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她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却又被那只温暖干燥的大掌按住,牢牢握在掌心。
像是一定要她给出一个回答。
她看着他沉如墨玉的眼瞳,自己的身影映照在其中,小小一个,面上带着些还未反应过来的恬淡笑意。
祁长渊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所有的反应都不曾逃过他的眼睛,他何其敏锐,不过一个眼神,便体察到了些许细微的情绪。
姜馥莹的手心微微出了汗意。
她垂下眼眸,低头看着裙摆。小腿并在一处,腰腹部平坦又纤瘦,被男人搂在怀中时,感觉他都能全全握住。
京中。
她不是没有想过与他回京。
只是。
她呼吸乱了一瞬,微微有些急促。
她刚经历过生离死别,如今看着眼前人这般惨状,心头震颤。
顾不得旁的许多,姜馥莹上前掀开了男人紧闭的双眸。
冰冷的指尖触及细腻的肌肤,少有人触碰的眼睫部位闪过几分慌乱,姜馥莹怕戳到他,轻声安抚着:“我会些医术,你放轻松,我帮你瞧瞧。”
男人剧烈颤动的长睫平缓了些,姜馥莹细细查看,探向男人脉搏,忽地出声。
“你身上有毒?”
紧闭的眸忽地张开,定定地看向她。
直白又不加掩饰的视线仿佛要透过她的瞳孔看透她的一切,姜馥莹避开视线,微微皱眉:“既然身上有毒,为何要此时出行?”
她不是专业的医者,却也有一颗爱人之心。亲眼见着病人在料峭寒冬出行,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她只能紧蹙着细眉,抿紧了唇。
此时不是问话的时候,姜馥莹见他并无回话的气力,垂眸按向他的衣袖、胸前,终于寻到了一个小小药瓶。
药瓶半空,她倒出几颗先闻了闻,神色稍有怔忡,来不及细细思索便将其塞入男人唇中,指尖染上些清苦气息,将柔软单薄的唇瓣碾磨出几分红。
许是服了药,男人眸色逐渐清明,唇色恢复了些许,面色仍旧白皙,却少了几分病态。
姜馥莹捡起暖炉,递给他,又将毯子盖上并无行走能力的双腿。
男人抬眸,十指收紧,双手扶着暖炉,声音带着几分虚:“多谢娘子。”
“你家人呢?”姜馥莹见他回转过来,看了看四周,显然空无一人,“怎的让你一个人上山……你又是怎么上来的?”
她还是头一回看到坐轮椅的人爬山。
可他衣着显然富贵,能坐得起轮椅,身边却无随从一类,很是异样。
这话或许触及了眼前男人的伤心事,他唇角扯了扯,“如娘子所见,在下是为废人,还身中奇毒多年,家中早便不将我当自家人了。方才见娘子哀恸,忆起当年先父先母在时之景,才对娘子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他低下头,额头轻碰了碰她。
“你的委屈我都知晓,此事极好查清。相关人士俱都在牢中,一审便知……明日,你可愿与我一同去?”
来不及考虑太多,姜馥莹当即点头。
“我去。”
他知晓她的害怕,知晓她的委屈,哪怕他什么也没有问,不让她重新回到痛苦中。
“地牢阴湿,你身子弱,只怕受不住。”
祁长渊松开手,缓缓开口。
姜馥莹有些焦急,脑中只想着徐清越所说的几个可做证人的人。孟叔,刘管事,还有徐家的大老爷二老爷,如今不都在黑骑卫的牢中关着么?
她爹究竟有没有做那些事,这些人最明白不过了。当初她满心伤怀,还是因为自身被关在暗室,没有半分求证与自证的机会,如今却不同了——
她出言:“我可以的!”
祁长渊将桌上温着的肉羹递给她。
“那得看你今夜能用多少。你若是去一趟地牢伤了身子,想问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他看向她这几日半点不曾养回来的小脸,“阿姝他们说你都不曾用多少,是因为每晚夜里梦魇,白日食欲不振么?”
“倒也不曾‘每日’,”姜馥莹接过小碗,温热的肉羹暖着手心,“只是偶尔会梦到一些。”
“梦到什么?”徐家是徐州首富,此前有人笑称:徐州的徐是徐家的徐。
姜馥莹此前还以为是玩笑,如今一见,才发现或许真有此等实力。“我……当初也不仅仅因为脸啊,”姜馥莹有些无奈,“再说,并非我抛弃你。是你先……哎,你也不会听。但我不想和你在一起,纯粹是因为……”
“因为什么?”清山居胜在清雅,其实并不大,此刻乌乌泱泱不少人堆在屋中,没得有些拥挤。
两人方才语气平静,可话中却隐有机锋。恨不得化身最锋利坚硬的刺狠狠扎向对方,将姜馥莹划入自己的城池之中。
无人想要掩饰自己的锋芒,奈何不愿将心爱之人置于漩涡中心挣扎。瞧见她面容皱起,只好各自让步。
姜馥莹站在一旁,无奈地看着两个男人。一人面色淡然,半点没有不请自来的自知之明,另一人端着笑意,如沐春风和善地轻笑,像是半点不介意自己的清山居被人占了大半。
她是医女,严格来说是伺候的人,如何能与主家一道用膳。平日里是徐清越不计较那些,又在清山居内人数不多,便也不怎么拘礼。可今日,福山居的人也来了不少,将早先准备好的餐食送了进来,多少面生的侍女小厮都在屋中,怎么想也不可能随着两位郎君一同入座。
知晓她不自在,两人几乎同时开了口。
“都下去吧。”
“不必在这儿伺候了。”
姜馥莹原有些微沉的心情忽地舒展了些,她轻轻抬手推着他的胸膛,“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不知羞的人。”
她也不曾否认,但也没有肯定表明自己的心思。
吃一堑长一智,她已经吃了太多亏了。姜馥莹咬唇,还是没有将那句“对啊”坦然说出来。
若是早些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或许……但若没有这中间的曲折,只怕她也极难看清自己的内心。
从温暖的怀抱中分开,她看见祁长渊微挑的眉头。
“祁某聪慧,却不及姜娘子半点善解人意,能与姜娘子在一处,才是祁某一生之幸。”
“怎么、”姜馥莹都有些瞠目结舌,“从何处学来的油腔滑调。”她结巴了会儿,半晌才道:“……哪有这么夸张。”
“油腔滑调么?”
祁长渊笑了笑,“他们说,现在的娘子都喜爱这种说话温柔似水的郎君,祁某深以为然,学了些。只是瞧着姜娘子似是不大喜欢?”
姜馥莹笑了出来。
她面上笑着,眼睛便如同弯弯的月牙儿,映着点点烛光,如同天上的星子。
引|诱着人落入她眸中沉溺。
两人用完饭,姜馥莹为祁长渊上了药。许是找到了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她有了些精神,主动道:“明晚这个时候,记得换药。”
“你的意思是,明晚这个时候,我来找你么?”祁长渊站起身,目光垂落在她面上,多少有些晦涩不明。
姜馥莹点头,没察觉有什么不对,仰头看他,“或者早些也可以,但你不是很忙么?白日……”
吻忽地又落下来,攫取着她飘飘荡荡的神思。
“那就当你默认不排斥我,”祁长渊揉着她的耳垂,总觉得其上应该戴些什么,“不仅不厌,反倒喜欢得不得了。姜娘子,你可知夜晚邀请一个男人到自己房中来,是什么意思?”
姜馥莹忽地红了脸,半天没张开嘴来。
“……莫要说这些话,”姜馥莹道:“手也松开。”
祁长渊见好就收,他本就没打算将她逼太紧,不过是听闻她日日愁眉不展,特意让她开心些。
姜馥莹看着他眼下青黑,也知晓他这些时日只会比她更忙,所有的事堆在一处,不仅要处理那些公务,还要留意着她这边。
所以在他洗漱过后,带着一身皂角香气自然而然地坐上床榻搂住她的时候,也不曾拒绝。
她不拒绝,他也未曾再有逾矩之举,察觉到她的身体的些许僵硬,男人笑了笑,下颌抵住她的额角,手臂缓缓收紧在腰际,
“睡吧,”他道:“有我在身边,今晚定不会梦魇了。”
祁长渊是平日任性惯了,身居高位,以往定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不曾违逆的。他性子强势些,虽对着她多有让步,但总归是少不了那一些掌控欲。让姜馥莹意外的时,从前温和耐心,待人友善的徐清越竟也隐隐透出了几分不愿让步的意味。
她一顿,为自己脑中的胡思乱想感到荒谬。
什么让不让步的,真是糊涂了。
她叹了口气,继续用饭。
一顿饭用得食不知味,满桌佳肴俱都成了姜馥莹的盘中餐,她被两人塞得肚皮发胀,差点直不起腰。若是想拒绝哪道菜,被拒绝之人便会用黯然的眸光瞧着她,另一人又会轻笑,为她送上另一份餐食。
姜馥莹深觉此处不能再待,深吸口气,决心远离二人。
她郑重地推开碗,道:“吃饱了,真的饱了。我要去……为你们熬药。”
她找到了正当且不能被拒绝的理由:“旁人熬煮我不放心,你们一个两个都得好好照料才是……我先去了!”
姜馥莹站起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屋外长福瞧着姜馥莹的身影,默了会儿,忽地开口道:“五郎似乎变了很多。从前五郎才不会……这样任性。”
“五郎与姜娘子在一处时,当真开怀,”孟叔轻咳了声:“这一切,皆都因着姜娘子。五郎自小不曾显露喜怒,却偏因着她一人……频频失态。”
这些日子她在平南侯世子处,本在他们意料之中。
可只有孟叔长福知晓,徐清越会望着某些角落,久久凝望。清山居的一切又回到了姜馥莹来之前的模样,寂静冷清,只有轮椅碾过草皮的声音,吱吱作响。
……
屋中只余祁、徐二人。
背影越来越小,滑过窗边,再也瞧不见了。祁长渊终于收回目光,落在徐清越的手边,那小小的酒壶上。
“五郎真是会笼络人心,”他道:“这样体贴,真是吃准了馥莹的性子。”
男人的目光带着几分狠戾,“所以人生便没有重来的机会吗?我这一生似乎只要慢上一步,便会永远错过些什么,对不对?”
姜馥莹看向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因为什么?她好像也不知道了。
她只是顺从着自己的心,当时的她不愿与他在一起,如今也不曾更改,这有什么。
只准他抛弃她,还不准她对他冷眼相待了?
更何况今日,她不也没走吗。
“你为何不说话?”
祁长渊眼中似有微光闪动,“是梦吗?梦里的你也是这般安静,为什么不开口?”
“……就连一句话也不愿同我讲了么?”
他缓缓松手,却捧住了她的脸颊,指腹在她的下颌摩挲,确认着她的存在。
不算细腻的指腹带来一丝粗砺的触感,姜馥莹别过头,又被他轻轻触碰着,气息愈发近了。她闭上眼,慌乱的心跳在胸腔乱颤,也不知在等待着什么。
风在呜咽,水仍旧潺潺不息地流动,耳畔响起一阵窸窣声响。
含血的唇齿舔舐着她的耳垂,指腹按揉着她的下颌,脸侧染上了一片红。
不知是血还是揉出来的痕迹,如同亲吻,又像是野兽的轻嗅。一次次亲密又无可分离的触碰带着万千缠绵,情意纠缠,绵绵不绝。
他看不到,便用触碰和闻嗅来确认她的存在。
祁长渊轻嗅着她的气息,睁开双眼,像是能够看到她一般确认着她的眼神。
有泪光,好像又没有。
他喉头干涩,想起自己已经许久不曾饮过甘泉。比耳尖的红更加鲜妍欲滴的,如同花瓣的唇轻张,带着一丝微喘。
她像是皱了皱眉。
祁长渊心中升起一抹恐慌。这是在厌弃他么?
他慌乱抬手,合上她的双眼,不敢再去看她的眼神,也仿佛听不见她依稀发出的声响,目光垂落在那嫣红之上。
滚烫的唇瓣贴在微凉的肌肤,汲取着凉意。满身的燥热似乎都在此刻停歇,如饮清冽甘泉。
从眉眼,到鼻尖,再到唇瓣。
他虔诚地亲吻着他的爱人,用唇描摹着她的面容。玉白的肌肤染上了些许血迹,像是珍贵的宝物被他弄脏,如今只能完完全全地属于他。
商贾之家大多不如官宦贵族,偏生徐家富贵堂皇的同时,也不曾少了诗书气。
姜馥莹由着长福从小门引进,看着眼前一步步愈发开阔的景致,看愣了眼。
那屋檐下垂落的雨链,一个个状如莲花,带着些禅意,不知是铜还是铁制成的,颜色有着说不出地好看,叫人久久驻足。
长福不耐地哼了一声,她赶紧垂首跟上。
“娘子今日头回来,一时失态了不要紧,若是日后在贵人面前丢了人,可莫要说是我们郎君身边的人。”
长福说话并不留情面,此前也多有刻薄。姜馥莹不喜他,加之自己也并不是徐府的奴仆,只是请来暂且照顾徐清越的医者,不欲与他多言。
她不知徐家内里究竟怎样,竟让三房唯一的郎君被这样的人伺候……就没人管管么?
长福将她领进屋子,徐清越正在屋中读书。
还未进院门,“清山居”三个大字便落入眼帘,字体飘逸却有根骨,不失灵动意趣,高高挂在院门前,一见难忘。
徐清越推着轮椅,迎向她。
“好看么?”
姜馥莹点头,“很是好看,我此前只觉得书中的大家写字才有这般模样……”
见他双眼隐隐发亮,将她的身影映于眼中一般,姜馥莹有了猜测,眉梢渐渐扬起。
“……莫不是你写的吧?”
徐清越唇角抬起,带着些柔和的弧度。
“不信?一会儿写给你看。”
二人见过几回,也算是熟悉了,彼此说话没了拘束,反倒轻松自在。
姜馥莹见他还穿着在屋里的薄衣,皱眉道:“你该在屋中坐着的,何必出来迎我。”
她推着轮椅,将徐清越送进屋。
“没什么事,”徐清越无奈笑道:“在屋中坐久了也觉得闷。方才读完书,心头正郁。一抬头,瞧见你同满园春色一道进来,我就觉得……”
姜馥莹静静地看向他。
祁长渊很是认真,与她一道坐下,将刚热过的饭菜夹入她碗中。
姜馥莹用着肉羹,闷声道:“真不记得了。做梦嘛,不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谁能记得清楚。”
“不记得就算了,”祁长渊并未打破砂锅问到底,唇畔挂着些笑,垂眸看她用饭的模样,“只要记得我会在你害怕的时候,出现在你身边就好。”
姜馥莹其实心里不安。
她不敢再相信谁,但又找不出不信任他的理由。他们已经做过了最亲密的事,宛若夫妻——对,已然如同夫妻一般了。
回顾从前,在展望未来,她能想到的许多事情,都有他的身影。他们早就成了不可分割的两部分,在他还是常渊的时候,她就已经想要与他共度余生。
但即使不安,在听到他这样的话语时,还是觉得心中涌过暖流,被珍视着保护。
她认真用完了一碗羹,擦过嘴,这才开口:“你还好吗?”
祁长渊的神色在听到她的话语时倏然柔软几分。
他声音淡淡,却有着说不出的寥落:“娘子见笑了。”
姜馥莹神色又柔软了几分。
眼前之人孤身留在半山腰处,只怕路经凉亭休憩,仆从将其丢在一处躲懒去了。见他说话和声细语,想来也不是会苛责奴仆的性子。
她如今孤身一人,难免对同样父母双亡的他有了几分同情。
“娘子可否……送在下一程?”
男人开口,却并不报太大希望:“已在山上多时了,怕是随从吃醉了酒,将我忘了。”
姜馥莹犹豫片刻,还是应下。
“除非将我杀了,否则你我永远不得分离。”
手杖瞧着有些年头,带着古朴威严的色彩,在他掌下轻轻移动,点着脚下方寸。
“我等了许久,等你来见我。只是没想到,他竟会让你独身而来。”
“若我说,我并非独身呢?”
姜馥莹缓缓抬眼,被祁长渊整理过的发丝别在耳后,显得恬静又淡雅,整个人沐浴着和煦日光,宛如画卷中走出来的天上仙子。
徐清越忽地看向她,眼神晦涩。
女声清婉柔和:“我与我未出世的孩子一道,来问我曾经的知心故友——能否放我们母子一条生路?”
院外。
祁长渊猛然抬眼,握紧了腰间佩剑,回身,望向自院内探出的树影。
第52章 第52章
自认识她起,她便甚少穿颜色艳丽的衣裳。多为素色装扮,偶有些许点缀,显得人清雅万分。
为着方便行动,她几乎不曾穿如今正流行的宽袖长裙,常常窄袖,佩上自己绣好的腰带,勾勒出纤细腰身。
如今也是如此。
她一如既往地明艳清丽,却在说出那话时,平白多了几分柔婉。
徐清越忽地明白了这是因为什么。
她上前几步推着轮椅。
轮椅轻便,哪怕上头坐着个男人也并不费力,她轻轻推动,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在下是雁城徐家三房之子,家中行五,名清越。”
稍走几步,徐清越开了口:“娘子待我有救命恩情,在下真是不知应该如何报答。”
意料之外地,他并未得到女子的回复。
下山的路不长,一人一轮椅却走了许久,姜馥莹忽然觉得有些费力,似乎连推着轮椅的力气都没有了。
救命之恩。
一听到这个词,她便头脑发空,眼前恍然出现着的身影拢住了眼前的人,耳边泛起当初他比徐清越还稍淡漠几分的语气。
他也说:娘子待我有救命之恩。
姜馥莹轻颤着肩,不曾应声。
徐清越觉察不对,转头细瞧,正对上女子低垂的视线。
“徐家?”
姜馥莹下意识反应,重复他方才的话语,“雁城徐家……莫非是那个——”
徐清越稍稍展颜,声音轻缓。
“并非张扬家世,只是娘子今日恩情理应报答,若娘子不介意,我徐家定会……”
“不必了。”
姜馥莹轻声回绝:“举手之劳。再说也并非我救的你,药是你自己的。”
她实在不想听到“恩情”、“救命”诸如此类的话语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更何况还是同样显贵人家的郎君公子,同她之间有天壤之别。
她是真的怕了。
见着女子稍有疏离的神色,徐清越也只是笑笑:“娘子胸怀徐某铭记在心,若不喜金银之物,那日后若遇到难处,自可来徐府寻我。”
“……不过,也万望娘子不会有这样的时候,”徐清越道:“快到了。”
姜馥莹点头:“要到了。”
“我见娘子背着行囊,是要去往何方?”
姜馥莹身后的包裹存在感不低,甚至占据了极大部分视线。
他声音干涩,“多久了。”
“不足一月,”姜馥莹道:“脉象很弱,勉强能称得上康健。不过日后如何,要看这孩子自己的福气。”
“看来是那之后的事。”
徐清越扯着唇角笑了笑,转瞬便又收了回来。
“他竟允你来见我,”他声音带着几分僵硬:“就不怕我连同这孩子一道杀了么。”
按照姜兰若的说法,她和她娘没了爹,在铺子里做工或是自家开了个铺子,能给小娘子照顾得这么康健,性格活泼却又不惹人烦,显然需得不少精力。
就如此,还要打理生意,在太子生辰之时不远千里来到京中做生意,确实是值得尊敬、值得称赞的人。
他坐在窗前,望着窗下芸芸众生。
京中繁华,随手一抓便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人人只道京中好,可他却看得清楚。众生皆苦,做生意的红火一阵又倒,城北巷中仍有多少无法饱腹的百姓,陛下励精图治,也不过能保证大多数人安居乐业,总有人受苦。
他只知她平安,却不知她到底如何。被封锁住消息的每一日,他都思念着她,如同在心中有把锋利的匕首,一点点凌迟着他的心。
如果一直如此,让他不知晓她的消息也就罢了。
可今日,偏偏还要告诉他,她要入京了。
入京做什么,入京之后,她与他仍是陌路么?从前相隔千里,他尚能抑制,此后同在京城,他又当如何自处?
越是看着兰若,越是想起从前,他也期盼着那个小生命的到来。
祁长渊饮了口酒,不发一言。
兰若瞧着夜色欢喜,万家灯火,千盏灯烛,一手拿着糕点,一手端着牛乳小口饮着。
她心情甚好,道:“等我找到阿娘了,我让阿娘给你酒喝,不要钱。”
她一拍胸脯:“保证你开开心心,什么烦心事都不来。”
祁长渊看向她,“好啊。”
“所以你能不能不要不开心?”兰若吃完一块,挪过来,又拿起一块,“你为什么不开心?我发现了,你过来这里没有说话,和阿娘不开心的时候一样。”
“没有,”祁长渊轻叹:“好吃吗?”
兰若罕见没有被他带着走,认真道:“阿娘不开心的时候,就会来抱抱兰若。”
她放下糕点,主动过去抱了抱他:“你现在开心了吗?”
“不开心的事可以和兰若说,”她眼睛转了转,落在他拿着酒杯的手上,“兰若可以陪你,陪你……借酒消愁!”
祁长渊笑她:“你这么小一个人,知晓什么借酒消愁?你阿娘知晓你会说这样的话么?”
“阿娘自然知晓我聪慧,常常夸我呢,”兰若挺胸,极骄傲的模样:“我可以陪你喝酒的哦。”
“不成。”
祁长渊拒绝了她的邀请:“我还没丧心病狂到让一个孩子与我喝酒。”
“喝你的牛乳,”祁长渊及时递给她:“吃饱了早些回去……”
“……你以为你的功勋很大么?”
燕敬宜立刻道:“朝中立功之人数不胜数,陛下为何独独开口为你赐婚,若不是看在你爹娘那仅剩的一点脸面上,就凭你失踪半年延误了军机,就有的是人责问你!”
这话说得就有些诛心了。
嬷嬷面色变了变,“郡主不能这么跟郎君说话……郎君也是事出有因,并非刻意延缓,况且徐州一事处理得圆满,也都是郎君辛苦之劳,怎能……”
怎能轻轻几句,便将那血泪全都抹去?
嬷嬷看向跪得笔直,半点不曾弯折的祁长渊。
二郎……哎!
燕敬宜摔了杯子,数落了好一阵,祁长渊也只不过是说了几句“此事不急”、“事务繁忙”,便又被顶了回去。
他看惯了母亲这般模样。此时不论说什么都是枉然,定得让她好好发一通脾气,顺心了才成。
等燕敬宜气大约出够了,祁长渊才道:“儿先回去了。”
“你要去何处?”
燕敬宜不让他走,“我已经去了信,请琼儿过来,你同她好好说一说……此事是你意气之下无心而为,你与她的婚事……”
“夫人。”
有女使从前头来,“明恪县主来了。”
“快快、快请进来。”
燕敬宜听得燕琼来了,心中终于顺了些。
祁长渊面色隐有不虞,却被燕敬宜拉着,“阿娘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琼儿生得那样好,又知情识趣,多少男儿求都求不来的好姻缘,你拒了也就罢了。今日你陪陪她,就当为此事道个歉。”
“我不会同她成婚。”
祁长渊开口。
他站直了身子,比燕敬宜要高上不少。此刻那双墨如玉的眸子冷静漠然地看向她,像块无情无欲的顽石。
石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带着些冰冷之意,祁长渊还有着伤后的虚弱,却不掩语气中的决绝:“阿娘,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但儿子的婚事,还请儿子自己做主。”
环佩轻响,脚步声由远及近。
燕敬宜再想发作,在听到这声音时,也只能敛了怒意,看着儿子。
“世子不也是么?”
徐清越缓缓抬眸,指尖在轮椅的木珠上轻抚:“彼此彼此。”
“若是单纯示好,我也不介意多一个对阿莹好的人。”刚从梦中醒来,听到他的声音好像才真正回到了现实。她嗫嚅着唇瓣,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记得了。”
姜馥莹看向他,男人半明半昧的面容与她好像隔了些距离,下意识回话。
她想要坐起身子。刚坐起身,便瞧见祁长渊身侧,被他搬到床头的茉莉花。
小小一朵洁白的花儿,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侵略性并不强的气息,若不去细闻,不会被它强势地钻入鼻腔,只会被它淡淡的香气萦绕,再也忘不掉。
她看了看那花,“这花开得很好。开了几日,我日日瞧着,漂亮极了。”
“是啊,”祁长渊扶着她起身,将鞋袜摆正在榻下,“你若能有它这般茁壮康健,我也就少了许多忧虑。”
姜馥莹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套上鞋袜。
“你这口气……倒像是爹对女儿。”
她说完,闷闷垂首,目光从那茉莉上离开。
换来男人一声笑,按在她掌上的手重了几分。
“我若真是你爹,看到你这副模样定然会伤心,”他道:“然后去将伤你的人杀了。”
这语气莫名打破了一层模糊的屏障,姜馥莹笑了声,正色道:“我爹才不会做那样的事。”
“我自然知晓。”
祁长渊说完,语气郑重了几分。
“你爹娘都是心地良善之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教养出你这样的孩子,我都知晓的。”
姜馥莹抬首,看了看他。
眼眶发热,她怕自己又出丑,再度低下头,却又被男人轻轻捧起脸颊。
祁长渊目光倒映着她的面容,眼眶微红的她像只可怜的小鹿,脆弱又倔强。
“我们黑骑卫要做的,便是护佑大秦子民安定,维护江山稳固,查处贪官污吏,绝不放过一个冤案。”
“你一直忙,我便不敢扰你,不曾亲眼见你,也不能轻易便信了你无事。毕竟你惯来会做戏,有病装无病,无伤却要装作伤重的模样……惹我担心。”
姜馥莹缓缓开口:“那蛊我知晓厉害了,这几日若不是大夫日日在发作前为我封住经脉,只怕我熬不过来。”
“你呢?”
她眉目间都是浓浓的忧愁,“徐清越说,世间此蛊不过两对,一对用在了我身上,另一对……”
“无事的,”祁长渊低声安慰她,像是恋人间的絮语:“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
祁长渊微微后仰,靠在了椅背上,闲适又淡然的姿态。
“只是不知,五郎是否别有用心?”
他的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些不容拒绝的审视与锐利。
“世子要说什么?”徐清越不露形色:“还请明示。”
姜馥莹不在,两人也懒得再装相,做出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祁长渊直起身子,指尖在木桌上轻点,发出咚咚几声。
目光停留在徐清越平和恬然的面容上,他缓声道:“馥莹单纯,有些话她信了,不代表你就能糊弄过旁人。”
“你找燕琼,绝不只是为了寻馥莹吧。”
屋中寂静,饭菜渐渐凉了下来,扑鼻的香气泛上了几分油腻,残羹冷炙摆于桌面,却无人理会。
“世子说话这般有底气,怎么,”徐清越不疾不徐,开口道:“世子就这样了解我?”
“我不了解你。”
祁长渊淡笑:“但我了解燕琼。”
指尖在桌面上停住,体态安闲,好像两人不过是饭后话些家常,不曾有过半点机锋。
“脸面、名声、家族的荣耀……只有切实的利益方能打动她,”他声音缓缓:“她生在皇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能被五郎说动,真是稀罕事。”
徐清越不卑不亢地回视着他的双眸,目光沉静:“县主也是女子,应当理解一个女子失踪在外寻不得会有何种情状,对她来说,不过帮个小忙。”
“五郎倒是将此事说得太轻了。”
祁长渊不理会他的话语,淡声道:“她好面子,早先与我撕破了脸皮,如今记恨馥莹还来不及,如何会帮你这个非亲非故的徐家五郎,寻一个她并不待见之人?”
他唇角勾起些弧度,端量着眼前之人因为自己之言产生的细微变化。
“五郎给了什么条件,又想要什么?”
“——或者说,燕琼想要什么?”
祁长渊步步紧逼,不带丝毫犹疑,没有给人喘息之机,立时又道:“很奇怪,怎么五郎前脚刚离开寿昌伯府,那样大的窟窿后脚就被填上了。徐大老爷应当不曾借给他们那样多吧……这可不是个小数字。”
徐清越静静地听祁长渊说完,饮了口茶。
半晌,他垂眸,道:“世子既然自称了解县主娘子,那她想要什么,世子应当是知晓的。”
“阿娘想要的,我都会尽力奉上,”祁长渊最后道:“只是此事,还请阿娘少操些心。”
他转过身,赶在燕琼来前离开了。
在黑骑卫待了许久,与他身边的无忧无尘也打过几次交道。更别说他入黑骑卫许多年,只怕从十来岁就开始过那等刀尖舔血的生活。
她知晓他家中的情况。从前或许不解他为何那样疏淡冷然,如今却明白,在他那样的家庭中,只怕一句关怀都难得。
他看似出身富贵,却连一个知心人都无。除了身边的随从属下,没人在意他心中想了什么,是否开心顺遂。只会有人耳提面命告诉他,要他为家族谋得荣耀,要他在父亲面前争气,事事胜过他的庶兄。
兄弟相残,在他们这样的府中似乎并非稀罕事。
他没有朋友。黑骑卫统领的身份也容不得他交朋结友,黑骑卫是陛下的私卫,有多少不能于人前说的事与机密。他无法与旁人一样过寻常富贵郎君的生活,少有轻松惬意,什么都不想的时候。
她以前不理解一个高门郎君,怎会怀念在她家中那段清贫,甚至于说贫穷的生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哥儿也要学着生活做饭,从不知柴米油盐贵的郎君也得学着喂鸡喂鸭,甚至为她染指甲揉腿。
如今却也渐渐明白。
换做是她,她也会怀念那段虽然忙忙碌碌,却充实恬淡的生活。
没有人教过他如何表达爱意,他总在学习、模仿着所见旁人的爱。话语不过是表达的方式之一,他为她所做的,比他亲口所说的要多上更多。
姜馥莹都知道。
她轻轻一叹,微微环住了他的腰际。
靠在他的肩头,目光垂落在小腹之上。
世事难两全。
高贵如祁长渊、燕琼,富贵如徐清越,都不及她一个农女来得快乐。
那她的孩子呢。
第53章 第53章
祁长渊与她一道入眠。
他平日里最爱躺在她身边,便是什么也不做,只感受着怀中人传来的温热也能安然入梦。今日将她抱在怀中,唇角上扬带着某种满足的惬意。
若她回头,还能看到他微亮的眼瞳。
他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拍着她的肩头,直到她沉沉入眠,才下了榻。
他出门,许多人还不曾睡,时辰尚早,无尘见他出门,意外道:“世子不睡么?”
真是稀奇事。这些日子因着姜娘子在,世子白日里再忙,夜里还是会与姜娘子一道入眠的。全然不似往常那个一忙起来不眠不休,怎么劝也公务为先的人。
祁长渊略一颔首,然后道:“你可知,小孩子出生,需要准备什么?”
话音方落,他才又反应过来,调转话头:“……还是先告诉我该如何照顾怀孕的妇人罢。”
她并未应答,下了山,眼前霍然开朗。山下茶摊一小厮模样的年轻男子正打着瞌睡,半点不觉时辰过了这许久。
听着轮椅声响,他猛然惊醒。
“——郎君!”
姜馥莹无意再探查旁人家中主仆之事,将徐清越交予其仆,随口道:“你的药中木槿加得太重,还少了三钱云华,半钱鸢尾。是以只有缓解清补之用,并无解毒之效。”
她是理解这等大户人家所用药的。阿爹曾说过,这等人家的主子都金贵,所用药物俱都性温、性平,不似他们这等用药大胆。
“你是何人!可知鸢尾有毒,怎的要害我们郎君不成,竟诓骗到此处来了……”
“长福。”
燕琼罕见地面露仓皇——她甚少有过这样毫无把握的时候,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可怖的祁长渊。
祁长渊此人看起来冰冷,其实端方有礼,哪怕不对旁人假以辞色,但最基本的礼貌和世家风范半点不错。
他这般冷眼相待,像是看穿了她。
——看穿了她心底所有的污秽。
“祁长渊,你怎么对她说话……”
赵润怒气冲冲开口,却被祁长渊扔来的东西惊骇住了心神。
“伯爷在担心县主之前,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家的丑事会不会被上报京城。”
他开口:“徐州这一亩三分地,赵伯爷称霸王也许久了,多少人盯着伯爷的错漏,伯爷自己不知么?”
可事到如今,竟然一道回了来,还能让门房用“亲密”二字形容两人。
……
徐二老爷大手一挥,让门房出了去,细细吩咐了亲信盯住二人,又被告知平南侯世子乃是黑骑卫统领,生性警惕冷淡,周遭又都是黑骑卫的精锐……他们如何能盯住。
“大哥,我就说了要及早动手,你总是说慢慢来不着急,现在好了,你轻视一个女人,谁知人家竟有那么大的能耐,咱们还没送去,人家自个儿巴巴地抱上大腿了!现在人家说不定已经——”
“现在急也没用了!”
大老爷抚着胡须,“本来此事不是大事,随便寻个时机做得干净些也无妨。可如今你鲁莽行事,只怕早已打草惊蛇让人发现了端倪……你还不谨慎些!”
“……只有她一人不足为惧,可有一个平南侯世子……那就棘手了,”大老爷沉声道:“万不可轻举妄动了,收收你的脾气,以待来日之机,等我们的人先行探查清楚再说。”
“以不变,应万变。”-
日前。
“什么以不变应万变,等待他们的下一步动作,”姜馥莹摇头:“这不就是坐以待毙么?”
两人坐在一处,却不曾靠近些许,客客气气的,不见半分曾经耳鬓厮磨的痕迹。
“硬要说的话,也是这样。”
祁长渊听她说话,开口带了几分笑意,又思及她那夜之语,心下一叹:“那日行刺之人招不出什么,他们也不知晓多少内情,只描述了当日买凶之人的轮廓。黑骑卫勉力搜寻数日,最终也只能推测出几个方向。”
屋中,桌面上放着徐州雁城城内的平面图。
“他的方向决计不是往城外走,瞧着行动应当也是生手,不知隐藏踪迹,被那几人瞧了见——他那方向,有两条大的巷子。”
“一条是徐州刺史,方家所在的知春巷,另一条,是徐府所在的和阳巷。”
祁长渊垂眸:“倒也并不一定便是他们,但正好,这两家本就在黑骑卫重点关注的名单上。”
姜馥莹微微抬头:“重点关注?”
“我是不是还不曾告诉过你,我来徐州,是奉了陛下密旨,彻查此处的?”
祁长渊走到她的身旁,为她倒上热茶:“徐州藏了贼寇那样之久,兵器、人数,俱都赶上了军营规制,偌大一个徐州,不止军中出了问题。徐家是徐州首富,手眼通天,方家是徐州刺史,监察官员。徐州一事下马了那样多人,可半点不曾影响到徐、方两家的位置。”
“你不觉得,他们太干净了么?”
祁长渊的视线垂落到那两条巷子,“寿昌伯爵府是不干净,但是对比这两家来说,只怕已经是收敛的了。”
“这是我与馥莹,还有你之间的事,与我娘无关。她能不能接受,会不会接受,不需要县主关心,”祁长渊长剑一横,“顾念你我幼年情谊,给你留些情面。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至此便做陌路人吧。”
他收剑回身,转头便离去。
“长渊!祁长渊!”
燕琼眸中带出了热泪,“怎么能,你就为了一个农女,就此放弃你唾手可得的所有么?没了我,你娘如何能安心,你那庶兄,你的姨娘,还有你那唯利是图的父亲,谁还能比我更懂得你!”
她上前几步跟上祁长渊,紧紧拽住他的衣袖不放,“你我才是最相配之人,不是吗?我们都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身上都肩负着那样多的东西,可她呢?她懂你么?平南候世子的夫人是一介毫无背景,毫无家世,除了容貌一无是处的农女——多么可笑!”
“只有我,只有我懂你的不容易,你的日日夜夜如何辛苦,你是如何如履薄冰……”
“……只有我才能给你你想要的!”
她声音有些嘶哑,手中的衣袖揉出了褶皱,一如她被揉碎的心。
而祁长渊只是收回手,拂袖,抹平那不堪的痕迹。
“你当真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偌大的徐府并未因为清山居的小小闹剧产生波澜。
福山居的小厮来回了话,大老爷把玩着玉石,沉吟道:“知道了。”
徐家大老爷掌家十年,自有些威严在身,他一发话,原本有些嘈杂的正厅俱都静了下来。
“世子不在府中,你有什么要说的?”
他看向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徐家二老爷同他生得相似,人却圆润虚胖几分,瞧着平白多了几分滑头。
徐清越叫住他,微微转过头,看向姜馥莹。
“娘子知道这是何毒?”
名唤长福的小厮皱了满脸,“这毒可是……”
“见郎君脉象与身上所显化之迹象,略略猜测几分,”姜馥莹并未说得太绝对,“若有说错,便是我医术不精,胡乱卖弄:千夜此毒毒性强,爆发快,短时间内便能让人毫无知觉甚至丧命。可只要熬过了最初一阵,后续清毒并不很难。鸢尾是有毒,但药性相调和,或许有清毒之效。”
姜馥莹不想再多纠缠,方才一句提醒不过是见他面善,又见小厮都这般轻慢主子,随意开口而已。千夜这毒罕见,难以调配,从前也不过听阿爹提过几句。
他能中这样的毒,想必其后并不简单。
不过这都同她没有干系。
徐清越静默地坐在轮椅上,长福一扫方才忿忿又惫懒之色,压低了声音:“郎君,她说得……”
“都对。”
男人闭上双眼,任光亮打在脸颊。
须臾,他睁开双眸,露出那浅色、如同澄澈湖水般的眼瞳。
女子背影越行越远,徐清越攥紧指尖,再未出言。
她的气息,她的习惯,她偶尔会有的娇嗔模样,生气的、伤心的……
即使不曾亲眼见过,也在脑中无数次构想,早已深深刻在了心底,只待亲眼得见。
见到她的第一眼,似乎脑中的那些虚幻的、飘渺的云烟都变成了具象化的表现。
只是她不愿同他相认。
那双漂亮的眼睛低垂着,像只翩跹的蝶。如今这双眼瞳却盛着盈盈水渍,带着最引人怜惜的红痕。
“你一定要我将所有事情都说得那么清楚吗?”
泠泠碎玉般的声音,以往会在他的耳畔柔柔低语,如今,却变成了声声质问。
“成婚那日,你没来,阿娘那样难过,还是撑着笑送走了所有宾客。你明知道那是我的生辰。”
姜馥莹推开他,站直了几分,
“桐花来回跑得满身是汗,还摔了一跤都不敢告诉我……最后问来的,是你径直抛下人走了的消息。”
“你是想起来了,对不对?想起来了,便觉得自己这个世子之位有多么高高在上,我区区一介农女,不过是你的一段露水情缘?”
“馥莹……”
祁长渊眼尾泛起了红,像是墨玉染上朱砂,“并非如此。”
“我等了你几日,想等来一个解释,哪怕只是冷冰冰地,说句你就是厌恶我,不愿同我成婚。”
姜馥莹声音隐有哽咽,“……罢了,我不想说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与县主郎才女貌,多好的一对佳人,莫要辜负了她。”
她转身,意欲往存仁堂去。
“馥莹!”
掌心被另一只曾触碰抚摸过的大掌紧紧包裹,指尖酥麻。
“我从未说过……”他声音中似有迟疑,半晌,用上了更加坚定语气:“我从未说过不想见你。”
“我知晓你心中怨我,可当日前朝余孽仍在作乱,一日不清便不知会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我只能遣了人先去寻你——”
他声音一轻。
姜馥莹回过头,带着几分轻嘲。
“世子还有什么话吗?”
牵着柔嫩细腕的手一寸寸松开,身上似有千金之重。
……
——姜馥莹曾对他说阿爹告诉她,再深重的疼痛,也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化,很难再回忆起当时之痛-
雁城。
“姜娘子,账算好了吗?”
姜馥莹猛地从回神中抽出,扬声回应:“就快了!”
听说她要走,桐花哭了一夜,第二日肿着眼睛来陪她收拾东西。姜馥莹看着这个陪她长大了的妹妹,心中一阵柔软。
刘财生并未多言,只是沉默着帮她加固了家中的门窗。
此中笑泪自不必说,姜馥莹独身出发。行了三日,赶在年前入了雁城。
“祁长渊,”他出声:“能否……让我再见她一次。”
心脏在胸膛缓慢跳动,某种强烈的预感告诉他,他与她此生,似乎就到此为止了。
祁长渊回身,望向他。
“她现在不宜见血腥,也不宜动气,你知晓的。”
他语气平缓:“因为你,她时常梦魇,精神早不如从前了。我虽不会拘着她见你,却也不想她与我们的孩子因你,受到半点损伤。”
“想来徐五郎善解人意,洞察人心,能明白祁某初为人父的感受。”
徐清越忽地失力,靠在粗糙的树干上,背脊生疼。
千年,千年。相爱之人方能相伴千年。
他和姜馥莹,不过是镜花水月,南柯一梦。
第54章 第54章
姜馥莹将酥糖塞入唇中,轻轻咬着。
这糖酥脆,吃下去满口生香,热的更好吃。
知晓她确实爱吃这个后,祁长渊每日从府衙回来,都会带上热腾腾的一包。
姜馥莹嚼着糖,看着桌上那碗黑漆漆的药汁。低眸沉思许久,直到它从滚烫变得冰凉,药香彻底消失殆尽,只剩下无尽的苦。
她坐在桌边,从晨起自己去熬了药便坐在此处,看着这碗汤药,想了许多。
好的、坏的,快乐的、痛苦的。
过去、未来。
好像能从这碗汤药里看到许多不同的日后。
黄昏笼罩了一层薄纱在阴冷的林间。
昨日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深山中枯叶泥土的腐烂气息愈发深重。面前的路越来越窄,眼看着走不通了,马却还乱跳着往前。
不知跑了多久,她被风刮出了眼泪,此刻也不敢落下,眼睛睁得大大的,只盼一会儿摔跤时不要头先着地。
对,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要镇静下来。
现在只有自己了。姜馥莹略略回头,看着马儿屁股上那根羽箭,也不敢贸然拔除,又怕再惊到它,又怕自己还没摘除箭,便会被马甩下。
她大口喘着气,紧张到手指一阵阵发颤,浑身瘫软。但她仍旧支撑着,两手手腕十指都拉着缰绳不敢松手,磨出了红痕、破了皮、出了血。
深山之中无人往来,没了路,野蛮生长的高树与低矮的灌木阻碍了马的前进,速度减慢,马焦躁地甩着比姜馥莹手臂还粗的尾巴。
她以为马会这样慢慢停下,心下一喜,又在下一刻被马直直撞向树的举动吓得心都悬了起来。
它抬高腿,在林间跳跃,箭矢给它造成的疼痛让它焦躁不安,它一遍遍寻求着外力想要将箭矢拔下,可树木不会帮它取箭,只会让它背上的人吓得更软。
眼看着它要用尾部斜撞上去,姜馥莹死死咬着唇,尝到了一股血腥味。
“馥莹!”毕竟自家已经有个姐姐,姐姐是什么样的,他还不知道么?
姜馥莹配合地拿了糕点,说:“叫姨姨也没错,叫姐姐我也高兴。不过只怕这个姨姨叫出口,过年我就要给红封了罢?”
郑掌柜和王氏俱都笑开,郑掌柜道:“你这孩子年纪这么小,给什么红封。我们这里还未成婚的都不给,你还能再等等再摆长辈架子。”
姜馥莹面上未动,笑意仍旧盈盈动人。
王氏细腻许多,拉了拉郑掌柜。
小娘子身上仍旧穿着素服,显然正在孝中。此时提什么成不成婚的,有些太不忌口了。
郑掌柜也是明理人,“哎哟”挠着头,“是我说错,哎呀,你个小娘子我同你说成不成婚做什么。”
医者仁心,姜馥莹所见到的绝大多数医者在医术精湛的同时,也因为见惯了生死爱恨,心中通达。
她一笑:“不妨事。说来也不怕你们笑话,我原也是有过亲事的。”
她话少,平日里都是闷头做事。旁人同她搭话,她会笑意盈盈地应声,却少有自己开启话题的时候。
或许是今晚室内太过暖和,大毛趴在她腿上,姜馥莹摸了摸她的头发。
白日里所见到的身影像是根针扎在她的心里。
她以为自己释然了,可方才混乱的梦境告诉她,或许她还需要一些时间。
王氏看着她:“那……那这亲事呢?”
她可不像成了婚的模样,明显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姜馥莹唇角轻扬,“死了。”
“……啊?”姜馥莹垂了垂眼眸,轻轻叹息一声,下楼端了姜汤,叩响了祁长渊的门。
“喝了吧,”她道:“我看着你喝下。”之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亲密的姿态,那夜潺潺溪水边,那样的舔舐与迷乱,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厮磨。方才不过是用齿尖轻轻碾磨,连半分痛都没让她感受到。
只有痒、麻,还有说不清缘由的狂乱心跳。
姜馥莹咬着唇,眼睫剧烈震颤着别过头。
今日、今日如何能与当时相比。当时那是……
当时两人历经生死,她心神未定,又怕又饿。而他重伤之下旧伤反复,发起了高热,几乎濒临死线。
姜馥莹不可能对一个伤者疾言厉色,也无法在自身冰冷的时刻,推开一个热烘烘的火炉。
可今日。
他嘱咐完,祁长渊请人将他送出去。
因着姜馥莹,他此前甚少注意到大夫医者等人。大多数时候,他们黑骑卫在浴血之后,这些人会默不作声地来,又在诊治之后安安静静地去。
姜馥莹人和气又漂亮,住在这里的时候,无论是大夫还是那些黑骑卫,都很喜欢她。
就连平日里话不多的大夫,也怕他对这个年龄不大的娘子不耐烦,在她难熬的时候惹她伤神。
可他才不会。
他知道他在众人眼中很有些不近人情,在某些时刻,甚至让很多人胆寒。
祁家上下并不一心,朝中诸事纷纷扰扰,他若不如此冷硬,如何御下。
只有对着她,他才能卸下些什么。世事纷扰都与他无关,他只要她一个。
热水已经备好,祁长渊将手上早已凉了的巾帕放下,准备将她抱去浴室,换侍女为她洗漱。可方一动弹,却被一只滚烫的手抓了住。
榻上的人拧起的眉头都泛上了淡淡的红,她双眼仍旧紧闭,手却不肯放开。
察觉到身畔的人要走的意图,姜馥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抓住了那个让自己安心的气息。直到掌心紧紧贴住了坚|硬的腕骨。
她不止是抓住了。
细白的指尖像是害怕他的逃离,轻轻地,如同鸟儿的羽毛一般轻盈地,不安地轻触着他的肌肤。
带来了微微的痒。
他从未觉得自己这样敏|感过。耳边尽是她的呼吸,眼中只余她紧抓不放的手指。
姜馥莹眼睫挣扎了几分,到底还不曾睁开,应当是睡梦中迷蒙了意识。祁长渊顿了顿,低身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不梳洗么?”他低声道;“你不是最爱干净了么?”
沉沉的嗓音落在耳畔,没有换来半分松懈,反倒是确认了人就在自己身边,紧闭的双眸动了动,指尖更用力了些许。
祁长渊知道,她在忍受着难耐的蛊。
那日蛊虫入体不过一瞬,敏锐的他便发觉了身体的异常,片刻后,他将其剖出了自己的身体。
但那感受他感受到了。他能明白她如今的难熬。那样的滋味,饶是再意志坚定的人,只怕也忍不住弯下脊梁,讨来一份母蛊的恩赐……他不敢想象这样的苦楚放在她的身上,会有多么难忍。
已在体内扎根了三日的蛊虫,发作起来只会比他那日更加狂躁。
可她咬紧了牙关,硬是不愿泻出半分脆弱。
姜馥莹脑中混沌,意识迷蒙,她甚至还未曾睁开双眼。只能尽自己所能,汲取着所有能让她安心的东西。柔软的五指包裹着紧实的小臂,她紧握不放,如同方才死死抓着那匕首一般。
她仍旧被抱在怀中,男人灼热的气息再一次扑面而来,木簪抵在后腰,在她的脊背上缓缓上移,木质的硬度与掌心的软对比鲜明,几乎让她的意识都全然跟随着这两番触碰,微微战栗。
姜馥莹如今觉得发热的不是祁长渊,而是她了。浑身上下无处可挡的热意泛上脸颊,方才被齿尖碾磨过的侧颈更甚,热度退却后瞬间冷却的凉衬得那热度更烫。
重心不稳,她的掌按在男人的肩头与胸膛,微微俯身而上的姿态更显旖|旎。室内忽地多了几分暧昧,明明已经关好了的门窗此时又传来几分响动,像是被风拍打着轻轻颤抖。
姜馥莹低声道:“你做什么?且松开我,若是还发热,我去给你煮药……”
“不要那药,”祁长渊微热的额头仍抵在她的颈窝,请嗅着独属于她的气息,锁骨上落下轻吻,“太苦。”
“苦……也要喝。”
姜馥莹有些恍惚,此刻情态如何能完整地吐露出词句来,能勉力维持着思绪就已然让她精疲力尽,她无法抵抗一个自己曾深深心动过的男人这样亲密又粘腻地接触。满心满眼地被珍视依恋,无比地缱绻让她心头轻晃。
没有更多的思考,纯粹是下意识地答复,她恢复了些镇定,轻轻推在他炙热的胸膛,掌下触感明显,细腻的皮肤纹理下是结实的肌肉,带着微微的硬。
“你不能这样……抱着我,”她吐词有些艰难,脸上的热意更甚,目光游移,半晌换了个借口:“这样会着凉。”
……总得先将衣服穿上。
这样衣衫不整的,像什么样子。
太……这也太不像话了。姜馥莹目光垂落,借着屋中仅剩的半点光亮再一次全全看清了他。男人发丝垂落在肩头,因着头靠在她颈窝的缘故,肩颈处的线条拉长,几乎能让她看到他的背脊。各处的伤痕在微黄的烛光下泛着些白,横亘交错着在原应无暇的身体上,只一眼,便好似自己身上也泛起了疼。
“你关心我。”
男人缓缓开口,听不出话语中究竟包含着怎样的情绪,只见他轻轻抬首,眸光微晃,带着点点烛光的映衬和她的身影,抬起了脸庞。
流畅的下颌比前些日子更加瘦削,本就锋利冷峻的五官又平白染上了几分寒霜,只有暖色的烛光远远摇晃,洒落在他的侧颜,不知能否消融那深寒冰雪。
姜馥莹几乎在他眼中晃了神,他眸光清淡,却像是因着她的身影泛起了亮光,如同……幼年救助过的小猫小狗,给了吃食庇护,便会一直跟随在身后,玉石般的眼眸此后只会注视着这么一个人,怎么也赶不开。
她下意识摇头,又点头,声音有些弱:“……你是病人,我本就该……”
“嘶——”
她倒吸一口凉气。耳尖传来轻轻刺痛,像是被人含吮住,齿尖比方才更加重地要
后颈处一直缓慢按揉着的指尖忽地加了力度,将她微微朝怀中按去,透着强势的意味,不容置疑地占有、掠夺。
常渊当初还在姜家的时候,瞧着一片和谐,其实私下里并不爱喝这些带有刺激味道的汤药,无论是治伤的还是这等姜汤,他皱着眉头喝下时,那本无神的双眸都会皱起来。
后来姜馥莹发现,他喝药得她亲眼看着。若是要靠自己自觉,他宁愿硬撑。
姜馥莹站在门前,还湿润着的发丝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气,许是刚沐浴过,身上那股淡香又缠绕了上来,像是盛放的花儿成了精,一遍遍引人遐思。
祁长渊闭眼喝下,那股辛辣钻入喉头的时候习惯性地皱了皱眉,换来姜馥莹几分柔和的笑意。
“好了,你也早些睡吧。”
姜馥莹想了想,“今日还是多谢你。雨不小,我若是一个人,不知何时才能……”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
祁长渊低眸看了她一眼,喉头轻滚了滚,“睡吧。”
姜馥莹看着他关了门,像是不欲同自己说话一般,与白日里怎么都要黏在自己身后的人截然不同,瘪着唇瞧了一眼闭得紧紧的门,回屋睡去。
夜深,她听见些响动,但是白日赶路确实累着了,动了动眼皮,不曾睁开眼。
两腿内侧的地方被马坚硬的鬃毛磨了半日,方才洗澡的时候就看到红了一片,有些地方隐隐有些泛青,只怕明日还有得受。
她翻了个身,暗道明日天气若是晴朗,定不要再骑马了,走路痛脚,骑马痛……
……
她睡得很熟,是祁长渊的敲门声将她叫醒的。
“先去用些早饭,”见她醒来开了门,祁长渊道:“昨日的衣服给你烘好了,一会儿换上。”
“……何处的衣服?”
姜馥莹还没睡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果然昨日磨红的地方此刻仍在难受,走路都带着生疼。
痛意让她醒了几分,睁着水盈盈的眸子看向祁长渊。
祁长渊指尖在门框上轻点了点,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却极好地掩饰了心中那一抹焦躁,随口道:“你昨日晾着的。这样的天气阴干穿着会难受。”
姜馥莹睁大双眼,“你烘的?”
祁长渊默了一瞬,点头。
他没有要邀功的意思,但在看到姜馥莹忽地红了的脸颊时,还是有些怔然。
“……”姜馥莹有些说不出话来,女子的衣裙,里头还有些小衣之类的,昨日晾在后院托老板娘照看着,却不想会被祁长渊拿去烘干。
难不成这孝,是给夫婿守的?
王氏和郑掌柜对视一眼,只听她道:“这孝是为我阿娘守的。”
两人还没松口气,便听她道:“但我阿娘说,要我随性而为,不必顾念太多。掌柜的若有好的人选,自可说与我,待我出了孝定要好好成一婚事。”
“这也……”
王氏有些错愕,不曾想在她眼里乖乖巧巧的娘子竟在夫婿母亲去后这样快就寻……新的夫君。
也太、也太……薄情了些。
姜馥莹漂亮的眼瞳映着炭火的热意,“天下好郎君这般多,自来寡妇不愁嫁,我再寻一个,又有什么不好?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日后有人互相扶持体谅,也算有个伴。”
郑掌柜比媳妇儿反应快,拊掌大笑:“你这娘子倒有意思,同寻常姑娘家大不相同。”
姜馥莹睁开眼,看向声音的来源。
泪水唰地掉了下来,他三两步跃上马,靠在她的身后,将她拢入怀中。冰凉的身子不可控地震颤,胸膛剧烈起伏着。
来不及说更多的话,祁长渊回首,折断了那根箭矢,只留了短短一截在外,可它已然受惊发狂,即使祁长渊一次次安抚,仍旧焦躁地想要甩下马背上的人。
“得救了吗?”
姜馥莹吸着鼻子,弱弱开口,声音中带着些鼻音。
她不清楚如今局势,满心以为自己得了救。
直到鲜血蔓延到了她的后背。
她一愣:“你怎么……”
方才他明明占据上风不曾有伤。
“不止一拨人,”祁长渊低声咬牙,“方才追你时,我遇见了另一批人,勉强甩掉。但也正往此处来。”
他身上的旧伤隐隐作痛,一番缠斗加之追马,气血上涌,“……比方才那些,要精锐得多。”
“不能骑马了。”
祁长渊当即道:“下过雨,痕迹太明显,加之它受惊……你抓紧我。”
他调转了马头,只待抱着她弃马,姜馥莹哆嗦着指尖将自己与他再度绑紧,密不可分。
无忧推开门,自来沉稳有素的他也乱了方寸,手中拿着药碗,气喘吁吁。
祁长渊抬眸,看着自外面射来的日光。
“世子,”无忧面露难色,似是不忍,终究还是道:“姜娘子熬了,熬了活血利水的药……有堕胎之效。有身子的人,是万万用不得的。”
祁长渊叮嘱他悉心照料着姜馥莹起居,他照例检查娘子用药,不想却发现了这些。
药碗空空,只余药渣,泛着苦涩的气息。
“厨房的人说,今晨的药是姜娘子自己熬煮的。”
许是说了第一句,接下来的话便也没那么难以启齿。无忧说完,才发现祁长渊异常地平静,像是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逆着光,他看不清这个自小跟随到大的世子大人的面容。
却能从他寥落的身影里,看到浓重的哀伤。
“……她得多疼啊。”
良久,祁长渊缓缓开口。
他转过身,将那剑穗挂在剑柄之上,再未发一言。
第55章 第55章
大秦治安本就还算安定,山匪水贼之类少有。姜馥莹阿姝二人取了行囊,花钱买下马车,一行往北方走。
姜馥莹的外祖原是冀州人。她虽从未见过他,但听阿娘说过不少冀州的风土人情。听闻那里地广物博,民风豪迈,又不似徐州多山,需得翻山越岭。对她这种腹中有个小小孩儿的人倒还算好。
两人走走停停,阿姝倒也坦诚,告诉她,当初在立功救出姜馥莹后,她就彻底脱离黑骑卫的束缚了,一早便就是祁长渊养给姜馥莹的私卫。此后唯一能命令她的人,早已是眼前这个清婉娘子。
姜馥莹稍有错愕,倒也明白祁长渊的心思。对阿姝笑笑,二人结伴而行,路上也不算无聊。
两人行得不快,行了半月,终于到了冀州地界。今年太阳毒辣,早早就热了起来,最近更甚,姜馥莹打算再行几日便寻个小镇子住下,等到天气转凉再行。
小镇子不曾寻到,却遇到了一个意外。
阿姝驾着车,姜馥莹坐在车里,探头问道:“热不热,进来歇……”
“娘子你瞧,”阿姝为她指了指,“那儿是不是有人啊?”
她少有停歇。一是怕正过年时入城不便,二是只要一闭上眼,从前那些同阿娘在一处的、同他在一起的时光就浮现在眼前。
她毕竟年轻,说不上拿得起放得下,心中总有个模糊的身影盘旋,叫她不得松快。
姜馥莹还需要一些时间放下他。
雁城繁华一如从前的记忆。
她身上带着银钱,原想在城里先租赁一间小屋先住下,谁知雁城寸土寸金,便是最小最破的院子,也要花上她不少银子。
姜馥莹还没那么阔绰,只好另寻住处。
她循着记忆,找到了当初阿爹带她们母女远走时折价而出的药堂,直到过了去,才发现连门牌都未变,还叫“存仁堂”。
泪水似乎盈满眼眶,存仁堂掌柜的瞧着一模样俊俏、身着素服的姑娘竟这般站在药堂门口,唬了一跳,生怕是那些去了家中亲人来讹钱的。
姜馥莹识得字,会算账,做事也算利索。加之药材之类俱都熟识熟知,虽说看诊之类差了些,但也是个不错的苗子,掌柜的瞧了瞧,便给收下了。
掌柜的姓郑,夫人王氏,有两个孩子。药堂里有一先生,三两学徒,都是厚道人。姜馥莹宿在药堂后头的小屋,住了几日,也算相熟。
她正拨着算盘管账,王氏从厨房探出头,叫她一声:“好了没?”
相处几日,王氏很喜欢这个乖巧能干的小娘子,说话时音调都没有吼自家孩儿那般高。
“好了好了,”姜馥莹从她那里拿出些钱来,“要买些什么菜?”
药堂管吃管住,她也就多帮着做些事。
王氏想了想,“入了冬也就是些萝卜白菜,旁的你看着买些吧。哎,买斤豆腐回来今天煮汤可好?”
姜馥莹弯了弯眉毛,提上菜篮出门。
越是快到过年,置办年货、出门采买的人便越多。姜馥莹原先在村里,除了赶集的时候,何曾经历过这样人山人海的景象,她顾不得体面端庄,同身旁所有出来买菜的娘子一样:“——这斤豆腐我要了,我要了!”
她护着满当当的菜篮往回走,清点着自己还有多少东西要买,自己又还有多少银钱,能在这个物价高于乡里好几倍的雁城生活多久。
姜馥莹算得专注,从小巷中随着人流挤到了正街。
她只好两手交护着脆弱的豆腐,保护它不被挤碎。
“让让——都让开——”
有官兵从远方喧哗处高声呼喊,手执刀枪,厉声让拥挤的人潮硬生生从中间开出一条道。
姜馥莹抬高脖子,看向原处。
姜馥莹垂眸,神色略有黯然。
“忍一忍,”徐清越碰了碰她的肩膀,“我晚些时候让孟叔打理出别院来,你我明日便去那里……他来徐州对外宣称是养伤,县主说是陪她一道来的,真假暂且不论,但他朝中还有职位,不日便会回京,在徐州待不了多久。”
徐清越似是张开了他的护翼,将姜馥莹完完全全归拢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不要怕。”
……
午膳,祁长渊自然也在清山居用。
姜馥莹被迫同席,三人坐于圆桌之侧,各自用着午膳。
“阿莹,”徐清越开口,“你爱吃的排骨。”
姜馥莹略弯眉眼,小口吃着。
“听闻江娘子还为五郎定制了食谱,日日食疗,可还有用?”
祁长渊好似家常闲话,施施然开口。
“阿莹用心,自然是很好的。”
徐清越为姜馥莹盛了汤,“阿莹,你再喝点汤,上回盐重了,你都没动几口。”
祁长渊眸色微凝,看着姜馥莹面色并无不满,知晓这不过是二人之间极常见的一幕。
筷子在掌中印出深深的痕迹,他听见自己道:“那江娘子,可愿为我也定制一份?”
姜馥莹抬眼,与他对视一瞬。
她放下排骨,略作思索。
“多用些辣椒吧,”她语气稀松,“烧一烧凉薄之心,说不定何时就好了。”
“就没有旁的了么?”“五郎这是在说笑吧,”燕琼放下茶碗,“我的烦心事,徐五郎如何知晓?”
徐清越淡淡抬手,身后的年轻侍从将什么东西从怀中掏出,递与她身前。
铃兰得了她的眼神,接过。
“娘子,这是……”
铃兰跟着她多年,也算见过风浪。可在看到这几张纸的时候仍旧止不住错愕,微微愣神。
燕琼伸手接过,指尖触在纸面上,只一瞬间的轻颤,她立时抬眸,看向徐清越。 她能想到的东西一应俱全。“没多久,”徐清越拿起书,“我还没看完这篇诗,你还能再睡会儿。”
听他说到诗,姜馥莹面色沉了沉,她看着院中,一片春日祥和的模样,轻声道:“……今日里你们宴席上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
徐清越合上书本,坐到了她身旁来。
“我们徐家世代行商,我虽残废,但也算是半个商人。”
他开口,望向姜馥莹。
“商人,就得有舍有得,我可以教你。”
他少有这样的时候。明明是笑着的,也不曾逼迫,却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威势,“可你总得告诉我,方才,你想到什么了?”
姜馥莹移过视线,并不太想回答。
“都是过去的事了。”
“郑掌柜说,你曾经告诉他们,你有一亡夫……?”
徐清越试探开口,“可是与此有关?”
想起那日有些负气之言,此刻只觉得当时行径幼稚,又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在她心里,确实和死了没有差别。但人又到底是活着的,总不能指着那个活人说,他就是你口中那位“亡夫”吧。
姜馥莹斟酌着措辞,想了许久。
事情早已远去,她也已经放下了。不是不愿告诉徐清越,他人品可靠,不像那等会对她的过往指手画脚之人……她只是还没想好要如何说。
怎么说她的曾经呢?
她不想诉苦,也不想就轻轻几句将过往揭过,只因那些日子的幸福是真的,苦涩也是真的。泪水和欢笑一同构成了她的如今,姜馥莹不能抹去任何一段。
祁长渊那表现也不像是认出了自己的样子,那位县主不曾见过自己,他们来徐家也不过用个饭的功夫,只要今日不出岔子,日后避着些,等他们离开雁城,她仍旧可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徐清越见她模样,知道有些事情不好开口,缓声道:“若是不好说,便不说了。”
他伸出手,“进屋去吧,外头冷。我教你写方才的那首诗……”
姜馥莹刚松了口气,长福便进了来。
瞧见她,罕见笑了笑,低下身子,同徐清越低声说着什么。
“知道了。”
徐清越让长福先离开,他声音无奈,面上的笑也浅淡了几分。
“世子养伤,日后便都住在我徐家。”
这就是天然为她而准备的牢房,一个让她能待在其中,感受不到时间流逝的牢房。不知道准备了多久。
他也知道,她对医术其实淡淡,于是就在暗室的一角,还放着她打发时间爱做的针线与……酒。
一看到酒,几乎就能想起方才被徐清越强制性喂下的酒液。
那所谓的蛊,应该也是当时进入她身体的。
她有些失力。
暗室中看不到天色,外面的房间被人看守着,一靠近发出声响,就会有人警觉发问:“姜娘子,有什么吩咐吗?”
姜馥莹厌恶地想要干呕——她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更因为那不知在体内何处的蛊虫感到恶心。
以及那些被心中认定的好友背叛的哀伤、识人不清的自责,甚至还有对当年往事的质疑……一大堆事堆积在脑中,沉沉地压着她,半点喘不过气来。
这一晚发生了太多的事,姜馥莹早已身心俱疲。之前的迷药让她头脑发晕,她还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好好想清楚。
她可以想明白的。
姜馥莹靠在药炉边,嗅着自己熟悉的药香,逐渐陷入了黑暗。
耳边的雨声不曾断绝。
她也记得有一个此生难忘的雨夜……似乎对她来说,下雨总是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淅淅沥沥,连绵不绝的雨声将她又一次带进了那个漩涡。
颠簸的马车里,怀着身孕的妇人神情紧张地护着怀中的孩子。女孩儿不满地扭身,五六岁的孩童还不明白为什么要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坐进冷硬的马车。
阿爹头一回赶车这么急,鞭子抽的噼啪作响,她都替马儿疼。
“阿爹……”她可怜巴巴地叫出声,可惜雨很大,阿爹根本没听见。
她又转过头,“阿娘,咱们去哪儿啊?”
“我好困啊,”她强调:“眼睛都睁不开了。”
绵软的声音拉得老长,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小娘子养成了这样一副甜腻腻的嗓音。如果没有意外,她也应该是无数被娇宠着长大的娘子质疑。
“我们……”
年幼的孩童没注意到母亲的笑有些勉强,靠在阿娘有些凉的怀中,“我们去阿爹的老家,爷爷当年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咱们还没回去过呢,小阿莹想不想去呀?”
“想。”
女孩乖乖应声,“可是爷爷不是去世了么?我们要去看爷爷吗?”
“这么大的手笔,”她声音沉了几分:“五郎出手真是阔绰。”
徐清越并不在意她的审视,笑意清浅:“前些日子听闻赵伯爷来徐家周转些资金,便知晓伯爷遇到了难处。奈何在下在徐家人微言轻,帮不上什么。赵伯爷在我年幼时,与亡父多有交集,关系甚好,于情于理,我这个做晚辈的,也该帮一帮。”
“县主娘子,您瞧瞧,这些可还够?”
“……够了。”
燕琼嗓音不可控地弱了几分,又极快地被她调整了过来。美眸一抬,直勾勾地看向他:“五郎想要什么?”
“县主先听在下说完。”
“我三房早年置办了许多田地,奈何父母早年亡故,我又年幼,荒芜许久。如今我已长成,正缺人手,”徐清越微微抬眸:“不知县主娘子可有办法,为徐某招揽些人来?最好是……身强力壮些的,如今春来清明,是时候该播种了。”
燕琼手一抖,站了起身。
“——你怎么,”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你怎么知道这些。”
她也是方才知晓自己舅舅胆大包天,私养兵士。还未想出妥善的法子便迎来了徐清越……竟比她的消息还要灵通!
燕琼定了定神,一眼便知晓他绝非世人眼光中那个病弱、透明的残废郎君,在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这样一个城府极深,滴水不漏的人已然长成,在暗中窥伺着他们了。
她觉得掌中的银票有些发烫,换上了笑:“罢了,若是不方便说,不说便是。”
“早便知晓县主娘子秀外慧中,善解人意。此前并无机会相交,如今一见,果真如此。”
徐清越喝了口茶,眸光轻轻一闪。
“我只是想问,为什么?”
燕琼看着他。
为什么要帮助她?帮助寿昌伯爵府?
且不说花上大价钱帮舅舅填上那样大的窟窿,就说那私养兵士形同谋逆,他竟敢就这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在乎的人和事,对么?”徐清越推动轮椅,“县主娘子待祁世子如何,在下多一一看在眼中。祁世子与娘子,也的确般配。”
他笑意收了收,“只有娘子牢牢抓住了祁世子,在下方能安心。”
男人开口:“既然如此,我记住了,会按照江娘子说得做的。”
目光缓缓落向桌中,“这道汤……”
汤是肉丸子汤,姜馥莹自来爱用。可惜徐府的厨子做出来总是少了些滋味,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她并不愿去纠正,回味从前的味道。
味道再好,容易让她想起从前的,口中便都是苦涩了。
徐清越开口:“这道菜阿莹爱用,时不时便让小厨房做上一碗,世子金尊玉贵,应当是吃不惯的吧。”
“一道汤,有什么区别。”
无忧领命而去,带着中年男人一瘸一拐地出了院落。
那个瘦高个的男人早在看到祁长渊的时候就愣愣不敢说话了。男人的气场太过强势,压得他不敢呼吸。
他的目光难以自制地落向男人怀中,那个小小娘子的身上。
小兰若显然不知抱着自己的已然换了人,但能察觉出这个怀抱的舒适,睡梦中自己找了个角度将头靠着,不知梦到了什么,原本哭后委屈的面容又嘟囔起了唇,瘪着嘴想哭。
“娘……”
她低声嘟囔,转转脑袋,将手抬起环住了男人的脖子。
“……抱抱。”
瘦高个男人惊恐地看着兰若的动作,生怕她被一把扔下来。
谁不知统领自来生人勿近,方才救了她是他心善,此时呢?
他都战战兢兢准备去接人了,却见祁长渊僵硬着面容,迟缓地抬起手,不甚熟练地在她小小的背脊上拍了拍。
“乖,”他声音干涩,像是从喉咙中挤出的一般,第一次说出哄小娃儿的话:“……不哭了。”
第56章 第56章
刚下朝,祁长渊被陛下身边的首领太监孙安叫住,他转过身,语气疏淡:“孙公公。”
孙安笑笑。对于这个黑骑卫统领,他心中有敬有怕,更多的是佩服。不同于旁人见了他总是阿谀谄媚,溜须拍马,也不同与有些清高的瞧不起他们阉人。
客气疏离,不缺礼数,却也不太亲近。
他对大多数人似乎都是这个样子。孙安习以为常,面上端着滴水不露的笑意:“陛下在勤政殿等着您。”
等到周边人群尽散,朝臣都退离的时候,孙安才低声卖了个好:“是青州军马一事。”
祁长渊淡淡颔首:“多谢孙公公。”
他跟着孙安去了勤政殿,长腿迈进殿中时,还听得御前几位宫女快步走来,对孙安道:“皇后娘娘带着太子殿下来……”
他目不斜视,自是进殿禀报,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半。
燕珝当得“勤政”二字,处理起国事来自是专注,等到一切汇报完毕,才道:“好了,时辰不早,你就留在宫中随朕一道用膳吧。”
能不能认出有什么所谓。
他是高高在上的世子,她是随处可见的乡野农女,他们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只怕就算认出了她,也不会愿意承认自己有过那样一段狼狈时光。
姜馥莹垂眸,拢了拢菜篮中带着泥土的菜,转身离去。
丝毫不在意身后跟随的目光。
“派去打探的都说不知道,上回那个和她一道拦在跟前的小娘子或许清楚,但……嘴很严,旁敲侧击许久都不曾问出来。”
铃兰声音顿了顿,“怕打草惊蛇,确实不知去了何处。”
“那就但愿不要遇上我。”
燕琼轻哼,“走了好,走了正好自由自在,天大地大,我也不是容不下一个女人。也不在意他心里装着别的娘子。”
只要他的心里有她几分,就足够了。
她可以凭借着这几分,得到所有她应得的东西。
“娘子明智。我们的人赶在世子去前离开了……都打点好了。不该让世子知道的,世子绝不会知道。”
燕琼淡淡应声,听着外头传报,世子回来了。
“娘子,去迎一迎吗?”
“去做什么,”燕琼还不太满意身上的香气,放下香膏,“他这会儿定然不虞,我去迎他,他烦的就是我。我何必惹他不高兴?”
铃兰顺从绕到身后,挥散那股令县主娘子不悦的茉莉香气。
他坐在凉亭中,亲自给燕琼递了糕点,继续道:“上前年,你外祖与世长辞之时,最惦念的人就是你阿娘和你。你阿娘娇气,不好来回奔波,也就你愿意经常来徐州看我……哎,说这些又太丧气了,我想问你的是,你和祁家小儿的婚事如何了?”
“他拒了陛下赐婚。”
燕琼只一句,给赵润惊得弹跳起来,一拍石桌,给自己的掌心震得发疼。
“……陛下赐婚也敢拒?!”
“他要不要命了……不对,他到底怎么想的?满京城的贵女就你跟他知根知底来往甚密,除了你,他还能娶谁?”
“陛下没发落他?”
燕琼轻哼一声,摇头。
孟叔轻声斥责,却也不显厉色,显然是有着同样的疑问。
徐清越没有说话,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长福自顾自道:“反正……郎君绝对不会喜欢上她的,对不对?”“这不是世子想要的吗?”徐清越回过头,“既然世子拿到了想要的,又何必追问那么多呢。”
“借我的手,报你的仇。徐清越,黑骑卫不是你的黑骑卫。”
徐清越的轮椅缓缓向前,像是不曾听到他的话。
半晌,他在即将出了福山居的时候,开口道:“方老爷当年,是治中从事。”
“贪官,污吏,刑罚混乱,”他开口:“冤死之人数不胜数,如今升官做了刺史,倒还金盆洗手,成了好官了。”
“世子,不觉得荒谬么?”
他转着轮椅,缓缓远离了祁长渊的视线。
本还算清朗的夜色照亮了半边,滑过了一道闪。
轰隆之声从远传来,又下起了雨。
徐清越任由细细的雨丝滑落面颊,看着清山居几个大字,当年被阿爹把着小手,落下着几个字时,谁也不曾想到会有今日。
“阿爹,”他喃喃道:“你和阿娘,在下面很孤单吧。”
又是一道闪电,照亮了他苍白的面颊。
“孩儿会让他们一个一个,都下去陪你们。”
“已然有孕了么?”
脑中几乎已经浮现出了回去之后,亲娘又要如何哭天喊地的模样。
燕敬宜很奇怪,她总觉得如今一切,皆是因为她未加防备,让祁长涛先出生,所以后来种种,都逃不过一个长字。只要没有祁长涛与他娘,她就能在祁文彬心里有一席之地。
偏生他与他娘会笼络人,让祁文彬心里只有他们娘俩,对燕敬宜的抱怨只觉烦躁。长此以往,燕敬宜早便要他早日成亲,先将孙儿生下。
无忧见他面色深沉,显然是听进去了,主动道:“夫人只怕会不喜姜娘子,还有京中那些……世子是男人,不懂那些女眷之间也多得是势利刻薄的,姜娘子的性子世子也知晓,不欲与人争个高下,委屈也咽在腹中不与人说。世子可忍心让娘子沦落至那种处境?”
祁长渊在认定了她时,也不是没有想过今日。
他自会处理好这些。可无忧不是多言的人,今日此时这样说,必然是有别的意思在。
他默了一瞬,道:“你是说……”
无忧低头:“以退为进未必不是个好法子。想来陛下也会记得世子今日的‘放过’。过些时日回了京,若能求得陛下赐婚,想来姜娘子的处境定会好上许多。若是还能借机为娘子求得诰命……”
祁长渊闭目,靠在坚硬的木椅上。
“是了,我总是只想着如何挽回她的心,却忘了日后她的处境。”
若她不愿与燕敬宜相处,他们另择居所也好,他有几处不错的宅邸,可供她选择。只有他们二人,一道构建着自己的家。
无忧放了心。知晓他这是将话听进去了。
祁长渊从来都不是冲动易怒之人,如今这般恼,也不过是因着姜娘子而方寸大乱。姜娘子身上的蛊,还有那日便寻姜娘子不见的慌乱,以及从前的那些波折,都深深埋在世子心底,从未疏解过。
他算是明白了,世子这种冷情凉薄,瞧着淡漠的人,就要有什么一直记挂在心头才来得好。
若无姜娘子,只怕他一生都不知自己所求何为。
祁长渊揉了揉鼻梁,“时辰不早,姜娘子处如何了?”
“派人在门口守着,娘子一出来便会禀报郎君。”
无忧站起身,为祁长渊披上披风,“郎君连日来也忧心太多了,纵是为了姜娘子,也得注意自己的身子。徐州事毕后,咱们还得会京呢。”
“不必再说了。”
祁长渊淡声吩咐,将披风的系带拉紧,打开了门。
春末夏初的强烈日光从外倾洒进来,刺着人眼有了瞬息的不适。
姜馥莹淡色的素衫在男人眼前晃了晃。明显哭过的双眼带着红,已然有些肿了。
“馥莹!”
祁长渊呼吸一顿,看着人面色苍白倒在怀中的模样,只觉浑身冰冷。他一把将其抱在怀中,只听无忧无尘在身后仓促唤着人:“找大夫来!”
祁长渊面色凝重,抱着姜馥莹快速穿行在不大的府衙。他想过姜馥莹会因为真相难受,却不想身子已然弱到这种地步。当年那个爱说爱笑,挑水生火的康健娘子已然被这连番的事打击得虚弱不已,都怪他没能时刻护在她的身边。
他步履不停,带着些积年的爱与恨,眸中的冰冷在看到被人搀扶出来的徐清越时更加深了几分。
徐清越轻咳几声,被黑骑卫搀着,一手勉力支撑着手杖行走。
他自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目光垂落在姜馥莹的身上-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
歌舞演得尽兴,心思各异的人们坐在席下,此刻只盼着上席的男人展颜。
有几人喝红了脸,大着舌头说了些什么。有几分面上带着淡淡的粉,看向祁长渊,希望自己能在待会儿崭露头角,俘获君心。
明恪县主燕琼坐在祁长渊身侧些的位置,隔了些距离,却也是极近的了。她目光微微垂落,不曾在祁长渊的身上停留。
酒壶之中,盛放着清亮的酒液。
又一曲舞罢,祁长渊饮了口酒,微转过头,对无尘道:“今日酒酿味道不错。过会儿你送壶去姜娘子处,她定然喜欢……再将这个小排送去。”
今晚事毕,他要与她好好喝上一壶。
想到姜馥莹,他的面色柔和了几分。视线在厅中转了一圈,眸色轻顿。
“徐清越呢?”
无忧看向席面,揣测道:“徐家以往宴会都不见五郎君,这次应当也没来?”
“应当不会,”无尘分析:“此次乃是徐五郎君操办,众人皆知。他不会不来。”-
用过午膳,姜馥莹被祁长渊留下,帮着换药。
她神色稍淡,隐有不虞。
祁长渊别过视线,耐声道:“那些人已然被黑骑卫寻到了。不出所料,他们确实准备赶往雁城,寻那位要杀你的人。”
黑骑卫俱是朝中精锐,找寻那几日的杀手不在话下,一早便查了清楚,那些乃是民间镖局的,身手不算很高,也不大规范,所以才接些杀人越货的活。
若无祁长渊在,这些彪形大汉杀一个姜馥莹,绰绰有余。
黑骑卫擅于审讯,可那些人也并不知幕后主使的底细,只能凭借印象描摹个大概,人还未寻到,姜馥莹如今仍处于危险之下。
她不开心,正是因为祁长渊连一个平安都不让她给徐清越报。
“我已经过了告假的时间了。”
姜馥莹取下他的绷带,“他是我的雇主,也是友人,我理应要告知他的。哪怕再多延缓几日呢?”
“事情未落定之前,任何人都有嫌疑,”祁长渊声音淡漠:“他也不例外。况且,我总觉得他……”
“世子。”
门外亲卫出声:“明恪县主的人在寻您,可要告知您在此处?”
祁长渊眉头轻蹙,“先回绝了去。如今还没到时候。”
“说不定就是她呢,”姜馥莹皱了皱鼻子,取下绷带的动作重了几分,“我思来想去,根本想不到自己究竟得罪过谁,说不定就是她的人,你怎的不审她?”
祁长渊瞧着她不算畅快的面色,转过身来:“罢了。”
“你若疑心是她,那便见她一面,当面问清楚。”
“当面问,她会说么?”
“有我在,她会说的。”
祁长渊按了按她的手指,“所以,能轻些么?”
他目光带着些笑,语气放软:“姜大夫,对您的病人好些罢。”
姜馥莹微微送了手,将肩膀上的绷带缠好。
“晚上还要再换一次,”她避开祁长渊着让人心乱的视线:“别乱动了。”
“咱们陛下也是个深情的,知晓他心中有人,便轻轻放过了……说不定,还想亲自再促成他那好姻缘呢。”
陛下从前的明昭皇后殒命之后,空置后宫,直到出现了一个肖似先皇后的云贵妃。
燕琼见过二人几回,说实话,她半点都分辨不出二人的差别。除了性子……就像是同一个人一般。
“陛下如此也能理解,”赵润又提了声音,“但他又是什么意思!他有心上人……心上人是哪家娘子?我可见过?”
“……你原本不是说,他是陪你来的徐州么?就为这事儿,你娘还给我来了信要我好好招待未来姑爷,结果呢?人就住到徐家去了!”
“……难不成是徐家的娘子?徐家从商!怎能配上平南候家的……”
“舅舅。”
燕琼叹气,“您先歇着点吧,这样激动可不好,多少人瞧着呢。”
伯爵府人手不少,此时都眼观鼻鼻观心,盯着地砖洒扫的洒扫,浇花的浇花,半点不敢将视线转移过来,生怕被盯上了发落。
“你就说吧,是谁家娘子,”赵润提着嗓门,“胆敢狐媚勾了我外甥女的心上人,我定然要她好看!”
“赵伯爷要要谁好看?”
来人声音冷厉,不带半点感情色彩,随着脚步进入花园,惊扰到了一片花尘。
“世子,世子……”
伯爵府的小厮没拦住人,这会儿小跑着跟在身后,面露难色。
“县主真是好情致,”祁长渊负手而来,神情淡漠:“只是不知在背后使小计谋的时候,是否也能这样淡然怡情。”
“长渊。”
燕琼眸色微动,“你怎么来了?”-
徐清越的腿好得比想象中要快。
按姜馥莹的想法,需得慢慢按摩、针灸调养,起码得三五月才能初步见效。可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短短两月,徐清越的腿就已然有了动静,时不时甚至会抽痛一瞬。
姜馥莹欢喜:“痛才好,说明有了感觉……最怕的就是无知无觉。”
徐清越忍着发白的面色,额角泛出些细汗。
“辛苦娘子了,”他的指尖轻握在姜馥莹的小臂,姜馥莹也伸出手,任他颤抖的掌心紧贴在她的春衫,“日夜都得照顾我。”
“报酬到手了就开心。”
姜馥莹语气松快,“风吹不到雨淋不着,还有日日好吃好喝的伺候……前日里竟还有人给我做衣裳——我真没想过此生也能过一过这样的富贵日子。”
她这语气,说得徐清越轻笑一声,“就这么好,这么欢喜?”
“你们多见得是银票,我觉得这样太轻飘飘了,”姜馥莹蹲下身,为他整理着毯子,“实打实的真金白银放在手上,揣在兜里,这样的感觉和银票是绝对不同的。”
徐清越顺着她的话想了想,“你说得有理。”
他推着轮椅,示意姜馥莹跟上。
徐清越伸手,指向屉子中的一个不大的木盒,上头挂着把精致的银锁。
“你打开这个。”
他从另一个地方拿出钥匙,姜馥莹只当是什么宝贝,同他前些日子同她赏玩的玉石没什么不同,谁知一打开,里头竟全是银票。
“……!”
姜馥莹看直了眼,任徐清越拿出来,厚厚一沓放在她的手上。
“这样会不会就有踏实的感觉了?”
徐清越闷笑,毕竟还年轻,偶尔会有些坏心思,“沉不沉手?”
夜深。
林间驿馆前停着不小的车马,燕琼坐在窗前,眉头紧蹙。
女使铃兰、玉兰二人前后张罗着。自家娘子从小金贵,从未住过这样简陋的居所,带着庶民的气息,令人不适。
燕琼却无心配合。
她怕、她怕他会去寻……
不知等了多久,总算听到了自远而来的马蹄声和马的嘶鸣,在夜色里明显地传来,她匆促站起身,奔向门外。
客栈狭小,久无人居。木制的楼梯被她踩得蹬蹬作响,顾不得贵女仪态,铃兰玉兰几人在身后追着,一口一个“县主”、“娘子慢些”。
燕琼提着裙角,华贵的狐裘随着动作飘扬,像只翩跹的蝶。
“长渊!”
她小喘着气,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你去了何处,怎么此时才回来?你身上还有伤,竟一个随从也不带……”
指尖的蔻丹新染,红艳艳地扶着男人的小臂。
甜腻的香气从她扶着他的手上传来。
时下女子爱用香膏,燕琼自也不例外。这香气他并不陌生,此香在京中风靡,千金难求,他母亲也爱用。
原是闻惯了的味道,此刻却让他有些难耐。祁长渊面色不动,从她手中抽离了手臂,站开几分。
“有什么事吗?”
声音冷彻,还带着自寒冬中来的风霜。
燕琼的关切被轻飘飘地拂落,她面上的笑僵了一瞬。
“没事,就是这么晚了你还没回来,我很担心。”
祁长渊极淡漠地看了她一眼。
燕琼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这不已经回来了吗”的表现。
他自小就不爱说话。
能拖到现在,已然用尽了他所有的耐心,祁长渊沉着气看她一本正经地挥笔,只能告诉自己,她会写字,等她写出了名字,找到人就简单了。
兰若揉揉眼睛,在弄得满手是墨之前,放下了纸笔。纸面上还印了个小小手印。
她抬头:“写好了。”
祁长渊拿起纸,皱着眉:“你确认你娘叫这个名字?”
“嗯!”兰若点头,“我叫兰若,阿娘给我起的,是‘兰若生春草,芊蔚何青青’的兰若,是香兰和杜若,是很好很好的意思,阿娘说……”
“我阿娘的名字也很好听,是……”
她“是”了半天,最终道:“是外祖父起的,不过我没有见过,阿娘说他是冀州人,我也是冀州人,我们是一家人……”
小娘子不哭起来就喋喋不休,不能与她打开话匣子,祁长渊摸清了她的脾气,“嗯”了一声应下,绝不反驳。
打开房门,与无尘道:“去寻这个叫‘香玉’的娘子,冀州人,家里应该有铺子或是做工的。许是还有相识的糕点师傅,会做白玉糖糕。”
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了。
第57章 第57章
午膳用得晚了些,她也没闹,看来也真的饿了。坐在祁长渊对面,小小的手拿着长长的筷子,安安静静用饭。
一碗小面一碗汤,还啃了几块排骨,吃得不声不响,吃相却香。
祁长渊原以为她话这样多,吃饭的时候也会喋喋不休,已然做好了应付的准备。谁知她就这样乖巧地用着饭,一声不吭,直到最后喝水的时候才道:“谢谢你陪我吃饭,祝你生意兴隆,万事胜意。”
她抬起杯子,要与他喝“酒”。
祁长渊难得耳边清净了些,抬了抬茶杯,饮了口茶。
“不必言谢,”祁长渊道:“吃饱了吗?”
兰若看他一眼,抿着嘴巴不说话。
乌溜溜的眼睛恂恂瞧着桌上方才只吃了一块的白玉糖糕,嫣红的小嘴抿成了长长一条线,两手交并着,不发一言。
想到幼年相识,他自来如此,燕琼定了定神:“……段将军说了,陛下要你尽早回京,不可耽搁。这一路都是山路需得日夜兼程,路途辛苦,我也是……”
“心疼”二字还未说出口,便听祁长渊开口阻住话语。
“县主若是觉得山路难行,自可转行水路,”祁长渊的视线并未落在她的身上,反倒是看向某阴翳处,神思不知去往哪里:“昨日启程之时赵伯爷便说了让你同他一道进京,是你执意要跟随。”
他的声音带着些哑,似是因着赶路疲乏不曾休憩,身上隐有尘土。
感受到他疏淡甚至有些冷漠的态度,燕琼神色稍变。
玉兰年轻沉不住气,听得他这般态度想要维护主子,却被铃兰拉住,摇了摇头。
不过一瞬,燕琼便调整好了自己的态度,心平气和有礼端方,看不出半点愠怒。
“你这伤痕又是何处来的,谁伤了你?”
祁长渊的脸侧有几处伤,像是划痕,细细浅浅,带着些血痕,走到光下才能瞧得明晰,在无瑕的面上分外显眼,无法忽视。
他的身上从来不缺伤痕,可这处伤,离开时分明还没有。
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虚虚扫过一般。燕琼主动关切询问,可他只是侧过脸避开,仍旧是淡然的声线:“县主,时辰不早,早些歇息罢。明日还要赶路。”
他自她身畔而过,不曾停留半分。
刘财生不曾收着力,一拳挥了过去,拳头直直落在男人的脸、腹。
喉头泛起腥甜,祁长渊不曾闪躲,唇角溢出一丝鲜血。
他明明不清醒,却仍旧固执地将自己的指尖往她唇边送:“那便是我单方面的誓言,你饮了我的血,我便是你的了。”
“你不能像以前一样,”他目光垂落在她唇畔,似是忆起了方才的缠绵,“不然我会……”几人说了会儿话,便听祁长渊道:“时辰不早了,还有要事,晚辈先告辞了。”
二夫人心中正咕叨着,听他一言,急急道:“世子不是在养伤么?这生辰的流程还不曾定下,若不再商议会儿?有何要事这般急迫……”
大老爷手杖一杵,“世子的事,你一妇人尔敢过问,那都是公事。”
二夫人讪讪闭嘴,却见祁长渊竟带了几分笑意,恬然安宁:“无妨,也不是什么公事。”
“不过确实要紧,”他道:“百香楼的马蹄糕卖得好,这会儿应当出锅了。我让人留了一份,一会儿亲自去拿。前些日子听闻民间一新菜式,回来之后,还要与府中师父学着炸肉丸,该剁肉了。”
满堂皆是自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老爷夫人,听他这话,一时瞠目。
谁能想到冷若冰霜,传闻中杀人如麻的平南侯世子,统领那等如黑魔一般黑骑卫的祁长渊,竟事事亲力亲为,还要去厨房……学做饭?
“……世子、世子若是想吃,吩咐着人去办就是了,何必亲自……”
“有些事,还是亲手做得好,”祁长渊开口:“送入姜娘子口中的,晚辈可半点不敢含糊。”
大老爷默默握紧了手杖,陪着笑,心头一震。
姜馥莹此人,只怕动不得了-
明明已然安全到了他怀中,两手仍旧紧紧握着匕首不放。他抽了下,没抽出来,反倒换得女子皱眉,面露惊色。
祁长渊垂眸,眼底厉色乍现。
她是有多害怕。
重新将人按回怀中,感受着她的存在。他抬眼,眸光冰冷,看向那些追赶着姜馥莹的人。
“大人,”副官们及时赶到,跟在身后,低声劝道:“不可。”
他们是上下级,更是战友,共同经历过数次任务,自然知道大人这般反应,心中该想些什么。
“他们本就是该死之人。”
祁长渊感受着掌下透过衣衫传来的温度,语气含霜。
整整三日,徐清越这等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人,能蛰伏十年只为此时,心机城府非常人所能。他不敢细想姜馥莹在他手下,会遭受怎样的折磨,更怕他爱恨交织,做出许多让自己都后悔的事来。
所幸他找到她了。日思夜想不敢阖上双眼,只怕慢了一刻,错过任何不应放过的蛛丝马迹。
那些所有让她害怕的人和事,都不应该再存在。
“徐清越狡诈,做事做得滴水不露,要想处置他,咱们还需要这些人的招供。”
副官急道:“属下亲自去审这些人,到时候大人再想如何处置都好,不可误了大局。”
大局。
祁长渊第一次如此痛恨这个词。他缓缓闭目,压抑住心中的恼恨,深吸口气:“去。三日内,我要看到他们的供词。”
副官带着人领命而去。
星子在夜空中闪着微光,沉沉月色照不亮前方的路。眼下有着淡淡青黑的女子被护在怀中,带上了马,疾驰在虫鸣叫嚣着的夜。
很难说清在看到她的那个瞬间,脑海中闪过了什么念头。
在庆幸她还好好的,全须全尾,徐清越还没狼心狗肺到那等地步。
他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策马赶了来,只怕赶不上,只怕她受到半分伤害,满腔戾气与焦急在看到她最后那抹笑的时候,忽地爆发。
他从未见过她那样的神情,好似当真到了最后关头,整个人摇摇欲坠,像是再也无法坚持下去,眼神没了光亮,唇畔分明是上扬着的,却让人没来由地慌乱起来。
一遍遍确认着怀中的触感,确认她温热的,甚至有些烫的身躯是切切实实在自己怀中,她还活生生地在自己眼前,没有人可以再将她抢走。
祁长渊一手揽着她,一手牵着缰绳,控制着马儿不颠簸到她。明明上一次骑马带着她不过是一两月之前的事,却好像隔了万千山水,悠悠岁月。
她体温逐渐热起来,这并不正常,像是发了热。他不知道她这几日究竟是怎样的情景,只想早些将她带回,让她回到他的领地,然后好好保护起来,再也不要让她受到风雨侵袭
姜馥莹推着徐清越,在满是酒香的地窖走着。
这酒坊有些年头了,当年三老爷在的时候生意红火,这些年没了三老爷这样会经营的看着,人都懈怠。靠着自己是徐家老人便得过且过,一个两个俱都不经事,他们今日来时,竟还有几个白日里打瞌睡,来了客都不知晓。
徐清越皱了皱眉,姜馥莹知晓他心情定然不好,声音都放柔了些。
“同他们记气也无用了,问题不是一日便能改好的,如今之计,应当要从根源改起。”
轮椅发出吱吱轻响,回荡在空荡的酒窖。
姜馥莹从祁长渊那里知晓他的腿十有八九是因着家中龃龉,心中难过更甚。好好一个如玉郎君,明明能封侯拜相为国为民,却徒有知识抱负无法实现,这等英才,本应遨游天地的。
她确实容易心软,祁长渊说得对。尤其是面对她的友人,徐清越对她一直都很好,没有来由地体贴,她总觉得自己应当好好报答他。所以在出谋划策这一方面,她也是仔细想过。
“这些酒我都尝了口,”她道:“酒都是好酒……如果不掺水的话。”
她笑了声:“酒香不怕巷子深,如今这等好酒家家酒坊都有,可别家除了这些常见的,还有各家新出的招牌。咱们却没有。”
徐清越耳尖微微一动,他莫名很喜欢姜馥莹口中的“咱们”,此前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看向她:“那你说,应当如何?”
“打出咱们的招牌。”
姜馥莹声音干脆:“这些酒好是好,但年年都是这些模样,没有半点新意。不若叫人多加尝试,研发些新的酒酿出来,若口感合适,再根据其口味打响名头……譬如我就听说,隔壁某家酒坊的招牌便是生辰酒。招牌响亮,口号朗朗上口,整个雁城都习惯在生辰之时买上一坛,无论贫富,都快成了习俗了。”
徐清越点头,瞧着她的眸中微微闪动着光。
“你想得很不错……只是,如今我三房如何寻来这等会研制新品的能人?不是我等守旧,只是怕投入了大量金钱与时间,最后卖得还不如这等老酒,白白浪费精力。”
这些酒,都是经过了时间检验所留下来的,符合大多数雁城人的口味。
姜馥莹笑了笑:“我也只是说出我的想法罢了。做生意我不懂,你们都是行家,考量得自然比我周到。只是想着当下现状,还不如放手一搏,总比就
“你会什么?”
几乎是自然而然地顺着他的话脱口而出。她张了口,原本抵在她唇角的指尖便斜斜送入了她的唇齿之间,差一点咬住。
血腥味从舌尖传来,姜馥莹赶紧侧过头避开,垂首。
“我也不能将你如何。”
祁长渊看她一瞬,叹道:“我只能将自己送来,任你践踏罢了。”
他伸出手,再次将她环住,紧贴在自己身前……
“为什么这么冷呢?”他带着疑惑:“明明冬日已经过去了。”
可他好像,还留在那个风雪不停的冬日。
……
眼睫轻颤,姜馥莹蹙起眉头,终于从深眠中醒来。身上盖着有些破损的长袍,像是就这样睡了一夜。
她缓缓睁开双眼,入眼便是干净修长的手指,用沾湿了的布匹为她细细擦拭着掌心。
掌上传来微微的痒,她动了动指尖,又被男人顺势牵住,仔细擦净。
昨日奔波身上不算干净,如今面上、手上都清清爽爽,显然是被人悉心照料过了。
祁长渊见她醒来,静静地看她一眼,继续垂眸,将另一只手擦干净。站起身来,去溪边将布匹洗了洗,拧干。
昨日的衣裳包裹着他的伤处,剩余的布料都被她堆放在一旁备用。如今能清晰看见他背上,臂膀上微微被血洇湿的痕迹,她眼眸轻颤,主动开口:“……你可还好?”
昨夜的记忆灌入脑海,她面上泛起了热意,指甲微微扣着掌心,传来轻微的刺痛。
“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祁长渊并不曾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碰了碰她的手,两手掌心都有划痕,破了皮。
伤口处已经被他细细清理干净,处理得宜,这会儿只能看见祁长渊抬眸:“何时摔的?”
昨日的旖|旎不见,柔情也淡了几分。到了白日里,倒与夜里那个无比脆弱的人划清了界线似的。
姜馥莹看着掌心的痕迹,叹道:“夜里不好走路,摘了些草药,摔了下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她指了指不远处放在一块石头旁,已经被她碾碎了的草叶,“还有骑马,那个缰绳拽着实在是有些疼。”
语气中带了几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亲昵。
祁长渊勾了勾唇角,眸色微亮,“疼就告诉我。天还没全亮,你还可以再歇会儿。”
“她去了何处?”
“你真是有脸问!”
桐花怕她哥打出人命,一把将刘财生拉了回来,恶狠狠道:“世子爷就是不一样,骑着高头大马来干嘛呢?耀武扬威你的豪华富贵么?”
“馥莹在哪里?”他只是重复,“我知晓她不曾原谅我,不愿见……”
“是,你以为是你不愿意见我们馥莹么,我告诉你,是我们馥莹看不上你!”桐花将她哥拽走,以免真的打出了差错,“你若真心诚,自个儿在馥莹她娘坟前好好跪上几个时辰罢!”
桐花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会跟在馥莹身后跑的小姑娘,她恨祁长渊恨得牙痒痒,只觉得同他说话,都好像折了寿一般。
祁长渊猛地抬头,唇畔的鲜血在玉白的脸上触目惊心,好似白璧染上了一抹朱红:“……你说什么?”
“实话告诉你,我是就是死了,也不会告诉你馥莹在哪,”桐花将还要上前揍他几拳的财生死死拉住不放,“哥,你给他打死了,他还怎么跟那富贵娘子和和美美?——咱们一家还能活么?”
门轰然一声关上,男人面上的血痕被雨水重刷,一点点蔓延进脖颈,钻入衣衫-
玉兰为燕琼绞着头发,方沐浴完,用了茉莉香露,此刻整个屋中都弥漫着浓郁的茉莉香。
富贵人家养头发都精细,不似民间那一头枯黄,乌黑油亮,平顺丝滑,宛如细腻的绸缎。
燕琼看着窗下几株茉莉,随手拿起些香膏,涂于手腕。
“娘子最近很喜欢茉莉香呢,”玉兰为她擦拭着长发,“这香味很衬娘子。”
“是么?”燕琼睨她一眼,“我却不喜欢。”
玉兰讪讪闭嘴,不再多言。
她不明白为什么燕琼这样的态度,偏偏还要用茉莉味的香膏,甚至挑了又挑,要从其中选出最清新淡雅的。甚至还用茉莉花水洗头,整个人的身上都是那股淡雅的气息。
她伺候主子多年,也就得过一个踏实勤劳的称赞,比伶牙俐齿和识人知事,她半点比不上铃兰。
正想着,铃兰从外头进来。
雨已经停了,但人的身上还带着几分潮气,她进屋,垂眸禀报:“娘子。”
“见到人了么?”
见他离去,玉兰有意想说话,却看见燕琼并无波澜的面容,张了张口,还是闭上嘴,不再多事。
祁长渊步入厢房,推开了窗。
寒风贯彻而入,冰冻了眼底寒霜。
他闭上眼,让酸涩的眸得到几分喘息。刚恢复视力不久,他还不能长久视物。
半年来习惯了运用着嗅觉与听觉,此刻仍旧任风声送进耳畔。窗外隐有未曾入眠的黑骑卫若隐若现的谈话声,还有燕琼主仆几人的细微声响,马在食草,车夫在打盹。
像极了冬至前夜,他站在窗前所听闻的一般。
忆起当时,还未曾痊愈的头疾开始隐隐作痛。原本便撞到了脑袋,更不用说前几日那样的激战,伤痛一层层侵蚀着他的大脑,让他不由得弯了腰。
长剑坠地,在简陋的医馆发出轰隆闷响。
祁长渊伸出手,他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只听一阵破门之声,有人进了来,嘈杂的声响中,女声惊唤他:“常渊、常渊——”
恍惚间,祁长渊想要抬头,却忽地又闻到了那完全不同于她身上茉莉香的甜腻气息。
原本要探向她的手忽地松开,两眼一黑,昏倒在了狭窄的屋间。
夜很深,也有可能是他又看不见了。惝恍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冬夜。
“祁掌柜,你为什么不开心啊?”
兰若托腮,歪在他身边,坐姿实在算不上好看,可语气却如同小大人一般:“是因为兰若很烦吗?”
“自然不是。”
祁长渊抬手,揉了揉她的小脸。
“兰若很可爱,”他道:“如果话少些就好了。”
兰若瞪起了双眼,却听他道:“不开心的事有太多,不知与谁说,也不知如何说。”
祁长渊静静地看着她,酒液在胃中催化,微微上头。
他似乎有些醉了。
看着她的脸,恍若与当初的姜馥莹慢慢重叠。
如果她还在……
祁长渊拉着她的小手,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
“我曾经,也有一个孩子,”祁长渊低声开口:“如果它还在,应该也与你这般大了。”
第58章 第58章
祁长渊抱着睡熟了姜兰若,没有骑马,一步步走回了府邸。
离去之前,已然让人为她换好了新的被褥,柔软舒适,定然暖和舒服。
将人抱在怀中时,他竟有一瞬冒出了个意外的想法。
若是她实在找不到阿娘,他想要留下她。
虽然她粘人、缠人、话不饶人,却当真让他心软,忍不住顺着她的意。
他总忍不住想起自己那个未出世的孩儿。
明明已经许久不曾记起了不是么?他抱着兰若,看着小小脑袋在自己的肩头,睡得流出了口水。
他再度揉揉她的发顶,低头,轻轻用脸颊碰了碰她的小脸。
好软。
冬至前日。
常渊从铺子中出来,稍拐过一个街角,便顿住了脚步。
习武之人耳力极佳,有人随着他的脚步行动停止……
不过一瞬,他便反应过来。
他被人盯上了。
是为什么?因为他身怀金银?还是旁的什么事。
脑中忽然闪过从前的梦境,虚虚实实,不知缘何。
常渊顿步,转过身走向人潮密集处。门被轻轻叩响,她回过头,听得外头人声。
“姜娘子,”来人一板一眼道:“世子请您过去。”
“娘子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姜馥莹摇了摇头,大脑有些空白,半晌,她抓紧了阿姝的小臂,止住了她的动作。微红的眼眶骗不了人,颤动的眼睫也暴露了他的不镇定。姜馥莹倒是很少见他这副样子,心中怜惜更盛。
“怎么了?”她只是进去了一趟,也不曾耽搁多久,怎就委屈了?记忆骤然恢复,又与十余人生死搏杀。他被赶来的黑骑卫救回时,掌心的剑还插在另一人的胸膛,上头有化不开的污血。
他睁眼时,恍惚了良久,才分清自己是谁,现在在何处。
“……馥莹……”
他一席红衣早已被换下,换上了干净舒适的常服,可干净的衣裳一点点被身体上渗出的血液染红,浸透到身下的床榻。
“馥莹……”
热量的流逝让他无心再想太多,他只能死死抓住眼前的身影,一声声道:“我的……婚服呢?”
“长渊……”
女声带着重重的鼻音,像是哭了许久:“你终于醒了……什么婚服?”
燕琼从雁城赶来,比黑骑卫的精锐晚了一步,未曾见过他身着婚服的狼狈模样。
“你那衣裳早就被毁了,”另一道更沉稳的男声从外而来,“你与人打成了什么模样,自己不清楚么?”
他声音冷厉,也在见到祁长渊这般身弱的情况下软了几分。
黑骑卫寻了许久,不曾见到半点身影。寻到最后,他们都以为祁长渊已然殒命。
以他的才智,若还活着,不可能留不下半点线索。
谁知竟然半点都不记得过往,短暂醒来一次,从他口中问出大致方位后便又晕了过去,直到今日才醒来。
“能起来么?”
如今黑骑卫群龙无首,暂领统领一职的段将军蹙起眉,“身子如何?”
祁长渊沉重地吸了口气。
“可以。”
“那好,”段述成当即下令,“山中岔路多,我们的人迷路多回,至今还有人未归。你随我一道,绞清余孽。”
“段将军!”
燕琼侧过头,“长渊如今的身子,怎能还……”
“县主。”
祁长渊坐起身子,有人为他套上盔甲。
“无事。”
他面色苍白,唇色浅淡,几乎无力说话时,仍旧转过头,对亲卫道:“……出了城往东……安平县。”
“寻到骆家村,有一姜姓女子,名……馥莹,”他伤重,说话间喉头都泛着浓重的血腥味,“去寻她。说那日没能来,是我不好。你先向她解释清楚今日之情。”
是委屈吧?如果没察觉错的话,还是旁的什么情绪?
她瞧着他这副样子,有些想笑,却又知晓不合时宜,唇角微微上扬着抿起,忍俊不禁:“说呀,怎么啦?”
祁长渊深吸口气,回过身,将头埋在她颈窝。
“你进去太久了,我好想你。”
姜馥莹被他这样直白的话惊到不知该说什么。祁长渊惯常在她面前示弱博得怜爱,今日却知比往日还要真上许多。她抬手,缓缓在他背上拍了拍。
学着他安抚自己的模样,缓和着他。
“他答应解蛊了,”姜馥莹将好消息告诉他:“不过并未告知我法子。只是说,要你亲自去。”
祁长渊点头,表示他知晓了。
男人的发顶蹭过她的下颌,姜馥莹被蹭得有些痒,身子微微后仰,靠在了车壁上。
温温热热的呼吸扫过颈侧,她轻轻推开他,叹道:“祁大人这是在撒娇么?”
男人的身子忽地一僵。
背脊绷得僵直,几乎能感受到他喷洒在颈侧的呼吸都停了一瞬,姜馥莹疑心自己说中了,却又看他抬首,亲了亲她的脸颊。
“失而复得总得珍重一些,”祁长渊道:“我总想确认你心中有我。我只是……也总觉自己做得不好,表达不出我对你情意的万分之一。”
姜馥莹心底蓦地一软。
在黑骑卫待了许久,与他身边的无忧无尘也打过几次交道。更别说他入黑骑卫许多年,只怕从十来岁就开始过那等刀尖舔血的生活。
她知晓他家中的情况。从前或许不解他为何那样疏淡冷然,如今却明白,在他那样的家庭中,只怕一句关怀都难得。
他看似出身富贵,却连一个知心人都无。除了身边的随从属下,没人在意他心中想了什么,是否开心顺遂。只会有人耳提面命告诉他,要他为家族谋得荣耀,要他在父亲面前争气,事事胜过他的庶兄。
兄弟相残,在他们这样的府中似乎并非稀罕事。
他没有朋友。黑骑卫统领的身份也容不得他交朋结友,黑骑卫是陛下的私卫,有多少不能于人前说的事与机密。他无法与旁人一样过寻常富贵郎君的生活,少有轻松惬意,什么都不想的时候。
她以前不理解一个高门郎君,怎会怀念在她家中那段清贫,甚至于说贫穷的生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哥儿也要学着生活做饭,从不知柴米油盐贵的郎君也得学着喂鸡喂鸭,甚至为她染指甲揉腿。
如今却也渐渐明白。
换做是她,她也会怀念那段虽然忙忙碌碌,却充实恬淡的生活。
“常渊……祁大人,世子可还好吗?我听闻,”她磕磕绊绊,声音干涩,“他身上的蛊虫……”
阿姝面上浮现出迷茫的表情,“蛊虫?什么蛊虫,这可是禁物,谁会有这些。”
她看着姜馥莹的神色不似做伪,讪讪道:“我们这种最末等的其实都称不上黑骑卫,又哪里能接触到祁大人。”也不可能知道他的近况。
若不是此次任务紧急,此处又实在偏远,也轮不到她来执行任务。
打点好一切,阿姝道:“我方才低着头来,没人看到我的长相,除了门口那个,只要躲过他一切都好。不要慌张……”
她细细叮嘱,为姜馥莹定下心神。看着姜馥莹的背影,她在暗室内悄悄活动着身体。
她也紧张,这是她的第一次任务。
姜馥莹顶着身后炙热的目光,垂着脑袋提着餐盒出去。门一打开,外面果真已经沉了天色。
长久在烛光下的眼睛适应了一瞬的自然光,那人瞧见她,点了点头:“日后早点来,记得不?……对了,下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个……”
“咋了?”
另一个大汗从外头回来,与姜馥莹迎面相遇。
他看了看姜馥莹,并未留意,看着自家兄弟道:“还以为我不了解你么,瞧着人家娘子漂亮就像搭话,人家搭理你么?”
姜馥莹微微颔首,很羞怯似的快步走出去。经过那刚回来的汉子时,脚步还更快了几分。
那大汉刚在外晃了一圈,这会儿正悠闲着,鼻尖忽地嗅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药香,还有淡淡的、极淡地,若不是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根本不能嗅到的,茉莉花香。
他忽地警觉,盯着那厨娘大呵一声:“抬起头来!”
姜馥莹身子一僵,只听身后刀剑出鞘:“姜娘子?”
下一瞬,有身影拿着一柄短刀踢开了门,巨响响起在身后,阿姝催促:“快走!”
她不敢回头,亦不敢停留。她知道自己面对着这些人没有半点反抗之力,只能拖阿姝的后腿,于是尽自己所能,迈着双腿朝前疾奔。
随着打斗声响起,渐有身影从院落中出了来。
她只能加快速度,看着一张张还未反应过来的,陌生面孔逃出院落。
那些人或彪悍,或瘦小,看不出曾经是做什么的,无一例外是她从未见过的面孔。唯有一个。
她看见了长福。
关于这些事,她不是从未疑心过的。因为长福待她总有着无缘无故的敌意,说话夹枪带棒,像是她什么时候得罪了他
姜馥莹深吸口气,将房契折好,开门,与那人一道去了祁长渊处。
门甫一推开,苦涩的药气便传进了鼻腔。便是姜馥莹这种闻惯了苦味的,也觉得有些难忍。
“你来了,”祁长渊回首,有大夫为他把脉,“他们说你在沐浴,过了这样久,我怕你晕在里面。”
姜馥莹声音有些干涩,上前几步,看着他的伤处。
“换过药了?”
祁长渊睨了大夫一眼,不动声色:“勉强处理了下。这些大老爷们俱都没轻没重,还是难受。”
那大夫抬头,又被身后祁长渊的亲卫轻轻一按,了然应声:“是,是。”
姜馥莹皱着眉头,“大夫,他现在可还好?”
“实话说,不太乐观。”
那大夫摇头:“世子伤重多回,又奔波受寒,身子已经伤透了。这回若不好好养伤,日后定是要受苦的。”
这都在姜馥莹的预想范围内,她自己会把脉,知道祁长渊脉象不乐观。但是真亲耳听到人这样说,还是有些黯然。
她抬眸,动了动唇,最终只是道:“……你好好养伤吧。”
当时的包裹随马一同丢了,他们走了许久,趁着天还未黑感到了一小镇。骆家村是不能回了,两人先买了些吃食果腹,又稍作修整,租了马车回到雁城。
这样来回折腾着,竟还多了几分共患难的意味在。
此处是黑骑卫在雁城的据点。
祁长渊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他倏然抬眸,直直地看向她:“你要去哪?”
“……回去。”
姜馥莹坦诚道:“多谢你这几日的照顾,那样多的人追杀,也是你护着我。”
她轻轻将房契放在小桌上:“我的命是你救的,算是我欠你。无功不受禄,我不能再拿你的东西了。”
“这房契,原本就该是你的。”
祁长渊眸色复杂:“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年你阿爹阿娘,便是住在这里的,对不对?”
姜馥莹默然点头,神情有些低落。
“嗯。”
人多起来,叫卖吆喝声不绝。几乎是本能地选择了最利于自己的方式,让他极好地混淆了那人的视线,但也极大加重了他凝神分辨脚步声的压力。
周遭声音烦嚣,在笑闹人声、熙攘脚步声中辨别出那一人的脚步,常渊步伐越来越快,额角出了细汗,就在一息之间,忽地捉住了那人的漏洞,脚步一拐,转过街角。
短暂甩掉了人,保险起见,他又凭着记忆多绕了几圈。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人盯上。听着气息,还像是习武之人,且武功不低。
常渊自来行事谨慎,不知对方底细之前,他并不打算正面相对。
直到夜色将至,他才带着满手的珠花回了万和堂。
孙叔老远瞧见他,亲眼见着他回来才放心:“这么晚了才回来,怎么年纪不小心还飞得远?你要这样,我可不敢将阿莹交给你。”
“出去买了些东西。”
常渊抬手,“不熟悉这里,绕了些路。”
孙叔瞧见他手中小娘子的玩意儿,面色稍缓。
“既是为了阿莹,那还好……”他干巴巴咳几声,拍着常渊的肩膀,“饭菜都凉了,我叫人给你热热送来。”
常渊有心想问孙叔近来可有注意到什么人,但听孙叔这般边拍肩,边乐乐呵呵道:“明日便好了,现在乱跑,明日娶了新妇回家,有的是人收拾你。”
听得此事,常渊神色柔和几分,冷厉的眉眼带上了几分柔软。
“是。”
他应声,丝毫没有被管的不满。
“知道对媳妇儿好就好,有这个心就好啊。”
孙叔呵呵笑几声,二人各自散去。
常渊看不见,夜里也不曾点上灯烛。他坐于榻上,被面带着冰冷的凉意。
窗外有着窸窣声响。
仍有人在窥视着他,不知有几人,在何处,却一直不曾出现。
没有战意,只是一直盯着……像是在探查,观察着他的活动。
常渊握向了冰凉的剑身。
方管事从外过来,笑呵呵道:“宋夫人给兰若娘子送回来了,说是兰若娘子闹着要找您,便亲自将她送……呃……”
他这才看到厅内几人,话语愣在口中。他不曾见过姜馥莹,但也知晓能被祁长渊这样护在怀中的,定然不是寻常人。
祁长渊抬手,给姜馥莹擦了泪,声音干涩:“不急、你慢些说。”
姜馥莹听得“兰若”二字,仓皇回首。瞧见一眉目良善的妇人一手牵着一个孩子,一男一女,面孔甚至有些神似,正朝此处走来。
泪水模糊了双眼,她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想要看清那孩子的面容,却见那小娘子挣脱开牵住她的手,飞跑过来。
“——阿娘!!”
兰若扑入阿娘的怀中,惊喜道:“祁掌柜你真的好厉害,这就是我阿娘!”
第59章 第59章
“她定然有气。”
祁长渊闭上双眼,喘息片刻。
“她若原谅,便接了她们母女来此……她若还是生气,便先给些金银,办酒席的钱不少,只怕家中银钱不够。”
等此事了了,他亲自来向她请罪。
燕琼含着泪的双眸微微瞪大。
“……什么,酒席。”
“婚宴。”他凝神分辨着那些人的恶意,另一手触及已然熨烫好的喜服。
喜服用皂角洗过,被他的心上人仔仔细细地熨烫过,没有一丝褶皱。
握着剑柄的手缓缓松开。祁长渊微微挑眉,有些意外。她自个儿意识不到这是怎样的一种亲密,只被掌心感受到的热意一惊。寒风这样冷,她身上都凉透了,祁长渊此刻却仍发着热……
“你发热了,”她靠近,“不能耽搁了。”
祁长渊觉得自己没有发热。血液蔓延,让他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体温流逝,可他牵着她的手,热意就这样从她身上传了来。是她给他带来的温暖,怎么会是他在发热?
姜馥莹看不清祁长渊的面色,只是隐隐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缓缓收紧,他道:“不急。”
声音带着几分哑:“你慢些走,不必顾及我。”
姜馥莹不理会他,缓缓加速,脚步带上几分焦急。此刻必须要找到一个还算干净的地方休息,为他处理身上的伤口,降温……
她在心中细想,一时顾不上黑夜中难行的山路,一个踉跄,差点被横生的树根绊倒。
“小心!”
祁长渊长手一捞,将她拉住,整个人都跌进了他怀中。
姜馥莹已经被这连番惊吓吓到平静了,她缓缓推开这怀抱,只是这鼻尖萦绕的血腥味浓重得让她有些害怕,害怕自己一个眨眼,眼前的人便会倒下。
说不出是怎样的心态,掌心缓缓泛了汗,她摇头:“快到了。”
小溪就在近旁,树林也有开阔之处,姜馥莹几步上前,寻到了一片还算平整的空地。
她按着祁长渊的肩膀让他靠在树旁坐下,准备去取些水来,可还未转身,手就又一次被祁长渊抓住。
他抬起的手有些烫,双眸勉力看着她,声音干涩:“……你要去何处?”
“去取水,”姜馥莹拍了拍他的手背,“一会儿便回来。”
祁长渊闭眼,不知有没有听进她的话,低声重复:“不去可以吗?”
“不可以,”姜馥莹耐着性子,“你现在需要休息,需要处理伤口,还要降温……这都需要水。”
她掰开祁长渊握住她的指头,对方却没有半点松动的痕迹,执拗地拉着她。
“馥莹,”他问:“你是不要我了吗?”
姜馥莹沉默了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有些发酸。
“没有。”
她缓声:“我没有不要你。”
听着她的答复,手缓缓松了松,祁长渊放下手,侧过头,只留半面脸颊对着她。
“那你走吧,”他眉头紧皱,强忍着混乱的内息,“我伤重至此,只会拖你后腿。你带着我只怕走不出去,将我留在此处,也好。”
他并不嗜睡,睡觉也很少安眠,今日能睡这样长的时间,又有人来过都不曾发觉,已然很是罕见。
他转过头,看着安安静静坐在藤椅上,乖巧看着他的小团子。
“……罢了,”索性今日已经耽搁了这样长的时间,时辰也不早了,祁长渊朝她伸出手,“走吧。”
小兰若扯着衣摆跳下来,牵住他的手:“去哪里?”
“你不是还有许多想吃的么,”祁长渊看她一眼,对无忧道:“先去与她寻件衣裳来。”
小娘子身上的衣裳被睡得皱皱巴巴,更不用说在此之前还被人拐带辗转,早就没了最初的鲜艳明亮。
无忧领命而去,祁长渊转过身,看了看兰若的脸,又让人打了水来。
哭过,有泪痕,方才睡醒面上还迷糊着,但是会用小手戳他的脸。
祁长渊一叹,不知自己是否带了个冤家回来。
好在知晓了她和她娘的名字,这一两日应该会有结果。
兰若仰着脸,任祁长渊用温热的帕子擦拭着她的脸颊,不明白为什么身旁那个管家老爷爷瞧着她的目光有些复杂,像是看到了什么很恐怖的事一般。
她心思简单,开口问道:“爷爷你是不开心吗?”
方管事愣了愣,“兰小娘子怎么这么问?”
他哪是不开心啊!他是伺候祁长渊这么久,头一回看到祁长渊伺候人的!虽说听无忧无尘说,当初他对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姜娘子也是这般细致,可……
可这动作,像是极其自然而然,不假思索做出来的,他可一句话都没说。
“拿药油来。”
祁长渊看了方管事一眼,将兰若抱到椅子上,让她伸出手。
“哪里被掐过?”
兰若的注意力转移得很快,见有人关心她,气鼓鼓撸起袖子:“这里!”
她声音清脆,却不刺耳,小声告状:“手臂上,他们还掐我肩膀,很疼很疼。”
祁长渊并未再说话,垂着眼眸端详她手上伤处。
她皮肤细嫩,只轻碰碰都会留下痕迹,不知那些人如何下得去手,竟狠心掐她。
祁长渊由衷道。
明日成婚,一切以此事为主,不得稍动。
冬至日。
迎亲队伍早早来了,常渊换上喜服,束好了长发。长剑别在腰边,勾勒出窄瘦的清俊腰身。
他翻身上马,带着几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熟悉,大掌轻抚在马背,感受着马匹温热皮毛之下滚烫的血液。
一人在前头牵着马,众人敲敲打打,时不时还撒些喜钱。就这么出了县,往山里去。
常渊唇角微扬,他准备在见到姜馥莹时,亲手将缰绳递给她,把她抱在怀中,自在山中驰骋。
他看不见,那便由她来操纵方向。将自己全然地放在她的掌中,由她掌控。
“新郎官儿,这么高兴啊?”
有一人笑开,“新娘子很漂亮吧?”
话中其实有些揶揄的色彩。
在场谁不知道他看不见?但常渊并未有半分不满,略一颔首,“很美。”
众人笑了几声,换了话题打趣。
常渊蒙眼的布帛被姜馥莹贴心地换成了红色,红衣红发带之下,瓷白的肌肤更显剔透,貌若好女。
他却无暇同人打趣交谈。
大喜之日,布帛之后的眼眸轻垂。他又听到风声送来的细微响动。
远处有人,身后亦有人,就连方才经过的路边茶摊,都有着三两窥视的目光。
……人数不少。
几乎就在一瞬间,本能般地明白了许多事。
长久以来的第一反应告诉他,昨日的人没有敌意,是因为他们本就没想在昨日动手。
他要成婚,他们便要跟随他,到他半年来栖息之地,寻找同他亲近之人。
她咽了咽口水,只听姜馥莹声音极淡地回应:“有劳了,多谢你。”
姜馥莹极为客气疏离,保持着对旁人的尊敬,却并无半分亲近的意思。“也对,桐花他们还住在那里,不能因为你我受牵连。”
“此处也不能再待了,他们寻不到人,说不定会回头来找。”
祁长渊当即做出决定,长剑入鞘,拉起姜馥莹的小臂。
“千夜这毒极难见到,”徐清越在她背后,忽地开口,“甚至少有人知。便是郑大夫,也是为了我的腿细细翻找医术,才勉强得见些许的。”
“你的意思是……”
姜馥莹抬起头,看向他。
“你的毒是别有用心之人所下,并非意外?”
姜馥莹好似发觉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心中有些后怕:“……你可是徐家三房独子,谁会给你下毒……?”
她近来当真是忙糊涂了,竟然都没想起这样简单明了,几乎摆在明面上的事。
千夜需得多番配比调试,绝不可能是意外中毒。徐清越有今日,定然是有人刻意谋害!
“嘘……”
窄瘦的长指放在唇畔,徐清越垂眸,让她不要惊慌。
“这是在徐家。”
他说:“这是我的家,却也不是我的家。不是所有人都关心我的腿,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腿来自于毒。”
“他们都以为,我是当年发了急病……至于是什么急病,没有人细细查问。”
徐清越看向他,“知道的,会装作不知道,不知道的也不会主动关心我一个废人。这就是我在徐家的境地。”
姜馥莹被他的话说得心酸,长睫轻颤,几乎有些难捱。
“怎么会这样……”
她倒是一直知道高门大户里会有许多说不得的阴私事。阿爹当年回来,是将有些事当睡前故事讲给她听的。
譬如什么正头娘子迫害小妾滑胎,却出钱硬要他改口说是意外。阿爹年轻时刚正不阿,硬是不愿,最后被人打出门去,只能狼狈回家,让阿娘给他补破了的衣裳。
又譬如什么富贵郎君自小掏空了身子,成婚多年都不曾有一男半女,阿爹亲自诊治多回都不愿相信,非说是女儿家的问题。最后破口大骂,说阿爹是庸医。
若不是阿爹行医多年,又有存仁堂多年的好名声,只怕他们还会砸了医馆,不让他们过活。
当年的故事只是故事。
如今原本应当是故事中的人物,就坐在眼前,让人不得不跟着沉下心来,面露伤怀。
姜馥莹轻轻叹息。
“这么多年,你一定很辛苦吧。”
她声音轻软,“我不敢保证能将你的腿养好。但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好好照顾你的身子。”
清澈的声音在夜间的林中回荡,细微的风声与潺潺流水同响。
“这是哪里的说书先生,”祁长渊唇畔露出几分笑意,“怎么这般夸大。”
他语气很轻,生怕打扰了这样静谧和谐的氛围。
有多久了,他有多久没有听到她这样轻,这样不带芥蒂地同他说话。
好像他还是当初的常渊。
无数次在梦中梦到的场景今日重现,美好得让他甚至感受到了几分不真实。如果不是身上的疼痛与她因为害怕,嗓音中的那一点点颤意的话。
“有水声。”
祁长渊没了视力,耳力却仍旧顶用,侧过头凝神细听,“在前面不远,应当有条小溪。”
姜馥莹打起精神,“有水源就好,能找到水源,就能找到出去的路了。”
骆家村,包括整个安平县都依赖着一条长长的河流。其支流不少,但如今又冷又阴,没有食物充饥,有干净的水源也不错。
两人的掌心在黑暗中紧紧相贴,祁长渊跟在她的身后,她的气息就这样毫无阻碍地与他靠近,若有难行的路,她还会捏一捏他的掌心提醒。
两人走得不快,声音也轻缓,不敢高声语只怕惹来了那些人。祁长渊鼎盛时期,那些人或许不在话下,但如今他正虚弱,只怕难以抵御。
不知走了多久,姜馥莹手心发着汗,感觉相贴的掌心隐隐发热。
她一愣,停住脚步,转身探向男人的额头。
祁长渊比她高上许多,此处又不是平地,多有阻碍,姜馥莹几乎是攀附着他的胳膊,半踮起脚尖半靠着他的身子,将手贴向他的额头。
大老爷放下茶杯,皱着眉头,“小辈在,沉稳些。”
徐清越不曾被两位长辈正色以待,自也不恼,主动道:“大伯今日唤侄儿前来,有何要事?”
“此事……说来也简单。”
大老爷清了清嗓,忽地觉得对小辈说这样的话有些没脸,但还是道:“你身边那个医女,伺候得如何?”
“姜娘子很好,很是尽心。侄儿的腿能慢慢有直觉,便都是她的功劳。”
徐清越微微颔首,姿态恭敬。
大老爷还算满意他的态度,“嗯”了一声,“我瞧着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倒也还得体……虽说那日宴席之上摔了茶杯,但好好教养一番,应当也不差。”
他顿了顿,“世子对她似乎很是青睐……此事,你是否知晓?”
徐清越抬首,看向大老爷。
“大伯……”
“她原先是个农女罢?去伺候世子,日后无论能否跟着回京,也都是她的造化。”
徐清越按着轮椅的扶手,微微瞠目:“大伯,她并非我徐家奴仆,乃是堂堂正正签了契书聘请来的医者……如何能这样作践她?”
“作践?能去伺候世子,如何能叫作践?”
二老爷也明白了些,冷哼开口:“那是福气!”
“什么福气!”徐清越第一次对长辈这样高声,“大伯二伯做决定之前,不曾过问她本人的意见么?”
“愿意有愿意的做法,不愿意也有不愿意的做法……小五,你这模样,该不会是你……”
“老二。”
“小五说的也有理,”大老爷蹙起眉头,“是该问问她本人的意思。”
“大伯……”
“小五,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我思及是你身边的人,才叫来问问你的意见。此事是委屈你了,你若喜欢,日后大伯为你再寻一个更……”
“大伯。”
徐清越闭上双眸,又再度睁开。
他微微正色,方才的那丝不满掩藏在眸中。
“大伯要将人送给世子,总得先查查身份、家世。若送去世子身边出了问题,咱们徐家可担待不起。”
徐清越轻声开口,好似换了个人。
“姜娘子的医术乃是家学,姜家先父曾经也是大夫,在雁城也算是有名的,”徐清越摩挲着扶手上的木头珠子,“不可随意辱没了人
“你……”
眼前之人显然半点没有听进去她方才说了什么。她也不知他怎的这样悲观,唇角拉得很平。
“你若能离开,就带着我这一份好好过下去,”他的视线投向很远的地方:“你会想起我么?”
姜馥莹看他一眼,当真转身离去。
祁长渊猛地睁开眼,看着她的背影。明明模糊不清却又如针扎般刺眼,在月色之下显得格外决绝。
细看,面色都带着白,此刻声音很轻,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意。
她轻吸口气,放下餐盒,打开。
“姜娘子,我是来救你的。”
餐盒展开,只有最上层一层有道菜,下层全是匕首、银针一类的武器,甚至还特意装了一份药粉。具体是什么作用,她也并不清楚。
姜馥莹忽地抬头,几乎有些没听清楚她的话。
“叫我阿姝就好,”她靠近,亮出一个令牌似的东西,上头有着她熟悉的符号:“我想你应该认识这个。”
她将姜馥莹拉起,餐盒中的匕首被她别到了姜馥莹腰间,她一边动作,一边不停道:“时间有限,姜娘子听着便好。祁大人在赶来的路上了。此处偏远,又有情报发现徐……已经在准备转移娘子了。黑骑卫人手不够,不能强攻,只能出此下策,派了我来,。”
她脱下身上的厨娘装扮,将还愣着的姜馥莹的外衫解开。
姜馥莹这才反应过来一般,好几日混乱的脑袋终于像是劈开了一条路,连带着身体中的燥热都平息了几分。她压了压狂跳的心脏,点头:“好。”
阿姝继续道:“此处是个宅院,院落不大,路也只有那么一条,姜娘子出了门右拐直走便是,出了这个院落朝东走……外面天黑了只怕不好辨认方向,我在院外做了记号,朝着那个方向一直跑,祁大人就快到了。”
她快速说完,身上的衣服也换好了。两人束发,阿姝将姜馥莹的长发挽起,梳成与她一样的发式……
也问过旁人,都知晓长福对徐清越忠心耿耿,绝不会玩忽职守。
她以为长福只是单纯不喜欢她而已。
如今想来,初见,以及后来所有“长福此人轻慢”的印象,似乎都是刻意营造出来,好让她与徐清越更加亲近。
将徐清越一人留在山上,所以才需要她来施救。对徐清越那样轻慢,也让她心生怜惜,应下了进入徐家,贴身照顾徐清越的聘请。
所有破碎的线索逐渐连接成了一条线,扯的她血肉生疼。可她不敢再想,体内的蛊虫叫嚣着,血液奔涌。
那些人终于反应过来了,却被阿姝拦住,缠斗起来。有人在身后追着她,她不敢回头,也不知身后战局如何,只一个劲地往前跑。面前是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小路。
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来,她卯足了力狂奔,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和那些辨不明是善是恶的人的呼喊。
她庆幸自己没有真倔强到不进水米,好歹此刻有体力支撑她跑出了这段距离。风声淹没了她急促的呼吸声,高强度的运动让她肺火辣辣地疼,双腿好似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为什么。
常渊头脑胀痛,闷哼一声。
祁长渊披上铠甲,侍卫为他系上衣带。
浓重的血腥气笼罩着整个屋子,燕琼笑得有些勉强,唤来铃兰。
“这是女儿家的事,他一个大男人只怕笨嘴拙舌说不清楚,”燕琼有些褪色的指甲死死拉着铃兰的衣袖,“她你应当记得,自幼在我身边伺候的,最是稳当妥帖,她去办,定然无错。”
那侍卫本就不是能言善辩之人,听着有救星帮他,立刻转头看向了祁长渊。
祁长渊对铃兰有些印象,知道是自幼跟在身边的心腹。段述成催得紧,他略一颔首。
“铃兰娘子,辛苦了。”
此后的事,好似走马灯一般展现在脑中。
鲜红的婚书被拿了回来,铃兰还是燕琼说了什么,他好似都听不清楚。耳边像是罩着一层厚重的雾,让他难以分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
“……姜娘子乃是至情至性之人,自称与世子有着云泥之别,将婚书交还于世子。此后一别两宽,莫要再见。”
颤抖的指尖接过婚书,眼中似有寒霜。
“她……是这么说的?”
“更多的话,世子还要听吗?”
铃兰眼中像是不忍,“当时跟着不少人,世子若不信,自可去问。”
“……她定然还在怨我,心中有气,我要去找她,将此事说清楚,她不是那等知晓了缘由还这般冷情之人……”
“姜娘子说了,或许从前心中还有怨。但如今知晓了真相,已然是无怨亦无恨了。她只想同她的阿娘过自己的生活,无意掺和咱们这些高门显贵的事……世子何必还要去打扰她呢?”
往事一幕幕轮转在眼前,她厌弃高门大户,如同厌弃脚底的臭泥。无论是旁人还是他偶尔提及,都是那等厌恶姿态。
姜父的跛足,姜母和她那未出世的妹妹,都是如他这般的家族犯下的血孽。
她确实不会喜欢一个来自这等家庭的他。
可他——
第60章 第60章
他扶着剑,拉停了马。
“怎么了?”
牵马的人被微微一带,喜悦祥和的欢庆节奏被打乱了会儿,停在了山野中。
“新郎官头一回骑马吧?骑马是颠簸些,”那人自以为体贴,“早些过去新娘子疼疼便好了,路上可不能停,莫要误了时辰!”
常渊听得潜伏之人按剑的响动。
草木声响,冬日少见的鸟雀都被惊起。
眼前的黑暗蒙着厚厚的一层浓雾,他感受到了这浓雾背后的沉重杀意。
“……忘了件东西,”常渊声音低哑,“要回去取。你们且在此处等我。”
片刻,只需片刻。 疼痛极为迟缓地才传上了头顶,原是这样的疼。
只有这样的疼,才能让人记住些什么。血液染红了素白的衣衫,洇开了几朵铜花,血水嘀嗒落在地面,周围的一切声音几乎都放大在耳边。
他有些无法呼吸,却强撑着站着,似乎双腿能站立于世间就足够让他宽慰。终于还是体力不支,靠在了那株粗|大的树干上。
微风摇曳,蝉声仍在作响。
模糊的双眼终于清明了一瞬,喉头漫上了令人作呕的腥甜。
急促的喘|息过后,唇角溢出丝丝血痕。他闭目,自己拔出短刀,血液喷洒一地,白皙的指节一片鲜红,带着几分滑腻。
蛊虫透过他的伤处,一点点爬了出来。顺着血液蜿蜒的方向,它一寸寸挪动着,终于落于地面。
伤口从里再一次被撕开的感觉并不好受,徐清越缓缓抬眼,面色苍白,唇角却鲜红。
祁长渊在擦拭着手上的鲜血,神情淡漠,看不出半点情绪。
目光轻微落在那蛊虫之上,眉头轻皱,瞧着很是厌恶。
徐清越忽地想说些什么。
他想说,你知不知道她怀着你的孩子,却想着要怎么离开你。
他想说,你有着完美的身世,光明的前途,你与她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为何偏要将她拉进另一个世界。
只有我,只有我。
只有我能理解她的倔强。
“母蛊如今在你的手上,”他道:“子蛊会在一个时辰内死亡。可你若是……”
两人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小小蛊虫,便能牵制着活生生的人无法远离另一人。永远相伴,直到白头。
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东西,如今正在眼前。
祁长渊低垂眼眸,视线缓缓上移,看向他。
下一瞬,玄色的皂靴碾|压在丑陋的蛊虫上,旋转方寸。
“你以为,我会与你做出一样的选择吗?”
他笑了声:“我不会做任何勉强她的事。我要她在我身边,是因为爱。”
祁长渊抬手,保命用的金丹从袖中飞出,长指将其喂入他的口中。
徐清越怔怔看向他。
血液的流逝让他的身体快速冰冷下来,指尖也发凉,他动了动唇瓣,看着男人离去的身影,忽地开口:“我想见她。”
他终于明白了他与祁长渊的不同。
同样都是源于爱。
他在心里暗忖着来人的数量,前有三人、后有四人,方才茶摊处还有两三人的模样,只是不知兵器武力。
长久不曾动手的身子隐隐发痒,体内嗜战的血液忽地燃烧,他可以容忍旁人的暗中窥视……却绝不能容忍危险蔓延进他的领地。
姜家不得出分毫差错。
“诶!……”
以为新郎官头一回骑马的人看傻了眼,男人调转马的方向,姿态娴熟地驾马往反方向去——可又不是回县里的方向。
这哪里像个瞎子啊?
“大哥,这,这可咋办?”
几人傻了眼,他们办喜事久了,成婚当日悔婚的倒也见过,但这人明明方才还……
“等着呗!还能咋办,”那人吹胡子瞪眼,席地而坐,权当歇息,“反正钱到手了,管人家怎么折腾。”
兰若点头,咧开嘴,张开手扑进他的怀抱。
软乎乎热烘烘的身子再一次贴了上来,祁长渊抱着她,和睡着时不同,睡着的孩子始终还是由自己操控自是,可她这会儿醒着,活泼爱动,他甚少有这样抱人的机会,难免有些手足无措。
她的头发贴着他的耳朵,脖子,小小的脸颊靠在他的肩头,声音轻轻。
“你叫什么名字呀,”兰若歪着头问他,小手环在他的肩膀抱着他:“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可不可以以后也和我一起玩?”
“我姓祁。”
“谢谢祁掌柜帮我找娘,”兰若客客气气:“我娘一定也很想我。”
祁长渊不甚熟练地拍拍她的背,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在屋中踱步,轻晃着。
小脑袋在自己的肩头一点一点,他估摸着差不多了,开口道:“是不是该下来了……”
话最多还喜欢与人一问一答的兰若没有说话,回答他的,是细而悠长的呼吸和睡梦中迷迷糊糊的轻哼。
祁长渊放弃与她说话,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背脊,转而去了侧屋。
准备将她放在榻上的时候,想起那时瘦高个男人说她认床,沾床就醒,醒来就哭。
为了让自己的耳朵免遭其难,祁长渊转过身,目光落在那藤编的躺椅上。
徐清越手中的茶碗温热,暖着他冰冷的指尖,“与县主娘子合作,在下自然要拿出诚意来。”
“那就直说吧,你需要我做什么?”燕琼收下了他的诚意,“仅仅只为了姜娘子一人,便能舍得这么多?”
“与聪明人说话当真不费力。”
他轻笑:“实话与娘子说了吧。徐家在徐州势大已然许久了,陛下登基之初,徐州又爆发了刺杀一事,前朝余孽竟窝藏在徐州深山……不知何时,陛下便会清算这一切。在下在徐家人微言轻,说不上什么话,也只想求个自保。”
“世子是陛下心腹,娘子是陛下堂妹,县主之尊。保住我们小小三房……还有我身边之人,”指尖轻抚着扶手旁的木珠,“应当不难吧。”
燕琼一笑,听得他继续道:“在下知晓娘子对姜娘子心有不满,但无论如何,姜娘子是在下身边亲近之人,徐某视之甚重。还请娘子万万莫要伤了她的性命,将她……交予在下。”
“自然。”
燕琼颔首:“如此,甚好。”
“只是……”
燕琼面露难色:“如今世子与姜娘子二人不知身在何方。便是我想将姜娘子完璧归赵,也难以……”
“娘子姓燕,”徐清越声音清朗,听不出半点深沉,宛如清风朗月坦坦荡荡,全然看不出背后有何种心思:“娘子是皇室县主,陛下之妹。有燕这个姓氏,想寻谁不成?”
燕琼笑开:“你说得是。”
二人客套几句,徐清越便告辞了。
身后一老一少随他远离,燕琼面色沉了下来,看向那银票。
半晌,她吩咐铃兰:“去将我那镯子拿来……你知道的。”
……
上了马车,气氛才稍松了下来。
长福垂首:“郎君如今行事,长福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总得先找到人,”徐清越淡淡道:“人都不在,大伯二伯也该急了。我作为小辈,怎能让长辈忧心。”
长福一叹:“寻人自然是要紧的,只是……郎君何必出手那么大方,咱们三房早就不比以往,这样掏空了家底填那样大的窟窿如何使得?——难不成事到如今,郎君反而不忍心了吗?”
“郎君行事,你莫要多嘴。”
姜馥莹呼吸一滞。她还没从混乱的梦境中醒来,就又一次跌入了另一层恐慌。
被追杀、被背叛、被算计、被绑架、被限制了人身自由。短短时日内,她遭受了太多本不应该发生在她身上的。
她知道阿爹不会害人的,绝对不会。可中间出了什么误会,她所知道的信息太少,就连辩驳也显得如此无力。
她能怎么办,连自救都做不到。
好像还在无助地奔跑着,奔向没有终点的尽头。
徐清越的声音还在耳畔。
“阿莹,”他说:“父债女偿,天经地义……”
“……不!”
姜馥莹急促喘息着睁开双眼,指甲收紧,嵌入了握住的小臂。
蛊虫在体内发作,被背叛,无所依凭的感觉又漫了上来,像是摇摇欲坠无所依凭的小舟,划破黑暗的夜色闯入黄昏。
照顾着她昏迷,室内烛光并不太亮,昏黄的烛光打在男人的侧脸,没得显出了几分暖。
她害怕这分暖意,却又害怕他的离去。
“祁长渊。”
她急急出声,确认着他的存在。手腕轻移,握住了他的五指。
十指相扣的姿态。
似乎只有肢体的接触,才能让她怦怦乱跳的心脏平静些许。
她拉住了他,用力向自己的方向拉了一把,距离拉近,淡色的唇几乎要吻到她的鼻尖。
祁长渊低眸,呼吸蓦地重了几分。
姜馥莹和他又不一样。他自小接触这种事,早磨练了一颗冷硬的心,除了对她,谁也软不起来。可她有多柔和,有多轻快,那徐清越伤她,就有多重。
他甚至有些恨徐清越。
既然装了,就彻底装下去不好么?
为什么要让她哭。
距离仍旧那样近。
姜馥莹低下头,再次握住了他的手。
“我不要别人。”
亲卫领命而去,晚些时候,便听得县主到来的消息。
姜馥莹拢了拢头发,倒也不曾精心收拾自己。一如既往地干净整洁,带着些明丽清新,如同春日枝头嫩生生的绿叶。
对于这个县主,她的心很复杂。
按理来说,她很怨她。可也明白自己单单怨她并无作用,当时之事皆是她一手操弄,将二人耍得团团转。
可现在,她经历了这般生死,反倒觉得当时的事已经相隔太远,她连那个让她气得发抖的侍女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了-
四月春日,阳光正好,微风和煦。
日头一点点沉下去,将天色染得半边橘黄,为春日里的京城蒙上了一层黄纱。
祁长渊感觉到有什么在戳着自己的脸颊,眉头轻皱,双眼还未睁开,手就已经反应极快地擒获了在他身上作乱的人。
兰若被他擒得有些疼,但她只是哼了一声,笑嘻嘻道:“祁掌柜快起床起床啦,你不用开门做生意的么?”
祁长渊睁开双眼,看到的就是一个白玉团子,趴在自己身上,脸侧睡出来的印子还在,眼睛却晶亮得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他松开手,转过头看着天色,抬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眼眶,坐起身来。
“无忧、无尘……”
祁长渊起身,将兰若从他身上抱下来放在藤椅上。
“世子,”无忧推门进来,“世子醒了。”
祁长渊眉头轻蹙,面上表情称不上好,“怎的没叫我。”
无忧看了看刚醒来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兰若,还有眼前伺候了多年的世子,叹道:“世子难得这般熟睡,近来为着太子诞辰世子也许久不曾安眠……方才小的来看过,世子不曾醒来。”
……
马蹄声愈发密集,他一动之间,身后身前之人也跟着移动,那些人轻功显然不错,飞速追上了他。
常渊停了马,拔剑出鞘。
听风声,此刻到了片宽阔地。
他并未出声,只是拔剑,任风吹动红衣布帛。
“没想到啊,”终于有人出口,是极陌生的粗犷,“世子瞎了眼,竟然还能察觉到。”
“你们太明显了。”
常渊下马,单手负在身后,将马背上挂着的珠花好好放起,以免掉落。
“口气倒是不小!”
几人将他团团围住,“既然有这样的胆子,怎还如缩头乌龟一般躲了半年?男子汉大丈夫躲在山里不敢出门,何其可笑?”
似乎有什么在脑中浮现,常渊并未作声,从他们的话语中提取着少有信息。
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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