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树影掺着月色,轻轻落在少女面……
眼前蓦然闪过太后那双精明又狠厉的眼, 姜幼萤脚下一绊,险些摔倒。
一侧的宫女忙不迭赶来扶,两手轻轻搭着她的胳膊, 言语之中,俨然多了几分奉承。
“幼萤姑娘, 莫高兴坏了,皇上还在殿内等你呢, 一会儿进去了, 千万注意守着规矩。”
宫里的规矩她自然是知晓的, 其中便有一条:宫女不得用不正当的手段, 欺主媚上。
站稳了脚跟,那人又将两手松开。方才太后派人将幼萤接过去好生打扮了一番,柳叶眉、芙蓉面, 配上上好的口脂与桃花粉, 略施粉黛,便是一番窈窕清丽、艳若桃李。
树影掺着月色,轻轻落在少女面上,仅是一眼,便让周遭的宫女有些失神。
怪不得皇上独独对她好,这天底下,有谁不好小美人呢?
姜幼萤完全没注意到旁人面上的神色, 深吸了一口气,兀自朝殿内走去。右脚迈过一道门槛, 穿过一条长廊, 再往右拐,便是姬礼的寝殿。
这条路,姜幼萤不知走了多少次, 每每踏上这条路,她总是十分忐忑。拐过屏风之前,她再度抬起右臂,将袖角往上翻了翻。
守宫砂。
鲜艳的守宫砂,如今却成了她的催命符。
屏风之后,一道颀长的人形玉立在书桌前。
听到脚步声,少年身形微微一动,须臾,缓缓转过身。姬礼眸光缓淡,落在来者身上,只见她今日打扮得格外精心,像是在准备着什么。
披肩秀发缓缓垂落,乖巧地搭在她的后背与胸前,脑勺后又盘起一个发髻,髻上插了双对簪。就这般,于清明的月色下,幼萤抬起一双眼来。
口脂娇艳,朝他规矩而恭敬地做着唇形:
“奴婢幼萤,参见皇上。”
姬礼看懂了她要说什么。
眼见身前之人险险一福身,少年天子抿了抿唇,抬手将周围人都驱散。一道关门之声,偌大的寝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一时间,周遭竟多了几分不可名状的旖旎之感。
姬礼也不知晓,自己为何一回宫就要传唤她。更不知道,自己传唤她是为了什么。
吩咐她打扫书房?那里天天有宫人当值,今早阿檀已将书房收拾地妥当。唤她替自己喂药?宫内多的是乖巧规矩的小宫女,如此大费周章地唤她前来,简直是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
少年握了握拳头,有些懊恼。
姜幼萤站在殿下,看着皇帝面上神色变了又变,他好像有些高兴,又有些羞愧,片刻后,居然还恼了……
暴君这是怎么了?她、她也没惹着他呀。
赶在暴君发火之前,姜幼萤“扑通”一声跪下。
姬礼:……
少年眼中带着许多疑惑,再度转眼望了过来。一阵佩玉叮当之声,暴君走至幼萤身前,好气又好笑:“你跪什么?”
姜幼萤微低着头,不吭声。
“就这么怕朕么?”
怕,当然怕。
这后宫中,就没有不怕姬礼的人。
她今日打扮得好看,姬礼隐隐觉得,今日的姜幼萤似乎与往日有几分不同。尤其是那一双乌黑的眸子,平日里对方望向自己,总是怯怯的,今天晚上,少女眼底竟还多了几分柔软之意。
暴君让她起来,伺候他先用药。
药粥有些烫,姜幼萤舀起一勺药汤,先将其热气吹散了,才喂到暴君嘴边。
姬礼微垂双目,不动声色地望向她。
忽然,他眼中寒光一闪,竟直接将对方的手捉住。姜幼萤吓了一跳,另一只手赶忙将药碗拿稳了,这才没让碗勺摔下来。
“这是什么?”
只见雪一般凝白的素腕之上,赫然多了一道鲜红的勒痕。
姜幼萤眼皮一跳,下意识地想往后缩。
“别动。”姬礼皱着眉。他的力道极大,生生将少女的手腕钳制住,不让她乱动弹。
“这是什么,说。”
无论是语气或是眼神,都带着极具有威严的压迫感,让人不敢随便唐突过去。见她咬唇不语,姬礼眼中兀地闪过一道阴冷的寒光,竟让姜幼萤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又是哪个贱.人。”
姬礼死死抓着姜幼萤的手腕,冷声。
幼萤只觉得自己整只手腕都快被他捏碎了,胳膊也被他捏得发麻!但她却不敢动弹半分,只能硬生生听着那骨头响。
须臾,暴君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捏的是姜幼萤的手腕。
他猛一撒手,少女右臂堪堪一软,整个身子也麻了半边。姬礼仍阴沉着脸,“用绳子勒的?”
片刻后,她轻轻点了点头。
“谁?”
暴君眼中又闪过杀意。
一时间,她想起了那日死在殿外的丽婕妤。女子渗人的惨叫声穿过长夜,让幼萤面色一骇。
“你不说,朕就把她们全都杀了。”
宁可错杀一千,一向是姬礼做事的准则。
姜幼萤也相信他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心思不由得一慌,让她连忙抓住暴君的衣袖。沉稳威严的明黄色,于幼萤手中如流水般一滑,顷即,手指已然触碰到暴君的掌心。
又是那道熟悉的触感,还有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馨香。
姬礼面色稍稍缓和了些,却还是冷着眸光,看她在自己手上一笔一画地,写出那个“徐”字。
徐美人。
姬礼一下握住她的手指。
“她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冷冷一嗤,姜幼萤似乎看见了徐美人之后惨烈的死状。或许明日一醒来,意华宫内便多了具尸.体。这样的姬礼,让她有几分恐惧,她不由得暗想,如今暴君虽然待自己极好,可万一自己不小心触怒到了他,她会不会也像丽婕妤陈美人那般,成为深宫里一丝幽怨的芳魂?
似乎察觉到她手指的颤抖,姬礼目色稍稍一顿,垂下眼眸。
“怎么了?”
朕替她出气,难道不好么?
呵,她果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识抬举。
啪地一声,衣袖甩在桌案边,姬礼冷冷撒手,往床边走去。
“过来,”少年吩咐,“伺候朕更衣。”
这一声“伺候”,莫名让姜幼萤耳根一热,她连忙低下头,让乌发遮挡住自己微红的面颊。胳膊轻轻环过暴君的腰身,她的呼吸骤然加快,一点一点地,轻轻将暴君的衣带解下。
唰啦一下,有些宽大的龙袍落了下来。
今日回宫,他穿戴打扮得极为隆重而工整,乌黑的发亦是用一根暗金色的带束起。解完外衣,幼萤又去替他解下发带,绵柔的帛带拂过指尖的那一瞬,屋内忽然刮起了一阵微燥的风。
直将暴君的发丝吹到姜幼萤脸上。
她低下头,几乎要将脸埋在暴君的头发里。
“怎么了?”
终于发觉了她的不对劲,姬礼转过头,微蹙着眉。
他生得清俊,明明是那般冷戾的性子,身上却偏偏带了几分阴柔的书卷气。暴君心情好时,眸光竟有几分蛊惑人心的温柔,宛若一滩化了冰的春水,月光洒落在里面,又碎又亮的捞不上来。
姜幼萤低着头,还是不敢看她。
片刻,下颌处忽然一亮,对方将她的下巴抬起,逼迫她,与之平视。
她这种眼神,分明是有心事。
“说。”
暴君捏着她的下巴,命令。
幼萤的脑海里,满是太后同她说的话:今夜一过,若是手上的守宫砂还在,那她便会被太后一杯毒酒赐死。
她……不想死。
眼眸忽然一湿,让姬礼以为自己又捏疼了她,连忙放缓了手上的力道。久经思量,姜幼萤终于想明白了——若是她今天不做那事,明日一早太后的人便会带着毒酒在门口候着,倒不如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盘拖出……
于暴君有些讶异的目光中,她垂下小脑袋,在其手心,一字一字,将所有事情同他讲明。
素秋姑姑,太后,花柳本。
初礼宫人,那一堆载满了礼乐规矩的书籍。
还有——
她伏在床边,颤抖着手指,委屈巴巴地写道:
“太后娘娘说,若是奴婢今夜不与皇上那个,明日就会死掉……”
看懂了那一行字,姬礼的手臂微微一僵,一瞬间,神色变得有几分古怪。
行……那个事?
他的后背僵硬!
少女伏在床边,袖中似有暗香盈盈,顺着夜风幽然渡来。她的手指莹白而纤细,温柔划过他的掌心。
乌发遮挡着玉颈,指尖仍有温存,她就跪在那里,一双眸湿漉漉的,在害怕,却又似乎在期待。
东风夜来,吹起少年心中涟漪,他抿了抿唇,望向那一双乌黑柔软的眸,终于,动了动手掌。
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指,却还要装作,面上不动声色。
这一握,自此,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右手食指忽然被温柔包裹,让少女万分惊异地仰面。暴君居然……同意了她的亲近?!姜幼萤眼中一片颤意,还未回过神,身子忽然被人抱起。
他的手臂极有力,直将她的身子贴往那坚实的胸膛。姜幼萤大惊,整个人已然腾空,下一刻,又被暴君放到龙床之上。
这、这么快的吗?
她慌张得都快要哭了。
皇上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明黄色的帐被人拉上,隔绝了帐外的月色与灯光。黑夜映在少年眸中,明灭恍惚。
当他俯身的那一瞬,姜幼萤忽然开始后悔了。
虽然暴君的身上很香。
那道幽冷的香气一下子压过来,扑在少女通红的面颊上。扑面的温热让她下意识地躲闪,直抱着胳膊往后缩。
这个地方,她自然是熟悉的。
上一次,暴君便是把她抵在这里,毫无遮掩地看她。
看到她面红耳赤,羞地恨不得从床底下钻出去。
此情此景,幼萤觉得万分熟悉,双手颤抖着,下意识遮挡住自己的衣领。
姬礼一垂眸,便看见她此番情态,不由得一愣。乌发已从后背滑下,垂在空中,微微摇晃。
少年定下身形。
不情不愿?
看那表情,分明是在抗拒。
红通通的面颊,还有那红通通的眼睛,分明就是一只小兔。
见她瑟缩,姬礼目色微微一动,下一刻,竟直接翻了身,越到她身侧。
动了动手,开始整理起他的里衫。面色未动,俨然一副正人君子之状。
须臾,他轻嗤一声。
既然她不愿,他也不想强迫她。
姜幼萤等了许久,迟迟不见那双手落下,疑惑地睁开眼睛,竟见暴君坐在另一边,又恢复了以往的清冷自持。
她一愣。
暴君他方才不是还要来咬自己吗?
他、他怎么突然停手了?
姜幼萤陷入了自我怀疑。
难不成……是她没有魅力吗?
少女也从床上坐起来,右肩与暴君的左肩微微贴着,似乎能听见自己紧张的呼吸声。
怎么办,暴君停手了,他不想与自己行那事,他果真是传闻中的那般不近女色。自己活不过明日,要被太后娘娘一杯毒酒赐死了。
她好想柔臻姐姐,好想烟南,好想屋里头那几箱子的耳坠子,呜呜呜……
感受到少女肩膀的微颤,姬礼震惊地转过脸来。
她怎么又哭了?
不是她不让自己动她的吗?
他这边忍着难受都没说什么呢,这女人怎么还自己哭起来了?
就这样,两个人各怀心思,却是一动不动,后背坐得僵直。
就在姬礼以为自己要与姜幼萤这样坐一晚上的时候,身侧之人忽然动了动身子,片刻,自己右手的袖子被人轻轻一攥。
她的力道极小,似乎怕惹恼了他,每次都轻轻揪一下。
姬礼未转过头。
——他是皇帝,断不能轻易开口,要开口,也是那个小妖精亲自开口。
可转眼间,一只温热的手指又钻进了他的衣袖。
少年依旧坐怀不乱。
——是她不情不愿不让朕碰她的,呵,好像朕多宝贝她似的,后宫女人多了去了,都眼巴巴盼着朕临幸呢。她是谁,她叫什么,姜什么来着?
呲溜一下,那灵活的手指钻入少年掌心。
姬礼一咬牙,低声:“姜!幼!萤!”
他咬牙切齿,很想掐着她的脖子问:为何要推开朕?为何明明推开了朕,又要再来上前挑火?朕真想杀了你!把你脖子咬断!
她就是个妖精!是妲己!是褒姒!是老祖宗派来考验他的祸水!
姬礼只觉得浑身燃着一团炽热的火,其中有怒意,还有几分不可明说的躁.动。姜幼萤僵住了,她从未想过暴君能是这种反应,整个人一下子傻愣在了原地。
她本不敢再去动他,耳边却一遍遍回响着太后的话,见他语气虽有些重,但终究是没将她推开,姜幼萤咬了咬牙,愈发大着胆子。
暴君不主动,那她来主动。
只要让守宫砂消了就可以,管他是谁在上谁在下呢。
她只想活命。
这犹豫的瞬间,幼萤的如意算盘已经打好了。等她把小暴君睡了,第二天就背上小包裹跑路。
如是想着,她攥了攥小拳头,指甲在手心里堪堪掐出几道极为明显的印儿。深吸了一口气,须臾,她猛一转身。
姬礼腿上一沉,转眼间,小姑娘已坐了上来。
他一愣,看着对方通红的面颊与双眼,反应过来后,轻轻挑眉。
少年努力沉下气,佯装镇定,看着小姑娘万分扭捏地坐在自己腿上。那一双乌眸明亮,含了月色与水光,清纯地望向他。
又咬了咬唇,对方终于鼓起勇气,微微颤抖着手,解开他里衣的第一颗扣。
手指热烫地如被热火炙烤过一般,有意无意地划过少年的脖颈,碰到那坚实的喉结时,姜幼萤俨然下了一跳,一双小手忙往回缩了缩。
这就怕了?
姬礼忍住笑,目色仍是清冷,睨向她。
怕硬的么?
回过神来,小姑娘通红着双眼,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再度去解他的衣扣。
姬礼垂眼。
只见她咬着唇,小心翼翼地将那一排衣扣全解了开,微风涌入床帘,掀开他的衣。姜幼萤目光一颤,只看见那结实的胸膛。
亦是万分坚硬。
姬礼低低道:“怕不怕?”
怕……怕什么?
她只怕死。
姜幼萤将眼睛一闭,整个人埋了进去。胸膛前一阵暖意,他的脖子忽然被人一勾,姬礼下意识地垂下头。
于交缠的青丝中,幼萤的手臂又往上攀了攀,克制住内心深处的惧意,小姑娘鼓起勇气,一仰头。
月光悉数落在她的面上,沾染在细密的睫羽处,轻轻颤抖。
月色缭乱,姬礼的一颗心忽然也坠入这一片寂静的月夜中,只感觉有毛绒绒地东西朝上蹭了蹭,须臾,那人笨拙而青涩地啄了啄他的……下巴。
他心头一软,垂眼,只见对方窝在自己怀中,通红着双眼,一边哭,一边倔强地、偏偏要做那令人面红耳赤的事。
第27章 活生生像一只想吃肉的小白兔
姬礼故意不理睬她, 按捺住心中悸动。
姜幼萤觉得奇怪:花楼里的妈妈告诉过她,若是一个男人对你有意,只要亲吻他一下, 对方的魂儿马上就跟着你走了。
虽然自己刚刚只轻轻啄了一口暴君的下巴,亲下巴也是亲, 为何暴君被她亲吻了,还如此坐怀不乱、清冷自持呢?
一个想法蓦地从脑海中闪过:
暴君根本不喜欢她, 根本对她没有意。
幼萤红着眼睛, 瘪了瘪嘴巴, 委屈极了。
她想起来, 之前追着自己跑上花楼的小书生。那小书生俨然是喜欢她的,眼巴巴在姜幼萤身后跟了许久,眼睛亮晶晶的, 一遍一遍地同她道:我喜欢你, 我想与你在一起。
他说,即便她是花楼女子,他也不会嫌弃她的身份。相反,他还要为她攒下银两,为她赎身。
那人一掷千金只为了见她一面,而姜幼萤亦是坐在堂上,隔着一道素帘与他对话。二人根本没有什么相触, 可对方丝毫不在乎。一遍一遍,固执地同她道:
“姜姑娘, 我喜欢你。”
“幼萤姑娘, 我喜欢你。”
姜幼萤坐在素帘之后,眸光垂下,轻轻一叹息。
她为那书生叹息, 更是为自己叹息。
莫说是一直在一起了,就连见上一面,都是难上加难。
比起那小书生,暴君从来都没有和她说过这种话。
暴君更没有说,想与她一直在一起。
甚至,就连他的眼眸,也不似小书生那般明亮。
他的目光很沉静,很清冷,像月亮坠入了湖泊,微不可查地泛起一阵阵涟漪。有时候她会想,暴君会不会像那小书生一样,喜欢上一名女子?他面对那姑娘时,眼睛会不会像星子般发亮?
脾气差如他,面对心爱的女子时,也会不会放下所有的脾气与面子,温声细语地哄她?
像一条小狗似的,在那姑娘的身后摇尾巴?
姜幼萤想的愈发远了。
竟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面颊居然开始发红。
手上的痛感又让少女恍然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姬礼,她仍有几分心惊胆战。
可她却不能就此离去,如今好不容易到这一步,若是就此放手,明日自己便是一具尸.体了!
于是姬礼看到了十分怪异的一幕:
她明明是那般委屈,明明是哭哭啼啼的,却硬是要将他压下去。她的唇很软,贴在他的下巴上,大着胆子,一点一点往上挪。
她哭的时候,是不带声的,只听见吸鼻子的声音,声音小小的,断断续续的。
姬礼眸光一闪:还要闹腾?
明黄色的帐隔绝了殿内燃得正好的香雾,可少女眼中仍是雾意朦胧。姜幼萤尽量不去看他,硬着头皮,去扯他的衣袖。
眸光晃荡。
姬礼本就是血气方刚的少年,怎能堪受得住此情此景?对方像猫儿一般黏在他身上,稍一扒拉,她就要哭出来。
说也奇怪,姬礼先前最讨厌女人哭的。丽婕妤给他哭过,徐美人给他哭过,看着女子跪倒在自己身前,腰肢盈盈,他却无端感到厌烦。
他讨厌女人的眼泪,更讨厌那一声声嘤咛。听着那些哭啼声,看着她们眼下晶莹剔透的泪珠,姬礼只觉得十分麻烦。
如今看着她面上的泪痕,少年心里竟生出几分怜香惜玉之情。紧要关头,他猛一抬袖,制止住幼萤接下来要做的事。
他觉得好气又好笑:“你真的想好了?”
幼萤咬着唇,拼命点头。
暴君生怕她不知道他所说的是何事,又问道:“那你说,你要与朕做什么?”
她在那摊开的掌心中写道:奴婢与皇上,行初礼……
对方忽然握紧她的手。
肩膀上忽然一沉,暴君挑了挑眉,“那就不许哭。”
再哭,暴君就要杀了她。
她连忙一噤声,可那眼泪珠子却是一时间止不住,顺着她的脸庞滑落下,滴在龙袍之上。
红的花朵绿的草,青蓝色的湖泊,倒映出洁白的云朵。柳色与鸟影坠在水中,啁喳啼皱了一泓碧波。眼眸是春水色,波光粼粼地荡漾开来,让每一片土地都变得湿软。
微风拂过如柳的发丝,又被人轻轻拨去。
这是第二次。
第二次,姬礼如此真切地看她。
与上一次不一样,这一回,暴君忽然亲吻了下来。
他不是傻的,虽然没经历过初礼,却也会无师自通,更何况他还看过花柳本。
一瞬间,二人脑海中又不约而同地出现了那些叉。
吓得姜幼萤连忙往后坐了坐。
她害怕。
她开始心慌,两手却被人捉住,少年看着她眼中的惧意,忍不住低声笑:“不是你要行初礼么?”
明明是她要求的,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呢,她却开始躲了。
姜幼萤被逼得连连往后缩,后背贴在墙壁上,隔着一层纱帐,仍是一片冰凉。
“这就害怕了?”
姬礼勾了勾唇角,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愈发躲闪,他便愈发紧逼。
“那你可还要与朕——”
不等他问完,少女径直点头。
倔强地咬着牙,大有一副视死如归之态。
姬礼微怔。
没想到她这般抗拒,却也答应得这般快,少年攥紧了她的手腕,如惩罚一般,摊开手掌心。
“你要与朕做什么?”
她颤抖着手指:与皇上……行初礼……
他似乎没看清:“你写的是什么?”
这一回,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初……礼……
少年唇角噙了一抹笑。
“什么是初礼?”
姜幼萤手指顿在半空中。
……
看着她脸上的局促不安,姬礼竟觉得十分有趣可爱。他伸出手来揽住她,将她的青丝往后拨了拨。
乌黑的眼眸中,水雾盈盈。
姜幼萤被他带着躺了下来,似乎预料到了将要发生什么事,她一下子闭上了眼睛。花柳本上的一幕幕骤然出现在脑海,还有妈妈先前曾说过的话:
千万莫哭出来,扫了贵人的兴。
可她方一阖眼,眼眶便又开始湿润了。
一瞬间,姬礼似乎听到少女喉咙之间细微呜咽声,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很抗拒吗?
竟还让一个哑巴,克制不住地发出呜咽。
他用手撑着,于一片皎洁的月色下,看她。
她真的就像花骨朵儿,虽已见艳丽的端倪,却是万分的娇嫩,仿若一碰就要碎了。
姜幼萤紧阖着眼睛,四肢僵硬,等了许久,仍等不到暴君的动静,终于心慌地睁眼。
暴君披散着头发,坐在一边,瞧她。
“为什么哭?”
姜幼萤扶起被子。
月色之下,那泪痕一路蜿蜒到脖颈。
姬礼忍不住勾了勾唇,“不是很有能耐吗,不是还解朕的扣子吗,怎么现在反倒哭起来了?”
被子被她举到下颌处,她的眼眶红红地,怔怔地看着他。
“无趣至极。”
暴君转过头,不看她,甩下一句:
“滚去洗澡。”
片刻后,他听到一阵下床声。
小姑娘没穿鞋,赤着脚,让姬礼一皱眉。
“穿朕的鞋去。”
姜幼萤有些震惊,可对方的语气太具有命令的意味,让她不容反驳。
她抱着胸前的小被子,点了点头。
寝殿的后屋连着一处浴池,池内时时都有热水,姜幼萤整个人沉下去,只觉得浑身都被那热气打开,十分的舒服。
姬礼坐在床帐子上,兀自懊恼。
——朕怎么放过她了?
朕怎么就这样放过她了?
怎么她一哭朕就放过她了?!
——但她不情不愿的,朕如此做,是在用强的。
况且她还那般小,姬礼有些不忍心。
可转念,他又一皱眉头。
——可朕是暴君啊,朕怎么还心软起来了?!
……
似乎怕面对他,幼萤在水池里洗了很久,姬礼亦是坐在床上,一个人思考了很久:
朕还是不是男人?!
在心里头将自己破口大骂了无数遍,忽然又听到一阵脚步声,他连忙假意躺下,已经入睡。
姜幼萤站在床边,看着床榻上“熟睡”的男子,想了想,还是决定打个地铺,睡在地上。
她还是害怕他。
她实在是太困了,没一阵儿,呼吸便均匀下来。姬礼听着她的呼吸声,轻轻喊了声:“姜幼萤。”
那头没有动静。
少年抿了抿唇,赤脚走下床。
看着侧睡在地上的女子,他似乎有些无奈,两手将其抱起,放在床榻最里面。
她身上香香的,整个人都是软软的,很好抱。
内心深处忽然涌上一种很奇怪的悸动感,竟让少年忍不住低头,轻轻啄了一下她的面颊。这种感觉很奇怪,姬礼知道,自己不应该这般,应该讨厌她的。
正如同他讨厌梁贵妃,讨厌陈美人那样。
昏昏沉沉的,他做了一个梦。
他还记得,在遇见姜幼萤之前,自己一直在重复着同一个梦。梦境里,少女的头发被风吹得扬起,咧着一口小白牙,朝他嘻嘻地笑。
“阿礼,阿礼——”
她开口,声音如一串铜铃,万分亲昵地唤自己。
“阿礼,你来捉我呀——”
忽然,眼前一黑,再看见那少女时,她竟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怀中。
虽然知道这是梦,姬礼还是忍不住慌了神。
他伸了伸手,想将她握住,可对方实在太虚弱了。她的睫毛轻轻颤抖,须臾,有气无力道:
“阿礼,下辈子,一定要先遇见我。”
“阿礼,不要忘记我。阿礼,下辈子,一定,还要喜欢我。”
……
醒来时,胸口竟是一片钝痛。
姜幼萤坐在一边,提心吊胆地看着他。
姬礼有些疑惑:“朕方才怎么了?”
少女一默,须臾,还是如实在其掌心写道:
“皇上方才,在梦里一直叫奴婢的名字。”
还一直唤她,喊她不要走。
姬礼一愣神,下一刻,又见她在掌心写:皇上怎么还不上早朝?
竟是一觉睡到了这时候,还没有人来唤他。
暴君语气平淡:“朕昨夜方回宫,今早有一天可以告假。对了,你不必再去太后那里了,一会儿就回采秀宫罢。”
姜幼萤怔怔地点头。
相比于太后那处,身在采秀宫,她会舒服上许多。至少没有人会成日盯着自己做什么,去检查她手腕上的守宫砂。
再者,因为有了暴君的照应,采秀宫的掌事姑姑待她极好,她要做的事,仅是每三天来坤明殿这里值守。
她还未来得及言谢,肖德林忽然在那头禀报道:
“皇上,沈世子来了。”
姬礼手上动作一顿,扬声:“朕知晓了,让他在前殿等朕。”
沈鹤书此番前来,无非还是为了那两件事,一是为了宫宴,其二,便是怀康王世子家的新妾。
沈鹤书站在殿下,答得恭敬:
“启禀陛下,宫宴已准备妥当了。”
他办事,姬礼向来不用太操心。座上少年轻轻点头,又问起来:“漏网之鱼可曾找到?”
前些日子他还听说,鹤书有了头绪。
却没想到,殿下之人竟是一顿。
片刻后,他有些羞愧地摇了摇头。
姬礼有些讶异,他只叫沈鹤书去调查,而未动用大理寺,其一便是他做事尽心尽力、效率极高,其二,漏网之鱼不过是一名女子,纵她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沈鹤书的追捕。
却未曾想过,这件事竟然拖了这么多天。
沈鹤书连忙垂下头,方欲开口领罚,却被姬礼拦住。
罢了,不过是一名还未入府的妾室,也不会掀起什么风浪。
鹤书捉不到,到时候他再让大理寺去捉便是。
宫人奉了热茶,少年一抬袖,沈鹤书坐下。
这是上好的清茶,一口饮下,满齿余香。
饮了会儿茶,沈鹤书忽然道:
“皇上,微臣有一事,还望皇上恩准。”
二人感情甚笃,只要是沈鹤书开口相求,姬礼多半都是会同意的。
“说罢。”
这一回,沈鹤书一沉吟,忽然有些难为情:“是关于……微臣的婚事。”
一提起这个,姬礼一下子来了许多兴趣。
只听对方接着道:“皇上,微臣心悦于宫里的一位宫女,还望皇上将那女子指给微臣。”
“宫女?”少年扬了扬眉,不甚在意地问道:“哪个宫的?”
沈鹤书回答得干脆利落:
“采秀宫。”
一听见这三个字,姬礼下意识地一愣。对方没有注意到皇帝的神色,自顾自地说:
“她是个很好的姑娘,温柔,美丽,可爱,还有些娇憨。”
“虽然仅与她见了一面,微臣便钟情于她。”
“她很美,声音亦是细软柔和,像百灵鸟一般婉转悦耳。”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姬礼忽然放松下来。
见沈鹤书面上这般欢喜,少年手指轻轻翻动一页书卷,允道:“宫宴之上,朕会为你赐婚。”
“微臣拜谢圣上!”
……
另一侧,书房内,姜幼萤正在为姬礼收拾着东西。
桌上摊着许多奏折,她将其方方正正地摆放起来,忽然,她瞥见一个东西。
忍不住弯了弯腰,往其中一份奏折上看去——
最上面不知是哪名臣子的笔迹,洋洋洒洒了一大篇,其下方空余的地方,用朱红色的笔触,被人漫不经心地画了一只王.八。
姜幼萤:……
沈鹤书走了,姬礼便朝书房这边走了来。一进屋,便看见桌案上正摊开的那只大乌龟。
他面不改色地走到桌前,将其阖上。
姜幼萤识眼色地前去倒茶。
接下来便是陪他磨砚批折子。
心中尽是昨夜与暴君相处时的画面,姜幼萤有几分羞赧,不敢看他。姬礼坐在桌前,面色亦是一如既往的清冷。
须臾,他攥着笔,轻轻抬了抬头。
“过来。”
他向来言简意赅,却不敢让姜幼萤轻易违抗。
小姑娘乖乖地走了过去。
暴君忽然取出一物。
“右手给朕。”
暴君将她的袖子向上翻了翻,用方取出的白.粉涂在她腕间的守宫砂上。
姜幼萤瞪大了眼睛。
不一阵儿,守宫砂便被粉末遮盖了个七七八八。
“到时候太后问起你,你便这么给她看。”
姜幼萤忽然觉得暴君的脑子有点问题,把太后当傻子哄。
她摇摇头,写道:“这样不行的,会被发现的。”
暴君眨了眨眼睛,反问:“这样为何不行?”
见她皱着眉头,他又问出声:“那你说,若她问起你,又该如何答?”
他又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帮衬着她、护着她。
姜幼萤一时无言。
好像没有旁的办法了。
一瞬间,她想起昨夜——对方一遍一遍,让她重复写道。
小姑娘低下脑袋,脸上全红了,像只小鹌鹑般埋下头,伸出手指。
掌心里俨然多了几笔:
与皇上……行初礼……
他唇角噙了一抹笑,反问道:“什么是初礼?”
姜幼萤颤抖着手指,迎着他晦涩的目光,一笔一画,被迫于他掌心写。
少年眸光汹涌,外间月色,亦如是。
他垂下双目,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对方颤抖的食指。
第28章 她身子瘦弱,正如同姬礼所言,……
幼萤自然是受不住姬礼的。
她身子瘦弱, 正如同姬礼所言,姜幼萤整个人都像一朵还未长开的花骨朵,竟让他不舍得去触碰, 更不舍得将其璀璨。
她的胆子很小,即便相处了这么久, 少女还是有些怕他。也罢,自己扣了那么久暴君的帽子, 她不害怕才怪。
姬礼捏着她细白的指头, 小姑娘的玉指轻轻颤抖。
昨夜不过是用龙袍刮蹭了几下, 她便受不住了。
其实不光是姜幼萤, 姬礼也有些受不住了。昨晚是他故作镇定,强忍着将眸光放缓,一点一点, 假意审视她。
佯装出一番坐怀不乱、清冷自持的模样。
可他终归是连女子的手指都没碰过的少年, 前半生中,他唯一接触过的同龄女子,便是他的亲姐姐——已经和亲远嫁的羲柔公主姬莹。
他的耳根红透了,却被乌黑的发丝遮挡住,这才没让姜幼萤看出些端倪。
她自然看不出端倪。
少女全程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向少年帝王,四肢僵硬, 像算盘珠子般任由对方拨弄动弹。她很安静,不发出一点儿声响, 只听见二人微微灼热的呼吸声。
姬礼从未见过如此乖巧安静的女子。
花柳本上有许多招式, 他原以为自己天资聪颖,看过一遍便学会了、就会用。
可终究是纸上得来终觉浅。
少女安静地坐在那儿,他却有些手足无措, 心里头一个劲儿地骂自己的笨蛋,生怕又弄哭了她。
看来还是要多学学。
一道叩门声,扯回了姬礼纷飞的思绪,他淡淡一声:“进。”来者是肖德林。
“皇上——”
肖公公小心瞟了一眼一侧的少女,噤了声。姜幼萤识得那眼色,朝殿上略一福身,走了出去。
珠帘碰撞,清脆作响。
姬礼睨了一眼站在殿下的太监。
肖德林奉上一份名单,少年睫羽如小扇一般忽闪两下,眼神冰冷,一个个扫过其上的人名。
“这些都是皇上不在时,欺辱过姜姑娘的娘娘。”
肖德林本不会写字,但既然是主子的吩咐,他就得尽心尽力地去完成。
找了一个德妃身边的小宫女,那宫女原是德妃娘娘的陪嫁丫头,先前在沈家待久了,也会写几个字。
看着皇上阴沉的面色,肖德林知道,主子要开杀了。
“啪”地一声,座上男子将卷轴一阖,那几个名字已然在心中。
好啊,趁他不在,欺负他的人是吧?
嘴角噙了一抹笑,让肖德林有几分胆战心惊,愣愣地看着自家主子,硬生生将手中的狼毫折断——
有了姬礼的照应,她不必再去太后娘娘那里。相比于太后那处,还是采秀宫住的安心上许多。一路上,她隔着袖子扶着右臂,那袖子只要向上稍一翻,便能看见素腕间的守宫砂。
似乎怕她担忧,姬礼安慰她,太后不会拿她如何。
一路快走,天色徐徐暗沉下来,金红色的光落在少女面上,映得她脸颊微微透粉。
端的是娇憨可爱,惹人心怜。
姜幼萤一股脑朝前走着,全然没注意身后有人跟了她许久。
沈鹤书是从意华宫出来的,一眼便看见走在道路一旁的小宫女。似乎在躲避着什么人,她走得有些急,沈鹤书不想惊扰她,便悄悄跟在她的身后。
手里头攥着那只片刻不离身的耳坠子,手心有些出汗。
就这样走了许久,再转几个弯儿,便要到采秀宫了。男人捏了捏手中的耳坠,终于鼓起勇气:
“姜姑娘——”
姜幼萤脚下一滞。
采秀宫如冷宫般清幽偏僻,除了这里的宫人,鲜少有人过往。如今还是黄昏,宫人或用膳或休息,更少有人来此地了。
也是瞅准了没有旁的人,沈鹤书这才敢喊她。
少女闻声,转过头来。
她穿了件水青色的裙子,衣衫险险委地,恰恰将足尖遮挡住。看见沈鹤书时,少女眼中似有几分迷茫的疑色,不禁让他有些失落感。
“我叫……沈鹤书。”
这是他第二次郑重其事地向她介绍自己。
姜幼萤恍然回过神来。
是沈世子。
脑海中忽然闪过些片段,让她蹙了蹙眉,只见对方面上带着些拘谨的笑,将一物缓缓递了过来。
姜幼萤一惊——居然是自己前几日丢失的那只耳坠!
小姑娘乌眸瞪得发圆,脑海中的碎片终于拼凑到了一起,他便是那日自己中了药后,在湖边遇到的男人!
那日她神志不清,忘了许多东西,只记得那男人的声音温润好听,如同三月春风,轻轻拂到人的心坎里。
姜幼萤连忙弯腰,表示谢意。
而后,又想起柔臻姐姐先前同她说过的话:
我在德妃娘娘那里听见沈世子要查你的案子,你定要小心些,宫里头若是碰见了,记得避让。
右眼皮兀地一跳,一颗心亦是随之往上一提。
让她下意识地往回倒退了半步,不敢再看他。
男人一身锦衣华服,模样打扮皆是番娇矜之状,让人无端生了些仰望之感。
虽然同时压迫感,但他却与姬礼截然不同。前者气质温润且疏离,像一块莹白的凉玉,令人景仰。而姬礼呢,他是少年,是九五之尊的少年帝王,眉目美艳,却让人看得心惊胆寒。
见她无端往后躲闪,沈鹤书右手微微一顿,看着小姑娘面上的惧意,男子抿了抿唇。
声音和缓温柔:“你怎么了,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她长了一副看起来就很好欺负的样子。
那般乖巧,那般白净,声音更是那般细软,一下子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保护欲。
那道目光莫名有些炽热,盯得幼萤脖子红红的,愈发躲闪开。她垂着一张小脸儿,鬓边与耳后的青丝搭在细肩上,阴影遮住了玉颈处的绯色。
这番模样,竟让一向清冷自持的沈世子昏了头。
“以后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字。”
言罢,他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懊恼。
姜幼萤亦是一怔,终于抬起一双眸来。对方正瞧着她,四目相触的那一顺,男子亦红了脸。
“你……为什么不说话?”
那日他分明听见她说话的。
“你的声音明明那般好听,为什么不喜欢开口出声呢?”
这一声,身前少女的面色竟是一晃,那细密的睫羽如小扇般颤动。她怀了心事,却不轻易告诉旁人,唯有那美目摇晃,眸光轻荡。
这一荡,便是一泓春水漾开,花草在沈鹤书的心底生了根。
姜幼萤仰了仰脸,小声:“世子,能不能……不告诉旁人……”
那声音又轻又柔,顺着夜风袭来,沈鹤书一时有些魔怔了,也不想她说的是什么,连忙点了点头。
“好,不告诉。”
她的口音细细软软的,一听便是烟南那边的人。
烟南的姑娘,声音柔得仿若能掐出水来。她们从小是被那青山绿水养大的,生得一个比一个灵动娇艳,柔骨袅袅,温柔可人。
姜幼萤紧攥着耳坠子,这一回,轮到她手心出汗了。
一阵不自然的静默,沈世子不言语,她也不敢贸然离去,只得低着头,等着世子发话。眸光垂下,落在足见的裙角处,风一吹,将她的裙尾扬起来,如同霞光在跳舞。
裙衫一角,绣了一簇清丽的海棠。
沈鹤书忽然想起一件事,从袖中取出一物。
“这是一只海棠玉镯,很衬你身上的这件衣裳。”
这镯子,沈鹤书一早便想送给她。见状,姜幼萤连忙摇头,无功不受禄,她不敢乱收别人的东西。
尤其是这样一位外男。
沈世子执意要送,甚至大有不放她离去之势。姜幼萤没法儿,眼看着夜色将至,她只得将镯子收了,心里头盼着早些离去。
看见她将镯子套在手腕上,男子这才展颜。
他笑起来十分好看,眉目弯弯,似乎所有春意都落在他的眉梢。看着沈世子眉眼里的笑容,幼萤不由得暗想:不知姬礼笑起来是什么模样。
她从未见暴君开怀笑过。
他总是沉着一张脸,眼神冷冰冰的,将人拒之千里之外。他就是一片雪,一片从未融化过的、凝结了十六年的雪。
微风落在沈鹤书衣袖处,带起他如墨一般乌黑的发,遥遥一望,竟有几分魏晋之姿。
“过几日的宫宴,你会去吗?”
姜幼萤诚实答道:“应该是会去的。掌事姑姑说,宫宴上我们采秀宫出人最多。”前些日子姑姑便过来阿谀奉承,问她愿不愿意去宫宴上“见见世面”。
“那便好。”
如此古怪的三个字,让姜幼萤微微蹙眉。
对方又问:“那你想出宫吗?在宫里待着,伺候人、被束缚、勾心斗角,姜姑娘,你想出去吗?”
“想。”
这些天,她从未打消过出宫的念头。她不光想自己出宫,还想将柔臻姐姐也接出宫去。宫墙太高、太密不透风,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即便有了姬礼的照应又如何?她斗不敢去招惹那些娘娘的。
论家世,她比不过任何人;斗心计,她在后宫活下去的希望更是微乎其微。姜幼萤始终记得,自己被全后宫针对那日,眼前是昏暗的屋子,她的手腕被麻绳勒得生疼。
再加上,她的来路也不干净。若是姬礼知晓她是花楼出身……幼萤不敢往下去想。
而如今,唯一与她并肩作战的柔臻姐姐也去了意华宫。
回了采秀宫,一个人缩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她只觉得手脚发冷。冰凉的月色落在少女的瞳眸处,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很想烟南。
姬礼,如果我出了宫,回了烟南,你还会记住我吗?
会记住有一个姑娘,在一个旖旎的冬夜里,红着脸坐在你腿上,大胆而笨拙地亲吻你吗?
他是皇上,有后宫,还会有很多女人。
莫名其妙地,她居然开始失落,身子靠在冰凉的墙面上,她将袖子往上翻了翻,露出截洁白的小臂。
左手蘸了茶水,使劲一蹭,粉末下面,是一点鲜艳的守宫砂。
太后娘娘今日居然没来找她的麻烦。
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姜幼萤咬咬牙,决心这段时间找机会和暴君一起睡觉。
她再也不哭疼了,呜呜呜。
盖足了两层小被子,手脚稍微有了些热意,方一躺下,院内忽然响起一阵嘈杂之声。按理说,这时候大家都已经入了寝,怎还会这般热闹?
恍然间,她听到几句:
“什么,皇上召幸了徐美人?”
幼萤的右眼皮猛地一跳。
竟连鞋都来不及穿了,小姑娘跳下床,走到门前。
“可不是呢!肖公公刚刚传来的圣旨,皇上今夜翻了徐美人的牌子。”
“哇,这可是皇上第一次翻牌子,居然传唤了徐美人?!”
“可不是呢,我也正惊讶,居然不是萧娘娘和德娘娘……”
这是姬礼自登基以来第一次翻牌子,自然在后宫掀开了不小的风浪,就连一向冷清的采秀宫都热闹起来。
“萧娘娘怕是今夜难眠罢……”
宫女们七嘴八舌,纷纷议论起来。
“不过为何突然翻了徐美人的牌子,咱们皇上不是不近女色吗?”
“你难道不知晓,昨夜皇上传了姜幼萤前去侍寝。直到傍晚她才从皇上那边回来……想必是皇上开了窍……”
漆黑的夜里,立马传来几声笑。
房门微敞着,姜幼萤攥着门边,透过那一条缝隙望向院内的众人。她们似乎极为兴奋,谈论起该如何巴结徐美人来。一时间,许多刺耳的字眼扎在少女心窝上:
开了荤、知晓了娘娘们的好、皇上终于愿意踏入后宫了……
雨露均沾,开枝散叶,后宫繁盛。
对于君王来说,是一件好事。对于臣子来说,亦是如是。
她应该替姬礼高兴的。
可为何她竟不知不觉将指甲嵌入门缝里,望着一院子的欢喜色,躲在门后不敢出来呢?
皎洁的月光落在少女面上,映照得她眸光轻颤,面色微微发白。
她紧咬着唇,眼中似有雾气朦胧,闪着晶莹的光。
不对。
忽地,幼萤眸光一闪。
“不好。”
一个念头从心底生起,牵着一颗心疯狂跳动,竟让她不管不顾地冲出房门,朝院外跑去——
“姜、姜幼萤?你要去哪儿?!”
有人被她吓了一跳。
只见她披散着头发赤着脚,发了疯一般冲出庭院。
“姜幼萤?!”
身后有人唤她,她却连头都不转一下,冷风将她的发丝吹得缭乱。
“哎,别唤她了。她估计是听到皇上召幸了其他人,不开心、闹脾气了。”
“那你说,她会不会想不开啊……”
……
第29章 月光映在少女眸中,跳跃得飞快……
月光映在少女眸中, 跳跃得飞快。
她提着裙角,生生被绊倒了好几次,摔得胳膊上沾了些灰。道路冰冷, 宛若一把把尖利的冰刀,扎得她脚心刺痛。姜幼萤紧咬着唇, 忍住痛朝前飞奔而去,一双眼紧盯着坤明宫的方向。
快一些, 再快一些。
她面色苍白, 几乎没有血色, 眼神之中, 竟还饱含了几分恐惧。
跑到坤明宫,守门的宫人认得姜幼萤,见她此番形态, 一愣。
“姜……姜姑娘?”
她这是怎么了?
姜幼萤用唇语:“奴婢求见皇上!”
皇上已翻了徐美人的牌子, 对方自然不能再让她进宫。见其失魂落魄之状,还以为她是忧伤过度,于是耐心开导:
“姜姑娘,你也不必太过于忧伤。自古本就是后宫三千佳丽,皇上召幸哪位娘娘,也不是咱们下人能左右的事——诶,你不能进去!”
姜幼萤固执地想闯入。
可她的力道太小了, 胳膊一下子被那太监扯住,急得差点落下泪来。
她必须马上见到姬礼!
否则徐美人就会成为下一个丽婕妤!
她太了解姬礼了, 他的手段阴狠、无情, 毫不怜香惜玉。每一个惹恼他的人,下场都格外惨烈。
丽婕妤被扼死,陈美人被斩去头颅, 徐美人呢?
心中一阵发怵,带得她通体生寒。徐美人是算计了她,但如今她的敌人是整个后宫。死了一个徐美人,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徐美人,原本娘娘们就容不下她,若是姬礼再拿徐美人开刀……
那全后宫就真的没有她容身之地了!
再者,她胆子小,丽婕妤的死已让她做了许多场噩梦,直到姬礼将她抱到龙床上,那噩梦才休止。
若是她身上再背上徐美人这一条人命……
小姑娘浑身一抖,手脚又变冷了几分。
这一回动静大了,周围的宫人都来拦她。又因着她受皇上宠爱,而不敢大声呵斥。
就这般僵持不下,正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肖公公皱着眉走了出来。
“怎这般吵,莫扰着皇上!”
宫人手足无措,“公公,姜姑娘……”
肖德林这才看见被人群围起来的幼萤。
她衣服有些脏了,发丝也是凌乱,肖德林愣了愣,殿内猝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那是一声极为痛苦的嘶吼,仿若有人将她的身子硬生生撕裂了开。
周围人一下傻了眼。
“皇上、美人……皇上……”
他们全都不知道殿内里发生了什么事。
听着那尖叫声,姜幼萤面色一下变得煞白。少时,又是一阵撕心裂肺地哀嚎,宫人反应过来了:
这是徐美人!
不一阵,有宫女拖着一个盘子从殿内走了出来。
盘子上蒙着一块红布,盘中不知装了什么东西,似乎有浓稠的液体从上滴下来,夜色下,众人看得不真切。
那液体从盘边儿滑下来,滴到宫女的裙角边,一双素白的手捧着盘子,那双手的主人轻轻颤抖。
有人不解,走上前:“这是何物?”
宫女面色怪异,魂不守舍,没有理会他。
“可是皇上要你扔掉?”
正言道,那名太监走上前,好奇地掀开红布一角,众人亦是循之望去。
那太监猛然丢了红帕子,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那是——
姜幼萤瞳孔骤然放大。
那是一双手!一双血淋淋的人手!
周遭响起一声尖叫,有宫女吓破了胆,瘫软在墙角。
“这是……”
有人认了出来,“这是徐美人的手……徐美人的手啊!”
那手腕处的镯子还没摘,正是今年秋宴上,太后娘娘赏给徐美人的那一只!
所有宫人一下吓得面如土灰。
皇上竟……砍了徐美人的双手!
回想起方才那两声尖叫,在场之人皆一阵寒颤,只见那双手没了红布的遮掩、完完整整地暴露在月色下,还淌着殷红的血。
肖德林率先定下神,连忙对那捧着盘子的宫女道:“还不快端走!”
各人皆是惊魂未定。
姜幼萤更是吓傻了,身体僵硬,动弹不得。
肖德林欲走过来安慰她,殿门忽然又被人推开,所有人一吸气。
只见着一身龙袍的少年面色清冷,从殿内缓缓走出来。
月亮像一张死人的脸,白得渗人,苍冷的月色洒在宫阶之上,落在姬礼肩侧。
看见了姜幼萤,暴君兀地一皱眉。
刚想问她怎么突然来了,忽然看见她赤.裸的双足,姬礼愣了愣,忙快步下殿,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怎么不穿鞋?”
他的声音中,还有着淡淡的愠意。
姜幼萤被吓傻了,整个人窝在他怀里,却又不敢与他靠太近。姬礼眉间的蹙意愈发浓烈,带着她穿过一条条甬道,径直将她抱到寝殿内。
路过正殿时,幼萤看见蜿蜒了一地的鲜血。
整个身子忍不住一瑟缩,少女打起寒颤来。姬礼不知晓她的心思,原以为她冷,便将怀中之人又搂紧了些。他的身材很好,胸膛宽大而坚实,将姜幼萤整个人紧紧护住。
“这么急跑过来做什么?”
暴君的双手干净,这种砍人手的脏活儿,俨然是下人去做的,但他的身上还带了淡淡的血腥味。
姜幼萤咬着嘴唇,不吭声。
姬礼已经习惯了她的安静,抱着她大步流星地走入殿,将她放到床榻上。
吩咐宫人:“打盆热水来。”
她的脚底板沾了些尘土,脚趾冻得通红,不愿让他看见。暴君稍稍一捞,轻而易举地把她抓住。
脚上忽然一阵热意,竟是对方脱下了龙袍,将她的两脚包裹住。
少女面上一阵惶恐,下意识地去推他,又被姬礼捉了回来。
“不暖和么?”
她的双脚都快冻僵了。
“为何这般急忙跑来,是为了求朕饶了她?”
徐美人双手被剁掉,即便是活了下来,后半生也是个废人。
姬礼便是要以儆效尤,要后宫里的那些女人好好看看,欺负他的人将会是什么下场。
龙袍将两脚包着,他的手又探了进来,轻轻捏着她的脚底板,传递着温存。
姜幼萤的双脚这才有了知觉。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暴君的话,只得将话题岔开。
“脚……弄脏了龙袍。”
诚惶诚恐,她怎么敢让皇帝用龙袍给她包脚?
看着床单上落下的笔画,姬礼不以为然地道:“不过是一件东西罢了,哪抵得上人重要。你若是喜欢,朕给你送一件。”
姜幼萤傻了眼。
暴君要给她……送龙袍?
姜幼萤相信这是姬礼能做出来的事。
她慌忙摇摇头,姬礼似乎笑了笑,那笑容不甚明艳,唇角的弧度也是淡淡的,转瞬即逝。
少时,宫人端了水盆与毛巾进来。
见皇帝的龙袍搭在姜幼萤脚上,宫人面色一白,却也不敢吱声,匆匆放下水盆后便退出了殿。
姬礼睨了她一眼,“怎的,还想要朕给你洗脚?”
自然不敢,姜幼萤连忙弯下身子,将裙角挽起来。
脚底浸入温热的水中,竟有些生烫,她下意识地往回一撤,又溅了一地的水花。
姬礼又看了她一眼。
“真笨。”
却是弯下腰,将她的双脚捉住。
他的手指修长,掠过她的脚背时,有些微热。姜幼萤一愣,欲往后缩,只听他低低一声:
“你敢躲,朕就把你的脚也剁了。”
她的身子一下变得僵硬。
姬礼从未伺候过人,手法十分笨拙,捏了会儿她的脚趾,他便有些累了,将毛巾扔进水盆里,不耐心地道:
“自己洗。”
她小心翼翼地点头。
今夜的姬礼,很是吓人。
姜幼萤满心都在那一盘断手上,她何曾见过这般架势?还未缓过神来。姬礼又叫人将水盆撤去,用毛巾擦了擦她的脚。
“今夜便宿在这里罢。”
她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姬礼喝了药,兀自掀开床帘,见其还是未脱衣裙,怔怔地坐在原地,不由得皱眉。
“怎么了?”
思量许久,她终于问出来:
“徐美人……”
为何要剁了她的双手?
姬礼垂下眼,看着被褥上的字印,忽然捉住了她的手,将她的袖子往下翻了翻。
素腕上,还有一道浅浅的勒痕。
“她勒伤了你的手。”
徐美人勒伤了她的手,他就要将那人的双手砍掉。
若对方勒伤的是她的双脚,那边是砍掉双脚,若勒伤了脖子……
后知后觉地,她又生起一阵畏惧感。
血淋淋的一幕又在眼前再现。
“朕做得很过分吗?”
他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可是她勒伤了你的手。”
“那皇上也不至于……”
不等她写完,姬礼径直打断她。
“至于。”
夜风吹在他面上,撩动起他的发丝。
“为什么?”少年看着她,“为什么旁人欺负你,你就要受着?为什么你明明受了委屈,却不同朕说?”
“姜幼萤,你觉得朕不能护着你吗?”
姬礼语气愈发尖锐。
“还有,为什么她打你一巴掌,你只要还她一巴掌,她踢你一脚,你难道也只还她一脚?”
“她绑了你的手,就要剁掉她的手,绑了你的脚,就要砍掉她的双腿,她辱骂了你,那就要拔掉她的舌头。若是你不用朕说,那朕就把她们杀了。”
“姜幼萤,你给朕记住了,在这宫里,你可以胡作非为,可以睚眦必报,可以让她用十倍、百倍的血来偿还。”
他一哂笑:
“朕还要看看,这后宫里,还有谁敢再动你。”
看着少女面上的怔忡之色,姬礼一垂眸,忽然道:
“不过你若是有了位份,就没有人再敢欺负你了。”
“所以,姜幼萤,你想不想做朕的皇后?”
第30章 月色如潮,漫过明黄色的帐,无……
月色如潮, 漫过明黄色的帐,无声地席卷至二人的瞳眸中。
姜幼萤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皇、皇后?
她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嘶, 好疼。
自己没在做梦,那一定是姬礼疯了。
从古至今, 就没有立一个三等宫女为皇后的先例。
谁料,对方居然十分认真, 没有半分在开玩笑的样子。他眉目微垂, 眸光流转于少女面上, 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手。
“想不想做朕的皇后?”
对方第二次问出声时, 姜幼萤仍是恍惚。
手指被人握着,微微有些发热,她抿了抿唇, 不知该如何回答姬礼。她不想当皇后, 一点也不想,先前在花楼时她最大的愿望便是遇见位良人,将她赎了,与之一生一世一双人。
后宫波诡云谲,最是帝王薄情。
见她半晌没有回应,姬礼的眉头轻轻拢起,少年方喝了药, 身上带了些淡淡的药香,逸到幼萤鼻尖处。
他方欲开口, 忽然, 眸光一闪。
“这是什么?”
右手被人抬了抬,姜幼萤陡然变了面色。
“这只镯子……”
姬礼皱起眉头,这只镯子看上去怎么这么眼熟呢?
镯子玉体通透, 做工精致,一看便是价格不菲之物,姬礼记得,自己从未给她赏过手镯。
瞧见暴君眼中疑色,姜幼萤心虚地往后缩了一缩。方才她跑来得太急,竟忘了将沈鹤书送她的镯子取下来。
姬礼本也不想再追问,却见对方无端向后一躲。小姑娘低垂着脸缩在床角,乌发柔顺地垂下,她却根本不看他。
似乎……也不想回应方才他询问的话。
不想做皇后么?
不想成为他的妃子么?
姜幼萤眼神躲闪,不给姬礼答案。
他不禁有些恼了,“你为何不愿意?姜幼萤,是朕待你不好吗?”
明黄色的衣摆一拂,阴冷的风吹到少女面上,姬礼兀地一沉眸:
“还是说,你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离开朕?”
所有的迎合,所有的引诱,不过是为了完成太后的吩咐。
事成之后,便收拾东西拍屁股走人。
“不是……”
她连忙摇头,手指蹭着被褥,微微颤抖。
“那是为什么?”少年十分不解,眼中凝了一团疑色,徐徐向上升腾。
在这后宫,无论是妃嫔或是宫女,都拼了命地想往上爬,想爬上他的龙床、获得他的青睐。
才人、美人、婕妤、昭仪……一层一层往上,甚至想爬到贵妃皇后的位置,一步一步,愈发欲壑难填。
但她却不要。
为什么?
姬礼不明白。
唯一能给他解释的,便是先前她说过的、太后吩咐她做的那些事。她对自己,向来都不是真心。
“啪”地一声,姬礼将袖子一甩,重重地砸在床榻之上。
姜幼萤被他吓了一跳,面色微微发白。
“不识抬举。”
冷冷挤出四个字,少年眉目愈发冷冽。寒白色的光落在姬礼眸中,忽地一闪烁。
仅仅回头瞟了姜幼萤一眼,姬礼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把她带走。”
她不想做朕的皇后,朕还不稀罕她呢。
与姬礼相处久了,姜幼萤发现,对方有时候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譬如眼下,暴君虽然在生她的气,事后竟将她从采秀宫里调了出来,调到了宫中口碑最好的德妃娘娘那里,晋升她为一品宫女。
一品宫女是宫内最上等的宫女,通常是娘娘们的贴身宫婢,月俸也比其他宫女高上许多。
最让姜幼萤开心的不是月银变多,而是又可以与柔臻在一个宫里。
两个人为伴,互相有个照应。
去意华宫之前,为了避嫌,幼萤特意将沈世子送给自己的那只镯子收好了。暴君赏了她许多首饰,思量片刻,她又将一些首饰分了出去。
众人欢喜又感激,甚至有些不舍得她离去,拉着小姑娘的手,又开始阿谀奉承。
其中大都是待日后凤凰腾达,莫忘了周围这帮人的话。
茉荷站在一侧冷眼瞅着,默不作声。
姜幼萤一走,她从角落里走出来,瞧着甬道上的背影,嗤笑:
“她能记得谁?我与她还都是世子府里出来的人呢,你们瞅瞅,她飞黄腾达了,晓得接济我么?”
“想要沾她的福气呀,下辈子罢!”
……
升了一品宫女,姜幼萤的起居衣着自然要比先前好上许多。
不知是不是暴君发了话,宫人将她带到一处偏院,同她说,这是她一人住的屋子。
少女面上尽是讶异之色。
她一个人住的?
手指拂过窗台一角,雕栏纹路清晰典雅,屋内燃着淡淡的馨香,煞是好闻。
宫人递来衣裳,而后规矩退下。
她已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柔臻姐姐。
又过了些甜,姜幼萤将意华宫的宫女认了个七七八八——德妃娘娘贴身的,是一品宫女嘉春,性子与柔臻一样,温软如水、与世无争。
还有两名二品宫女,盼迎与潇姜。这两人与嘉春的关系甚好,亦是德妃的左膀右臂。
“阿萤,意华宫不比采秀宫,这里虽热闹富丽,宫里头却是住了主子的。日后你我在这里,要万般小心,”柔臻握着她的手,眼底似有忧思之色,“还有,沈世子有时会进宫来看德妃娘娘,你切要回避着他。”
姜幼萤点点头。
不想让她再担心,幼萤没有同对方说沈世子送自己镯子的事儿。
意华宫要比采秀宫有生机许多,幼萤在这里过得也较先前快活。德妃娘娘果真待人极好,即便皇上那般偏袒姜幼萤,德妃仍没做出伤害她的事。
甚至还让嘉春多多照应她这个新来的人。
只是有一日,幼萤在奉茶之时无意看见了德妃娘娘右手手腕处的镯子,莹白的玉镯里镶嵌着海棠花纹,与沈世子赠与自己的那只恰恰是一对。
她捧着茶水的手抖了抖,无声将其放在桌上。
德妃眸光和蔼,淡淡一笑:“过几日便是宫宴了,你先歇息罢。”
因是一品贴身宫女,德妃娘娘要带着她与嘉春参赴三日后的宫宴。
幼萤点点头,规矩地走出寝殿,来到院中,正见一群人围在一起,不知在做些什么。
看见了柔臻,她好奇地走上前。
这是怎么了?
柔臻一眼看见了她,过来拉住她的手,神色有些焦急:
“阿萤,这是后日宫宴上我们要献给太后娘娘的刺绣图,方才不小心弄脏了,上面沾了黑墨,怎么弄都弄不掉。”
眼看着宫宴将近,这是意华宫几个心灵手巧的宫女连连绣织了大半个月才做出来的,重新绣制一幅定是来不及了。
潇姜在一旁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这幅刺绣图,是她不小心在书房弄脏的。当时她手忙脚乱的,一看墨水点到刺绣图上,竟不过脑子地想要去擦拭,却没想将那污渍越晕越开。
一行人登即没了主意,也不敢去告诉德妃娘娘。
“这可怎么办,都是我不好,连累了大家。”潇姜手中紧攥着那幅巨大的刺绣图,一双手轻轻发颤,豆大的泪珠顺着她的眼眶滑下,滴在少女衣襟前。
她唇色亦是死白,没有半分生气。
“我怎么能、怎么能在宫宴前几日,将这幅图弄毁了呢……”
正说着,小宫娥竟忍不住哭出声了。她面色惶然,俨是一副六神无主之状,却又担心让德妃娘娘听见,只得倚在嘉春肩膀上小声啜泣。
“若是皇上知晓此事,定会杀了我的……”
后宫都传遍了,皇上将徐美人双手砍掉的事。
那是怎样如花似玉的豆蔻少女,竟生生被砍断了一双手,徐美人痛不欲生,皇上却根本不关心她的死活,丽婕妤连忙传唤了太医前来,才终于保下了徐美人的一条命。
命是保下了,这人却是废了。
后宫妃嫔宫人闻之,无不胆战心惊。
这是皇上在杀鸡儆猴。
自此所有人对姜幼萤毕恭毕敬,再不敢找她的麻烦。
即便她只是个刚从下三品晋升上来的小小宫女。
对呀,姜幼萤!
潇姜眸光一闪,宛若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扑上前来。
“幼萤姑娘,求求你,救救我罢。我真是无心之失,若是皇上知晓我毁掉了这幅刺绣图,定是会杀了我的。”
小姑娘面色雪白,眼泪汪汪,看上去煞是可怜。
幼萤不由得心头一软,低头望向她。
“怎么帮你?”
这唇语,潇姜是看得懂的。
对方连忙道:“幼萤,你就同皇上说,这刺绣图……是你不小心弄脏的……”
这一回,不单单是姜幼萤,一侧的柔臻亦是皱起了眉头。
“潇姜,你在说什么?”
“好姐姐!”
潇姜拉着姜幼萤的衣角,都快要给她跪下了。薄薄的日影落在少女面上,将她脸颊上的泪痕映衬得愈发清晰婆娑。
一袭光秃秃的树影落入她含了雾水的眼眸中。
“好姐姐,幼萤姐姐,救救我,求求你了。皇上他只听你的话,若是你将这刺绣图弄坏,皇上定是不忍心降罪于你的。我们就不同了,依皇上的脾气……”
忽然,她一噤声,不敢再往下说了。
柔臻算是听出了对方话语中的含义。
她这是想让阿萤替她背罪!
“阿萤。”
姜幼萤性子柔和,耳根子又软,是个极好说话的。柔臻担心她被潇姜那三言两语蛊惑了去,连忙挽住她的胳膊,“这件事你不要掺和,我们走。”
“柔臻姐姐!”
对方又急忙唤她,跺起脚来,“怎么能与你们无关呢?大家都是意华宫的宫女、是一个宫里出来的,若是皇上真怪罪下来,你我都逃不了干系,不是你让我先将刺绣图放在书房中的么?若这幅图未在书房中,我也不会将它弄脏。还有方才,你也与我们一起出主意,却将这图越弄越脏……”
柔臻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眉头紧紧拧在一起,握住姜幼萤胳膊的手亦是一紧。
“胡言乱语。”
这种人,实在是没什么好争论的。
本就是对方将画弄脏,自己好心上前去帮忙,倒是被她反咬了一口。
一向脾气温和的柔臻被她气得不轻。
眼看着二人离去的身影,一侧的嘉春轻轻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潇姜,你方才不该那样说的。哪怕是让幼萤帮你到皇上那儿求情都没有关系,可你刚刚那般说话,着实有些……不合规矩。”
不止是不合规矩,你自己做错的事,凭什么要旁人来背锅呢。
那两人的越行越远了,潇姜亦是愈发感到无力与绝望,怎么办,她要被皇上赐死了。
听着嘉春的话,小宫女无助地哭道:“嘉春姐姐,潇姜也是没法儿,奴婢知道错了,就算皇上要赐死奴婢,奴婢也认了。只盼着皇上能看在德妃娘娘的面子上,能给奴婢一个痛快的死法,莫像徐美人那般……”
姜幼萤耳朵尖,一听到“徐美人”,脚下一顿。
柔臻转过头,仍是蹙眉,“阿萤,怎么了?你莫不是真想替她背那黑锅?”
姜幼萤停在原地。
一时间,她又想起那晚东风夜来,吹起盘上红绸带,暗红色的布下,是一双血淋淋的手。
丽婕妤、徐美人的尖叫声犹在耳侧。
少女心头一悸。
姬礼,你不能再杀人了。
他愈肆无忌惮,便愈发积累民怨,如今他身处高位、旁人自然不敢多说他一句什么,但只要有人把他从那个位置上打下来,自此便是千夫所指。
她必须要做些什么。
猛一转身,柔臻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迈步追她。潇姜还在原地啜泣,低垂着脑袋,手里紧紧攥着那幅图。
一道暗色,有人遮挡住了眼前的光。
乍一抬眸,对方眼底流光溢彩,像看菩萨似的看着姜幼萤。
“幼萤,我就知道你善良,不会弃我于不顾的。”
姜幼萤没接过她的话,伸了伸手,示意对方将那幅刺绣给她。
潇姜疑惑,“幼萤,你要做什么?”
她吩咐了下去,不消一刻,宫女便取来针线。姜幼萤的手极巧,先前在花楼,她无事便在闺阁中刺绣消遣。众人眼睁睁见着,少女略一思索,取出一条暗紫色的线。
穿针引线,竟朝那绣图上刺去。
“阿萤?”
柔臻明白过来她要做什么了。
少女手指葱长,玉指纤纤,宛若蝴蝶在绣图上翩翩起舞。周围人瞪大了双眼,巴巴看着她来回引线,不知过了多久,姜幼萤取过剪刀,“咔嚓”一下。
绣图之上,一只暗紫色的蝴蝶,栩栩如生。
潇姜“唰”地一下白了脸。
“这……这不大好罢。”
虽说那污渍算是遮住了,可这毕竟是要献给太后娘娘的刺绣,绣图上,正是一樽菩萨。
如此庄严,如此威仪,却无端混入了一只小蝴蝶。
柔臻睨了一眼她,声音冰冷:“那你大可以将针线拆了。”
“不、不拆。”
潇姜赔笑,若真是将线头拆了,这幅画就真算是毁了。
短短数刻,她的心底已有了思量——自己不小心点下的污渍没了,那蝴蝶却是姜幼萤绣的,若是太后娘娘问起,她可以将所有责任都推到姜幼萤身上。
毕竟她是个不会辩解的小哑巴。
如此想着,潇姜心中也没有什么负担——皇上待姜幼萤那般好,即便她将那幅画整个烧了,皇上也不舍得责怪她。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
后天便是宫宴,各宫都开始着手准备起来。虽是宫宴,参宴的不止是各宫的娘娘,还有那些臣子。姜幼萤心中有些不安,若是自己在宴会上遇见了沈世子……
罢了罢了。
她摇摇头,将脑海中的想法驱散。
自己与沈世子又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他送了自己一只镯子,找个机会把镯子还回去就好了。
幼萤开始后悔,为何前些日子要收下沈鹤书的镯子。
还好来意华宫前她就将镯子小心收好,若是被德妃娘娘看见了,那可真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阿萤,小心。”
胳膊上一道力,险险扶住了她向前倾倒的身子。柔臻皱了皱眉,“想什么呢,这般出声,竟也不看路的,当心摔了。”
言罢,又一伸手,将她怀中的东西夺了去。
“这些我一会儿代你给娘娘送去,明日你还要陪娘娘去佛堂,早些回去休息罢。”
宫宴之盛大,除了皇帝要拜宫外的佛庙,就连娘娘大臣们,也要在前一天去万佛宫。
幼萤作为德妃的一品丫鬟,自然也要陪同去。
只是路过后院时,她无意间听见有人在谈论:
“你可知道,后天的宫宴,咱们世子要向皇上求娶一位姑娘。”
“后日宫宴上——此事当真?”
“那还有半分假,我前几日可是亲口听见世子同咱们娘娘说呢。听闻是宫里的宫女,也不知是谁有这般福气,能嫁入世子府,一跃成为主子……”
姜幼萤低着头,假装没听见,匆匆走远了。
回到屋,她莫名心跳得厉害。耳畔似乎还是那两名宫女的对话,让幼萤一下子想起那只海棠玉镯。
不可能。
她攥了攥手边的袖子,深吸一口气,将这个万般荒唐的想法从脑海中驱散。
沈鹤书遥遥如云间月,而自己是卑贱的鞋底泥,除非对方瞎了眼,才会向皇上求娶她。
幼萤如此安慰着自己,一颗心缓缓放下了。
阖上眼,满脑子都是姬礼的身影。自那日从坤明宫出来后,她便不再是御前宫女,自然也不必每三日去坤明殿见他。
如此一算,已有三个三日。
她整整九天没有见到姬礼。
莫名其妙地,她居然有些想念他。
……
当天晚上,姜幼萤做了一个梦。
梦见周遭是锣鼓喧天,一派喜气洋洋之气,众人喧腾着、欢喜着、叫嚣着,看着那缓缓迎来的花轿。
姜幼萤心中讶异,亦是随之望去,不到片刻,花轿内走下位凤冠霞帔的少女。
少女腰肢纤细,身形袅袅,虽盖着大红盖头,却难掩其倾国倾城之姿。
她还未看见对方盖头下的容颜,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只见着那新郎官被众人簇拥着,朝新娘缓缓而来。
姜幼萤大惊。
这一身大红色喜服的少年,正是姬礼!
他面上带了些笑,不知是不是烛火映得,少年耳根子居然红了。这是姜幼萤从未见过的姬礼,他拘谨、温柔、害羞,却也小心翼翼。一双手探出袖,他极为细致地扶住新娘的柔荑,只见那柔荑素白温软,一下子便攀上少年修长的指。
十指相扣,琴瑟和鸣。
看着眼前这一幕,姜幼萤忍不住张了张唇,喉咙却被堵住,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她眼睁睁看着这一对新人,相携走入洞房。
一颗心坠坠的,浑身上下,莫名有些失落感,让她无力垂了垂手。
她在伤心什么?
她在难过什么?
是因为姬礼要与其他姑娘成亲么?
姜幼萤紧紧攥着袖子,眼睁睁盯着身前这一幕。只觉得周遭忽然涌上一股巨大的无措感,失落、无助、茫然,还有……
自卑。
她知道,姬礼是皇帝,他应该有三宫六院,应该有七十二嫔妃的。
自己不应该这么小气,不应该一个人就分走皇帝全部的宠爱。
正是伤心难过,眼前骤然一转,竟是那洞房花烛夜,她怔怔看着眼前二人,姬礼与那姑娘坐在床边,一对红烛映得他面上愈发羞。
“孤……可以掀开了么?”
那般小心翼翼的语气,似乎生怕惊吓到她。
小姑娘亦是羞涩地点了点头。
待太子姬礼揭开盖头时,姜幼萤浑身一震。
红盖头之下,竟是自己的一张脸!
粉腮桃畔,端的是轻柔昳丽的芙蓉面。
姬礼的面色“腾”地一下又红了。
只见少年握住“姜幼萤”的手,下一刻,有些猴急地将她拉入帐中。姬礼手指轻轻拢过少女耳前碎发,小姑娘羞赧地往回缩了缩身子,不经意间,后背已抵在了墙上。
谁料,姬礼竟轻轻扶了扶少女的身子,道:“墙上凉,往里面坐些。”
她抿着唇,轻轻“嗯”了一声,被少年一头拉入怀抱。
他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欢喜地有些不知所措:
“阿萤,你不知道,孤有多喜欢你。”
“所有人都拦着孤,不让孤娶你。那群迂腐的老混.蛋……阿萤,孤不是在做梦罢?”
“太子殿下,您没有做梦。”
他情难自禁,那血一般颜色鲜红的嫁衣,在黑夜中一层层脱落了下来。
只一瞬,少年又将小姑娘紧紧抱住。
“不许推开孤……”
姜幼萤傻愣愣地站在原地,面上一片烧红。
满眼震愕,满脑子混乱,全是不可思议——
她在梦里嫁给了姬礼。
她怎么可能嫁给姬礼,怎么可能以正妻之仪嫁给了姬礼。要想她的身份……给姬礼做妾都是高攀。
真是……白日做梦!
姜幼萤暗暗咬牙,自己真是疯了。
如此想着,她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想让自己从这场梦境中醒来,下手之际,忽然又有些留恋。只见着姬礼亦是将婚衣褪下,随意扔到床边。那一袭长发迤逦,垂在“姜幼萤”面上。
少年的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是梦。
她手指僵硬,掐了自己大腿好几下。
一点儿也不疼。
眼前着身前的少女忍不住向上捞了一把,却只握住了一片浓雾。
“殿、殿下……太子殿下……”
“唤孤的名。”
他的语气中居然带了几分命令之意。
少女没法儿,柔柔唤出声:
“阿、阿礼……”
姬礼忽然笑了。
他的眼中,如有熠熠星子闪耀。
他就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
修长的手指滑下,一根根,十指交缠在一起。指间绕了许多青丝,带着幽幽的香气。
他再一抬手,抚了抚少女的眉骨。
“大婚之夜,阿萤为何不敢看自己的夫君。”
她紧紧地贴向他,不敢言语。
大臣们说,太子殿下性情温柔敦厚,知书达理。举止有度,行为规矩。
那性子虽有些清冷,但对她,却向来是温温柔柔的。
一向不舍得对她说重话。
“姜幼萤”从未想过,原来清俊儒雅的太子殿下,居然也有这般……模样。
姜幼萤站在床边,忍不住抬手捂住自己的两眼。可她捂得越紧,姬礼的声音竟愈发清晰。
阿萤,阿萤……
抱住孤。
那声响愈演愈烈,她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幼萤又忙捂住耳朵,映入眼帘的是一番阳春四月景。
“阿萤,不要离开孤。”
“不要离开孤,不要丢下孤一个人。阿萤。”
“……”
“孤会死的。”
……
她从梦中醒来,大汗淋漓。
虽是冬日,枕巾却被她的香汗溽湿。
幼萤忙抬起右臂,守宫砂还在,可方才梦到的一切都太过于真实。姬礼聪慧,什么都学得很快,短暂的青涩后便轻车熟路起来,那一声声叫唤,似乎仍在耳侧。
恍然,有宫人轻轻叩门。
姜幼萤连忙摸了摸脸颊,对方在门外喊:“阿萤,快些,娘娘马上就要走了。”
是嘉春的声音。
她们今日要随德妃娘娘去佛堂。
佛堂清净,她匆忙换了件素色的衣裳,跑出屋去。
嘉春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她面上的红晕,关怀问道:“阿萤,你是发烧了吗,脸怎么这么红?”
少女连忙垂头,摇了摇脑袋。
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昨日做了个与暴君在一起的春.梦。
姜幼萤是哑巴,说不了话,见她没有其他异常,嘉春放下心来。只等了一小会儿,德妃娘娘便来了。
德妃今日也打扮得素净,淡雅的妆容却难以掩饰其仪姿。嘉春上前去将她一扶,德妃身形袅袅,做上了软轿。
“起轿——”
小太监拉长了尖利的嗓音,幼萤规矩地站在软轿一侧,往前走。
再往前些,便是万佛宫。
许多娘娘早早地到了,见了德妃,纷纷行起礼来。唯有一位打扮华丽的女子未福身,眼尾一挑,朝姜幼萤望了过来。
幼萤知道,对方是梁贵妃。
那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梁贵妃。
无论是长相打扮,或是姿态仪容,都像极了一朵富贵的牡丹花。
周围有那么多人,加之有德妃的撑腰,梁贵妃也没有刁难姜幼萤什么。仅是斜斜一睨,那目光轻佻,带了许多逼仄之感。
姜幼萤敛目垂容,假装没有看见。
人群三三两两言语,忽然一声传报,让所有人皆是转目望来。唯有姜幼萤,仍是低垂着眼,没有望向来者。
“皇上驾到——”
周遭一福身,女子柔情脉脉的声音纷纷传来:
“参加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姬礼坐在软轿上,面色看上去有些不大好。
他没有理会那些妃嫔,眸光一扫,立马捕捉到人群之中的那一个身影。她正低着头,根本不望向自己,少年捏了捏拳,冷冷转身。
迈入门槛。
姜幼萤这才敢抬起头来。
暴君似乎还在生气。
不过片刻,姬礼便从殿内走了出来,神色淡漠地望了一眼她,四目相触之际,她又想起了昨夜。
“孤是第一次,可能有些疼……”
面上一片烧红,整个身子居然变得万分轻盈,她有些飘飘然,却见姬礼眸光一转,径直走出万佛宫。
就这么匆匆擦肩两次,对方就离去了。
她有些失落。
接下来就是娘娘们拜佛,一直到天□□晚,人群才缓缓散去。明月高悬,她与几个宫女留下来收拾佛堂里的东西,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你们都出去。”
姜幼萤正背对着殿门,听见那道声音,手上微微一顿。
周围宫人不敢违他,点头,弱声:“是……”
又是一阵脚步声。
他的脚步很轻,很缓,却不到片刻,就来到姜幼萤的身后。
她的身子僵硬,不敢转过头,余光之瞥见那明黄色的衣袖微垂,忽然拿起了桌上的一柱香。
“姜、幼、萤。”
她的手一抖,眼见着,姬礼将那香柱从中拦腰折断。
那三个字几乎是他咬着牙说出来的。
月色瞑黑,落入少年眸中,他眸色微沉,似乎带了几分愠怒之意。那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更衬得他严肃威仪,让人不敢直视。
“转过来,”他命令,“看着朕。”
声音冰冷,仿若初见那日,暴君倚在帐中,冷冷吐出:“不想死,就滚。”
她手中的玉台险些打碎了。
只见少年墨发高束,眸子竟如夜色一般瞑黑,让人不敢窥视其眼底的情绪。
姜幼萤一福身,睫毛微颤。
这一副畏缩的样子倒是把姬礼气笑了,他扔掉手中的香屑,冷笑:
“你还怕朕?”
连做皇后都敢拒绝,她还会怕朕?
小姑娘低着头,身形单薄。
月色朦胧,落在她双肩之处,她今日穿了件极为素淡的白衣,被风一吹,飘飘然似仙。
姬礼压下声音:“姜幼萤,你不得了。”
居然晾了他这么久!
方才在院中,所有人都望向他,唯独她一人,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少年恨得牙痒痒。
“姜幼萤,你就是被朕惯的!”
惯得她这般无法无天!居然连他都敢拒绝!
姬礼都快被她给气死了。
“为什么不来找朕?为什么晾了朕这么久,为什么?”
姜幼萤终于抬头,这一回却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她晾着暴君?她哪里有那个胆子敢晾着他?
“为什么不理朕?”
少年追问,步步紧逼。
竟一下子把她逼到了墙角。
姜幼萤无路可退,欲哭无泪。
分明是暴君不理会她……
见她不回应,姬礼愈发恼了,笼在衣袖中的手再度紧握成拳,他垂眼,却不舍得向她发火。
“咚”地一声,他砸向一边的桌案。
姜幼萤傻了眼。
嘶……听着就疼……
桌上的蜡烛晃了晃,啪嗒一下,落了下来。
星星烛火,缓缓蔓向桌布。
幼萤连忙去拍他,救火呀!
谁料,姬礼根本不理会那道火光,又逼上前来。
这一回,他居然有些委屈。
“姜幼萤,你为什么不理朕?”
他想不明白,这些天,他一直都在坤明宫里,眼巴巴等着她来。
一天、两天、三天……整整过去了九天!整整九天,她一次都没有过来!
难不成她不是御前宫女,就不想着主动来见朕了么?!
这宫里头,到底谁才是皇帝?!
他眼中风起云涌,生生将姜幼萤抵在桌台之上。少年身上好闻的香气传来,清幽幽的,还带了些药香。
姬礼身子不好,如今的面色亦有些发白。
“姜幼萤。”
他又唤了声她的名,忽然,一垂头。
“不要不搭理朕,好不好?”
她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对方一伸手,径直将她抱住。
姬礼垂着头,脑袋蹭着她的脖子,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
“不要不理会朕,不要晾着朕。好不好?”
“朕好难受。”
这些天,他觉得自己都要疯了。
对方吸了吸鼻子,又蹭了蹭她的脖颈。
“姜幼萤,朕……错了。”
她浑身一僵,不可置信地抬眸。
暴君居然……在给她认错?
烛火点燃了桌布一角,姜幼萤闻到了淡淡的焦味。
可暴君仍紧紧抱着她,不肯松手,生怕她会跑掉。一埋头,对方鸦青色的发亦是滑落在姜幼萤的肩头,挠动得她脖颈发痒。
忍不住愈发向后缩去。
姬礼坚持不懈,又压了过来。
他的声音有些湿漉漉的,再一开口,居然是商量的语气:
“朕不逼你了,你不想当皇后那便不当了,朕一辈子都不立皇后了,好不好?”
一君无后,一国无母,身为帝王的他要面临怎样的质询与责问。
可姬礼都不在乎。
“不当皇后了,也不当贵妃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朕不逼着你了。你莫要不理朕,莫要丢下朕一个人……”
火舌缓缓朝上蔓,烧没了桌布的一小角。
那火势不甚旺,甚至十分微弱,但不及时灭火,仍会酿成一场大祸。闻着烧焦的味道,姜幼萤亦是十分焦急,轻轻推了推他,示意他先灭火。
谁料,对方却把她抱得更紧了,不给她片刻喘息的机会。
“先答应朕,朕再去灭火。”
姜幼萤没法儿,只得点点头。对方这才展颜,嘴角往上扬了扬,露出一颗小虎牙。
火势不大,桌上还有一整壶茶水,浇在上面,姬礼又踩了几脚桌布。
火星顿时熄灭干净。
姜幼萤放下心来,忽然觉得脖颈间有些痛。
姬礼又咬她!
她咬了咬唇,对方却又一伸手,轻而易举地将她揽过。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姜幼萤知道,暴君这是想咬她的嘴唇。
对方力道之大,姜幼萤躲不开,只能放任着他的唇落下来。可他似乎还不知足,一双手往她的衣领处探去,数天的思念让他冲昏了头,本就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嘴唇碰一碰,他便忍不住了。
衣领滑落,露出雪白的肩头。
明月如灯,照得二人青涩的面容上一片红晕。
忽然,殿门口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沈兄,你慢些……”
第31章 廊上刮起一阵清风,吹得人影投……
廊上刮起一阵清风, 吹得人影投落在殿门之上。看身形,是一前一后两名男子,正在往万佛宫这边走。
一听见那句话, 姜幼萤眼皮猛地一跳,心中一阵羞愧之意——月色之下, 她的衣裳全被暴君扯开了,头发亦是十分凌乱, 还有几缕青丝从耳后垂下, 险险落于少女圆润光洁的肩头。
她的心跳又猛烈加剧。
白皙的肩头上, 有一道浅浅的牙印儿, 看得人心旌荡漾。
姬礼眸光微微一动,不由分说地将她的身子拉了下去。
“嘘。”
虽然知道她是个哑巴,姬礼还是忍不住将右手食指压在她的唇上。
他的手指有些凉, 指腹带了些香气, 扑面袭来。
姜幼萤心跳漏了一拍。
她被暴君拉在桌子下面,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空隙,恰恰能容两人。似乎怕她的头被磕到,暴君还贴心地伸出手,护住了她的小脑袋。那桌帘微垂着,若有若无地扫着地面,姜幼萤小心望去, 只见帘布最右侧被烧开了一个小窟窿,还有些焦味儿。
不过一刻, 殿门被人从外推开。
轻轻的脚步声, 有人戏谑似地笑了笑:
“沈兄,你怎么也开始信这些东西。”
透过帘布的缝隙,姜幼萤看清楚来者。
——竟然……是沈鹤书!
腮畔是姬礼温热的吐息, 轻轻扑落在少女的耳垂处,让她的耳垂仿若充了血,像一颗娇嫩的小樱桃。
令人忍不住,想采撷。
如此想着,姬礼忍不住伸出手,竟不顾着走入正殿的人影,轻轻捏住了她的小耳垂。
一边捏,他轻声一笑,那声音有些闷闷的,带动着他的胸腔亦是轻微地震了震。
姜幼萤身子一僵,仿若触碰到了什么机关,袅袅身骨一下子软了下去。
几乎整个人都要蜷缩在姬礼怀中。
她一倒,那肩头的衣裳都落了下来。看着越来越近的沈鹤书靴,姜幼萤愈发心虚,她想从姬礼怀中爬起,可对方竟压住了她的手,压根儿不准她动弹。
“嘘,”姬礼的声音有些微弱,“他发现不了我们。”
这一声,如同蚊鸣般细微,却让她的心又跳了一跳。
姜幼萤不仅有些浮想联翩:自己如今……是与皇帝在偷.情么?
还在佛像之下,如此衣冠不整,耳鬓厮磨……
那桌子虽不甚低,可有桌帘遮挡着,让沈鹤书与其身后的男子未发现二人。只见其中一人又凑了上前,从桌上取过一炷香。
不料一阵儿,姜幼萤便在桌子底下闻见了那淡淡的香气。
男子点燃香柱,双手合十,虔诚一拜。
声音清清落落,仿若掺杂了几分月光。
“长姐信佛,让我今日也来拜一拜。”
却见他皱着眉头,眼中似有忧虑。
一袭月色落在男子眉目中,同行人看出了沈鹤书的心事,稍稍一默,一双眼不仅开始打量起着这名男子——沈鹤书家世极好,颇得圣心,又是德才兼备,能舞得一把好剑,亦能弹得一曲高山流水。
真是令他分外惊羡。
不止如此,也正是得了圣心,加之又有个身为宫妃的姐姐,沈鹤书腰间有一块圣上御赐的令牌,在宫中几乎可以畅通无阻。
明日便是宫宴,今日宫门大开,除了后宫,臣子皆可入内,亦是可以来万佛宫,焚香拜佛。
为明日的宫宴做准备。
姜幼萤缩在姬礼怀中,提心吊胆地听着二人谈话,生怕被发现了。
姬礼却是毫不担心,看着她面上的红晕,反而有几分玩心,又忍不住凑近了些。
她红着脸,真好玩。
脸颊、耳根、脖子,一路都是红通通的,像被煮熟了般,整个人羞赧得发紧。
被姬礼盯着,她又无端感到一阵局促,忍不住将身子往他怀里钻了钻。
“别蹭……”
姬礼用口型,警告她。
再蹭,他会忍不住的。
薄唇边是她的发丝与轻薄的衣带,姜幼萤左肩贴着墙面,紧张地捏了捏姬礼的手指。外头两人说得兴起,一时没有离去之意。
他忍不了了。
那样的温香软玉,就这般柔柔地贴在胸膛之处,让少年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姬礼忍不住垂下脸,看着她娇艳欲滴的红唇,眸色暗涌。
唇瓣相触,她的衣肩不经意落了下来。
姬礼将她轻轻压着,于一片夜色与焚香中,有节制地亲吻她。
他的唇有些薄,亦有些凉,贴得她手指蜷了蜷,却不敢将身上的少年推开。
姬礼小心翼翼地咬着她,生怕弄出动静。
疼……
少女眼泪汪汪。
他是个没有经验的,只知道用蛮力,来表达自己内心深处那炽热的爱意。见她眼眶红了,姬礼一愣,连忙把她撒开。
自己方才……又咬疼她了么……
好像不是第一次了。
一时间,暴君眼中竟有几分慌乱之色,匆忙抬起袖子,想轻拭她的双唇。忽然,听到外头一声:
“沈兄,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沈鹤书声音冷淡:“什么味道?”
“好像是……”那人嗅了嗅,“烧焦的味道。”
万佛殿内燃了香,故此方才二人来时,没有闻到空气中的焦味。
那人一顿,忽地一指,“好像是桌帘子烧了。”
这一声,让沈鹤书低下头来。
姜幼萤眼皮一跳,连忙又往姬礼怀中缩去,姬礼亦是抬了抬右手,欲将她的身形遮挡住。
那一道明黄色的袖,将她整个人挡得严严实实。
咚、咚、咚……
只听缓缓迈来的脚步声,和她突然加快的心跳。
完了完了,她与小暴君偷情要被人捉住了。
正想着,幼萤又抱住姬礼的胳膊,微热的呼吸声扑打在少年脖颈处,让他抿了抿唇。
忽然,沈鹤书脚步停下。
“怎么了?”
身后之人有些讶异。
男子轻轻一扫那桌帘下方,眸光似乎动了动,却转过头,“无事,许是先前有人不小心用蜡烛点燃了桌布,如今火已经灭了,没有什么大碍。”
对方送了一口气,又开始找旁的话题来。
丝毫没有注意到,沈世子眸光精细,正盯着桌帘下方,不知在思索什么,微微有些出神。
……
见沈鹤书停下脚步,姜幼萤亦是送了一口气。
真是虚惊一场。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与暴君贴得太近了。
她下意识想躲,却被对方一把抓住。
“皇上……”
嘴唇微动,却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
忽然,姬礼身子一僵,浑身犹如一根紧绷的弦。似乎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东西,他一下子弹开。
温柔的月光轻轻落下,透过桌帘,只剩了些微弱的余光,洒在她的面容、前襟,还有那……
手指发烫,他整个人几乎傻掉,愣愣地看着眼前我见犹怜的小姑娘。
好软……
食指上半截,一瞬变得万分热烫!
她是极美的,即便还未长开,也是一株极美的花骨朵。那般艳丽,那般娇柔,绚烂地扎根在姬礼一颗青涩懵懂的心上。
桌上的茶水好像打翻了,微热的茶水顺着桌角与桌布,蜿蜒而下。
姜幼萤被对方捉着身子,来不及躲。
那干净的茶水一滴一滴,落入她素白的颈项,紧接着又是精致的锁骨,再然后——
她心中微惊,慌忙甩了姬礼的手,将衣裳往上提。
姬礼正在发着呆,被她轻而易举地将手甩掉。可姜幼萤今日穿得是一件素白色的衫子,不过少时,茶水便溽湿了少女的衣裙。
姬礼呼吸一滞,下一刻,微微瞪大了双眼。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先前,他虽将对方抵在床上,看见过那些光景,可如今她衣裳湿透,又是另一番楚楚之态。她的腰肢纤细,仿若稍一用力便会被他折断。可再往下走,却是一段极为饱满的弧度,姬礼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两个人挤在一起,若有若无地触碰……
他恨不得一下子将她扑倒在地。
心中千万种想法,一时间,让少年想起来那卷《花柳本》。其上一幅幅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每一页,都是不同的光景。
起初,姬礼觉得这龌龊。
君子向来不齿。
如今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君子。
他就是小人,就是肖想她的小人!
方一碰到对方的手,姜幼萤才惊觉,暴君的手竟是这般热烫,那一双目更是在瞑黑的夜中灼灼地望着她,眼中情动流转。
他像是着了魇,贪心地望向她,根本不容她回避。
被姬礼抱住的那一瞬,大殿中恰恰响起:
“沈兄,你为何这般忧心忡忡?在下可听闻,沈兄好事将近呀!”
沈鹤书回头淡淡瞥了那男子一眼,没吭声。
对方继续自顾自地道:“在下可是听闻,沈兄明日要在宫宴上,请求皇上赐婚……”
没来由地,姜幼萤呼吸微微一滞。
抓着姬礼衣袖的手亦是紧了紧,一个万般荒唐的想法从脑海中闪过。
静默少时,一身湛蓝色官服的男子终于轻轻“嗯”了声,再开口时,语气中居然有了几分怯然。
“我也不知她喜不喜欢我,不知她会不会同意。”
对方忽一哂笑。
“沈兄不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么,何时竟还为男女之事发起愁来了。”
这可不是他沈世子一贯的作风啊。
闻言,沈鹤书捏紧了杯盏,亦是笑了笑,似乎在自嘲。
二人又有一茬没一茬聊了聊,过了阵儿,便一同走出正殿。迈过门槛之际,姜幼萤见沈鹤书的步子顿了顿,须臾,他一折身。
无声地走入那一片宽大的夜幕之中。
幼萤仍是心惊——
方才沈世子离去之时,好像朝他们这边看了看……
姬礼带着她从桌子下钻了出来,不消一刻,便是神态自若。望着沈鹤书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原来鹤书这么喜欢那个丫头,朕还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情根深种。”
听着暴君的话,姜幼萤抿了抿唇,仰面之际,对方的目光恰恰垂落。四目相对之际,她有些犹豫地伸出手指,心中思量着要不要将自己与沈世子的事告诉暴君。
手指停顿在半空中,忽然被少年的手掌轻轻握住,姬礼微微蹙眉:
“怎么了,手这么凉。”
还发着抖。
言罢,竟将龙袍褪下,披在她身上。
看着姬礼那双清澈的眼眸,姜幼萤手指蜷了蜷。
罢了,说不准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呢。她如此一说,倒是惹得暴君与世子之间生了间隙了。
明日宫宴,躲着些沈世子便好了——
三年一度的宫宴如约而至。
众宾客列坐,宫宴之上,来者皆是有头有面的贵人,或是宫里头的娘娘,或是朝堂上有身份的文武大臣,总而言之,德妃特意叮嘱过她们,在国宴上处处皆要小心。
不得轻举妄动,不要说了胡话、冲撞了贵人。
姜幼萤点点头,找姑姑领活儿去了。
这里的掌事姑姑认得她,知晓她就是那个将皇上迷得神魂颠倒的小宫女。她连阿谀奉承都来不及呢,怎敢让姜幼萤做重活儿。一时间,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些无所事事。
柔臻说,即便是百无聊赖、无事可做,出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闲逛了一圈儿,她回到德妃娘娘身侧。德妃生得慈眉善目,见幼萤回来,微微抿唇朝其浅浅一笑,那笑容轻柔缓淡,如一朵高洁的雪莲。
圣洁、无暇,却无端让姜幼萤感到十分亲切。
德妃是个极好的主子,在意华宫待了这么久,姜幼萤从未见过德妃娘娘对哪一个下人说过一句重话。
她忽然理解了小暴君将自己调过来的良苦用心。BaN
心里头正想着他呢,转眼便听见一副尖利的嗓音,小太监高高地传报:
“皇上驾到——”
众人忙不迭起身,纷纷朝那软轿上望去。
只见皇帝端坐于软轿之上,一身明黄色的龙袍,端正而威严。
太后似为满意,勾了勾唇,缓缓一笑。
姬礼坐在轿辇上,漠然地扫视过那重重人群——他的母后、他的妃嫔、他的大臣、他的侍从……忽然,少年眸光一柔,他看见了他的阿萤。
姜幼萤眼睁睁看着,暴君目光径直掠过那一群人,毫不避讳地落在她的身上,四目相触之际,对方温柔一笑。
暴君变了许多。
他会笑了,他的神色亦变得十分温柔。
姜幼萤心底有些小欢喜。
却见宴席之上,暴君一直朝她笑,那目光一刻都未从她身上离开过。引得所有臣子都朝她这边望去,心中暗想:
原来后宫中,最受宠的不是贵妃娘娘,而是德妃呀!
宴席过后,定要好好巴结一番沈世子。
蓦地听到几声鸟叫,人群又来了兴趣,有人说是凤凰,有人说是神鸟。七嘴八舌之际,梁贵妃忽然一笑,言道:
“德妃今日不是还要献给太后娘娘一幅凤凰拜佛图吗?不若趁现在献上来,好让臣妾也见识见识,何谓凤凰朝佛。”
百鸟朝凤,凤凰朝佛,皆是极好的寓意。
太后闻言,自然笑逐颜开。
太后娘娘都点头了,德妃不得不挥挥手,让潇姜呈上前。当她捧着卷轴走上殿的时候,姜幼萤一颗心猛地一提。
这便是前几日,弄脏的那幅画。
也不知自己绣的那只蝴蝶,能不能瞒天过海。
即便姬礼护着她,姜幼萤仍有些心惊胆战,一双眼定定地望着潇姜手中的卷轴,只见对方亦是双手颤抖,小心翼翼地将画卷从下往上,缓缓展开……
栩栩如生的凤凰,众人微微勾唇,有了几分欣赏。
一樽和善的佛像,众人轻轻点头,有了几分赞扬。
还有一只翩翩起舞的小蝴蝶,众人……
等等,大佛旁边的是什么东西?
所有人瞪大了眼睛,不解地望向大佛身边的那只暗紫色的蝴蝶。
一时间,姜幼萤听到了吸气之声。
潇姜也急了眼,捧着画卷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双腿发软,似乎下一秒就要跪倒在大殿之上。
画像上有蝴蝶不要紧,重要的是,这是一副威严端庄的佛像。而且那蝴蝶几乎是凸起,与周遭景象格格不入。
实在是……有辱佛门!
德妃的面色亦是变了变。
一瞬间,姜幼萤求助似地朝大殿上望去,姬礼正坐在龙椅宝座上,微微凝目,打量着那幅刚献上来的佛像,神色淡然。
他的面上没有愠怒之意,反而有几分探究,目光盯着画像上的小蝴蝶,忽然觉得有几分好玩。
当真是有创意极了。
姬礼抿唇轻笑,忽然看见堂下的少女正在偷偷望向自己,那目光中竟有几分胆怯与心慌。
他一愣,明白过来了——这只小蝴蝶,就是阿萤绣的。
姬礼不禁又多望了那蝴蝶两眼。
这针线真密呀,这手真巧呀,这只小蝴蝶真可爱呀……
少年微抿着薄唇,眼中笑意愈发浓烈。
不愧是他喜欢的姑娘,眼光与她一样好。
姬礼有几分兴奋,恨不得告诉所有人,这蝴蝶是阿萤绣的,怎么样,好看吧?
但他是个暴君,要有暴君的样子,即便内心再欢喜激动,也不能表露得太过。
如此想着,他颇为期待地朝殿下望去,却见众大臣一个个皱着眉头,不敢吭声。
怎么,不好看吗?
那蝴蝶不可爱吗?
他有些恼了,谁敢说她绣的蝴蝶不好看?朕要把你们全都杀了!
正想着,却见太后一抚掌,所有人一愣,只见女子蓦然勾唇,再出声时,言语中竟全是赞叹之意:
“善,善!”
善?
众人傻了眼。
姜幼萤傻了眼。
德妃与潇姜也傻了眼。
太后赞赏道:“真是好一幅凤凰朝佛,绚烂灵动,颇有生气,尤其是那一只蝴蝶……”
她一顿,幼萤与潇姜皆是一提心。
“尤其是那一只蝴蝶,真是栩栩如生,实乃点睛之笔。”
太后这么一说,众人立马开始阿谀奉承,纷纷拍起手来:
“实乃点睛之笔,点睛之笔啊!”
潇姜捧着那幅刺绣图,傻站在原地,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太后稍一抬手,便有宫女上前,将画接过,恭敬呈于太后面前。
女子轻抚着刺绣图上的纹路,抬了抬头,“这只蝴蝶可是你绣的?”
潇姜站在殿下,不敢吭声。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太后道:
“赏!”
乍一声,便是金银珠宝首饰,潇姜一下子看花了眼,忙不迭感激涕零,跪倒在地:
“奴婢跪谢太后娘娘赏赐!”
看着拜倒在地的潇姜,德妃皱了皱眉。
“阿萤,这蝴蝶,是你绣的罢?”
姜幼萤咬了咬唇,轻轻点头。
良久,德妃轻轻一叹:“罢了。”
这一声,似乎有些沉重,还饱含许多姜幼萤读不懂的情绪。她规矩守在德妃身侧,没有吭声,手背上忽然一道温柔的力,德妃娘娘居然将手搭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却是不说话。
姜幼萤下意识地朝殿上望去。
姬礼亦是皱着眉,一双眼带着几分探寻,望向她。
少年握攥了攥拳,他不明白。
她为什么不争?
那一幅刺绣图一献,宴席间立马热闹起来,觥筹交错之际,忽然有人提起一事。
“听闻沈世子好事将近呀?!”
这一声,引得姬礼也朝这边望来。
他眸光缓淡,眼中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望向沈鹤书。
沈鹤书握了握杯盏,抬头望向宝座上的少年。
片刻,似乎下了某种决心,他一起身,声音清润,有几分铿锵:
“皇上!”他道,“微臣恳请皇上,为微臣赐婚!”
姜幼萤正为德妃斟茶的手一颤。
“阿萤,怎么了?”
她匆忙摇头,捂了捂肚子,表示自己身子不舒服。
德妃善解人意,允她退下了。
姜幼萤连忙放下茶壶,逃也似的跑出大殿。
殊不知,她离开的那一瞬,正有两道炽热的目光投向她,紧锁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
……
大殿之中,仍是一番兴致勃勃。
众人纷纷猜测着,沈世子看上的,究竟是那户人家的小姐。
那一句“赐婚”落入姬礼耳中,同为多年好友,他自然是为他欢喜。可如今,少年目光全放在姜幼萤离去的身影上,心中思量着她是不是突然遇见了什么要紧事,竟连听也不往下听,径直道:
“好,朕允了。”
沈鹤书喜不自胜。
“微臣叩谢皇上!”
眼见着就要上前一步,给他跪拜下来。
姬礼连忙抬手,去拦他,“不必叩拜了。对了,鹤书,你说你看上的是朕宫里的宫女?”
姜幼萤走了,他又将心思收了回来,心中暗忖着昨日在万佛宫偷听到的谈话,不由得有几分好奇。
他也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宫女,能让他沈世子这般痴心,情根深种……
只见沈鹤书竟是面色微红,有几分羞赧,道:
“是皇上宫里的宫女,先前微臣私下给了她一只镯子——就是我沈家祖传的那只对镯,微臣与德妃娘娘,一人一只。”
“家父说,若是以后微臣有了心上人,便将那镯子送给那位姑娘。微臣前些日子将镯子送给她,她未拒绝……”
“她……她应是喜欢微臣的罢。”
那日自己见到她,她是那般羞涩,甚至还红了脸。
“微臣想娶她,想照顾她一辈子。”
“恳请圣上,将意华宫一等宫女姜幼萤,赐与微臣为妻!”
姬礼本是轻轻握着杯盏,他不会喝酒,往日里一沾酒水便会胃疼,所以宴会之上,往往都是以茶代酒。他方欲将茶水送至唇边,忽然听到那三个字,握着茶杯的手一顿,不可思议地抬眼。
“你……说什么?求娶何人!”
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后宫娘娘们也傻了眼。
沈世子求娶姜幼萤。
沈世子居然求娶皇上最为心爱的姑娘,姜幼萤?!
沈鹤书似乎没有发觉事情的不对劲,又扬声重复了一遍:
“回圣上,微臣求娶姜姑娘——”
咣当一声,茶杯掉落在了龙椅边。
姬礼面色未动,目光清冷,睨向他。
身后的肖德林率先回过神,望着溅了一地的茶水,竟打起哆嗦来:“皇、皇上,这……”
姬礼声音平静:“拿壶酒来。”
肖公公傻了眼:“皇上,胃不好,不能饮酒——”
“朕让你拿。”
这一道目光,万分阴冷逼仄,肖德林没法儿,只得领命。
“给皇上上酒。”
姬礼不理沈鹤书,看着盈满的酒杯,右手一举。
“今日召众爱卿前来,一是为议事,二是为酬宾。明日不上早朝,各位尽兴而饮!”
言罢,竟率先仰头,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沈鹤书傻了眼,不是说给他赐婚吗,如今怎么变成喝酒了?
心中万般不解,他又忍不住上前,欲高声:“皇上——”
“鹤书!”
一向端庄沉稳、不问世事的德妃竟出声拦他,“退下去!”
沈鹤书愣在原地,“为何要拦着我?方才皇上已为我与阿萤赐婚,群臣皆听见了,为何皇上还要——”
哐当一声,殿上之人竟将酒杯摔在地上。
玉瓷盏在顷刻间,四分五裂。
姬礼缓缓从座上起身。
明明是少年,可他的眼神中,却有着不输于先皇的压迫感。他的眼神瞑黑,淡漠地扫过沈鹤书的面容,须臾,平静道:
“朕身子乏了,众爱卿先饮。”
言罢,竟转身离去!
众人大惊,坐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一抹明黄色的背影。他饮了酒,没一会儿胃便有些疼了,一阵绞痛将他面色折腾着微白,少年脚下似乎还有些不稳。
肖德林连忙上前:“皇上,奴才扶着您……”
“不必。”
这两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中咬出的。
肖公公垂下脑袋,规矩地跟在他身后。
说也奇怪,皇上明明是那般暴的性子,如今怎能这般平静……席间众人仰首望向他,结合着近日宫内的传闻——皇上独宠一位小宫女,一下子猜了个七七八八。
皇上与沈世子看上的……竟是同一个宫女?!
所有大臣不免开始猜想,那宫女是有着怎样的倾城之姿,竟将皇上与沈世子都迷得七荤八素。
唯有德妃皱着眉头,抚摸着手腕处的玉镯。
只见着皇帝平静地走下殿,平静地迈步,须臾,走出宴席。
席间开始喧闹,群臣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忽然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重物倒下,让众人皆是一震身,又重新望向殿门口。
一位小宫人惊慌失措地跑来:
“不、不好了,皇上他……砍倒了宫门口的那棵千年宝树!”
……
姜幼萤从殿内走出来的时候,正是晌午,冬日的太阳本是暖意融融的,如今落在她的身上,却有几分刺眼。
她走在甬道上,想了想,还是找了个小亭子,坐下。
不知一会儿沈世子要同皇上说什么,姜幼萤心想,还是早早离开那处是非之地才好。
右眼皮无端突突直蹦,一颗心也跳得发紧。
恍然,她听到一声巨响,似乎是从宴席那边传来。小姑娘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踮脚朝那边望去。
是什么倒了?
心中涌上不好的预感,让她脚下生风,重新折返回去。
日色落在她的发钗上,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姜幼萤紧攥着手中的帕子,在转角之处,忽然迎上一人。
她一愣,下意识地行礼:
“世、世子……”
他的身上,有着极为浓烈的酒气,让她下意识地想躲。
沈鹤书扑了一个空。
他本是有几分羞的,如今酒气上头,竟一下冲昏了他的神志。融融暖阳之下,男子神色紧张:
“阿萤,你今日……打扮得很漂亮。”
姜幼萤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又一福身:“多谢世子夸赞,奴婢该回去了,若是回晚了,德妃娘娘该着急了。”
言罢,匆匆一转身,欲离开。
沈鹤书连忙拉住她,“阿萤!”
手上一道重力,一下子将她拽在了原地,少女紧紧皱眉,“世子,您这是在做什么?”
沈鹤书深吸了一口气。
姜幼萤甩了甩手,可她终究是个女子,力道不及对方的半分之大,挣扎了许久还是无法挣脱开,不由得急了。
“世子,您松手,您……注意分寸!”
“我不松,阿萤,”对方拉着她,“阿萤,做我的夫人好不好?做我的世子妃,我带你离开这里,离开后宫,好不好?”
“……”
不远之处,两双眼正望向这边。
见状,肖德林一下子六神无主,生怕皇上迁怒于自己,“皇上……”
姬礼目光冷淡,望向两人,抿着唇,一迈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极为冷淡的一声,在空中化了开。
沈鹤书下意识地撒手。
姬礼皱着眉头,只见少女眸光中含着些雾气,俨然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态。
让他心中一软,一垂眼,伸出双手。
听不清语气中的情绪:
“姜幼萤,过来。”
……
第32章 眼看着心爱的女子像一条小尾巴……
沈鹤书一愣。
却见少年一身明黄色的龙袍, 正站在自己的对侧,那一双眼,分明是望向被他紧紧拉着的少女。
他没有听错。
皇上就是在喊姜幼萤!
这一出声, 姜幼萤的手心也紧张得有些出汗,那一双眼仍是雾色朦胧, 若是细看,便能看出其眸底隐约的求助之意。
她不情愿。
看清楚少女眸中情绪, 姬礼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那眸光却愈发寒冷。她的胳膊很细, 没有劲儿, 被人紧紧抓着,怎么也甩不开。
“姜幼萤,”姬礼再度出声, 道, “到朕这边来。”
这一声,竟带了几分温柔,引得沈鹤书稍稍一怔,便是趁着这空当,姜幼萤快速甩开他的手。
呲溜一下,躲至少年身后,整个人缩成一团, 不敢露出头来。
看着一下子空荡荡的双手,沈鹤书勾了勾唇, 自嘲一笑。
他喜欢的女子, 居然喜欢当今圣上。
真是天大的孽缘。
眼看着心爱的女子像一条小尾巴似的躲在皇帝身后,沈鹤书一颗心坠坠的,却不得不抬头, 望向那一对男女。
姬礼眸光淡漠。
衣服忽然被人轻轻揪了揪,他的睫羽轻轻垂下,缓声道:“莫怕。”
姜幼萤抓着他衣裳的手松了松。
她乖乖地站在姬礼身后,看见暴君从袖中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想也不想,她径直将暴君的手抓住。他的手有些凉,手指处更是被冻得发僵,姜幼萤握紧了姬礼的手指,试图给他传递一些温暖。
姬礼又看了一眼沈鹤书,抿了抿薄唇,终是什么话也没说,欲带着她转身离去。
“皇上——”
一声高唤,突然在身后响起,二人脚步一滞,姜幼萤有些担忧地朝姬礼望去。
她的手心,在少年手心轻轻勾了勾。
姬礼面色清平,握住了她的手指。
只听沈鹤书在身后道:“皇上——微臣求娶姜姑娘!”
这一句出声,姜幼萤明显感觉到,姬礼正握住她手指的手掌一紧,下一刻,愈发将她攥得牢实。
沈鹤书又重复了一遍那话,字字铿锵有力,十分坚定:
“微臣恳请皇上,将姜姑娘赐与微臣为妻!”
他后宫,七十二佳丽,各个模样水灵,姿容出众,而姜幼萤,不过是个小宫女。
沈鹤书不明白,皇上为何偏要与自己争抢这样一个宫女。
姬礼忽然转过身形。
他与沈鹤书一同长大,情同手足,若是以往他想要什么,姬礼定是给了,但如今——
少年垂目,望着忽然拜倒在地的男子。
他的态度极为陈恳,是半分都不掺假的。
“皇上,您方才已经答应过微臣,将姜姑娘赐给微臣为妻。”
大殿之上,当着所有臣子的面,一言九鼎。
君子以出驷马难追,更何况姬礼是一国之君,沈鹤书这样提起,是想用他方才的话,逼迫姬礼妥协。
看究竟是一个女人重要,还是一国之君的颜面重要。
但是沈鹤书似乎忘记了,姬礼最不在乎的就是颜面。
听着男子的话,姬礼睫羽轻轻垂下,他缓缓走上前一步,看着跪倒在身前的男子,忽然一叹息。
“鹤书,旁人可以,但她不行。”
沈鹤书一愣:“她为何不行?”
若是沈鹤书说,他喜欢上了宫中的妃嫔,姬礼甚至可以将那妃嫔赏赐给他。姬礼向来都是这般,行为做事,根本不在意他人的目光。
也根本不在乎大臣们的批驳。
“为何?”
姬礼笑了笑,他较沈鹤书小些,面上多了几分青涩之气,却也正是少年意气风发时。
“鹤书,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
想要什么女人,朕也可以给你。
“除了姜幼萤。”
暴君咬出她的名字时,姜幼萤抿了抿唇,感觉姬礼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他似乎在怕她跑掉。
幽幽一叹,宛若一道极冷的风,激起男子眼中波澜。沈鹤书一拧眉,“可臣只想要她。”
“臣喜欢她。臣已将传家玉镯赠与了她,阿萤,你说是与不是?”
二人目光朝她望来。
姜幼萤身子一缩,又严严实实地躲在了姬礼身后。
“阿萤,你同皇上说,你到底……对我有没有情意?”
沈世子竟直接发问,丝毫不给她片刻喘息的机会。
“够了。”
嘎嘣一声,姜幼萤眼睁睁看着,暴君居然硬生生捏碎了手心中的一块玉!
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手掌滑下,滴落在地面上,肖德林面色一骇,连忙“哎呦”了一声:
“皇上!您这……快、快传唤太医!”
“闭嘴!”
姬礼薄唇紧抿,眼中俨然有了愠怒之意。他定定望着沈鹤书,一双手轻轻颤抖,似乎在克制着什么情绪。
“朕不会将她赐与你的,她是朕的人,朕喜欢她。”
如此一声,幼萤震愕地抬头,瞪大了双目。
方才……暴君说什么?
暴君他……喜欢她?!!
“朕不光喜欢她,朕还要封她为朕的皇后。”
“朕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姜幼萤,是朕的女人。”
她一恍惚,手肘已被人捉了去,姬礼径直牵过她,“姜幼萤,过来。”
竟是大步流星,朝那宴席折返而去!
对方紧握着她的手腕,她根本来不及躲!
有些焦急地转过头,正看见他坚毅的下颌与侧脸,暴君仍是薄唇紧抿,表情严肃认真,丝毫没有在开玩笑的样子。
肖公公连忙在身后唤:“皇上!皇上,您的手——”
姬礼不理他,直直拽着姜幼萤。
脚下生风!
她被姬礼带得微微喘息,可对方的步子仍是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回想起暴君方才所说的话:
——朕要封她为皇后,朕要让全天下人都知晓,她姜幼萤,是朕的女人!
疯了!暴君他一定是疯了!
她的一颗心跳动得飞快。
暴君居然要立她这样一个刚从下三品升上来的宫女为后?!
暴君一定是被冲昏头了。
如此想着,她不由得拽了拽姬礼的胳膊,停下步子,不肯再往前走。
皇上,清醒一点!她的目光中尽是焦急的渴盼。
别为了和沈世子赌气,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呀。
要知道,这大齐可不是姬礼一个人的,他是君主,是帝王,这没错,可即便是帝王,也要面临大臣的指责,面临百姓的问端。
他方才在宴席上出尔反尔,直接将沈世子心仪的女子立为皇后,而且这女子还是小小一个宫女——这若是真传出去了,让旁人怎么看他?
要知晓,皇后之位,并非只有后宫那些娘娘们盯着。这不仅是一个位置,更多的还有其后诸多的利益关系、家族荣誉,那可不仅仅是一个人处心积虑谋划的位置。
如此轻而易举地许给旁人……姜幼萤不敢再往下想。
就连她一个小宫女都能想明白的事儿,她不信姬礼会犯糊涂。
于是她使了吃奶的力气,拽住他。
感觉到胳膊上的力,姬礼脚下步子一顿,转过头。
眼中已有疑色。
“不愿?”
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走得过快,他的声音中带了些喘.息。
那声音闷闷的,十分低沉。
无端地让姜幼萤感到害怕。
还有几分不可名状的压迫感。
见着她眸光闪烁,姬礼愣了愣,转瞬间,他神色一变,面色竟有些苍白。
“不愿做朕的皇后?”
仍是微喘着气,温热的气息扑在少女面上,少年眼中仍带着些薄怒,却没有对她说重话。
龙袍少年微微蹙眉,有些紧张地望向她。
不愿么?
见她犹豫不决,少年眼中闪过一瞬的失望,那失落之色牵动着她的心一揪,连忙按了按他的手。
不是的……她摇摇头。
姬礼一下子笑开。
他很少笑,或是说,在遇见姜幼萤之前,姬礼很少真心地笑过。
明明生了那样一副好皮囊,他却总是耷拉着一张小脸儿,眉眼冰冷。
见眼前之人点头,姬礼终于笑开,他唇角弯弯,轻轻向上勾起,似乎欢喜极了。
“那便好。”
他径直将幼萤一把抱起,“那便好。”
她吓了一跳!连忙去拍打他,可少年的力道极大,根本不允许她跳出怀中。就这般,姬礼紧紧抱着她,又大步流星地走向宴席——
原本皇帝离去,群臣有些失了兴致,宴席一下子落寞起来,许多人兴致索然。
都欲再饮上几杯这宫中佳酿,而后醺醺然离去。
却见几声脚步声,殿门口陡然转来一抹明黄色的身影。
所有人一愣,瞧着他怀中依偎的少女,一时失神。
不知是何人率先反应过来,连忙扔下酒杯,对来者恭敬道:
“微臣参拜圣上!”
“微臣……恭迎圣上!”
皇帝去而复返,怀中还多了一个女子。
看这一身打扮,不甚奢华,似乎是……宫中的婢女?
联想起方才发生的一系列的事,大臣们不由得纷纷猜测:这女子……莫不是沈世子口中的那名宫女?
德妃坐在席上,面色微白。
她周围那一群后宫娘娘的面色亦是十分不好看。
只见皇帝抱着那名宫女,踩着日光,缓缓迈入正殿。
罔顾周围的嘈杂之声,少年眸光坚定,一步一步,通向大殿之上的龙椅宝座。
一弯身,竟将那女子放在了龙椅之上!
群臣愕然!
皇上这是在……在做什么?
居然将一名卑贱的宫婢,抱到了那九五之尊的龙椅之上!
姬礼站起身,目光凛然,睨向殿下。
半晌,终于有人颤抖着声音,做了出头鸟:“皇上……您此番,是为何意?”
要知晓,那龙椅,可是一般女子都碰不得。
就连皇后娘娘,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径直坐在龙椅之上。
姜幼萤被他放上去,只觉得那椅垫松软,手柄处还带着些松香,十分好闻。余光稍稍一瞟,又看到了手肘处的游龙,少女这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姬礼抱在了龙椅上!
他疯了!他真是疯了!
姜幼萤诚惶诚恐,迫切地想要跳下来。
身子却被他抵住。
“朕没让你动。”
轻轻一声,让一侧的太后忍不住皱了皱眉,开始审视起姜幼萤来。
起初,她只是想利用这小丫头的美.色,让皇帝开窍,却未曾想到,皇帝居然真对这丫头动了真心……
太后心中暗暗喟叹,她这个未经男女之事的儿子,可真是单纯啊。
不仅单纯,还如此大胆炽热。
后宫七十二佳丽,他偏偏只喜欢那一个。
联想起先帝,太后眼中多了几分哀婉。先帝风流多情,却生了姬礼这样一个痴情种。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好事。
目光掠过少年的面庞,一眼便看见其眼底坚定不移的神色。只见他目光微凛,眼中泛着些令人仰视与胆寒的光,无声地将群臣扫视了一遍。
似乎在警告着些什么。
臣子们一下子想起来他们君王的各种“丰功伟绩”。
他是先皇的独子,也正是这一层原因,所有人的希望都落在了他的肩上,也将他惯得愈发无法无天。
即便是那般我行我素、即便是那般脾气暴躁,也没有人真敢对他说一声不是来。
贬臣子、撕奏折、赐死妃嫔、虐杀宫婢……也许他们所知道的,只是这位少年帝王暴虐成性的冰山一角。
如此想着,所有人身子一颤,不由得一胆寒。
很好。
姬礼扫视着众人,他就是要这种效果,就是要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不敢反驳他。
鸦雀无声中,他终于开口:
“传朕口谕,宫女姜氏,性情温淑,德才兼备,封为大齐皇后,赐凤鸾居——”
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其声音。
周遭一片寂静。
不光臣子们傻了眼,就连姜幼萤也愣了神,不过顷刻,殿下宴席间立马传来一声:
“不可!皇上,万万不可啊!”
“有何不可?”
姬礼目光中泛着凌厉的微波,让人只看一眼,便有些不寒而栗。
对方硬着头皮,似乎想劝导他,可那大臣还未出声,“啪”地一声,姬礼砸碎了手边的小酒杯。
全席又是一默。
那大臣颤抖着声音,道:“皇上,自古以来,皇后之位皆是传给德才兼备、资质出众、家门显赫的女子,没有直接立一名宫女为皇后之说……皇上若是真喜欢姜姑娘,不若先立个美人……”
“哦?”姬礼挑了挑眉,开始玩味起他方才所说的话来。
“那你说,这宫中,有何人可以胜任皇后之位?”
“这……”
见他不敢再开口,姬礼冷笑一声,随便点了个人:
“德才兼备,李尚书,你来与朕说说,姜幼萤如何没有德才?”
被无端点到的李尚书精神一提,望向站在大殿之上的男子,还有他身后龙椅上那楚楚可怜的姑娘……
“臣……臣……”
他说不出话来。
姬礼又是一哂,“张侍郎,你也来说说,姜幼萤资质如何?”
张侍郎低了低头,不敢看他,闷声言语:“微臣不知,应是……极好的。”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一回,姬礼有些满意了,他一笑,“既然前两者都没有什么问题,至于第三项,朕欲将她过至萧家为女,暂不改姓氏,众爱卿意下如何?”
萧家?!
那可是京城内赫赫有名的钟鸣鼎食之家!
皇上对此女的偏爱,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么?
一直坐在宴席间的梁贵妃终于沉不下气了,要知道,没有皇后,她如今是后宫之首,那凤位亦是她惦记了许久的。
就如此轻而易举地送给一个无名无分的宫女?!
梁贵妃不甘心。
她咬了咬牙,欲起身言语,忽然有一臣子上前。不知是不是方才喝了酒的缘故,他面色有些酡红,可声音却还是异常清醒:
“皇上,臣认为,您立姜姑娘为后,确实不大符合礼法。”
开口之人曾是先皇的太傅,德高望重,在群臣之中颇有声望。
见老太傅终于肯开口,臣子们稍稍松了一口气,希望太傅能点醒皇帝。
姬礼立于龙椅之前,身姿颀长,冷眼看他。
“如何不符礼法?”
他素日,最烦那些繁文缛节、条条框框。
少年稍稍往前走了半步,华靴轻击于大殿之上,发出沉闷的敲击声。腰间环佩一叩,叮当作响。
姬礼腰间的佩玉与宝刀,也许是这阴沉正殿之中,唯一的生气。
不等老太傅开口,姬礼又睨向他:
“太傅不若说说,朕此举,究竟不符合什么礼法?这礼法究竟是由哪部典书所记载,在第几卷第几页第几行?”
他这么说,群臣反应过来了,皇帝这是摆明了要与群臣作对!
竟罔顾祖宗礼法,执意立那一个宫女为后!
见太傅面上怔忡,他有些得意的笑了。姬礼笑起来会露出一对小虎牙,有几分狡黠。
“若是太傅能找到那本典书,朕便不立她为后了。”
“好。”
老太傅也不慌不忙,抬手唤来侍从。
在场之人一愣:真、真要找啊……
老太傅不知在那人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小后生点了点头,而后快速跑出大殿。
“还请皇上与太后娘娘稍等片刻。”
太后全程坐在席间,冷眼看着殿下的情形。
众人皆知,老太傅学识渊博,家中藏书万卷,几乎本本倒背如流。见其胸有成竹之态,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等着皇帝兑现诺言。
毕竟那皇后之位,可是要留给他们家中的千金嘛。
皇上先前是不近女色,如今喜欢上了一个宫女,倒也不算是什么坏事。最起码他开了窍,臣子们心中暗暗思量,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往后宫送女儿了。
为父的官途不顺,便喜欢往宫里头送自家千金,只盼着她们得了圣心,保得母族荣华富贵。
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臣子们稳坐在席间,翘首以盼。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日头斜了三分,那小后生才姗姗来迟,手中俨然捧着一本书卷,高举着。
似乎想让所有人都看到。
最重要的是,想要那大殿之上的少年帝王看到。
姬礼唇角噙了一抹笑,冷冷地看着来者。
这一瞬间,他生起了许多杀心,却又顾虑着身后的小姑娘,这才将心中的情绪按捺了下去。
难得地站在原地,等着太傅翻动书卷。
却见老太傅连看都不看那书本一眼,扬了扬首,“请将此典书,呈于圣前。”
哦,还要他过目?
姬礼又挑了挑眉。
那后生有些害怕他,蜷缩着手指,将书卷呈上。
隔了些距离,姜幼萤都能闻见书卷上的墨香。
老太傅爱书、嗜书如命,那书本亦是被他精心保存,无论是扉页或是书籍,几乎都是格外崭新的。姬礼目光缓淡,顺着对方的指引,轻轻翻动一页。
手指修长。
姜幼萤坐在他身后,小心地瞧着他,心中暗想:
若他的脾气好些,定也是为让无数京城女子倾倒的翩翩少年郎。
那般矜贵的举止,俨然是与生俱来、刻入骨子里的。任是旁人怎么模仿,都学不到其半分皮毛。
瞧着少年清俊认真的侧颜,姜幼萤脸颊有些发红。
暴君生得好看。
暴君为她与群臣对峙的样子,亦是让她的一颗心怦怦直跳。
被所有人注视着,她如坐针毡,好几次都想偷偷跑下去。可姬礼不允许,死活将她按在那里,甚至还恐吓她:
“你若敢跑,朕就杀了……柔臻。”
姜幼萤没法儿,只得硬着头皮坐在那里,迎上众人宛若尖刀的目光。
老太傅的声音从殿下徐徐传来,还带了几分沧桑感,却是格外地振奋人心。
“微臣斗胆,还请陛下将典书翻至第二百零六页。”
其上一字一字,皆在老太傅的脑海中呈现。
他轻抚着花白的胡须,道:“第二百零六页,自第三列,第一个字起。”
姜幼萤看着姬礼,他面色平静,顺着对方的话,手指翻动。
目光亦是缓淡地垂落在书卷之上。
“典书有曰:为后者——”
他的声音冗长,像极了那些繁琐的文字,听得姬礼昏昏欲睡。
不知念了多久,也不管姬礼有没有听懂,老太傅终于止了声。一双眼中带了些笑,望向殿上。
“皇上方才所说,若是臣找到了典书所载,便收回方才那道圣旨。此话,可当真?”
君子一言九鼎。
“不错。”姬礼扬了扬眉,举着手中书本,声音平淡,“既然是典籍所注,那朕便——”
忽然,他的手一松,竟直接将书卷往身前的香炉中扔去!
“皇上不可!”
“皇上——”
只见那书卷沾了火苗,竟养得火舌一下子旺盛许多,摇晃的火焰如兴奋的毒蛇,吐出妖冶的蛇信子,将那典书一下子吞噬!
“皇上!”
怆然一声,老太傅身形一晃,花白的胡子猛地抖了抖,径直喷出一口白沫来。
众人面色亦是一变,慌忙去扶他。
为了一个女人,当众烧毁典书,当真是……大不韪!
却见姬礼神色自若,瞟着被火焰烧毁的书籍,丝毫没有半分愧色。
紧接着,他望向殿下众人。
声音中竟带了几分若有若无的轻笑,“还有其他书籍吗?”
还有其他典籍,让他不准立姜幼萤为妃吗?
不若趁着现在,通通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除了后患。
姬礼有些高兴。
“那些礼法,书卷呢?不是说有很多么?拿来让朕看看啊?”
他开始催促。
大殿一下子鸦雀无声,梁贵妃面上更是死一般的寂静。
姬礼难得有耐心地等了许久,不见人说话,终于,眸光一敛:
“既然没有,那便是再无其他异议了。若是有人再敢拦朕——”
明黄色的衣袖一挥,一道阴冷的风,修长的手指指向那一堆燃得正旺的火焰。
和火焰下不堪入目的废灰。
老太傅面上又是一白,气得堪堪晕倒了过去。
咚地一声巨响,姬礼根本不看他,手指指着那堆火焰,兀地一冷声:
“若有异议者——当如此灰烬!”
……
后半段,整场宫宴彻底沉闷下来。
姬礼高兴地让人捧来圣旨,欢天喜地地在群臣面前拓印,而后将身侧的女子一把抱住,亲昵地问她:
“皇后,饭菜合不合胃口?还想吃什么菜?朕叫人现在给你做。”
“皇后,这歌舞看得尽不尽兴?还想看什么?”
“皇后……”
姜幼萤握着筷子,都要被他给吵死了!
即便如今贵为天子,却丝毫不妨碍他身上的少年气。姜幼萤转过头瞧着他,少年眉飞色舞,眼中甚至还有些小得意。
他眸光微灿,面上是不可一世的桀骜之气。他那般恣意,全天下最好的华服金冠加身,却也那般固执。
好像从不怕任何人,任何事。
好像也可以为她毁掉所有人,所有事。
宫宴一直开到傍晚。
好像这次宫宴,只是她与姬礼两个人的狂欢。
暴君眼中只有她,一改往日的脾气,温声细语地同她说话、给她夹菜。这是姜幼萤从未有过的待遇,看着眼前那张神色温柔的脸,她忽然落下泪来。
晶莹剔透的泪珠子,都这般径直落入茶杯中。
姬礼执着筷子的手一顿,语气有些慌张:
“怎么了,怎么还哭了呢?是这饭菜不好吃了吗?”
正说着,他目光一沉,“把这桌菜撤下去,再换一桌上来!”
他真想把做这桌饭菜之人的手给剁了。
姜幼萤连忙摇头,去拦他。
手指轻轻在他大腿上写:回陛下,饭菜好吃。
看着她落在腿上的笔画,姬礼眸光一闪,忽然想起什么事情来。
叫他下一刻,径直握住了对方的手指,压低了声音:
“还在给朕装是吧?”
姜幼萤一愣,装、装什么?
她红着眼睛缩着身子,活像一只小兔子。
少年的一颗心就这般无端柔软下来。
罢了。
他松开她的手指,骗了朕这么久,哼,回去了再慢慢找她算账!
第33章 她的手指细细的,软软的,很好……
她的手指细细的, 软软的,很好捏,也很好牵。
这是姜幼萤第一次当众坐在这么高的台子上, 迎上众人的目光,觉得十分促狭。她试图劝说姬礼, 可对方却跟没看见手里头的字似的,只攥着她的手指。
“有朕护着你。”
台下眼神各异。
有愤慨, 有震愕, 有惊羡, 更多的还是对她的探寻。
众人都想知道, 究竟是怎样一个宫女,竟同时勾走了皇上与沈世子的魂儿。
是祸水!定是那狐狸精所化的、给大齐带来祸端的妖媚!、
颇有些正义之士,圆目怒瞪着她, 气得牙痒痒。
姬礼一手握着她, 一手为她夹菜,余光却瞟着殿下。那些敢瞪阿萤的人,他全都记下来了。
回去就贬了他们!
还有一道目光,盯得姜幼萤十分不自在。
沈鹤书回到了席间,那一身青衣落拓,如杳杳青山,令人颇生了几分向往之意。可就是那般明明如月的风骨, 如今面上却有几分颓唐之色,他坐在宴席上, 紧抿着唇。
望向殿上——
那一对恩爱异常的男女。
今日之前, 他是满心欢喜。
方才一走进殿,便听到了皇上立她为后的圣旨。
那目光中饱含了太多的情绪,宛若一柄利剑, 直直朝姜幼萤扎来。她握着姬礼的右手一紧,转眼间便听到一声:“怎么了?”
没、没什么。
她摇摇头。
她生怕因为自己,让姬礼与沈世子二人生了间隙。
也许那日她就不应该接下沈世子的镯子。
心中万般悔意,思绪不由得又瞟向了那个黄昏。小姑娘走得急忙,身后的路却被那男人径直拦住,他眼神灼灼,直盯着她。
“这镯子很衬你,收下罢。”
她不收下,他便不放她走。
姜幼萤咬了咬唇瓣。
若早知道有这么一天,那晚哪怕是不回采秀宫、生生与沈世子耗上一整夜,她也不会再收下对方的镯子了。
既然是沈家的传家宝……姜幼萤小心瞟向德妃,女子正襟危坐于席间,端庄温雅。
少女心中忽然生起了许多愧疚之意。
回去之后,将镯子还给德妃娘娘,请她转交给沈世子罢。
姜幼萤如是想,如今情形,她也只能这么做了。
晚风轻轻徐来,沈鹤书面上有了醉意。
姜幼萤刻意不望向他,右手一直被姬礼牵着,微微有些出汗。
他真的很黏人,说什么也不肯撒开她的小手,一会儿凑上前来,什么事儿都要跟她说一遍。
幼萤有些无奈,从前她怎么不觉得姬礼的话这么多呢?
宴席罢,不等众人退拜,姬礼径直拉着她走下殿,往坤明宫走去。
一路上吹着晚风,倒有几分惬意。
还未行册封宴呢,姬礼便改了称谓,同左右道:“去将凤鸾居仔细收拾一遍,明日便让皇后住进去。”言下之意,是今晚要她宿在坤明殿。
姜幼萤微垂着小脑袋,不敢吭声,任由着姬礼安排。
封后的诏书已传达下去,再回到坤明殿时,宫人的目光似乎都变了。她微红着脸,被暴君牵着走入寝宫,两人的衣袖交织在一起,昏黑的影落在地上。
衣影香鬓,盈盈坠在一袭明月中。
被暴君这般注视着,幼萤有些不敢呼吸。
对方把她小心地抱在床上,先是喝了药,而后将周围人都驱散。一时间,寝殿之内只剩下二人的呼吸声。
垂荡的帘轻轻罩在他明黄色的衣摆上。
他忽然一垂眸:“今天开心么?”
那目光十分认真,还带着些迫切之意,姜幼萤不敢摇头。
只听他自顾自地道:“朕今日很开心,也有些不开心。”
不开心什么?她一怔。
忽然一道晚风涌入,带着月色袭来,扑在少年面上,他微微颦眉。
“因为你骗朕。”
姜幼萤的心“咯噔”一跳。
暴君径直将她的手腕握住,看着她凝白的肌肤,问她,“鹤书的那只镯子,你真收了么?”
她对鹤书……真的有意么?
说这话时,少年眸光微微颤抖,幼萤迎上对方双目,只见那瞳眸瞑黑,深不见底。
她咬了咬唇,欲摇头,自己对沈世子没有一点不该有的心思。可还不等她表示,对方忽然伸出手。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宽大的拥抱。
“你对他有意也无妨,朕只要知道,你喜欢朕多一点便够了。”
听着他话语中的满足感,姜幼萤愣了愣神。
姬礼扬着唇,“其实想一想,朕有后宫三千佳丽,有那么多娘娘,你也应该是不开心的。但也无妨,阿萤,朕不会喜欢她们,朕只喜欢你一个。”
“阿萤,你也只喜欢朕一个,好不好?”
他忽地又将身子凑近了些。
犹如胸前撞上一道坚实的墙壁,顷刻间又是更紧实的拥抱。姬礼的发丝轻轻垂下,挠在她的脸颊上,有些发痒。
“阿萤,你喜欢朕么?”
今日宴席之上,他当着所有臣子的面,对她吐露心声。
“朕也不知晓,什么时候对你动的心思,唔……其实你第一次见朕之前,朕竟然还梦到了你。朕想,这也许就是天意。阿萤,朕还对你说了许多重话,还总是惹你哭、欺负你……阿萤,你喜不喜欢朕这么叫你,嗯?”
姜幼萤被他紧紧抱着,僵硬地坐在原地,听他这么说,只得点了点头。
姬礼立马便笑了,一连唤了她好几声:“阿萤,阿萤阿萤。”
他的咬字很好听,如一串清润的珠玉,在少女的耳边碰撞。
“朕的阿萤。”
他忽然咬住了她的耳垂。
姜幼萤身子一抖,连忙红着脸去推他,皇上……
今日他好高兴,一下子扑在她的身上,克制不住地亲吻她。
暴君的发丝落在她脖颈之处,蹭得她有些发痒,心中又涌现上一股难以抑制的羞耻感,让姜幼萤想去推开他。
手肘却被他紧紧一捉。
“不许推开朕,否则朕就要生气了。”
小姑娘连忙放下双手。
他一下子将她的身形扑倒,明黄的衣摆落在她的身侧,只闻见一缕淡淡的龙涎香,夹杂着草药味儿,却是十分的清爽好闻。
“阿萤,朕应该生气的。”
姬礼半压下来,看着她柔软的眸子,“阿萤,你为什么要骗朕,为什么不同朕说话?
“为什么要装哑巴?”
这一声,立马让姜幼萤瞪大了双眼。
他……全都听见了?!!
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恰恰被姬礼尽数捕捉住。见她此般神态,少年目光微微一沉,眼神忽闪。
抿了抿唇,还是问出了纠结许久的那句:
“你为什么不同朕说话,反而与他说话?”
沈鹤书先前同他说过,他喜欢的姑娘,声音很好听。
软软的,像鹂儿般,掺了蜜一路化进他的心坎里。
方才在路上,姬礼一直都想问这句。
“为什么要与他说话?”
一颗心猛地一提,姜幼萤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见她半天不语,少年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她的下颌之处。
眼神有些失望。
“你还是不愿与朕说。”
他还是不抵那人重要。
一下子,姬礼浑身泄了气,坐起身子。
那墨黑色的发亦是逶迤而下,乖顺地贴在他的身后。少年转过身形,不去看她。
周遭一片静默。
姬礼望着窗外的明月,一个人出神。
他的背影落寞,姜幼萤瞧着,竟无端有些心疼起来。只见少年一手撑着下巴,面色有些发冷,双眉蹙起,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
自己与鹤书居然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子,那女子明明骗了自己、犯了欺君之罪,他还不舍得去责罚她。
朕一国之君的威严呢?!
眸光兀地一闪,少年咬了咬牙,袖角却被人小心扯了扯,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小美人披散着头发,坐在床帐子内,一双眼怯生生地看着她。
似乎犹豫许久,她终于动了动唇:
“皇上……”
这一声,叫得分外生涩。
姬礼浑身一震,整个身子都酥软了下去。
他受不住了。
这小狐狸精,叫得可真他娘的甜!
眼前猛地一黑,下一刻,姜幼萤又被人结结实实地压了下去。姬礼一下子凑上前来,将她按在身下。
眼神如星子,熠熠闪烁:
“你……多喊朕几声。”
多喊几声,好不好?
姜幼萤被他压得呼吸一顿,有些慌神。
喊、喊什么?
“就喊朕的名字。”
姬礼。
大齐国姓,姬。
温润有礼的礼。
不得不说,小暴君的名字,还真是好听。
姜幼萤红了脸,有些羞赧。
暴君的食指落下,轻轻压在她的唇上,引.诱她:“唤朕的名,唤朕阿礼。”
阿礼……
一瞬间,她又想起前几日做的那个万分旖旎的梦。
在梦里,自己也是这么唤他为“阿礼”。不同的是,梦里的姬礼不是皇帝,而是太子殿下。
姜幼萤觉得奇怪,她为什么会梦到姬礼,为什么会梦到还是太子的姬礼呢?
心中万般疑惑,她有些出神。见她心不在焉,少年狠狠地压了一下她的唇瓣,当做惩罚。
“不许分心。”
姜幼萤轻轻地“嗷”了一声。
温香从她的吐息间传来,如同春夜里含苞待放的花朵,令人着迷。
姬礼将头埋下,轻轻蹭着她的脖子,竟撒起娇来:
“唤朕的名字嘛。”
暴君的唇有意无意地蹭着她的玉颈,让她有些受不住了,紧咬着唇才能抑制住自己不发出声音。
对方不依不饶,“阿萤,唤朕的名字。”
他的呼吸声落在耳边,带了几分蛊惑性,在这番引.诱之下,她终于突破心中的羞赧之意,轻轻咬了咬舌尖:
“皇上……”
黄鹂鸟停在枝头,嘤啼出一泓窈窕春色,那是千树桃影,万顷绿波。
春雨落在了他的心头。
姬礼的心坎一下子湿润起来,呼吸又落在耳边:“朕不要这个,朕要阿萤唤朕的名。”
“阿、阿礼……”
她的呼吸发难,轻轻一个“礼”字从舌尖逸出,竟是打了颤儿!
姬礼再也忍不住了!
激动、欢喜、炽热的烧灼感,还有那漫天的醋意,一下子朝他冲来,直将他冲昏!
他兴奋地吻下来,学着花柳本那般,小心翼翼地咬开她的齿贝。他很笨,姜幼萤也有些被他吓到了,四肢僵硬,不知该如何动弹。
眼泪汪汪,惊恐地看着他。
对方还要她唤他阿礼。
她的声音柔软,像是春雨落了下来。迎着丝丝香雾,姬礼呼吸顿了顿,终于撬开了她的唇。
那是一扇小小的门,他是一条柔软的小蛇,呲溜一下滑进去。
一瞬间,又让姜幼萤回想起那个梦。
“阿礼,阿礼……”
一拜天地——
“太子殿下……”
二拜高堂——
她阖着眼,双手却不受控制地将他搂住,狠狠抱紧了少年坚实的背。
夫妻对拜——
忽然电闪雷鸣,狂风骤起!原本喜气洋洋的婚房陡然一转,再睁开眼时,竟是一方棺木!
姬礼穿着素白的衣站在棺木边,披散着头发,两眼赤红。
“你们让孤守礼法,孤做到了;让孤知进退,孤做到了;让孤权衡利弊、做一个好储君。”
“孤都做到了,可你们为何还要害死她?”
灵位之上,两根白烛烧得正旺,宛若一对璧人流了泪,顺着桌角。
“好,好极了。”
“什么礼仪,什么法度,什么大齐未来的明君?!你们逼死了她,孤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孤要亲手毁了大齐,大齐完蛋了!全天下完蛋了!哈哈哈哈……”
……
“阿萤,你怎么了?”
眼前骤然一黑,她竟从床上扑起来,整个人蜷缩在姬礼怀中。
双手双脚,皆是冷得发抖。
姬礼皱着眉,不过是方一刻,眼前之人竟像忽然着了魇一般,面色雪白地扑到他的怀里,不由自主地喃喃:
“阿礼、阿礼,做一个好帝王,莫杀他们……”
杀谁?
姬礼微怔,阿萤这是在害怕谁?
她为什么颤抖得这么厉害?
少年解开龙袍,将她整个身形结结实实地笼住。
姜幼萤在他怀中,瑟缩许久,终于回过神来。
一只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领,让姬礼又垂眸,轻轻将她的手握住。
她怎么了?是谁欺负她了么?
少年眼中兀地闪过一道寒光。
有他在,谁敢伤她一根头发?!
他可是暴君,一个眼神便足以让人胆怯到瑟瑟发抖的暴君。
右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轻声哄了许久,少女的情绪才安稳了下来。再抬眼时,却是微红着双目,声音细若蚊鸣:
“奴婢方才、方才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件很可怕的事。”
这似乎是梦境,但姜幼萤不记得是何时梦到过。
少年微微一怔,将她抱紧。
“不怕,有朕在,没有什么好怕的。”
在这大齐,他是一手遮天。
小姑娘犹豫地点了点头,下意识地靠近了些。
姬礼瞧着她,忽然发问:“阿萤,你的声音这么好听,为何要装哑巴?”
语气中尽是疑惑,丝毫没有被欺骗了的恼怒。
他的阿萤不是小哑巴,姬礼高兴都来不及呢!又怎么舍得怪她呢?
阿萤香香软软的,姬礼抱紧了她,面上尽是欢喜的笑意:
“阿萤,朕想好了,明日便让人择个良辰吉日,朕要册封你为大齐的皇后!要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羡慕死旁人的那种。朕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阿萤是姬礼的。”
“阿萤是姬礼一个人的。”
正说着,他温柔地垂下脸,看见她粉扑扑的小脸蛋,忽然起了心思。
忍不住捏了一把她的小脸蛋,郑重其事地询问她:“你愿不愿意做朕的皇后,嗯?”
做他的皇后,成为他唯一的女人,与他……名正言顺地睡觉。
再生一堆小姬崽子,嘿嘿。
姜幼萤红着脸,小心翼翼地“嗯”了一声。
少年立马笑逐颜开,满心欢喜都写在一双清澈的瞳眸中,他捧了捧阿萤的脸颊,似乎还想亲吻她,忽然一皱眉。
只见暴君身形微弯,捂着腹部,面色竟一下子变得雪白!
姜幼萤慌了神:“皇上,您怎么了?!”
他紧咬着牙关,额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
“水、热水……”
他不能喝酒,一喝酒就会胃疼得想死,整宿整宿得睡不着。
今天在宴席之上,他听说沈鹤书给她镯子,赌气似的喝了整整三大杯酒,任凭肖德林怎么劝都无济于事。
如同一只手握着尖刀,硬生生地在他的胃中搅动,姬礼疼得侧躺在床上,身子缩成一团。
姜幼萤连忙给他倒水。
又慌忙喊来肖德林,给姬礼喂药。
滚烫的热粥端上来,姬礼靠在床上,耷拉着眼皮,一口一口将苦涩的药汁咽下。
他的额头出了些汗,将发丝打得微湿,黏在他的鬓角边。
此时的他很乖,却也十分安静。他就像一个毫无生气的木偶,平静地靠在那里,面色雪白。让姜幼萤很想将他一把抱住,恨不得去替他分担这份痛苦。
喂完了药,姬礼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
末了,又看了她一眼,“你也退下罢。”
他一胃疼,便会疼上一整夜,折腾上一整夜。
这般折腾,她一定不能睡个好觉。
少女却站在床边,固执地要陪他。
姬礼的性子倔,却没想到,阿萤的性子更倔。他没法儿,只得依了她,尽量让自己小声些。
“你睡罢。”
少年身子微微蜷缩,咬紧牙关。
豆大的汗珠依旧从他的额头上滴落下来,姜幼萤想了想,掏出小手帕,轻轻为他拭去汗珠。
“奴婢服侍您。”
姬礼一愣,片刻,声音有些虚弱:“此时你应该自称为臣妾。”
姜幼萤面色微绯,思量一阵,鼓起勇气:“臣、臣妾服侍您……”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少年有些得意地扬了扬眉。
终于把她骗到手了。
可胃中还是疼痛难忍,即便是喝下了汤药,也是无济于事。姜幼萤知道他的难受,一遍一遍地给他倒热水,声音细细软软的:
“多喝些水,暖暖胃,会舒服些。”
接过杯子,手指有意无意地触碰,她立马缩回手,十分羞。
姬礼仰了仰脖子,让热水顺着喉咙,一路流动到胃里。
微抬眼皮,有些好奇地问她:“你是烟南人么?”
烟南人的口音细细软软的,十分好辨认。
一颗心兀地一跳,她竟有几分紧张,忍不住攥了攥衣袖。
“嗯……是烟南人。”
她生怕被姬礼发现了自己就是他一直追查的、怀康王世子的妾室。
更怕他知晓,自己曾在花楼待过……
她的出身不光彩,先前幼萤还觉得这没什么,这么多年饱受许多旁人异样的眼神,那轻.佻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倒也习惯了。可是如今,她却心慌地想找一块遮羞布,将自己过往的经历全部抹杀掉。
月色落入她的眼眸中,轻轻晃荡。姜幼萤心想,若自己一开始就是这宫里的小宫女,那便好了。
姬礼知道她出身不干净,一定会……嫌弃她的吧。
说不定还会后悔封她为后了呢。
越往下想,姜幼萤越发心慌,忍不住抬眼,悄悄望少年面上望去——他面容清俊,眼中虽有痛苦之色,可那眸光却是清澈。是呀,他那般干净,先前甚至还未碰过女子的手……姜幼萤咬了咬发白的下唇,心思忽地又飘远了。
她有些不敢面对姬礼。
谁料,见她应声,姬礼仅是轻轻点头,压根儿没往怀康王世子那件事上想。见他眸色明澈温柔,姜幼萤缓缓送了一口气,可转瞬,又将一颗心提得愈发紧了。
出神之际,床上之人又一蹙眉,轻轻蜷了蜷身子。
她立马凑上前,“皇上,还很难受么?”
他没吭声,可那额上落下的汗珠,俨然告诉了她答案。
小姑娘想了想,忽然用手捂想一侧的杯壁。杯子里都是热水,杯壁温烫,她忍着掌心的烫意,将双手都捂热乎了。
而后轻轻地,放在姬礼的肚子上。
“这样……好些了吗?”
即便是有过亲密之举,她还是怯生生的。像小猫咪,也像小兔子。
少年愣了愣,而后点了点头。
姜幼萤扯了扯唇角,也笑了。
不知不觉,便忙碌到了后半夜。说也奇怪,要是以往,他定是疼上一整宿才罢休,如今少年眼前竟有几分朦胧。恍恍然抬眼,正见她靠在自己肩头,似乎才睡着,呼吸还有些不均匀。
少女面上,带了些疲惫之色。
内心深处,忽然涌现上一股无名的暖流,顷刻间,将他冰冷的身形包裹。
他的童年不甚美满。
先帝皇嗣稀薄,只生下他一个皇子。在他降生之前,后宫仅有六位公主,加之皇帝已经上了年纪,算是终于老来得子。
他是皇室中最小的那一个,也是皇室中,唯一一个皇子。
一出生,他的肩上满是重担。
所有人往他身上施压,教导他,该如何成为一个圣明的君主,要他知礼仪、懂进退、守法度,甚至还给他取了个“礼”字。
是礼乐的礼,亦是礼仪的礼。
可他偏偏是个“冥顽不灵”的性子。
他一生下来,似乎便厌恶皇权世俗,厌恶那些规矩法度,不仅如此,脾气古怪暴躁,却因为他是皇室的“独苗苗”,旁人也拿他没有什么办法。
这大齐,总归是要他来掌管的。
众人都等着,七皇子开窍的那一天。
这后宫中,真正与他能说得上话的,也只有他同父同母的皇姐——六公主姬莹。
可大齐宣临二十三年,六公主姬莹,出塞和亲。
自此,姬礼便与生母生了间隙。
……
如今看着为自己忙碌到后半夜的小姑娘,姬礼眸光一软,忍不住上前,吻了吻她的面颊。
又生怕会惊醒到好不容易睡着的她,少年的动作轻轻的,那一吻,几乎是蜻蜓点水。
可即便如此,唇角边还是多了一抹香意。
胃中好受了许多,没有那么疼了,姬礼微蹙着眉,不知不觉竟也昏睡了过去。这一晚,他做了一个无比旖旎的梦,他梦见自己回到东宫,皇姐还未和亲。
会时不时地来东宫,与他说说话。
这一日,皇姐前来祝贺,他终于迎娶了心爱的姑娘。
转眼便是旗鼓宣天,他看着大红色的花轿,心跳忽地加速。红盖头下,是一张魂牵梦萦的面容,映着一对红烛,少年闭了闭眼。
小姑娘亦是害羞地闭了闭眼。
这一吻,便是彻夜难眠。
对方紧紧抱着他,声音微微发颤,却一声声喊他“太子殿下”。那声音细细软软的,媚意直到骨子里,让他一时间忘了身在何处。
他如一条游鱼……
少男少女紧闭着眼,似乎害羞地不敢看对方,那般青涩、美好、迷离的春夜,伴着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二人情动到了极致。
大雾朦胧。
再醒来时,他竟是微红着耳根,却发现身侧已再无半分那清丽的影。
一抬眼,竟已到了晌午。姬礼心中估摸着,应是对方担心他没睡好,特意让宫人没叫醒他。
少年红着耳朵,看着身侧的空位。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他真是十恶不赦,真是罪大恶极!
他居然做那梦,做了整整一夜!
以至于醒来之时,迫不急的地想抱住她。
握了握手边的金丝被,一时间,脑海中又是梦里的画面。这梦境,让他无端感到有几分熟悉,竟像是亲身经历过一般。
她的眉眼,她的唇角,她的神态……都那般清晰地刻在姬礼的脑海里。
还有她那令人无法抗拒的声音。
回想起那一声声阿礼,少年的脸又红了。
他想起来,二人虽是互通心意,但还未行那事。就近挑个良辰吉日,没多久便是二人的大婚。他已迫不及待地想与她行那事,想听她柔软地嗓音叫唤……
第34章 握着书卷的手又是一紧,十指修……
姬礼昨夜睡得不踏实, 昨日刚开了宫宴,今天他不必上早朝。
故此,姜幼萤特意让宫人没打扰他, 想让他睡一个安安生生的好觉。
少年躺在床帐中,呼吸均匀。百无聊赖, 她路经书房,忽然起了心思。
听说自她走后, 姬礼再没让人往御前调度宫女。这陪侍皇帝批阅奏折的事, 就落在了阿檀一个人身上。
见了姜幼萤, 阿檀微微一怔。她似乎也听说了那道立后的皇诏, 立马一欠身,朝姜幼萤一福身。
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才好。
幼萤点了点头,目光随和, 先让对方退下了。
她已有许久没来到这里, 竟还有几分怀念,手指轻轻摩挲过桌角,姜幼萤兀自思量道:
反正如今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替姬礼收拾收拾桌子,一会儿他批阅起奏折来也顺心些。
到底是伺候人惯了,如今突然有人来伺候她,姜幼萤十分不习惯。
遣散了众人, 她一人在书房里收拾着书桌。
众人不敢有违,轻声言了声“喏”, 而后规矩退下。
一双素手纤纤, 认真整理着桌案上的书本和奏折,恰恰瞟见姬礼的字迹。
喔,原来他除了会画小乌龟, 写出来的字还是很好看的嘛。
那一行朱红色的字迹,宛若游龙,在姜幼萤眼中展开来。
看得她有几分赏心悦目。
幼萤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也能对着姬礼的字红了脸。
仿若对方正站在自己眼前,微敛着眸光,仔细而安静地看着她。小姑娘的手肘一碰,忽然撞倒了一本书。
架子上的书卷噼里啪啦落下来,摊开在地面上。
她的右眼皮跳了跳,下意识地弯身,却无意撞见书籍上一行小字:
秦二世而亡。
姜幼萤的手指蜷了蜷。
一种奇异的心思牵引着她,让她继续往下读去。这不看还好,只一看,她一下吓得面色煞白。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君主暴政,生灵涂炭,王朝岌岌可危。
心中忽然一慌,“啪”地一声阖上书卷,少女微微颤抖着手,将这本书塞到书堆的最下方。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几个宫人的声音,她一抬头,正见肖德林跑了进来。
“哎呀,您怎么在这儿呢,奴才找了您好久!”
肖德林与阿檀一样,也不知改如何改口称呼她,只恭敬道:“皇上让奴才先带着您去凤鸾居,您的东西已经差人收拾好了,宫内的一切也打点妥当。”
肖德林是个干事利索的,姜幼萤步步跟着他,往一条从未踏足过的大道上走去。先是一片干秃秃的小树林,枝桠上积了些雨水,风一吹,啪嗒一下坠下来。
再往前走几步,豁然开朗。
一座华丽的宫殿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姜幼萤有些傻了,看着眼前巍峨的楼阁——原来宫里头还有与坤明殿一般富丽堂皇的宫殿。
一排小宫人齐齐站在殿外,不知等了她多久,声音甜甜的,齐声道:
“奴婢恭迎皇后娘娘。”
这一声皇后娘娘,是姬礼特意让她们叫的。
肖德林小心打量了身侧少女一眼,面上亦是多了几分谄媚,同她道:
“这里都收拾好了,皇上还拨了些宫人来,前面两个是您的贴身宫女,您且先随着奴才进殿。哎,门槛儿有些高,当心绊着脚。”
立马有名身穿绯衫子的小宫女上来扶她。
对方的声音温柔和缓,一下子让幼萤想起了柔臻,只听对方介绍道:“娘娘,奴婢叫绯裳,这是绿衣,日后我们二人在凤鸾居照顾娘娘的起居,若是娘娘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唤绯裳便好。”
绿衫子也点头道:“娘娘,奴婢先带您沐浴,而后换件衣裳。”
既然是圣旨上定下来的皇后,势必是先要换身行头的。
凤鸾居与坤明殿一样,后院都有一处温泉。玫瑰花瓣一片片撒上去,乌黑的发浸入水中,只露出牛乳一般莹白的肩头。
宫女非要上前来替她擦身子。
小姑娘立马羞了,轻轻推搡着,绿衣却是一笑,柔和道:
“娘娘,奴婢给您擦,您会舒服些。”
她哪里这样被人伺候过?对方执着绵软的毛巾,轻拭着她的后背,一对蝴蝶骨分外诱人。
而后便是细长的玉颈、精致的锁骨。
要擦到关键点时,姜幼萤还是红着脸,将毛巾抢过,小声道:“我来。”
绿衣绯裳相视一笑。
她们进宫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般害羞的主子呢。
主子生得十分好看,梳洗妆成,宫人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惊艳感。
“娘娘,您生得真好看,怪不得皇上那么喜欢您。连名动京城的梁贵妃,都难抵得您半分姿色呢!”
那小丫头的嘴巴像掺了蜜一样甜。
她说得愈多,姜幼萤愈发觉得难为情。
少女安静地坐在妆台前,看着菱镜中自己精致的面容,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忽然有小太监扯着嗓子,尖利声传报:“皇上驾到——”
绿衣绯裳面色微喜,高兴地推着自家主子出去。
“奴婢恭迎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是今日不上朝的缘故,他今日未穿龙袍,里面只着了件样式简单的衫子,外头披了件雪色氅衣。
可即便是衣着简单,却难掩其矜贵之风度。
少年一双眼神灼灼,有些急迫地朝殿内望了过来,目光停驻在她身上,忽然一愣神。
她方才出浴,头发微湿,却是桃腮粉面,昳丽动人。
少年皇帝抬了抬手,示意众人退下。
姜幼萤抿了抿唇,轻轻唤了声:“皇上。”
他一下子坠入一场温柔乡。
少年温朗的气息扑面而来,掺杂了淡淡的草药香,姜幼萤扬起头,只见对方微微一敛眼中的愠怒之意,面上多了几分温柔。
她忍不住问道:“皇上方才是与何人置气了?”
姬礼一怔,这也被她给看出来了。
少年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愠怒写在脸上,对她的欢喜也写在脸上。听她这么一问,姬礼目光微沉。
“朕方才与人吵了一架,那些老东西,偏不准朕立你为后。”
还好刚刚她不在坤明殿内,见了臣子后,姬礼气得摔了许多东西,“他们不准朕立你为后,那还要朕立何人为后?梁氏,还是沈氏?!”
姬礼是一个都看不上的。
“朕偏偏就要立你为后。”
一颗心“咯噔”一跳,姜幼萤咬了咬唇,连忙低头:“奴婢惶恐。”
“哼,你骗了朕这么久,确实该惶恐。”
姬礼一伸手,拉着她坐在床上。
床榻松软,人稍一坐,周遭的床席便塌陷下去。
“他们让朕封你为才人,或是美人。”
大齐开国至今,从来没有封宫女为后的先例。
姜幼萤忍不住勾了勾他的衣袖,生怕他生气了:“皇上,其实封什么,奴婢都不在意的,哪怕不封赏奴婢,也没有什么关系。”
她脑子里还是太后先前跟她说过的话。
待她事毕,就给她一些银两,放她出宫去。
身上平白多了个皇后的位置,这让她更不好偷偷溜出齐宫。
姬礼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朕同你说了,不许称自己为奴婢。”
她如今是他封的皇后,是一国之母,是他的正妻。
他是皇帝,是一国之君,堂堂真龙天子,岂有畏惧大臣之说?
他喜欢谁,想立谁为后,那就立谁。谁敢再那他心爱的姑娘做文章,他就把那些人通通杀了。
就像他杀死丽婕妤,杀死徐美人,便是在同全后宫警示——碰了他的人,只有惨死这一条路。
看着少年眼中凌厉之色,姜幼萤心头一紧,大致估量到了对方如今正想些什么——这些天相处下来,她几乎已经将暴君的脾性摸了个七七八八,暴君现在想杀人,想宰了那些碍眼的大臣。
昨日宫宴上公然烧书,姜幼萤仍心有余悸。
可姬礼似乎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优哉游哉地站在大殿之上,神色恣意。
他就是大齐的天!他的话,句句都是圣旨!他喜欢的人,无论之前身份如何,都是大齐的皇后!
一瞬间,姜幼萤眼前又出现了五个字——秦二世而亡。
残暴、苛政、虐杀成性,罔论臣子直言劝谏……小姑娘攥着少年衣角,双手有些发抖。
“阿萤,你怎么了?”
姬礼终于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可是身子不舒服?”
姜幼萤咬了咬牙,面色有些发白。
纠结了许久,终于小心翼翼地出声:“皇上,臣妾有一事……”
“什么事,嗯?”
她眸光闪烁,像是一池月亮坠入了眼底。
“您可不可以……不杀人了,”似乎怕将他惹火,姜幼萤的声音细细小小的,“您不要杀人了,不要杀大臣,也不要杀那些娘娘。还有、还有……”
少年的声音沉了下去,却是极为耐心地问询:“还有什么?”
还有——
“皇上,”她扬起一张小脸儿,“也不要在奏折上画小乌龟,要好好地、对待您的臣子,您的百姓,您的宫人。”
“您是大齐的帝王,是大齐的天,亦是阿萤的天。皇上,阿萤希望,您可以成为一个贤明的君主,成为……阿萤心中的英雄。”
贤明的君主。
眼前一道亮白的光,竟劈得姬礼有些头晕目眩!
姜幼萤微微一骇,忙上前扶住他。只见少年紧紧蹙着眉,似乎想到了什么。
脑海中,忽然闪过这样一幅画面——他穿着湛蓝色的袍,急急地走在一条宫道上,手中捧着书卷,还撑着一把伞。
那面上,分毫没有半分戾气,眉目温和,如同青山隐隐,抬眸之瞬,便是一袭清丽的雨帘。
宫道上的宫人见了他,忙一拜。待他走远了,又忍不住看着他的身形,瞻仰:
“咱们太子殿下,当真是博学多才,温润有礼。”
精学道,尊师长,就连对待一个下人,也是十分的包容与温和。
全皇宫上下,就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
少年站在廊檐下,拂去衣摆上的水珠,欲叩门。忽然,从暗角转过一个俏丽的身形。
“太子殿下——”
小姑娘声音娇俏可爱,那身粉衣更是明艳可人。
姬礼却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与她隔开。
保持着一段极为规矩的距离。
“姜幼萤”撅了噘嘴,有些悻悻然。
太子微蹙着眉,握着书卷的手一紧,神色有些慌乱:“孤要找太傅,你……莫拦着孤。”
“阿萤没有拦呀,分明是太子殿下不愿进去的。殿下怎么不叩门,莫不是……”她忽然凑近了一步,香气喷在他脖颈间,嘻嘻一笑,“莫不是舍不得阿萤?”
“你胡说!”
步子又往后退了七分,这一回,他却是红了耳根。
少女明眸璀璨,看着他的窘状,又是嬉笑:“真好玩。”
说罢,便如同鸟雀一般跑远了。
独留他一人,撑着伞,发愣。
妖女,太子垂下双目,久久不能回神。
握着书卷的手又是一紧,十指修长,牢牢扣着,瞧着那一袭灵动的背影,他的眼皮兀地一跳。
她就是书上所说的,那惑人心神的妖女。
他是大齐未来的储君,心中所载的是河山与百姓,少年咬了咬牙,暗暗警醒自己:定不要被那妖女迷惑了心神……
……
身边少年阖上双目。
姜幼萤坐在床榻上,看着暴君的面色翻了些白,他嘴唇轻轻颤抖着,好似想起了什么事。
再睁开眼睛,脑袋里却是一片虚无空洞的黑,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太傅是什么?百姓是什么?明君是什么?
姬礼从未想过。
他一生下来,似乎就是这般顽劣的性子,不知是不是被人惯的,他从小脾气差,暴躁孤戾。
好像从记事起,他总感觉心头闷闷的,胸口处结着一束沉闷的气。
她一来,那郁结忽然就散了。
看着少女满是期待的眼神,他的心头忽的一动,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竟让他有几分跃跃欲试。
“明君?”他玩味着这个词。
她喜欢明君吗?要是做了明君,就可以成为她心目中的大英雄吗?
要是做了明君,她就会更喜欢自己吗?
姬礼微红着耳朵,暗忖。
瞧着他面上奇异的神色,姜幼萤有些愣神。
好!少年一握拳,从今以后,他就要做阿萤的明君了!
“皇上,您不要乱杀臣子。”
“好。”
“也不要苛待宫人。”
“好。”
“还有,唔,好好批阅奏折,不许在奏折上面画小乌龟!”
姬礼眨了眨眼,爽快地答应下来,“好,朕都依你。”
还有、还有什么呢?
幼萤想了想,有些忐忑地说:“奴婢觉得,您身为明君,不应直接立奴婢为皇后,奴婢也当不好皇后娘娘……”
谁料,姬礼面上竟然是“无所谓”的神色。
“你做不好皇后,朕还做不好皇帝呢,阿萤与朕,也算是天作之合。”
不过为了阿萤,朕也会努力做一个好皇帝的,嘿嘿。
姬礼如是想道。
她似乎终于满意了,眉目缓缓舒展开。见她开心,姬礼心中亦是多了几分欢喜,末了,也想起一件事情来。
“阿萤也要答应朕一件事。”
姬礼将她抱在怀里,问道:
“那刺绣图上的蝴蝶明明是你所绣,为何还任由旁人抢了功劳?”
姜幼萤一怔,暴君从未见过她刺绣,怎么知道那只小蝴蝶是她绣的?
双眸中含着疑色,她抬眼,面上尽是讶异。
见状,姬礼便知自己猜中了,不免抿了抿唇。
“朕搞不懂,你为什么这么不争不抢呢?”
这么不争不抢,任由旁人抢风头,任由旁人欺负。
“阿萤。”
姬礼忽然将她的身子扳正,垂下眼,直视着她。
“朕答应你,做个好君主,你也要答应朕,不要再这般平白让人欺负。”
“宫中波诡云谲,人心险恶,朕也许,并非处处能保护好你。”
尤其是自己方才还答应了她,不能再乱杀人。
“阿萤,答应朕。若是有人欺负了你,回来就同朕说,不要自己偷偷藏着掖着。你想要什么,想获得什么,自己也要努力去争取。若是真得不到,就来同朕说,这皇后之位朕都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能争取的呢?”
他就是要她去争,去抢,去嚣张。
他的女人,就应该在这后宫中横着走。
而不是被人平白无故欺负了,却还要偷偷抹着泪,不同他讲。
周遭又是一股热流,姬礼将她抱得愈发紧实了。袅袅香雾弥散下来,拂入这一袭软帐中。
他的气息萦绕,轻轻将她裹挟,声音如落在青石板上的珠玉,清澈温柔。
“阿萤要与朕一样,慢慢变好。”
“要给太后、给大臣、给所有反对你与朕之事的人看。你与朕,是怎样的天造地设。”
他的声音轻轻的,像宫檐上缓缓升腾的雾,湿漉漉的,漫进了姜幼萤的心坎里。
将她整个人裹挟得发暖,良久,终于轻轻应他一声:
“嗯。”
少年眉目欢喜,喜笑颜开。
……
这些天,所有人都明显感觉到,他们的皇帝就如同了个人一般。
早朝提前半刻入殿、批奏折兢兢业业,对待宫人更是亲和温柔。
如此算来,他已有整整七天没有说过一句重话了。
众人十分惊愕,不知晓皇帝这又是在演那一出。
想当初早朝之上,他可是一个不开心,就甩袖离去的臭脾气啊。
甚至,在烧毁了老太傅的典书后,他还差人将那典书重新抄写了一份,只是书籍里缺失了一页。
不偏不倚,正是立后的礼仪规矩。
看着小暴君一天天走上成为明君的道路,姜幼萤坐在一边,露出了和蔼可亲的微笑。
一日,他挑灯,夜读书卷。
阿檀端着茶水上前,正见他手指修长,翻过一页。
夜幕深深,他面上却全无倦意,读得十分认真。
阿檀不由得在心中暗忖,皇后娘娘可真是厉害,短短数日,便让皇上全然换了另外一副模样。
正想着,恰见桌案前的龙袍少年略一抬首,看见玉立在一侧的小宫女,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十日后便是封后大典了,皇后的礼服赶制的如何了?”
阿檀婉婉一福身,恭敬道:
“启禀圣上,已经赶制得差不多了,估摸着三日后便可送入凤鸾居。”
闻言,姬礼点了点头,似乎十分满意。
殿外忽然刮来一阵风,吹得廊檐上风铃叮铃作响,珠帘翕动,肖德林忽然跑进殿来。
朝殿上少年一拜:
“皇上,太后娘娘有急事,请您过去一趟。”
姬礼握着狼毫的笔微微一滞,墨迹停顿在“阅”字最后一笔。须臾,他有些不耐烦地抬眼。
“这么晚了,是何急事?”
肖德林言辞闪烁:“回皇上,奴才也不清楚,听素秋说,似乎是有关皇后娘娘的事。”
“素秋说,此事事关重大,还望皇上速速前去,与太后娘娘定夺。”
关于她?
他眼中带有疑色。
肖德林抿了抿唇,终于小声道:“太后娘娘查出了一桩事,皇后娘娘,似乎与怀康王世子有关系……”
手指稍稍一僵,他猛一皱眉。
一声喃喃已在唇边,姬礼面上,尽是恍惚之色,难以置信:
“怀康王世子?”
她……怎么能与那逆贼有干系呢?
第35章 “她是花楼出身,如何干净?!……
姬礼阴沉着一张脸, 赶到太后那里。
殿门口的宫人似乎候了他许久,一见皇帝的面色,吓得胆儿都破了, 哆哆嗦嗦地把他引入了正殿。
姬礼走在有些滑脚的宫阶上,华靴落于玉阶, 轻响。
少年穿着明黄色的龙袍,袖摆微宽, 被夜风拂动着。
一入正殿, 便看见了跪在一侧的宫女。
那宫女一身青衣, 看上去好生眼熟。
姬礼微微拢起眉头, 冰冷的目光掠过那人,落在太后身上。
“皇上来啦。”
太后目光和蔼慈祥,面对儿子的生分, 也是丝毫不恼怒。
仿若已习以为常。
姬礼扬了扬下巴, 只见太后身侧的素秋恭敬走来,给他倒了杯热茶。
“路上凉,皇上喝喝热茶,暖暖身子。”
姬礼轻轻哼了一声。
“不必与朕绕弯子,直接说,唤朕前来,是为何事?”
若不是对方提到了阿萤, 他才不愿踏足此处呢。
他们母子关系一向不和,当然, 仅是姬礼单方面地与之不和。
太后看了一眼他面上的迫切之意, 有些不高兴。
姜幼萤那丫头是她安排给皇帝的,原是想让皇帝开开窍,却没想到, 竟让他一头给扎了进去。
这开窍是开窍了,却比不近女色还要命。
若皇帝将那丫头收了、做个美人也就罢了,可他还偏偏是个脾气倔的,非要立那丫头为皇后。她太了解姬礼的脾气了,若是自己阻拦,这孩子非得将皇宫闹个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故此,那日宫宴上,太后没拦着。
若是她真拦了,姬礼做的,可就不止是烧书了。
太后摸了摸手上扳指,暗忖。
可大齐,断不能让一个没有出身的小宫女做皇后,即便是皇帝再喜欢,也不行。
一如先帝在时,是怎样宠爱萧女,最后却只立了她为贵妃。皇后这个位置,可不是一般人想做就做的,若是没有些本事,就连皇帝也护不住她。
更重要的是,身为一国之君,他更在乎的是这江山社稷。
太后目光清浅,带着几分思量,再度将姬礼审视了一遍。
罢了,约摸着他如今也是一时新奇,待皇帝冷静下来,便会明白梁贵妃的好。
如此想着,太后便放宽了心,瞟了一眼跪在殿下的小宫女,命令:
“把你知晓的,都和皇帝再说一遍罢。”
“是。”
绿衫子宫女点了点头,声音脆生生的,姬礼又一蹙眉,想起来了。
她不就是采秀宫里的茉荷吗?
不知是不是为了面圣,茉荷今日打扮得十分秀丽,身形袅袅,伏于地上。
又抬起头,耳前的流苏稍稍晃了晃,同姬礼缓缓道:
“皇上,奴婢今日要说的,是关于皇后娘娘,与怀康王世子的事。”
“奴婢先前,曾是世子府的一名宫女,世子出游,带了奴婢与柔臻,至于烟南,与花楼中看上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一掷千金买下她为妾。”
茉荷还记得,那日姜幼萤来了月事,身子不适,恰恰怀康王又急着回京,故此没有碰她。
“世子让奴婢与柔臻一起伺候着那姑娘,而后一辆马车,拉着她从烟南来到了京城。”
烟南?
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姬礼右眼皮兀地一跳。
少年一身龙袍,外披着雪色大氅,似乎还有些冷,面色有些发寒。
宫女跪在地上,两手撑着上半身,怯怯地看着他。忽然,她话语一顿,一道凌冽的目光扫来,让茉荷颤了颤声:
“皇上,那名青楼女子,就是您前几日刚封的皇后娘娘……”
姬礼执着玉佩的手顿了顿,手指一僵。
青楼女子?
烟南花楼?
世子府新妾?
阿……萤?
他不可置信地拧紧眉头,转首往殿上望去,却见太后一脸闲适,似乎已经预料到他的反应。
“朕不信。”
这些都是她们拿来唬他、骗他,让他废后的小把戏!
少年微微挺直上半身,瞑黑的瞳眸中,似乎有情绪闪烁。
面色却是一晃。
太后抬了抬手,下人上前,奉上一份东西。
“哀家原本也是不信的,可皇上,你看看,这是什么?”
明黄色的袖子轻轻晃了晃,那人来到他眼前,将一张纸摊开。
“这是皇后娘娘的赎身契,怀康王世子先回了京城,便暂将赎身契交由奴婢保管,凭着这份契,将皇后娘娘从花楼里赎了出来。”
白纸黑字,最下方,还有两个鲜红的手印。
其中一个手印略小,看上去像是女子的手……
冷风穿过窗牖,狠狠地扑打在少年面上,他面色雪白,接过那份契约。
“皇上好好看看罢!看看您,到底封了怎样一个女子为后!”
太后的声音忽然狠厉,宛若一把刀,硬生生扎在少年的心坎上。
“看看您,封了怎样一个不三不四、不干不净的女子!”
他封的,可是皇后、是大齐的皇后啊!
若是传出去吗,大齐的皇后原是花楼出身的妓子……
“嘭”地一声,少年竟直接将手上的玉佩捏碎!
玉块四分五裂,坠落在地,玉渣上沾染了殷红的血,他手心本就有伤,如今更是添了新痕,血珠子自他的掌心处滴下,滚落在龙袍之上。
太后一惊,下意识地站起身:“皇帝?!”
连忙唤太医来包扎,谁料,对方竟是一挥手,眸光如鹰隼般锐利。
直直望于殿上——那坐于软椅之上、有些上了年纪的女子。
“她如何不干净?”
这一声,如最冰冷的玉石,敲在了宫阶之上。
在场之人心头一凛,时至如今,皇帝还要替那个妓子说话?!
太后、素秋还有跪在地上的茉荷,纷纷抬头望向少年天子,不可置信。
殷红的血自他掌心流出,蜿蜒至衣摆之上,他却不管那些血痕,端叫人看得几分触目惊心。
他望向殿上,冷冷勾起唇角:
“还望母后同儿臣说说,姜幼萤——她如何不干净?”
“她是花楼出身,如何干净?!”
花楼中的女子,真正独善其身的能有几个?
姬礼这孩子,平时看着挺机灵的,怎么一遇上姜幼萤,就成了个死脑筋呢?
太后搞不明白,眼中终于有了几分愠怒之意。
她语气尖锐,目光亦是逼仄,分明是要强迫着姬礼去承认——姜幼萤是花楼出身、是怀康王世子的妾,那样一个不干不净的女人,如何能做的了大齐皇后?
看着殿上女子眼中急切的神情,少年只觉得好笑:“她手腕上的守宫砂,可是进宫时,一个个查验过的。”
空口白牙,还要怎样辱她?
少年唰地一下从座上站起。
衣袖重重一摔,那响声,吓得茉荷的身子一震,转眼间,便见皇上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她不干净么?”
姬礼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宫女,笑。
那笑容阴鸷,茉荷缩了缩身子,不敢回答他。
“朕真后悔那日没宰了你。”
眼前一道冷风,刮起少年额前碎发,鬓角碎发轻动,与眼中墨色微翻。
“你的嘴,最好给朕放干净些。若是让朕查到了你今日所言有半句不实——”
一瞬间,他忽然噤了声。
看着他阴冷的双眸,茉荷一时间想起来,梁娘娘殿门口的、丽婕妤的尸.体,以及徐美人那一双血淋淋的手……
若是她敢说半句假话……
宫女面色一白,连忙将嘴巴闭紧,生怕对方割去了自己的舌头。
见她这般慌乱,姬礼又是一嗤,手中紧握着那份卖身契,头也不回地走出正殿。
“皇上——”
太后慌忙在身后唤住他,试图劝道:“皇上也不想想,若是她真的坦诚,为何还要刻意伪装成哑巴?怕您发现她是烟南女子?”
姬礼原是正朝外走,一听见这句话,步子忽然一顿。片刻,他捏紧了拳头。
紧紧攥着手中那张卖身契,指甲狠狠刺入正淌着鲜血的血肉里!
肖德林在一边光看着都觉得疼,下意识“哎哟”了声,正欲上前拦他,忽见少年一低眸。
细密的眉睫如小扇一般垂了下来。
“即便是不干净,”他将手里的卖身契撕得粉碎,“朕也要了。”
……
树影婆娑,落在少年眸中,恰恰映去了他的半张脸。
下颌正埋在一片阴影之中,眼中的神色亦是让人看不真切,姬礼手里头攥着被撕碎的卖身契,漫步目的地往前走。
脑海中,仍充斥着太后与茉荷的话。
她是青楼女子,是他人的妾室。
忽然,他有些落寞。
原来她遇见的第一个男人,并不是自己。
怀康王真是个畜.生,死有余辜!姬礼恨恨地咬牙,后悔怎么没将他碎尸万段。
千刀万剐、五马分尸才好!
月亮藏在树梢,只落下些清辉,洒在姬礼肩头。少年垂着眸,有些失落地踢着脚边的石子。
朕怎么这么晚才遇见她呢,唔,她在遇见朕之前,是不是经常受欺负?
还有那怀康王世子,可是赫赫有名的奸.淫之徒,有没有强迫她、惹她哭?
她在花楼里有没有……喜欢上别的男子。
唔。
嘭地一脚,他有些恼,将石子踢得老远,乓地一声撞在墙角。
忽然,在一片树影中,他看见一个倩丽的影。
“阿萤?”
眼底的阴沉瞬间一扫而光,少年天子弯了弯唇,欲欢喜地扑上前去。
她怎么一个人蹲在树丛边?
听见声响,姜幼萤也抬起头,姬礼这才看见,小姑娘怀中抱了一只猫。
不知道从哪儿跑来的野猫,浑身黑黝黝的,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正惊恐地盯着他。
似乎怕吓到猫儿,幼萤轻轻抚了抚猫的小脑袋,示意它没有危险。
黑猫喵了一声,又缩回少女怀中,慵懒地打了一个哈欠。
“皇上,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姬礼这才发现,他所处的,是一条极为偏僻的小路,素日里无人问津。
方才他胸闷,便驱散了众人,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散心。
“皇上,您手里拿的是什么?”
小姑娘声音轻落落的,却让姬礼无端感到一阵心虚,连忙将手背着。
“没、没什么。”
趁她低下头,少年快速转身,胡乱将纸条塞进嘴里,皱着眉头生生咽下。
“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让姜幼萤疑惑地偏过头去,暴君怎么了?
姬礼转过身,抿了抿唇,掩饰:“没事,风有些大,灌进了喉咙,不舒服……”
言罢,又低下身,望向少女怀中的黑猫。
“这只猫怎么了,看上去病恹恹的。”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不知道,”姜幼萤摇了摇头,“许是冻着了,或是饿的。臣妾准备将它带回宫养着。”
这只猫一身黑猫,黑猫的寓意并不太好,没有人愿意养它。
小猫就这样被遗弃在树林间,孤零零一只,甚是可怜。
看着她眼中的柔软之色,姬礼亦是心头一软,轻轻应了声:
“嗯,将它带回去罢。”
阿萤要他做明君,多做善事,那他便要与阿萤一同做善事。
将猫抱在怀里,少女面上有几分欢喜。二人就这般肩并肩往前走去,走向那月光通明之处,忽然,她一仰面。
“怎么了?”
姜幼萤望着夜空,感叹道:“今晚的星星真亮,真好看。”
如果她能再凑近一些去看就更好了。
对方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想法,低低一笑:
“你想不想离它更近些?”
当然想啊。
小姑娘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腰身立马被人揽住,她惊呼一声,脚下竟是一腾空——
下一刻,姬礼已抱着她,站在了屋顶之上!
猎猎风声拂动耳边碎发,姜幼萤面色有些发白。
他方才……吓死她了!
怀中的小猫似乎也受到了惊吓,喵呜叫了声。还未反应,黑猫便从怀中蹿出去,呲溜一下跑远了。
瞑黑的夜色,去寻一只黝黑的猫,不是一件容易事。
姜幼萤有些失落。
见状,姬礼一下子慌了:“朕错了。你莫难过了,朕明日往你宫里再送一只猫——不,送上十只,好不好?”
对方紧紧攥着她的手,生怕她生气,更怕她从房顶上掉下去。
罢了,不过是一只没有缘分的小猫。幼萤勾了勾他的手指头,唇角一弯,瞳眸如月色般明亮。
她的手指细细的,软软的,就那般将他勾着,亦勾得他心头有几分发乱。
不行,如今是在屋顶之上,他不能做那些龌龊事。
姬礼强忍着心头悸动,将方才的阴郁尽数抛之脑后,拉着她于房顶上坐下来。
月亮好像更近了些,星光落于少女眸中,衬得她一双软眸愈发明亮可人。
“好看吗?”
姬礼转过头来,一双眼也亮亮的,像是星星坠入眸底。
“嗯!”
微风吹在二人面上,带起他的乌发,拂到姜幼萤耳侧。
挠得她耳边有些发痒。
忍不住伸出手去挠。
还未挠呢,手腕忽然被人捉住,脚下是飒飒的风声,她整个人宛若腾在半空中。
她吓了一跳,险险地叫了一声。
第36章 这一朵,杏花湿雨,江南烟波。……
身后是幽深的一片夜。
冷风吹入衣袍, 吹翻了衣领,回过头时,少年目光灼灼。
这是幼萤这辈子见过的, 最纯澈,也是最深情的一双眼。
月色之下, 姬礼动情地望着她。这是少年时最青涩、最纯真,亦是最炽热的爱意。只见月色微恍, 落在少女莹白的肌肤上, 衬得她像仙子一般。
清丽, 动人。
姬礼看着她, 微风吹动他明黄色的衣袖。
“阿萤,朕好像,经常在梦里见到你。”
微微一蹙眉, “有时候, 朕见到你,竟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一如此时。
“阿萤。”
清风带着他的声音灌入耳朵,清清澈澈的,像是玉珠子敲击在姜幼萤的心上,拂得她心弦一动。一转过头,只见对方半张脸隐于夜色之中, 眸光闪烁,声音竟有些发哑:
“你会……离开朕么?”
姬礼想起来那张被自己撕烂、咽进肚子里的卖身契。
心中无端感到慌乱, 忍不住将身侧之人的手又攥紧了些。眸光微颤之际, 不等她说话,忽然一下子将对方吻住。
呼吸一滞,幼萤瞪大了眼睛。
这一回, 他的亲吻明显比前几次熟稔上许多。睫毛轻颤着。
像是一朵花,开在了二人的唇齿间。
这一朵,杏花湿雨,江南烟波。
发丝拂动面颊,姜幼萤的肩膀微微颤抖,随着他,忍不住地往后仰。似乎怕她掉下去,姬礼伸出左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又轻轻推动着,让她越靠近过来。
呼吸落在唇齿间,一寸寸,烧灼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有些受不住了,轻轻揪了揪对方的衣领。怀中之人轻轻嘤咛一声,柔软的雾气在下颌处打旋儿。
星星掉落在他的眸中。
姬礼睁开眼,却见身前的小姑娘紧紧阖着双目,她很紧张,浑身像一根绷紧的弦。
耳边一阵轻笑,姜幼萤似乎感觉到了对方自胸腔传来的颤动,竟吓得她又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乍一抬目,只见暴君额前碎发半遮挡住眼眸,结实的喉结轻轻滚动。
一种萌动在二人身边游走开来。
身侧是漆黑的夜,二人坐在房顶上,脚下是四处刮来的凉风。对方扶着她微耸的双肩,忽然又一伸手。
空出来的右手如一条小鱼,混入池塘。她轻轻叫了一声,小鱼游向塘中央的荷花,少女面色一红,只听姬礼的呼吸落了下来。
“姜幼萤,朕一直想同你说。”
说?
说什么?
她羞答答的,像是一朵小荷花。
“姜幼萤,其实,你蛮好看的。”
比宫里头那些娘娘,要好看上十倍。
不,百倍、千倍,万倍!
这一声,竟让姜幼萤感受到了万般蛊惑,小姑娘红着脸,轻咬着下唇,点头应了声:“嗯。”
皇上也好看。
她的声音小小的,软软的,正是烟南那边的口音。姬礼曾在书上看到过,烟南的姑娘要比京城这边的温婉可人上许多,尤其是那声音,娇滴滴得像是能掐出水来。
一瞬间,他又要吻下来,姜幼萤的身子又忍不住向后仰,须臾听到一声:
“你再跑,朕就要跟你一块儿从房顶上掉下去了。”
他的声音闷闷的,似乎有些无奈。
不知是不是被她气得,他居然笑了。
少女连忙正襟危坐。
她偏过头,刻意不去看对方。
“皇上……”
她解释道,“唔,刚刚……出不上气了。”
胸膛随着呼吸,在迷离的黑夜中起起伏伏,宛若少年如潮水汹涌的眸色,泛起粼粼微波。
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他只觉得沸腾的热血从心头升起,一直往自己的头脑处倒灌。
感觉到了他的悸动,姜幼萤咬着唇,轻轻吐息。
周围忽然飞来许多只萤火虫。
幼萤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忍不住轻轻拍打姬礼的手背,顺着她的指引,少年亦是仰面——只见着一群萤火虫不知从何方飞来,忽然聚在不远处,月色之下,轻轻拍打着萤翅,点点汇集成一片金色的光。
此情此景,两个人都惊呆了!
“不是说……萤火虫,夏天才会有吗?”
白金色的光芒笼在她腮畔,让人愈发看清楚少女面上羞赧的红晕。
如今已是深冬,怎么还能见到萤火虫?!
飞来飞去的小精灵,快速扇动着翅膀,仅是停落了一阵儿,又朝着月亮飞去。
姜幼萤靠在姬礼怀中,仰面,微光落在眸底,她眼中仍有撼色。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见萤火虫。”
她的名字里有个萤字,正是萤火虫的萤,但她却从来不知道这小家伙长什么样子。
姬礼眼中亦有星光,他望着那些灵动的小精灵,“朕也是。”
萤火虫追逐着月光,围绕着一团白蒙蒙的雾,徐徐向上飞舞。
她的身侧,正坐着一轮明月。
幼萤忍不住用手托着腮,转过头去——姬礼似乎看呆了,微微仰着脸,望着夜空出神。
只留给她半张侧脸。
那侧脸清俊,埋在一片淡淡的影中,从她的角度看,甚至还能看见暴君凸起的喉结。
他生得好看,星眉剑目,明黄色的龙袍轻轻鼓动,带动着墨发飘舞。夜风一吹来,幼萤心底一阵悸动。
——她是萤火虫,姬礼就是她的月亮。
将她从低沉的沼泽中捞起身,飞扑于那一片光明灿烂处。
繁花璀璨,让星星与春风一同欢舞。
让她轻轻伸出手指,牵过少年的右手,于他有些讶异的目光中,慢慢写下一行:
阿萤想和皇上,一直这样。
一直坐在房顶上,看着萤火虫飞扑向月亮,辗转亲吻,温柔缠绵。
……
姬礼抱着她跳下屋顶。
姜幼萤有些惊讶,她原本以为对方除了画王八,其他的什么都一窍不通呢。
原来他会些武功,轻功还极好。被姬礼稳稳抱着,即便是从危楼上跳下,她亦是不觉得有半分心慌和害怕。好像无论遇见什么事,只要有姬礼在,姜幼萤就不会害怕。
落了平地,少年天子仍不肯放开她。
他未撒手,幼萤便缩在姬礼怀中,像一只小猫一样埋着头,任由对方抱着自己,穿过一条条宫道。
路上遇见许多宫人,有些不认得姜幼萤,却也听闻了那日宫宴上立后之事,心中估摸着,向二人福身行礼。
听着众人口中的“皇后”,姬礼脚下步子未停,唇角却轻轻扬起。
姜幼萤窝在他怀中,不敢看向外头,只觉得他浑身一寸寸,变得愈发温暖。
被他抱着,那暖流也一点点将她裹挟,游走在少女的四肢百骸。
她心想,这也许就是月亮带给萤火虫的渴求罢。
听着姬礼的笑声,小姑娘心中愈发甜蜜,她好希望所有时间都静止在这一刻,就让姬礼抱着自己,一路走下去,走向时间的尽头。
忽然,他们撞上一行人。
为首的是两位衣着华丽的女子,见了姬礼与姜幼萤,一愣,忙不迭福身。听着对方的声音,姜幼萤下意识朝外望了望,原来是梁贵妃与密昭仪。
两人都有些本事,即便是看见姬礼怀中的女子,面上仍是一派的镇定自若。甚至还扭动着纤细的腰肢,上前道:
“皇上,臣妾方才还同贵妃姐姐说呢,臣妾宫中刚得了一罐上好的龙井茶。皇上若是有空——”
“没空。”
如此不留情面,贵妃与昭仪登时一愣,又立马反应过来。
皇上一向如此,二人已司空见惯。
倒是密昭仪如此献媚……梁贵妃冷笑一声,在心中暗暗嘲讽。
姬礼根本连看都懒得多看她们一眼,抱着怀中女子走远了。
看着那抹明黄色的衣袍消失在转角,梁贵妃又转头打量密昭仪面上神色——方才出了糗,女子面色极差,回望梁贵妃一眼,眸光中已幼了几分不悦。
却要碍于身份第一等,不得不将心中不快强压下去。
二人都不明白,那宫女有什么好的!竟将向来不踏入后宫的皇帝迷得神魂颠倒!
心中醋意横生,眼中亦有几分不解与思量,二人相携几步,贵妃突然停下步子。
“妹妹,是不是心里特别不舒服?”
梁贵妃似乎受用极了她那出糗的样子。
密昭仪面色有些凝重,没有吭声。
“唉。”
华衣女子低低一叹,叹息声沉重,直将密昭仪的面色又拉下了三分。转眼,又听身侧女子道:
“这后宫啊,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也盯着那后位。稍一不留神儿,皇上身边的新宠就换了他人。”
把一个人扶上台不算容易,将一个人毁掉,却是轻而易举。
“不知妹妹,可曾听闻那日宫宴上的事?”
密昭仪那日身子不适,未去参加宫宴,皇帝也没说什么,毕竟在他眼里,她们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去与不去,皆是无妨。
那日姜幼萤与沈世子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密昭仪即便是没去,也有所耳闻。
这一句,一下子将她点醒,回过神来,贵妃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转眼便扬长而去。
树影婆娑,落入女子眸中,她微微凝目,忽然压低了声音:
“吩咐下去,暗中盯着点凤鸾居。若是有什么异动,立马禀报给本宫。”
“是。”
“尤其是盯好她与沈世子。”
一个巴掌拍不响,这后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本宫还不信,她不出什么闪失!
……
第二天,姜幼萤就病倒了。
太医来过一拨又一拨,高烧才终于消退了些。太医院开了方子,绿衣悉心将药熬上,没一阵儿,凤鸾居内便是一通苦涩的草药香。
这可把姬礼急坏了,一下早朝,便匆匆赶了过来,焦虑地坐在床边,看着昏睡中的小美人。
太医说,她这是受了凉,感了风寒。
“皇后娘娘风寒未愈,皇上不宜太靠近,风疾传染,怕是会有伤龙体。”
太医本想劝他离远些,皇帝日理万机,这身子不能受一丁点儿的折腾。
却见少年眉目冷峻,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太医皇后在他心中的分量,只好噤声。
绿衣绯裳跪在殿下,亦是不敢看他。
周遭氛围一下子清冷下去,眼前是一片昏暗的黑,手边却是一阵暖流。神思归窍之际,只听耳边有人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给朕用全太医院最好的药给皇后诊治,若是皇后有半分闪失,你们的脑袋也别想要了。”
喏,说好的当明君,他如今又全忘了。
幼萤心想,待自己醒来后,一定要再将小暴君好好教育上一番。
四周又安静下来,是暴君将人都赶走了。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一对男女,隐隐约约地,她听到了姬礼的几声咳嗽。
他的身子一向不好,姜幼萤是晓得的。
她生怕自己将风寒传染给了对方。
但姬礼却似乎毫不在意,他又靠近了些,小心翼翼地将小姑娘的被角掖了掖。少年一垂眸,只见她面色微白,安静的睡颜让他心中好一阵心疼。
是自己让她遭了病,不该拉着她跳到屋顶上看星星。
“都是朕不好。”
暴君轻轻握着她的手,“是朕该死,害你受凉了。”
细长的睫羽轻轻一颤,眼前一道亮光,又让她猛一蹙眉。
一抬眸,便是姬礼万分惊喜的一双眼,“阿萤,你醒了!”
他毫不避讳地扑上前,“你终于醒了,阿萤,你睡了好久。”
姬礼像是一条许久没有见到主人的小狗,抱着她乱蹭。姜幼萤被他抱着,呼吸微微有些发难。
“皇、皇上……”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推了他一把,小姑娘声音哑哑的,还是有些难受。
一场昏睡初醒,她头脑沉闷,浑身酸痛得不成样子。
姬礼这才想起来给她喂热水。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将折子搬到凤鸾居,一边处理政事,一边陪着她。
他像是完全听进去了姜幼萤的话,批起折子一反先前的随心所欲,姜幼萤半靠在床边,只见灯影昏黄,轻轻笼罩着少年干净美好的侧颜。
一颗心被牵动得微微一颤,幼萤心中暗想,小暴君认真的样子真是好看。
浓黑的墨落在奏折上,逸出一段遒劲的字迹。姬礼十分聪颖,没有刻意练过字,却也能写出一手极好的书法。仿若这就是他上辈子会的东西,是与生俱来的、轻而易举就能拥有的。
轻而易举地拥有一手好字、弹得一手好琴,就连剑术亦是十分精湛。
有时候,他会暗暗想,若人真有前世,那他上辈子一定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翩翩佳公子。
批完一道奏折,正见床上的少女望着自己出神。四目相触的一瞬,姜幼萤红了脸,匆匆将小脑袋偏至另一边去。
又偷看朕?
姬礼放下狼毫,又要扑上去抱她。
姜幼萤连忙躲闪,右手抵着对方的前襟,往桌子那儿努了努嘴,“先别抱我,皇上先去将奏折批了,再想其他的事儿。”
姬礼目光炯炯,“朕就是想抱着你,朕抱着你批奏折,好不好?”
不要。
“皇上是明君,不能被儿女私情所困的。”姜幼萤摇了摇头,“当以国家大事为重。”
姬礼委委屈屈地瘪了瘪嘴。
罢了。
不甘心地一撒手,他乖乖地坐回桌案前,只见对方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似乎极为满意。
“皇上说过,要为了阿萤,做大齐名垂青史的大明君!”
好!
姬礼捏了捏小拳头。
为了阿萤!
他一埋头,灯火半笼着那一袭明黄色的衣袍,少年下笔如飞。看了一会儿他批奏折,幼萤又倦了,眼皮垂耷耷的,恍然间,看见一个庞然大物飞扑过来——
“阿萤,嗯……”
他有些疲惫了,声音中带了些倦意。姜幼萤染了病,不想与他太亲近,怕传染给他。
可姬礼却不管,一下子将她抱住,还未脱鞋,殿外忽然传来一声:
“皇上——”
是肖德林的声音。
姬礼面色不悦,“滚。”
肖德林无奈:“皇上,是急事儿。荀安王与沈世子来了,求见皇上您。”
一听到这两个人,少年面色一顿,语气愈发锋利,“朕不见。”
斩钉截铁,不容人有任何辩驳的机会。
肖德林只好领命退下。
姜幼萤斜斜靠在他怀里,只见他神色微微一变,毫不避讳地同她道:
“又是荀安王那个狗东西,带着一群迂腐至极的老顽固拦着朕,不准朕封你。”
暴君气呼呼地脱下靴子。
幼萤眼皮一跳,攥着他的衣袖小声:“其实,阿萤也……”
“朕偏要封你。”
对方完全没有听见她的话,自顾自地道,“到底他们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他们纳了那么多妾,又在外头养了外室,朕还没说什么呢!他们反倒还说起朕来。”
真是好笑。
“朕回头去把他在外头养的那些外室,通通都抓起来,送到他大夫人院子里去。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多嘴多舌!”
似乎觉得自己想了个绝妙的好主意,姬礼有些沾沾自喜。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姜幼萤看着他兴奋的面色,抿了抿唇,轻轻拍了他手背一下。
右手又一下子被他抓住:
“阿萤,你莫怕,有朕在,他们都不敢动你。朕倒要看看,这大齐是何人的天下!“
他堂堂一国之君,连个女人都保不住,还算是什么男人!
要说最不算男人,在姬礼心里头排第一的,一定是他那刚死了不久的老爹。
因为畏惧蛮夷,将亲女儿,也就是姬礼同父同母的亲姐姐送去和亲;
又因为畏惧臣子,不得不立旁人为皇后,自己此生最爱的女人最终只当了个贵妃,只能在先皇驾崩后被赶出宫、替先皇守陵墓。
皇后与贵妃,可是正妻与妾室的关系。
他姬礼心爱的女子,怎能屈居于他人之下,当一个妾室呢?
他定是要与阿萤结发为夫妻的。
被暴君抱着,姜幼萤看不太清楚对方面上的表情,只觉得他的怀抱宽大、紧实、温暖。明明是那般严寒的冬日,却让人如临三春。
只要是姬礼在,好像冬天就不会出现,迎接他们的,永远都是那最明媚的春天。
……
立后大典定在了五日后。
宫中药材珍贵,姬礼又不知从哪儿抓来了个“神医”,稀里糊涂的好一顿整治,竟让她的风寒好上了许多。
全皇宫上下彻底欢腾起来,各宫宫门前皆挂上了大红灯笼,那阵势,比过年要隆重上太多太多。
在封后大典开始之前,姜幼萤必须还要完成一件事——将沈鹤书送给自己的手镯还给他。
她对沈鹤书无意,一开始也不知晓那个镯子所代表的含义,收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她这几日连睡觉都不甚踏实。
她必须要将玉镯还给对方,表明自己的心迹。
其间幼萤见过一次柔臻,对方在德妃宫中过得极好,她将镯子交给柔臻,请她帮忙归还给沈世子。谁料,对方看着少女手上的海棠玉镯,沉吟片刻,竟道:
“我可以收回这只镯子,不过……本世子有话要同她当面说。”
他想亲口问问她,嫁给姬礼做皇后,究竟是心甘情愿,还是皇上以权势相逼迫?
若是不问个清楚,他是不会收下这只玉镯的,即便是她还给了德妃,也是无用。
姜幼萤本就不想麻烦德妃娘娘,一来与对方虽是主仆关系,但不甚熟悉,其二,姜幼萤还有几分不敢见她。说到底,面对德妃娘娘时,她还有些心虚与愧疚。沈鹤书都那般说了,柔臻只好又将镯子退了回来,同她道:
“阿萤,你同沈世子当面将问题说清楚,从此一刀两断,倒也是件好事。”
“嗯。”
少女捏着玉镯,手心有些出汗。
“不过——阿萤,你真的要跟皇上在一起?”
即便是过了这么久,柔臻还是有些震惊。阿萤的身世她也清楚,若是皇上查出来……
不用对方明说,姜幼萤也知晓,她此刻的顾虑是什么。
要不要与皇上在一起,要不要嫁给他为皇后……一开始,她接近皇帝本就是为了出宫,如今任务即将完成,她却有几分犹豫了。见她摇摆不定,柔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罢了,我不劝你。你自己定夺罢。”
“不过你千万要想好了,若是真当了皇后,就没有回头路了。”
走在路上,姜幼萤脑海中一直回荡着这句话。
她与沈鹤书约了今日在菊园见面。菊园乃是皇宫中一所极为偏僻的小花园,因为临近冷宫,故此格外清幽寂静。
月色寥落,透过树叶的缝隙,轻轻撒在少女娇柔的身形上。姜幼萤提着裙角,四周望着,见再没有他人,终于长提一口气,穿进那一片小树林。
不知为什么,她的心跳得慌,右眼皮亦是颤了颤,转眼间便看见密林里的场景。
那是一个有些破旧的小亭,男子站在小亭内,背对着她,一袭白衣被风吹得鼓起。似乎听见脚步声,对方缓缓转头,朝她望了来。
这一眼,端的是风流倜傥貌,清风霁月身。
姜幼萤捏紧了手中的玉镯,往前迈一步,颇有礼数地福了福身:
“沈世子。”
不知是不是被月光照得,他面色微微有些发白,眸光轻柔地落在少女身上,须臾,一颔首。
“阿萤。”
这一声,竟唤得万分缱绻。
姜幼萤眼皮一跳,忙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想着早还镯子早罢休。
不管她嫁不嫁与姬礼,都与沈鹤书没有什么关系。
对方却穷追不舍,上前一步。宽大的袖袍带动一尾凉风,生生扑在姜幼萤面上,她捂着胸口,咳嗽了一声。
沈鹤书皱起眉头:“听说你近日……生了一场大病?”
“嗯。”
她如今算是带病前来见他。
沈鹤书眼中闪过一抹愧疚之色,立马解开身上氅衣,便要往她身上披去。姜幼萤连忙摆手,拒绝他。
“不必了,世子若有什么话,快些说清楚,阿萤一会儿还有些事——”
“你不愿见我么?”
姜幼萤话语一顿,垂下眼,不去看他。
她与沈鹤书,本就没有什么干系。不过是后山匆匆一面,自己遗失了只耳坠,这才有了这一段孽缘。
“阿萤,你当真……要嫁给皇上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你知不知晓,皇上他要杀你。”
姜幼萤一愣,显然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姬礼要杀她?姬礼为何要杀她?
她觉得有几分好笑,却也顿了步子,想听他往下说什么。
“阿萤,关于你的身世……”
对方却恰到好处的噤了声。
这一声戛然而止,一下子让少女面色变得雪白。她的呼吸亦是一顿,有些慌神,“您、您莫说了。”
沈鹤书垂下双目,看着她,“阿萤,前些日子皇上让我查怀康王世子的案子,说………若是找到你,就地正法。阿萤,你莫怕,我是不会伤害你的。只不过皇上他……”
“他如今宠爱你,是全然不知晓你的身子。想皇上多么憎恶怀康王世子,而你又是他的新妾。况且你又是烟南那边的姑娘。”
是烟南那边,花楼的姑娘。
不干净。
似乎不管她有没有接过客,“不干净”这三个字,一直深深地拓印在她的身上。
小姑娘似乎被吓到了,身子微微一僵,仰面。
月色落在她柔软的眸中,幼萤声音发颤:“皇上……他真这么说的么?”
真的要……杀了她?
不可能。
她立马回过神来,姬礼说过,不会伤害她。
她相信姬礼。
眸光陡然一转,她一把将镯子塞到对方怀中,眼看着便要转身往外跑。沈鹤书有些急了,匆忙快走两步,拦在了她的身侧。
生生截去了她的路。
“沈世子?”她皱起眉,“请您自重!”
对方不管她陡然变得尖利的语气,只将氅衣解下来,执意要披给她:“阿萤,不管你信与不信,都先要养好身子。现在风大,你风寒未愈……”
他执意要披上氅衣,姜幼萤却生怕再与他有一星半点的联系,慌忙朝后躲。她躲,对方便追,她愈闪远,对方愈加穷追不舍。一路将她逼到了一棵大树下,树干光秃秃的,月光没了遮挡,一下子穿透下来,恰恰点在她发髻上的珠玉钗,一折射,发出凌冽刺眼的光!
沈鹤书下意识地一闭眼,再睁开双眼,眸底竟全是情动。
“阿萤,阿萤……”
呼吸一滞,一道阴冷的风,对方竟不由分说地将她一把抱住!
“世子——唔……”
她吓傻了,整个人呆愣了片刻,紧接着便是剧烈地反抗,“世子,不可……我是皇上、皇上的女人,您不可!”
她剧烈地挣扎着,腰身被人猛地一钳,肩膀上亦是一道沉重的力,转眼间,姜幼萤整个人动弹不得。
她能听见对方咚咚的心跳声,还有……那有些粗重的呼吸。
对方的心思,她已猜到了七八分。
先前姬礼抱着她时,少年也是这般,呼吸微乱,心跳猛然加速。再往下,姬礼便要亲吻她,便要……
她四肢僵硬,连忙唤道:“不可——”
如今被沈鹤书抱着,她只觉得无比的恶心。
“你……大胆!”
喉咙间猛地灌入一阵凉风,嗓子开始发痒,话语刚出,她就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撕心裂肺,一声声牵动着她身子颤抖,像是要将那五脏六腑尽数咳出来,可即便是这般,沈鹤书还不愿放过她,还要固执地抱着她、钳制她,生怕一不留神,她就要从怀里头跑出去。
她不能离开自己!
那一阵咳嗽声,逐渐耗光了姜幼萤所有的力气,见她慢慢安静下来,对方似乎松了一口气,紧紧抱着她:“阿萤,你莫要离开我,我带你离开皇宫,离开那个暴君。我、我会对你好,我不会有后宫,这辈子我只有你一个妻子。”
沈鹤书紧紧勒着她,让她有些喘不上气儿,两眼冒金星。
“放、放开我……”
他再不松手,自己就要被他活活给勒死了!
男子的乌发落下来,如姬礼先前那般,垂落在少女素白纤细的颈项。她不觉得撩人,只觉得无端烦躁,如今姜幼萤只想将他推开,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这个死缠烂打的人!
她——
还未来得及出手,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
“什么人在那里?!”
闯入者的声音有几分熟悉,二人身体一僵,姜幼萤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直接树丛被人从外挑开,拨云见日之际,她看见了站在人群之首的太后、梁贵妃、密昭仪。
还有……姬礼。
少年一愣,面上竟是惊愕之色,震惊地看着相拥在一片密林中的男女。
“皇、皇上……”方才开口之人正是阿檀,一见到姜幼萤,那丫头有些慌了。却见姬礼抿了抿发白的下唇,目光森森,一言不发。
那瞳眸瞑黑,眼底竟是死一般的寂静。
沈鹤书忙不迭松开她,面色亦是低沉到了极点,慌张道:“皇上、太后娘娘……”
这一声,终于让所有人从震愕之中回过神来,众人纷纷抬眼,朝那一袭龙袍的少年天子面上望去。姬礼正站在一片密林之中,树干盘虬,被月光映照着,落下几道交错纵横的影。
枝影横竖交错,就这般落在少年发白的面上,他半张侧颜与瞳眸隐匿在一片昏黑的影中,让人看不太清楚其间的神色。
“皇上……”
身后传来娇滴滴的一声轻唤,正是梁贵妃的声音。似乎是特意打扮为了见圣上,她今日穿了一件极为艳丽的衣。衣裙之上,一朵牡丹开得正好,细腰扭动之际,正是好一番国色天香。
梁贵妃的语气中,还带了几分惊惶之色,似乎也被眼前的情形吓到。那般柔弱的姿态,那段媚软的风骨,让男子一见,忍不住为之倾心。
可那话音刚落,女子眼中便闪过了一丝精细与得意。
这段路,是她们故意将皇上引过来的。
姜幼萤与沈鹤书会在此处“偷.情”,亦是有人紧盯着、通风报信的。
方才一行人走在这羊肠小道上,忽然听见菊园后林处传来几声声响,因为隔得太远,几人都听不大真切。梁贵妃偷偷抬眼,往圣上面上望去,却见皇帝兀一蹙眉,似乎听出了什么。
不用她再指引,脚下已往那密林丛中迈去。
身后之人窃喜,左右对视一眼,忙不迭快步跟上。
当场捉.奸,她身后的密昭仪亦是得意地勾了勾唇,等着皇上处理这淫.荡之妇。
宫闱之中,与外男于密林中幽会,搂搂抱抱,那女子甚至还是即将入主后宫的皇后娘娘。她们还不信了,皇上能咽下这样一口气!
姜幼萤何曾见过此番阵势?一张小脸儿吓得煞白,月色之下,她眼中似有雾气,看得人心生怜意。
梁贵妃在心中暗想,狐.媚子果真是狐.媚子,事到如今了,还要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来勾引皇上,真是不堪入流!
目光迎上,触及姬礼微凉的眼眸。他眉心拢着,眼中似有思索之意,那思量却在与她对视之时陡然被打断。少女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一句“皇上”还未唤出声,便听到一声冷笑。
“皇上,你看看,这就是你与全朝堂作对,执意要封的皇后!”
语气之中,尽是讥讽之意。
姜幼萤连忙摇头,“不是这样的,我方才与沈世子……”
喉咙间猛地一道凉意,她忍不住弯了弯身,又开始咳嗽起来。
见她此般,姬礼眉头又是一皱,下意识地想上前,右胳膊忽然被梁贵妃勾住。
“皇上……”
少年一冷眸,偏了偏头,睨着女子搭在自己臂弯处的柔荑。
“拿开。”
梁贵妃面色一滞,撇了撇嘴,默不作声地将右手移了开。
众人的目光坠在沉沉的夜色中,寒得透凉,姜幼萤一声一声咳嗽着,那咳嗽着直牵动着人的肺腑,让少年有几分心慌意乱。
“她还生着病,回去再说。”
太后立马反唇相讥:“皇上,您莫不是还想包庇她不成?”
“皇上,太后娘娘。”此番此景,一直静默的沈鹤书终于出了声,他上前半步,姬礼冷冷地瞥了一眼他,面色有些难看。
“这不关她的事情,全是微臣一人所为,若是要罚……便罚微臣罢。”
“沈世子倒是情深义重,将全部责任一人揽下,真是令人感动得很呐!”
密昭仪笑了笑,“不过有句话,一个巴掌拍不响,方才皇上和太后娘娘可都看见了,您与她在此处亲亲蜜蜜、搂搂抱抱,直到皇上走近了才发现,可真是……不知天地为何物呢。”
沈鹤书面色一白。
姬礼亦是沉了沉脸。
“闭嘴。”
密昭仪:“……”
“再出声,朕就拔了你的舌头。”
女子咬了咬唇,一下子噤声。
“皇上,你且说,今日之事,应该如何处置?”
太后冷冷瞟了一眼姜幼萤。
“皇后与臣子私通……皇上,若是传出去了,皇家颜面何存?”
那就把在场其他人都杀了。
姬礼如此想道,死人都是口风最紧的。
他面上一派思忖之意,姜幼萤生怕姬礼误会了,慌忙解释道:“太后娘娘,阿萤没有,阿萤只不过是想将这镯子还给沈世子,方才——”
“还镯子?还镯子还到人怀里去了?真是稀奇!”
“我……”
她还没来得及解释,忽然见姬礼又一皱眉,脚下晃了一晃,猛然一倾,下一刻,竟直直地朝前栽去!
“皇上?!”
周围人登即乱成了一团,也不管捉.奸了,连忙将姬礼扶住。
只见皇帝身形摇摇欲坠,面上一瞬间没了生气。
“皇上,您、您……”太后连忙转头,“快喊太医!喊太医!!”
皇上身子不好,如今又受了这种刺激……只见姬礼捂着胸口,大喘息,表情极为痛苦,像是在生生隐忍着什么,却只是咬了咬唇,没吭声。
众人着急商量着,先将皇上扶到平地上去。
梁贵妃急得跺脚,看着姜幼萤,怒骂:“你这个狐狸精,看看把皇上气成什么样子!若是皇上龙体有什么闪失,你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姜幼萤也慌了,一颗心猛地提起,欲走上前,周围人却将她挤到一边。
姬礼却抬了抬手,手指修长,颤抖着,示意她过来。
泪珠夺眶而出,顺着少女脸庞滑下,她慌了神,嘴唇打着哆嗦:“阿礼,你不要有事,你千万不要有事。我与沈世子……”
忽然,对方袖子一滑,竟直接落在她手边。
两眼一翻,像是生生气晕了过去。
“皇上!!”
又是一阵惶然,众人惊慌失措地上前,在她的身子被人挤走的前一瞬,姜幼萤感觉到姬礼从袖中探出一只手指,于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勾了勾她的小拇指。
姜幼萤一愣。
只见他紧阖着眼,看上去,像是没有一丁点活气。
第37章 裙身用金丝线精致地勾着、绘出……
众人手忙脚乱地把姬礼抬进了坤明殿。
太医匆匆赶来, 跪在床前,于太后与梁贵妃担忧的目光中,惶惶然道:
“皇上此次并无大碍, 只是一向身子调养不周,一时心悸, 暂时昏迷了过去。微臣开了几服调养身心的方子,日夜各服用一次即可。”
听他这么说, 太后这才安下心来。她抚了抚胸口, 担忧地望向平躺在龙床上的少年, 忽地一叹息:
“姜幼萤呢?”
一提起那人, 梁贵妃与密昭仪的眸光亦是一冷。
阿檀走上前,声音轻轻的,生怕太后迁怒于自己:“依着太后娘娘的吩咐, 暂且禁足于凤鸾居了。”
方才所有人方寸大乱, 根本来不及顾及姜幼萤与沈鹤书,如今皇上身体稳定下来,梁贵妃欲商讨如何处置二人之事。
却见太后一冷声:“皇帝还没醒呢!待他醒后再说罢!”
太后娘娘顾子心切,二人只好将这件事作罢。
皇帝昏迷了整整一晚,第二日早朝结束后,才悠悠转醒。
太后与他提起昨晚之事,姬礼一脸迷茫:“什么与沈鹤书?阿萤与鹤书怎么了?”
太后面上闪过一道讶异之色, 动了动嘴唇,却只见皇帝欢天喜地地跳下床。
“对了, 马上要大婚了, 朕要找朕的阿萤。”
太后与贵妃站在床边,看着皇帝的背影,面面相觑。
太医说, 皇上如今身子虚弱,承受不了太大的刺激。太后只好令人将昨日之事压了下去。
毕竟,什么事都无法与圣上的龙体相提并论。
就这般,姬礼如愿以偿地来到凤鸾居。
姜幼萤被禁足于此地,原以为起码要待上好一年半载,听见姬礼来,一下子傻了眼,匆忙起身迎接。
姬礼看上去面色像是不错,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偌大的凤鸾居内,就只剩下姜幼萤与他二人。
看着眼前的少年天子,姜幼萤欲言又止。关于昨日之事,她有许多话想同姬礼说。可又生怕将事情越描越黑、让他误解了自己。
毕竟他赶来密林的时候,自己正与那沈鹤书抱在一起。
桌上放了些点心,姬礼拉着她于桌案前坐下,看着少女柔肠百转的眸色,似乎已经预料到她要说什么。须臾,将桌上的小盘子推到她面前。
“没有吃东西?”
她摇摇头,“臣妾吃不下。”
姬礼忽然笑了,“就这点事儿,还吃不下东西啦?”
他手指修长,轻轻夹起一块糕点。那乳白的奶酪糕夹在他手指间,愈发衬得他手指莹白。
屋内燃着香炉,袅袅香雾穿过空庭,拂于姜幼萤面上。
她眨了眨眼睛。
姬礼不生气?
姬礼怎么不生气?
姬礼竟然不生气?!!
换做是旁人,早就气得半死不活了!
一瞬间,姜幼萤忽然想起昨夜,于一片凌乱的场景中,姬礼偷偷勾了勾她的小拇指。
他的装的,装晕倒,装昏迷。
顺便还把今天的早朝给旷了去。
思量片刻,她还是决定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同姬礼说一遍。
即便是越描越黑,她也要将真相说出来,自己与沈鹤书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
“皇上,阿萤昨日去找沈世子,全然是为了还那只手镯。大婚在即,阿萤不想欠世子些什么,打算昨日与他面对面说清楚,从此一刀两断。”
她对沈鹤书,从来都没动过心思。
似乎早就预料到她要这么说,姬礼弯了弯唇,声音温柔:“朕知道。”
姜幼萤一愣,“皇上知道?”
“太后与梁氏来请朕,说有万分要紧的事。朕又不傻,定是有人通风报信,将你与鹤书见面的事告诉了太后。她们将朕故意引到了那里。”
然后一群人,自然而然地撞见了她与沈鹤书的奸.情。
说到底,看见二人拥抱的那一瞬,姬礼还是心慌意乱的。他感觉自己一颗心被人硬生生扯开,只在一瞬间,就被撕成了无数碎片。
震愕,醋意,慌乱,嫉妒。
可偏偏没有,对她的怒意。
他原本是感觉到胸闷的,可当姬礼看见少女那一双柔软的、欲言又止的眸子时——那眸底盈满了清澈的雾气,看上去极为委屈。
姬礼选择了相信她。
眼前似乎还是前几日,二人坐在房顶上,小姑娘抿着唇,眼睛亮亮的,在他手中写:
萤火虫追着月亮,阿萤围着皇上。
阿萤想与皇上,一直在一起。
听着他的解释,姜幼萤满脸的震惊。自己还未说什么呢,暴君便已经在心底里为她想好了开脱的由头。迎上少年那一双明澈的眼,她心头一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昨天皇上吓死阿萤了。”
他就那样直愣愣地突然倒下去,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
姬礼狡黠一笑。
“若朕不装,她们非逼着朕,要朕下个决定。朕是该降罪于你呢,还是该怪罪鹤书呢?”
一个是他最喜欢的姑娘,另一个又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心腹。
不过说到底,想起沈鹤书昨夜所作所为,姬礼忍不住沉下眸色。
昨日与他擦肩而过时,姬礼似乎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
也许是阿萤风寒未愈,没有闻到其身上的味道。
他从未想过,沈鹤书能这般大胆地在宫中将阿萤抱住,姬礼暗暗思忖,待回坤明殿后,要将对方腰间那块能让他通行无阻的令牌收回来。
这时候,肖德林忽然叩了叩门,在外头咳嗽一声。
“皇上。”
低低地一声唤,姬礼一下子反应过来,轻轻拍了拍身前少女的手背。
“阿萤,你先去书房,取一本书来。”
姜幼萤怔怔地站起身,听着对方的话:“最左边的书架上,从左往右数第三列,最上面一排、最里面的那本书,你给朕取过来。”
明明周围有那么多下人,姬礼偏偏还要使唤她。
姜幼萤不假思索,朝屋外走去。
一推开门,便是一阵寒风料峭,生生扑打在少女面上,宛若一把极为尖利的刀。
小姑娘缩了缩脖子,记着姬礼方才所述,快步往书房走了。
肖德林这才从墙角悄悄拐出来。
“皇上。”
他身后跟着个小宫女,宫女手上捧了一样东西。
见着姬礼,二人恭敬地一福身,道:“三日后大婚的吉服赶制出来了。”
少年眉目笑开,挥了挥手,示意对方将衣裳递上来。
那是一件极为华美的衣裙,颜色是宫中只有皇后才能用的、鲜艳的正红色。裙身用金丝线精致地勾着、绘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
金缕凤凰,大红吉服。他伸出手,颇为爱惜地摸了一把这衣料子,衣料柔顺,正是宫里上上等的布料。
姬礼特意吩咐了,给皇后娘娘的东西,都要是全皇宫里最好的。
不仅如此,那吉服上还缀了许多珠玉宝石。宫人极识眼色,见皇帝略一扬下巴,便立马将吉服展开,只能一阵琳琅的珠玉碰撞声,日影摇晃,投落于衣裙上,折射出一道道十分耀眼炫目的光芒。
这其中每一块玉,都是价值连城。
姬礼十分欢喜,连忙命人将其叠好了,又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床头,等着姜幼萤从书房归来。
满心期待,只盼着给那人一个惊喜。
……
且说姜幼萤这边。
匆匆赶去了书房,才发现阿檀正在里面。见了幼萤,小宫女恭敬一福身,手上正拿着帕子,像是在擦拭这里的瓶瓶罐罐。
见她要进屋,阿檀便要出去、留给她一片清净之地。姜幼萤连忙摆摆手,示意自己只是来取件东西,不妨碍她的事。
阿檀这才点点头,又重新拿着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拭起花瓶。
最左边的书架上,从左往右数第三列,最上面一排、最里面的那本书。
“从左往右数第三列……”
姜幼萤扬起小脸儿,看着最上面的书架,踮了踮脚。
够不着。
那书摆放得太高,阿檀更是比她还要矮,想了想,姜幼萤将椅子往这边挪了一挪。
试图踩着椅子去取那本书。
“哎,娘娘,小心您摔着了!”
说时迟那时快,姜幼萤脚下一滑,阿檀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拦她。
噼里啪啦,一大堆书卷从架子上砸下,散落在二人脚边。
幼萤惊魂未定,扶着桌角,微微喘息。
还好东西没砸着人。
阿檀连忙弯下身收拾书卷,忽然,姜幼萤眸光一闪:“这是……”
一幅有些陈旧的美人像,被几本书压着,正在地面上摊开。
姜幼萤右眼皮一跳,心中百般好奇,自姬礼登基后,一直未立后,凤鸾居也没有女子居住,这里怎么又会有他人的画像。
两手捧着卷轴,她微微凝目,下意识地问道:“这是周太妃吗?”
周太妃,乃先帝在世时,最为宠幸的贵妃娘娘。后来先帝驾崩,她便被驱逐出宫,为先帝守墓。
阿檀神色有些古怪,愣愣地摇了摇头。
“那这……是何人?”
一颗心无端跳动得飞快。
她估摸着这是先帝留下的东西,可心中又隐隐害怕着什么事儿。姬礼正风华正茂,却从不踏入后宫半步……姜幼萤看着画像中的女子,只见她面容昳丽,笑容明艳清纯。一双桃花眼尾稍稍朝上挑着,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妩媚动人。
那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毫不刻意拿捏的媚色,姜幼萤从未见过这般美艳的女子。
阿檀抿了抿唇,道:“皇后娘娘,奴婢不知晓这幅画上的女子为何人,奴婢进宫晚,没有见过她。”
“但奴婢知晓,皇上似乎极为珍爱这幅画,将这幅美人图收藏了许久。奴婢有一次看见皇上来凤鸾居,特意找出这幅画,也不知是不是在睹物思人……”
姜幼萤捧着画卷的手一抖,咬了咬唇,没有吭声。
这幅画上的少女很美,尤其是那一双眼,明亮、艳丽、动人,那眸光灿然,仿若世上最珍贵的珠宝,让人忍不住想将其采撷、捧在手心。
那明亮的眸底,竟有着与姬礼一样的骄傲。
她忽然有些自卑了。
脑海中闪过沈鹤书与柔臻的话,他是天子,是你不可肖想的。姜幼萤,你是何人?花楼妓子罢了!
就凭你,是如何敢去肖想那皇后之位的?!
小姑娘面色刹然一白,浑浑噩噩地将画像塞回书架上,阿檀唤了她好几声,她似乎都听不见。只捧着姬礼先前让她找的那本书,兀自一人朝寝宫走去。
一路上,风刮得厉害。
冷风拍打在面上,灌入她的衣领。
姜幼萤冻得直往后缩身子。
回到寝殿,姬礼正坐在床前,眨巴着眼睛看着她,目光灼灼。
“阿萤!”
少年声音清亮,犹如清脆的珠玉碰撞。一颗心猛地一跳,双手握紧了些,姜幼萤走上前去。
不知为何,姬礼看上去格外兴奋。
他唇角秦哲晓,眉眼弯弯的,朝她招了招手。
“朕要送你一样东西。”
对方捂住她的眼睛,将床帘子一拉开,少年温热的鼻息落在耳边,“猜猜看。”
眼前一片昏黑,细光透过他手指的缝隙,她想了想。
“发簪?”
“不是。”
“玉佩?”
“也不是。”
“呃……耳环?”
其实她想问是不是镯子来着,却又怕让姬礼生气。
“朕差不多将全皇宫的耳坠子都赏给你了!”
姬礼似乎被她气笑了,她真的这么喜欢耳坠吗?唔,下次再多赏她一些好了。
少年看着她玲珑的小耳朵,打心底觉得十分可爱。
姜幼萤猜了许久,仍未猜到正点上,姬礼一松手,眼前一片通明。
待看清楚床上的东西时,她震愕地瞪圆了眼睛。
“皇、皇上……”
大红色的吉服,被人摊开在床上。衣裙上镶满了金玉珠宝,日光落下,让人分外晃眼!
姬礼有些骄傲,拉着她的手:“三日后便是大婚,阿萤快去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他抬眸,眸中含笑,眼底一片期待。
三日后大婚,十日后封后大典。姬礼说了,所有的仪式,都要风风光光地走一遍,一个流程都不能落下。
他要让她,风风光光地成为大齐的皇后,成为他的妻。
她看起来却有些兴致索然,像一只猫儿般钻到他怀里,轻声:“改日再试好不好,皇上我发了。”
姬礼一怔。
也对,她大病初愈,做什么事儿都提不起精神。
“嗯。”
如此一声,她感觉心中似有一块大石落下。
姬礼柔声与她说了许多话,幼萤仍是心神不宁。
见她心不在焉,对方便换着法子地哄她开心,忽然,少年眸光一亮,同她道:“阿萤,朕记得你在采秀宫时,曾与一个叫柔臻的小宫女关系不错。朕把她调过来,给你当贴身宫女好不好?”
姜幼萤发现了,在对待某些事上,姬礼格外心细。
柔臻来了凤鸾居,自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姜幼萤不舍得让她干活儿,只让她平日里跟着自己、陪自己说说话。
深宫寂索,除了柔臻,竟没有一个知心之人。
姬礼又往凤鸾居里送了许多东西,说是大婚的初礼,后面还会有许多赏赐。一件件金银珠宝流入凤鸾居,不知道看得外面多少人眼红。
姬礼却不避讳,他就是要这般,明目张胆地娶她、宠幸她。
有了皇帝的恩宠,即便是出身再低,旁人也不敢怠慢了姜幼萤。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大婚前夜。这些天,太后与贵妃时不时在皇帝耳边提起那晚之事,可每每方一开口,皇帝便皱眉,说胸口疼。
此事有关皇家颜面,太后也不敢让这件事传出去了,只好暂且搁置在一边。
不过也有一件好事,那丫头不知在皇帝耳边说了些什么话,竟让他一下收敛了脾性,变得温顺了许多。
姬礼欢天喜地,一身明黄色的龙袍,便要去凤鸾居找她。
他如今是一时一刻都等不及了!好想快些到大婚那日,洞房花烛,枝满月圆……
宫人们却拦着他,不让他进去。
说是老祖宗的规矩,大婚前夕,两位新人是不能碰面的。一来,新娘子这边有许多要准备打点的地方,其二,都说小别胜新婚,那便在大婚前夜将新人分离,让他们都尝一尝那分别的酸涩。
期待一点一点,逐渐高涨。
宫人动之以理,姬礼只好作罢,眼巴巴退出了凤鸾居。
回坤明宫的路上,忽然听见有人在嚼舌根。
不知是哪个宫里头的丫头,嘴碎得很。姬礼面色不虞,顿下脚步,只闻另一堵墙后传来——
“唉,也不知晓咱们娘娘与她相比究竟差在哪里。论相貌相貌不如我们娘娘,论出身,她也不过是个宫女罢了。先前还是采秀宫的三等宫女呢!也不知晓皇上喜欢她哪一点,真是乌鸦飞上枝头,一朝成了凤凰了!唉,真是可惜了咱家娘娘……”
肖德林弓着腰,站在姬礼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周围宫人更是屏息凝神。
虽说背后不能随便议论主子,但皇上突然立后,后宫内难免有些不满。如今被皇上听见了……肖德林想起来先前的徐美人与丽婕妤。
果不其然,只见皇帝眸光一睨,斜斜掠过那一堵宫墙。待宫人上前询问如何处置那两人时,姬礼言简意赅:
“宰了。”
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周围宫人领命,欲退下,忽然又被他一唤。
姬礼沉吟:“这件事,莫让皇后知晓了。”
小宫人一愣,登即明白过来,点头如捣蒜。
姬礼这才满意。
他大步迈开,朝着坤明宫走去。地面上落了些水珠子,一滴一滴的,像是要下雨了。
少年暗忖,下雨也好,就怕是明晚看不见月亮。
可刚走没多久,他又兀一皱眉,“肖德林。”
“奴才在!”
“罢了,”想起那日答应过阿萤的话,他攥紧了拳头,“明日朕大婚,不宜见血腥。方才那两人,杖责三十,而后发配到采秀宫罢。”
肖德林一愣神。
皇上这是……突然转性子了?
竟开始宽恕起犯了错的宫人来。
“还有,刑房中那些宫人,若是犯的事不甚严重,也一并放了罢。”
冷风撩动起少年衣摆,一滴雨珠恰恰砸下,姬礼探手,拂去衣上雨珠——
眼见着天又阴了下来。
宫里张灯结彩,挂满了红灯笼,姜幼萤坐于殿中,听着外头的鞭炮声。
再过两个时辰,她便要被人扶着上花轿,轿辇一路驶向坤明殿,在那里,她会与姬礼大婚。
“娘娘,妆画好了,娘娘换上嫁衣罢。”
睫羽轻轻一颤,少女抬起双目,菱镜之前,一双眼眸春水潋滟,正是明艳可人。
身侧绿衣忍不住赞叹,“娘娘今日真好看,一会儿见了皇上,怕是要将皇上迷倒了呢!”
“娘娘哪日不好看?”
绯裳也凑上前,与她嬉笑。
周遭立马充斥了悦耳的笑声,小姑娘们声音清脆,姜幼萤却没有半分闲适。看见她微微颦起的秀眉,一侧的柔臻抿了抿唇,上前。
“娘娘,更衣罢。”
如今她是姜幼萤的婢女,是得改口,唤她一声娘娘。
柔臻双手莹白,如同暖玉,轻轻捏着姜幼萤的发尾,那嫁衣被人先送去入香了,待用熏香过上一遭,才会再送入寝殿来。
似乎看出她有心事,柔臻抬了抬手,驱散了众人。
笑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寂静的暮色。
天黑得很早,外头似乎落了雨,雨珠子敲打在窗牖上,扰得人心烦意乱。
柔臻替她顺着发尾,声音轻缓,静静地流淌进姜幼萤的心底。
“娘娘有心事。”
“嗯。”
其实不光是姜幼萤,就连柔臻心底里也有些顾虑。小宫女转身走上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垂下眼,将阿萤的小手捏在掌心。
“其实皇上待你也好,若娘娘真是喜欢皇上,也算是一件好事。”
“不过今夜一过,娘娘就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听着柔臻的话,她忽然开始害怕。
她喜欢姬礼吗?
眼前闪过少年清澈的眸,细密的睫羽缓缓垂下,那人眸光清浅,于宽大的衣袖中,探出一只手。
手掌朝上,任由她在其掌心写道:阿萤想与皇上,一直在一起。
月光之下,最纯粹的两颗心怦怦跳动,互相交融。
可她也害怕。
太后,梁贵妃,丽婕妤,徐美人。还有……沈鹤书。
姬礼他太年轻了。
而她终是要慢慢老去的。
有朝一日君恩褪去,这皇宫就真成为一所牢笼,将她狠狠禁锢,压得她再也喘不过气来。
外头落了雨,淅淅沥沥地,撒在姜幼萤心上,将她的一颗心浇灌得湿润又朦胧。
……
柔臻说,一会儿仪式繁琐,怕她要与皇上一直折腾到后半夜。于是姜幼萤便把自己关在房中,一个人休息了一会儿。
这短短的小憩,她就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大红色的婚房,床上贴着喜字,一对红烛摇晃,烛影摇曳于床帐上,映得男子眼中一片明灭恍惚。
他亦是穿着大红色的婚衣,乌发如墨,洋洋洒洒地垂落。于一片风声呼啸中,紧紧将她抱住。
姬礼声音中似乎带了些哭腔,他抱得很紧,生怕一个不留神儿,眼前之人就溜走了。
“阿萤,阿萤。朕好害怕,朕还以为你不要朕了。”
“阿萤,朕差点就要疯掉了。”
……
夜色如潮,汹涌而来。
姜幼萤一个寒颤,睁开双眼。
她是被冻醒来的。
眼前正是一片喜庆的大红色,往窗外看,已然大雨淋漓。今晚的雨很大,乌云密布,让她看不到月亮。
心中估摸着吉时快到了,她喝了口水,朝往唤:“柔臻,去把嫁衣从熏香那里取来罢。”
没有动静。
夜色安静如斯,屋子里空寂得只剩下她的呼吸和心跳声。
姜幼萤蹙了蹙眉,又扬了扬声:“柔臻?”
奇怪,她这是去哪儿了。
再唤绿衣、绯裳,都没有动静。
奇怪。一个不好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让她“腾”地一下站起身,又朝外唤:“柔臻——”
“嘎吱”一声,房门终于被人从外推开。进来的却是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姜幼萤皱了皱眉头,看着走进来的阿檀。对方手上不知攥了什么东西,低垂着眼眸,似乎不敢看她。
“阿檀,柔臻呢?”
幼萤走上前一步,声音无端有些慌乱。她问了好几声,忽然,身前的小宫女“扑通”一声跪在面前。
姜幼萤傻了眼。
“阿檀,你这、这是在做什么?”
乌黑的发披在肩上,只露出她发前一双玲珑白皙的耳。阿檀伏下身形,肩膀轻轻颤抖着。
“皇、皇后娘娘,奴婢对不起您……”
说着说着,她竟落下泪来。
她这一哭,姜幼萤彻底慌了神,弯腰将她颤抖的肩膀扶住。
“柔臻她怎么了?你如何对不起我?”
阿檀拉着她的裙角,再一抬眼,竟奉上一缕发丝。
“柔臻她……她被太后娘娘带走了!”
天际闪过一道寒光,似乎闪电劈下来,屋内二人面色煞白。
阿檀哭泣着:“都是奴婢不好,奴婢没有护住她。不光是柔臻,还有绿衣、绯裳她们,也被太后娘娘带走了——”
手指轻颤,姜幼萤捻起对方手中发丝——她能分辨得清楚,这就是柔臻的头发。与旁人不同,柔臻有一头与生俱来的、暗黄色的头发。将那缠发丝捏在手中,冷风一吹,似有暗暗幽香传来,却让她的心又跟着猛烈跳动了几分。
柔臻、绿衣、绯裳……
“太后娘娘捉她们做什么?”
大婚之夜,将三人捉了,还是偷偷摸摸地做的。大婚前一晚,以婚前暂分离为由,太后将姬礼与她彻底隔绝开。想也不想,另一边的姬礼,定还是什么也不知,在婚房里等待着那花轿。
阿檀啜泣道:“太后娘娘让奴婢来同您说,她为您准备了一辆出宫的马车,若是您不随奴婢出去,她、她……她会先杀绿衣绯裳,而后再是柔臻姑娘……”
少女的身形晃了晃,一下子往后栽倒去!
阿檀连忙上前将她扶住,两泪汪汪,俨然哭成了泪人。也不知是不是在安慰姜幼萤,她吸了吸鼻子,哑声道:
“娘娘,奴婢斗胆进言。奴婢在后宫待了这么久了,更是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御前宫女。以您的性子,不宜在后宫生活。您性子单纯、柔和,又没有什么家世背景。娘娘,您斗不过梁贵妃她们的!”
“还有,前朝已经传开了您与沈世子之间的风言风语,皇上与世子是发小,关系甚笃,眼看着要因您决裂……娘娘,不是奴婢要逼着您走,您若是不走,莫说是柔臻她们了,就连皇上,更是处在进退维谷之际。”
“娘娘,奴婢求您!随奴婢离开皇宫罢!”
她的哭泣,连同着风雨声一并呼啸而来,一下子,将少女的心防冲打得溃不成军。
她配不上姬礼。
她本是万人嫌弃、唾骂的花楼女,怎可去肖想那个位子。
痴人说梦。
姜幼萤颤抖着捏着青丝的手,缓缓阖眸。
若有若无地一声轻叹,她再度抬眼,这一回,却是异常的冷静。
姜幼萤控制住底音的颤抖,问她:“若是我走了,皇上那边怎么办?你们打算如何与他交差?”
皇上的脾气,所有人都是知道的。
有宫女不过是无意打碎了一只花瓶,便被他拖下去,乱棍打死。
阿檀眼中闪过一丝惊惧色,却还是如实同她道:“奴婢将您送出宫后,会有人来将您的婚衣取走,送去秀丽宫……”
秀丽宫,梁贵妃所在之处。
她一垂眸,看着跪在地上颤抖不已的阿檀,忽然笑了。
“你不怕皇上知晓此事后,杀了你么?”
“……怕。”
阿檀眸色哀婉,“娘娘,奴婢也是身不由己。您不知晓,皇上他是您的夫君,更是大齐的国君。不光是奴婢身不由己,就连皇上,有时候更是身不由己。”
他如今是喜欢她,一心一意对她好,满眼都是她。那是因为,姬礼如今只与姜幼萤一人接触过。他是国君,他势必有三宫六院,势必会有七十二妃嫔。
“而您的存在,就是一个不知何时在他身边引爆的炸药。”
“娘娘,求求您,长痛不如短痛,放皇上一条生路罢……”
……
马蹄声阵阵,踏在雨洼之上,似乎还能听见水溅之声。
如先前约定的那般,太后给了她一笔银子,放她出宫去。
一阖眼,满脑子都是初见姬礼那日——素秋姑姑引着她,先去沐浴更衣,而后缓声道:
柔臻姑娘,你此番前去,是替皇上“开窍”。待事成之后,太后娘娘会给你这辈子用不完的银两,放你出宫。
不必为奴,不必屈居人下,后半生,荣华富贵无忧。
小姑娘眼眸乌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雨水拍打在车帘上,冷风卷起帘子一角,透过缝隙,姜幼萤望向窗外。
夜色幽深,马车不知要带她去往何处。
阿檀在她出宫前,便与她告别了。对方说,自己自幼在宫中长大,除了伺候主子,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而姜幼萤却不一样,她不属于这里。
靠在马车车壁上,宛若黄粱一场梦。她一阖眼,眼前竟闪过姬礼的脸。
他一身明黄色的龙袍,站在高高的宫阶之上,日光夺目,他却比那日头还要耀眼。于一片敬仰的目光中,微微垂下眼眸,只朝她笑。
他站在宫阶上,站在采秀宫门口,站在书房里,站在凤鸾居。
他说,给朕搜,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搜,朕倒要看看,这宫里头谁的炭火最多。
他恐吓,你再哭,朕就杀了你。
他笑,阿萤嫁给朕,做朕的皇后。朕……很欢喜。
他抵挡住群臣的攻击,不屑一顾地冷嗤,烧毁老祖宗留下的典籍。
他将她抱上屋顶,迎着萤火,许下最诚挚、最动人的诺言。
萤火虫是阿萤,月亮是姬礼。
他同她笑,阿萤要与朕,一直在一起。
没有她,他会死。
……
宫中张灯结彩,即便是倾盆大雨,也冲刷不去皇宫里的喜气洋洋之色。
大殿之中,少年穿着一身大红的衣。那鲜艳的大红色,更衬得他张扬恣意。
任何人一见,都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慨叹,即便是不当皇帝,他也是那无数京城女子闺中梦里的少年郎君。
“皇上——”
一声高唤,姬礼迫不及待地抬眸,只见小太监匆匆忙忙地从殿外跑来,高兴地扬声:
“皇上,花轿来了!娘娘来了!”
天际边忽然响起一阵鞭炮声,紧接着便是司仪尖细的嗓音。少年慌忙整理衣摆,只听着:
“吉时到,落轿——”
花轿停落在殿门口,姬礼呼吸一顿,只朝那轿子望去。
顷刻,从花轿上施施然走下来一位身穿着大红色嫁衣的女子。她盖着鲜艳的大红盖头,被宫女扶着,如众星拱月般,缓缓朝他走来。
天上落着雨,有宫人打着伞,从姬礼的角度看,那把伞恰恰将女子的上本身遮住。他满心欢喜,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此刻竟感到有几分紧张,忍不住攥了攥衣袖。
忽然,他一蹙眉,两眼紧盯着那女子荡开的莲步,怔了怔。
“阿萤?”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下意识地上前半步。
阿檀连忙去拦他,“皇上,殿外正下着雨呢,皇上大病初愈,一切当以龙体为重,龙体……哎——”
“皇上!”
只见那一袭绯影快步下殿,于一片风雨之中,飞快来到那女子面前!
他紧紧蹙着眉,听见脚步声,对方往后退了半步。
盖头上珠帘摇晃,姬礼嗅到了,对方衣上传来的暗香。
这香气……
他忽然一抬手,于众目睽睽之下,径直将那红盖头掀了下来!
众人一提气,皆是屏息凝神,不敢言语。
大雨砸落在少年面上,他鬓角发丝湿透了,前襟处亦是一片雨渍。
可那一双眼,仍然紧盯着身前那敛目垂容的少女。只见对方低垂着一张小脸儿,故意不让皇帝去看她。
“你是谁?”
那人不吭声。
姬礼深吸了一口气,好脾气地命令,“抬起头。”
这一声,底音里竟带了几分颤声。
下巴上一道猛力,迫使着女子抬起脸来,月色之下,少年面色一骇,惶惶然往后倒退了半步。
“皇上——”
阿檀撑开伞,快步跑来。
“阿、阿萤呢?”
他恍然,一把抓住梁贵妃的手腕,“朕的阿萤呢?”
不是说好了要穿上大红嫁衣,与他成婚,成为大齐的皇后,成为他的妻吗?
“朕问你,姜幼萤呢?!”
阴沉沉一道目光,梁氏又往后倒退了半步,还未来得及阻拦,只见皇帝忽然抬起脚,像疯了一样冲出大殿!
身后是一片兵荒马乱之声:
“皇上!皇上,您要去哪里?您还未与皇后完婚——”
……
这一夜,大雨滂沱。
红烛映着床纱,夜色寥落。不知过了多久,昏黑一寸寸散尽,转眼便是鸡鸣之声,让正坐在床上发呆之人右手一顿。
天亮了。
曙色破晓,明白色的光刺破黑夜,紧接着便是一道白粉色的光芒,透过窗牖,温柔地撒在男子面上。
肖德林与阿檀守在院内,生生熬了一整夜。
这一夜,全皇宫无眠。
第二天,所有人都眼睁睁见着,他们九五之尊的帝王拖着身子从屋中走出。他一身大红色的婚衣,腰间系了根鎏金游龙带,披散着发,眼下一片乌黑。
他像是一夜未合眼,面上尽是疲惫之色。
听见院子里的响动,姬礼转过头。
一眼便看见站在院中、满脸惊惶的阿檀与肖德林。
“皇、皇上……”
“这三天所有经过凤鸾居的人。”
男子眼神之中毫无一丝生气。
须臾,冷冷启唇,只吐出三个字:
“杀无赦。”
第38章 烟雨朦胧,水线纷杂。淅淅沥沥……
烟雨朦胧, 水线纷杂。淅淅沥沥一落下,滴在廊檐下的青石上,砸得水凼面又一皱, 泛起阵阵涟漪。
少女一身青衣,安静坐在廊檐下, 外披着件薄薄的氅衣,以御风寒。
虽已入春, 京城仍是寒意料峭。
冷风侵入衣领, 她手上针线一顿, 右手轻轻将衣袍掖了掖, 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
“姜姑娘——”
姜幼萤转过头,一双眉眼弯弯,像是三月阳春, 提前落入了少女的眼眸中。
“张大婶, ”一见着对方,姜幼萤立马会意,略一翻找,从一边取过一件衣服来,“您昨日送来的衣裳,我已经替您修补好了。您看看,还有什么要修理的地方?”
大婶儿撑着一把伞, 停在她的铺子前,雨水顺着伞面儿淌下。不一刻, 张婶子也弯了弯唇。
“姜姑娘的手艺真是好, 果真是咱们巷里手最巧的小娘子。”
这条巷,名为远巷,坐落于皇城之角, 乃是全京城最为偏僻之地。顾名思义,远巷远离京中繁华之地,就连去趟集市,都得走上一上午的路。
也是无可奈何,远巷里的居民便开始“自己动手”,好在这里空地很多,大家便在空地上种粮食、养家禽,再以货易货,相互贸之。
姜幼萤来到这里,已经三年有余。
三年前,太后娘娘命人将她带到此处,并同她说,若是敢再回宫,就会杀了柔臻与绿衣。
远巷虽在皇城,却离京城繁华之地甚远,消息堵塞,她也没有了姬礼的消息。
有时候她还是会想起姬礼,整整三年过去了,如今正是他的弱冠之年。想他天性聪颖,又听着她之前的话,按时上朝、认真批阅奏折,想必如今他定是个万众爱戴的好帝王罢。
姜幼萤相信,以姬礼的智慧与才能,在大齐史书上名垂千史,不是一件难事。
她经常会在心底里为他暗暗祈祷,那人成了一代明君,于她而言,也算是圆满。
正捏着针线出神,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姜幼萤一抬眸,正是许篱与阿软回来了。这三年,幼萤一直寄居在许家,受了许篱与他娘亲的许多照拂。她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只能用自己的刺绣换些银两给许家人。
许篱也是个心眼好的善人,他似乎根本不在意姜幼萤的回报,将那些银子存起来,去集市上给她买好看的首饰与衣裳。
“阿萤姐姐!”
阿软飞扑了过来,小姑娘活泼可爱,将姜幼萤一把抱住,“阿萤姐姐,你都绣了一整天了!莫再绣了,当心把眼睛弄坏。来与阿软一起玩嘛!”
阿软生得娇憨,声音也是又轻又柔,话尾微微朝上拖着,尽是撒娇的意味。
“阿萤姐姐,陪阿软与篱哥哥玩嘛~”
姜幼萤被她折腾得有些没法,放下手里的活儿,看她。
语气中,却没有丝毫愠意:“你说说,要我陪你玩什么?”
“逛集市!”
每月十五日,是集市上最热闹、最繁华的日子。每个月,阿软都眼巴巴地盼望着这一天。
姜幼萤却是有整整三年没有踏出过远巷。
果不其然,这次她又委婉地拒绝了阿软。小姑娘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同身后的男子道:
“喏,我就说了,阿萤姐姐不会同我们去逛集市的。”
许篱的面色看上去也有些失落。
他不知晓姜幼萤为何来到远巷,更是不知晓,她为何又寸步不离开这里。在许篱的印象里,她的话很少,很安静,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像是有星星在闪烁,却又不是很喜欢笑。
她经常一个人坐在那儿,对着天上的星星发呆。
许篱微微垂眼,上前一步。
“阿萤,你真的不与我们一同去集市?”
少女转过头,一身青衣,更衬得她眉眼缓淡。
“阿萤,远巷不远处开了一个新的集市,离这里很近的,不用咱们走上半天,一个多时辰就到了。你成日闷在这里,又不爱到外面走,会把自己憋坏的。”
接下来整整三日,许篱与阿软一直围在她耳边,劝她与他们一同去集市。
姜幼萤被他们劝得头大,终于败下阵来。三个人走在集市上,听着吆喝声,阿软激动地挽住了姜幼萤的胳膊。
“我也是好久没有逛集市了呢!”
这次许篱同意带她来集市上玩,全都是托了幼萤的福。
阿软这丫头兴奋异常,姜幼萤却有些提不起精神。集市上的东西对她而言都不稀奇了,她全当这次出来是走走步、散散心。
路上,许篱看了她许多眼,却每每都是欲言而止。
姜幼萤没有注意到男子不自然的神色,随着阿软朝前走去,忽然,一间茶铺出现在眼前。
见她多看了那茶铺两眼,许篱以为她走累了,便提议去茶铺里歇歇脚。
这里的茶水算不上多清香,却也解渴。三人坐在铺子里,又点了些小菜,忽然听到一声惊堂木。
姜幼萤握着水杯的手轻轻一颤。
阿软兴奋地拉住她,“讲故事了!要讲故事了!”
茶铺里有很多说书先生,客人们喝茶无聊,便跑出来说些趣事给他们解闷。
许篱抬了抬手,扬声:“不要说那些有的没的,就说说这京城里近日有什么大事。”
他们许久未踏出过远巷,相当于是与世隔绝。
“大事……”
堂上老者立马道,“近日来最大的事儿,还不是皇上的及冠宴?圣上生辰将至,弱冠之年,宫中大摆宴席,祭祀之事更是浩浩荡荡。你们说,如今这京城里还有比天子及冠更大的事儿不成?”
“不过咱们皇帝……唉,罢了罢了,不说了。”
“为何不说了?”
说书人看了许篱一眼,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在场之人连忙噤声。
姜幼萤垂下眼眸,捏紧了水杯。
茶面之上,水纹晃荡,泛起一阵微澜。
“还有就是堰西那边受了灾——”
吃完了茶,三人相携离去。阿软玩心大,买了许多东西。就在三人即将返回之时,人群突然喧腾起来,几个执枪的官兵涌来,将路人赶至一边儿。
“快让开、让开——”
“恭迎圣上!”
姜幼萤身子一僵,还未反应过来,胳膊已被许篱拉了过去,“快跪下身!”
她愣愣地伏于地,只见着一架马车飞驰而过,那是一辆明黄色的八宝绦丝车,车帘上两只金纹游龙,正是栩栩如生。
身后传来百姓的议论:“咱们皇上身子不好,又要去行宫休养咯。”
“唉,还不是自己造的孽,这些年来皇帝苛政,残暴不仁,还虐杀宫妃……阿弥陀佛。”
一侧的姜幼萤听的一愣。
“你说什么?皇帝他、他怎么了?”
那人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吗?这些年,皇帝跟发了疯似的,不问朝政,堰西发大水也不管了。多少难民流离失所,全靠沈世子一个人撑着。还有宫里头的那些娘娘,不知道抬出来了多少个。唉,真是作孽、作孽啊……”
“还有皇上这次大寿,及冠宴上,居然要用十二名少女献祭上苍,那可是活人、是活人啊!就要把她们生生烧死……”
那人似乎不忍心再说下去了。
姜幼萤面色煞白。
怎么可能?
姬礼他……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不可能。
眼前闪过一张少年的脸,他声音虽是清冷,眸底却是一片温和。少年一手拿着书卷,一边同她笑:
阿萤,朕要做名垂千史的好帝王,成为一位贤明的君主,成为你心目中的大英雄。
“姜姑娘?”
见她脚步不稳,许篱连忙来扶。
“姜姑娘,你怎么了?”
只见她咬着发白的下唇,眼中似有恍惚之色。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一般,她的右手竟轻轻颤栗。
看样子,她似乎被那“十二人献祭”的事给吓到了。
许篱忙不迭安抚她,阿软也跑过来,轻轻抚着少女的后背。她的头发很柔,很顺,像绸带一样垂落下来,披散在身后。
风一吹,带起一阵往事,思绪如潮。
姬礼……他怎么变成了这样?
“那皇上……如今是要去哪里养病?”
她尽量克制着声音的颤抖,问出声。
对方仍是觉得奇怪,却还是看了她一眼,答道:“许是远巷后面的远山寺罢,不过我也不知晓,你问这个做什么?莫不是你要去刺杀皇帝、为民除害?”
看着众人面上的义愤填膺之色,姜幼萤的心“咯噔”一跳,慌慌张张地抓着阿软的胳膊离开了。
是夜,她在床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披衣下床,她是知道去远山寺的路的。远巷地处偏僻,后背连着一道山路,山路往前走,便是远山寺。
那倒是也养病的清净之地。
她不知晓,这三年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姬礼变得愈发暴戾。自从集市上归来后,她的一颗心跳得发紧,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应该去看姬礼一面。
这么多年了,也许他都不记得自己了,但姜幼萤还想知道,姬礼过得好不好。
穿过一条陡峭的山路,又是一道密密麻麻的丛林。许篱先前曾警告过她不要随便上山,山路上有蛇,还会咬人。
她明明是那么胆小,但如今,却将这些问题尽数抛之脑后。
不知走了多久,迎着月色,姜幼萤终于走上山去。周遭果真围了许多侍从,腰中皆佩一柄长剑,正是精神抖擞。
若是她此时冲上前去,定是会被他们剁成肉泥的罢……
姜幼萤胆战心惊。
轻轻叹息一声,她攥紧了衣袖,正想着如何浑水摸鱼偷偷溜进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叱:
“何人在此?!”
话锋凌厉,姜幼萤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姜……姜幼萤?”
转过头,月色之下,竟是一张分外熟悉的脸!
她愣愣地看着沈鹤书,对方亦是满脸震惊,怔忡地望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对方才回过神来,眸光中竟是颤抖:
“阿萤,真的是你……”
对方有些激动地扑上前,似乎想将她抱住。
少女眼疾手快一侧身,男子的双手僵硬地停在了原地。
须臾,沈鹤书看着顿在空中的手,自嘲似的一笑。
“罢了。”
衣袖吹落,他眼中有落寞之色。
看着对方那一双眼,沈鹤书明白过来——她是来找姬礼的!
漫天的妒意扑面而来,将他整个裹挟。少女亦是轻轻咬着唇,看着他,欲言又止。
她想问姬礼的事情。
少女眼眸柔软,如同含着水雾,偏偏让他不忍心去拒绝。
他咬了咬牙,将身后侍从先驱散,而后一转身,声音发沉:“你随我来。”
姜幼萤站在原地,不动。回过头,却见她眼中有着浓烈的戒备与提防之色。
沈鹤书的心顿时冷了半截。
少女站在一袭月色下,月光清幽,笼着她的面颊。这么多年没见了,她仍是那般清丽可人,像一朵绚烂昳丽的花,让人忍不住想采撷。
见她不动,男子攥了攥手边衣裳,忍住了眼中的情绪,柔声解释:“我带你去……见他。”
姜幼萤身形一僵。
“不想见他么?”
少女身形定在原地,面上仍是摇摆不定。
若是见了姬礼,柔臻会死。如若不想见他,那自己为何又爬了这样一段陡峭的山路,出现在这里?
“你不是想知道,这三年来,皇上过得好不好么?他身子不好,你走之后他就病倒了,一直须得用药吊着精神气儿。这次养病,除了我陪着,他还叫上了另一个人。”
姜幼萤眼中闪过疑惑之色。
“何人。”
“阿檀。”
记忆如潮水般,呼啸而来。
再次听到阿檀的名字,她竟感觉有几分陌生。
踯躅许久,终是感性战胜了理性,她走上前,示意对方带路。沈鹤书轻轻勾了勾唇,带着她步入一个庭院,院子里没有人,屋里却亮着灯。
灯火摇曳,明灭恍惚。
姜幼萤面上亦有恍惚之色。
她突然不太敢往前走了。
两人顿在原地,只见着门窗上倒映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他像是坐在床边,头发未束,满头青丝正是披散着。
“我先走了。”
沈鹤书看了一眼她,姜幼萤轻轻点头。
即便是沈鹤书走了,她也不敢走上前去,有一个词叫近乡情怯,她心想,也许正是自己现下的心境罢。
她躲在一棵树后,悄悄往屋里看。
除了一袭人影,什么都看不见。
忽然,从屋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他咳得很猛,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通通咳嗽出来一样,姜幼萤在一旁听着,有些急了。
侍女呢?怎么没有人照顾他?!
正想着,院门口突然闪过一行人影,她这才稍稍安心,可待姜幼萤看清楚为首的女子时,一下子结结实实地愣在了那里。
阿、阿檀?
她与其他人不一样,身上所穿的,竟是宫妃的服饰!
姜幼萤想起来,方才沈鹤书说的那句:这次养病,除了我陪着,皇上还叫上了另一个人……
一股无名的失落感,一下子涌上心头,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
她有些泄气了,恹恹地站在大树之后,周围树丛极多,恰恰将她的身形荫蔽,这才没让她被阿檀等人发现。
听见屋内的咳嗽声,阿檀亦是有些急了,转过头:“把药先给本宫。”
“是。”
宫人规规矩矩地福身,女子接过药碗,深吸了一口气。
一声“皇上”,唤得万分娇媚。
即便是隔了半个院子,姜幼萤仍能听出阿檀语气中的献媚之意。
“臣妾服侍皇上喝药。”
房门正半掩着,阿檀的声音从房屋内飘了出来,落入姜幼萤耳中,激得她眸光微荡。
有些失落地垂下脑袋,忽然听见一声女子的惨叫,正是从那屋中传来!
她吓了一跳,面色一白。却见守在门口的宫人不为所动,似乎已是司空见惯。
“嘭”地一声,有人摔碎了碗。
裂片一下子震开,击碎了幽深瞑黑的夜。
不过一阵儿,房门被人推开,阿檀发髻微乱,从殿内走了出来。
周围宫人连忙上前,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哎呀!”有小宫人惊呼了声,“娘娘,您的脸……”
方才药碗摔碎,阿檀没来得及躲,那碎片破空而来,直接将她的脸划伤。
可殿上的男子仿若没看见她受伤一般,眼神空洞而冰冷,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月色之下,女子苍白着脸,瑟瑟发抖。
见状,身侧有宫女柔声,试图安慰她:“娘娘莫过于伤心,皇上到底是在意娘娘的。后宫那么多女子,除了娘娘的意华宫,旁人那里皇上一次都没有去过。娘娘是唯一陪在皇上身边的女人……”
这三年,后宫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密昭仪被皇上赐死,阿檀被他封了昭仪之位,居意华宫偏殿。
闻言,阿檀一冷笑。
“喜欢?”
似乎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一般,她颤抖着肩膀,声音凄厉,“皇上这哪是喜欢我,他分明是恨我。”
“他恨不得我去死。”
女子身形摇摇欲坠,满眼悲怆,“这三年来,他一直都恨我,他恨透了我,却偏偏又不杀我,他就是要折磨我,日日夜夜地折磨我,将我折磨疯。”
只因为,三年前,她将那女子放出宫。
自此每个夜晚,思念成疾之际,他都会来到意华宫,看着身前女子的脸,一冷笑。
修长的手指,生生捏住她的下巴,将指甲陷入她的面颊中。
他想要她死。
这么多年了,他就像是一场噩梦。白天里,她是看似被皇帝宠爱的昭仪娘娘,夜里,花名牌一翻,明黄色的轿子落入意华宫,看见那道颀长的身形,阿檀便知道,自己的噩梦又开始了。
他最喜欢一手掐着她的脖子,看她面色青白,无法呼吸的样子。却又在她即将晕死过去的前一瞬,慢条斯理地松开手。
他完全变了,身上俨然没有当初的少年之气,变得阴鸷、病戾、偏激,变得让人害怕。
甚至,她们完全不能在皇帝面前,提起凤鸾居与那个女子的名字。
他架空了政权,将丞相打入天牢,又将太后软禁,不顾众人的破口大骂,坐于那九尺高台之上,让人将梁氏绑起来,一刀一刀,将梁氏砍得血肉成泥。
那日,梁氏的血流便了整个秀丽宫。
听着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皇帝竟连眉头也不动一下,脸上保持着得体的笑,似乎受用极了那些谩骂声。
他说,别人越骂他,他就越高兴。
最好让这谩骂声传出宫去,传遍大齐的每个角落,让所有人都能到。他们是生活在怎样一个暴君的阴霾之下,这暴君,是怎样的生性残暴,麻木不仁。
虐杀梁氏当晚,姬礼又来到了意华宫。知道她害怕蛇,他竟直接让人带着手腕粗的蟒蛇,放在阿檀的床上。
黑夜中,男人的声音没有一星半点的温度。
他愉悦地看着她躺下身,与那蟒蛇同寝,他说,若是她敢动一下,便会和梁氏同一个下场。
“这是你们欠她的。”
他疯了,他彻底疯了。阿檀甚至想,再没有人阻止他,姬礼会将整个齐国毁掉。
这么多年的陪伴,她原以为自己能捂暖对方的心,一次,趁着他服下那安神汤,女子身形款款,走上前去。
这一声呢喃,落于男子耳边,正是风情万种。
却没想到,他兀地一睁眼,眸中闪过憎恶之色,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整个手腕捏碎!
她吃痛,忙不迭于床前跪下,啜泣着,一道道哀声。他这才终于松手,免了她一死。
他不杀她,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恨极了她。
阿檀知晓,凤鸾居那副画像上的人是长公主姬莹,却还是骗了姜幼萤。
她更知晓,若是将柔臻她们诱骗去太后那里,太后会以此对姜幼萤紧紧相逼,可她还是做了。
她与太后、与梁贵妃、与所有人以为,皇上已经转变了性子,甚至有人在背后嚼舌根,他也免去了那两个小宫女的死罪。
他大赦天下,他勤勉执政,他逐渐变得温顺、规矩、有礼。
她们都错了。
想起来皇上一次酒醉,她前去扶,对方一把将她挥开,口中呓语。
明明是不甚清晰,却还一直惦记着那人的名字。吐息之间,唇齿中是一片难以割舍的温柔。
他轻唤着,呓语道:
“阿萤,朕本是残暴之人,朕生来的性子就是这般。
“你走了,也好。朕也不必装出一副明君的样子,来哄你开心了。”
……
从回忆中跋涉出来,阿檀声音颤抖,恍惚道:
“他疯了,他要让周围人与他一起疯掉。他要毁了所有人。”
他这是要所有人,与他一起,为三年前的事赎罪。
第39章 是……她的姬礼。
回到远巷时, 姜幼萤仍心有余悸。
夜色深深,她蹑手蹑脚地折回房中,生怕惊醒了其他人。来返走了两回山路, 她的腿又酸又软,腰背处更是一阵酸涩感。
四肢像是泄了力, 少女平躺在床上,将整个身子摊开, 望着屋顶, 回想起方才所经历的事来。
一颗心, 仍是怦怦跳动得发紧。
阿檀的话一直萦绕在她耳边, 皇上变了,皇上疯了,皇上恨不得她死, 恨不得所有人都死!
“腾”地一下, 姜幼萤从床上坐起来。一个无稽荒诞的念头忽然从脑海中闪过,她抬了抬袖子,拭去额头上的细汗。
皇上……
缓缓躺下去,少女睫羽翕然一颤,眸光中亦是添了几分恍惚之意。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姬礼为何变成了这般?
远山寺上, 她还是没有鼓起勇气向前迈一步,姜幼萤未看到姬礼的脸, 只能看见窗牖上映出的、男子的身形。他似乎更高了, 满头青丝随意地披散着,坐在床边,不知在干什么。
阿檀同宫人说的话她也听到了, 皇上身子不好,需要用药物助眠。
听到这儿,躲在树丛后面,姜幼萤只觉得揪心。
记忆中,姬礼是那样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不喜欢穿白衣,喜欢明黄烈绯那般鲜艳的颜色。乌黑的青丝往往只用一根发带简单地束起,高高地扎在脑后,微风一吹,只撩动少年鬓角边的碎发。
他高高地坐于马上,锦衣玉帛,朝着她笑。
眼中是遮掩不住的、张扬的锋芒。
姜幼萤躺下去,却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踏实。
直到后半夜,她才浅浅地入眠。
她做了一个梦,这三年来,她频繁地梦到姬礼。
奇怪的是,每次梦到他,对方的身份都是太子殿下。在梦里,姬礼也转了个性子,进退有度、谦逊有礼,唇边时常挂着温润的笑意,都每个人都是风度翩翩,端的是儒雅矜贵的少年郎君。
这一回,许多人跑来给他送礼,恭贺他大婚,与太子妃喜结连理。
姬礼手边是大红色的嫁衣,手指轻轻一动,十分爱惜地拂过衣角。转眼间,“姜幼萤”走了进来。
男子眼中闪过一抹明艳之色,走上前,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却见她委委屈屈地瘪了瘪嘴。
“阿礼,我不想嫁给你了。”
姬礼一愣,右手微微一滞,眼中有说不出来的震惊与错愕。
可仍是语气和缓,轻柔地问她:“为何?有人又说你么?”
小姑娘点点头,委屈巴巴地钻入男子怀中。
“他们说我身份卑微,出身低贱,不能做你的太子妃。阿礼,我不想当太子妃了。你让我做个良娣罢……”
闻言,太子姬礼微微拢眉,“胡说什么呢。”
他的怀抱很暖和,很宽大,恰恰将她的身形全部遮挡住。姬礼张开双臂,就像是一柄撑开的雨伞,将外间的风雨尽数遮挡住。
他抱着她,温和地道:
“莫怕,有孤在,他们奈何不了你。阿萤可爱善良,分明是孤配不上你。”
他的声音游离,似乎是从烟南上空传来,带着些烟雨的朦胧恍惚,让少女的一颗心忽然潮湿下去。
他说,阿萤,孤不要旁人,孤只要你做孤的太子妃。日后登基,你也是大齐唯一的皇后。孤是一国储君,如何护不了你?哪怕是死,孤也要生生世世,与你在一起。
……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骚动,直接将姜幼萤从睡梦中惊醒。
昨日回来太晚,谁知这一睡,竟睡到了晌午。她披衣下床,推门而出时,正见一堆人站在院子里,推搡着阿软。
院子里来了一群“不速之客”,穿着朝廷分发的官服,手中长刀凛凛生威。
阿软一看见姜幼萤,哭得更大声了:“阿萤姐姐,救我!”
看架势,那些人竟想将阿萤直接叉走!
“来人、快来人啊!光天化日强抢民女,究竟还有没有王法了!”
又是一阵喧嚣之声,可那些官兵压根儿不惧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刚准备一挥手,许篱忽然闪上去。
直接横在门口。
姜幼萤眼皮一跳,心中直到不好。
许篱是个读书人,没有那些舞刀弄枪的本领,只见为首官兵一声嗤笑,“啪”地一招,直接将男子摔到地上。
“就凭你们,还敢与朝廷作对?!”
那人满脸横肉,眼中尽是不屑与得意,“闪开,别耽误老子去抓下一家!”
许篱整个后背重重地摔在地上,一下子疼得龇牙咧嘴,见状,姜幼萤慌忙上前,将男子扶起来。
她还没弄懂眼下发生了什么,只见许篱咬牙切齿,一向儒雅和气如他,也朝着那官兵大吼:
“畜.生!简直是一群畜.生!”
这一声,让其中一人顿下脚步。
周围人皆一屏息,只见对方蓦然转过身,这人生得膀大腰圆,满脸凶狠。
一双眼,正死死盯着瘫坐在地上的许篱。
在他身后,阿软俨然哭成了个泪人。
小姑娘胳膊被人钳制着,只能任由那泪水从脸庞上滑下,声音虚弱,泣不成声:
“许篱哥哥救救我,阿萤姐姐,救、救我……”
那官兵看见了许篱身侧的姜幼萤。
一道凶恶的目光袭来,姜幼萤扶着许篱胳膊的手一僵,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旁的男子似乎也预料到了什么,忙一撑开手臂。
将身后手无寸铁的少女紧紧护住。
“你、你们又想要做什么?”
抓走阿软不够,还要将阿萤也带走?!!
许篱面上,竟是愤恨之意。
周围民众亦是义愤填膺,咬着牙,捏着拳头,望向这一群官兵。可他们的力量实在太过于渺小了,那人“啪”地又扇了许篱一巴掌,竟生生扇出一口血来!
“把她也给我带走!”
一声令下,姜幼萤的肩膀一沉,那些官兵都极有力气,抓得她几个踉跄,登时就散了劲。
那些人将她与阿软手脚绑了,扔到马车里。绑手腕之前,竟还将姜幼萤的袖子一翻,只见一颗守宫砂醒目,对方这才放下心来。
马车行了一路,阿软更是哭了一路,哭到那些官兵不耐烦了,朝她吼道:
“再哭,老子现在就把你剁了,让你去见阎王!”
小姑娘肩膀一抖,一声哭腔顿时滞在嘴角边,惊恐地望了一眼那人,一下子噤声。
周遭安静下来。
马车昏黑又狭小,地面上还很脏,姜幼萤强忍着心头的不适感,感觉到阿软往自己这边蹭了蹭,手指轻轻揪住她的衣角。
“阿萤姐姐,我们、我们如今该怎么办?”
“阿萤姐姐,他们要将我们带到哪里去?”
“阿萤姐姐,他们不会要把我们卖到青楼罢……”
她越说越慌乱,又越朝这边靠近了些,直接将姜幼萤挤到墙角。
“我们该怎么办,呜呜呜,阿萤姐姐,阿软还不想死……”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姜幼萤与阿软又被人从马车上赶了下来,几名官兵领着,将二人驱逐到了一间屋子内。
屋子昏黑,外头有铁门锁着,听着钥匙的转动声,里面的人木然地抬起双眸。
姜幼萤与阿软都吓了一跳!
“进去!”
对方毫不留情,推得她们一个踉跄,直直摔进了屋。
一、二、三、四……八、九、十。
屋子里,竟有十个与她们年纪相仿的女子!
一瞬间,让姜幼萤联想起一件荒谬的事来。
右眼皮一跳,阿软又坐在原地啜泣出声。不光是她在哭,周围亦有许多神色哀婉的妙龄少女,见二人进来,其中几个轻轻叹息一声,又麻木地转过身去。
似乎已经接受了被关在这里的事实。
姜幼萤心中疑惑,忍不住问道:“你们都是何人,我们并没有犯事,官兵为何要把我们抓来,关押在此处?”
周遭一阵寂静,有人抬了抬眸,以一种万般悲怆的眼神看了一眼她。
没有人应她的话,能够回答她的,只有阿软的哭声。
从这些的眼中,姜幼萤看出了将死之人在生前最后一刻的寂静。
她们要死了。
没有人敢救她们,也没有人能救她们。
“皇上及冠礼,在这之前,有一场祭祀宴。以祭品献于上苍,保我大齐风调雨顺,盛世昌平。”
空洞的黑夜里想起一阵清冷之声,姜幼萤转过头,只见一白衣女子目视着前方,平淡地同她道,“宴会之上,除了猪牛羊、瓜果之类,还有一项特殊的祭品。”
没来由的,姜幼萤的心咯噔一跳,只见那女子慢吞吞转过头,一双眼定定地瞧着她。
唇齿微动,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童、子、血。”
此童子,非彼童子。
而是以拥有完璧之身的女子之血为引,以身祭火,献于上苍。
闻言,阿软面色一骇,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
“原本这十二名女子已经选好了,前几日,其中一人不堪忍受这份痛苦,自尽而亡。又有一人与这里的侍从私通,破了这童子之身。”
于是便有了如今的姜幼萤与阿软。
为了防止她们再自戕,官兵给她们下了软骨散,甚至还恐吓她们:若是再有类似事件发生,死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连同其父母、姐弟、兄妹,皆要受到连坐。
至于暗自私通的那一对男女……白衣女子幽幽一叹,似乎不忍心再往下说了。
听了这人的话,幼萤与阿软一下子傻愣在原地。
周遭又是死一般的寂静,忽然,静默的黑暗中终于爆发出一阵天崩地裂的哭腔。这一会,倒不是阿软在啜泣了,这么多天,官兵们将她们关押在此处这么多天,她们早已被这些人逼疯!
“若有机会,我恨不得手刃了那个暴君!”
这一声,犹如导火之线,狭小.逼仄的屋子内顿时响彻一通哭天抢地之声。她们都是没有历经过什么事的少女,却要在花一般的年纪里,被人绑到这里,还要处以极刑!
“如今暴君正在宫外养病,待、待他从外归来,我们就要被烧死了!”
以那般惨烈的方式,将她们捆绑在高高的祭台上,烧焦、烧烂、烧化!
烧成一撮灰,最终随风飘裂!
其中一人目眦欲裂,“即便是死,我也要化作厉鬼,不会放过那丧尽天良的狗皇帝!”
即便是再同仇敌忾,也难以抵挡那软骨散的威力,没一阵儿,众人就有气无力地安静下去,靠着墙壁,喘息。
阿软也靠过来,仰着脸,眼中仍有泪光:“阿萤姐姐,我们真的要被那狗皇帝烧死了么?”
听着她们对姬礼的称呼,此情此景,姜幼萤心中五味陈杂。
她很想同这些人说,姬礼不是狗皇帝,不是她们口中的暴君。他表面虽是冷淡,甚至还有狠厉,却也能对人很温柔。他不偏执,不固执,他会认真听她的话,会牵着她的手跳上房顶,会望着那一轮明月说,他会做一个好皇帝。
眸光轻轻一颤,她回过神来,握住了阿软的小手。
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信心,竟让她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不会,我们不会死。皇帝他不会把我们烧死。”
在她的印象里,姬礼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他虽然杀了不少人,可那些都是该死之人。
即便是手腕阴狠,他也从未耽误政事,甚至还命人查处了那为非作歹、欺压百姓的怀康王世子。
在姜幼萤的心底里,姬礼,一直是一个好人。
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听了她的话,阿软抿了抿唇,没说什么,直将身子一斜,小脑袋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
人群中传来一阵嗤笑:“不会把我们烧死?呵,他不烧死我们,又把我们捉起来做什么?把你我捉起来、又放了,白挨一顿天下人的唾骂?”
除非这狗皇帝脑子有病,就喜欢听别人骂他。
姜幼萤低着头,没吭声。
她没有同那女子争辩,只是心底里隐约觉得,姬礼不是这种残暴无情之人。
在梦里,他是怎样一个温柔良善的翩翩佳公子啊!
那些人将她们在此处关押了许久,虽是关押,给她们的伙食却不错。一日三餐好生侍奉着。不过转念一想,她们都是要献祭给上苍的祭品,自然不敢轻易怠慢了。
姜幼萤与阿软在这里,无所事事地过了整整五天。
五天后,听外面人说,皇帝从远山寺上回来了。
高高的祭台上,柴火早已备置妥当。“啪嗒”一声钥匙转动,屋内少女惊慌失措地对望一眼,知晓她们的死期到了。
一向强作镇定的少女,忽然都嚎啕大哭起来,她们互相拉扯着,抱着坚实的铁柱子,却因为软骨散发了力,被人轻而易举地带到另一处,一个官兵面无表情地走上前,丢下十二套雪白的衣裙。
她们被逼着,强行穿上那一身雪白的衣,忽而听到有人在外头谈论:
“皇上是疯了吧,烧死人这种事,怎么也能让百姓看见?!”
真不怕民怨四起,群起而攻之吗?
其中一人叹息一声,“罢了,皇上的心思,谁又能猜得透呢。你我奉命行事就对了——来人,将十二名圣女带过来!”
胳膊上猛地一道重力,姜幼萤跟着众人朝前挪动。她们都不愿意走,被官兵强压着,推上那祭祀用的高台。
高台之上,烈火熊熊燃烧。火堆的不远处,正是十二樽铁架,一见那铁架,姑娘们腿一软。
“官爷、官爷,求求您,放过奴家吧。奴家才十六岁,奴家没有犯什么错。官爷、官爷——”
“啰啰嗦嗦,把她的嘴给老子堵上!”
……
冷风吹在阿檀面上,女子穿着大方得体的吉服,立于众妃之首。这个位置原本是德妃的,德妃乃信佛之人,不忍参加这种事,便同皇帝告了假、没有出席。
皇帝也没有怪她,任由着她去。
祭祀大典都安排好了,那十二名圣女亦是被绑在铁架台之上,浓烈的黑烟从祭台上传来,让人看不清楚那十二名女子的面容。
只觉得她们腰身盈盈,体态窈窕。
有人在心中叹息,明明是这般明艳动人的少女,却要承受着暴君的戕害,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在众人面前死去。
甚至,暴君还将高台立于宫外,来往百姓,皆可以观摩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典礼”。
“真是丧尽天良!”
祭台之外,蜂拥许多百姓,他们仰面望着祭台上的十二名少女,一时间,愤慨之情如同高台祭火,熊熊燃烧。
“这哪里是皇帝,分明就是猪狗不如的畜.生!仗着皇室男子只有他一人,为非作歹,肆意妄为!”
台下百姓声音激昂,愈演愈烈,直直朝那九尺之台上逼来。宫妃们俨然听到了百姓的不满之声,却不敢胡乱开口,安静地站在原地,等着皇帝。
吉时到,皇帝没来。
吉时过一刻,皇帝没来。
吉时过两刻,皇帝仍是没来。
阿檀有些不知所措,连忙对身后宫女道:“快去坤明宫看一眼,皇上如今在做什么?”
怎么这时候了,还没赶来。
说曹操到曹操到,就在小宫女欲跑开的那一瞬,忽然一声“皇上驾到——”。众人不禁抬头,纷纷朝那轿辇仰望而去,只见明黄色的轿辇之上,端坐着一名身穿龙袍的男子。锦衣,玉冠,博带,广袖。少时,轿辇终于一落。
周围之人忙不迭跪成了一排。
于万人敬仰中,姬礼缓缓走下马车。宽大的衣摆轻轻拂动辇柱,立马有宫人上前,在他耳边恭敬低语:
“皇上可算是来了,吉时已到,皇上您看——”
姬礼目光微凝,却不望向高台,只看着台下乌泱泱一大片的人群,面无表情地转身。
在宫人的陪同下,一步步,走上那九尺高台。
高台之上,龙椅宝座,正对着台下众人。
如此残忍的手法……人群之中响起一片谩骂之声。这一句句,是千夫所指,顺着冷风灌入姬礼的耳朵。闻言,阿檀有些担忧地转过头去,却见男子稳稳当当地坐于龙椅上,听着众人的骂声,压根儿不为所动。
他漠然地看着台下的人群,神色未变,听着那一句句话,甚至还勾了勾唇。
似乎旁人越骂他,他就越高兴。他恨不得让这些话传遍大江南北,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去。
让所有人都知晓,他姬礼,就是这样一名凶残至极的暴君。
男子微微靠着椅背,吉时已到,他却不着急让人点火。反而目光往下一扫,掠过重重人群。
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周围人不敢催他,只能规矩地候在一边,等着皇帝一声令下。
他眼神空洞且冷峻,如同瞑黑的、看不到边际的夜,那夜晚,没有一星星月光与萤火,就这般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压得人心生战栗、无法喘息。
所有人等了他许久。
等到台下怒骂声愈演愈烈,前来观摩的人群更多了,各自皆是义愤填膺,大有起义之举。
肖德林有些慌了,忙上前一步:“皇上,您看这……”
“点火。”
声音平静,没有半分波澜。
肖德林一愣,却也只能一挥拂尘,尖利一声:“点火——”
有人执着火把上前,祭台之上一下子热腾起来,十二名少女身前燃起了灰黑的烟,宛若一堵墙,直将她们与外界分隔开来。
姬礼端坐于龙椅之上,冷风卷起一袭墨发,千夫所指,仍不以为然。
手上把玩着一块玉,他终于望向那方燃起火的高台,火舌着了风,终于开始将柴草席卷,逐渐往少女们的衣裙上蔓延而去。
姜幼萤亦是被绑在那里,铁架有些高,她脚下是一片空当,空当之下,是正在燃烧的柴火。她感觉到一股热流正在从脚下涌上来,再过少时,就要将她的衣裙点燃!
她呼吸一滞,急忙望向那龙椅之上!
相隔很远,面前又有火光阻挡,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能看见那一抹明黄色的身形……
她想喊他,想唤姬礼。可隔了那么远的距离,再加上先前服下的软骨散,她根本喊不出声音。
只能绝望地看着火舌蔓延,逐渐向自己脚下的衣裙袭来……
冷风与尖叫之声乍起。
姬礼扬了扬眉,这才终于往祭台之上望去。十二名少女雪白的衣裙在火光中翩翩起舞,宛若一只只蝴蝶。那一声声辱骂,似乎让他受用极了,当他的目光掠过其中一人时,忽然一愣。
那、那人……
兀地一皱眉,竟叫他“腾”地一下站起身形,再度震惊地朝台上望去。
姜、姜幼萤?!!
“皇上——”
众人只见着,原本镇定自若的皇帝突然像发了疯一样冲出去,不顾阻拦,慌慌张张地跑下九尺高台。
他跑得极快,龙袍被风扬得飞舞,阿檀亦是一愣神,皇帝竟一人跑上那祭台,朝熊熊烈火冲去!
“皇上当心!”
“皇上——”
周遭是一阵嘈杂的喧腾之声,因是提前服下了软骨散,加之烟火呛鼻,姜幼萤有些头晕目眩。
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正见着有人迎着火光朝自己飞扑而来。他的面上尽是不知所措,慌乱地让人浇灭圣火。他的头发跑散开,小玉冠摔在了地上,发带亦迎风裂开。满头青丝在脑后纷乱飞舞——
“阿萤、阿萤?!”
有人砍掉她手腕上的绳子,少女身子一软,直接倒在一软怀中。
恍惚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万分熟悉的面容。三年不见,他长开了许多,原本稚嫩清俊的眉目愈发成熟明艳。
他紧紧皱着眉,看着怀中少女,喘息。
一颗心,怦怦跳动地飞快!
姬礼傻站在原地,愣愣地将她抱着。眸底目色晃荡,眼中尽是震惊与错愕!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
他找了她整整三年!
意识涣散之际,姜幼萤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被人紧紧抱住。他抱得极为用力,似乎生怕一个不留神她就溜走。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姬礼紧紧抱着她,同身后之人吩咐:“火灭了。”
隐忍着情绪:
“把她们都带下去。”
……
姜幼萤是被烟雾呛晕的。
醒来时,眼前是富丽堂皇的宫殿,她轻轻撑起上半身,立马有宫女走上前,问她:“姑娘可是要喝水?”
她咳嗽几声,温热的茶水灌入喉咙,这才觉得好受了些。
左右望了望,姜幼萤知晓,这是皇宫。
但这又不是凤鸾居,更不是采秀宫。
身侧站着叫不上来名字的小宫女,见她清醒了些,面上有些欢喜。
“姑娘,您终于醒了,您昏睡了整整三天呢!”
三天?
床榻之上,少女又微微弯身,抚着胸口。
这三天,她睡得很沉,却又在恍惚之中,似乎听见有人在耳边叹息。
“朕找不到你,朕要疯了,朕只能用这种方法逼你出现。”
“你可知,再过些日子,就是朕的及冠礼?”
“阿萤,若你真的再不出现,朕怕真要将自己毁了。”
……
睁眼之时,周遭却空无一人。
身边的宫女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汁,方欲喂药,忽然有人跑进殿。周围人稍稍一愣,只见一名少女飞扑过来,竟一下子跪在床边。
“娘娘,娘娘!您可算回来了……”
定睛一看,来者正式是三年不见的绿衣。
故人重逢,姜幼萤有些恍惚。
绿衣伏在她膝头,哭泣:“娘娘,您不知晓这三年宫里头都发生了什么事。您离开后,皇上就让人砍光了宫里头所有的桃花树……”
自她离去后,整整三年,皇宫里再未开过一朵桃花。
“还有皇上,也完全变了……”
绿衣哭泣着,声音颤抖。姜幼萤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小姑娘的发顶。床上的女子轻轻动唇,似乎想安慰她些什么,忽然看见门口闪过一道人影。
一道明黄色的衣袍。
一颗心猛然一提,让她不禁坐直了身子,待揉完眼时,门口的人影却消失的毫无踪迹。
许是她方转醒,出现了幻觉罢。
姜幼萤低下头,将绿衣的手抓紧了些,不知道为什么,心底里竟有些失落。
皇城多雾,昨日并未下雨,地上却有些湿润。肖德林恭敬地跟在皇帝身后,朝坤明宫走去。
方才皇上站在殿外,看了姜姑娘许久。
肖德林亦是站在这儿,陪了皇上许久。
听见屋里的动静,肖德林这才眉开眼笑,朝着姬礼一哈腰:
“皇上,娘娘醒了,这回您可安心了罢。”
原本是一句奉承之语,谁料,竟让身前之人一甩衣袍。
明黄色的衣袖拂过水雾,姬礼面色冰冷。
“谁在乎她?”
肖德林一怔,立马反应过来:“是是是,皇上心怀天下,不会被儿女私情所困。”
姬礼步子忽然顿下,睨了这太监一眼,忽然觉得有几分被冒犯。
男子的面色变了变,嘴唇微动,却是没再说什么。肖德林跟条哈巴狗似的在他身后摇尾巴,这一主一仆,终于迈入坤明宫。
“皇上,那娘娘那边的消息……”
姬礼一蹙眉,“哪个娘娘?”
肖德林一顿,慌忙改口:“姜、姜姑娘。姜姑娘那边,若是有什么动静……”
“不必告诉朕。”
他“啪”地一声合上奏折,“朕有国家大事要忙,她的事,统统不必告诉朕。”
肖德林:……
唉,皇上这口是心非的性子,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且说姜幼萤这边,在床上躺到了下午,身子恢复了些精神气,四肢也能动弹了。在绿衣的提议下,她决定出去散散步。
三年了,眼见为实,她也想知道,皇宫这三年来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面前有两条道儿,姜幼萤想了想,决定还是朝着坤明宫反方向的地方去。
穿过一条条宫道儿,豁然开朗的是一个小花园,她方欲往前迈半步,忽然看见园中的人群,下意识地往外撤。
花园中的人却看见了姜幼萤。
“哎,你是何人,见到昭仪娘娘,竟还不跪拜?!”
尖利的一声训斥,让姜幼萤转过了步子。绿衣扶着她,压低了声音:
“娘娘,您丽宫后,梁贵妃与密昭仪没了,大臣又往宫里塞了不少新人。面前的这两位,是秀丽宫的燕昭仪与凌美人。”
看着面前二人,姜幼萤心下了然。
对方不知晓她的身份,看着她穿着打扮,恍然记起:
“哟,这不是前几日,皇上从圣台上抱下来的那位么?怎么,这还未封位份呢,就开始在宫里头横着走了?见着我们昭仪娘娘,竟还不行礼?日后可不更得无法无天了?!”
听着这话,姜幼萤明白过来了,对方这是在给她一个下马威。
即便先前如何风光,姜幼萤如今却还没有位份,更没有什么身世。在这宫里头,形同一个小小的秀女。
凌美人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敢如此嚣张地叫住她。
这其中的道理,绿衣一个奴婢也懂,于是揪了揪姜幼萤的袖子,又压低声:
“娘娘,我们绕道走罢。”
姜幼萤本就是与世无争的性子,闻言,轻轻“嗯”了一声,思量片刻,还是客客气气地朝二人一福。
谁料,那两人却不打算放过她。仅一抬手,立马有小宫婢走上前来:
“冲撞了我们娘娘,岂是你想走就能走的?!”
现如今,后宫里位份最高的是德妃,檀昭仪、燕昭仪次之。德妃不问世事,这后宫里头,便是檀、燕二人平分秋色。
她们自然是顶过了后宫的半边天。
眼前的路被人拦下,绿衣有些急了。她欲上前,同燕昭仪赔罪,步子方迈出,忽然被人拦下。
小宫女回过头。
“不必理睬她。”
燕昭仪气急败坏。
这小丫头,方被皇上抱进宫,竟敢视她为无物?
自己可是这后宫里当了三年的昭仪娘娘,何人曾这般对她放肆过?!
“大胆!”
一声令下,对方已上前,“还不把她给本宫拿下!”
今日若不好好教训她,日后还得了?
却见身前女子面色淡然,平静地丢下一句:“你们大可试试,对我动手。”
宫人一愣。
凌美人一愣。
燕昭仪亦是一愣。
众人不禁思索起,这女子究竟是何来头,莫不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不对啊,若是千金小姐,也不至于被绑来做圣女……
眼底闪过一道精细的光,燕昭仪推开众人,上前一步,来到那女子身前。
只见她眉目婉婉,虽是未着妆容,可其中姿色,仍是让人艳羡不已。
燕昭仪心中微惊,真是好一个……祸国殃民。
她眸光清纯干净,可那眼尾,却无端掺了几分媚意。微微挑眉之际,似乎能将人的七魂六魄都勾了去。
如此妖媚……
短暂的失神后,燕昭仪重新睨向她。
因是有身份在台面上摆着,她也有了许多底气。冷冷扫了姜幼萤一眼,嗤笑一声:
“怎么,你不怕本宫?”
“进宫三年,却还无宠,我怕你做什么?”
少女一双眼眸,正是明明如月,清澈干净。
燕昭仪又一晃神,却见对方径直转过身,声音平淡:“绿衣,我们走罢。”
小宫女亦是从震愕之中回神,走了一道路,才敢战战兢兢地问她:
“娘娘,您这三年都不在,怎知道燕昭仪无宠的?”
如何知道?
姜幼萤抿了抿唇,被宫人仰望着,却是一言不发。虽是春日,仍是冷意料峭。冰冷刺骨的风扑倒少女面上,一下子让姜幼萤想起,自己刚进宫那日。
也是这般冰冷的风。
这阵风,居然吹了三年不止。
“你先退下罢,我想一个人走走。”
她忽然想去德妃那里,想去看看德妃,更想去看看柔臻。
绿衣同她说,自她离宫后,皇上就将柔臻重新调回了意华宫。德妃娘娘待柔臻很好,这三年,她过得平淡而安适。
至于德妃,也与其他娘娘一样,三年无宠。
而这后宫,更是虚置了三年。
姜幼萤走在宫道上,地面潮湿,有些地方还结了冰,略有几分滑脚。不知不觉,她走到了御花园,春池冰冷,寒风一吹,终于泛起些波澜。
看着池面,她心中颇有些感触。竟也没看脚下的路,忽然,脚底板一滑——
整个人一下子失了力气,直接朝池水砸去。
完了。
姜幼萤合上眼。
祭台没有要了她的命,这水池子,定能堪堪要了她半条命去。
一阵令人惊慌失措的失重感,她高高惊呼了一声,就在即将跌入水池的前一瞬,手腕上忽然一道力。
眼前猛然一黑,整个身形已被拉入怀中。
她错愕,惶惶然抬起眼。只见来者轮廓分明的下颌,片刻,他垂下眼。
姬礼。
是……她的姬礼。
眸光忽然一乱,姜幼萤下意识地往后退,可他身上清冽的香气阵阵传来,一下子将少女整个身形裹挟。
他的力道极大,根本不容她挣脱。面颊蹭在龙袍之上,男子乌黑的发梢落下来。
他变了许多。
力道愈发大,轮廓愈发坚毅,怀抱愈发坚实,还有那眼眸……
愈发清冷幽深。
过去的姬礼,是眸光明澈干净的少年郎君。会看着她笑,会红着耳朵,会垂下袖子,将她的小手握入掌心。
而如今,他面庞坚毅,眼底只剩下一道清冷寒冽的光。
他的怀抱,更变得十分紧实。
惊慌过去,姜幼萤站在原地,任由他抱着,一双眼怔怔地望着他。
他的力道好大呀,攥得她手腕好痛。
温热的呼吸声垂下,时隔三年后,终于听到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也变了,较之前,变得有些低沉也有些哑。
姬礼微微皱着眉头,看她:
“都这么大个人,还笨手笨脚的。”
言罢,他轻咳一声,又转过头去。
“姜幼萤,你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第40章 一更(修)
说这话时,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姬礼扭过脸,没有看她。
可姜幼萤还是能看见他面上的不自然之色。
他正偏着头, 只留给她一个侧脸。姜幼萤小心翼翼看着他,忽然觉得手腕生疼。
她忍不住动了动, 想去推姬礼。
方伸出另一只手的一刹那,一个念头忽然从脑海中闪过——他俨然不是当初那个少年郎君, 他变得更阴沉、更威严, 亦是更不可侵犯。
让姜幼萤不敢去冒犯。
于是那个“推”的姿势落了空, 空下来的那只手滞留在原地, 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的姬礼,亦是让她感到害怕。
过去的这三年,犹如一条深不见底的河, 将二人彻彻底底地隔绝了开。
姜幼萤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去, 全然没有注意到对方面上那不自然的红晕。
三年没见了,即便是稍稍碰一碰她的手腕,姬礼还会心跳加速。
呼吸亦是变得有些粗.重,下一刻,脸上居然浮现出不自然的热烫。不成,男子慌忙转过脸,不能让她发现, 自己稍稍拉一拉她的手,就脸红了。
那真是太丢人了!
周遭微风裹挟, 二人各怀心思。
又是一道幽冷的风, 吹得她身前衣襟微动。恍然中,似乎感觉到身前之人稍稍凑近了些。那清冽的香气又阵阵传来,让姜幼萤下意识地躲闪。
姬礼方一转过头, 就看见了眼前这一幕。
他不由得一怔:三年过去了,她的胆子怎么还这么小。
不会在外面天天受欺负吧。
一想起她被人当圣女抓起来,姬礼就气得胸口疼。
究竟是谁出的要献祭圣女的馊主意!朕要把他碎尸万段!
姜幼萤一抬头,亦是看见对方脸上这凶神恶煞之色……
一颗心不由得一颤,右眼皮亦是猛烈地跳了几番……心惊胆战之际,姬礼又握紧了她的手。
逼迫她,重新望向他。
少女一双眼,明明如月,眸底清浅。
可那眼眸之中,偏偏又带了几分湿润的雾气,让人不由得一阵怜惜。
男子一颗心就这般无端柔软下来。
他在心中暗暗叹息:无论是过了多久,无论是她做了怎样的事,只要她稍稍一吸鼻子,自己就立马心软、立马缴械投降了。
姬礼,你就这点儿出息。
肖德林在一边偷偷看着,旁观者清,他清楚地看到自家主子眼中的温柔之色。那眸光柔软又小心,姬礼想靠近,却又怕惊扰到了她,不由得一阵迟疑。
毕竟,二人都不知晓,这三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自从将姜姑娘抱回宫,皇上就一整宿一整宿地睡不好觉。终于,他命人去民间请了个通晓男女之事的“大师”,将自己与姜姑娘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暴君满脸苦恼。
三年不见了,若是她不喜欢朕了怎么办,若是她在外面有人了怎么办,若是……
大师告诉他,以不变应万变。
以静制动,可她如今不说话,姬礼完全静不下心来。
眼见着日头渐落,天边出现了些霞光。粉白色的光落下来,柔柔地洒在少女肩头,为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柔而明丽的色彩。
她安静的,就像是一副美好的花。
这幅画,三年来,他日日在梦中见到。
姜幼萤微微垂着眼,感觉手腕上的力道又一加深。终于,他闷闷地开口:
“姜幼萤,三年不见,你就不想同朕说些什么?”
暴君是在兴师问罪么?
她的心咯噔一跳。
想了想,她眨了眨眼睛:“唔……皇上龙体,近来可安好?”
姬礼:……
他一噎,差点儿被姜幼萤气背过去。
手腕上的力道又是一紧,姜幼萤看见对方一蹙眉,似乎在试探:
“你……难道就不想问问,檀昭仪、燕昭仪,还有……那些美人?”
哦对,自己不在时,姬礼他往后宫还塞了一大堆美人来着。
她想问,想问燕昭仪,想问凌美人,更想问阿檀。可又怕三年不见,对方早已沉浸在这些温柔美人乡里、全然忘记了自己。
姬礼垂下眼眸,静静地看着她。
心中有许多话,却是百转千回,不知从哪一句开口。忽然他有些生气了,看着她的面容,心中一阵冷笑,猛一甩袖。
竟是拔腿就走!
姜幼萤一怔,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
他走得极块,仿佛恨不得永远将她甩掉,不让她再靠近自己半分。冷风吹得衣袍鼓动,她心中忽然漫上一阵失落感。
姬礼先前从来没对她这样的。
姬礼从来都不丢下她的。
少女抿了抿唇,抬眸朝不远处望去,只见他衣袂飞舞,冷风吹得他衣袍鼓动。明黄色的衣上,用金丝绣着暗纹游龙,忽然,那游龙一停下。
他转过身,沉着声音:
“姜幼萤。”
“跟朕过来。”
她一愣,只好迈开步子,小心地走了过去。
姬礼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她。
“姜幼萤,你真的不识好歹。”
少女脚步一滞,只见对方微微颔首,眼中光影流动。
“可朕还偏偏舍不得对你生气。”
可还不等她问出声,对方反而开始同她解释:
“那些人,都不是朕纳的。梁氏她们都死了,那些臣子非要往朕这里塞美人,朕也懒得搭理,索性把她们全塞后宫里头,也落了个耳根子清净。”
若是他不同意,那些臣子们非得叨叨死他不可。
“不、不过你放心,朕一次都没有碰过她们。”
似乎怕她生气,他连忙补充道:
“朕谁都没碰过。”
一瞬间,姜幼萤仿佛又看见了当初那个姬礼。
那个小心翼翼护着她、全心全意想着她的少年。
自顾自说了一大堆,姬礼这才把自己说得安心了些。姜幼萤抿了抿唇,“嗯”了一声。
“朕只想……碰你。”
她的脸蓦地一红。
姬礼忽然垂下眼,“你呢,姜幼萤,你究竟想不想朕?”
这些年她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迟迟不肯出现?
他找了整个京城,甚至还跑去烟南。三年前,他第一次踏入了花楼,就是为了去寻她。当他迈入花楼的那一瞬,一堆庸脂俗粉扑上前来,她们目光灼灼,眼神像狼一样,恨不得把他就地吃掉。
姬礼冷着脸,一点一点,把她们全从身上拨开。
他一家花楼一家花楼地找,怕找不到她,可又生怕找到她。
“姜幼萤,你去了哪儿?你为什么要离开朕,为什么不回来找朕?”
她知不知道,为了找她,他几乎要疯了!
一连串的追问,让她忽然感到心虚不已。
她也曾想过他。
在远巷里,几乎每个午夜梦回,都能看见他的脸。
可自从她踏出远巷,听到外面百姓的议论时,幼萤却忽然有些不敢靠近他了。她怕他变了,怕他忘记了自己,怕他……真的变成了世人口中那残暴不仁的昏君。
她很想问,他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沉思少时,话语却陡然在嘴边打了个旋儿,少女声音微微颤抖,询问:“皇上,柔臻呢?”
她关心的还是旁人。
眼中闪过一道复杂的情绪,却是转瞬即逝,根本不容人细细捕捉。姬礼握紧了手边的衣袖,尽量沉下气:
“你放心,她很好。她一直在德妃那里,德妃待她不错。”
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下来。
姬礼皱着眉头,看她。
二人就这般对视了良久,谁也没有再出声,忽然,喉咙里灌上一股凉意,让她一弯身,猛地咳嗽起来。
姬礼下意识地上前,将她扶住。
手指相触的那一顺,二人皆是颤栗。
一股酥麻之感,就这般无端地游走在四肢百骸。
姬礼的耳根红了,姜幼萤的脸也红了。她轻轻垂眸,看着暴君的手一点点攀上,将她细软的手指轻轻握住。
小心翼翼。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皇上——”
二人身形一滞,转过头,只见一白衣男子朝这边走来,看打扮,像是个侍卫。
“皇上。”
那人来到姬礼身前。
皇帝不悦地皱了皱眉头。
眼前此人名为凌桓意,是他三年前提拔上来的御前侍卫,本领高强,办事利落。唯一不好的,就是不长眼色。
譬如现在,他就很没有眼色。
凌桓意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朝二人恭敬一揖。浑身上下,尽是一副少年英气。
“皇上,荀南王求见。”
白衣侍卫言简意赅。
姬礼眉心的蹙意愈发浓烈了。
又是一个不长眼色的。
他一挥手,欲将之驱走,凌桓意忽然又补充:“还有那燕尾使臣,亦是求见圣上。”
姬礼面色一滞。
姜幼萤清楚地看见,他原本幽黑的明眸中忽然涌动起一阵情绪来。眸光翻涌之际,他握了握拳,回头看了她一眼。
“朕知晓了,让他们去坤明殿候着罢。”
这句话,分明是同凌桓意说的。
“是。”
男子一抱拳,走了。
姬礼又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竟是百转千回。姜幼萤隐约觉得,对方有许多话想要同她说。静默片刻后,他却是一转头:“将她先安置在凤鸾居。”
肖德林领命。
皇上从圣台上抱了个圣女,还将这圣女抱到了凤鸾居。
皇诏一出来,引起了后宫的一阵轩然大波。
那日姬礼神色匆匆地离去,姜幼萤便在绿衣的陪同下,继续在宫中游荡。
回想起方才白衣使臣的话,她有几分好奇:
“燕尾?是哪个燕尾?”
绿衣垂下眼睑,温声细语,同她解释:
“是长公主和亲的那个燕尾。”
燕尾国,虽然地小物贫,却是骁勇善战。
因为畏惧与燕尾交战,先皇将齐国第一美人——六公主姬莹献于燕尾王。
可那燕尾浪子野心,似乎还不满足。
姜幼萤被她扶着,缓缓往御花园外走去。
姬礼与姬莹乃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弟,也是因为长公主的原因,他与先皇、与太后不甚和睦。
“长公主与皇上关系甚好,娘娘,如今那凤鸾居,还珍藏着一幅长公主的画像呢!”
姜幼萤一愣:“你说什么?”
凤鸾居,画像?
“你说……那画像,是长公主的?”
“对啊,”绿衣点点头,开始滔滔不绝,“要说这幅画,还是咱们皇上找全京城最好的画师给长公主画的呢!皇上原是想当生辰礼送与长公主的,谁知,还未到生辰宴那天,长公主就被迫和亲。嫁的还是那蛮夷之国……”
听着绿衣的话,姜幼萤一下子震在原地。
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日的情形,以及阿檀在耳边,声声诱导她:
这也许,是皇上惦记的某个姑娘罢……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姜幼萤面色一白,绿衣唤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再次回到凤鸾居,姜幼萤心中百感交集。
她找到长公主的画像,细细端倪。姬莹与姬礼果真长得相像,即便是一副画像,仍能看出女子眼中的矜贵与骄傲。
是她太过于自卑。
她总觉得,自己于姬礼,是为高攀。
直到一位熟人的出现,姜幼萤这才稍稍欢喜了些。
绯裳见到她,一下子扑到她的腿边,小姑娘看上去满脸激动,声音近乎颤抖:
“娘娘,娘娘……您终于回来了!”
不光是绿衣与绯裳,先前服侍过姜幼萤的宫女太监都对她甚是想念。
其一,她毕竟是他们侍奉过的主子,原本的恩情就在;这其二,大家都知晓,皇上一心一意都在姜幼萤身上,她离开的那三年,除了檀昭仪那里,皇上几乎从不踏入后宫,他们也等同于在守着一所冷宫。
娘娘回来了,这可好了。
凤鸾居终于要热闹起来了。
绯裳欢喜地抹了一把泪,晶莹剔透的珠子滚在衣袍上,又被她轻轻拂去。
主仆重聚,是件团圆的大好事,宫内几人都十分欢喜。绿衣绯裳更是与她说了这三年,宫内的变化。
梁氏被皇上赐死了,密昭仪也悄无声息地没了。原先宫里的人就只剩下了德妃与檀昭仪……
一番畅谈下来,不知不觉,夜已深深。
绿衣去给她准备梳洗之物,殿内就只剩下姜幼萤与绯裳二人,忽然,这小丫头从袖中取出一物,呈上来。
姜幼萤眸光一晃,眼中有了疑色:“这是什么?”
绯裳往前凑了凑,将那物什递到姜幼萤眼下。
这回,她看清楚了。安稳躺在绯裳手心的,是一枚小巧精致的戒指,看这做工,倒像是宫里的东西。
少女微愕:“这尾戒……你是从哪里来的?”
绯裳微微扬声,眉目规矩地垂着,将双手高举过头顶。|
“娘娘这次回来,奴婢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这是前阵子檀昭仪赏赐给奴婢的尾戒。奴婢姿容平平,配不上这么好的尾戒。愿将其赠与娘娘,以表心意。”
姜幼萤一愣。
阿檀给她的?
脑海中,又闪过阿檀那张算计过她的脸。
姜幼萤此次回宫,是以圣女的身份,加之封后大典还未举办,她也不是什么齐宫娘娘。可绯裳似乎还不愿改口。
“在奴婢心里,您一直是奴婢的娘娘。”
“娘娘出宫这三年,奴婢未能为娘娘做些什么。您那日回来,奴婢又在檀昭仪那边,没有第一时间为您接风洗尘……奴婢也没有其他东西,还望娘娘能收下这枚尾戒。奴婢心中也算是安适了一些。”
她言语真挚,任是何人听了,都不由得一阵动容。
对方都把话说这份上了,姜幼萤也不好再推脱,将尾戒接过,心中暖意流动。绯裳看上去十分欢喜,连忙让她将尾戒带上。戒指出奇得细,姜幼萤手指纤纤,正好带在小指上。
尾戒之上,尚有些温度。一块翠绿的玛瑙石,衬得她手指愈发莹白。
绯裳登时破涕为笑。
月亮跳上树梢,后宫内每个人的心也跟着挂在了枝头,满腹心思晃动,皆竖着耳朵、恭候坤明殿那边的消息。
这是那圣女第一次回宫,不知晓皇上今晚会不会翻她的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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