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哥气色如何?”孙锦舟来汤泉行宫面谒皇帝,仪贞也在,不急于看信,只先问这亲见之人。
孙锦舟道:“娘娘宽心,骠骑将军为战事日夜操劳,若说他满面红光、神采飞扬,那纯属奴才信口胡说,不过伤势确实大有恢复,将军毕竟春秋鼎盛,勤加保养,总不会有后顾之忧。”
“如此便好。”仪贞颔颔首,起身向皇帝福了福:“药熬好了,妾告退。”
“不问问信里写了什么?”皇帝回内间时,仪贞已经将药喝完了,正捏着枚蜜饯慢慢磨牙。
“二哥哥身子骨好了,我便放心了。”仪贞微微眯起眼——甘草杏干酸甜可口,吃多了牙都要倒了,她得竭尽全力才不露出龇牙咧嘴相来。
皇帝似笑非笑:“孙锦舟适才说,你对朕有怨气。”
“这是挑拨离间!”仪贞气咻咻道:“陛下,我对您的忠心耿耿,还需要猜疑吗?”
旋即咂摸出不对来,狐疑道:“孙秉笔?为何说这样僭越的话…必然是二哥哥不曾遂他们的愿,他们要从我这儿下手呢。”
“你倒会见缝插针。”皇帝终归不置可否,又说:“手伸过来,再给你把一把脉。”
仪贞从善如流,不忘拿帕子叠一个迎枕,将手腕搁上去,皇帝两根指头搭在那一截皓腕上,略侧着头,是个细堪的模样。
说也奇怪,年轻男女这样贴近,好像彼此都没品味出什么旖旎意思来,光风霁月得很。片刻,皇帝收回了手,说:“你若是不嫌苦,可以再喝两剂。”
仪贞皱起鼻子,说:“左右我也没什么不舒服,就不浪费汤药了。既然是固本培元的方子,不如陛下喝些,权当保养。”
她怕苦,他就不怕了?皇帝乜她一眼,没答话。
可仪贞是真觉得皇帝不怕苦。不怕苦和不觉得苦又不是一回事儿,按这位的心性,只要是有裨益,什么苦不是坦然受之?
她有点底气不足,压低了嗓音,说:“我担心那香,多少还是有妨碍…”
皇帝闻声又瞧了她一眼,神色未动:“已经撤了,无妨。”
仪贞“嗯”一声,向来会顾左右而言他、插科打诨的人,此时忽然才思枯竭了似的,没能将眼前一瞬轻巧揭过去。
气氛微凝着,但并不是叫人难堪的那一种,倒像是,一碗杏仁酪,静的,白的,不必搁糖便有淡淡的香甜。
仪贞心念微转,问:“陛下,咱们在行宫里过年吗?”
皇帝不知她这是又想到了哪一出,愣了愣,才点头说:“若无意外,便是。”
那也好。省得车马劳顿,年关底下还折腾一通。
仪贞站起身来,隔着窗唤慧慧,让做两盏杏仁酪。
去皮的南杏仁要泡上一夜才能拿来磨浆,幸而厨房里的大师傅原本打算今日以杏仁入菜,预先备好了。这做酪的工序算不上繁琐,单是费功夫罢了,待慧慧将两盏酪呈进来时,天已经擦黑了。
皇帝午后离开了一趟,这时候再回到咏絮阁来,心里别别扭扭的,好像自己是为了一样吃食巴巴儿候着一般,他又谈不上爱吃杏仁酪。可要说不是为了一口吃的,还能说是为着什么?
仪贞对此全然不知,见着他来了,眉眼弯弯招呼道:“陛下来得刚巧!我正担心炸鹌鹑冷了就不好吃呢。”
当真担心,怎么不差人去请他?不过怕他耽误了她吃这口新鲜罢了。
他板着脸坐下来,任人伺候着拿热巾子擦了手,回过身,小膳桌上已经铺排好了。
仪贞挽了袖子、卸了镯子约指,将一盏杏仁酪端到他跟前:“陛下尝尝合不合口味?若嫌不够甜,这儿还有蜜呢。”
皇帝依言执起小瓷匙,却没有立时舀下去,目光落在那一盘焦香浓郁的炸鹌鹑上,微微皱眉:甜酪配炸肉,哪有这种吃法?
仪贞见他这嫌弃的模样,就猜到他没吃过这东西。另取了个碟子在面前,搛出最肥嫩的那只鹌鹑来,手里一面拆,嘴上一面解说道:“宫里面讲究饮食清淡,固然是治气养生、延年益寿的正理,不过长年累月这么吃,也太没意思了些,偶然破戒,长命百岁才有滋有味嘛。按说这东西咸津津的,佐酒最妙,不过眼下没有好酒,杏仁酪甜甜糯糯的也不赖。”
肉和脆骨都留下来了,堆了一碟子,推到皇帝面前。她满脸乐于分享的恳切:“快尝尝吧!”
皇帝忖了忖,方才提起筷子,挑了一块儿,不忙送进嘴里,只道:“听起来,你酒量颇好。”
仪贞抿嘴一笑,不无得色:“小时候父亲回来,家里常炸这个,供他下酒。其实呢,母亲也爱吃,只是嫌拆起来麻烦,手上沾了油、或者被小骨头划着了,父亲便忙着替她拆,一时顾不上我们这些小的,二哥哥就偷偷分酒给我喝。”
她是在暗示他吗?皇帝犹疑着,眼神在那盘撒了各色佐料、油滋滋的鹌鹑上睃巡,心中十分理解谢夫人为何不肯亲自动手。
他想挑个好拆解的,可惜方才仪贞显弄的时候,他只顾听她聒噪,竟没留心,这会儿根本无从下手。
那就不替她拆——他又不是她父亲,何必惯着她!
可是…拆点子鹌鹑肉罢了,哪又称得上娇惯,说出来倒显得他往常苛待过她一般。
正为难之际,仪贞已经自个儿拣了一个,正擎着一截儿腿子肉,说:“不过要我说,还是连着骨头自己吃,滋味最正。”
皇帝不禁有种受了戏耍的愤懑,想要斥责她两句,无奈罗织不出实打实的罪状,唯能瞪她一记,怏怏作罢。
仪贞没瞅见,喝饱喝足,又要人端来热水并无患子香丸浣手。
素日里甜馥的花香果香闻惯了,如今嗅着无患子的气味倒很沁人心脾。热水泡得手指头都舒展活络了,仪贞十分惬意,洗漱一通,觉得是时候钻进熏好的被衾里窝着了。
皇帝却没遂她的愿,说:“夜里吃了那么些荤腥,不怕积食?出去走走吧。”
外面多冷啊!仪贞腹中一百个不乐意,她又不是饮露餐英的仙女儿,人间烟火她受用得很,哪会积食?至于皇帝——他就吃了自己拆的那一小碟儿肉而已,也能算多吗?
然而…她暗自挣扎了片刻,终究不得不舍命陪君子,“哦”了一声,站起身来,隔门吩咐慧慧她们取大衣裳、备灯笼。
“不必旁人跟着。”皇帝抬手接了大氅披上,自己微微扬着下颏系束带,又对仪贞说:“你寻双靴子来穿,动作也利落点儿。”
这是散步还是行军哪?仪贞只敢腹诽,面上乖觉得很,扭头吩咐道:“别选那双铺翠缀珠的,走起来会‘沙沙’地响。”
皇帝听见了,表情有点儿奇怪,不明白她这特地叮嘱一句是图个什么。慢了一拍才说:“外面路上兴许还有残雪,踩滑了或是踩湿了都不好,跟响不响有什么干系?”
居然是这个缘故。仪贞受宠若惊得纳罕,索性噤了声,低下头聚精会神地打量靴子。
皇帝回过味儿来了——她还记着被他挑剔过走路笨重的仇呢!
小心眼儿。他挑了灯笼,等她收拾停当,便转身兀自走在前头,也不再打算拉她了。
横竖行宫里的路都很平坦,纵是配合几处景致而铺的石子路也不怕硌脚。
仪贞踩了双掐金挖云的小靴,走起路来甚是轻盈,便颇有兴致地跟在皇帝身后,步步点在石子花纹的中心上。
今夜是十九,月亮尚还很圆,曜曜挂在枝头,从她这儿望去,真有几分蟾宫折桂的意思。
“你缩在朕背后…”皇帝疑心她捣鬼,冷不丁地回身要捉现行,撞上她两眼向往地仰着头,不由得顺着她的目光追出去。
青帝万里月轮孤,扫尽浮云一点无。
适才那点孩童似的斗气如云散风流,他缄默不言,长身伫立在旷远天地间,清凌凌的月色落在他面庞上,勾勒出一段恓切与介然。
仪贞没由来地喉头微哽,不由自主地放眼四顾,近处树影婆娑,远处宫灯点点,虫鸣未歇,绝非空寂杳溟之地,她不该这般感到被放逐。
她向前走去,到了与皇帝并肩的位置,心下略有茫然,旋即伸出手去,大抵是想接过皇帝手里的灯笼。
皇帝似有所觉,侧首向她投来目光,一时竟没有言语。
直至她的指尖落在红木提杆上,他才失却了耐心,“啧”了一声,干脆将灯笼换了只手。
仪贞脸上难免讪讪的,暗里合计:她与皇帝,勉强论个盟友,都是她高攀了,到底不比青梅竹马两心相知、两心相悦的。他此刻显而易见的落寞,她确乎不能视若无睹,实在是该有个体己的人儿陪在他身边——自己不够格,还得沐昭昭出马。
主意打定,她熨帖地为皇帝理一理大氅,婉声道:“这儿离琼芳斋还有一程子路,我叫他们传一架暖轿来,陛下去瞧瞧贵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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