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古代言情 > 六丑 > 24、二十四
    正月里无所事事,日子漫长得不像样,好容易到了二月二春耕节,雨水也多了,草木也绿了,汤泉行宫瞧着便没有冬日里可喜了。


    皇帝在王遥面前提过两回,该准备回銮的事宜了。然则王掌印着实分"身乏术——今年开春闱,初九日便是头一场,各地来的考生咸集京畿,保不齐鱼龙混杂的,倘或在这时候回宫,反倒怕有个什么闪失。


    大局为重,如此只得作罢。


    仪贞私下向几位嬷嬷念叨:“原还想仿照从前,办一办饮春宴呢!而今看来是赶不及了。”


    这话说得她自己心惊:意图利用几位嬷嬷向王遥递话是一重,意图利用赵娘娘当年的情分又是一重。


    何为近朱者赤,她真是越来越不负皇帝的教导了。


    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轻易起不得,第二天,皇帝就来了。


    噫!前些日打着沐贵妃的旗号都没能把他请来呢,真是稀客。


    仪贞新得了一支玉笛,正是爱不释手的时候,每日都要拿在手中把玩一阵,此刻叫皇帝瞧见,不由得微愣。


    “慧慧快去倒茶。”前些天从皇帝那儿讨来的好茶如今只剩瓶底一点儿了,恰够沏上一壶。


    醇茶最该配果子。仪贞将玉笛收起来,洗了手,便接过宫人提来的攒盒,亲捧到皇帝面前高几上。


    皇帝又瞥了那支笛子一眼,忍不住说:“玉笛用于赏玩还罢,真要吹奏的话,音窄了些。”


    仪贞正捏了一颗芝麻象眼要往嘴里送,闻言欣然受教,点着头又问:“陛下的笛子是什么做的呢?那个听起来好,辽阔的也吹得,婉约的也吹得。”


    “笛子么,终归是竹制的最佳。”皇帝略将她打量一二:“先利其器是对的,不过究竟意境如何,吹笛人的功底更要紧…”


    仪贞闻弦歌而知雅意,立马吹捧道:“陛下的造诣、胸襟岂是凡俗之辈能望其项背的?我不贪进,无非自娱自乐而已,若能学得陛下一二分皮毛,就是大造化了。”


    怪道她忽然想起了学吹笛,是要他教她吗?皇帝的神情有些微的不自然——这要求提的不是时候,不知要等到何时……


    竟全没想过断然拒绝。


    他皱了皱眉,说:“随你吧。你既然闲着无事,不妨与几位婕妤作伴,别总去扰着贵妃。”


    说着抬起右手来,将左边的袖口捋了捋,方才端起几上的茶杯,慢饮了一口。


    这动作由他做起来,不仅自然,且非常娴雅优美,仪贞欣赏了片刻,随后才琢磨起来,他又打算做什么。


    她勉强笑了笑,故作善解人意道:“几位婕妤新入宫,伴驾的时候多,难得闲下来,我怎好去讨嫌?或者陛下给个明示,往后您要见哪位,我就去其他三人那儿。”


    这是打听起他的试探结果来了。皇帝目光微沉,想起苏婕妤无人时偷偷透给他的话。


    四个女人进宫不止是王遥许诺给她们家族的荣耀,她们身上还担负着一项重任:承宠有孕,诞下储君——不论手段。


    原来做个傀儡皇帝还不是天底下最屈辱的事儿,他们要他做配种的牲畜。


    这种难以启齿的事情,谢仪贞不必知道。


    皇帝将茶杯轻轻抵在唇边,垂下眼皮细嗅这香雾,以此掩盖必定狰狞的眸色。


    余光却瞧见几上的攒盒忽然悄悄转动起来。原来大圆盒中果点样式繁多,拢共有十来种,每一样的数目便不算多了。仪贞不留神将那芝麻象眼吃了快一半,颇觉不好意思,自以为趁着皇帝不觉,将攒盒调了方向。


    皇帝扫了一眼自己面前满满当当的玫瑰搽穰卷子,简直气笑了。


    他无法明白,这些年在宫里枕戈以待,并不能将她磋磨成另一种模样。


    缺心少肺,真是她的护身符。


    也好。他不禁喟叹一声,可依旧觉得有哪里不对。


    又重新审视了一回攒盒,他撩起眼皮,目光如炬地投向那张浑然不觉的脸:“朕似乎记得,你说你吃了芝麻要起疹子。”


    什么时候?她说过这话?仪贞脑子转得飞快,眼珠儿却动也不敢动——真想不起来了,该怎么描补呢?


    “皇后真是贵人多忘事啊。”皇帝似笑非笑的,心说就她这撒谎的水准,该庆幸识时务得早,没有一直跟他拧着来。


    桩桩件件,好歹有他记着。


    “岂敢岂敢。”圆不回来了,索性装傻充愣吧!仪贞迎上皇帝的眼光:“陛下还没告诉我,今儿打算驾幸哪儿呀?”


    哼。皇帝抿了抿唇,笑意淡下来:“朕去瞧瞧武婕妤。”


    苏婕妤的话也不可全信,不过依着次序,他该去武婕妤那儿了。


    即便抛开棋子的身份来说,武婕妤的言谈举止亦甚是可厌,唯一的长处大约是有胆量。


    皇帝刚坐下来,就隐约嗅见一阵异香,来源自然不是他手边的香茗。


    他因问:“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申时末了。”


    难怪这么开门见山。他抬眼,不加遮掩地端详含羞带怯立在自己面前这个女人,娓娓说着自己这盏茶她费了怎样的工夫、花了怎样的心思。


    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她想要的不过是一种象征罢了,不必非来讨他的欢心。


    皇帝很想开口给她指一条明路,但周身腾起的热意渐渐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王遥这一手着实有些穷途末路了的意味,他站起身来,觉得该走了。


    “陛下!”但破釜沉舟的人,是决计不肯回头将他们丢弃的东西捡回来的,武婕妤的脸上始终带着巧笑倩兮:“天色晚了,陛下不留下来吗?”


    皇帝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偏首问她道:“你的父亲,出自并州武氏?”


    “正是。”既然敢走这一步,武婕妤当然无惧后患:“父亲乃是旁支所出,自来不曾沾过祖宗余荫,凭着犬马之劳才有的今日。”


    好一个犬马之劳,只不知是做了谁的犬马。皇帝不打算反驳她,接着道:“那么五服内的呢?你有多少堂兄弟、堂姊妹?


    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已经染上了绯色,越发艳绝,凤眼里也泛起水光,自持不再,唯剩下言语,还强撑着干戚以舞。


    武婕妤知道,自己赢定了。


    她扬一扬嘴角,答道:“妾有九位堂兄,五位堂姐,一位堂妹。”


    倚门而立的人实在是强弩之末了,竭力仰着头,双肘往后抵着,沉默如玉山将崩。


    武婕妤缓缓走过去,意图搀扶住他:“陛下…”


    不料眨眼间,天翻地覆,局势掉了个个儿——武婕妤被重重按倒在地,一双手死命掐住了脖颈,离昏厥过去只有一线之隔。


    皇帝依旧满面春色、不能自已,但眉眼间的阴鸷已毕露无遗,哑声道:“朕现在掐死你,不外两条路走。一是你的武家和你的掌印大人认为一个你无关痛痒,又不是没有更好的填来;二是他们大动干戈,当即要废了朕,以命抵命给你报仇,然后呢,武王二家共掌天下,男的做王侯,女的做公主,干干净净,皆大欢喜。”


    他像闲话旁人平生似的,嗤笑了一声:“朕未必能活,至于你,必死无疑!”


    无须武婕妤回答,他愈发收拢了十指,心意已决。


    “不!”将死之人却不肯认命,不知拼尽了多大的气力,终于将千钧之重的手臂抬了起来,壅塞在喉头的嘶吼不过低如蚊声。


    皇帝眉头紧锁,聊胜于无地松了半丝儿力道:“遗言?朕不会替你…”


    “陛下,妾知罪了…”


    真有意思。皇帝从前都不知道,为臣为妾,真谛原来在此。


    他“嗯”一声:“知道了。”


    武婕妤刚从鬼门关挣出来,哪还经得起再捏一次?登时涕泗横流,胡乱挥动起两只手,求他高抬贵手放过自己一回,又生怕挨着碰着他多了,再惹恼他几分。


    没多会儿,一张脸青中透白,较伥鬼只缺两枚獠牙。武婕妤竭力张着嘴,做出一个“将功折罪”的口型。


    这般狼狈不堪,比自己也不遑多让了。皇帝总算稍出了口恶气,兼之确实体力不支,便借势撒开了她那条紫胀的脖颈。


    没了支撑,他复又靠在一旁的椅腿上,喘匀了气,抬手按住椅面儿,咬牙一撑,稳稳坐了上去。


    织金妆花缎贴里一擞,再看不出半分窘迫。他恢复了惯常好整以暇的神态,伸手一比,示意武婕妤上前来。


    不得不说,皇帝是摆弄人心的一把好手。方才那一句一句的逼迫煽动,其中厉害武婕妤不是没有反复掂量过,然而事前筹划的万无一失,尚不能令武婕妤笃定,她背后的人一定会保全她。


    人心,是这世间最难揣测的东西。


    她跪在了皇帝跟着,俯首帖耳地等候他的发落。


    皇帝微微俯身,拔走了她头上寿字金簪:“手帕给朕。”


    武婕妤不敢稍有迟疑,忙不迭地取出袖中月白绸帕,双手奉上。


    皇帝没接,略嫌圆钝的簪脚在手腕上比了比,选好位置,以力为刃,狠狠划了下去。


    点点猩红落在明净绸面上,武婕妤身为弃子的颓丧渐渐退去了,翻涌而来的,是身为一个年轻女子的羞愤难当——她怎会曾以为这是件可以争荣夸耀的美差?


    “朕不做牲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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