喽,原是交予皇后娘娘最合适。”


    念书交给她最合适,宽解皇帝的重任也是交给她最合适。高院使活到这把岁数,前边一大半都是蹉跎过的,而今才坐了几年太医院头把交椅,有什么看不透、舍不下的?


    纵然皇帝握着生杀大权,又一贯阴晴不定,自己不引火烧身方是明?智之举,可明?哲保身了多少年,空怀起死人肉白?骨之术,苟活着也就这么回事儿,何如摧枯拉朽烧它一场,一酬当初悬壶济世之志!


    引颈而待的铡刀久久不曾落下,久到高院使忍不住活动了下后脖子,耷拉着的眼皮颤巍巍往上翻了翻——皇帝正不错眼地打?量着自己儿:


    “院使,你成过家没有?”问句里的中?气不大足,仍是伤了肺腑的缘故,不过听上去有股不耻下问的好性儿。


    高院使顿了下,在皇帝暗透着殷切的目光里,硬着头皮老实说没有。


    换来?对方一声冷哼,卷了边儿的药典掷下来?,不偏不倚砸中?他额角,即是叫他麻溜儿地滚。


    啧啧,真是尊卑有别。任你活上一二?百年成了人瑞,也别指望能在当今圣上跟前倚老卖老。


    高院使利索地从绣墩上一个?滑跪,边行着礼边匍匐退了出去。


    唉,老大人拍拍官袍上的灰尘,五分嗟叹升作十二?分记挂:还是皇后娘娘怜孤惜寡,只是这早晚了,怎么还不来?渡一渡大伙儿?


    无妻小?无家累的院使大人在城东置了座两进宅院,后一进自住,前一进给两个?做杂役的后生容身。


    两个?小?子都是良籍,年纪不大,脑子也不算活,胜在老实勤快而已。高院使也没多的使唤,不外指着他们应个?门、百年之后送个?终便是。


    仨老少爷们没一个?会造饭的,每日或是从周遭的酒楼饭馆里叫菜,或是在道旁小?担小?摊上买个?汤饼豆腐脑,丰俭由人。


    这几日在含象殿不分昼夜地候命,好容易下了差,高院使准备犒劳犒劳自己,顺路捎了两盘劈晒鸡、糟鹅掌,回去了再叫小?富打?二?两酒…


    还没琢磨完,一抬眼,那小?子大老远就就迎上来?了。高院使心里纳闷儿:怎么今日这样有孝心?


    却听小?富上气不接下气道:“大人,来?了位女公子,带了两担子礼,又不像是求诊的,难道是还愿的?”


    高院使斥他乱说,送子娘娘跟前才叫还愿呢,自己这里无非是答谢而已。转念又觉不对:仿佛有好一程子没接诊过妇人家了。


    太医院除了供奉皇家,也常替有交情的达官贵人们看诊,高院使亦是得?了皇帝首肯的——当今天子春秋鼎盛,偶然头痛脑热的,远不至于令侍奉太医分|身乏术。


    东想西想地进了门,只见前厅里坐着个?穿青金曳撒戴幞头的俊俏郎君,唇红齿白?的叫人一望便知是女扮男装。见着了主家,站起身来?,揖手作了个?礼:“您老人家好啊!”


    高院使目瞪口呆,一个?“皇”字被?强行吞回去,抬手扶了扶额头,躬着老腰问:“您亲自到我这儿来?,是有什么吩咐?”


    仪贞“嗐”了声,摆手指挥那两个?呆杂役,一人去接高院使手里的东西,一人去搀他落座歇歇脚:“如今还闹什么虚礼呀?您只看我是小?辈,路过来?探望探望您罢了。”


    踅身又指了指摞桌上的各色锦盒:“从前您念叨过的穬麦,说京畿这边儿种的总差几分意思?,不比高原长出来?的好。可巧家兄有个?同袍回都中?探亲,送了些土仪来?,我便想着您了。”


    高院使连说愧不敢当,心下忐忑地复请她上座,吩咐小?富沏家里最好的新茶。


    仪贞婉拒了:“喝茶不如喝酒。我看您提的这两样吃食,是拿来?佐酒的吧?”


    原先倒是这么打?算的。可谁让眼前这位不速之客身份特殊呢?再是他俩差着一大截年岁,对坐共饮也不合适。


    高院使便否认了,有心趁势探探她的口风、是留下用个?粗茶淡饭还是怎么,又听她接着道:“想是下半晌还要进宫去呢?”


    高院使的盘算才捋到上丰乐楼订一桌席面,大菜是要水晶蹄膀还是酥酪蒸鸽雏,没细琢磨漫应了一声,这下可给了仪贞借坡下驴的机会:“您带着我一道吧!”


    “什么…这、这万万不成!”高院使回过味儿,惊得?险些从座位上蹦起来?:“您千万体谅体谅老臣,夹带物件都了不得?,更别说一个?大活人,这可是要杀头的罪过!”


    仪贞忙劝抚他稍安勿躁:“不是我存心要祸害您,不肯牵连家里的人——您知道的,外臣进宫要凭陛下传召,哪及您日日上值下值的便宜。我也不进内宫,就在前朝碰碰运气,万一就碰见了陛下呢?”


    高院使没被?她忽悠动:“您这么一说,我越发不敢辜负陛下的信赖了。”


    理?自然是这么个?理?,不过依高院使自己的想头,帝后失和终究不是好事情。譬如皇帝如今动辄抱恙,焉知不是心病?


    小?老头儿眨巴了几下眼睛,开心见诚地给出了个?主意:“您有什么信物没有,让陛下瞧了能睹物思?人、触景生情的那种?这个?老臣倒可以替您传递进去。”


    仪贞用心着实地想了想,不由得?泄了气:“没有。”过往的欢愉日子竟全是稀里糊涂过的,如今连个?凭证都留不下,难怪皇帝要跟她断情绝义——断起来?也这么轻巧。


    正懊丧着同高院使面面相觑,外头另一个?叫小?安的杂役又来?回话了:“大人,孙秉笔来?了。”


    孙锦舟?仪贞一听先来?了精神,未等高院使答言,孙锦舟已然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不容分说地伸手拽了高院使臂膀,余光抽空一瞥旁边儿的人,愣了一霎,囫囵冲她行了个?礼:“您在这儿也好,随咱们一块儿吧!”


    本该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可仪贞听他那声口却透着不妙,一面正了正幞头跟着往外走,一面问:“出什么事儿啦?”


    高家大门外停着辆半旧翠幄清油车,孙锦舟没回答她的问题,且走且说:“原是安排院使大人与?黄大学?士同乘,奴才随行在侧,这会儿只得?委屈娘娘,将就挤一挤,奴才便为黄大人牵马吧。”


    仪贞下意识摆摆手:“我有什么可委屈的?这马车宽敞着呢…只是劳秉笔费心,务必让阁臣坐稳当了。”


    她这时才瞧真切门房前杵着的那位貌不惊人的玄衣男子,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内阁大学?士黄碧林。


    黄大学?士也听出了话音儿:这位穿的像个?仗着家里军功耀武扬威的纨绔子弟似的,原来?就是兴出了许多风浪的皇后娘娘。


    二?人头回会晤,碍于事出紧急,不曾彼此稍作寒暄。仪贞见孙锦舟难得?郑重模样,亦不便再多追问,老老实实地一弯腰,坐进马车中?,高院使紧随其后。


    马车依着惯例驶过东华门,而黄碧林与?孙锦舟则走了西华门。仪贞掀开车帘子一角看看,回头琢磨孙锦舟露面后的种种安排,俱是用意颇深,这会儿终于沉不住气了,问端坐一旁的高院使:“您告诉我一句实话,陛下究竟怎么了?”


    怎么了?高院使苦笑起来?:“不敢欺瞒娘娘,实是陛下前几天受了凉,发起烧来?,本已见好了,如今想必是时序更替,冷暖不定,又有些反复。”


    受了风寒,对一个?身强体健的年轻男子而言,确实不是大毛病。可这么反反复复地痊愈不了,终归不是好兆头。


    仪贞心里隐隐发沉,同时又暗自庆幸:亏得?她还是想方设法回宫来?了,错过了今日,多早晚才能知晓他生了病?他要孤零零一个?人多久?


    进了宫就得?下车,一路心急如焚,青石板路也跟烧红了的烙铁一般烫脚,索性不等高院使了,自个?儿足下生风地一气儿往内走。


    赶到含象殿,发觉有名有姓的人都在聚这儿,怪道一路无人阻拦她。皇帝在里头寝间?休养,也并非孤零零一个?,来?往内侍端水端药、擦汗掖被?,伺候周到,只是无人出声罢了。


    黄碧林比她到得?早,正在外间?坐镇;孙锦舟派出的软辇抬来?了高院使,连忙引进来?给皇帝诊治。


    仪贞让出床头的位置,站到角落里插不上手。


    皇帝烧得?有些昏沉,虽闭着眼,却显然睡不踏实,两颧透出病态的红,衬得?嘴唇越发干燥苍白?。


    高院使锁眉号了一回脉,扭头看了一眼仪贞,又看了一眼外头的黄碧林:“陛下神思?昏沉,这比高烧更险,而今只有用急法子促使陛下醒来?,能服下药去,方可谈长远。”


    仪贞咬了咬牙,开口时却被?黄碧林抢了先:“自然以陛下醒来?为要紧。”说罢又转向?仪贞,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皇后娘娘,微臣斗胆,愿据实相告——含象殿往东的端敬殿里,如今住着庐陵郡王第三子李栩,娘娘理?应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将来?若有个?山高水低,娘娘身后的谢家,当做安定庙堂的础石、扶危定倾的栋梁,这正是微臣今日甘愿冒险、无旨引娘娘面圣的缘由。”


    仪贞被?这番话震慑住了。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朝臣的谋算,尚且是阳谋,便叫她一时无所适从。


    华美辉煌的龙床里躺着一个?生病的人,而在众人眼中?,那里蛰伏着一场山雨欲来?。


    她定了定神,答说:“知道了。”转回身来?,看着高院使将窖中?新取的冰块置于皇帝膻中?,又打?开药箱,抖开针囊,对着皇帝两条手臂凝神刺了几处,囊中?银针渐渐减少,他下针的动作亦越来?越缓慢。


    扎至某一处,皇帝猛然痛呼一声,旋即大汗淋漓地醒转过来?,急喘两声,又跌回枕间?。


    高院使满头满身的汗比他淌得?还厉害,也顾不上擦拭,松了一口气,手掌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几近虚脱地冲仪贞点了点头:“臣去外面拟药方儿。”


    孙锦舟扶了他到外间?坐下,黄碧林也出去了。床榻前空了一半,仪贞正欲走过去,手却被?拖住了,回头一看,原是方才把一边床幔攥得?太狠,汗水粘实了。


    她张了张五指,收回手来?,想一想,又拿手帕仔细揩了一通,这才坐到床头的小?杌子上,轻轻拨了拨皇帝黏在眉尾的碎发。


    蜻蜓点水的触碰,亦能感觉到他的皮肤微烫。先前给皇帝浸冷手巾的冰水还没端走,仪贞想着新拧一个?来?给他敷敷,起身时垂下的指尖被?虚虚勾住了:“蒙蒙。”


    皇帝乏得?很,勉力睁开眼皮往上扫了一眼,朦胧瞧见一个?小?个?子侍卫,于是放心大胆地呓语起来?:横竖他们都不知道他唤的是谁。他实在太需要这个?幻象了,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活似被?生生碾碎一般,他甚至怀疑是他们给他下了毒。


    不过他立时死了也没什么要紧了,嗣子已经寻访好了,他够对得?起他们了——那些列祖列宗,将来?去了阴曹地府,只有他们羞于见他的,再没有他不敢见他们的。


    拢在掌心的几根指头柔软温凉,这份惬意太真实了,他情不自禁地,想再喊一喊那个?乳名儿,无奈躯体太沉重了,泥沼覆上他的眼睑,将他拖进了一片黑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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