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 大结局(上) 金陵台
七个月后, 兵临城下。
准确地说,是沈鹤书带着一群所谓的“民间起义军”,站在了宫门之外。
七个月前, 容羲大婚之日,即将过门的新娘子逃婚, 引起一阵轩然大波。与之一起的,还有被人刻意压下去的另一桩事——当姬礼听闻她被沈鹤书下.药之后, 怫然大怒, 一纸圣旨, 直接将沈鹤书贬出了京城。
他原本可以直接要了对方的命。
提笔落朱墨时, 姜幼萤正被宫女扶着、坐在一边儿。殿内香雾缭绕,她与姬礼之间隔了一层薄薄的水纱。女子一手不自觉地搭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之上,一边有有几分不安, 偷偷望向桌案前、一身龙袍的男子。
他已然不是少年。
眉眼褪去了当初的青涩, 目中闪过一道阴冷的光,他紧紧攥着笔,修长的手指几乎要将狼毫折断。
“皇上,您……”
肖德林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擦了一把冷汗。
姬礼紧攥着手里头的东西,右手顿了片刻,“啪嗒”一下, 竟硬生生将狼毫从中斩断!
殿内的宫人见状,哗啦啦地跪倒了一地。
“皇上息怒!”
“皇上息怒——”
男子垂眸, 没有望向一侧的宫人, 冷冷扫了那份皇诏一眼,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传下去罢。”
说罢,便十分厌恶地丢了笔杆。
姜幼萤知晓, 有那么一瞬间,姬礼对沈鹤书动了杀心。当他被容羲告知事情的真相时,她在男人眼底看到了一种巨大的、无法遏制的、铺天盖地而来的愠怒之意。这愠意一下冲昏了他的头脑,让他失去了理智。
那晚,姬礼从容羲手中接过她,整个容府、整个皇宫,都安静得不像话。
他坐在床边,扣住她细软的手指,守着她。
他处死了沈鹤书的心腹,一纸皇诏,将沈氏贬为庶人。
永生永世,不得归京。
这是姬礼留给沈鹤书最后的情面。
至于其中原因,姬礼没有明说。不知晓真相之人,似乎也习惯了当今圣上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姬礼也懒得去同旁人明说。
他一向是这般……肖德林颤颤巍巍地将圣旨取过去,轻轻叹了一口气。
好好的大喜的日子,却折腾出这些事儿,任是何人听了,都不免叹息两声。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翻过去了,可谁知,沈鹤书出京后,竟使了一招“金蝉脱壳”,与姬鸷寒狼狈为奸。
两人煽动民怨,以“征讨暴君”为名,一时间,皇宫内外一片惊惶与狼藉。
当听说沈鹤书带着揭竿而起的民兵和姬鸷寒手中的兵队来到城门下时,姜幼萤的右眼皮猛地一跳。这些天她都没有怎么睡好,虽然孕吐的日子已经过去,可身子仍是不适,肚子也大了好几圈儿。
这些天,姜幼萤总是莫名觉得胸闷、心悸,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厢她还在屋里为腹中的孩子精心制着虎头帽,就听到前边传来的消息。执着针的手不由得一抖,险些将手指扎破。
绿衣见状,忙不迭上前。
“娘娘,您小心些。针线费眼睛,您歇息歇息。”
她又怎能歇息下来?听了那消息,只觉得着急。
赶忙让人准备轿辇,往坤明宫去了。
挺着九个月大的肚子,柔臻和绿衣唯恐她闪失了,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皇后娘娘如今肚子里怀的,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是以后的嫡公主或嫡长子。
赶到坤明宫时,宫门口正停着臣子的马车。即便此时姬礼正在殿内与大臣商议要事,守门的宫人也不敢拦着姜幼萤。她刚踏入殿,便看见帘子后姬礼正在与一名身着官袍的男子正在商讨着什么,珠玉帘子险险垂下,依稀遮挡住了他的身形与面容。
姜幼萤没有上前去打扰他们,而是规矩地站在门后,候着那位大人。
姬礼与那位臣子的声音有些低,姜幼萤听不真切。只是悄悄地瞧着龙袍男子的侧脸,从内心深处忽然涌上一阵感慨。
今天的日光很是舒服,不晃眼,温柔地洒落在姬礼的面容上,在他坚毅的轮廓边镀上了一层浅浅的光。
他已然不是当初那个莽撞、青涩的少年。
正在出神间隙,甬道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姜幼萤微微侧首,只见凌桓意匆匆下马,迈入宫门。
见了候在门口的姜幼萤,这位凌将军先是一愣,而后恭敬地朝她一礼。他看上去行色匆匆,先让肖德林通报了,而后走入正殿。
一刻钟后,凌桓意又从殿内走了出来。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姜幼萤总觉得他的神色看上去较先前要严肃上很多。
他抬头,见皇后还驻足此处,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就在其欲告退之际,姜幼萤突然出声将他唤住。
“凌将军。”
黑衣男子顿足,“皇后娘娘。”
看着凌桓意面上严峻的神色,姜幼萤愈发觉得心底不甚踏实。对方对她一向恭敬客气,几乎也是有问必答。
姜幼萤看了一眼殿内还在垂首思量的姬礼,将凌桓意领至另一边。似乎怕他有其他顾虑,姜幼萤又将身侧的绿衣与柔臻遣到别处,小心地问他:
“凌将军,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沈鹤书与姬鸷寒兵临城下,她是知道的。
凌桓意扣着腰间弯刀的手一紧,看了一眼女子挺着的肚子——皇后原本就生得好看,即使鲜少与她接触,人在外,也有所耳闻皇后娘娘的窈窕风姿。如今她怀有身孕,乌发半挽,些许青丝险险垂落,更是为其增添了几分妩媚绰约。
她的声音轻轻的,绵绵的,像是一片洁白、无暇的云。
凌桓意不忍欺骗她,只道:“前朝之事,娘娘无需关心,安心养胎即可。一切都有皇上定夺。”
再过上一个月,甚至要不了一个月,要是临盆之期。
太医所说的足月是下个月中旬,如今姜幼萤挺着肚子,已经有几分吃力了,却还是道:
“沈鹤书,他是不是想要谋.反?”
凌桓意一顿,不语。
“他是不是想拥护姬鸷寒上位?”
对于这个所谓的荀南王,姜幼萤一向没有好感。
见他还是沉默,姜幼萤心下了然,只是有一事不解。
“他们哪里来的人马?”
对于荀南王,姬礼一向都有所提防,更是将大部分军队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上,不容外人觊觎。
闻言,男子扣于宝刀上的手指微微一动,须臾,抬头看了姜幼萤一眼。
这一眼,姜幼萤在其中看见许多艰涩的味道。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他一字一字,几乎是咬出这句话。
言语之中,有愤愤之意。
“沈鹤书在京时,就早有逆反之心,时常在京城中散步谣言,诸如圣上残暴不仁,随意虐杀臣子宫妃之言论。投于荀南王麾下后,更是愈发猖獗,煽动百姓起义。”
“宫墙之外大多都是百姓自发的起义军。”
所打的,都是征讨暴君之名。
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崇信妖妃。这样的暴君,人人恨不得诛杀之。
姜幼萤忍不住朝宫门外的方向望去。
隔着一道又一道宫墙,一条又一条甬道,她却似乎能看见高高宫门之外乍起的硝烟。那翻滚的阵阵狼烟、百姓们的布衣、自发而起的号角声,伴随着训练有素的马蹄声阵阵,势必踏破这道巍峨的宫门。
姜幼萤紧紧攥着垂下的袖口,手指纤细,关节暗暗泛青。
一张小脸儿上也依稀有了青白之色。
她似乎听到了宫墙之外的旗鼓声喧天。
她不解,不明白,沈鹤书与姬鸷寒究竟是有着怎样的号召力,能将这么多百姓迅速集结起来,让他们拧成一根绳子、化作一把刀。这把锐利的、锋芒毕露的刀,直直指向大齐宫殿深处,直直指向那庄严肃穆的龙椅。
沈鹤书与姬鸷寒的目标很明确,他们要扳到姬礼,要姬礼声名狼藉。
短短八个字,竟听得她有几分胆战心惊。
后背隐隐冒出了些冷汗,先前离开京城,前往燕尾时,她便听闻京城内有暴君肆虐成性的传闻。先前她与姬礼一样,都是不以为意。毕竟姬礼最不在乎的,便是旁人对他的评价。
他是那般我行我素。
从燕尾回来后,她愈发发觉形势的严峻。
那些谣言指向她、指向姬礼,从未停歇过。
原本温柔清浅的日光突然变得灼目起来,落在凌桓意的面容上,愈发衬得他面容清冷。他眼中闪着晦暗不明的光,一圈圈光影下,亦是他的忧心忡忡。
站得有些累了,姜幼萤往墙边靠了靠,一手撑住了腰身。听了对方方才的话,她似乎还有些不相信,下意识地反驳他道:
“即便是谣言,怎么也能有……”
能有这么大的势力,能有这么多的人!!
她咬了咬发白的下唇,不知是不是一直没有喝水的缘故,唇部有些干裂。
眼中微光一闪,女子抬了抬头,再度望向身前的男人,企图从他的面容之上看到一丝破绽。
凌桓意的右手从弯刀上挪开。
“娘娘。”
对方突然唤了一声她,语气有些沉重。
“您被皇上保护在宫里头,呵护的好好的,全然不知晓宫外的满城风雨。”
这凤鸾居,这偌大的齐宫,就是一道完好无暇的屏障,彻底隔绝了宫外的风声。
或是说,这是姬礼特意的保护。
她如今正听不了那些脏东西。
“您一直都在皇上的羽翼之下,他不允许我们同您说这样的话,不允许我们向您透露出一丁点儿风声。”
“可您也知晓,这些年来,百姓对皇上,对您的评价。”
他们说凤鸾居那女人是祸水,是不知廉耻的荡.妇,成日在坤明宫说那些狐媚子话。
祸国殃民,使大齐百姓受难。
“娘娘。”
凌桓意看着她。
“这人心,就像是一道口子,扯开了,再愈合上,就难了。”
沈鹤书与姬鸷寒正是利用了这其中的道理,才敢这般肆无忌惮。
姬礼先前是脾气不好,或是说,他现在的脾气也不是很好。
“皇上将所有的温柔都给了您,他听您的话,您让皇上收敛了满身的利刺。如今皇上一扫先前作风,勤勉执政,还与燕尾结盟,收复了先帝割让出去的三座城池……可百姓却不管这些。在他们的认知里,当今圣上,还是当年的那个模样,一旦这形象根深蒂固,那便是极难改变的,再加上沈鹤书与荀南王刻意的煽风点火……更罔论,前些年皇上为了找您,为了逼您出来,做了怎样的事……”
这件事可是大齐百姓看在眼里的。
他在及冠礼上,命人从京城找来十二名年轻貌美的女子,当作祭品,献祭上苍。
……
这一件件往事,姜幼萤仍历历在目。
她还记得,自己离开姬礼、离开齐宫的那三年,姬礼为了找她,彻底疯了,他不顾外人对他的唾骂,不顾臣子的质疑,他软禁了自己的生母,他落下“草菅人命”的名头。
这名头,这帽子,一旦安上去,再要取下来可真就难了。
听凌桓意越往下说,她便愈发觉得呼吸一寸寸加重、发难。
一字一字捶打在她的耳朵上,脑海里。
就在她出神之际,忽然听到一声“皇上”。姜幼萤回过头,才发现姬礼正立在他们身后,不知站了多久。
他的身量高大,可龙袍的袖还有些长。宽大的袖摆随风微摆,一朵粉白的花瓣忽然沾在男子的前襟处。
姬礼乌发垂下,迤逦如一片旖旎的云。
待他走近,姜幼萤才看见,他手上还执着一物。
明黄色的帛书,应该是皇诏。
“皇上。”
姬礼朝她走来,也不知有没有听见方才她与凌桓意说的话。
“怎么站在风口处,当心着凉。”
正说着,便伸出手扶住姜幼萤的右臂,她的小臂极为纤细,像一块白白的藕节,包裹在华丽的衣裳下,让人能一把握住。
姜幼萤怔怔地被他带到另一边,一侧的凌桓意见状,识趣地一礼,退了下去。
他方才在殿中刚饮过药,身上还残存着中药淡淡的苦味。他一探袖,袍间的香气便飘散了过来,清冽好闻。
姬礼扶住她,手掌发紧。
“怎么不带着宫女就跑出来玩?”
“我听闻,前朝……”
不等姜幼萤说完,对方打断了她的话。
“前朝无事的,你不要听他们乱说。”姬礼的声音轻轻的,像一道温暖的风,将她整个人裹挟。
姜幼萤扬起一张小脸儿,看见他鸦青色的睫羽细细密密垂下,像一扇小帘子,遮去了些光影。
男子眸光潋滟,清浅而温柔。
“他们都是在吓唬你玩的,没有什么要紧事,无非就是有小兵小卒起了些不该有的心思,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姬礼的语气淡淡的,似乎毫不在意。
“阿萤,有朕在呢,不要怕,乖乖回去养胎,嗷。”
言罢,他揉了揉姜幼萤的头发,转过身同绿衣道:
“带皇后回凤鸾居。”
说也奇怪,姜幼萤明明方才还满心焦虑,一看到姬礼的眉眼时,心中的担忧竟一下子被驱散。听着对方的话语,她如同被控制了一般乖巧地点点头,见状,姬礼勾了勾唇,瞑黑的瞳眸中荡漾起一抹温暖的笑意。
“那皇上一会儿,来不来臣妾这里用膳。”
她轻轻揪了揪男子的衣袍,还如小姑娘一般,有些羞赧。
“嗯。”
姜幼萤一下笑开。
她笑得无声,抿着粉嫩的唇瓣,唇角边有两个淡淡的梨涡。姬礼也是有梨涡的,只是他不经常笑,久而久之,唇角的小梨涡居然淡了下去。
姜幼萤踩着宫阶离开了。
姬礼一寸寸收回目光,偌大的园里,女子藕粉色的身影点点消之不见。一侧的凌桓意走上前,还未来得及出声,天子便将手中诏书扔在了他怀里。
凌桓意愣了一下,将其展开。
字迹遒劲奔放,还带着些淡淡的墨香。
墨迹未干,扑面而来的是令人忍不住呼吸一顿的严肃之感。凌桓意一字一字将其读完,猛地抬头。
眼底尽是震愕:
“皇上……”
当真……要如此?
姬礼似乎预料到了他的反应,面色平静。
他半低下头,扣了扣手指上的扳指。那枚扳指莹绿,更衬得他手指修长白皙。
像玉一般,无暇,矜贵。
沈鹤书就是想将这块玉打碎,就是想往他身上泼脏水。
对方急不可耐,想看他声名狼藉。
“桓意,荀南王呈上来的卷宗,你可看过了?”
时至如今,姬礼的声音仍是平淡,让人听不出半分波澜。
凌桓意不知皇上用意,只得点点头,如实道:“回皇上,属下看过。”
姬礼用下巴指了指那道皇诏,“那就吩咐下去,朕同意他们的要求。”
“皇上!”
扑通一声,黑衣之人竟直直于他脚边跪下。
“不可,您万万不可这般!”
这一声,他唤得万分凄厉,惊扰到了一侧的肖德林。肖公公正带着一群宫女在院中洒扫,一转头,就看见凌小将军跪倒在皇帝脚边,一群人不由得一愣。
一时间,肖德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只得压低了声音,训斥左右:
“看什么看,仔细洒扫着!”
“……是。”
“……”
且说这边,日影愈发灼目,透过层层枝丫,撒在凌桓意面上。
他试图挽回君意:
“皇上,属下斗胆,恳请您收回成命!”
那份卷宗,他是看过的。沈鹤书与姬鸷寒在卷宗中写道,他们所打的,是京城百姓、是天下人的旗号,征讨的也是暴君。但他们并不想谋反篡位,更不想劳民伤财地去攻城,卷宗上写明了,只要求姬礼受罚。
毕竟姬礼是先帝唯一的骨肉,是唯一的、大齐名正言顺的帝君。
“皇上三思!”
凌桓意唯恐他真听了那份卷宗去,“沈鹤书是何许人?皇上您比属下清楚,他的话虽是那么说……皇上,您乃金枝玉叶之躯,岂容小人折损?您不可这般,万万不可这般啊!”
他仰着脸,望向身前那一袭龙袍之人。素日里万人敬仰、战功赫赫的凌小将军,竟也如此慌张无措。肖德林站在院内不敢看他们,指挥着人转过身去,余光瞥见皇上弯了弯身,将凌小将军从地上扶起来。
不知皇上对着凌将军说了些什么,只见后者一脸失魂落魄。
……
三日之后,皇城下了一场大雨。
空气中飘散着泥泞的味道,宫门处像是两三天没有人打扫,积了些灰尘。
姜幼萤坐在凤鸾居,绿衣端上饭菜,柔臻特意叮嘱过了,皇后娘娘如今胃口不好,要小厨房做些清淡点儿的补品。
“皇上今日还是没有空当吗?”
贵妃椅上的女子懒懒出声,下人上前,递上一双筷子。绿衣闻之,顿了顿。
“娘娘,坤明宫那边方传了消息,皇上抽不开身,让娘娘早些歇息。”
姜幼萤撇了撇嘴,有些食之无味。
姬礼整整三日没有来看她了。
他又同周围宫人吩咐,皇后如今身子大了,不能轻易走出宫去,有什么事儿,让绿衣同坤明宫传报。
只吃了一口饭,姜幼萤便将筷子搁了。养在宫里这么多年,倒是将她的嘴给养刁了。她悻悻然:“算了,撤了罢,本宫今日没有胃口。”
绿衣轻轻“哎”了声,赶忙吩咐着左右去收拾饭菜。
却在端盘子的时候右手猛地一抖,啪嗒一声,盘子碎了一地。
一侧的小宫娥忍不住惊叫出声。
声音出来后,她才自知失态,赶忙捂住嘴,给座上的娘娘磕头。
“退下罢。”
姜幼萤抬了抬手,她一向和善,没有去为难宫人。
这些天,她的右眼皮总是跳得飞快,胸口处也是闷得发紧。
……
金陵台内。
薄雾暝暝。
天色彻底阴沉了下来,屋外的雨声还未歇。淅淅沥沥的,像是怎么也解不开的毛线团儿,直绕得人心乱如麻。金陵台是一处皇家禁地,台高九十九阶,金陵台外是一条不宽不窄的金陵河,水流湍急,将此处与齐宫彻底隔绝开来。
金陵台内,跪着一位身着明黄色衣袍的男子。
“主子,到了。”
一阵脚步声响起,大门被人从外缓缓打开,屋内这才见了些光影。姬礼阖着眼,似乎没有听见门口的动静,嘴唇抿成一条冷冽的线,脊柱挺得笔直。
“出去罢,在外头守着。”
沈鹤书吩咐左右,下人应了声“是”,大门又被人缓缓合上了。
屋内未燃灯,只有一对白烛,供奉在佛像前。
硕大的佛像下,是一只草蒲团,男子正在此处,长跪了三日。
沈鹤书走进来,看着跪在地上的身形,从内心深处莫名涌上些快意。他故意在殿内踱步一圈儿,却见那身形未动——他就像一根柱子,撑起着九十九层台阶高的金陵台,笔直,挺拔,不曾有任何弯折。
更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屈服。
见状,沈鹤书有些恼了。
时至今日,他还能有这般从容不迫……沈鹤书慢慢将手指攥紧,几乎要将扳指捏碎!
他拖长声音,故意唤了声:
“皇上。”
姬礼没睁开眼,懒得理他。
冷风忽然穿过窗牖,卷起男子明黄色的龙袍。华贵的衣衫上,用金线勾勒出祥云的形状。沈鹤书瞧着龙袍上的游龙,忍不住一嗤:
“您如今,也落得了这厢境地。”
“皇上,您不能怪臣。”
“要怪,就怪您先前那般为所欲为,这才惹来民愤。”
金陵台下,皇宫之外,都是愤怒的人群。百姓们叫嚣着,要惩罚妖女!要求处决那祸国殃民的妖妇!!
也就是这种情形下,姬礼捧着皇诏,同全天下宣告——他先前的所作所为,皆是自己一人的心意,如今他知晓自己罪孽深重,愿意自囚于金陵台,长跪于金陵台前,忏悔之前犯下的罪过。
皇诏一出,全城哗然。
沈鹤书立于人群中,望着那抹龙袍,冷笑。
整整三日,佛像前的白烛已燃了整整三日。烛火是诡异的青白色,一点点将烛身吞噬,如今只留下满目疮痍的一小节。
面对沈鹤书的冷嘲热讽,姬礼面色平静,没有应上只言片语。
就在男人即将发火之际,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守门的小后生轻唤:
“主子,王爷在找您。”
沈鹤书回过头,恶狠狠剜了姬礼一眼。
“啪”地一声,殿门又被人从外带上了。
清风扑打至姬礼面容上,带着几分凌冽之意,男子这才缓缓睁开双目,望向那樽佛像。
忽然,烛火彻底燃尽,似乎有啪嗒一声,偌大的殿内重归于空寂。
只有一双眼,分外明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玉面菩萨像。
忏悔?
细数先前的罪孽?
姬礼目光灼灼,紧紧望向大佛的手指,这三日,他的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
这块玉真干净,真好看,若是能将佛像打碎,将这一小截摘下来给阿萤做只发簪,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第90章 . [最新] 大结局(下) ——正文完结——……
金钟寺的方丈曾同姬礼说, 他的性子阴冷顽劣,像是上天注定的一般。自打一生下来,便带了满身的戾气。
小时候, 他便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不喜与他人交流, 哪怕对方是他的生母。
八岁那年,因为皇帝将公主远嫁, 换得苟且偷生, 小姬礼亲手在自己的生父身上下了蛊。
甚至不惜以自己的身子、以整个大齐的命脉为代价。
直到十七岁那年, 姬礼遇上了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似乎胆子很小, 第一次见着她时,她穿了一件淡粉色的衣裳,裙尾处一抹嫩绿, 袅袅跪在殿下, 像是一朵荷花从绿叶丛中绽放了开。
小小的,嫩嫩的,粉粉白白的。
小心翼翼的。
她像是不会说话,更是不敢抬头直视姬礼。每当要与姬礼对话时,就慢慢从袖子里探出一根细白的手指。指尖微微颤着,一笔一划地在他掌心落下稚嫩的字迹。
她的字不是很好看。
有些笨拙,像她的人一般, 笨笨的,傻傻的。
姬礼收回手掌, 转过头去, 故意不看她。
可她的面容却清楚地烙在自己的脑海里——小姑娘梳着极为普通的双鬟髻,额前一帘细细碎碎的刘海儿,因是采秀宫最下等的宫人, 她所佩戴的珠宝也是十分低劣普通。髻上的碎玉珠子毫无光彩,可那对黑眸却是夺人,每每回头、侧首之时,好像有璀璨的星子落入了少女眼底。姜幼萤弯了弯眸,细长的眉也弯弯,羞涩而拘谨地朝他一笑。
在他掌心处,一点一点,颤抖着,写下两个字:
皇上。
他的耳根莫名红起来。
十七岁遇见一位姑娘,他终于开始学得温柔,学着对人微笑,学着轻声轻语的说话,唯恐再吓着胆小的她。
他终于开始学着,成为一名贤明的君主。
姜幼萤不知道,人前的姬礼,都是他精心扮演的。
为了哄她开心,为了不让她难过,少年笨拙青涩地扮演好“明君”的角色。每当批阅那一份份奏折时,姬礼总觉得心头处窝着一团怒火,让他恨不得当即停笔,直接将那成堆的折子尽数撕碎。
他毕竟答应过阿萤,要成为她的英雄,要成为全大齐百姓瞻仰、敬重的君主。
可他的根子却是坏的。
他坏,他坏透了,他没有同情之心,也极难与旁人共情。故此当他看见一脸娇柔可怜的白怜时,当对方泪眼练练哭得如梨花带雨时,姬礼的心中只有无尽的厌烦。
他嫌她麻烦。
“这都是每个人的命,她若是本就该死,你再多捞她一把,又有什么用呢?”
“这天底下可怜之人多了去了,阿萤,难道你要一个个地去帮他们么?”
“你太善良了。”
他不一样。
他本就是这……性根顽劣之人。
青白的烛火灭了,满室一片昏黑,男子跪于蒲团之上,无声地注视着眼前满面慈祥的佛像。他微微抬眼,佛像亦是垂眸,似乎在看他,须臾,偌大的“佛”忽然对他一笑。
恰在这一瞬,满屋子刮起了冷风,素白的帷帐被幽幽夜风带起,清明的月色亦是被冷风吹了进来,星雾迷蒙,一寸寸落入男子眼眸中。此处是皇家禁地,更是高达九十九层台阶,衬得周围的一切都十分庄严肃穆,一如那庭院内屹立着大钟的金钟寺。
恍然间,姬礼的耳边又响起悠扬的古钟之声——那般响亮的钟声,一下又一下,不知从何方悠悠传来,落入男子的耳中。
他看着那佛像,良久,冷冷一笑。
……
声讨姬礼的日子,定在了七日后。
沈鹤书花了整整七日,重新将祭台修整了一遭。
这祭台,是一年前姬礼及冠时,将十二名圣女绑上来的地方。一年之后,沈鹤书又命人将姬礼带到此处,高高的祭台下是成群的百姓,他们自发汇聚至此处,要亲眼见证着这位“十恶不赦”的帝王的忏悔。
按着沈鹤书与姬鸷寒的计划,他们虽然同百姓说,自己毫无篡位之心。不过当熊熊烈火燃烧起来之时,百姓定然会记起一年前的那道烈火。炽热的火舌燃烧着百姓的怒火,他们会叫嚣着,将姬礼从那高台上狠狠地摔下来。
到那时……姬鸷寒手握着酒杯,下人候在一侧,烈酒已然斟满了一整杯。面前的男子有几分熏熏然,眼底却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待到那时,他便可名正言顺地登基,取姬礼而代之。
这没有实权的荀南王,他做够了。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左右下人倒着酒,一口一句谄媚话,听得姬鸷寒更是飘飘然,整个人忍不住朝后靠去。
“王爷,您少喝些,明日还要去祭台呢,当心真喝醉了,明儿一早起不来,赶不上那盛况了。”
闻言,姬鸷寒又哈哈大笑了两声。
“沈鹤书呢?”
“世子呀。”
下人们对视了一眼,即便如今沈鹤书已被姬礼除名,可这一时间,他们还有些改不过去口。
“世子爷去了齐宫,好像……是去凤鸾居了。”
“凤鸾居?”
姬鸷寒将酒杯攥紧,一听见这三个字,稍稍清醒了些。忽然一道冷风拂面,吹得他冷不丁打了个喷嚏,而后,手指头泛着青白色,忍不住冷笑一声:
“又是那个祸水!”
待姬礼倒台,也没有那个祸水几天好日子了。
……
凤鸾居内。
姜幼萤被沈鹤书软禁了起来。
有了那道皇诏,沈鹤书在“民心所向”下,终于可以再度自由地出入齐宫。前脚刚踏入齐宫大门,后脚他就赶来了凤鸾居。
绿衣已经瞒不过自家娘娘,只好同她说了实话:皇上如今被沈鹤书囚禁在金陵台,面壁思过。
原先还担忧着娘娘的身子,怕她怀胎九月,受不了这种刺激。谁知,当皇后知晓这件事后,面色仅是稍稍发白了一瞬,而后,她扶着墙边儿缓缓坐下来。
“柔臻,绿衣。”
姜幼萤尽量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使自己快速平静下来。
可若是细究,还是能察觉出女子话语中微颤抖的底音。
“娘娘。”
绿衣上前一步,见状,几乎要哭出声来,“您……您注意着自个儿的身子,莫着急上火了。”
“本宫知晓。”
柔臻刚扶着她坐下,院内忽然响起一道脚步声,那脚步声极为欢快、愉悦,守门的宫女还想拦着他,却被沈鹤书左右侍人一把推开。
“臣沈鹤书,参见皇后娘娘。”
他穿着一身青白色的蟒袍,腰间束了块莹白的玉佩,身形略一伏低,玉佩泠泠然扣动刀鞘,铮然一声,有几分刺耳。
姜幼萤坐在殿上,冷眼瞅着他。
她原本就对沈鹤书没有什么好感,当知晓他的小人行径后,姜幼萤便愈发不给对方好脸色看。
一瞬间,她想起来先前方丈同她说的话。
前一世,沈鹤书也是打着为平民百姓的旗号,将姬礼囚于金陵台……
呼吸忽然一滞,连心跳也不由得加紧了。
见她面上一阵失魂落魄,沈鹤书眼中也闪过一道冷冽的光。右手一挥,让人将她周遭的婢女带下去。
绿衣连忙高声唤:“大胆!你们胆敢动皇后娘娘左右!”
可不等她说完,对方就恶狠狠地将她们都带了下去。
一时间,偌大的殿内只剩下姜幼萤与沈鹤书两人。
沈鹤书索性坐在姜幼萤面前,优哉游哉地看着她。
青白色的衣摆一拂,男子直视向她,只见女子敛目垂容,像是一番乖巧之状,那可隆起的肚子,却让人十分碍眼。
沈鹤书抑制下心中的不适,皱了皱眉头。
“皇后娘娘。”
耳边响起一道低缓的声音,姜幼萤抿了抿唇,没有理会他。
“阿萤。”
对方忽然凑上前,带起一尾清风,那风冷幽幽的,还有些呛鼻。
“阿萤,你是在怪我吗?”
沈鹤书眨了眨眼睛,问得很认真。
“阿萤,你莫怕,我不会伤害你。”
“大齐要变天了,姬礼他要倒台了,他先前那般随心所欲,就应该料到今日的下场。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怨也怨不得旁人。虽然如今他备受百姓声讨,不过你也莫怕,阿萤,有我在,那些征讨声不会牵连到你头上。你且在此处……安心养胎。“
沈鹤书看着她,神色温柔。企图从她的面容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动容。
“到时候天下变了,荀南王答应过我,不会对你下手。你不用害怕,阿萤。”
“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也无须担心,一个人安安生生地把孩子生下来。到时候,到时候……”
越往下说,他的声音中竟有了几分殷勤之意。
姜幼萤只觉得他聒噪,吵得她整个人头疼,太阳穴却忍不住突突直跳。腹中有些胀意,她微微往后仰了仰身子,伸出手按住了太阳穴。
突,突,突。
太阳穴仍是跳得厉害。
右手笼于袖中,袖口处袖了朵粉白色的桃花,手指却微微泛青。姜幼萤手上的力道一寸寸加紧,袖口也被她攥得褶皱不堪。就在沈鹤书欲上前之时,院内忽然响起了阵脚步与高唤声,几道乒乓的兵器交接声之后,一个人闯入殿中。
阴沉着眸光,面色不虞地望向堂上。
姜幼萤与沈鹤书皆是一愣。
“容羲?”
沈鹤书也沉下眸光。
容羲站在逆光之处,看了殿内的姜幼萤一眼,见她安然无恙,男子稍稍舒了口气,而后将一块令牌自腰间高举起来。
一见着那块令牌,左右宫人忙不迭跪倒一地。
沈鹤书亦是神色一变。
“容某奉圣上之命,执京中兵权,特在此保护皇后娘娘。尔等休得放肆!”
容羲面不改色,字字铿锵有力,手中令牌微微一晃荡。晃得沈鹤书面色发白,回头望了女子一眼。
恨恨同左右道:“走。”
待他的身影完全离开院门后,容羲这才将执着令牌的手放下。
姜幼萤不可思议地望了那令牌一眼,容羲淡淡道:“别看了,是假的。”
“……”
那沈鹤书怎么能不发现破绽?
似乎预料到了她要问什么,容羲开口:“先前见过这副令牌,凭着印象,伪造了八九分像,他若不靠近,看不出来的。”
姜幼萤点点头,轻轻说了句:“谢谢。”
容羲神色微微一顿。
他垂眼,恰有微光洒落,男子鸦青色的眉睫动了动,放缓了声音:
“娘娘照顾好身子,微臣会派人在凤鸾居外守着,沈鹤书不会再来打扰您。“
“嗯。”
“……”
“容大人。”
“娘娘,臣在。”
姜幼萤扬起脸,认真地询问他:
“容大人,你同本宫说实话,沈鹤书与姬鸷寒他们,究竟把姬礼怎么了?”
容羲一阵静默,须臾,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他们煽动百姓,要声讨皇上,就在一年前,他绑来十二名少女的祭台上。”
“就在明日。”
眼前忽然出现了些重影,雕梁画栋遽然旋转,姜幼萤眼前黑了黑,握紧了贵妃椅的把手。
好一阵失神,全然没注意身侧男子眼中心疼的神色。不知过了多久,容羲终于走上前,压低了声音:
“娘娘,臣有一物……要献给娘娘。”
祭台之上,冷风挟着烟雾,呛鼻的火星汇聚成炽热的烈火。祭台下是自发前来的百姓,皆围观在此处,等待瞻仰这一场“盛况”。
“这就是那位暴君啊?”
“听说他吃人肉,喝人血,还专挑年轻貌美的姑娘下手……怎么没有生出一副青面獠牙之状?”
反倒还是这般风度翩翩,宛若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君。年轻,清俊,气度不凡。
姬礼站在风口处,不知有没有听见台下众百姓的议论声,面色未动。
他身上总有一种矜贵的气度,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他便是大齐的君主,是不可撼动的、齐国的帝王。虽然身上的衣衫有些单薄,虽然此时此刻面对着万人的唾骂与质疑,可他的面容上仍无半分的窘迫。
风乍起,扬动男子的乌发与衣袍。他从容不迫地睨了台下一眼,眼神清冷。
被姬礼扫视到的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好生阴冷的眼神……
“哇”地一声,居然有婴孩哭出声来。
这一声,犹如惊石投入了刚烧开的沸水中,让祭台之下轰然炸开。百姓们按捺不住了,怨气郁结于胸中久久不能缓解。当姬礼步入祭台的最高一阶时,远处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喊叫声:
“暴君!就是你害得我们一家好苦!夫君早早过世,我一人带着三个孩子守寡,照顾三个老人。家中的支柱倒了也就罢了,他……他居然还要我的两个儿子去参兵。”
“滨西发了洪水,关我们什么事?!赈灾救济,那不都是官兵的事么?克扣老百姓的钱财,那么高的赋税,还有……抓去了我那可怜的大儿子,上了前线,如今杳无音信,呜呜呜,我命苦的大郎……”
妇人声音悲恸,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周围百姓听了,也不禁跟着一叹息。
再度抬眸望向祭台上的男子时,眼底又有汹涌澎湃的怒意。
“声讨他!声讨暴君!”
“声讨暴君!不声讨不足以平民愤!”
“让暴君给张婶儿道歉,让暴君给我们老百姓道歉!”
姬礼站在寒风中,垂眸看着祭台下的闹剧,默不作声。
渐渐的,“声讨”不知被何人偷换成了“打倒”二字,百姓们都是极容易煽动的,还没反应过来,又掀起一阵狂热的浪潮。
“打倒暴君!”
“如此之人,不配为大齐君主!”
“打倒他!打倒他——”
人群汇聚成了潮浪,趋势愈演愈烈。姬鸷寒稳坐于祭台之外的高台上,悠然自得地望着那边的景象。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布了这么久的局,终于如愿以偿。”
侍人的嘴极甜,没两句,又听得姬鸷寒哈哈大笑。就在这时,沈鹤书恰恰走上高台,周围侍人忙不迭一礼,又为他让出位置来。
侍女眉目婉婉,恭敬为其倒茶。
“世子爷。”
姬鸷寒看了眼走上前的沈鹤书,拍了拍他的肩膀:“待拿了皇位,本王便恢复你世子的身份,加官进爵,顺便将那女子赐给你,如何?”
沈鹤书拂了拂衣袍,腰间环佩撞了一下桌壁,连着一阵“扑通”,又有好几名百姓跪下。
他们闹腾得越欢,姬鸷寒便愈发得意。
沈鹤书端起酒觞,抿了抿唇,眼中不辨悲喜,却有细碎的星子隐隐闪烁。
“打倒暴君!”
“打倒暴君——”
“如此残暴之人不配为帝!”
“残暴之人不配为帝——”
轰然一声鼓响,有人拖了长长的尾音,那话明显是同姬礼说的,可那一双眼,却不敢望向姬礼。
那人在惧怕,即使如今,所有的矛头都对准姬礼——这位年轻的君主。
“皇上。”
对方不敢直呼其名讳,“您同他们说说话。”
或忏悔,或禅让。
姬礼冷冷扫了他一眼。
瞑黑的瞳眸遽然闪过一道寒光,那小后生又是一哆嗦,险些将手里的东西丢了。
姬礼抬起头,回首恰恰望见高台之上的姬鸷寒与沈鹤书。风烟有些大,龙袍男子缓缓眯眸,他的眼眸狭长,眼尾微微向上挑起,便是这副闲适的、不动声色的模样,让沈鹤书感到万分不自在。
左右上前,有几分为难:“王爷,皇上他……还是不肯开口。”
还是不开口,说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才让万人讨伐。
“那就让他跪下。”
跪、跪下?
侍从满脸震愕。
姬鸷寒也惊异地抬起头,看了沈鹤书一眼。
后者拢起眉头:
“是耳朵聋了,听不见话了么?!”
冷风猎猎,吹鼓男子衣袍。姬礼未束发,乌黑的发如瀑般倾泻而下。沈鹤书软禁他,长跪于金陵台许久,更是为给他送药粥。
他本就面容白皙,日光一照,更衬得他的面色有几分苍白,像纸一样,几乎要被照透。就在侍从颤颤巍巍欲上前之际,忽然听到远处疾利地一声唤:
“住手——”
尖利的一声,带着许多焦急之意。
“这是……”
有人认出她来了。
“这就是暴君的皇后!那个祸水,那个祸国殃民的妖妇!!”
“她?她来做什么?她还敢来……”
“正好!还愁怨气没出撒呢,正好连她也一同声讨了——”
听见声音,祭台上的男子忙一回首,只见那抹娇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还挺着大肚子……
姬礼一向镇定自若的面容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慌乱,他皱着眉头,“你来做什么?”
姜幼萤抬头看了他一眼,对方的声音忽然有些发急:
“回去!”
一片议论声中,女子握紧了手中的卷宗。
右手一寸寸收紧,她松开绿衣的胳膊,低声:“本宫自己上去。”
小臂竟有些发抖。
于众人质疑的目光中,姜幼萤一步一步,逼近那燃着烈火的祭台。
“她要做什么?快拦下她!”
“可她腹中怀了龙嗣……”
侍卫犹豫地望向姬鸷寒,见其没有阻拦的意思,便任由那女人步步走过去。
姜幼萤的肚子大了,马上到了临盆期,步子有些艰难。她扶住台阶旁的石壁,稳下呼吸,一步一步……
“姜幼萤?”
姬礼见不对劲,拔高了声音,“你要做什么?”
“给朕停下!”
她疯了!
所有人抬头看着那抹藕粉色的身影。
她真是疯了!真的不要命了!
这么大的肚子,这么高的台阶……
姬礼咬着字,眼底泛红,“姜!幼!萤!”
她稳稳扶住墙壁,听见姬礼的声音,抬起头,朝他努力地扯出一个笑容。
日光撒落,恰恰打在她的珍珠簪上,珠宝粼粼,她如一朵孱弱的花,要冲破凛冬的屏障。
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阿礼。”
她顿了顿,忽然高声,“皇上!”
这一声,如金钟寺的古钟悠然响起,所有人身子一凛,只见着女子再度迈上一层台阶,忽然从袖中取出一物。
卷宗卷成轴状,被她紧握着。
这位大肚子女人声音凄厉。
“他不是昏君,他是大齐的皇帝,是你们的君王!”
“他派军于渠东修建水坝,滨西有了灾情,他拨款赈灾;灾民涌入京城,他开仓放粮。”
“燕尾多年来对我大齐虎视眈眈,他御驾亲征,平定燕尾之乱。”
“乡绅欺压百姓,皇上哪里没有派人平定?贼寇骚扰平民,皇上何时没有第一时间去剿灭?”
“皇上是性情不甚好,是之前做了错事。可这么多年了,尤其是自打本宫回宫后,皇上兢兢业业,从未纰漏过一份折子。”
“他收复了先帝割让的三座城池,三座大齐城池!”
……
她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凄厉,竟让台下没有了丝毫声音。全城一时寂静,姬鸷寒率先反应过来,一扣扳指:
“让她别说了!”
姜幼萤步步往台顶上走,步步离那人越来越近。
“你们只说他性情暴戾,残暴不仁,肆意虐杀。可皇上何时错杀过一名平民百姓?!皇上登基这么多年,大齐何尝不是蒸蒸日上、欣欣向荣?”
“本宫手上执的,是这么多年皇上所赐死之人,你们大可以看看……”
“让她住嘴!快拦下那女人!”
见风头不对,姬鸷寒赶忙命令,可当他的侍卫奔向高台时,从人群中忽然冲出一对人马,直接截去了那些官兵的道路!
“容羲?!”
沈鹤书恨恨。
容大人坐于马上,手中紧握着缰绳,冷声:
“本官奉皇后娘娘之命,率禁军看守此处,尔等休得靠进半步!”
台上女子继续扬声,她的身形有些不稳,摇摇欲坠的,底音里甚至有了几分颤抖之意。台下百姓屏息凝神,看着那女子,只见她站稳身形,
“这是你们眼前、你们拥戴的两个人——沈鹤书,还有荀南王的罪状!”
这一声刚刚落,轰然一声炮响,人群惊吓后退,却见那炮响后发出的不是炮.弹,而是数以万计的、白纸黑字的卷宗。
散布谣言,贪赃枉法,欺辱民女。
纵容手下官兵。
甚至为了将坐实那些谣言,用尽了各种卑劣的手段……
无数卷宗如如鹅毛般纷纷飘下,落入每个人的手中。
片片鹅毛汇聚在一起,也如泰山般力均千金。
人群重新喧嚣起来,沈鹤书坐于台上,不知道纸上写的是什么,却也能察觉出事情的不对劲。姬鸷寒率先一步,像发疯一样命令左右:
“快拦住她——不对,拦住容羲,快——”
为时已晚!
骤然一道马蹄声响,听见那马蹄声,百姓再度回首。如事先筹划好的一般,容羲翻身下马,将来者恭敬地扶下。
“住持。”
是金钟寺的方丈!
姬礼目光微动,无声地看着那位出家人。
只见他步步走上高台,与姜幼萤擦肩而过的一瞬,方丈停下脚步。女子朝他点点头,后者微微一笑。
站在台上,揭露沈鹤书与姬鸷寒的罪行。
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金钟寺,古钟阵阵,悠扬传来。
响彻整个京城。
整个皇城,如同历经了一场盛大的浩劫,浩劫来得汹涌,去得却无声。
唯有姜幼萤腹中一阵绞痛,四肢百骸如同失了力,身量也遽然变得瘫软。
疲惫,松懈,突如其来的阵痛……姜幼萤捂着肚子,突然叫了声,倒下之时,一个身影如离弦之箭般飞快冲了过来。
她跌入一个宽大的、熟悉的怀抱中。
“阿、阿礼……”
阿礼,一向都是你在保护我。
一向柔弱的的我,一向弱不禁风的我,一向躲在你丰满羽翼庇佑下的我。也可以在你危难之时,大着怀胎九月的肚子,用孱弱的身形,为你遮挡住满城风雨,与那千军万马对峙。
我也会变得坚定,变得万分勇敢——
后来,史书记载,祭台之变当晚,皇后娘娘早产,诞下位健康的小公主。
皇上大喜,当即赐名汀柔。
汀柔公主三岁那年,长公主姬莹与燕尾新帝来朝,献上一奇药,药物成分不明,却治好了皇帝多年来的离奇之病。
同年六月,庄丞相告老还乡。拜容羲为新相,容羲拜相那日,天降祥云,全京城皆是祥瑞之气。
相府内,处处一片欢欣雀跃。热闹自府邸大门一路蔓延至后院,水榭之外,玉立着一位身着官袍的男子。
腰间一块佩玉莹白,清影投在湖面上,湖畔像是坠了一朵月亮。
“容相,送贺礼的大人们又来了一批了。”
容羲的目光从湖心处两只小鱼儿的身上挪开,淡淡应道:“知道了。”
“容相,凌将军也来了。还有宫里的人……”
容羲面色未变。
“小公主还托人给您送了礼,是她花了一下午,从御花园内摘的最漂亮的一朵小花,您看……”
“呈上来。”
一朵绚烂的桃花,开在男子掌心。
容羲垂眸,凝视那花瓣许久,忽然刮起了大风,卷起他湛蓝色的衣袍。男子微微拢眉,伸手将花朵护住,待风止后,却发现掌心处的桃花少了一般。
“大人……”
容羲轻轻一叹。
罢了。
就让所有往事,随风去罢。
御花园内,仍是一片桃花潋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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