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他没有那样多的傲气,在意识到自己无法克制的爱意时,就已经将当初那个不可一世的自己生生折断,只愿匍匐在她膝下,以求垂怜。
别不要他。
“我没有不要你,祁长渊。”
姜馥莹忍下舌尖的那股铁锈味,轻轻垂眸,看着他原本不应有任何瑕疵的手掌上,自己留下的齿痕。
“是你不要我,”她道:“将我一个人留在原地的明明是你,这件事有无数个可以转圜的时机,我等了你那样久,可你没有来。”
“……祁长渊,你在害怕什么?”
几乎在话音落下之时,轮椅的声音随着人声一道响起。
“……阿莹?”
徐清越转过视线,往此处来。
“馥莹,”她的手被男人紧紧拉住,逼迫她回头看向他,“我在害怕什么,你不明白吗?”
祁长渊再度让步。
最后一次,他告诉自己,绝不能再被她摆弄屈服了。
“……兰若快吃吧,”他怕她还要提出什么让他难以启齿的话术,补充道:“除了白玉糖糕,还有没有别的想吃的?”
“有,”兰若低着头,嘴巴一骨碌报了好几个糕点的名字,最后小声说:“都想吃。”
“晚些时候让人给你送来。”
祁长渊将白玉糖糕递给她:“先将就吃这个。”
“才不是将就,姨姨做得可好吃了。”
兰若忘了方才的不开心,与他争了争,维护自己的枝枝姨姨。
她继续小口吃糖糕,最后才道:“我那天吃东西就被人凶了,你不说话让我吃,我就不知道要不要吃,所以我才问你的。”
祁长渊看着她的小脑袋,缓了语气:“那些拐走你的人么?”
兰若点头。
“他们只给我这么大,”她小手比划又比划,“这么一点点的馒头,兰若没有吃饱,问他可不可以再给我一个,我可以让我娘给她银子。”
“然后……”
他么?
似乎是。
常渊的剑身反射出并不温暖的日光,他沉缓开口:“所以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杀了我们数十个兄弟,又知道了那么多不该知道的事,”一人高呼:“你说我们要做什么?”
姜馥莹看向徐清越,低声开口:“我不愿。”
徐清越拉住她的衣袖,“不愿便不愿,我在这里,没人敢强迫你。”
“只是你同他,或者说他和你,究竟是什么……”
声音未落,人已至院中。
“五郎君。”
刘管事开口,“这是祁世子,方才席上见过的。”
徐清越蓦地松开手,看向他。
“很难说,这是一种直觉。”
多年来面对各种威胁所养成的直觉。
祁长渊淡声道:“瞧着不像是朝中人的作风。你不知晓他们京城的人,一个个精明虚伪,便是要做恶心事,也要做得冠冕堂皇,绝不让自己染上半点脏污。”
究竟能否看清,如今已然说不清楚了。她现在跌了一个大跟头,也只能算作自己大意轻信的代价。
可他们都是旁人,倒也罢了。自己的亲爹她怎会不知!药的苦涩填满了整个屋子。
姜馥莹将酥糖塞入唇中,轻轻咬着。
这糖酥脆,吃下去满口生香,热的更好吃。
知晓她确实爱吃这个后,祁长渊每日从府衙回来,都会带上热腾腾的一包。
姜馥莹嚼着糖,看着桌上那碗黑漆漆的药汁。低眸沉思许久,直到它从滚烫变得冰凉,药香彻底消失殆尽,只剩下无尽的苦。
她坐在桌边,从晨起自己去熬了药便坐在此处,看着这碗汤药,想了许多。
好的、坏的,快乐的、痛苦的。
过去、未来。
好像能从这碗汤药里看到许多不同的日后。
“姜娘子!”阿姝从外面敲门,“祁大人说明日启程,今日午间便能回来,问姜娘子还有什么特别需要带上的物件吗?”
姜馥莹扭头看向门外,阿姝本事不小,又能说会道,许是因着并未正式加入黑骑卫的缘故,性子比那些经历了数次生死的黑骑卫们欢脱了许多。每每和她说话,都让人想起晨起的第一道日光。
如果她的孩子也能同她一样……
姜馥莹低下头,摸了摸小腹。
“姜娘子,你怎么不出声?是有些不舒服吗?”
阿姝没听见她的回应,有些急促问道。
蛊虫解开之后,姜馥莹就好似放下了什么心结,重重叹了口气后,好吃好睡,将自己照顾得极好。
阿姝也为她高兴,只是今日晨起说是有些疲累,她又不愿麻烦他们,自己去煮了药,一直睡到现在。
他们其实都知晓姜馥莹有了孩子。但她想要藏着,众人也都由着她,等着她何时与祁大人开口。
有身子的人和寻常人自然也不一样,只是睡到现在也该醒了……
半晌不曾得到里间人的反应,阿姝有些慌,再次叩门:“姜娘子,我进来了?”
门被推开的时候,姜馥莹背着她站在窗前,将什么东西到倒了出去。
见她进来,回身之时手上的药碗放在了小几上,目光闪了闪。
“你说什么?”
姜馥莹眼眶通红,喉咙有些嘶哑出声:“我爹那样正直宽厚的人,定然做不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这其中肯定有误会,你放开……”
“原来你也知晓‘伤天害理’四个字,”面对她愈发激动的挣扎,徐清越反倒愈发平静,语气毫无波澜:“你爹是不曾亲手害人,可他调制毒药,助纣为虐,全无医德……我只恨不能手刃仇敌。”
他蹲身与姜馥莹视线平齐,能清晰地看到彼此的神情。姜馥莹从他眼中看到了许多,每一个呼吸的震颤都告诉她,他并非说笑。
“胡说八道!我爹已经去了多年,便是你的爹娘故去,也是十余年前的事了——当时你才多大——记忆是否准确,便是衙门断案也需得人证物证,你这样污蔑我爹清白,可曾想过我爹也可能蒙受不白之冤!”
姜馥莹说完,胸膛急促起伏喘|息,喉头泛上些血腥味,几乎要用目光挣脱束缚,逃离如今这场荒谬的绑架。
“孟叔当年亲眼所见,你爹,存仁堂的姜大夫,点头哈腰地从刘管事手中接过大笔银票。”
徐清越看着她通红的双眼,寒声道:“看的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绝不会冤了任何人!”
“不可能!”
“不过一墙之隔,你家发了一笔横财,我的爹娘已然咽气……这种场景,你能想象到吗?”
他眼前几乎能重现那个雨夜所发生的一切。上一刻还笑盈盈的父母口鼻冒出黑血,他也因着尝了口酒,喉头泛上腥甜。
雨下了起来,耳边听着侍女的尖叫与惊慌之下摔破餐盘的声响。
……
那位大夫来得很快。也很专业,他极快地做出了判断,父母已经药石无医,但那个孩子,还可以勉力一试。
他用尽毕生所学,数根银针扎入少年的身体,淡淡的黑血从口中流出,却又止住,直到一口鲜红的血从口中喷涌。
他满头大汗。
作为三房最得力的管事,孟叔紧紧盯着榻上小郎君的所有反应。老爷夫人已经不在了,只有一个小郎君,还能勉强留存。
他打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照顾着徐清越。却忽视了不知什么时候,那位大夫已经提起了药箱,淋着大雨出了门去。
孟叔慌了一瞬,这,怎么能这样呢,这是好了还是没好?日后需得怎样救治,怎么熬药照顾……什么都没交代,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他叮嘱了人照看徐清越,跟着出了门,一路疾走一路叫着:“姜大夫,你……”
呼喊堵在口中。
他亲眼看见,那位本应在存仁堂的姜大夫,微弯着腰背,双手从刘管事口中接过了银票。
“收好了,”刘管事笑呵呵地:“只要你管住了嘴,大爷会记住你的功劳。日后好处自然少不了……”
“你不也是京中人么。”
姜馥莹作为大秦子民,自小对京城很是向往,听他这样说,难免带了些语气:“怎么你就置身事外了?”
“不是这个意思。”
祁长渊揉了揉她的指尖,“我父亲虽是平南候,但自我祖父一代起,我们祁家便甚少站队,远离党争。你应当也知晓,我如今统领黑骑卫,算是陛下的一把刀。”
“直接听命于陛下,不受旁人所辖制,针对我,便是摆明了对陛下不满。”
他眸色深沉:“那些老狐狸惯会见风使舵,陛下如今正值壮年,国力鼎盛,没有人会真去惹陛下不痛快。”
“所以不是京城的人?”姜馥莹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那……难不成是徐州的?我记得你不是剿灭了什么余孽……是不是被记恨上了?”
“此案仍在京中审理,按理来说,应当没有漏网之鱼,但也不排除真有那么几个滑头的逃出生天。”
祁长渊道:“可我觉得不像。我曾探查过他们的底细,也抓获了不少他们的人,知晓他们的行事作风。那些前朝余孽或许有些是为了所谓‘复国’,但到了后来,不过是山贼一类集结在此,成了个牟利的集团。这些人行事果断,爱恨分明,若要杀我,定会亲自来——还一定会报上名号,让我死得明明白白,好为他们死去的弟兄报仇雪恨。”
姜馥莹听得头都大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许久未进干粮的原因,她觉得自己都有些头晕,不大理解他的意思。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究竟是什么?”
祁长渊深深地看她一眼,将她掌心合拢,完全裹在自己的大掌中。
“我总觉得,像是针对你而来。”
若真是针对他,不可能不清楚他的实力,绝不会找来起初那几个并无特长的杀手刺杀。
除非……他们本身针对的,便是手无缚鸡之力,面对这样的穷凶恶极之徒毫无抵抗之力的姜馥莹。
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埋伏在她阿爹阿娘的坟附近,便是知晓她会来此祭奠父母。这样的深山老林,她若死了,只怕尸体都寻不见,干净得很。
至于第二拨更为精锐的,他如今也只能依稀判断出,像是某些府中豢养的私兵。
“我?”
姜馥莹面色白了白,她半点也笑不出来,“怎么会是我,我自来不曾与人交恶,自认行事也算坦荡,从未真正得罪过谁……”
她忽地抬眸,看向祁长渊。
“世子安好。”
祁长渊抬眸,看着那仿若依依惜别的袖口,“不太安好。”
“重伤久久未愈,席中听闻徐家五郎这般情境都能救回,这位江娘子定然有些本事。”
他淡声开口,不带半点情绪,视线漠然地看向徐清越,“不知五郎可愿割爱,请江娘子未某把脉问诊?”
“世子,”徐清越开口,“江娘子乃是在下自外头医馆聘请的医者,并非我徐家奴仆。此事,还得问过江娘子才成。”
他看向姜馥莹:“江娘子日日为在下操劳,身心俱疲,这会儿应当休息了。”
他直直地看向祁长渊,并无半分怯懦。
“世子若要求医,在下还知道几位名医,自可引荐。”
祁长渊一笑。
“五郎倒是将江娘子看得紧。”
他上前几步,姿态闲适。
“人人都道医者仁心,江娘子岂可见死不救?”
他伸出手,腰间的佩剑随着动作轻晃,指腹掌心带着一层剑茧,同半年前没有分别。
可掌心,却好似方才死死攥紧了什么一般,掐出了一条红痕。
“世子。”
徐清越肃声探手,护在姜馥莹身前。
院中极静,似乎能听到身旁众人的呼吸声。
姜馥莹看到徐清越有些素白的指尖——他自来体弱,气血不如旁人那样足。
喉头略有哽塞,姜馥莹抬眼,撞上了祁长渊毫不掩饰的视线。
墨色的眸沉如夜,万分熟悉的脸庞此刻瘦削了许多,露出了利落的下颌与肩颈。他今日穿着身简单的月白锦袍,却半点不掩饰周身的贵气与攻击性。
似是有着连他本人都不曾在意的矜贵。
距离已然很近了,她没来由地感到了一丝不安。
那是如同被什么攻击性极强的野兽包裹在自己领地内的感觉。
刘管事笑了声,缓解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杀意骤然爆发。
刀锋率先从西面而来,常渊侧身闪过,久未饮血的长剑终于割下了第一条血痕,有温热的血液喷洒在他脸上,他知道自己已然伤着了一人,此战不得不战了。
“兄弟们,都上!”
几人高呼,近十人莽汉团团围攻,并不讲究什么公平对决,他们今日来,就是来取他性命的!
不知是何等功法,招招狠戾,直劈命门。有剑刺向他,被他躲过一击,却避不开另一刀的砍,长剑抵挡在刀前,发出刺耳难听的摩擦声。他抬脚旋身踢飞一人,又被重物狠狠击中后背。
常渊踉跄一步,单手捂住胸口,“……雕虫小技。”
他翻身而起,迎上一人挥舞来的刀,借力飞身足尖轻点其肩,须臾骨骼声作响,便就被他飞身一跃拧断了脖子。
“你!”
“祁长渊!莫以为我们不知你要成婚,穿着喜服,是要娶谁?”有一人忽地出声,稳住阵营不得自乱阵脚,反倒出言扰他心神,“你不知那县主娘子有多心悦你么?”
“旁人的事与我何干。”
常渊神色稍凝,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面上不动,仍旧与众人周旋打斗,脑中却仿佛被强制推开了一扇沉重的门,在打斗之间缓缓苏醒。
“长渊,此事危险,你要小心。”
“此事若能成,黑骑卫便交由你来统领。长渊,朕信任你。”
“祁将军,你孤身一人,只怕有危险,要不我们还是随您一道罢!”
“阿渊,你要为娘争口气……这世子之位,你一定要稳稳坐着,绝不能便宜了旁人!”
“……长渊,陛下说了,若你我亲事能成,便封我郡主。到时候……”
“世子……”
“……世子!”
多少声音交响在耳畔,他的行动不由得稍缓半分,不过一个疏漏,便被那些人察觉到,几人配合默契一拥而上,局势瞬间转变!
原能在几人之间周旋自保的常渊忽然迷失了方向,耳畔的声音太多太重,让他无法再听清周遭的脚步声,如今只靠着本能战斗。
说到了委屈的事,兰若觉得嘴巴都没有味道了,甜甜的糖糕都变得苦苦的,像极了生病时阿娘让她喝的药。
“吃吧,”祁长渊开口,“还有什么想吃的都可以说,不会让你饿肚子。”
兰若点点头,吃完一个白玉糖糕,自己乖巧地用帕子擦了嘴,挪到他身边去。
“你人真好,”她夸赞他,然后道:“可以抱抱我吗?”
祁长渊低头看她,之前哭肿的眼睛还没恢复原样,估计还得这么肿着,脸上摆出的委屈太多,软得让人不由得化了心。
“我阿娘平日好忙,都不陪我吃饭,兰若习惯一个人吃饭,但是今天有人陪,兰若特别特别高兴。”
她重音落在“特别特别”上,生怕人感受不到她的开心:“但是阿娘回家会夸兰若乖乖吃饭了,是好孩子。”
祁长渊看着她伸出手,凑过来贴贴自己。
不知道是和谁学的示弱撒娇,语气话音婉转可怜,谁能抵挡住她的哀求。
祁长渊只怕再不答应,她就会继续眨着眼,摇晃着他的手,一口一个“兰若求求你啦”。
……
“就抱一会儿。”祁长渊开口。
“郎君,”孟叔似有不忍,“是否太快了些?”
“是太快了。”
徐清越像是叹息,“我也不曾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那郎君可……可舍得?”
孟叔推着轮椅,凝视着自小看到大的小郎君的发顶。
原本应该如青竹一般挺拔的人,如今残废在轮椅上,只有发间的竹节玉簪还表露着他清雅的姿态,只可惜……
“舍不得……也,晚了。”
徐清越拔下发簪,任乌发垂落。
玉簪在地上摔成一地晶莹,反射着日光,冰冷刺眼。
第32章 第32章
草色青青,清山居的景观雅致,早已是满园绿意。
徐清越平日里腿脚不便,甚少出门,大多数时候便都在屋中院中,是以清山居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精心照料过的。
姜馥莹坐在屋檐下,方结束一场调理,她手上有些酸痛,靠在躺椅上,看着晴朗的天色。
云层在空中游动,平和静谧。
那日之后,她没再见过祁长渊。
但他在徐府乃是贵客,平南候世子的身份无论在何处都地位超然,即使姜馥莹不去探听他的消息,有关他的事也如潮水一般,涌入耳中。
譬如这位世子住进徐府的第一日,便往徐家送了三回东西的明恪县主不知为何,至今不再送东西来。也有人说,她送的东西都被拒收了。
好似在一日之间,在众人心目中佳事将成的两人不知为何冷了下来,宛如陌路人。
严格来说,除了爱哭,而且爱装作大人与人说话之外,兰若是个很好带的孩子。
午膳用得晚了些,她也没闹,看来也真的饿了。坐在祁长渊对面,小小的手拿着长长的筷子,安安静静用饭。
挥剑,再次挥剑,他不敢有半分停歇。寒冷的冬日里竟出了一身热汗,小臂隆起的青筋彰显着他的力道,汗水浸透衣衫,那股熟悉的茉莉香再次传入鼻腔。
馥莹……馥莹……
她还在等他。
她定然等急了,这会儿只怕在盖头下胡思乱想,会不会为了等他饿着肚子?
常渊咬破舌尖,血腥味出现在唇舌,让刺痛强迫他清醒。
长剑挑破一人的喉咙,又捅穿了另一人的胸腔,有刀劈在他的臂膀,却被他硬生生抗下,拔剑硬生生砍下了他的臂膀,将刀夺过,扔向原要冲向他的剑客。
鲜血的腥臭覆了满身,茉莉香浅淡几乎要被遮盖,常渊愈发心狠,几乎一剑一人,剑过不留痕。
他身上满是伤痕,红衣染上鲜血,早就分不清哪些是血、哪些是红。布帛被挑落,长发披散,束发的簪子掉落在地。
墨发与红绸飞舞,宛如炼狱里爬出来的杀神。
无人能战胜他。
常渊冷声将剑抵在为首之人的脖颈处,“你们还有多少人?”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么?”
他狰笑一声,“这袋子里的,是什么?”
常渊一怔。
马早就被惊跑,只怕马背上的东西掉落,被他捡到。
“还我,”常渊用了力,满是鲜血的剑身在男人的脖颈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这是我的东西。”
这是他要给他妻子的东西。
馥莹一定很担心他,回家看到他满身伤痕,不知道会不会哭。
都怪他们。
那人忽地没了声响,常渊微凝探查,却在下一刻,冰凉的银针刺入身体。
——暗器!
手蓦地一松,长剑坠地,他反应极快抬腿劈向那人,却得那人一个后旋,绕开了身位。
实力不相上下的时刻,又骤然没了武器的加持,贴身肉搏,眼盲的劣势便出了来。
那人还有暗器,不知何时会在他身上留下新的痕迹。
常渊与他缠斗,不想身后有人拼着最后一口气,扬刀砍向他。
轰——
一碗小面一碗汤,还啃了几块排骨,吃得不声不响,吃相却香。
祁长渊原以为她话这样多,吃饭的时候也会喋喋不休,已然做好了应付的准备。谁知她就这样乖巧地用着饭,一声不吭,直到最后喝水的时候才道:“谢谢你陪我吃饭,祝你生意兴隆,万事胜意。”
她抬起杯子,要与他喝“酒”。
祁长渊难得耳边清净了些,抬了抬茶杯,饮了口茶。
“不必言谢,”祁长渊道:“吃饱了吗?”
兰若看他一眼,抿着嘴巴不说话。
乌溜溜的眼睛恂恂瞧着桌上方才只吃了一块的白玉糖糕,嫣红的小嘴抿成了长长一条线,两手交并着,不发一言。
“想吃就吃。”
祁长渊怎会不明白她的心思,这么小的一个人儿一眼便能看穿。
兰若忸怩了一瞬,低下脑袋,留给他一个毛茸茸的发顶。
“你可不可以说,‘兰若,这个糖糕可好吃了,吃一块吧’。”
“……”下了几场雨,春日缓缓到来了。
姜馥莹撑着伞,从徐家出来。
长福送她到门口,道:“明日娘子来时,我套个车来接娘子,东西就放车上就好。”
“东西不多的。”
姜馥莹推辞,“我可以带来。”
“这是郎君的意思,”长福语气平平,“娘子得郎君看重,还是不要为难我。”
姜馥莹叹气,“行。”
她撑着伞,走进细细的雨幕中。
哪里有为难,可真能发散。
她心里埋怨,细想着近来需要做的事。
存仁堂的事不多,回乡过年的先生回来了,几个学徒被盯着少了惫懒,压力顿时减轻了不少。
徐清越说习惯了她照顾,正好近来感觉不错,此后就请她多照顾着。
徐家的人知晓徐家三房那个小残废竟在恢复中,昨日特地将姜馥莹叫去,大房二房的人,几乎掌握着大半个徐州金钱的人仔细问过她的话。
姜馥莹记着徐清越的叮嘱,回答得谨慎。
回完话,他们给了她不少赏银。
姜馥莹仔细一盘算,这样下来,她很快就能买下阿娘当年的家了。
只听祁长渊厉声道:“谁让你们来的?”
不像野路子,本事却也没到军中严密训练的地步,有团队协作的意识,配合得却没有那般严谨……像是民间的某些组织或是门派。
大秦立国近百年,自来和平,不许江湖人士内斗,江湖人也敬重朝廷,以燕氏皇族为尊。徐州刺杀一案已然是近百年来最骇人的一回,其牵连之广,规模之大,令朝中人心惶惶。
谁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徐州的深山中便养了那样多的豺狼等着要吃大秦的肉。
祁长渊目光紧盯着男人,像是要从衣着装束上看出什么来。
徐州逆贼明明已然全部擒获,贼首也被他押送回京,如今应当在天牢中受审,只待斩首才是。
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
他的目光太过冰冷,让男人想到深林中的毒蛇,锐利又直接地刺入人心。他滚了滚喉咙,咽下口水,刚出口:“你……你是何人,身手……”
“啊!——”
男人两眼一翻,脖颈处不知何时射来了一只羽箭,一箭便夺了性命,再也无法发出声音。
姜馥莹不知何时睁开双眼,正好亲眼瞧见这一幕,吓得身子一颤,发丝在祁长渊的胸前揉乱,小口喘着气。
祁长渊看向箭的来源,剩下七人已然从潜伏的地方出了来,为首那位刚放下长弓,面上有一道长长的疤。
衣着、长相俱都不显,极不打眼的装束,腰间各自别着刀剑,身后背着的箭筒半空,显然是习武之辈。
“不该说的话,就不能说,”那人上前几步,“不该你知道的事,也别多嘴。”
他放下弓,从腰间取下长刀。
“小子身手不错,来比划比划?”
祁长渊并不搭茬,从高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几人,目光冷淡,像是在看什么蝼蚁。
“谁让你们来的?”
他松了松绑在姜馥莹腰间的粗布衣裳,“多少钱?你可知我能给多少?”
“郎君瞧着便贵气,料想能给的只多不少……但我们江湖人士,自来重契约。凡事有个先来后到,郎君若是满意了,等此事了了,再来花钱让我们报仇回去也不迟。”
为首的人一派江湖莽气:“只是不知,你今日能不能从兄弟们的刀下回去了。”
另几人笑开,纷纷亮了家伙。
徐清越情况越来越好的同时,也因着调了药方,逐渐出现些不适的症状。长福三天两头地请她来,时间长了,徐清越便带着些为难,请她日后就留下,住在徐家。
酬劳可以再提几分。
仍旧是包吃包住,报酬还能领徐家、存仁堂两份,姜馥莹没怎么犹豫就应了下来,今日回去,便要将东西好好收拾起来,住到徐家去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还有挣钱买房的一天。阿爹阿娘知道了,定然也会为她开心骄傲。
长街人声不绝,雨帘掩盖了春意,姜馥莹拢了拢衣裳,不让春寒刺入骨头。
骨碌碌的马车声从身后传来,姜馥莹听得声音,让开身子往里走,避开人群。
淡青色的油纸伞在长街上并不显眼,她提着药箱,略有些重。换了个手撑伞,她站在伞下,稍稍歇口气。
似有风吻过。
车帘轻扬,露出双极淡漠、极清冷的眉眼。
车中的人不曾看向窗外,窗外的人也无意探查其中。
祁长渊拒绝:“不可以。”
好像能察觉到面前这个小小娘子的伤心,祁长渊深吸口气。罢了,今日反正已然在她面前跌了许多跟头,做了许多平日里绝对不会做的事,还差这一桩么。
一会儿再哭起来,他的府邸里可没有会哄孩子的人。
他沉默一瞬,赶在眼泪落下之前,语气生硬:“……兰若,这个糖糕很好吃,吃一块。”
“不了,谢谢你。”
兰若抬起头,眼中果然盛了水花,又不曾落下,亮晶晶地看着他。
等了一瞬,未曾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兰若嘟起嘴:“你应该继续说:‘兰若快吃吧……’”
祁长渊打断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说?”
兰若愣了愣,没说话了。
摆出的白玉糖糕散发着诱人的香甜,方才兰若没吃完的热汤还冒着白烟,饭菜香气笼罩在屋中,没得有了几分温馨的气息。
除了面前的小人瞧着很是黯然以外。
姜馥莹不自主地抓着他的衣袖,被他轻轻一带,掌心相对,几乎十指相扣。
“别怕。”
祁长渊声音轻缓,“早知道你怕马,我就带马车来了。”
温软的身躯紧贴在身前,祁长渊紧紧搂着她,像是找到了旧日遗梦。
“馥莹。”
他低声开口,姜馥莹缓缓睁眼,难得软了嗓音,“嗯?”
“你可知我盼这一日,盼了多久。”
他声音很轻,像是轻叹,又像是自嘲:“当初若无意外,你我成婚之时,便应如此了。”
姜馥莹的指尖猛地一缩,眼眸垂下。因为紧张一直紧紧抓住的缰绳在掌心磨出了红,泛上了细细密密的疼。
第33章 第33章
姜馥莹没有说话,一时之间,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要怎么告诉祁长渊,其实自己也认真期待过同他共乘一骑,幻想过两人的未来呢?
火红的盖头之下,她攥着掌心的丝线,心脏突突直跳,一个劲儿地想着他是否会喜欢自己所打出的络子,到时候她亲手系在他的剑上。
或许她也会如今日一般害怕这样的高度,害怕身|下这个活生生的庞然大物。但她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夫君,她会主动伸出手,紧紧拉着夫君的臂膀环过自己的腰际,再无畏惧。
姜馥莹轻叹口气,平心静气道:“世子,无论如何,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与她相扣的掌心收紧几分,姜馥莹想要挣脱开,却又害怕没了他的掌控,自己会摔下马去,只好用指尖轻轻拉住他的衣角,勉强安慰自己。
察觉到她的不安,祁长渊松了松手,几乎是屏息了一瞬,手微微放开,转而旋住了她的腰。
“坐稳,别乱看。”
他声音淡了些,比扑面而来的雨丝与春风还要寒上几分。
“……你!”
姜馥莹止住话头,脑海中瞬时浮现起了当时的画面。那个寒冷夜晚的种种一点点重现在眼前,几乎是下一刻,她就意识到了某个被她有意无意忽视的一点。
“你明明都记得!”她声音扬了几分,“那日你分明说都忘了!”
女子泛着薄怒的面颊比平日那副温和盈盈的模样多了几分鲜活,或许是这几番的亲昵,脸颊上早便浮上了一层红云,此刻就在水光盈盈的眼下,带着些少女的羞恼。
祁长渊看着因为他而产生波动的面颊,哪怕被这样怒目而视,也无可避免地让那满足充盈着整个眼瞳。
“现在,你还不知我的心吗?”
他的手自始至终不曾松开半分,让她的指尖轻触着自己的胸膛。
胸膛之下,蓬勃跳动着的心脏,血液汩汩流过的强健身体。
“它在因谁而跳动,”祁长渊声音平静,“馥莹,我不信你不知晓。”
姜馥莹看着自己的指尖,指尖所触及的皮肤微微下陷,极有生命力的躯体本不应该有那样多的伤痕,可多少苦痛已然在他身上发生,竟让她说不出半分拒绝的话。
“你的呢?”祁长渊回望,声音淡淡。
“你知晓将我推去旁人那里,是对我心意的践踏。那你可知如今你的视而不见,冷眼旁观……对我来说,何尝不是另一种煎熬。”
“你惯会体谅人,惯会体察人心,惯会让所有人都高兴,”他语气发沉,“那你能否,让我也高兴几分?”
“我……”
姜馥莹猝然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说。
“我不清楚,”她低声回应,指尖所感受到的热意还在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她,“……你别这么跟我说话。”
她是真的,有些不清楚了。
明明下过决心,面对着他要再也不在乎,却还是会被他的伤痛一点点地吸引目光。
她告诉自己,这是因为自己是大夫,治病救人,是她应该做的事。
可现在呢,半倚在他身上的事,也是她应做的么。
徐清越抬起小臂,方才自己用匕首划破的指尖不曾止血,方才那样长的时间,他的伤处一直缓缓溢出细小的血珠。
时间过去,指尖的血早已滴落在地,甚至汇聚成一小滩。之前无意中疏忽的血腥气息再一次泛了上来,悠悠萦绕着姜馥莹。
原以为会有的恶心并未浮现,她自小接触医术见过伤者,对血腥之事并不少见,但也说不上能面不改色……她其实并不喜欢血腥气。
应该蹙眉的,可为什么,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带着殷红的素白指尖。
姜馥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不对劲起来,她像是干渴了许久的大漠旅人,又像是被迫俘虏上岸的小鱼。眼前的这一点殷红,好像是自己唯一可以汲取的水源。
“你想要它,”徐清越轻声道:“为什么要克制你的欲|望?这并不可怕。”
“阿莹,做你想做的。”小小的身躯在马车里找寻起来。那是昨日新买的玩偶,用白色的布缝起来,针脚细密,两个眼睛惟妙惟肖,里头的棉花填得充实,她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下,整条巷子的小伙伴都羡慕极了。
她要抱着睡觉的!阿姝称是。“呜呜我要阿娘……”白嫩的小手紧紧抓着男人的衣襟,双眼微睁:“阿娘……唔。”
她抬眼看到抱着自己的换了人,这个人还冷着面容,极吓人地瞧着自己,吓得一怔。
就在祁长渊以为她能安静下来的同时,哭声又响了起来。
“大人,”瘦高个的男人这才匆匆赶来:“大人,她……她认床,我们这儿床太硬她睡不惯,昨晚已经哭了一夜了。还是小的来……”
他心里惴惴,他还年轻,不如方才的前辈有经验会哄小孩儿,万一祁大人真将她丢给他了,他也不会哄啊!
谁知祁长渊皱着眉头,看着她抓着自己衣襟的小手,竟然没有动怒。只是深吸口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兰、兰若,”小娘子抽抽搭搭,还听得进去话,鼻子眼睛红得吓人,瞧着可怜得不得了,但尽管如此,在回答完问题后,还要问道:“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瘦高个男人吓得脖子一缩,只恨自己不能赶紧溜出去。
这个叫兰若的小姑娘还挺会一来一回地问话,昨日就已经领教过了。
“你若有事,就先出去。”
祁长渊淡淡扫他一眼,瘦高男人如蒙大赦,赶紧出了去。
宁愿去照顾那几个不会说话的奶娃娃,也受不了和一个会哭会闹的娃娃待在一处。
兰若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后一个稍微熟悉些的人离开了,嘴唇动了动,看着祁长渊冷酷的面容,眨着眼问:“你是他的掌柜吗?”
这么听他的话,这么怕他,一定是顶顶厉害的大掌柜,和她娘一样。
“你从何处来的?”
祁长渊自动忽视她的问题,沉声发问。
姜馥莹活动了下身体,摇头:“不了。你还没回答我,你可还好?”
她抬了抬下颌,“手腕伸出来,我摸一摸脉。”
祁长渊道:“没再发热了。”
“别说话,”姜馥莹拉着他的手,细细探着,确认是比昨日好了许多之后,才松口气道:“可别再发热了……你那模样,着实有些吓人。”
她抿唇,忆起昨日那个抱着她如何也不肯撒手,甚至还……的样子。
祁长渊不曾回话,垂首,按揉着方才被姜馥莹细细触碰过的手腕。
见他没有应答,姜馥莹抬眸,不可置信道:“你不会什么都不记得了吧?真烧糊涂啦?”
……倒也不是不好。
她还没想明白自己昨夜究竟是因为什么没有推开,在自己想清楚之前他若还都记得,那她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只是就这样白白被占了便宜……她顿了顿,记起他昨夜那可怜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欺负了他。还真有些说不清楚是谁占谁的便宜。
“嗯。”
祁长渊低声,像是从喉头挤出来的一般,半晌,他道:“你希望我记得吗?”
眼瞳细细瞧着她的反应,原本含着霜雪的眼眸如今化开,泛起了点点涟漪:“所以昨夜有什么事么,你会这样在意。”
“……没有!”
姜馥莹斩钉截铁,语气带着几分咬牙切齿。
她别过视线,不曾看到男人不知何时红透了的耳尖。
两人歇息了会儿,又摘了草叶饮了些清澈溪水,等到天色全亮了,祁长渊才将姜馥莹拉起来,帮她拍了拍身上带着的些许尘土。
“我想了想,”他开口,声音还有些哑:“昨日事发突然,兼又天色昏暗看不清晰,所以误导了判断。”
天色明朗,视物逐渐清晰。
祁长渊不再发热,头脑也清醒许多,“今日细细想来,我总觉得不对。”
“何处不对?”
姜馥莹不明白他的意思,“你们贵人们过得都是这样水深火热的日子么?”
她遇到他便是因为他身受重伤,他错过了婚宴,也是因为受人埋伏。
兰若自是不知他想了什么,自己倒是越说越委屈,越说越想哭,嗓音都有些哭哑,鼻腔堵住,难受得很。
她决定再也不生阿娘的气了。
“大掌柜可不可以帮我找阿娘……”她爬下床,鞋子套在脚上都要掉下,抓着他的衣摆:“我娘也很想我的。”
她哭得可怜,仰着脑袋巴巴地看着他:“求求你了,兰若求求你了。”
祁长渊的手被她抓住,轻轻晃了晃,小心翼翼的。
她身上的衣裳能看出是极好的料子,针脚细密针线精致,腰间香囊瞧着有些年头,但花样精巧,一看便是长辈百般疼爱的小娘子。
听说还没了爹。
祁长渊一叹,认命点头:“没说不帮你找。”
祁长渊上了车,姜馥莹靠在车壁上,两大碗苦药确实很占肚子,让她喝得有些恶心。可这也说不清究竟是因为药还是什么,直到祁长渊靠近,嗅到了他身上干净冷冽的气息。
心中的焦躁忽地安静下来。
她闭上双眼,连话也没说。直到马车停下,她才睁开眼,对上了一直看着她睡颜的人的视线。
脸忽地一红。
“……你不会就一直这么看着我吧?”
祁长渊笑着揉她的头发。
“看你头发都睡歪了,很可爱。”
姜馥莹抱着脑袋,发丝果真有几分乱。任由祁长渊将其揉乱,又帮她梳理整齐。
二人在马车上整理好衣衫,这才下车。
姜馥莹习惯性想要跳下马车,不知想到了什么,掀开车帘时顿了顿,将手递给了惯常伸出手护住她的男人。
这下意外的倒是祁长渊了。
他见过许多次她如一只倔强活泼的小鸟一般跳下马车,发丝与裙角会在她落地的时候轻轻扬起,又转瞬落下,带着明媚的生命力。
可她向他伸出手,笑意盈盈,催促道:“扶我呀。”
祁长渊唇角上扬,牵住了她。
两人都稳稳落地,姜馥莹笑着看他,拂袖整理裙摆。
姜馥莹独身进了院落。
徐府如今还被封着,其中家产也需得被清点,具体有多少要上缴国库还尚未定论。
徐清越被安置在城东的一个小院,离她近来所住的地方很有些距离。
祁长渊在院外候着她。
有了最初的教训,祁长渊也不敢让姜馥莹再单独见他了。他靠在院外,沉沉看着脚前的那片地面。
几乎能听到她的脚步声。
并非蓄意偷听,她既然要见徐清越,又特意独身前往,他便没有不尊重她意愿的道理。只是院落不大,不过一个人二进的院子,三两居室,这样狭小的空间,他们自来耳明目聪,想不听见都难。
……
姜馥莹看到徐清越的时候,他站在门口,手中已然换成了另一把她只见过一两回的,代表着徐家家主威仪的手杖。
“兔子……”
罗胥君翻找起来,马车不大,能装下的东西也并不多,都收在包裹中。她解开几个包裹,姜馥莹脑袋凑过来看,“这里没有、没有!”
她小声念叨,催促:“阿娘,我要我的兔子,兔子……”
“阿娘知道,阿娘在帮你找呢。”
罗胥君声音温和,手上不停,“阿莹再睡会儿吧,醒来就到了,兔子也找到了。”
“不行。”
姜馥莹拒绝,“我要我的兔子。”
眼看着几个包裹通通打开,连那个不太趁手的木箱都被翻找过,仍旧没有那个雪白的兔子布偶,姜馥莹顿时红了眼眶。
“我要兔子!”
泪水瞬间滑落,“小兔不可以一个人在家,阿娘我要回家,外面好冷。”
她开始为回家找着理由,“不喜欢坐车,头好晕,阿娘,我要回家……”
罗胥君将她从床榻上抱起来的时候确实忘了收起她的兔子。刚买来的玩偶,正是最最依恋的时候,她有些焦头烂额。
女儿自幼乖巧,好好讲道理是听的。但有时候,也会犯一些小孩都会有的倔。
哭声越来越大,马车前端男人回首,“怎么了,怎么哭了?”
罗胥君知道事态紧急,赶紧道:“你赶车,不要管我们。”
姜父转过头,仍旧不安心。
罗胥君哄了几声,姜馥莹听着她没有半点要回去的意思,都哭得有些头晕。泪水鼻涕糊了满脸,姜父也很少听到乖巧的女儿这样哭嚎,忍着焦急回头安慰:“阿爹再给你买。好孩子,你阿娘还有身子呢,别吵着弟弟妹妹了。”
“弟弟妹妹也要兔子,”姜馥莹大叫:“我不想去爷爷家了……”
话音未落,马车忽地传来几声响动。
罗胥君捂住姜馥莹的嘴——捂得有些重,甚至发了狠。
满手的眼泪,粘腻地沾在掌心,她却没有心思去擦拭,女儿的声音戛然而止,连带着马车的颠簸。
车被逼停了。
他看着姜馥莹的目光一寸寸落下,又死死掐住掌心,几乎要将自己的手掌都掐破,努力维持着镇定,压抑着什么。
男人缓缓抬起手,将自己的指尖挤出血液。
“你分明很喜欢,不是吗?”
姜馥莹面色惨白,忆起了就在不久以前,他割破手指的时候递入了自己的唇中。连续的紧张和混乱,让她差一点忘记了口中还残留着他的丝丝血迹。
当时想要咬下去的冲动再度袭来。
她要变成怪物了吗?为什么会同未经开化的野兽一样迷恋这样的味道。
她用力拍开徐清越的手,清脆的声响回荡在这个看不出有多大的暗室。灯烛摇摆映照在两人的面上,硬生生拉开了几分距离。
徐清越垂眸,看着被拍下的小臂。
他静默地看了姜馥莹一瞬,确认她此刻正在气头上,并不会再理会他了,这才缓慢地抽出锦帕,按在伤处上。
“好好想想,”他道:“乖顺些留在我身边,这是你本应该赎的罪。”
“你还不如杀了我。”
也好过当一个被人操纵的傀儡。
姜馥莹低下头,看到了地上凝聚的那一滩血液。
“该死的是你爹,又不是你,”相比于她的恼恨,徐清越显然更为镇定:“不要说这些气话。你知道我不会的。”
徐清越迈步,越过她,打开了大门。
门外下着雨,并不寒冷的湿润气息从外传进,沁透了她的心肺。
门外有人看护着,徐清越关上门,淡淡吩咐道:“看好了,不得出半点闪失。”
看着紧闭的木色门窗,徐清越轻垂眼睑,凝视半晌,最终还是开口叮嘱。
“她性子倔,你们好生看顾着。”
看守的人应声,“是。”
大仇得报,他等了十年,筹谋了十年,日日夜夜,都幻想着今日的倒来。
可这一日真正来临的时候,他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
尤其是,看到她的时候。
“你不清楚……”
祁长渊轻嘲,眼神转向她,带着几分探究。
“那你在听到县主的话时,想到了什么?”
祁长渊按揉着她的手指,让她的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话语中。
县主的话……
姜馥莹微微失神,不过几个时辰前的对话,当时的对谈,以及心头的所有想法都还清晰地印刻在脑海,被男人这样一勾,瞬间就回忆了起来。
“……怎么了?”
姜馥莹重复,直觉不好,拉着祁长渊的袖口回头,“你……”
只在瞬息之间,姜馥莹甚至都不曾看清什么,风声疾速而来,一道羽箭直冲他二人。
姜馥莹瞳孔一缩,所有的话头都堵在了舌尖,差点被咬住。
不知道长剑是什么时候出鞘的,只见他抬手飞速将那一道羽箭斩下。大掌按在她的头顶靠近胸膛,耳畔紧贴在他坚实的前胸,心跳声咚咚入耳,像是战前的鼓鸣。
“别怕。”
祁长渊声音很低,将她完完全全地护在自己的身后。
他冷着眉眼,抬首,冲着羽箭射来的方向,一点点抬起了剑身。
“来者何人?”
第34章 第34章
羽箭破空之声惊起林间宿鸟,一阵振翅之声。
姜馥莹还未从这种惊变中回过神来,她第一次看到这样惊骇的一幕,箭头还反射着日光,几乎晃到了她的眼。
呼吸停滞,心脏像是要从喉咙跳出来。背后骤然发凉,冒出了一层冷汗。
她被完好地护在男人的胸前,视线垂落,看向那个已然被斩落的羽箭。
锋利的剑将羽箭斩成两段,此刻就掉落在马的后腿旁,锐利的箭头几乎扎进了松软的土里,不难想象这羽箭若不曾挡下,会有怎样的惨状。
男人像是见惯了这等险象,她的耳紧紧附在宽阔坚实的胸膛,却不曾听到半点慌乱的心跳。一声一声,沉稳有力。
也不知是在多少次刀光剑影中磨砺出来的。
姜馥莹想要抬眼,被他按在她后脑的大掌轻拍了拍,安抚性地让她乖顺下来。以一种庇护的姿态让她待在他的长剑之下。
深棕色的马儿呼哧呼哧打着鼻息,尾巴焦躁地甩了起来。
她听见祁长渊再一次开口:“谁派你们来的?”
“那便好,”此前见过多回的女卫笑意更盛,让开身子,露出个比她小巧些的身影来:“带了个人给姜娘子。大人吩咐我等时刻注意着姜娘子的安全,此前忙于公务疏忽了姜娘子,才让娘子受了委屈。私下商议着,派一人来贴身护佑娘子周全。”
姜馥莹还没认出她,听了这话,细声道:“劳你们费心。只是黑骑卫俱都有要务在身,一个人能要分成十个人用,如何能有多余的人手照看我?总归他们都已被捕,不好让你们耽误了国事。”
她十分认真,黑骑卫这等听命于陛下的精锐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哪里能专程分个人手来给她。
那女卫笑着道:“姜娘子是妥帖人。只不过……娘子你瞧,可还认识她?”
姜馥莹这才定睛看向她身后那个比她瘦小些的娘子,目光停留在她面前一瞬,忽地忆了起来。
“……阿姝?”
男人身子一僵。
她想睡到第二日,谁知梦里也不安稳,醒来还是上半夜。
反正睡不着,她索性披了衣服起床,往药堂去。
王氏和掌柜的带着几个孩子正在屋里烤火,听见声响,招呼她来。
“晚上没吃饭,这会儿饿不饿?”
姜馥莹面上血色很淡,像是没休息好,眼下隐有青黑。她摇头:“过了饿的时辰,这会儿反而没感觉了。”
王氏笑了声:“你这孩子,怎么跟我们二毛一模一样?”
他们夫妻二人有对龙凤胎,五六岁大小。姐姐叫郑雯,弟弟叫郑泓。但他们平日里都叫大毛二毛——贱名好养活,这是王氏的原话。
姜馥莹在知道大毛是个水灵灵的小姑娘而不是什么小猫小狗时,才瞪大了眼睛。
姐弟俩都喜欢她,她说话柔声细气,长得又好看,瞧着便让人想要亲近。来了没几日,一大两小竟也能伙在一处玩耍了。
王氏笑她,自个儿分明还是个孩子,偏生做出一副老成模样,做什么都周到,要那么周全做什么?
姜馥莹笑着应声,却不多言。
此时二毛听着自己的名字,站起来蹬蹬几步,去了厨房给她拿来糕点。
“我姐的,”他献宝似的,“姨姨你吃!”
“怎么还叫姨姨呢?”
大毛提着弟弟的耳朵,“叫姐姐呀。”
姐弟二人各叫各的,谁也不服谁。大毛嘴甜,二毛却觉得她这么——高,这么——漂亮,定然只有更高一级的姨姨才能配得上。
可半年过去,他并未忘记她是因何才同他约定婚事,也清清楚楚地明白她究竟是怎样的人。
今日救了他,会对他好。明日若救了一只小猫小狗,也会尽心到如同自己的孩子。
并无不同……么?
他不记得之后的一切,只记得段述成重重按住自己肩膀的手。
“长渊!”
“你还不知如今情形么?!往好了说,你是失忆重伤,流落在外。可若是有心之人稍加编排,延误军情,致使前朝余孽休养生息的罪名便会加在你头上!”
“朝中有多少人看不惯黑骑卫,你作为黑骑卫的副使难道还不知晓么?”
祁长渊低低应声:“嗯。”
他看了姜馥莹一眼,女子专心处理着伤口,靠得很近。几乎能闻到她身上刚沐浴完的淡淡清香,发丝还微微有些潮湿,不知有没有好好地、耐心地擦干头发。
姜馥莹低首,将药粉敷在伤口。
她手很轻,害怕一个不慎伤口便又会崩裂开来,一点点地洒在伤口上,看着深色的药粉渐渐覆盖住那抹令人心惊的红。
几乎屏息凝神,不敢稍移。
伤处不止一点,她抬起他的胳膊,微微歪头。随手挽好的发丝散落大半,此刻也顾不太上,只能再轻扬一扬首,让如瀑的长发远离伤处。
微黄的烛光下,她肌肤如玉,神情专注,眼眸只看着那可怖的伤痕。呼吸轻轻喷洒在光|裸的肌肤之上,每一次触碰,都带来一次微不可察的震颤。
祁长渊别过视线,喉咙有些发干。
伤痛难以让他倒下,可这样细细密密,轻如羽毛的触碰却让他感到万分煎熬。喉结上下轻滚,他甚至不舍得打断着一幕,只恨不能就这样延续下去,让她一点点触碰到他的全部。
“今日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嗓音有些哑,被姜馥莹碰过的地方微微发热,“赵润此前强占良田,逼得百姓流离失所。我给他时间安置百姓归还良田,今日是去查看的。”
“一定要你亲自去么?”姜馥莹下意识询问:“你们黑骑卫这样缺人手,要你这个长官事事都盯着?”
其实并不一定要亲自去。
祁长渊看着姜馥莹专注的神情,他只是……只是再又一次希望落空之后,只怕再留在此处,会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来。
两不相欠,两不相欠。
他恨不得她永远亏欠他,让她一辈子都要偿还他的情意,永不分离。
怎么可能两不相欠。
没有人会不心动。
“陛下只是说了留他一命。归根到底,还是念着世子的好,人在世子手上,世子要如何处置,那不都凭着世子心意么?”
祁长渊扔下笔,默然不语。沾了墨的笔尖在空白的奏疏上留下了长长的墨痕,洇开了墨迹。
“世子,还有。”
无忧抓住了他动摇的一瞬,开口道:“府中知晓姜娘子的存在了。夫人来了信,郎君昨日与姜娘子在一处,今晨又仓促,没来得及交给郎君。”
“……是大郎君所为,侯爷知晓后,很是不悦。夫人也……”
“他不悦的事也太多了些,我与谁在一处,与他们有什么相干?”
祁长渊冷声道:“至于那些多嘴多舌的,也该记住些教训。”
“大郎君这些年是有些嚣张了,世子常年不在府中,他就觍着脸卖乖,哄得侯爷眼里只有他一人。又为他说了一门好亲,前几日宋娘子把出了喜脉,他们便更得意了,是以……”
无忧平日里话不多,但能待在祁长渊身边,必然有几分本事。
宋娘子便是他那位好兄长的新婚妻子。成婚之时他不在京中,只让人备了礼去。
祁长渊略一挑眉。
女子的面容埋在男人怀中,看不清神色。徐清越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缓缓抬眸,对上了祁长渊的视线。
“祁大人,”他又带着那莫测的笑:“我赢了。你杀不了我。”
祁长渊唇角平直,神色漠然,并未因为这话停下脚步。
“祁大人还是将姜娘子交给我罢,”徐清越转过身,看着他的背影,“姜娘子只有与我在一处,才能免于痛苦。祁大人难道不知么?”
“你对她用蛊,这般低劣的手段,你以为她会心甘情愿留在你的身边?”
提到姜馥莹,祁长渊终于冷冷看向他。
“你真的赢了么?徐五郎,时日还长。”
徐清越淡淡一笑,本就白的面色在日光下更显透明。
“那我等着。”-
祁长渊带着酥糖回去的时候,姜馥莹已经醒了。
看见他来,她露出个恬静的笑。
“今日精神还不错,”祁长渊夸道:“可有与阿姝出去走走?”
一连大半月,祁长渊一改此前作风,纵使公务再忙,也没忘了吃饭睡觉。一切根源,都在姜馥莹身上。
那日昏倒回去后把脉,大夫说她如今身子太虚,忧思也重,时日长了只怕对心神有损。
祁长渊别过头,当时的阴翳又渐渐泛上眼眸,身上肌肉不自主地紧了几分,青筋凸现。
“弄疼你了么?”
姜馥莹声音轻轻,她自然发觉了他一瞬间的紧绷,柔嫩的指尖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快好了,我轻一点。”
这样的触碰宛如冰雪投入沸水之中,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却被人期待着想要更多——
祁长渊伸出手,按住了她的指尖。
姜馥莹猝然抬眸,对上他带着几分克制的视线。
“很疼,”他哑声道:“你轻一些。”
“我知道,”姜馥莹低声安抚,尽职尽责地做好大夫的角色:“就要好了,忍一忍。”
她打好绷带,紧紧束着不让血液流出。药粉的苦意蔓延在二人之间,方才的血腥减淡,男人身上如竹的清淡气息又传了过来。
“一个女人,和可能会被前朝余孽作乱,枉死的百姓。孰轻孰重,你应当分得清楚。”
孰轻孰重。
自知事以来,无数的重担压在肩膀。阿爹要他为祁家争光,阿娘要他胜过他的庶兄,朝廷要他顶住所有人的压力,掌管起只听命于陛下,最精锐的黑骑卫。
孰轻孰重,他自然分得清楚。
可怜此生二十年,少许温情,竟都在那个小小乡村。
但如今,她也不要他了。
燕琼抹着泪,“你的伤这样重,莫要再动弹了……”
“一介农女,尔敢如此待你。”
“……是。”
他这一生,只要慢上一步便会被抛弃。
眸光掩盖在泛着淡青色血管的眼皮之下,他忍着剧痛,攥紧了掌心。
“是。”
他不会喜欢她的。她不过一介农女,而他是京城的天之骄子,平南候世子,未来的黑骑卫统领。
五花马,千金裘。
她与他,本就有云泥之别。
他不会喜欢上一个满身土气的农女,张口闭口都是村里的事,他毫不关心村口谁家娘子同谁吵架,哪个泼皮又做了什么。
他只关心——
祁长渊睁开双眼。
“既然如此,也好。”
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便会忘了她。不是她抛弃他,是他不要她。
姜馥莹顺势而笑。第二日,亲耳听得王氏忧心忡忡地对大毛道:“姜姐姐各处都好,但你可别……”
大毛懂事,立马道:“阿娘你放心,阿诚哥要是死了,我一定好好哭他。”
姜馥莹算着帐,听孩子童言无忌说隔壁青梅竹马的阿诚小兄弟,笑得弯了眉眼。
医馆包吃包住,只是工钱相对旁的活计要少些,不过风吹不到雨淋不着,还是她做惯了的事,这几日下来,也算是合宜。
她想攒钱,想将隔壁那处阿娘长大的居所买下来。银钱还有多少,近来要如何分配,她都细细盘算着。
门后的风铃轻响。
姜馥莹抬头,目光还未转移,扬声道:“掌柜的,来人了。”
郑掌柜在后头应声,她却听得一声清润淡笑。
“怎么是你?”
视线终于落到了眼前人的身上。
认命地在眼泪面前服了软,祁长渊莫名其妙地牵住了她的手,“走了,待在这里,可找不到阿娘。”
-
说是要找阿娘,但京城人多纷杂,更别说即将到来的太子生辰,众宾云集,往来贸易者也众多。听她说是冀州来的,想来也是其中之一。
祁长渊先将她带回了自己府中。
他并未住在平南候府,而是另择了居所,当年那些为了她所装饰的屋子都未曾动过,这些年来,一步也未曾踏入为她与孩子准备的院落。
自己的书房倒是装潢简单,兰若与他进了去,被他安置在桌边乖巧坐着。
祁长渊第一次带孩子,虽说不是头回和这样小年纪的人说话,但也没有哄人的经验。还是得了府中管事的提醒,才冷着面容,将从宫中带回的糕点先与她用。
兰若想要反驳的话被憋了回去,仰着小脸:“够不着……”
下一瞬,小小的身躯被抱起来,放在椅子上。
笔被塞在她手中:“快写。”
“研墨,”兰若眨眼:“没有墨耶。”
祁长渊认命研墨。
能拖到现在,已然用尽了他所有的耐心,祁长渊沉着气看她一本正经地挥笔,只能告诉自己,她会写字,等她写出了名字,找到人就简单了。
兰若揉揉眼睛,在弄得满手是墨之前,放下了纸笔。纸面上还印了个小小手印。
她抬头:“写好了。”
祁长渊拿起纸,皱着眉:“你确认你娘叫这个名字?”
“嗯!”兰若点头,“我叫兰若,阿娘给我起的,是‘兰若生春草,芊蔚何青青’的兰若,是香兰和杜若,是很好很好的意思,阿娘说……”
“我阿娘的名字也很好听,是……”
她“是”了半天,最终道:“是外祖父起的,不过我没有见过,阿娘说他是冀州人,我也是冀州人,我们是一家人……”
小娘子不哭起来就喋喋不休,不能与她打开话匣子,祁长渊摸清了她的脾气,“嗯”了一声应下,绝不反驳。
打开房门,与无尘道:“去寻这个叫‘香玉’的娘子,冀州人,家里应该有铺子或是做工的。许是还有相识的糕点师傅,会做白玉糖糕。”
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了。
“是我!”
见姜馥莹想起她了,阿姝展颜,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笑得眉眼弯弯。
“姜娘子,就让我留在您身边吧,”她露出一副可怜的表情,“昨日算是立了功,他们说看我表现,说不定过些日子就能正式成为黑骑卫的一员了!”
姜馥莹有些意外,看了看她,“你原本不是么?”
她摇头,失落道:“考核参加了许多次,总是不达标,若是错过这个机会,再过两年我便做不成黑骑卫了。”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姜馥莹,像是知道不这么说她就不会答应一般,“姜娘子就看在昨日我还救了你的份上,可怜可怜我吧,我真的很想……”
“……好,”姜馥莹吃软不吃硬,自来看不得小娘子这么可怜兮兮的,头脑发热应了下来,“好,我答应了。”
她一应下,面前的人都松了口气。送走了她们,姜馥莹看着身上还缠着绷带的阿姝,有些头疼。
“你身上的伤……”
“不妨事的!”小娘子声音脆生生的像个小麻雀,充满着活力,让姜馥莹想起那许久未见的桐花。
她自来拒绝不了这种比她爽朗些的娘子。
“他们人那么多,你定然受了许多伤,”
阿姝见她瞧着自己的伤处,还有些很难为情。
“我伤其实不重的,”她听说了姜娘子会医术,大大方方将手伸出来:“不信您瞧,跟寻常跌打损伤的都是一个治法。”
姜馥莹昨日确实被吓坏了。
“那么多人,你伤势定然……”她检查着她的伤处,话音一顿,“还……还挺好。”
阿姝收回手,慢吞吞地将还疼着的腿收回,站直身子。
“一个呢,是我武功高强,”她看着姜馥莹一脸不信的模样,拍了拍胸脯,“小瞧谁呢,我可厉害了,在徐州备选的黑骑卫中,我是最能打的了!要不也不会派我来救娘子。”
她语气轻快,姜馥莹胸中的郁气都纾解了些许,听她说着自己的功夫如何了得。
姜馥莹急得汗都要出来了,她低下头,靠得更近了些。
气息浅浅洒在耳畔,“你别动弹,别说话……还没走远!”
祁长渊看着她的靠近,在眼前,在耳边,在怀中。微微蜷了蜷指尖,不曾动弹。
她浑身崩得僵直,没多久便出了一身汗,直到确认再也听不见那边传来的响动,才发现自己一直紧捂着祁长渊的口鼻。
……别给捂死了吧!
她一惊,赶紧松开手。
小声道:“你、你还好吗?”
她小幅度地摇着祁长渊的肩膀,紧张兮兮道:“他们好像走了。”
祁长渊口中带着涩意,纤长的眼睫遮住了眸中的晦暗不明。
“那你……”
他开口,“要不要先从我身上起来?”
第35章 第35章
姜馥莹猛地松开扶在他肩膀上的手,一屁股坐在了丛中。
“你……你还好吧?”
她声音干巴巴的,抬眸望向眼前的男人。
天色就要彻底暗下来了。草木荫蔽之间,姜馥莹只能看到眼前男人苍白的面色与额角细密的汗珠。与之成了鲜明对比的,是泛着微红的耳尖。
她倒是少见这种面色,下意识上前为他把脉,却听他道:“……你先等等。”
祁长渊闭眼深吐息几口,调整内息。
近一年来,旧伤新伤反复叠加,在身上从未好过,甚至有几处都是致命伤。若不是他命大,此时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宫中的御医要他静养,起码半年不得擅动。
他来徐州前,陛下还特准他暂缓任务,养伤要紧。
清越并无那等虚伪作态,直言道:“我很开心。”
姜馥莹忍俊不禁:“这有什么好开心的。五郎身上可是有什么不好?……不过若是不方便说,不说便是。”
徐清越抬手,示意她发间掺杂了些草木枝叶。
姜馥莹转头拨弄长发,又以指代梳整理齐整,素簪斜插于发顶,带着些不同于旁人的清雅秀丽。
姜馥莹推拒不过,稍有冷脸,他便开口说伤口疼痛,一口一个来寻她也是为了伤势早些好,时时有大夫在身旁方能安心。几日下来,姜馥莹早被磨得没了性子,管他如何,她只自在地做自己的事。
“你那五郎有新药方,我怎么没有?”
祁长渊坐下,将糕点放在她面前:“我也付了你银钱,你照顾我们二人,可不能有失偏颇。”
姜馥莹如今可不缺钱,徐家和祁长渊各自有银钱给她,徐家的钱是她堂堂正正劳动付出得来的,虽然金额不小,但收着也不心虚。祁长渊的是他亲口所说,前几日被她照顾惯了,旁人不习惯,只能她来。
姜馥莹一拒绝,他就亮出那张房契,一笔一笔为她算着她这样攒钱,还有多久才能在寸土寸金的雁城买下那套不小的房子。
银钱到手,她也不好真的摆脸色,谁会真的跟钱过不去。
无非就是照顾人,一个两个不嫌多。
“你的身体之前伤透了,需得慢慢调养,药方不能急着换,”姜馥莹耐着性子,“这会儿别跟我说话,我在……”
“你都坐许久了,起来歇会儿。”
祁长渊打断道:“为了他这般费心,何至于此。”
“收了钱,我自然要费心。”
姜馥莹可不亏待任何一个,她道:“五郎的腿近来当真好了许多。我起先以为我不在数日,他的腿或许会变差,但……甚至比我走之前状态好要好,我总觉得都要与常人无异了。”
“我劝他试着起来走动走动,哪怕只是用双手撑着,他也推辞,”姜馥莹声音和缓:“也能理解,毕竟在轮椅上坐了十年,没有这么快就好的。一步步接受需得有个过程。”
她心中思索,口中喃喃:“只是……腿好的很快,体内余毒却还……”
祁长渊本在想着法子将她的思绪从徐清越处拉回来,此刻却忽地道:“毒?”
姜馥莹一愣:“……我说错话了。”
“他的身子,乃至于腿,是因为毒?”
祁长渊开口:“你不可瞒我。”
姜馥莹本不喜他这副审讯犯人的作态,可见他神色不似做伪,微一点头:“这是他的隐私,我本不该说的。”
“这么说来,他中了毒……”
祁长渊垂眸,一直总觉得不对的地方缓缓填补了起来。
是他疏忽。来了徐州以后,一颗心一半在当年谋逆案和寿昌伯府上,一半在姜馥莹这里。有一个方家在,只是从商的徐家本不至于让他这么上心,他便不曾多有探查徐家的从前。
姜馥莹坐在他面前,看着他目光从未转移地落在自己的面上,难以言喻的心情疯狂冲撞着她的胸腔。
直到人缓缓倒下,趴在桌上,陷入沉睡。
她将人扶到榻上躺好,一切处理妥当之后,带着泪眼吻了吻他的唇。指尖将他的发丝抚顺,又停留在肩头,轻轻靠了靠。
随即将一早准备好的信与一条穗子放在他枕下。迎着午日的阳光,一步步出了小院。
沿途都有人与她问好,姜馥莹轻笑着与众人说话,道:“他用了饭小憩一会儿。我想去买些糕点,明日赶路时用。”
“姜娘子要什么糕点,属下去就好。”
有人开口,语气热络。
姜馥莹摇头:“我想自己顺便走走。”
“日头这么大,姜娘子不若在房中待着……”
“看你多管闲事,姜娘子要走走便走走,可要我们跟着?”有一人有经验些,知晓孕妇偶有倔强的时候,偏那个时候想要吃想要喝,或是如这般偏要出门逛逛,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必了,”姜馥莹看看身后跟着的阿姝,“有她跟着呢。人少些我也自在,你们去忙吧。”
她自来语气轻快,与她说话都觉得心情舒畅。众人知晓阿姝武艺不差,放了心。
人群散开,姜馥莹缓步沿街走着,绕了几条路,才道:“怎么到城东来了……我想吃城西的桂花糕,阿姝你去……”
“我也同娘子一起吧。”
阿姝开口,乌黑的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她:“娘子要去何处,何不带上我一起。”
姜馥莹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她的意图,就这么明显?
阿姝看懂了她的眼神,笑道:“同为女人,那些臭男人不懂我还不懂吗?”
瞧着一个比她小许多的娘子一口一个“女人”,有种说不出的滑稽可笑,像是孩子装作大人语气。姜馥莹笑了笑,还想挣扎一番,道:“怎么这么说?”
“姜娘子能瞒过他人,却瞒不过我。我与娘子朝夕相处这样久,也算是知晓娘子是个什么性子,起初没反应过来便罢了,若是此时还傻乎乎地听了娘子的话,这才是真真的蠢人!”
阿姝道:“反正在此处一辈子也当不上黑骑卫,还不如另择他处嘛。只要姜娘子给钱,我愿意保护娘子平安。”
“你……”姜馥莹震惊。
“娘子不是有身孕了么,”阿姝咧开嘴,“一人在外本就危险,两人结伴,以后我帮你奶娃娃呀。”
祁长渊看向她:“记载很是模糊,也有可能是我不曾细看,说是染了风寒瘴气,后来他们唯一的儿子也残了腿。”
“我只当是他命运坎坷,如今想来,若是被下了毒……”
“……只怕三老爷与夫人的死,没那么简单。”
男人轻笑。
“没什么不方便说的,上回娘子不是都瞧出来了么,我身上有毒。”
他并无遮掩,只见郑掌柜都抬了抬眼,“……你们此前认识?”
徐清越身后,那位名叫长福的小厮心直口快,出言道:“可不呢?姜娘子医术卓绝,一眼便瞧了出来我们郎君身上的顽疾……”
“长福。”
徐清越今日还带着个上回不曾见过的老者,应当是管事一类的存在,极有威严。他一开口,长福讷讷闭上嘴。
祁长渊僵着脸,他自然知晓自己在旁人眼中是怎样的形象,只怕都觉得自己会不耐烦。他原也以为自己会如此,可真当她软软的身子趴在怀中,哼哼唧唧地想要抱的时候,心尖忽地动了动。
若是他的孩子还在,或许也这么大了。会和她一样玉雪可爱,白嫩嫩的面颊,粉嘟嘟的小嘴,乌黑的头发扎成两个小髻,会因为玩耍散乱在颊边。
鬼使神差地,抬起了手,在她背后拍了拍。
她的脑袋钻在他的臂弯里,像是找到了个舒服的位置,歪着头继续睡着。
祁长渊沉着面容迈步,越过那个瘦高男人,将她抱入屋子,放在榻上。
到此为止了,他公务繁忙,没时间抱一个小娘子睡觉,也没有这个心力……
小小的身躯被放下的同时,双眼都还未睁开,哭声就已经溢了出来。
“呜……”
她低声轻哼,瞧着委屈得不得了,起初还克制了会儿,发觉当真没有人哄自己的时候,泪水从闭着的双眼里沾湿了睫毛。
又一次梦到了当年。却不是多年前的梦魇般重现着梦到马车摔下山崖,阿娘流产,阿爹跛脚的景象。
这么多年,她一直耿耿于怀,因着自己的哭闹导致马车摔下,以至于已经成了形的妹妹无法亲眼看到这个世界,阿娘的身子也因此一坏到底。
明明健步如飞,能抱着她举高高的阿爹也跛了腿,再也无法站直。
她却被好好地护在爹娘怀中,毫发无损。
竟然只是为了一只玩偶。一只如今看来,普通到毫无特色的布偶。
自责多年,直到去年才被告知,原来当年紧急出城,并不只是阿爹“得罪”了人那般简单。马车坠落山崖,也不是因为她在马车中哭闹。
是祁长渊背着她,从当年的雨夜中走了出来。可如今徐清越又硬生生将她拽回了那个雨夜,让她一遍遍在脑海中重演着当年的景象。
是了,是有许多细枝末节的线索,她此前一直忽略。
马车是被逼停的,她忘了,一直都忘掉了。
有人“追杀”,但不止是她心中所想的“教训一下”,而是真的要她全家的命。原来阿爹当年得罪了人,知晓了一些高门大户的隐私事,是真真正正发生的。
可她知道的还是太少了,这样多年平静的生活让她能想象到的事也太过匮乏——当年那些人,究竟是要封口,还是……
暗室的门被人推开,饭菜的香气钻入鼻腔。
“醒了?”
面上泪痕尤在。听到他的声音,姜馥莹胡乱擦了脸,背过身去。
男人的脚步顿在原处,迈出的步子又缩了回来。
“好歹吃些东西,”他说,“我知道你很难受。”
不管是心里,还是身体。
徐清越目光淡淡扫过这个暗室,内里的书都被她翻过了,药草也都用了一些。据看守她的人说,药渣都倒过好几回。
如他所料,她在研究自己身上的蛊虫,也一遍遍地想要将其逼出自己的身体。
但是无果。
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就是知道她不会轻易屈服,所以径直将这些东西都准备好,肆无忌惮地摆在她的眼前,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起码目前,她没有办法解决身上的蛊。
尝试过了,实践过了,才能知道有些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解决的。
也就死心了。
“你刚刚不是要走吗?”兰若生怕他丢下自己:“是不是不想要帮兰若……我、我阿娘会给你钱的。”
她绞尽脑汁,咬着唇瓣,生怕自己的条件打动不了眼前的男人:“让我枝枝姨姨给你封大官做好不好,求求你啦……”
祁长渊只当听小娃儿童言无忌,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那我帮你找娘,”他道:“答应我一个条件。”
兰若大喜过望,“好呀好呀。”
“不准再哭了。”
他算是明白了方才那瘦高个男人和中年男人为何生怕她醒来。
爱哭、娇气,还缠人,一句句粘着人说,不知是谁家养出了这样的小娘子,半点不饶人。
“……我可以很小声地哭。”
兰若嘴巴闭得紧紧的,双手都捂住了嘴,像是极力证明自己一定会很小声一样。声音透过手瓮声瓮气地传出来:“这样可以吗?”
祁长渊呼出口气。
“……可以。”
总算是哄住了点儿。他伸出手,捏了捏软乎乎的小脸,道:“你先留在此处,我去为你找阿娘……”
泪水啪嗒掉在他的手上。
姜馥莹略略顿首。
她看了长福一眼,视线又紧跟着转向徐清越。
……她好像没告诉过他们自己的名姓。长福那声姜娘子,可半点不带生疏的。
徐清越转动着手上的玉戒,面上多了几分歉意。
“怪我,想要报恩,便私自查了娘子去处……今日也是得知娘子在此,想着年节将至,娘子一人独身在外,特来探访一二。”
姜馥莹面色稍缓,“……徐郎君有心。”
五郎的称呼收了会去,徐清越无奈一笑:“今日见得娘子一切都好,心中方安。”
“娘子见笑,”他身后的老者开口,语气客气,“我们郎君自小豁达友善,好结交朋友,只是腿伤以后,少有人愿与郎君往来。那日郎君回府,说与一娘子一见如故,还在山上救了郎君一命……这么多年了,老奴还是第一回 见郎君对人这般上心。”
“孟叔。”
徐清越面上带了些赧然的模样,本就不算大的脸庞在雪白的裘毛之后带上了些罕见的红润。
姜馥莹彻底没了戒心,缓声道:“五郎是有心之人,这毒可还……?”
“多亏了娘子那日所言,”徐清越微一拱手,“换了药,近来身上也精神许多。只是夜里有些难眠,所以今日来把脉请教,看娘子是否还有良策。”
“我能有什么良策,”姜馥莹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那日随口说的话,并未细加诊断思索,后来回家方怕误了事。见得你没事今日也算放了心,可别再听我的胡诌了。”
郑掌柜抬头,惊看她一眼。
“那方子……是你改得?”
姜馥莹不明所以,“应当是。”
他站起身,大掌在圆滚的肚子上来回摩挲,“还是……巧妙,真是巧妙。”
“我想了许久此人是谁,竟是你!”
他站于二人身前,“五郎说腿隐约有了些知觉,可是换药之后的事?”
她像是皱了皱眉。
祁长渊心中升起一抹恐慌。这是在厌弃他么?
他慌乱抬手,合上她的双眼,不敢再去看她的眼神,也仿佛听不见她依稀发出的声响,目光垂落在那嫣红之上。
滚烫的唇瓣贴在微凉的肌肤,汲取着凉意。满身的燥热似乎都在此刻停歇,如饮清冽甘泉。
从眉眼,到鼻尖,再到唇瓣。
他虔诚地亲吻着他的爱人,用唇描摹着她的面容。玉白的肌肤染上了些许血迹,像是珍贵的宝物被他弄脏,如今只能完完全全地属于他。
他抬眸,抬起她的下颌,让她更毫无保留地承受着他的啃噬和依恋。
“你是我的,”他听见自己道:“——不对。”
“……我是你的。”
第36章 第36章
月明星淡,树影摇曳。
指尖碾磨着唇角,被迫微张的唇齿承受着并不算轻柔的汲取,她觉得自己不像被亲吻。
像是要被吃掉了。
姜馥莹逐渐有些喘不过气来。舌根渐渐发酸,眼中泛出点点泪光,在月色之下盈盈闪动,染湿了羽睫。
二月初,年节的气氛还未消散。昨夜刚下了大雪,灰沉的天色下,青瓦上盖着厚厚的一层银衣,衬得红墙愈发刺眼。
整个皇城被大雪覆盖,庭前梅花摧残零落于地,满阶花尘。
殿内地龙烧得暖和,一女官取下熏好了的婚服,端给镜前正梳妆的女子。
“公主,到时辰了,还请移步更衣。”
镜中人轻轻颔首,垂眼扫过婚服,面色平静。
“好。”
听见她清泠泠的音色,女官放下婚服,不经意抬眼,正巧瞧见了镜中女子的面容。
只这一眼,女官倏地怔住。
北凉公主来前,曾有传言说此女貌若无盐,甚至形容粗鄙,京城贵女纷纷心疼起即将成为她夫婿的九皇子。
可这分明是谣言。
镜中人不像寻常北凉人那样高大粗鲁,只是眉眼深邃,鼻梁高挺。除发丝微卷能看出她的血脉外,其余竟都与汉人无甚差别。肤色胜雪,眉如远黛,玉色的下颌线条清浅地没入脖颈,又掩藏在层层衣衫下。
随着动作,眼睫轻颤,鸦羽细密挺翘,如蝶欲振翅。
她抬起手,露出葱白的指尖,轻点那紫檀木雕花书案,“劳烦你了。”
女官意识到自己的僭越,忙收回视线,退下。
姜馥莹看着嵌白玉铜镜中的娇靥,牵强地扯扯嘴角。
从北凉来大秦,她是身不由己的和亲公主,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都由不得她。
去年春,北凉内乱,几个部落的首领打得你死我活,为了牛羊和奴隶争得不可开交。
大秦就在此时趁虚而入,仗打了一年,终于在年前,战局有了结果。
北凉大败。
为了求和,北凉王主动送上牛羊和财宝,附加一个公主,愿与大秦修为两姓之好,结得姻亲,以止干戈。
姜馥莹就这样被送了来。
万国来朝后,各国使臣归国。大秦宫中却出了变动。
她是外来人,被女官嬷嬷们看着在殿内不许走动,经常听到铁甲兵器碰撞的声音,以及隐隐传来的哀嚎。
雪下了几日,她便在宫里规规矩矩待了几日。
直到雪停的那日,贵妃宣她去宫里说话,最终带来陛下的旨意,要她嫁给伤重的太子冲喜。
她这才知道,前几日在万国来朝的宫宴上与朝臣举杯共饮的皇后已经殁了。而太子为给皇后求情惹怒了陛下,被陛下赐了鞭刑,幽禁宫中,任何人不得出入。
姜馥莹不甚聪慧,却也知晓,经此一事,太子这位置只怕坐不稳了。如今被关在宫中,身受重伤,与废人无异。
见姜馥莹没有动作,身旁侍候的董嬷嬷轻叹口气,“公主,婚服已经送来了。”
她拉回了思绪,眼睫颤动着,目光落在火红的喜服之上。
董嬷嬷明白她的担忧,挥手遣散众人,拉起姜馥莹的手。
“公主不必太过忧心,太子殿下丰神俊朗,博学多才,是为良配。再者,公主虽为侧妃,但如今东宫并无姬妾,公主若能劝回太子,日后便是共患难的夫妻,太子宅心仁厚,定不会薄待了公主。”
董嬷嬷原是已逝皇后宫中的人,在北凉使臣进京时便分了来。不嫌她是外邦人,教她汉话,告诉她京中的风俗规矩。还告诉她宫中会遇到哪些人,应该做出哪些反应。
姜馥莹很感激她。
她会的汉话不太多,总不敢张口。
只是看着嬷嬷布满皱纹却依旧慈爱的眼神,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嬷嬷会陪着我吗?”
她听见了自己奇怪的声调,羞得脸又一红,闭紧了嘴巴。
董嬷嬷没有回答,只是轻抚着姜馥莹的手,“公主是个好孩子,日后也要照顾好自己。”
“嬷嬷,”姜馥莹反握住她的手,语气扬了些,“嬷嬷可知道,太子的伤,重不重?”
美人蹙眉,眸中盛着盈盈水雾,朱唇抿起。盘好的发髻因为动作,满头珠翠摇晃,好不可怜。
临到要穿婚服,她才有了要成亲的实感。
这几日迟来的害怕与惶恐一瞬间涌上心头,先不论太子人品如何,他能不能在这寒冬活下来都难讲。
董嬷嬷知道她的担忧,一时之间甚至也不知如何安慰这个年轻的公主。
太子若真……那依照大秦惯例,她会殉葬。
“公主好生照顾太子,便不会有后头那些,”董嬷嬷低声宽慰,“时辰到了,公主,奴伺候您更衣。”
姜馥莹得不到结果,闷闷点头,收回视线,落在镜中的自己上。
看着镜中人,连笑也扯不出来了-
姜馥莹一人坐着,直到日头西沉,看着暮色一点点染上盖头下她目之所见的方寸。
方才她被牵进屋内坐下,无人与她行礼,之前董嬷嬷教导许久的规矩礼仪都没有施展的空间。
只听到一些宫人重重地将她从北凉带来的笼箱放在房屋的一角,便再没了声响。
姜馥莹有些没来由的心慌。
不知寂静了多久,姜馥莹凝神屏息,心里胡思乱想着,耳边猝不及防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应该是玉器摔落于地的破碎之声。
她抬起头,盖头随着动作摇晃,随后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的声音。
“侧妃娘娘恕罪,小的笨手笨脚摔了玉如意,娘娘恕罪,娘娘……”
姜馥莹清清嗓,“太子呢?”
小太监的声音骤然慌乱,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娘娘,太子身子不便,您……”
“我知晓了。”
姜馥莹打断,心下自然分明,她这是遭了厌了。
无人掀开盖头,她便只能等。太子不来,她也得乖乖等着。大秦以夫为天,入乡随俗,她想要在此长久安稳,必得守着规矩。
小太监还跪着,姜馥莹垂眸看着盖头下的绣鞋,“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奴才小顺子。”
“去将茯苓叫来。”
姜馥莹发了话,静静坐在榻上,没了动作。
小顺子知道自己摔了如意坏了事,这位娘娘只要不生气,想怎样都成,连连应声,退出去叫茯苓了。
茯苓是姜馥莹进宫后进身侍候的婢女,仅次于董嬷嬷,如今跟来东宫,算是她身边唯一亲近的人。
茯苓进来,见殿内碎玉正被收起,忍住怒意,“你是怎么做事的!这可是御赐之物,摔成这样让主子如何揭盖头!”
“别动怒,”姜馥莹斟酌着语气,尽量平缓,“让他下去吧。”
茯苓眉头紧皱,“还是公主明理,今日大喜,不能让这小子坏了喜事。笼箱里原有董嬷嬷备好的秤杆,不会误事,公主且宽心。”
“太子是在偏殿?”
姜馥莹没有回答她之前的话,只是问了太子的位置。
她知道自己在太子的寝宫,坐的是太子日日夜夜睡着的榻上。如今太子重伤不良于行,应该也只能在偏殿了。
“带我过去。”
姜馥莹说话不利索,尽量每次都说短句,她意思很明确,已经抬起手,让茯苓扶她过去。
茯苓没有法子,只好搀着姜馥莹,缓步轻移至偏殿。
偏殿比姜馥莹想得还要冷,她手指拢住衣袖,袖口稍显粗糙的金线磨得指尖生疼。
小顺子比她们快一步进了来,此时正在轻语着什么。姜馥莹知道他是在对太子说话,定了定神,让茯苓扶着自己坐下,挥手示意二人都离开偏殿。
茯苓见屏风后的人影没有动作,心下叹息,只好跟着小顺子离去,掩上门。
这新婚头一日便如此,日后可怎么办啊?
殿内,姜馥莹心里忐忑,这位太子殿下从她进来便没有发过话,如今耳边只能听到时重时浅的呼吸声,许是伤得太重,偶尔还能听见几声粗浅的喘息。
“殿下,”她喉头干涩,“时辰已到,该揭盖头了。”
意料之中的无人回应,姜馥莹心头微酸,总不能就这么坐着,只能再次开口。
“你我已然成婚,殿下若是不满,日后……”
“日后……”
她学汉话并不久,也不算聪慧灵巧之人,磕磕绊绊说了半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此时也只能庆幸盖头还盖在脸上,遮住了她红透的脸庞。
姜馥莹指尖扣着袖口的金线,修得圆润的指甲一点点从其上拂过。
不知是不是民俗不同,他们北凉的婚礼才不会如此安静。就算是最下等的奴隶,成亲之时也要摆上好酒好肉,和兄弟姐妹们畅快喝一场。
怎么大秦皇室,竟然还没有北凉民间半点热闹。
姜馥莹知道自己是外来人不受欢迎,但今日再怎么说,也是她的成亲礼。且两人婚事事关北凉与大秦的邦交,来之前阿娘千叮咛万嘱咐,盼她在大秦好好过日子。
这才成亲,日子眼看着没法儿过了。
心里想定了主意,姜馥莹松开手,试探着抬起。
她还有些胆怯,生怕自己最终惹了夫婿不愉,战战兢兢掀开盖头,入目只见屏风后一个玄色的人影。
黄花梨雕花龙纹罗汉床上,人影依稀,可见身姿颀长挺拔。
事已至此,姜馥莹也没法儿安稳坐着了。站起身往他的方向探去,轻声唤道:“殿下……”
莲步轻移,转过屏风,视线垂落,正好对上那人的视线。
或许是冷得,姜馥莹不禁打了个冷战。
四下昏暗,偏殿未曾点灯,窗外日头落下,半明半昧地给男人打上了半边阴影,看不分明。
视线相交,男人面如白玉,日角珠庭。面色虽淡,仍能见犀利五官。眉眼存在感极强,刚正端直,薄唇毫无血色,却能见齿印覆于其上。
玄衣素纹,仍不掩清俊。
他未着婚服。
姜馥莹眼皮一跳,抬手扶上那扇相隔着二人的屏风,掌心有些汗意。
男人瘦削的下颌抬高,脖颈处的阴影消散,喉头微动。略掀了掀眼皮,玄玉般的瞳孔直盯着她。哪怕是她居高临下看着他,也不由得被他冷厉的视线看得一惊,心里直打鼓。
他的眉眼让她想起了幼时在草原上曾见过的狼。
将死,却依旧狠戾。
眼中所见皆为猎物,或是敌人。不知何时便会养好了伤,张口咬向眼前的人,极尽撕扯,直到吞尽血肉。
姜馥莹被盯得后退半步,差点便碰倒了那扇紫檀木屏风,仓惶着开口,“若是……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下意识说了什么,站在屏风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可笑喜服还穿在身上,第一眼却是这样荒唐的景象。
姜馥莹看见他毫无情绪波动的面上浮现出一丝冷意,声音仿若淬了寒冰。
“……滚。”
祁长渊淡声道:“没有半点江湖气,反倒带着些……令人作呕的官气。怎么,你的出身很难以启齿么?”
姜馥莹看着他这般审问,静默蹲在一旁,当一个透明人。
……他可真是凶得很。
祁长渊仿佛看透了姜馥莹的心思,轻笑:“你怕什么。”
他转过头,恢复了那般冷冽淡然的模样,“训练有素,但并非我朝兵士……什么府中养的私兵吧。”
“豢养私兵可是重罪,如同谋反,”他道:“你家主子都能干这样掉脑袋的事了,还怕把主子交代出来么再添一桩罪名么?好歹,我还可以饶你一命。”
第37章 第37章
“赵伯爷知晓自己养的兵这样有骨气么?”
祁长渊开口:“这般境地,还不肯将主子说出来……你应当知晓,你若是落在黑骑卫手中,会是什么下场。”
小吕打了个寒颤,看着他的眼神都带着几分怯。
姜馥莹将身上披着的外衫拢了拢,背后发寒。
哪怕是她这种常年居于山中的人都知道黑骑卫的可怖。黑骑卫掌管着陛下的天牢,听闻其中刑罚件件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同祁长渊相处久了,她时常都会忽视掉他身上带着的深寒戾气。却又每每在这种时刻,察觉到他们二人之间如割天堑的差距。
一个是乡野农女,靠着家传的医术过活。一个是世家公子,陛下眼前的红人,掌管黑骑卫这等朝中精锐。
她挪了挪身子,勉强活动着自己,不让眸中思绪流露。
不论二人如今如何同生共死,昨夜如何旖旎暧昧,日后终究还是陌路人。
“你,你都知道了,”小吕结结巴巴:“还问我做什么。”
这样简单的字节,姜馥莹当然听得懂。
身上火红的婚服提醒着二人现在的情形。
姜馥莹勉强定住心神,“等你伤好了,再撵我走也不迟。”
这话说得竟然异常流利,姜馥莹此时还有心想起董嬷嬷每次教她汉话时的场景,有意无视着自己的声调,倒也镇定了许多。
男人倒是因为她这话,略微抬了抬眼皮,似是没有想到她会说这些。
四下很静,姜馥莹因为紧张略显粗长的呼吸声被听得清晰,她放下扶着屏风的手,试探着继续往前。
她垂着头,盘好的发髻上插着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轻轻摇晃,缠住了几根散落的发丝。
应当是方才揭开盖头时,不小心勾到的。
皓腕上戴了两只玉镯,碰撞出的轻响在空荡的殿内回荡。
“殿下,”是比玉石碰撞更为清脆的声音,“我能,看看你吗?”
目光骤然冷厉,姜馥莹感受到那视线,垂眸盖住了眼中的惊慌。
“看看……伤。”
殿内空气一滞。
姜馥莹不是第一次见他,但确实是第一回 看清了他的面容。
一月前的朝会上,太子殿下温润毓秀,坐在高高的上首,身侧是雍容华贵的皇后,再上首,是大秦的皇帝陛下。
姜馥莹坐在北凉使臣身侧,殿内的金碧辉煌几乎晃着了她的眼。
她知道太子名讳。
大秦国姓祁,单字一个珝,是为玉石。
也知道太子威名远扬,无一不是称赞美誉。有说他博文广识,三岁诵诗五岁成章;也有说他貌若潘安,是大秦第一的美男子,重文人礼下士,文人风骨与武才兼备。
百姓尚且如此,更遑论外邦臣民。
她还记得一向在自己面前冷言相待的北凉使臣,面对太子的诘问时惶恐的模样。
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到那样的人,面上带笑,看起来如玉温润,实则内里杀伐决断,长指把玩着的酒盏放下,轻描淡写定了万人生死。
她轻蹲在祁长渊身侧,刻意忽视了他投来的复杂目光,余光里瞥见他苍白的脸色,心里突突直跳。
大抵是伤得重狠了,祁长渊竟然没有推开她,也无力反抗。
竟让她就这样揭开了外衫。
祁长渊眉头蹙起,女子冰凉的指尖触到他的脖颈,带起浑身的颤栗,伤口在动作下扯动,似乎又有伤口撕裂,面色顿时又白了几分。
他不知道这人看他的伤有什么意义,如今情景,就算看了伤口也无医无药,不过等死而已。
一瞬间的轻嗤闪过,只怕看了伤口,这等娇滴滴的女子便会被吓跑,哭着喊着要回北凉吧。
他侧过头,看向黑蒙蒙的内侧。
如此也好,反正他将死,也不必取得她的怜惜。
“看完了吗?”久未出声,祁长渊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仍不掩清润之音。
“……看,看完了。”
许是真被吓到,女子的声音有些迟疑。
他知道自己背上纵横的疤痕有多血腥,难看得让伺候他的小顺子都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更遑论一个看起来无甚胆量的外邦公主。
“看完了,还不滚。”
他确实力竭,无力再说出更多的话,只是闭上双眸,挨着床榻的脸侧被稍硬的床板硌着,语气冷硬。
驱赶之意明显。
一阵窸窣的声响,祁长渊肯定,她确实走了。
或许是释然,祁长渊眉头一松,不知过了多久,声响又传了来。
外衫被人掩好,甚至不知她从哪儿拖来了毛毯,细细拢在他身侧,避着伤口,绵软的动物毛发盖在身上,寒意瞬间消散许多。
祁长渊原在半梦半醒之间,被动作惊醒,敏锐地睁开眼,瞥眼看她。
女子点亮了烛火,红烛幽幽点亮了二人之间的间隙。
祁长渊视线不经意落在她的眉眼。
眼睫颤动,在面上洒下一片阴翳,鸦羽低垂,带上几分潮气,看起来眉眼间竟然有几分水雾朦胧。
她是……在哭?
祁长渊忍不住心中的轻笑,许久未曾有过表情的面容都忍不住一扯。
没见过这么蠢的人,会因为别人重伤而湿了眼眶。
他看着那片朦胧水雾,喉头有些干涩。
“你不要死。”
女子突然开口,祁长渊还未反应过来,便看见她面上又带起了惊慌的神情。
仍旧是垂着眉眼不敢看他,却摆了摆手。
腕间的玉镯再度碰撞,“……我不会让你死的。”
女子解释完,抬眼恰好碰上他的视线,睫羽又是一颤。
“很冷?”祁长渊扯着干涩的唇角,目光移开,看向那一点微弱的烛光。
她显然愣住,怔怔道:“不冷。”
之前或许很冷,但方才动作不小,身上已经暖了起来。
“你很冷吗?”
她以为他冷,将他身上的毛毯与锦被盖好,又不知从哪儿拿来了一层兽皮,盖在他身上。
祁长渊看着她的动作。
如果不冷,为何她的眼睫,颤得那般厉害?
****
姜馥莹觉得自己做了很大的努力。
第二日,她早早就请见贵妃,得了允准后见祁长渊将醒未醒,便未打扰他,带着茯苓前去拜见。
贵妃问她昨日,她只是笑。
贵妃是如今宫中之首,各宫嫔妃前来请安时,姜馥莹也在一旁。
面对众人似笑非笑的神色,姜馥莹装作看不懂,垂眸玩着衣带上的丝绦。
等众妃请完安,她却开始咳嗽,玉肌上瞬间泛红,泪眼朦胧,整个眼眶都红了起来。
众妃纷纷关切,贵妃也不能坐视不理,只好叫人去请了太医。
姜馥莹却以请安还未结束,急病不好染给诸位娘娘为由,先行回了东宫。
众人都明白姜馥莹的意思,但她是西凉公主,急病不可不医。贵妃请太医的旨意已经下达,方才戏演的真了,还扬声说了句“务必医好”。
如今贵妃娘娘在众人跟前吃了个哑巴亏,众妃看着姜馥莹离去的背影,互相对视,没有言语。
东宫内,茯苓为姜馥莹拍背顺气,老太医收回搭在她腕上的手、。
茯苓关切道:“我家主子可有大碍?”
老太医抚了抚胡须,“娘娘且宽心,不过是昨夜更深露重受了些风寒,开几帖药就好了。”
说着便收拾医箱,身边的小药童得了叮嘱,抄写药方。
姜馥莹越着急话越说不利索,只好匆忙地看了茯苓一眼,好在茯苓机警,唤住了太医。
老太医晃晃悠悠站直身子。
姜馥莹抿唇,从手上褪下一只成色上好的玉镯,茯苓亲手塞进了老太医的医箱。
茯苓道:“齐太医,还请移步。”
老太医眯了眯眼,笑而不语地跟上了。
姜馥莹心里松了口气,总算是请到了太医。
伤在背后,小顺子将人请了进去,姜馥莹识趣地站在屏风后等着。
祁长渊看起来比昨天还要虚弱几分。
昨天还能听见声音便猛地惊醒,今日是直到齐太医将手都搭到他腕上时才勉强有了动作。
祁长渊毫无一丝血色的面上因为太医施针而稍稍有了些变化,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缓缓睁开眼。
“殿下,您醒了?”小顺子率先开口,为他递上清水。
“娘娘一早便去求了贵妃,如今太医正为您诊治呢!”
祁长渊被喂了口水,眼神清明了些,抬眼看清了如今殿内的情景。
姜馥莹的笑还未完全展露出来,就听见祁长渊冰冷的声音。
“谁让你自作主张?”
姜馥莹愣住。
“孤何时说过要这庸医,竟要你去求贵妃?”
在场人众多,祁长渊这话可谓是丝毫不留情面。茯苓和小顺子皆是一愣,更何况被劈头盖脸指责的姜馥莹。
齐太医闻言,搭在他腕上的手收回,颇有傲气地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姜馥莹回头看了祁长渊一眼,赶忙追出去。
“太子的伤如何?”
齐太医冷笑一声,胡须被气得翘起,“若再不诊治,只怕就要无力回天咯。脉象虚浮,寒气深重,如今今时不同往日,就算要医治也没有那么容易……”
姜馥莹也顾不上那许多,忙取下另一只镯子,塞到了他手中。
“您说要如何治,只要能好,都可以。”
姜馥莹语气急切,茯苓也连声帮她解释,总算让他的神色好了许多。
他随口说了几个草药,吩咐身边的药童写下。
“这些药研磨成粉状,敷在伤口上。汁水可用于镇痛,至于剩下的……”
齐太医轻笑,“贵人福大命大,自多保重。”
茯苓会一些北凉话,翻译给姜馥莹听懂后,姜馥莹再三谢过,让茯苓跟着药童去拿药。
茯苓走后,小顺子站在卧房门口,一脸犹豫地望向她。
“娘娘,太子这会儿不让您进去。”
“知晓了。”姜馥莹很淡然。
“娘娘,您别记气,殿下如今受此重创,心里难受得紧,偶有冷言冷语也非他所愿。娘娘大度,万万别与病重之人计较。”
小顺子何尝不知今日能得到医治对殿下来说是怎样的帮助,今早看他的情况,已经是强弩之末。
方才得到处理后才好了许多,之后若是好好用药,或许还有转机。
姜馥莹越过小顺子,看向紧闭的房门。
“晚点将煎好的药端进去,请太子务必喝下。”
小顺子抱拳允诺,看着姜馥莹离去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
祁长渊最终还是没有喝药。
天色渐沉,东宫内还未消融的雪压断了枯枝,在空荡的院内发出吱呀的回响。
小顺子愁眉苦脸地坐在卧房门前,手中的枝丫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已经脏污的雪层。
脚步声由远及近,小顺子抬头,闷闷起身行了个礼。
茯苓皱眉:“殿下还没喝药?”
小顺子蔫了吧唧地点点头,“茯苓姐姐,小的真劝不动。”
茯苓正准备再训几声,便见姜馥莹摆摆手,“罢了,别为难他。”
意料之中。
“药给我吧。”
姜馥莹端上药,独自一人进了屋。
她不能保证自己就能让他喝下药,可现在也只能去试试。
越过屏风,祁长渊果然还在昏迷中。
背上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外衫松松掩在身上,透出点点血迹。
姜馥莹上前,将药碗放下,又帮他将毛毯盖好,小心不触及到他的伤口。
“你是何必,”不知祁长渊何时睁开了眼,看着她的动作,“多此一举。”
“我想让你活着。”
姜馥莹声音平静,却有着自己控制不住的颤抖从声音的缝隙中透露出来。
一声嗤笑,似乎代表了他无声的反抗与轻蔑。
“活着不好吗?”姜馥莹反问。
不知这话哪里触碰到了祁长渊的神经,笑声扬起又收。
“活着当然好,”他的声音嘶哑,“可我不想活了。”
更多的人,想让他死。
燕琼掐着掌心,在屋中踱步。
“私兵一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便是称作家丁又如何,府中护卫又如何,打发到庄子上去,装作农户也好。”
赵润拊掌:“就说琼儿聪慧!”
燕琼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继续道:“这次,是真的得罪到他了。舅舅,你日后……”
“娘子。”
铃兰从屋外进来,低声道:“有人要见您。”
“谁?”燕琼心烦意乱,“不见。”
怕不是什么娘子千金的诗会花宴,她如今自顾不暇,怎会有时间应付那些想要攀附她临阳王府关系的人。
“不是那些……”铃兰走近,附耳说了什么。
赵润看着燕琼的面色一点点变化,眸色低沉。
半晌,她道:“他来做什么。”
第38章 第38章
“来人,给徐五郎上茶。”
燕琼端着体面笑意,盈盈落座。
玉兰将茶水放于徐清越手边,热腾腾的茶水冒着白气,茶香扑鼻。
“县主娘子好品味,”徐清越轻嗅一口,淡淡笑开:“这样好的春茶,县主娘子这便用上了。”
“舅舅待我如亲女,将什么好的都紧着我用。”
燕琼轻啜一口,“要说这茶,不定还是从你们徐家入的呢。”
徐家生意做得大,各行各业都有涉及。
姜馥莹一愣,视线垂落在他衣襟。
“你不要和我说这些,”姜馥莹平静道:“我听不懂。”
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有些轻颤。
她听懂了,也能明白祁长渊如今的处境,想要活下去,确实有些难。
“不管你是如何想,我觉得,活着挺好的,”姜馥莹缓缓出声,“活着吧,至少别死在、冬天,太冷。”
“我喂你喝药。”
为了避免祁长渊再反抗,她冷着面容,故作深沉。
“我们北凉粗人,下手没轻没重,你若不喝,我就硬灌下去。”
不知是不是方才的话起了作用,祁长渊默了一瞬,眼神在她脸上停住,最终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姜馥莹很满意,露出个笑容。
这还是她来东宫后,第一次真心实意笑出来。明灿灿的眸子盛着笑意,沉下许久的面色终于又泛起生机。
“好啦,”她语气轻快,“现在来上药。”
“脱了。”
“?”祁长渊沉默着看她一眼。
姜馥莹见他半天没有动作,眼神无声催促。
祁长渊:“不上。”
“为什么?”姜馥莹见他闭上眼睛,又要趴下去一副睡着的模样,忍不住问道。
祁长渊拒绝回答,背过身不去看她。
“受伤了当然要上药啊。”姜馥莹不明白他的态度。
若是一心求死,刚才又喝了药,若是想活,现在偏偏又不愿上药,“你们大秦人都这么奇怪么?”
姜馥莹犹豫了下,恍然大悟。
“对,你伤得厉害,自己脱会扯痛。”
她索性上手,指尖触碰到衣角,薄薄的一片布料却被祁长渊无声拉走。
“怎么了?”
姜馥莹不明白祁长渊的心,只当他痛的厉害话都说不出来了,手上动作不停,径直便掀开了外衫。
衣衫上还带着男人温度,手指触碰到余温,姜馥莹突然意识到什么,迟来的羞涩爬上脸颊,带起一点薄红。
不知是碰到了哪里,祁长渊一声闷哼,呼吸骤然加重,面色又白了几分。
这次是真的说不出话了。
姜馥莹放轻了动作,指尖轻柔地剥开外衫,又脱下里衣。
包扎好的伤口渗出血迹,看得心惊。
“疼吗?”
半晌,姜馥莹轻轻出声。
她在北凉哪怕不受宠,常常受罚,也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
鞭痕纵横交错在背部,男人身形修长,肌肉流畅,不常见天日的背部似乎比脸还要白些,所以伤痕遍布,更显得刺眼。
除了昨晚虚虚瞥的那一眼,姜馥莹也是头一回看异性身子。
祁长渊肩宽,如今趴着肩胛耸起,手臂上紧绷的肌肉好像能随手拎起一个她。腰腹紧实,背后的线条慢慢下收,隐藏在毛毯下。
姜馥莹错开视线,脸有些红,嘴上磕磕绊绊,“你、若是疼,告诉我。”
声音怪异,好在原本声调就不对,希望自己的异常不会被发现。
姜馥莹屏息,垂着眼在手上蘸了点点药粉,触上肩头裸.露的伤痕。
“嘶——”
祁长渊倒吸一口凉气,背上肉眼可见地狠狠紧缩,中间的沟壑因此更深,姜馥莹猛地收回手,“是不是弄痛你了?”
祁长渊眉头紧皱,闭上眼似是不欲见她,冷声道:“若是上药,便快些。”
“……哦。”
姜馥莹闷声应下,手上更轻柔,却不知这动作如同搔痒,如羽毛在皮肤上轻触,没有实感却又挠的人心烦。
祁长渊:“你没有工具么?”
“只有手,”姜馥莹的羞赧都被方才男人的冷言憋了回去,如今冷静下来,看他只是伤者,“或者我也可以倒上去。”
“你的手很冰。”祁长渊漠然。
“知晓了。”
姜馥莹手上不停,见他肌肉微微抽搐,却始终不发出声响的模样,提醒道:“疼、叫出声,我不会笑你的。”
“……”
祁长渊不想跟她说话,姜馥莹自顾自上完药,碰了碰他。
“你身上很热,是不是发热了?”
祁长渊不理她。
姜馥莹见伤痕都在上背部,秉持着上药就要一次性上好的精神,严谨问道:“下面还有没有……”
说着就要掀开盖住下.身的毛毯。
她用另一只干净的手碰了碰他完好的皮肤,祁长渊猛地回头,却扯到了伤口,刚上好的药粉又被鲜血浸湿。
“你怎么,”姜馥莹咋舌,“这么激动。”
祁长渊冷眼看着方才还在他身上上下其手的人,现在却倒打一耙,一时无言。
“不知羞耻。”
“你们北凉人,都不懂礼义廉耻的么?随意抚……”
姜馥莹给他出血的地方重新上药,手重了几分,又是一阵刺痛传来,祁长渊声音停住。
“太子殿下,如今是我为你上药。你的命可是、在我手上。”
她扬了扬脑袋,语气骄傲:“我汉话不好,但也不是蠢。”
“你骂我,我能懂!”
她收起药粉,转身便走。
“大秦人无礼,我为你上药你却骂我,我生气、”她说话磕磕绊绊,但明确表达出她的意思:“让小顺子给你包扎吧。”
少女裙摆随着起身的动作小小荡起,转瞬就消失在祁长渊眼前。
祁长渊看到她走到门口时,还回身看了一眼。隔着屏风,她的身影模糊,却明显看见她扬起的下颌,还有傲气地一声轻哼。
……所以他昨日怎么会认为这个北凉蛮女胆小的?
祁长渊自己将伤口包好,穿好了衣衫。
一定是她昨晚那双潮湿的眼眸迷惑了他-
不知是不是那晚上药起了点作用,祁长渊虽然每每看见她还会皱眉,但确实没有抗拒喝药了。
姜馥莹很欣慰,只要祁长渊能活下去就行。
太子禁足,却并没有禁日用。只是如今情形,宫人懈怠,送来的炭火与饭食一日不如一日。
为了节省炭火,姜馥莹与小顺子商量着,将祁长渊挪进了正殿寝宫。
祁长渊是伤者,睡榻。太子东宫有上好的躺椅,姜馥莹不挑,和衣而卧依旧睡的很香。
为此,她没少被祁长渊挑剔。
祁长渊这人话不多,每次开口却总能扎心。姜馥莹逐渐也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偶尔还能呛声回去,惹得他半晌不理人。
他的伤口很少再出血了,气色也渐渐好了许多,偶尔还能在她念叨的时候搭话。
姜馥莹汉话不好,东宫除了祁长渊、茯苓和小顺子,只有一个躺在后殿的老太监。
太监是伺候了祁长渊多年的,不像小顺子临时调来,什么也不会。
听小顺子讲,当日太子受鞭刑,他拖着身子为殿下挡了不少,被人拉开后还挨了打。
本就是上了年龄的老太监,经此一遭,如今只剩下一口气。
姜馥莹闻言,咬牙又从自己箱子里拿了些稀奇玩意儿,让小顺子偷偷送出去,请个太医院的医者来看看。
小顺子头回遇到这样的主子,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转身抹泪跑了出去。
当晚,往日一言不发的太子殿下睁着黑沉的眸子,看向她。
“你给何桂请了医者?”
何桂便是那陪了祁长渊多年的老太监。
姜馥莹“嗯”了一声,翻了个身,没有说话。
她没想让祁长渊知道,本也不是为了讨好他,只是觉得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身边,她做不到不管。
祁长渊似是也没想到姜馥莹的反应这么平淡。
按往日的印象,他这侧妃也不像是个话少的。平日里总能拉着茯苓嘀嘀咕咕,时不时还说些他听不懂的北凉话。
但她如今,有用。
祁长渊默了默,“你叫什么名字?”
姜馥莹愣了下才反应过来。
“……李芸。”
“唤你芸娘如何?”祁长渊伤好了些,近日有力气说话,今晚不知怎的,竟还有心情与她讲话。
“没人这么叫过我,”姜馥莹声音有些闷,“如果你喜欢的话。”
“不叫芸娘,那叫你什么。”祁长渊没放在心上,随口道。
姜馥莹想了想,还是不喜欢李芸这个名字,主动道:“姜馥莹怎么样?”
“为什么是姜馥莹?”
祁长渊略抬了抬头,烛火映着侧脸,眉眼显得有些凌厉,可气质却柔了下来,没有什么压迫感。
“说来话长……”姜馥莹嘟囔,“阿娘,你们大秦是这么叫的吧?我阿娘的阿娘是蒙古人,她与我娘的阿爹生下了我阿娘……”
她汉话说不太好,只会用简单的词汇描述。
“我阿娘的阿爹是汉人哦,所以我之前就会一点点汉话。我阿娘也有蒙语的名字……”
姜馥莹正准备讲,余光瞥见祁长渊淡淡的神色,收住了话头,停顿一瞬。
讪讪道:“父王许久没给我取名。阿娘就给我取了个蒙语名字木其尔,是树枝的意思,大家都叫我姜馥莹。”
她说完,闭上嘴,见祁长渊没有搭话的意思,扯扯嘴角:“殿下睡吧,我去熄灯。”
其实她还想说,李芸这个名字她一点也不喜欢。
这是临出发前她那父王才想起,名册上没有公主的名字,随口起了一个写上。
但这也算她的名字。如果祁长渊要叫芸娘,也成。
总比一口一个“你”、“喂”要强。
“那我便唤你姜馥莹了。”
祁长渊冷不丁出声,姜馥莹正灭灯,房间内骤然暗了下来,呼吸可闻。
“……嗯。”
姜馥莹不知为何心头慌乱,摸黑躺上了躺椅。
当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的时候,她才偷偷看向祁长渊。
月光洒进窗户,落在二人身上。
正巧对上了祁长渊的视线。
姜馥莹一惊,赶紧闭上眼,装作自己什么也没干。
“姜馥莹。”
“嗯?”
她下意识应声,尾音上扬,带着一丝甜腻。
似乎听到一声轻笑。
“要不要来榻上,”祁长渊的声音似乎像是蛊惑人的妖鬼,牵引住她的心神,“睡那里会冷。”
“不、不冷吧。”
姜馥莹感觉自己舌头都要打结,差点咬到。
似乎能感觉到祁长渊皱起了眉头,轻吸了口气。
“可是我冷,冷到伤口有些疼。”
“但是……”姜馥莹顿了顿,“前日我与世子遭到追杀,那些人,自称是赵……”
燕琼施施然起身,朝她欠身,语气放平:“阿舅一时糊涂,头脑发热胡乱下了指令。我今日来,便是想请姜娘子高抬贵手,劝说世子,放过我们。”
姜馥莹一愣,只在一时之间,燕琼竟如同方才的铃兰一般,朝她跪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
姜馥莹还没活腻,燕琼是县主,是皇家人,跪天跪地跪祖宗跪陛下,她算什么犄角旮旯的小民,此事若被旁人知晓,她还要不要活了!
顾不得许多,她拉住燕琼的臂膀,“起来说话。”
燕琼抬首,瞧着她,眼中盛满了泪。
“长渊面上不显,可我却知晓他自来心冷。我与他相处多年都不曾捂热他的心肠,姜娘子,我只能来求你了。”
第39章 第39章
屋外淅淅沥沥下了些雨,细细雨丝滴落在窗檐上,发出几声清亮的响。
姜馥莹在屋中,好容易给燕琼扶了起来。她立马抽回手,与燕琼保持距离。
语气难免带着些生硬:“县主莫要折煞我了,我如何受得县主的礼。”
偏生她就这样跪在姜馥莹面前,打了她个措手不及,差一点就面露异色,露了怯。
让她有些看不懂。
燕琼被她扶着坐起,动作之间袖口微微向下滑了滑,露出了一只玉镯。
皓腕在玉镯的映衬下格外纤柔,她抬了抬手,玉镯轻轻向下,碰到小桌,发出了一声脆响。
姜馥莹的目光不自主地被那玉镯吸引,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姜馥莹战战兢兢躺到他身侧,生怕碰到祁长渊一根手指。
榻不小,两人间起码能再睡下一个人,姜馥莹声音虚弱,“我真的可以、睡这里?”
“嗯,”祁长渊闭上眼,“你我已然成婚,同榻而眠,天经地义。”
“……也对。”
姜馥莹稍稍安了些心。
她悄悄往里挪了挪,侧耳细听着祁长渊没有动作,松了口气。
闭上眼睛,临睡着前,还在想他。
看来他也没有那么难相处,早先应是重伤。谁受伤生病了都会难受的吧,偶尔冷言也算正常。
直到沉入梦乡。
黑暗中,祁长渊的双眼缓缓睁开。
看着毫无防备的姜馥莹,嘴角扯了扯,又松开,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弧度。
眼神漠然。
单纯、毫无心计、聒噪。
除了貌美一无是处,而这容貌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实乃祸国殃民之相。
娶妻娶贤,她还完全不够格。
好在她看起来心肠不坏,人也好哄,简单几句就能放下一切防备,稍微示好便能喜笑颜开。
他一早便知她在北凉不受宠,对她那乏善可陈的人生经历也毫无兴趣,更不想知道她那原是女奴的阿娘叫什么名字。
作为太子,他知道了太多的事情。
譬如她目光短浅,全然不知手上随便给出去的镯子能值多少钱,远远超出了那些廉价伤药的价格。
譬如他那好弟弟就算垂涎她的美色,也不愿娶她,甚至深夜来东宫求他,盼他能让父皇收回成命。
他当时在做什么呢……
祁长渊回想,当时的他看都没看跪地痛哭的九皇子,手中上好的狼毫笔不停,淡声道:“父皇早已下旨,事关两国邦交,不是你我能动摇的。”
祁长渊忽然觉得及其讽刺。
如今这个不可动摇的旨意,终于降临到了他的身上。
祁长渊目光落在身侧形容姣好的女子身上,她睡熟了,眉头皱起,不知道在琢磨着什么愚蠢的问题。
且先留着,她还有些用处。
祁长渊转过头,不再看她。
****
祁长渊背上的伤结痂后,姜馥莹才发现他的腿上也有淤青,不知是何时的伤,看起来很是骇人。
“当日跪了许久,”祁长渊温声道:“不妨事,已经没有感觉了。”
姜馥莹扬声:“这怎生是好,没有感觉岂不更糟……”
她眉头染上忧虑,叫来茯苓说了些什么,又沉思着,准备拿些东西去换。
“拿这个砚台吧。”
祁长渊轻咳几声,指了指供桌上那方砚台。
姜馥莹犹豫了下,摇头:“不成,你要写字的。”
她咬住下唇,亲自去箱子里又翻了什么来。
茯苓拿上东西,出门去了。
“我如今这副模样,如何写字。”
祁长渊苦笑,目光坦然。
姜馥莹早便知道他文采斐然,上回不经意间听他说过自己读过多少书,写过多少字,还给她看了他指节上练字磨出的老茧。
她如今对他满是钦佩,毕竟她大字不识,连北凉文字都不会写几个。
“你放心,”姜馥莹保证,“我会给你医好的。”
“日后你仍旧可以在案前书写,这些都不要扔。”
祁长渊如墨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面上浮现出一抹浅笑,淡得差点看不出痕迹。
点头,“好。”
东宫珍宝万千,只有这个傻到了极致的人才会真从自己的箱子里一件件往外掏,换回一些根本就不值钱的玩意儿。
祁长渊看着姜馥莹忙来忙去,看到她抱着书册,冷不丁开口:“你想学写字吗?”
声音出来,他自己都愣了一瞬。
这话非他本意,但就这么顺理成章地从他的嘴里说了出来。
或许是她前几日看见他收藏的书册时那眼中明晃晃的羡慕太过刺眼,才扰了他的心智。
按照往常,他决计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祁长渊很快恢复了状态,看见女子明媚的,带着惊喜的眼神。
她认真点头,“想。”
半晌,试探道:“你要教我吗?”
她的眼尾有些上挑,原是一双很会惑人的眼睛。如今却看不出其中的锋芒,之前淡淡的倔强也被喜悦冲散,亮闪闪的眸子就这么看着他,让他心头微动,点了点头。
“我会好好学的。”
姜馥莹笑开,转身出去,盘算着如果要学写字,按照大秦的习俗,还要给祁长渊准备什么拜师礼。
祁长渊坐回榻上。
今日是个好天气,难得晴朗。
冬雪已化,春日要来了。
****
春天来得比想象中早,天虽然还寒着,却没有冬日刺骨了。
姜馥莹为祁长渊的腿敷上药,费劲搬来炭火,放在他面前尚嫌不够,琢磨着:“下次试试茯苓说的那个,艾、艾什么。”
“艾灸。”祁长渊默默提醒。
“对,”姜馥莹点头,“现在还疼吗?”
“好多了。”
姜馥莹心满意足,祁长渊不再求死,日子一天天过着,倒也没有当初想象得那么遭。
祁长渊的太子之位毕竟还没有被废,虽然禁足,但宫中人都在观望,不知道陛下会怎样处置他。
只要祁长渊不像当初那般一心求死,她就放心了。
活着这样好,又有什么不能过去的呢?
她曾经在北凉,草原上的环境更加恶劣,还有成群的兄弟姐妹欺负她。干的活更多,如今反倒照顾完祁长渊,还能抽空跟他写写字。
姜馥莹心里其实很开心,总是在练字的时候偷偷看他。
祁长渊话不多,常常是她站着练字,他坐着,手上捧着书卷,长指翻动书页,传来轻微的摩擦声,好像每次能擦过她的耳尖。
……
“又走神了。”
祁长渊头也不抬,书又翻动一页,淡淡道。
姜馥莹脸一红,好像知道自己的偷看被发现似的,低头写字。
“我已经、写得比上回好了。”
“还不够好,”祁长渊不理解她这种对自己低要求的人,“没有框架,没有根骨,只是描了出来而已。”
姜馥莹抿唇,“哦”了一声,继续写字。
看看日光,茯苓要回来了。
祁长渊写字要用上好的宣纸,她倒是不挑,什么都能写。但为了祁长渊,还是咬咬牙,时常让茯苓出去疏通着,找些好点的纸来。
董嬷嬷在宫内多年也有些积累,每次茯苓找她帮忙,她也都会尽己所能,帮上一帮。
姜馥莹写完一页纸,发现茯苓还没回来,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茯苓不是贪玩的性子,这个时辰还没回来,肯定是被什么绊住了。
她放下笔,推开房门,院内空荡,不见茯苓的身影。
“奇怪了……”
她自言自语,转头看向祁长渊,最终还是不忍心打扰他看书,看着门外的日头渐渐西沉。
祁长渊见她的心早已不在练字上,叹口气,合上书页,准备站起来走走。
腿已经比之前好些了,近日也能下地稍作走动,只要不站立时间太长,便不会太痛。
姜馥莹见状,扶着他站起身,略略走动。
门外响起声音,脚步声渐近,姜馥莹以为是茯苓回来了,扬声道:“先把纸放着,过来帮我……”
“帮你什么?”
少年张扬不带一丝收敛的声音传来,长跨而入,径直走了进来。
姜馥莹看他有些眼熟,但一时说不上来,声音堵在喉咙,便听他道:“小皇嫂——应是这么称呼,侧妃娘娘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招呼臣弟。”
“来人,”他声音疏朗,与这荒凉的东宫有些格格不入,“将纸送来,听说小皇嫂想学字,我这做臣弟的哪能不尽尽心?”
侍者鱼贯而入,抬来了宣纸笔砚,队列最末的一个进屋,姜馥莹瞳孔皱缩,惊呼出声。
“茯苓!”
那老太监有几分手劲,拎着茯苓的后颈就将她提了进来,扔在地上。
茯苓显然是没什么意识了,软软倒在殿内,落地时发出一声闷响。
姜馥莹顾不得许多,回头望了祁长渊一眼,松开扶他的手,上前照看茯苓。
她想起来了,想起这人是谁了。
大秦九皇子,祁玮。
她原本要嫁的人。
之前的祁玮不说低调,起码风流潇洒,逢人便带三分笑。姜馥莹对他印象不差,起码自己未来的夫婿不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
却没想到今日做派如此张扬,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她看着软在她身边的茯苓,眼眶微红,“你要做什么,为何伤她?”
“小皇嫂入宫时日短,被黑心的奴婢蒙蔽了也是正常,”祁玮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狼狈,“贵妃娘娘要处置她,臣弟好心帮娘娘把她带回来,为何娘娘非但不感激臣弟,还要这般斥责呢?”
他语气轻佻,又说了这样长的一番话,姜馥莹理解起来头都疼了,看着茯苓气息微弱,几欲落泪。
她心跳得飞快,“什么贵妃,什么黑心,你讲清楚!”
但祁玮显然并不想搭理她,目光投向站着,未发一眼的祁长渊。
“许久未见,看来传言并不尽实。六哥如今与我想象中的,并不相同。”
“是吗,”祁长渊看了看姜馥莹,目光收了回来,“你与孤印象中的,也不同了。”
宫人一言不发地离去,殿内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这兄弟二人,还有抱着茯苓的姜馥莹。
姜馥莹在尚武的北凉长大,见过太多兄弟欺凌的场面,见祁玮正抬脚,朝祁长渊走去。
这人来势汹汹,姿态嚣张,不知道要做什么。祁长渊现在还有伤,若真动起手来,他肯定会被欺负。
“你做什么!不准过去!”
动作比脑袋还要先反应过来,姜馥莹将茯苓扶在靠垫上,冲过去挡在了祁长渊身前。
“哟,”祁玮停住脚步,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意外挑眉,“六哥好手段,短短时日,就让这北凉公主对你情根深种了,竞能如此奋不顾身。”
脖颈处的肌肤细腻如雪,散发着独属于她的淡淡香气。让他想起那株他精心养了许久,却只打了花苞,柔嫩的茉莉。
“……祁长渊!”
齿尖轻轻碾磨着那一方寸,带来些令人脸红的粘腻水声,在只有两人的暗室格外清晰。姜馥莹下颌轻扬,几乎是下意识地轻颤,反倒被拥得更紧。
大掌不曾有半点逾矩,仿佛只是拥抱。可脖颈处传来酥酥麻麻的痒却同样真实,姜馥莹染上些愠色,压着嗓音:“你做什么……”
“我好像又发热了,”祁长渊低声轻喃,“也看不到。”
他终于松开,额头轻轻抵在她的肩头,轻蹭。
微潮的发丝揉乱在她颈间,轻轻地刺着,带来些无法忽视的凉。
“馥莹,”他道:“你可怜可怜我。”
第40章 第40章
姜馥莹被他这样带着几分哑的嗓音唤得头皮一麻,原本抵在他肩头的手都松了松,无可控制地加快了呼吸。
三千发丝如瀑垂落,随手插上的木簪顺着绸缎般的发滑下,在即将掉落在地之前,被一只有力的大掌接住,稳稳攥在了掌心。
木质的触感随着温热的大掌缓缓上移,抵在了她的后腰。
呼吸忽地加深些许。
不知何时,另一只带着薄茧的指尖抚向后颈,缓慢按揉着,宽阔的掌心几乎能将她的细颈全全抱住,男人的气息瞬时笼罩着她,无处可逃。
祁玮所说姜馥莹也没听懂,但见他眼神暧昧,在她与祁长渊身上游走,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你今日来,是要做什么?”姜馥莹先发制人,知道祁玮肯定不安好心,“有什么就站在那里说罢,不要过来。”
她扬了扬下颌,示意他就站在原地,背着手牵住祁长渊的衣袖,扶住他。
祁玮调笑,“你们北凉人的待客之道便是这样的吗?臣弟好心将小皇嫂的婢女带回来,又送上好礼。不过是想来看看六哥的伤,没有茶便罢了,甚至都不准臣弟坐下,这是什么道理?”
他语气凉了些:“果真是北凉女子,不知礼数。”
姜馥莹知道是自己失言,让他揪着了错处,闭上嘴不说话了。
她不懂大秦人的勾心斗角,总是话里有话弯弯绕绕。
祁长渊安抚似的在她肩头拍了拍,让她不要生气。
祁玮见两人如此,自己寻了桌椅坐下,自顾自倒了茶,轻啜一口。
眉头皱起,“六哥果真与以前不同了,从前只喝上好的西湖龙井,一年只得那么些,都给了六哥。还要用雪水花露细细煮茶,就这么一杯,便值千金。”
“你要说什么?”
祁长渊语气寒凉,看祁玮这般作态,也知道这绝对不是他口中所说的来探望。
“只是来探望六哥而已,”祁玮眼神无辜,“听说六哥如今已是个废人,趴在床上下不了地,双腿残废,只怕日后就算养好也不良于行。”
“弟弟听说了这些,怎么能不上门探望呢?只是没想到,传言也不可全信。”
“小九,”祁长渊反握住姜馥莹的手腕,将她向后拉,“你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从前的你绝不会这样说话。”
“何时?”
祁玮轻笑,“臣弟一直是这副模样,只是皇兄从未将臣弟放在眼中罢。”
“孤何时未将你放在眼中,你与孤一同长大,孤自认将你当作亲弟……”
祁长渊长眉压着双眸,面色因长时间站立有些苍白。
祁玮坐在原地不懂,目光转向还没进入状态的姜馥莹。
“小皇嫂可知这婢女为何被罚?”
姜馥莹咬住唇,看了祁长渊一眼,没有说话。
祁玮也不恼,“路上冲撞了贵妃娘娘的车驾,在贵妃娘娘教她规矩的时候还敢攀扯太子侧妃,怀里的东西一看便是偷的,手上不干不净,想来就是那黑心奴仆偷了小皇嫂的东西出去。”
“不是!”姜馥莹下意识反驳,“那是我……”
“是什么重要吗?”祁玮反问。
“小皇嫂前几日在满宫妃嫔面前给贵妃娘娘闹了个没脸,不过是给下人挑个错处,小皇嫂便急了?”
姜馥莹没想到竟是如此,檀口微张,看着软塌塌没有一点意识的茯苓,全然没想到是因为自己的牵连。
祁长渊握住姜馥莹腕上的手紧了几分,“说完了吗?”
“没有。”
祁玮喝完了那杯并不好喝的茶水,站起身看向他。
“皇兄看来也明白了臣弟要说什么吧?今时不同往日了。”
“——若在从前,谁敢对东宫的人放肆?”
姜馥莹似乎也明白了些,看着祁长渊,轻声安慰:“你不要理他。”
祁长渊的指尖轻轻搭在她腕上,没有说话。
祁玮听见姜馥莹的声音,面上带着笑,声音却阴沉。
“六哥就是这样,总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你。父皇如此,母后亦是如此,就连这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外邦公主也能护着你。”
“偏你心机深沉,总能将他们哄得服服贴贴。而我呢,我就只能在你身后,当一个陪衬。无论我怎么做,做得再好,也永远得不到认可。他们的眼中,只有你一个!”
祁玮扬了声音,语气有些吓人。
祁长渊没有说话,姜馥莹见他那样,忍不住道:“想要父亲母亲的喜欢、便去争取呀,为何要怪他。难不成陛下皇后不喜欢太子、便会、喜欢你了么?”
越是紧张,说话反而流利许多,语速微微有些快。
“从前你是天之骄子便罢了,有王家做你的支撑,还有太子的身份,整个东宫宛若一小朝廷。可如今你已是废人,父皇竟然还念着你,一个不忠不孝之徒,父皇为何会念着你!”
姜馥莹看祁玮的样子都有些疯魔了,姿态骇人,紧紧抓住了祁长渊的手臂。
“北凉公主予你做侧妃,看来父皇心中仍念着旧情。昨日家宴,父皇又提起你。”
“……不过无妨,”祁玮的声音恢复了镇定,眼神从两人身上扫过,“父皇已经下旨,将你贬为庶人,迁去南苑,无诏不得入宫。”
“这辈子,六哥就老老实实呆在南苑罢。若是去了,臣弟会向父皇求情,将你葬入皇陵的。必不会让六哥的魂魄在世间漂泊。”
祁玮一步步上前,无视姜馥莹眼神的警告,走到近前。
“你还想做什么,”祁长渊声音清淡,宛如石子落入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如今你不已然得偿所愿了么。”
似乎是这样的语气更激怒了他,祁玮不知想起了什么,正欲上前,看见害怕得脸色通红,却依旧挡在祁长渊身前的姜馥莹。
嘲讽一笑。
不过须臾,长手一伸便将二人分开,姜馥莹被重重推倒在地,手臂支撑柱身体,疼痛瞬间传来,眼前似乎都出现了白光。
“你……”
祁长渊的话被祁玮堵住,“皇兄难道就不想知道,父皇是如何说你们母子二人的吗?”
祁玮双手搭在祁长渊的肩头,重重一按,原本就重伤的背脊瞬间受到重压,似是想要他弯腰。
祁长渊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唇色浅淡,身形单薄,看起来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移动半分,更不用说低头弯腰。
姜馥莹想要站起来,可方才不知是磕到了何处,手臂和肩膀的疼痛让她难以支起身子。
祁玮用了手劲,一寸寸往下压,而祁长渊分毫不动,目光只只地看着他。
“小九,”他终于出声,“你我之间的兄弟情分,真就分毫不剩?”
“六哥说得可笑。”
祁玮掌心骤然发力,姜馥莹尚未看清楚动作,就看见祁长渊被他按倒,身体支撑不住,骤然下跌。
“父皇说,你不忠不孝,嚣张狂悖,先皇后结党营私,后宫干政。特别是皇后——深深地寒了父皇的心。”
“荒谬!”
祁长渊抬头,眼神终于有了波动。
祁玮居高临下,看着有些颓然的祁长渊。
“我还以为你已经不会有任何情绪了呢,没想到这世间竟然还有你在乎的事?”
“那也是你的母后,祁玮。”
祁长渊开口,干涩的喉头滚动,身后衣衫渐渐浸出血丝,早先已经结痂的伤疤竟然又迸裂开来,流出了鲜血。
眼前的人让他完全不敢相信,这是他相伴多年的弟弟。
“她只是你一个人的母后,不是我的,”祁玮抬眼,环视着不复往日辉煌的东宫,“但这东宫,日后也便不是你一个人的了,六哥。”
祁玮转身,不再看他眼中,已是丧家败犬的兄长。
祁长渊口中溢出鲜血,艳红的血丝顺着唇角滑落,渐渐漫过下颌。
“……母后待你不薄。”
他几乎无力支撑,声音虚弱。
大秦以武治天下,祁氏皇族子弟自幼练习骑射武功。祁玮又有天赋,跟着师父练习,虽年轻,但内功深厚,方才不过片刻,他已在愈合的伤口又重新裂开,疼得额角出现了点点冷汗。
姜馥莹顾不得许多,支撑着站起身来,将祁长渊扶起,摸了一手粘腻鲜血的时候吓得不轻,怒目看着祁玮。
“你不要太过分!”
祁玮已经停住脚步,站在门边,冷然看着相互依偎的二人。
“过分?”
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唇角上扬,勾起一抹笑。
“小皇嫂可莫要被我皇兄如今这副无害的模样骗了,你以为,他便真的就怜惜你么?不过看你如今还有些用处,单纯好骗罢了。臣弟奉劝你,莫要轻信于他。”
“我这皇兄,可是吃人不眨眼的猛兽。”
祁玮轻笑,转身离去。
姜馥莹还没消化明白祁玮说了些什么,祁玮就已经消失在她的视线。
他带来的侍从离去,原本就寂静的东宫更无人声。
“你还好吗?”
姜馥莹没将祁玮的话放在心上,看见祁长渊这般模样,心头钝痛。
拿出帕子将唇角的血拭了干净,又扶起他,让他坐在椅子上,倒了水来喂入口中。
祁长渊看着她眼眶微红,竟然鼻尖都有了红意,扯扯唇角。
“你哭什么?”
“我没哭,”姜馥莹鼻头微酸,逞强道:“……就是觉得,你肯定很疼。”
“不疼的,”祁长渊笑了笑,“真傻。”
笑意不达眼底,喝完了水,见她衣衫狼狈,显然方才摔倒的时候伤着了。
她却似乎无暇顾及自己,照顾好他,又忙去照看一旁昏迷的茯苓。
……还真是傻。
祁玮的话说的也不错,他确实不会垂怜于她,可她如若真能安分守己,他也不介意给她一丝温情。
姜馥莹将茯苓扶去了婢女的卧房,回来时眼眶更红了,整张脸都有些涨红。
玉白的肌肤透着伤情,看向他时泫然欲泣。
祁长渊烦躁,不过是个婢女,何至于如此。
但还是开口,“怎么了?”
姜馥莹张了张口,半晌没说出来话。
直到他再一次耗尽耐心地询问。
“何公公,”姜馥莹声音虚弱,“去了,宫人已经将尸首拉去了、乱……葬岗,小顺子没拦住。”
祁长渊死死掐住掌心,指节发出咔哒的轻响。
大老爷手杖重重杵地,“多少人盯着咱们徐家,平南候世子又还在此处,他在徐州,就相当于陛下的眼睛还盯着徐州,你敢动什么手脚?要脑袋不要?”
二老爷噤声,他历来不如兄长精明,常被训斥。
“……老爷,”有门房来报,面露迟疑,“三房五郎身边的姜娘子回来了,刘管事说了,她一回来,要小的立马来告知您。”
二老爷看向他:“回来了?!”
他心头一惊,他找了那么多人,俱都五大三粗,在刀尖上舔血的亡命之徒,怎还能让她回来了?!
大老爷比他镇定许多,虽面色发沉,看出他还有话,出言道:“还有什么话,继续说。”
门房面色为难,“那位……平南侯世子,也同姜娘子一道回来了。似是……有几分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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