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狱所


    曾经的过往都沉甸甸压在明熙心中, 导致陪姐姐散步时,她都是一副心思沉沉的模样。


    知道她爱海棠,叶明芷特地让李怀序在后花园种了不少寻常人家弄不来的珍惜品种, 正想着带她看一看。


    没想到沉默一路的妹妹抬头,张嘴第一句话就是:“姐姐你觉得文寿侯一事还有办法调查清楚吗?”


    叶明芷:……


    明熙没察觉她的无奈,还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为文寿侯翻案,其实不仅仅是为了季飞绍,慕箴的兄长也牵涉其中,她更想换慕荫一个公道, 能让杨夫人睡个安稳觉。


    叶明芷抬手去拨弄那些花种:“我前些日子也问过, 不过那件事牵涉时间太久远了, 无论是人或事都已经无从考证。”


    李阕的父亲仁宗皇帝在渔阳遇刺后,又过了十几年李阕在文寿侯府中查出一批与当年刺客相同形制的暗器, 以此为由抄了王家上下满门。


    后来这件事更是成了李阕的禁忌, 谁也不准提起, 相关人员死了个干净, 又过了这么久,从何查起, 如何能翻案?


    明熙叹了一口气,眉头狠皱着, 又不说话了。


    叶明芷见她这般, 知道今日是没心思看花了。


    “孙国公府及一干太子党羽这几日都下了狱, ”她望着明熙, 嘱咐道,“若是累了, 就早些回去休息,别总往外面跑了, 这段时间不安稳,知道了吗?”


    明熙皱眉:“太子党羽?不是没有多少?”


    叶明芷的神情有些冷:“还不是那位季大人,说什么整肃朝堂,只要不服从他及陛下旨意的,统统以太子余党的身份拖了下去。”


    “陛下那个傻子还真的以为是为他好,若不是我日日督促,早都不知被季飞绍哄骗成什么样了。”


    明熙听了,眼睫低垂:“这段时日姐姐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同陛下的安慰。”


    “你今日同之前在茶馆说的那些,是不是也是担心陛下被人所害?”


    明熙没回答,她只是又问:“季飞绍打算那些人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杀鸡儆猴,一个不留了。”


    见明熙脸色白了白,叶明芷又张望了四周,轻声道:“不过你也别太忧心,至少师承梅太傅的几位,我都会让陛下保出来。”


    明熙闻言,神色并没有缓和许多,只是盯着姐姐,见她模样消瘦了些,轻声问:“这段时日是不是很辛苦?”


    “姐姐你待在这里,开心吗?”


    叶明芷一愣,知道她还在因为自己嫁给李怀序而介怀,摸了摸她的手:“傻妹妹,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事呢,我若是不嫁给李怀序,嫁给旁人,我的处境又能好到哪里去?”


    “没什么开心不开心的,至少我在这里,还能帮一帮陛下,不要着了季飞绍的道,这已经很好了。”


    明熙知道了她如今所想,抿唇一笑:“那我便放心了。”


    也没什么心思再看花,与姐姐约好了过几日再来,她与晋修打了个招呼先离开了。


    轿子刚行到宫门处时,被拦下例行检查,明熙恹恹地坐在轿中,听见外面的侍从突然整齐划一的动作。


    “参见大人。”


    一道肃冷的声音:“嗯,这是谁家的轿子?”


    “禀大人,是安阳侯府的二姑娘进宫来面见娘娘的。”


    “哦?”


    听闻脚步靠近的声音,明熙皱着眉,稍稍坐直了身子。


    “二姑娘与娘娘真是姐妹情深,日日来见,却总是掐着晋医师为陛下诊脉的时间,不知道的,还以为二姑娘别有用心呢。”


    夹枪带棒的话,让明熙听着只犯恶心,她刷一下掀开了车帘,望见身旁骑着高马的季飞绍一身常服,见她气得满脸愠色,笑弯了眉眼凑了过来。


    他靠得极近,几乎是贴着车窗在与她说话:“姑娘如此忧心陛下龙体,总感觉是在提防着什么。”


    防得就是你。


    明熙冷冷觑了他一眼:“大人若无事,请快些让开吧。”


    “近来朝中安稳,我没什么要紧事。”


    望见他那副慢条斯理的模样,明熙没忍住轻笑:“是吗,可说不定过了今日,大人便不这么想了。”


    季飞绍眯眼:“你什么意思?”


    “随便说说罢了,大人可别当真啊,”明熙放下车帘,冷声吩咐,“出宫吧。”


    不能再见一次你神魂落魄的模样,倒也真是可惜。


    *


    再回到叶府时,她径直翻了院墙去找慕箴。


    今日的信息量实在太大,她得抱抱慕箴来缓和一下心情。


    没想到一翻墙,望见的却是一身黑衣,戴着金属面具的慕箴模样。


    望见彼此,二人都一愣,明熙笑了笑:“殷寻公子这是要干什么坏事去呀?”


    慕箴被她说得,耳尖都红了,伸手将人抱了下来,明熙却抱着他不肯撒手。


    脸贴着金属面具,有些冰,自从慕箴坦白之后,她有一阵子没见到这身打扮的他了。


    明熙透过冰冷的面具望见他双眼,心底柔和一片,轻吻在坚硬的玄铁面具上,冰得她唇瓣发麻。


    慕箴只觉得浑身都酥了,将人放下后伸手将面具摘了,露出下面一张精致的面容来。


    望着她的眉眼深邃幽深,慕箴哑着嗓子:“怎么了吗?”


    明熙摇头,只是安静地抱着他问:“你是要出门吗?处理什么事?”


    “慕府先前初来汴京时,有位大人帮过父亲几次,也曾是大哥生前最敬重的前辈之一,”慕箴低声说,“他是坚定的太子一脉,事变后他委托父亲,请求将他的小孙女儿救出来。”


    明熙紧张道:“去劫狱?”


    慕箴有些好笑道:“不,情节不严重的,家中女眷只需钱财便可保释,不过如今季飞绍权势过大,朝中好友无一人敢做这个出头鸟,只有我父亲应了下来。”


    “我想着,若是季飞绍一心追查,便换个身份将孩子送到渔阳去,所以换了这身衣裳。”


    明熙想到今日姐姐说的话,问:“那若是,没有保释的人呢?”


    慕箴眼神黝黑了些,声音也沉了些许:“男丁斩首,女嗣充入教坊司,永不回良籍。”


    明熙怔在了原地,许久没有说话。


    慕箴叹气:“这便是为什么那位大人拼死也要求人将他的小孙女儿赎出去了。”


    近几日犯人增多,正是料峭的天气,狱所里也因为大量的犯人堆积显得闷热。


    明熙走在慕箴身后,脚边到处都是湿滑的泥泞,脏乱不堪,她低头随意望了眼,跟上了前头的人。


    为了保释那位不足六岁的女孩儿,殷寻掏了十余张千两的大额银票,并随手给了个假的身份牌子作登记。


    担心明熙被人认出来,慕箴推着明熙出去,示意她先带着孩子出去透气。


    明熙看着手边惶惶不安,眼神都有些呆滞的孩子,叹了口气,将大氅脱下将人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没露出来,往外走着。


    这间狱所听闻是临时加盖出来的,并不牢靠,许多地方还露着风,大多用来关押女子。


    她们先前不是贵女也是在后院伺候的女使,一朝下狱,各个疯疯癫癫,精神状态都不太好。


    明熙正往外走着,听见两个狱卒闲聊的声音。


    “咱们这还有孙国公家的人吗?赵大哥在慎刑司那边,从几位世子身上可搜出来不少宝贝呢。”


    听到熟悉的名字,明熙脚步一顿。


    “死得差不多了,倒是还剩下一个,不过没什么值钱东西,况且自从一起来的她家人都没了之后,人就疯了,我劝你还是别财迷心窍,免得被她咬着!”


    明熙抱着孩子,站在原地许久,低眉垂眼,不知在想什么。


    她将孩子交给品秋:“你先将她抱出去等我。”


    品秋一脸懵:“姑娘呢?”


    “我去…寻个人。”


    见到孙月颜的时候,明熙呆愣了许久。


    一旁带她过来的狱卒收了她的银子还在嘟囔着:“这人可是重犯哈,不能赎走的,你就只能站这说说话,可别耽误久了。”


    明熙只这么傻愣愣地盯着角落那个脏乱的身影看,许久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声:“哎。”


    等狱卒走后,明熙张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已经哑了:“孙月颜。”


    角落那个头发披散的疯子没有搭理她,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拿自己的头磕墙,磕得却并不重,只是让她额头红肿一片。


    明熙望着她的动作,知道她想做什么:“怎么,想学你母亲一样寻死吗?”


    她来的路上听狱卒说了个大概,孙国公当夜跟随太子,被季飞绍一刀砍飞了头颅,第二日整个国公府上下便尽数押进了牢中。


    男眷已被杀了个干净,女眷这边死的死,疯的疯,见孙月颜这般,许也是想像母亲那样寻死,但她自小娇贵,最是怕疼,怎么也下不去那个死力。


    明熙见她不回自己的话,只是一味地动作,鼻尖不知为何酸涩,眼泪盈满眼眶。


    孙月颜此人,嚣张跋扈,仗着身世欺压掠夺,明熙年幼时受惯了她的磋磨。


    但是望见她如今的模样,让她不自觉想起前世赵姝意家人惨死后,也是这般整日呆滞,行尸走肉般地重复着刻板的动作。


    好像只要一停下来,莫大的悲切和怨愤就要将她吞没。


    明熙眨眨眼,从袖中掏出两个药瓶,透过牢门放在地上。


    “红瓶的是最烈的毒药,喝下之后不会痛苦,闭上眼就没事了。”明熙的声音淡淡的,“白瓶的是假死药,呼吸心跳都会停滞三天,狱所的死囚都会扔到后山的乱葬岗,若是你想离开,活下去的办法也多的是。”


    她将瓶子放下后,不愿再多瞧一眼她的模样,无关过往,无关仇怨,只是一个孤苦伶仃,寥落绝望的姑娘,她只见到,便不管不顾地为其心伤。


    转身的时候,她听见喑哑的声音。


    “明熙。”


    孙月颜的声音明亮又娇软,何时这般沙哑过。


    以为是有什么话要说,明熙又转身看她,却再也等不到下文。


    也许是孙月颜自己,都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吧。


    明熙垂眼,还是离开了。


    *


    出了狱所时,还是没见着慕箴的身影,品秋抱着女孩儿站在外面晒太阳。


    品秋没抱过孩子,用的力大,将小女孩勒得眼泪盈盈,却不敢动半分。


    明熙上前,将孩子放下,蹲下身子温柔地问她:“叫什么名字?”


    孩子捂着嘴,满眼是泪地摇摇头。


    明熙猜到,许是之前有人教过,再出来后不能透露自己的名姓,明熙也猜到了,于是又问:“乳名有没有?”


    女孩迟疑了片刻,才小声道:“……小麦。”


    这名字好啊,明熙心中喟叹,春日暖暖,麦苗疯长。


    “那小麦今年几岁了?”


    “六岁。”


    二人一问一答正聊得开心,眼看小麦已经浅浅露出了点笑意,望见了什么,神色又变得惊恐了起来。


    明熙蹲着身回过头去,望见季飞绍微喘着气,像是一路纵马赶来,脖颈一层薄汗,眼底充血,额角青筋微微暴起,神情骇人可怖。


    她皱眉站起,将孩子挡在身后。


    季飞绍望见了她,动作匆忙地从马上翻了下来,两三步便跨到了她面前,死死扼住明熙胳膊,情绪压抑不住一般冲她喊道:“你怎么不在府中?为什么跑到这来?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明熙没理会,只是偏头望他大掌握着自己的手臂,用了十足的力气,掐的她生疼。


    声音有些冷:“大人找我,要做什么?”


    “你知道了什么?今日为什么要说那句话?你也看到了是不是,你知道是不是?!”


    季飞绍受了十足的刺激,语序颠倒不堪,浑身都在轻微地发抖,旁人见了都只怕要惊掉下巴,临危不惧的季大人,战场上受了致命伤也能冷静杀敌,拼死翻盘的季大人,眼下却像个疯子一般,朝一个柔弱的姑娘家崩溃地质问着什么。


    旁人听不懂,但是明熙却一清二楚。


    看来他也看到了殿中的那个紫檀木箱,联想到了自己出宫时的那句话,才急急忙忙跑来质问。


    明熙望着他再次歇斯底里,脆弱地仿佛一捅就破的神情,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站在他那边。


    昔日的安慰,心疼和怜惜,眼前人不懂得珍惜,所以明熙站在了他对面,面无表情,眼底满满的疏离和淡漠:“先前是不确定的。”


    在季飞绍目眦欲裂,随着她字字落下的话语愈发溃败的神情,明熙挽起一个若有若无地笑。


    “不过现在见到季大人这般,民女确实知道了。”


    “如何?大人要灭口吗?”


    第92章 哄睡


    季飞绍的神情在她这句话下逐渐变得破碎。


    承受了千钧之重般, 整个人都开始摇摇晃晃起来。


    “谁告诉你的…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个问题此刻没有任何意义,季飞绍想要继续摆出以往决绝的神情,但唇角的笑容终究还是变得张皇又无助。


    他大步凑近, 品秋和身后的小麦都紧张地更加靠近明熙,她却面无表情,眼底的平淡都没有凌乱一分,矗立在原地。


    季飞绍凑得近了,抬起疯狂痉挛的手指,触到明熙的脖颈, 额角跳动的青筋似乎在预告着, 他应该会在下一秒就动手掐死她。


    终究还是在碰到明熙皮肤时, 手指神经质地往回缩。


    季飞绍喃喃:“你明知道我不会的。”


    “为什么?”明熙反倒有些疑惑地歪头,她想起前世死在他怀中的自己, 纳闷道, “难不成在你季飞绍心中, 还有比权势更重要的?”


    这么一句简单的反问, 像是当头泼得一盆冷水,让他瞬间冷静了下来。


    大手张开, 却没有扼住明熙的喉咙,死死扼住的, 是自己的下半张脸, 和不断颤抖的唇瓣。


    他将自己下颚掐出几道深重的血痕, 逼得自己冷静下来, 他望着明熙身后的女孩,只这一瞬间便明白了她来这里的用意。


    “几岁了?”


    季飞绍的神情太吓人, 将小麦吓得整个人缩在明熙背后。


    她奇怪地瞥了眼眼前的人,回答了他:“六岁。”


    季飞绍喉中翻滚一般, 混着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发出古怪又骇人的笑声。


    “明熙,”他哑着嗓子喊,“当年那个孩子,也是六岁。”


    “当年可没有像你这样的好心人,愿意帮一帮他。”


    季飞绍声声质问,步步逼近,像要走到这个人的心眼里,去看一看她内心究竟装着什么彻骨的霜雪,才能在看向他的每一个眼神里,都带着冷意。


    “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为什么永远对他这般恐惧,薄凉又满含恨意。


    季飞绍又按住了她的胳膊:“为什么要这么恨我?为什么知道了这些,还要用那样罪无可恕眼神望着我?”


    他的表情癫狂又悲哀,想要摇醒面前这个冷心冷情的姑娘,为什么在明白一切后……


    不能可怜可怜他呢?


    “我做错什么了?”


    季飞绍的语气那般破碎,即便是明熙听了,也不免得轻皱起眉。


    她沉默了许久,指着身后那座狱所,里面无数痴傻与绝望的女人:“那我身后这些女人们,这些沦为你们政斗的牺牲品,她们又做错什么了?”


    “这世上,可不是只有对错。”


    被她这句话震到一般,季飞绍阴沉着脸,许久后才自嘲地笑了出来。


    “是,不止是只有对错……”他笑得癫狂,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他踉跄着倒退,退回自己骑来的那匹马上。


    翻身上马时,他又霎时面无表情,笑意和眼泪都僵硬在他脸颊旁,显得滑稽又可怖。


    他又深深望了明熙一眼,季飞绍这一趟,什么都没有从明熙口中问出来,他来这接收到的,只有明熙一如既往的冰冷和疏离。


    每一个淡漠又厌恶的眼神,都像是刺入他心中的根根寒针,痛得并不真切,却扎进肺腑五脏,让他体会难以忽视的,丝丝缕缕的隐约酸痛,亘古绵长。


    *


    慕箴出来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他摘下面具,望向瑟瑟发抖的女孩和不说话的明熙。


    “被吓到了?”


    明熙抬头,望见他,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来:“回去吧。”


    小麦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应该好好休息。


    将一大一小目送进了慕府,明熙回了自己的院子,脑中仍旧回荡着季飞绍斑驳的面容和嘶哑的质问。


    “当年那个孩子,没有人帮他。”


    “我做错什么了?”


    明熙痛苦闭上眼,一会儿是姐姐说的文寿侯一家惨案的回忆,一会儿又是自己前世郁结在心,死去时那场暴雨淋在脸上的寒意。


    她蹲在石桌下,下意识又回到年幼被欺负时,一个人害怕无措的反应,她想将自己藏起来。


    脑中的声音不断响彻,明熙呻/吟一声,双手死死捂住耳朵。


    质问声逐渐变成了咆哮,姐姐描述的血腥场面似乎也在她眼前重现,明熙几乎都能看见六岁时的季飞绍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一身泥泞朝自己走来。


    她的神情愈发痛苦。


    也就在这是,一双微暖的手握住了自己,轻轻将她捂耳朵的手拿下,代替她轻轻揉按在额侧。


    一瞬间,脑中的声音没了,眼前的画面也消失了。


    明熙睁开朦胧的双眼,望见慕箴也蹲在小小的石桌下,蹲在自己面前,正认真地盯着自己,为自己按摩着。


    见她呆愣愣望着自己,慕箴温柔笑了:“怎么又躲起来了?”


    明熙没说话,只是扑进他怀中,死死地抱着他。


    嗅着他身上的香气,感受着身下他昂扬的心跳。


    只这么简单的触碰,就能让明熙感觉自己好像再次活了过来。


    “小麦睡不安稳,正闹呢,想要你陪着。”


    慕箴像抱着孩子一般,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给她最大程度的安全感,在她耳边轻声说着话,声调温柔地都像在哼鸣安抚的曲调:“你要不要去我那边?”


    明熙闭着眼,点了点头。


    慕箴拉小朋友一样,将人从阴暗的石桌下拉出来,重新走到阳光之下。


    他抱着明熙,翻越院墙,跳到自己房中,见小麦正蜷缩在榻上,一直在发抖。


    “我娘帮她洗了个澡,但一直在哭,怎么哄也停不下来,我便想说来找你。”


    毕竟她跟在明熙身边,还是很平和的。


    明熙爱怜地摸了摸小麦的头发,毕竟也是正儿八经官家娇养大的姑娘,她的头发在狱中磋磨过,杨夫人好好给她洗了后,仍旧是像绸缎一样顺滑漂亮。


    慕箴将人安置在偏房的软榻上,这儿没人睡过,床榻却都是温暖干净的。


    明熙也想睡一觉,当即便踩了鞋子爬上床,将小姑娘拉进怀里。


    小麦见了她,果真不再害怕了,黑亮亮的眼睛盯着她,明熙见慕箴要走,赶忙拉住他的袖子。


    见人回头,便可怜巴巴地说:“我也睡不好,要你在这儿才行。”


    小麦要她,她要慕箴。


    慕箴红了脸,以为是要他也上床一起睡,刚要拒绝,望见明熙湿漉漉的眼睛,和恹恹伤神的神情,拒绝的话在口中滚了滚,居然半天说不出来。


    明熙扯着衣袖的手都酸疼了,见他仍不答应,委屈道:“让你在榻边陪我们一会儿都不行?这么小气的?”


    慕箴:……


    慕箴:?


    原来只是要他坐在旁边吗?


    慕箴当即应了,真坐在床榻边上,望着头快挨着自己腿的明熙,心里又一阵一阵的失落。


    见一大一小都闭上了眼睛,慕箴哼了首杨天音最擅长的童谣,拍着明熙的脊背,一哄哄两个。


    明熙这几日精神一直不好,只一闭眼就有许多繁杂的人事充盈着大脑,但听着慕箴的哼唱,和他时不时拍在自己背上的温柔力道,将她那些烦恼和忧愁全都拍出去了一般,安详平和的黑暗中,只剩下他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淡香。


    在这样一个极具安全感的环境下,她很快就睡着了,蹙着的双眉舒展开来,睡得恬然。


    小麦却没有睡意,她从明熙怀中昂起头,见慕箴仍旧没停,望着明熙睡颜的眼神缱绻就快要弥漫出来,眼底像是夏日午后折射着粼粼波光的湖。


    见慕箴疑惑的眼神看过来,似乎在问她怎么还没睡。


    小麦傻乎乎的,小声说了一句:“哥哥姐姐,就像我阿爹阿娘一样。”


    在没出事前,她阿爹也总是这么哄她阿娘睡觉。


    又是哼歌又是拍背,哄她都没有这么耐心过。


    慕箴听到了她的话,飞速地脸红了下,又垂下眼睫,修长的食指竖在唇瓣间,哄了她一句:“好孩子,睡吧。”


    只这么一句温柔的话,便让小麦的睡意沉沉唤来,她放松了打架的眼皮,在明熙温暖甜香的怀中,睡得安稳。


    *


    许是有慕箴一直陪在她身边,一觉好眠,连个梦都没有做。


    迷糊醒来之前,他听到慕箴在隔壁与什么人交谈的声音。


    “都布置好了吗?那你什么时候启程?”


    “我不会告诉她。”


    “这些事情,干嘛把她扯进来?”


    “你要没事就快走吧。”


    等到有人摔了门离开,明熙才缄默着从床上爬起,发出细碎动静。


    慕箴察觉,绅士地敲了敲侧房的房,没有进来:“醒了吗?饿不饿,我去给你端点吃的来?”


    明熙一边思索着他最近又在跟谁干什么坏事,一边将自己收拾好了。


    小麦可能是早就醒了,已经没了身影。


    明熙拉开门,见外头日色都有些昏沉:“不用忙了,我回自己的院子了。”


    见她要走,慕箴失落了一会儿,让开身子:“哦…那我抱你过去。”


    今日这般黏人,明熙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他,乖顺地钻在他怀里,让人将她抱了过去。


    将人放下来时,他还舍不得松手,下颚在明熙发顶缱绻蹭了许久,才恋恋不舍松开。


    明熙直直盯着他:“没瞒着我什么事吗?”


    慕箴笑笑:“怎么这么问?”


    明熙见他不愿说,便也没强求,只是摇头:“你知道我是愿意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吧。”


    “嗯,”慕箴的眼神幽深,“我明白。”


    明熙叹口气:“回去吧,我要去用晚膳了。”


    他不愿意说,明熙不会逼他说,但不代表不会用自己的方式调查。


    嘱咐了品秋这段时日盯着外头的动向,没发生什么大事暂时不要回府,还给了她一张数额巨大的银票。


    品秋眼睛都发亮,不回府,还给钱随便花。


    这跟公费出去玩有什么区别。


    于是她欢欢喜喜地走了,连头都没曾回过。


    品秋原想着肯定又是她家姑娘杞人忧天了,没想到不过在外游荡了几日,还真的有了不得的大事。


    这日清晨天不亮,明熙还在睡梦中便被品秋拽了起来,一路狂奔回来的品秋面色惨白:“出大事了。”


    明熙一瞬清醒:“怎么?”


    “修凉战乱,赵家军节节败退,赵姑娘她,她丢了!”


    明熙怔怔:“你说什么?”


    “京城今日刚传回来的线报,没多少人知道,还特地瞒了赵家和叶府,不过我在茶馆听见有两位重臣谈论此事,说要让季大人立刻赶往修凉支援呢。”


    明熙脑子轰地一声,什么都听不真切了。


    第93章 亲吻


    明熙随便套了件外衣, 刚拉开门,品秋一把攥住她的手。


    她猜到了什么,声音有些尖锐:“姑娘要去哪?”


    明熙甩不开, 有些生气:“快松开我。”


    “修凉偏远,你不会是要孤身一人跑到那去吧?”


    明熙:?


    她想什么呢,修凉远在北部,处在大政与北蛮交界之处,她就算会骑马又怎么能一个人跑到那去。


    于是明熙耐心解释:“你放心,我只是想进宫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在进宫的路上, 明熙心内焦灼不安, 一想到如今赵姝意生死不明, 她连坐都坐不安稳。


    为什么?


    她紧锁着眉头,根本想不明白, 前世如此安全的一趟修凉之行, 为什么又发生了变故。


    是因为多了一个赵姝意?她的问题?


    不不, 明熙摇头否定了自己, 表姐虽然性情冲动,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不会乱来, 战场上她要注意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更是身后千万将士与平民的安危。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表姐去哪了, 修凉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一路纵马, 直直冲进了宫中, 等待巡检时,宫门的侍卫见她是帝后向来宠爱的二姑娘, 态度殷切地冲她闲聊了两句。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宫中来了许多人, 陛下一直在忙,连日常的诊脉都没时间见呢。”


    “嗯,”明熙心里装着事,敷衍地应了一声,又像是反应过来了,“今日是晋修来了吗?”


    “是啊,”那人见她回话,说的更热切了,“陛下迟迟没空,晋医师此时只怕在璇琅亭与季大人说话呢。”


    “季大人?”


    明熙瞬间冷汗都下来了:“他们两在一起?”


    “是啊,季大人今日像是担心陛下的身体状况,一来就去找晋医师了,哎,二姑娘,宫内不可骑马!”


    明熙甚至都没等他把话说完,白了一张脸,下了死力抽在马屁股上,瞬间就像疾驰的箭矢般飞了出去。


    季飞绍,是他吗?


    明熙后牙根都快咬碎了。


    修凉发生的祸事,是不是跟前世的何泾一样,都是季飞绍下得黑手呢?


    今日他同晋修在一起,又是在准备干什么?


    明熙眼底都烧的血红,想起前世寥落的皇宫与破败的将军府,将唇角都咬出血迹。


    若是再一次,若是她的家人再一次重蹈覆辙,无论付出什么,明熙在心里发誓,她都不会让季飞绍好过。


    *


    晋修坐在亭中,手下翻阅着一本古籍,眉眼沉沉,缄默不语。


    季飞绍抱着手臂靠在一旁,冷眼瞧着他:“我问你话,怎么不回答?”


    “因为不想回答。”晋修面无表情抬起头,声音淡淡,“大人是以什么身份立场来关心明熙的身体?了解这些,又要做什么呢?”


    晋修一生温润,待人平和,第一次用这般嘲讽的语气说话:“大人以为这样简单的关怀就能挽回她的心吗?”


    季飞绍望着他的神情,胸口不间断地传来闷痛的窒息,晋修的眼神与明熙如出一辙,冰冷,疏远,警惕,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厌恶。


    他这几天被反反复复地折磨,一闭上眼便是明熙那双锐利的眼睛和凉薄的话语,让他总是从梦中惊醒,满身湿汗。


    “为什么?”


    他积压了数日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三两步上前便轻而易举地将晋修整个提起。


    季飞绍将人按在柱子上,声嘶力竭地质问道:“为什么你们这么恨我?为什么你们都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季飞绍扪心自问,对你素来尊重有礼,对她处处爱护忍让,我究竟哪里惹到了你们,要这么对我?!”


    他没办法将怒火向明熙宣泄,于是尽数给了晋修,晋修生得单薄,不比他高大,如今被他抓着衣襟提起,双脚悬空,脖颈窒息地开始充血,他却没有半分挣扎。


    晋修安静地任由他动作,眼底满是苦笑,哑着嗓子问:“你无辜吗?”


    季飞绍一愣,又听手中的人重复:“季飞绍,对明熙,你真的敢说你问心无愧吗?”


    晋修的声音比他还要凄厉,带着无边的怒火和苛责:“赵将军一家在修凉究竟经历了什么,你敢对明熙说吗!”


    “她将他们试做家人,你对他们下手,你考虑过明熙吗?!”


    季飞绍眼眸微眯:“你是怎么知道的?”


    “重要吗?”晋修被他扼住,大脑已经开始缺氧的窒息,眼前泛起星星点点的斑驳,他好像又看到了明熙身着一身华贵衣袍,满身是血,在滂沱大雨中永远闭上的双眼。


    带着释怀和解脱。


    晋修扎眼,猝然掉下一行泪来:“你究竟明不明白,若是赵家出事,明熙会有多痛苦?”


    “你到底明不明白,若是你一直藏在身上的那瓶无定枯荣今日真的给陛下喝了,娘娘会怎样,明熙又会怎样?”


    季飞绍惊诧地凝视着他,又开始慎重而细致地打量着晋修,好像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一般:“……你到底是谁?”


    这当然也不重要,晋修还在笑,笑他的自大,笑他的想当然:“在你心中,一切都比权势重要,明熙算得了什么?”


    “只要能完成你的计划,赵家也好,陛下与娘娘也好,就算他们全都死了,你也会觉得明熙还有你陪在身边。”


    晋修觉得自己此刻飘飘忽忽,像是喝醉了酒一般,但他向来滴酒不沾,于是他明白自己这是过度缺氧导致的窒息。


    顶着头晕目眩,顶着尖锐的耳鸣,他憋着两辈子的话,终于敢在此刻,在季飞绍这个罪魁祸首面前一吐为快。


    “你哪里无辜了?只为了权势地位,你季飞绍什么做不出来?”


    “你懂什么?”季飞绍终于爆发,他愤恨地看着眼前控诉自己的人,额角青筋暴起,眼底血丝蔓延,明明模样那般可怖,声音却又破碎而委屈,“你们到底懂什么?!”


    “我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权势这些虚假的东西,我只是想让做错事的人付出代价,我到底有什么问题!”


    季飞绍气得整个人都在颤抖,漂亮的凤眼中闪着光:“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凭什么,你凭什么这么对我说话?”


    他还没有再对晋修说什么,青筋凸起的手腕被人死死抓住。


    季飞绍转眼,望见的就是明亮的,盛满了怒火的眼眸。


    眉眼紧皱,满脸戾气的明熙模样更加鲜艳,她双瞳快要喷火,咬牙切齿道:“季飞绍!给我松手!”


    见她紧张的神情,季飞绍却一瞬间冷静了下来,他望望手中已快昏厥的晋修,又看了看急得满头是汗的明熙。


    “先是陆津,又是晋修,还有谁,”季飞绍的声音冷淡又疯魔,“明熙,在你心里,还有谁?”


    “你疯了?”


    明熙瞠目结舌:“你什么毛病啊,先把人放开!”


    季飞绍望着她对着自己怒目而视的神情,突然觉得满心的悲凉,他真心实意地为自己感到哀伤。


    他怔愣在原地,也就是这时,被明熙掐着手松开了晋修。


    晋修摔在地上,捂着脖颈不住地咳嗽,粗重的喘气声就像冬日呼啸的寒风,令人听着牙酸。


    明熙见他这样,气得满眼是泪,紧抓着季飞绍的手,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你究竟有什么仇什么怨,你冲我来好不好?你别再动我身边的人!”


    轰隆——


    一道惊雷声响彻天空,原本还算晴朗的天际瞬间有些阴沉起来。


    同样阴沉的,还有季飞绍的面容,他死死扼住明熙的肩膀,好像这样她就不会逃跑,声音极度痛苦:“冲你来,你要我怎么冲你来?”


    又是一声落雷,随即便是倾盆的暴雨连绵。


    雨声轰鸣,将小小的亭子与世隔绝,狂风卷起二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季飞绍字字都在这深沉的恨意:“让我家破人亡的不是你,让我流离失所的也不是你,你让我冲你,冲我真心喜欢的你来?!”


    “我所有的悲惨,我过往所经历的一切苦痛和绝望,你明明知道,却推至一旁,视若无睹,我也是人!明熙,我也是人!”


    “你可怜所有人,为什么不能可怜可怜我?!”


    有滚烫的水珠落在明熙脸上,她恍惚以为是雨,但一潮又一潮寒凉的狂风打在她背后,她想,雨水怎么会这样烫呢?


    滴在她脸上,好像要灼烧出一个血洞。


    明熙见晋修已经昏迷过去,不愿再与他争辩这些,只一味地挣扎:“你放开我,你,啊——”


    激烈的动作间,她脚步磕绊,失衡的力道让她往后退去,直到身子倾倒,就要落到亭子外面的观赏湖中。


    惊慌失措间,有一双大手死死拉住了她,往后落下的瞬间,她被人抱着翻了个面,并一齐掉入湖中。


    嚓——


    又是一道惊雷,稳准狠地劈入湖中,雷电顺着雨水入湖,剧烈又尖锐的疼痛之间,湖中二人瞬间昏死了过去。


    “喊人!快喊人!季大人落湖了!”


    “快通知娘娘来!”


    再后来,明熙什么都听不到了,她陷入浓稠的黑暗之中,意识不断下坠,好像再也不会醒来。


    *


    等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明熙变成了在院中飞舞的一只蝴蝶。


    她惊诧,讶异,想要看清自己的现状,但也不过只是在空中转了几圈。


    自己这是死了吗?明熙有些绝望地想,真的不至于这么背,落湖之后被雷劈死了吧?


    但没听说死后会变成蝴蝶啊?


    “嬷嬷你看,是蝴蝶。”


    一道黏糊的孩童声音,随即还有温和的女人声。


    “琤哥儿乖,今日有贵客来呢,先去前厅吧?”


    明熙在空中轻盈地转了身,望见一个穿着考究的,粉雕玉琢的孩子正望着自己,听闻身旁嬷嬷的话,又乖巧地点头,往前走了。


    她不明所以,却下意识跟着那个孩子走,原来院中阳光明媚,温暖柔和,还能听到旁院里有不少人玩闹的声音。


    一派祥和。


    但跟着那个孩子跨过门楣时,和暖的微风瞬间变得肃杀,满地都是血,散着一股冰冷作呕的腥气。


    一个模样温婉的女人往孩子身上塞了什么,哭得伤心欲绝:“好孩子,带着阿娘给你的护身玉,往北边跑,去找你舅舅,快跑,别回来了。”


    男孩满脸惨白,被从后门赶了出去,他望着夜空中燃起大火的家,燃烧的木梁不断砸下,混着尖叫求救的凄厉声音,他僵硬着身子,却还是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望着城外跌跌撞撞地跑去。


    明熙内心复杂,因为她猜到了这个男孩是谁。


    死亡并没有将她带离这个世界,而是化作一只飞蝶陪在王琤,或者说是季飞绍的身边。


    经历他的经历,感受他的苦痛。


    他必须在天亮之前趁着侍卫放松警惕出城,但他不过也才六岁模样,昨日还在朗诵诗书,穿着鲜亮贵重的衣袍,趴在祖父膝头认真地背着四书五经。


    然而大火将一切付之一炬,什么都没了。


    他跑得磕绊,明熙轻而易举就能追上他,她想看看这个孩子有没有在哭,但是十分意外地,他面无表情,便是连眉头都不曾皱起。


    就像还处在茫然之间,身体只知道一味地往前跑,脑子里空空荡荡,这样就不会悲伤。


    明熙一直陪着他,或者说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了,一直围绕着他打转。


    不过这下,谁也看不见她了,即便明熙飞到别人眼前,大家也都没有任何反应。


    她就这么跟着季飞绍,一个人走,一个人飞。


    看着这个年幼的孩子一路乞讨,偷窃,想尽一切办法都要让自己活下去,有继续往前走的力量。


    他靠着那双稚嫩的双脚,走过一个又一个城池,从春天走到夏天,又走到秋天。


    文寿侯谋逆的事情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许是离汴京有些距离,这边的人拿这件事当下酒菜,放在口中反复咀嚼,吐出来肮脏污秽的话语。


    “那文寿侯也真是该死,仁宗皇帝那样好的人,他怎么想的,也敢去刺杀?”


    “真真是侯爷坐腻了,想要龙椅来打瞌睡。”


    “你们懂什么呀,听说是这两年前线战乱吃紧,朝廷拿不出银两来了,想要再次推行变法,被王大人坚决阻拦,这才随便找了个由子把他杀了,家也抄了。”


    “文寿侯爵位承袭,家底殷实着呢,官家此举震慑了保守一派,还能现捞点银子,一举两得呢!”


    “你说得玄乎,至于为了钱吵家吗?”


    饭桌下,一个身形瘦小的稚童正躲在里面,外面的讨论声他就想丝毫没有听到一半,眼里只有这个掉到桌子底下的半块馒头。


    明熙落在他肩头,十分复杂地望着这个孩子。


    从汴京一路走来,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这样的言论,真真假假,她也不知道背后的真相,只是每一次望见他面无表情,空洞无物的双眼,她都只觉得心痛。


    他如今就像一个没有任何思考能力,只知道往前走的傀儡,就在明熙以为他就这样一步步走到北境,变成季飞绍的时候,变故又发生了。


    靠近北部的一座城镇,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街上十分混乱。


    一路都有人在慌乱地跑动,明熙有些害怕,停在他肩头。


    “朝廷在找那个叛军路家的孩子,如今已经搜到这儿来了,听闻只要是年岁相当的,都会被带回去言行拷问,若是为了你家孩子好,就快收拾收拾离开几天吧!”


    路边有妇人在告诫,听闻有人问:“几岁的孩子?”


    “哎呀,”那人飞快回答,“四五岁的模样吧。”


    闻言,明熙心里咯噔一声,见季飞绍也是面色骤变。


    他这段时间从没有吃过一顿饱饭,身形瘦小,他一旦被抓……季飞绍飞快地在人群中跑了起来。


    一步都不敢停,直直地往前跑,明熙都快跟不上他,只能望着他的背影。


    从他瘦削脏污的背后,看到扭曲又挺拔的,对生存下去的欲望。


    城门口积攒了很多人,没有多少孩子,明熙停在季飞绍肩上,突然看到了熟悉的一张脸。


    年轻的赵自平抱着一个孩子,衣服包裹了整张脸,隐匿在人群中,神情紧张。


    明熙顿了顿,又望了望离得不远的季飞绍,像是联想到了什么,飞舞的动作都变得缓慢了起来。


    不会吧……


    “那个人!你抱的是什么?!”


    附近的官兵看到了人群中极为扎眼的赵自平,正欲往那边走去,瘦弱的季飞绍不知被谁一推,飞出了人群,正巧落在那群官兵面前。


    他有些怔愣,瞬间反应过来,从地上弹跳而起,就要往城外跑去。


    “往哪跑!”


    眼疾手快的官兵直接将他按到在地上。


    “放开我!”


    季飞绍许久没进食,喉间喑哑得不像样,剧烈的挣扎间,贴身放着的护身玉摔在尘土之间。


    他一下停了动作,见那块唯一留下来的,家里的念想和未来的生路落在众人脚下,被踢来踢去,瞬间发起了疯。


    这个孩子一路的空洞,隐忍了许久的悲切和撕裂,终于在这一刻歇斯底里地发泄了出来:“放开我!我的玉,我的玉啊!”


    “我的玉…娘,阿娘!不要踢了!娘——!!!”


    饱满分明的眼泪落在地上,他想张嘴去哭,却吃了满嘴的尘土。


    孩子凄厉的叫喊响彻天地,带着闻之心碎的巨大悲怆,赵自平离开的脚步顿了顿,面露不忍地回头望了眼,也正是这一眼,让季飞绍记住了他的样子。


    护身玉在踩踏中消失不见,他也被士兵扛着带回了狱所,明熙在原地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是这样的发展。


    她缓了许久,左右为难了下,还是跟着那块玉走了。


    人们忙着躲避胡乱抓人的官兵,脚步匆匆,谁也没有在意这块其貌不扬的玉佩。


    明熙找到的时候,落在上面,想要抓着将它还给季飞绍,却无法触碰到。


    她这时才领悟到,自己真的已经死了,并不是寄身为一只蝴蝶,而是作为微弱的精神力,在观看季飞绍惨痛的过往。


    就像他所说的,自己只是简单的知道原因,却从来不去想这其中的苦痛,她刻意忽略了季飞绍的过往,所以上天惩罚她亲身经历一遍吗?


    明熙想哭,却再也没有眼泪,她只能失魂落魄地躺在这块玉上,望着晦暗的天空,心乱如麻。


    一道阴影投射下来,身下的玉被人拿起。


    *


    再次找到季飞绍时,他已经心如死灰,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神采。


    孩童原先漂亮的眉眼此刻呆滞无比,他被镣铐禁锢,在经历了几日的拷问后,得知他并不是要找的孩子,便带着一群抓错的孩子即将押送到边境的军队去。


    充军入伍。


    在路上,明熙听闻驻守边境的林家军,因为姐姐牵涉到了文寿侯谋逆一案中,不满六岁的小外甥同姐姐一道被抄家烧死了,便伙同路家一道起义,统统被就地正法了。


    明熙都已经麻木了,对于这坎坷跌宕的一路。


    玉佩没了,舅舅也死了。


    季飞绍最后的生路也被彻底断送了。


    他听闻这个消息时,连头也没抬,只是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河流,眼底像是飘过了一团又一团肮脏苦涩的雾霭。


    当天深夜,季飞绍咬破了自己的手腕,将血骨淋漓的手从枷锁中抽了出来,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条湍急的河。


    明熙追在他身后,无措又茫然地在他眼前上下翻飞。


    她猜到了季飞绍的意图,但终究无能为力。


    眼睁睁看着他果决地跳下去,眼睁睁看着他被水流裹挟,飞快地带去远方。


    明熙甚至忘记了后来季飞绍活着出现在了汴京,只下意识地飞过去,咬着他肩头的衣裳,试图阻止悲剧的发生。


    蜉蝣如何撼树?明熙不知道,她若是人身,眼泪只怕都要再一次将季飞绍溺毙。


    她无数次在心里呐喊,上天啊,让她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子吧。


    即便他将来恶贯满盈,即便他会伤害自己和自己最亲近的家人,明熙忘却了一切,眼前只剩下这个孑然一身,一无所有的可怜的孩子。


    似乎是她的动作真的有起到作用,水流中的季飞绍微弱地睁开了眼,他视野之间好似有一只蝴蝶,在他眼前上下翻飞。


    那只蝴蝶的花纹好熟悉,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忽然想起在那个温暖的午后,隔壁恩阳侯家的姨姨来家中作客,那日在院中,他还是天真稚气的孩子。


    “嬷嬷你看,是蝴蝶。”


    唰——


    明熙还没反应过来,季飞绍已经从河中翻身上了岸,他跪在地上,水流不断地落在草坪上。


    温柔的月光照射着这个狼狈喘息的孩子,一如从前在精致的庭院中,它也曾拂过曾经无忧无虑的他。


    季飞绍浑身是水,怔怔地望着自己,望着身体快过思维的求生,终于不再克制,失声恸哭出来。


    喑哑的哭声回荡在茫茫夜色之中,明熙望着他寥落单薄的身影,感到一股庞大的心酸与痛楚。


    文寿侯小世子王琤已经溺毙在河水中了。


    活下来的,只有季飞绍一人。


    随后的故事,便都大差不差的在明熙的认知中了,他投奔了边境的军队,一路摸爬滚打,收付了只隶属于自己的队伍。


    而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他以化名季飞绍前往久违的汴京,参加了春闱,一举成名。


    众人或艳羡或拉拢的热切中,季飞绍温和待人的假面下,终究是彻骨的恨意。


    明熙终于明白,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权势地位,就算是皇位他也从不稀罕。


    他想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是复仇。


    他要做错事的所有人付出代价。


    强行推行满是漏洞政策的李阕,害自己丢失母亲玉佩的赵自平,他们每一个,都要给他付出代价。


    她看到了很多画面,直到看到自己被肆意的季飞绍所迷恋,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看到的,是前世的场景。


    熟悉又久远的画面一幕幕闪过,原来李阕和李怀序都是季飞绍下得毒,原来在何泾,根本就不是因为自己赵将军才会信任季飞绍。


    是在狭窄的幽谷中,季飞绍带着好笑的语调,向他提起了曾经那场兵荒马乱的逃亡。


    提到了某个自私的人为了保全怀中的孩子,甚至不惜将另一个人推入地狱。


    赵自平瞬间想到了什么,年迈的脸上写满了愧疚和悔恨,他认出了季飞绍就是当年那个孩子,才会在一瞬间放松警惕,心乱如麻地走进那个满是陷阱的峡谷。


    进去之前,赵自平甚至转头说道:“……等我回来,我有重要的事告诉你。”


    季飞绍言笑晏晏:“好啊。”


    然后,面无表情地按下了机关,山崩地裂,赵家人再也没有机会出来。


    时光流转,直到再一次定格在自己死去的那场滂沱大雨。


    他抱着自己的尸首,神色茫然,好似又回到了童年那场燎烧入他眼底的大火前,双眼空洞,再也无法思考任何。


    晋修想上前接过她的尸首:“……让我为她下葬吧。”


    季飞绍一把甩开他的手,歪头怔愣道:“下什么葬?”


    晋修强忍着怒气:“她死了,季飞绍,生前你折磨她,死后总要给她个体面和痛快吧?”


    体面?痛快?


    季飞绍反反复复咀嚼这两字,终于恍然大悟般垂头去看她逐渐冰冷的面容:“原来生前你在我身边,备受折磨的吗?”


    他低下头,抱着人耳鬓厮磨,就像曾经做过无数遍的那样,他疯癫喃喃:“明熙,你不开心吗?为什么不开心?为什么要离开我?”


    “我只有你了,明熙,你明明答应过我,你说过你不舍的离开我的……”


    一句又一句疯癫话语,让晋修看不下去,他摔袖离去,再也没有理由,没有人能让他牵挂,他终于可以离开这座吃人的皇宫。


    季飞绍抱着人站起,身边的侍从见他这模样,骇得纷纷往后退,谁也不敢接近一步。


    就连他身边的蝴蝶,明熙本人,都不敢置信季飞绍还在她死后这般疯魔。


    他抱着明熙的尸首,大雨从未停歇,洗刷着皇城中无数的爱恨离别。


    高深的院墙是明熙生前最痛恨的地方,他似乎也心知肚明,口中不停地喃喃。


    “你不喜欢这里是不是?你不喜欢春棠院,不喜欢皇宫,好,那我带你回家。”


    他两眼失神,却还是抱着她一步步往外走,就像曾经一步步走到北境一般的坚定。


    “我带你回季府,回我们自己的家,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可喜欢季府的花园,那还有个池子,你总喜欢喂那里的小金鱼,累了就直接睡在那里。”


    “我总是说你会着凉,你就对我好脾气地笑一笑,说你喜欢被我抱着回床上的感觉,你还记得吗?我现在也抱着你,抱着你回季府,你一定也喜欢的,对不对?”


    他终究再也听不到回答,像是累了,又像是终于坚持不住了。


    季飞绍跪到在宫道上,雨水打在他头上,发丝竟一点一点变得斑驳。


    怀中姑娘仍旧被他好好抱在怀中,季飞绍将头埋在她脖颈处,冰冷僵硬的触感无一不在向他宣告,怀中心爱之人已经离世,永远离他而去了。


    他开始剧烈地颤抖,在轰鸣的雨声中失声痛哭。


    他再一次,孑然一身,孤苦无依,从此这世上,无人再爱他。


    天地茫茫,年年岁岁,他再也见不到明熙温柔明丽的笑容。


    季飞绍茫然吐了口血,心伤过度,他抱着怀中的人倒在深秋的阵雨中。


    再也没有起来。


    *


    明熙失去意识前,腰间仍旧被人死死抱着,有人将她从禁锢中解脱出来,将她抱离冰冷的湖水。


    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贴在自己唇上,随之而来的还有清冷的气息。


    明熙颤巍巍睁眼,只觉吐了那人满脸的水,身旁迷迷糊糊有女人哭泣的声音,和许多人来来往往的嘈杂声。


    她看见慕箴浑身是水,正抱着自己还在不断地往她口中吹气,原先明亮的双眼此刻熄灭一般,盛满了张皇与害怕,捧着自己脸的双手在细密地颤动。


    明熙想说什么,但是剧烈的窒息感让她缓缓进入了深沉的黑暗。


    临昏死过去的最后一秒,她偏头看见了湖畔另一边,季飞绍被一群侍卫围着,他的头也正朝着自己这边,紧闭着眉眼,似乎是梦到了什么痛苦的事,神情脆弱。


    下一刻,明熙彻底失去了意识。


    她这一觉不知昏睡了多久,等到再次睁开眼时,只觉过了一辈子那样长。


    但,可不就是一辈子吗?


    她化作翩翩的飞蝶,围绕在季飞绍身边,围观了他前世的始末,从生到死,从无忧到心碎而死。


    睁开眼时,明熙恍然若梦,她一时竟想不起来今夕何夕,自己是谁,又在哪里。


    然而梦中的幻境再过真实,也终究不过黄粱一梦,脸颊处传来温柔的擦拭,明熙怔怔转头,微弱的动作又使眼泪滚落。


    似是在梦中哭过太多,双眼叫嚣着酸痛。


    慕箴正守在她床榻边,又将眼泪轻柔逝去,温和开口:“醒了?”


    明熙仍旧怔怔的,记忆有些接不上轨,她嗫嚅着唇瓣,什么也没说出来。


    慕箴会错了意,倒了一杯温热的水喂她喝下:“不着急,慢慢说,我一直在这里,你放心。”


    终于,今生的记忆山崩海啸般浮现,她不是飞蝶,更不是那个家破人亡的孩童王铮。


    她是叶明熙,是安阳侯叶家的二姑娘,她有心爱的家人和伙伴,心仪的人是眼前的慕箴。


    眼泪忽然止不住一般倾泻而出,慕箴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怎的越哭越多呢。”


    明熙不管不顾地伸手,要他抱,慕箴顿了一瞬,便将人紧密地搂在怀里。


    “抱紧我。”


    明熙闭着眼睛哽咽道。


    慕箴手臂收紧,直到二人身体彻底相贴,再也容不下任何空隙,他才低声哄道:“抱紧了,明熙,你看,我抱着你呢,没事了,无论发生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察觉到明熙的身子在止不住地颤抖,慕箴宽厚的大掌来回抚着她单薄的脊背。


    “没事了,没事了。”


    他一遍遍,耐心地哄弄着。


    明熙此刻全然没有了安全感,她想起自己曾经对季飞绍的那些薄凉话语,那些无视他痛苦并嘲讽的每一个瞬间,她崩溃道:“阿箴,我是个坏孩子吗?”


    “怎么会?”


    慕箴柔声道:“明熙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人,谁都不能这样说她,就算是明熙也不可以。”


    明熙慌乱地摇头,眼泪飞溅:“可是,可是我……”


    她没有再说出话来,因为慕箴以唇印在她唇上,生生阻了她接下来的话。


    明熙瞳孔轻颤着,身子仍在发抖。


    慕箴视若珍宝地含着她的唇瓣,将人搂在怀中,一遍一遍耐心又极具温柔地亲吮着眼前哭得可怜的姑娘。


    既然拥抱和安慰都不管用,那便用亲吻来让她冷静下来。


    二人第一次的吻,在宫中冰冷的湖水旁,那个慌乱急促,算不得吻的吻。


    第二次,是在此刻,也是为了安抚或是其他什么,慕箴耐心地一遍又一遍,从眉眼到鼻尖,从耳畔到唇齿,温柔如水的动作蕴含着无限的包容和慰藉。


    静谧的房间内,一时之间只剩下细密的亲吻声。


    就像是暖阳照在了身上,又像是沉入了一片温暖的泉水中,明熙真的在一个又一个亲吻中平静了下来。


    不再哭泣,也不再颤抖。


    水渍停留在明熙唇边,被眼神晦暗的慕箴察觉,又最后一次凑上前,轻轻吮干,让身下的姑娘止不住地颤栗。


    “好些了吗?”


    他的声音喑哑地不像话,明熙也是一样。


    “太犯规了,”她垂着眼睛喃喃,“怎么可以这样?”


    “对不起……我实在是害怕,”慕箴又将人抱在怀里,闭上眼似乎又回到了那日可怖的场景之中。


    二人身影一落入湖中,一路跟着明熙的他立刻现身,望见那道闪电劈入水中时,他简直目眦欲裂,心都要撕裂开来。


    也顾不得还有没有余电,当即便将明熙从水中捞起。


    惨白的面容旁粘黏着发丝,像是永远停止了呼吸般平静。


    他吓傻了,也顾不得什么,当即对着她口对口吹气。


    眼泪落在明熙眼皮上,让她颤幽幽睁开眼。


    慕箴才从庞大的恐惧和害怕中缓过神来。


    那一瞬间,以为明熙再也睁不开眼的那段时间,他在想什么?


    慕箴想,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汴京,一点也不喜欢勾心斗角。


    他想要的,无非就是明熙能每天都开心健康的,她可以任性,可以冲自己耍赖发火,就算不喜欢自己要离开,他也一定会为其选一个风景最秀丽,最适合散心居住的漂亮地方,只要她肆意鲜活,只要她还活着。


    怎么样都好。


    不要死,怎么样都好,不喜欢他也好,讨厌他也罢,曾经自己觉得难以接受的痛苦在生死面前,居然变得那般轻描淡写。


    还好上天听到了他的祷告,还好明熙平安无恙,还好她没有躲开自己的吻。


    明熙安静地被他抱着,冷不丁问道:“我睡了几日了?”


    “第三日了。”


    “修凉的事有消息了吗?”


    “还没,修凉那边的情况这几日一直没有军报传来,陛下在等季飞绍醒来后命他前往修凉支援。”


    明熙眼睫微颤,先是应了一声,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季飞绍人呢?”


    慕箴声音淡淡,似乎并没有在意她的反常:“与你一样,被救上来后一直昏睡梦魇着,你比他醒的早。”


    还没醒?


    明熙又追问:“你觉得修凉一事,是与季飞绍有关吗?”


    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对季飞绍态度潜移默化地改变。


    慕箴低头忘了她一眼,感受到她的慌乱和不自在,温柔笑了笑:“别紧张,不过这事我也说不准,还得等他醒来后去修凉一趟才知。”


    他又盯着明熙,眉眼认真:“这段时间,你在府中好好养病,等我们来处理,赵姑娘我一定给你找回来,好不好?”


    等,又是等。


    前世她等得足够多了,她被众人保护,推离争斗的漩涡,到头来也不过是那样悲惨的结局。


    她抬眼想反驳,望进慕箴那双渴求又心碎的双眼,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好……”她哑着嗓子说,“我等你,我哪也不去。”


    第94章 修凉


    往后的几天, 明熙再也没有出过门。


    修凉的情况她至今没有消息,她问院中照顾她的品秋闻冬二人,但她们也打听不到什么。


    只听说了一件事, 便是那位与她同时落湖昏迷的季大人,直到如今都还没有醒来。


    明熙当时愣了愣:“这样啊……”


    她回答,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再次听到季飞绍这个名字,她心内只剩复杂,她不知道再次面对他时,自己会说什么, 怎么做。


    没有想到, 重逢的时刻会来得这样快。


    明熙是被细微的声音惊醒的。


    “品秋?”


    无人应答, 她皱眉,披散着头发, 披了件外袍, 一打开屋门便惊愣在原地。


    季飞绍似乎刚从被窝里爬起来, 发丝凌乱的要命, 脸上泛着一层红潮,一边喘气一边抬眼望向这边。


    眼神阴鸷的骇人。


    他手边是倒地不起的品秋。


    见到了明熙, 他眼底的血丝盛放的就像海底绚丽的珊瑚,密密麻麻得, 望一眼便叫人心惊肉跳。


    他双眉下压得厉害, 将那双凤眼衬得更加阴沉, 但瞳孔深处还有许多明熙看不真切的东西。


    欣喜, 痛恨,伤心欲绝, 凝聚成声势浩大的风暴,将明熙吞没。


    他一步步朝明熙走来, 每一步都走得沉重又小心,生怕眼前这个只是一场泡影一般,稍微大一点的声音便会将她击碎。


    季飞绍站定在明熙面前,高大的身影极具压迫感,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一股灼烫的热意,他的每一次吐息,都滚烫的似乎要将她融化。


    他在发热,并且十分严重。


    季府的下人也不知是怎么看管的,竟然让这样一个病重的患者随意跑出来,但明熙偏头看了一眼倒地晕厥的品秋,又在心中想,他要做的事,又有谁能拦得住呢?


    “你把品秋怎么了?”


    明熙出乎意料地淡定,可能是因为她猜到若是季飞绍醒来,一定会来找自己。


    所以她此刻望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没有任何波澜,便是问话也显得十分冷情。


    季飞绍接受不了,他本就头晕目眩,此刻更加迷糊:“为什么?”


    “事到如今我站在你面前,你也只考虑别人吗?”


    不知是发热还是什么,他的眼睛更加红了:“你从一开始就记得是不是?记得我们过去曾经所有的一切,你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


    他一把抓住了明熙的胳膊,想要用力抓紧,但又怕痛,只虚虚拉着,眼神绝望得下一秒就要碎掉一般。


    “你把我丢了是不是,你也不要我了……”


    看来如同明熙想的一样,他在昏迷期间,也完完整整地想起了前世所有。


    他终于明白了前世的行为对于明熙的伤害有多大,为什么会让她最后抑郁而终。


    所以他再次醒来,回到二人都健康安稳,却彼此相隔,再也回不到曾经亲密的眼下,他庆幸明熙的安康,痛恨她决绝地离开,心碎于自己再一次孑然一身的处境。


    季飞绍带着满腔的委屈和惶恐,来这里找她要一个答案。


    “跟我走吧。”他声音颤抖又卑微,前世二人的地位在此刻逆转,“明熙,跟我回家吧。”


    高高在上,垂眼望着他狼狈模样的人,变成了站在这里的明熙。


    家?季府吗,那儿哪里算得上是家,不过是充斥着破碎回忆的牢笼一个罢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声问他:“修凉的事,是你做的吗?”


    季飞绍动作一滞,唇瓣嗫嚅,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人:“我,你明明,你为什么还要帮他说话?”


    虚握着的手猛然用力,他这次没再担心明熙的身体问题,力气大到恨不得捏碎这个冷漠的人,去看一看她的骨血究竟还是不是温热的。


    季飞绍情绪彻底崩溃,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落,面上却仍旧保持着暴戾的神情,看上去更加可怖。


    他声声泣血,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赵自平为了保赵仲陵,害我丢了母亲唯一的遗物,他难道不该死吗?李阕为了区区钱财,杀我王家上下几百余人,他难道也不该死吗?为什么我们夫妻十几载的情意,比不得他们这些人吗?,为什么你从来都不为我考虑?!”


    季飞绍的声音尖锐喑哑,眼泪飞溅到她脸上,像是盛夏铺面的热浪,让她窒息。


    “为什么,”他还在颤抖,声音都带上几分哽咽,“你们所有人,为什么都不肯陪着我,为什么不站在我这边?”


    明熙望着这样的他,心中也钝痛的厉害,她轻捧着季飞绍滚烫的脸,察觉到她的触碰,他很快依附上来,上挑着一双猩红的眼睛,朦胧地望着她。


    “当年赵将军,没多久就回来寻你,”明熙轻声道,“他从来没有想过害死你,是你那夜跳河离开,他以为你寻死身故了。若是你跟着他,他一样会将你带回赵家,好好将你养大。”


    “李阕都已经死了,是你亲手毒死的,飞绍,别再陷在仇恨中了,往前看吧,放过赵家,好不好?”


    季飞绍红着一双眼,提到这两人,声音都是彻骨的寒冷:“李阕死了怎么能抵得了我心头之恨。”


    “当年我祖父那般忠心,他却弃之如敝履,”他咧唇,森森白牙衬得笑意森冷,“既然他不要我祖父的忠贞,不想要大政的平和,那我合该亲手毁了它,这天下所有人,都该给我王家陪葬!”


    “你疯了!”明熙惊愕得看着眼前人,执念已经害死了他们一次,重来一世,他却只比原先更加疯魔。


    明熙胆寒地往后退了两步:“百姓呢?他们做错了什么?”


    “那我祖父呢?”


    季飞绍吼道,额角青筋跳动:“我父母,我王家上下满门,明熙,你告诉我,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明熙眼泪掉下,她发现她无法回答季飞绍这个问题,就连想要再次劝诫他放下,只望着他满面的绝望和痛心,她甚至都觉得难以启齿。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季飞绍闭眼,再次睁开时,双眼重又恢复了平静:“跟不跟我走?”


    明熙沉默着退后两步:“季飞绍,季夫人已经死了,死在那场暴雨中了。”


    她抬眼:“你别再,呃——”


    话还没说完,只见季飞绍十分平静地靠近,飞快地抬手在她脑后捏了一下,明熙瞪大眼睛,下一秒便晕厥了过去。


    身子一软,还没倒下便被眼前人稳稳接住。


    季飞绍将人抱在怀中,垂眸望着人睡梦中也不忘紧蹙的眉眼,看了许久,手指轻抚过明熙红润的脸颊,再没有记忆里那样的枯槁苍白。


    终于满足地叹了口气。


    冬三日夜,安阳侯府大火,无人伤亡,叶二姑娘下落不明,杳无音讯。


    *


    一个年纪很小的姑娘端着吃食,小心翼翼地队伍中间团团包围的马车走去。


    马车奢华无比,就连车门都用了最柔软的锦缎包裹,闷不透风。


    她敲了敲门,顿时传来一阵摔门的声音,像是什么杯盏砸在了门上。


    “滚!”


    小姑娘缩了缩头:“姑娘,是我。”


    里头安静了些,她朝两边看守的大哥不好意思地笑笑,开门进去。


    车内空间极大,被褥茶桌应有尽有,大人带来,一路严加看管的姑娘伏在桌面,正筋疲力尽地喘气。


    小姑娘缄默不言,将吃食摆在桌面。


    赶路辛苦,北境苦寒,那位季大人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精致肉菜,还有新鲜得滴水的荔枝肉。


    见人将脸埋在胳膊里,她小声劝道:“吃一些吧姑娘,不然大人一会儿又要来逼你吃了。”


    明熙闭上眼,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自己一醒来时就已经在马车内了。


    四周看管严实得苍蝇都飞不出去,一路颠簸,只有自己难受得干呕时,队伍会诡异得瞬间停下来,然后体贴地开窗为她透风。


    虽然没有问过,但气候越来越干冷,她猜到是在往修凉去。


    这两日季飞绍很少会来,只有自己不吃饭时会进来,一身冰冷甲胄挨着自己,冷着一张脸将肉粥往自己嘴里灌。


    更多时候他只会在行军休息的深夜,轻轻掀开车窗,披着夜色安静地望着她的睡颜。


    那过于炙热的眼神让装睡的明熙都难以忽视。


    明熙恹恹地吃了几口,问眼前乖巧的小姑娘:“还有几日到修凉?”


    “啊?”小姑娘神情慌乱,没想到她知道目的地一般,话都不会说了。


    明熙叹气:“算了,你走吧,我不为难你。”


    小姑娘连忙跑了。


    明熙趁着这空隙,撩窗望了眼外头的天色,云层积叠,看着就让人发闷。


    还没等她多看两眼,便有人沉默着上前,强硬将窗户合了起来。


    抵达修凉的时候,季飞绍将她从马车里抱了出来。


    连日的赶路让她面色惨白,浑身无力,甲胄磕得她浑身难受,却没力气去反抗。


    她一抬眼,整个人都怔住了。


    修凉严寒,整日笼罩着一层茫茫的冷雾,无边无际的辽阔原野,大片大片的士兵恭敬地跪在季飞绍面前,气势磅礴,令人生畏。


    “季大人真是悠闲哈,赶路还带着姑娘。”


    熟悉的声音夹带着嘲讽,明熙一愣,转头望见赵自平,正激动:“姨……”


    季飞绍搂着她,不知在背后按了她哪个穴位,瞬间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见姨夫浑然陌生的眼神,她想到了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脸。


    赵自平在修凉守了月余,面容憔悴:“真不知大人是来救援还是来度假的。”


    季飞绍神色轻松,搂着明熙往帐篷里去:“我人都来了,赵将军还要如何。”


    进了帐篷,明熙四处找着铜镜,果真在镜中望见了一张陌生的脸。


    “虽比不得你原先漂亮,且忍一忍,等解决了这边,回去了我便帮你拆下。”


    明熙望着他,突然又能说话了,于是她问:“我表姐呢。”


    赵姝意说是失踪,但二人心里清楚的很,这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明熙安静地望着他:“你应该知道,若是表姐死了,我也绝对活不成吧。”


    季飞绍神情一顿。


    “自戕,撞墙,咬舌,制毒,”明熙一步步走近,声音浅淡却坚定,“你防的住吗?”


    季飞绍闷闷地笑了一声:“你不会的。”


    “要试试吗?”


    明熙望着他:“你敢试吗?”


    望见她眼底的平静,季飞绍脸色倏地难看。


    明熙转身坐在床上,接着几日的奔波让她累的不行:“把表姐带回来吧,你不会想赌的,对吗?”


    回应她的,是气急败坏的季飞绍离开的声音。


    在修凉,季飞绍变得忙了起来,北境一带的士兵几乎都对他的命令言听计从。


    明熙又被严格管控了起来,不许她出去,也不许人进来。


    她只能在帐篷里没日没夜地写字,默写曾经与慕箴一同学习的文章。


    这天清晨,季飞绍来找她,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安静地看着她认真写字的侧颜。


    “赵姝意失踪了,”他轻声说,“不是我的人干的,她孤身一人想要综马渡过结冰的河面,去了对面的敌营,再也没回来。”


    明熙动作没停。


    “我今日去一趟,如果她还活着,我就把她给你带回来。”


    季飞绍卑微地抬眼看她:“这样行不行了,别跟我闹脾气了吧?”


    她这几日不吃不喝,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只知道吭着头写字,一张又一张从不停歇。


    季飞绍上阵杀敌,还得惦念着她有没有好好吃饭,他这几日忙,还没办法像路上那样时时刻刻盯着她。


    生怕在看不到的地方给自己一刀。


    明熙这才停笔,望向季飞绍:“这可是你说的。”


    季飞绍将视线放到她手中:“怎么喜欢策论了,我记得你以前不是最讨厌这个?”


    这些策论选篇,都是年少时在青鹿书院慕箴一字一句教她的,每每心烦意乱时,只默写一会儿便能让她整个人都平静下来。


    面对他的问话,明熙没回答。


    军营外大部队整装离开的嘈杂声渐渐停歇。


    明熙没坐一会儿,帐篷被人掀开。


    赵自平牵着一匹马来:“明熙?”


    *


    汴京。


    赵仲陵皱眉看她:“你到底听明白没有?”


    明熙抬头:“就是说,表姐根本就没有失踪?”


    赵仲陵烦躁点头:“慕箴在渔阳的时候就已经查到了季飞绍在北境的底细,也猜到此番修凉之行他会给赵家使绊子。”


    “于是我们几人将计就计,只要他去修凉,我们就能将局势反转。”


    说到这,他不耐烦地敲敲桌子:“这本是绝密,但慕箴跟着去了修凉,怕你担心,让我转告你,一切都在顺利进行。”


    “如果失败了呢?”


    “什么?”


    明熙抬眼望他:“北境士兵多只听命于他,万一他察觉,或是根本不上套呢?”


    “我有一个办法。”


    *


    明熙起身,对姨夫笑笑:“都准备好了吗?”


    赵自平点头:“不过,你这脸都换了,若不是我们提前知道,还真认不出你来。”


    他将马绳递给明熙:“他把人都几乎带走了,营队里大多都是我的人,你骑车出营一路向南去,十公里外有个海岸,慕箴在那里等你。”


    后面那些政斗,便交给他们吧。


    明熙接过上马时,又迟疑问他:“姨父,有个东西……”


    策马骑出军营时,尽管穿了很多厚衣,冷冽的寒风还是几乎将她贯穿。


    猎猎的大氅和发丝飞舞,她纵马狂奔,这时候她心里分外感激刘鸢。


    幸而她在渔阳总是逼着自己学骑马,还总是骑着大马来撵她,才让她马术学得那么好。


    不知骑了多久,远远地她看到有结了雾的海面,隐约有一艘巨大的轮船停在岸边。


    慕箴,慕箴。


    她在心底默默念着,念着这简单的二字,可以给她无限力量的名字。


    “站住——”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嘈杂地追赶声。


    明熙回头望去,见季飞绍带了十几人,疯一样地朝她追来。


    明熙:!


    任务失败了?不,如果是失败了,就不会只带这么点人来追她了。


    恐怕是有人报信,他扔下大部队掉头来追她了。


    该死,阴魂不散。


    在行军打仗惯了的人面前,她的骑术瞬间就不够看了,每一息都在拼命拉进距离。


    明熙转头,死一样地往前赶,赶到慕箴身边。


    近了,越来越近了,近到她已经能够看到站在船头的慕箴,身形挺直,手上拿着什么。


    还没等她细看,慕箴将手上的东西举起——


    那是一把弓。


    搭箭,拉弓,瞄准。


    冰冷锐利的箭头对着她的方向,下一刻便飞速朝着这边而来。


    明熙躲也不躲,她相信慕箴。


    即便从不知道他会使弓,也从未见他练过,但她就是足够信任。


    箭矢从她脸侧飞过,带起一阵彻骨的冷风,又直直往前飞去。


    正中身后追她的一个士兵马下。


    不过眨眼,又是一匹马倒下,一箭一箭,快得就像是晴朗夜空璀璨的流行。


    等明熙终于赶到船舱,她下马,跌跌撞撞跑到慕箴身边。


    彼时只剩下满脸暴戾的季飞绍仍旧纵马追着,箭矢追不上他鬼魅般的身影,慕箴神色沉沉,两人隔着茫茫雾色,脸上都是相似的嫉恨和戾气。


    慕箴手指上抬,安静地瞄准季飞绍的眉心。


    杀了他。


    他心底阴暗的心思不断翻滚着,在听闻汴京明熙的院子起了大火。


    在听闻明熙一路被人严格看管,连透风的时间都被控制。


    在听闻他总是赖在明熙身边,掐她的脸,搂她的腰,每时每刻都在宣示主权一般的动作。


    都控制不住地想要杀了他。


    第95章 咬舌


    微冷的手指搭上他瞄准的手。


    明熙蹙着一双眉:“别……”


    慕箴定定望了她一眼, 望见那双盈盈的泪眼,终究还是放下了手中的长弓。


    季飞绍就快追到岸边,后面有士兵追来:“大人!咱们部队中埋伏了!大人!!”


    “过河时冰层塌陷, 大队人马都坠入河中了,咱们的人都被赵将军控制住,您快回去吧大人!”


    季飞绍猛地勒马,一边是已经上船,扬帆离开的明熙二人,一边是追来满脸惶恐的下属。


    季飞绍咬牙, 深深望了眼慕箴, 望了眼他们二人相握的手, 终究还是调转方向远去了。


    起风了,船体在冬日苍茫的海面上飞速前行, 很快便望不见岸边的风景了。


    明熙这才彻彻底底地松了口气。


    身后被人死死抱住, 慕箴把头埋进她颈窝, 有些委屈地蹭来蹭去, 却不说话。


    “你不该冒险的。”


    慕箴哑着嗓子说:“若不是我提前来了修凉,管不住你……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他不会伤害我的, 况且北境都是季飞绍的人,一旦出了纰漏, 你也会有危险。”


    听了她关心自己的话, 慕箴却感觉更委屈了:“你怎么就那么确信他不会伤害你?”


    明熙听了, 才反应过来, 在他怀里转了个身:“你吃醋啊?”


    精神高度疲累了这么长时间,明熙在此刻笑了一下, 幅度并不大,眼睛弯弯的, 可以看到她眼底的那一丝愉悦和揶揄。


    慕箴将人搂的更紧了,缄默不语。


    害怕他说是,被明熙说小气,又害怕说不是,嫌他口是心非。


    干脆不说话,只是这么抱着她就好。


    明熙拍了拍他的后肩:“乖了,这世上我最最喜欢的,是阿箴啊。”


    见慕箴发间的耳朵一点点红了,她垫起脚甜腻腻道:“谁都比不上我的阿箴,我最最喜欢他了,要和他生生世世都在一起的。”


    “好了。”


    慕箴无奈地打断她:“累了吧,我带你进去休息吧。”


    终究还是败下阵来,慕箴带她进了船舱。


    “修凉这边不用管了吗?”


    “嗯,本来我早就该走,听闻你来我便想着接你一道回去。”


    明熙忧虑:“季飞绍不会对姨父他们做什么吧?”


    “今日的行动能折损他在北境大部分的兵力,剩下的足够姨父他们对付了。”


    慕箴思索着:“若是他就此收手还好,若是后面还有动作,只怕这个年都不好过了。”


    明熙想,现在的局面比起前世来看已经好很多了。


    李怀序没有中毒,赵家也没有中计,对付一个季飞绍,应该足够了。


    如果他还是不愿意放下仇恨的话。


    明熙叹了口气,心力交瘁,到了房间简单收拾了下,对着铜镜她才看到自己仍然戴着一副假面。


    双眉略粗,还是个单眼皮,与她的样貌完全不一样。


    也亏得慕箴望着这样全然陌生的脸,还能面不改色地与自己交流。


    明熙弄了好久才将妆容全洗掉,沉沉睡去。


    *


    再次睁眼时,是被慕箴叫醒的。


    他揉了揉明熙睡得香甜的脸颊,声音温柔:“乖,我们要起来了。”


    明熙揉揉眼:“到渔阳了吗?”


    按慕箴所说,他们原计划是准备一路顺着海流开到渔阳,拜望一下家人朋友,再骑马回汴京的。


    但不过一个晚上,怎么这么快?


    慕箴摇头:“出了点事,我们要马上下船了。”


    明熙悚然一惊:“季飞绍追来了?”


    “没有追来,”慕箴安抚她,“不过也差不多,赵大哥飞书于我,说他查到了我的身份,在渔阳和汴京的口岸设了追兵,不能从渔阳走了,船现在刚刚到咸宁,我们下船骑马走。”


    咸宁?那不就是姐姐同李怀序婚后待的地方。


    那儿基本都是李怀序的人,季飞绍的兵力牵涉不深,确实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明熙不再纠结,随便洗漱下便跟着慕箴离开。


    咸宁气候湿润,清晨正在下一场细雨,冬风一吹,有股深入骨髓的冷。


    明熙抱了抱手臂,慕箴体贴地将伞扔了过来,还将人搂在怀里,为她挡了绝大部分的寒风。


    许是时辰还早,口岸的人不多,只有零星几个伙计正在卸货船,像是没想到这么早就有人进城,几个汉子刚抬头准备瞧一眼,只看见一轮宽大的伞面,将二人的容貌遮挡得干净。


    只露出依偎在一起的身子。


    他们都愣了愣,而后又没觉得有什么稀奇,接着忙手上的活去了。


    刚走了两步,便听得慕箴叹了一口气。


    明熙望他:“怎么了?”


    “此番路途遥远,只得靠我们骑马一路回去了,”慕箴皱眉心疼地看着她,“况且为了不引起他的搜查,我们还得低调行事,慕家的商行是去不得了,我身上也没多少银子了。”


    “得苦了你了,明熙。”


    明熙一愣,而后又宽慰他:“没事,不过十几日的路程,吃食简单点,租个马车,晚上在马车内对付对付,只要咱们在一块儿,我不怕苦的。”


    将人哄好了,她这才想起来问:“那你身上还有银子?”


    慕箴从怀中掏出厚厚一摞的银票,愁眉不展:“这还是来修凉前备的,恐怕只剩几千两了。”


    明熙:……


    明熙:???


    没多少银子了,苦了你了,几千两。


    明熙神色怪异地瞅了他一眼:“赶路吧,小少爷。”


    这跟出来旅游有什么区别啊。哦,还是有区别的,明熙面无表情地想,她没有那么多钱。


    咸宁看着同郴州差不多,小摊小贩不是很多,眼下这个时辰街市上都没什么人,只有一两家包子店有人。


    老板一打开笼屉便又滚烫的蒸汽一团团往外冒,明熙被馋的有些饿了,拉着慕箴就过去要吃点东西。


    慕箴准备掏出锦帕擦擦座位,明熙没注意,拉着他一把坐下。


    “老板,有什么好吃的推荐啊。”


    “我们这汤包虾饺都挺不错的,喝的可以试试赤豆糊。”现在人不多,掌柜的还有闲心同他们闲聊,“你们从外地来的啊?”


    明熙笑着点头:“我们去探亲,正好路过这儿,想着来玩一遭。”


    “冬天咸宁没啥好玩的,你们春天来才漂亮呢,后面那座山上到处都是花。”


    明熙跟着说笑了两句,才点了点吃的。


    一笼虾饺一笼汤包,还有两碗赤豆糊。


    赤豆糊上还撒了点白糖,明熙搅匀了喝了两口,顿时觉得浑身都暖了起来。


    “哈——”她长叹一口气,又往嘴里塞了个虾饺,鲜甜弹牙,见慕箴只笑着看自己,“吃呀,这赤豆糊是甜的,你一定爱吃。”


    慕箴嗜甜,虽然他从来都没对自己说过,但经过这几年的相处,明熙也能看得出来。


    只要是甜腻的,明熙甚至觉得有些齁嗓子的,慕箴都爱吃。


    听了明熙的话,慕箴先是笑笑,拿了帕子来擦明熙被糊了唇角的汤汁。


    “都吃到脸上了。”


    之前都没有吃过汤包,她方才一咬,汤汁溅得到处都是,把她吓了一跳。


    明熙不动,也是习惯了他的照顾,嘴上埋怨着:“你快吃啊,现在擦了一会儿不是又要脏。”


    一旁的掌柜看了,偷偷同自己夫人咬耳朵:“你看那对小夫妻,真是恩爱啊。”


    客人已经开始上了,夫人白了他一眼:“干活!”


    吃饱喝足了的二人起身,慕箴正准备拿银票,明熙已经将碎银子拍在桌子上了。


    “我来付我来付。”慕箴匆匆上前,还没等银票掏出来,明熙已经按着他的手:“一点小吃,你拿大银票人家不好找。”


    她拽着慕箴的手:“就当我请你了呗,反正还欠你那么多外债。”


    曾经不管是在渔阳拍卖也好,郴州救猫也好,明熙说着要还钱,慕箴却总是不要。


    慕箴垂头:“我不要你的钱,你可以用别的方式还债的。”


    “不要钱要我做什么?照顾伯母吗,你放心,这些你不说我也会做的。”


    慕箴见她这样,没说什么,只是好脾气地笑笑:“先开个客栈把银票用了吧,然后我去租辆马车。”


    明熙疑惑:“不用马车了吧,你钱够咱们用了,你租两匹马不是更好。”


    他听罢只是摇头。


    “回去还是有段距离,骑太长时间你会累,咱们也没有很急,租个车也舒服点。”


    明熙便没有再反驳。


    为了不引起注意,慕箴找了不是最豪华的一家客栈,还预付了一天的饭钱,他领着明熙上楼,二人的房间就开在门对门的位置。


    “你再睡个回笼觉吧,”见明熙仍在犯困,慕箴揉了揉她脑袋,“我去租车,等你睡醒了咱们逛一逛,明日再走。”


    又细细嘱咐了让她将房门从里反锁,不要乱给人开门云云,才下楼找车去了。


    客栈里收拾得很干净,明熙也不将就,昨夜睡得时间少,她踩了鞋子便又闷头大睡起来。


    跟慕箴在一起,她永远是心情放松的,睡觉都是无梦的香甜。等到她再醒,外头烈阳已经高照,恐怕已经大中午了。


    早晨吃的点心早就消化一空,她摸了摸肚子,起身去找慕箴。


    他正在屋中读信,见明熙来了起身:“饿了吗?”


    明熙点头:“修凉那边怎么说?”


    “虽然折了一部分兵,但季飞绍还是跑了,”慕箴让人将饭菜端到房里来,“赵将军他们追丢了,不知道是回汴京了还是来追我们了,让我们注意点。”


    明熙皱眉,又问:“表姐呢?她回来了吗?”


    说到这个,慕箴顿了顿:“没,听将军的意思是她假戏真做,真的孤身一个人跑到北蛮营中去了,不过赵家的人已经在找了,说应当出不了事。”


    明熙有些头疼:“那也不逛了,一会吃完饭就走吧,还是早回去早安心。”


    慕箴点头:“我方才问了一条小道,可以从荒一点的村镇绕到渔阳去。”


    吃饱喝足,正是下午天色正好的时候,拿来赶路最合适了。


    慕箴将马车牵了出来,外表看是平平无奇,没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她像想到了什么,进去看了一样,果不其然。


    里头又是毛毯又是枕垫,还塞了张小桌子,摆的尽是咸宁的特点点心。


    她觉得好笑:“你还真当咱们是在旅游啊?”


    慕箴握着她的手扶她上去:“毕竟要赶十几日的路,怕你不适。”


    “可没有马夫,谁来赶车啊?”


    “我呀,”慕箴轻轻一跃,坐在了车厢前,“我怕你有外人在不自在,你进去躺会吧。”


    明熙望了眼,没有进去,反而坐在他身边。


    怕吃了冷风,还拿了块面巾搭在脸上:“我还没有坐过这里呢,我也想赶车。”


    慕箴见状,也没说话,只是兀自笑笑,牵了她的手还在自己膝上,另一只手牵着马绳,稍用力一甩,马就拉着车和车上相互依偎的二人,一同往前走了。


    怕她颠着,慕箴赶得不快,咸宁的冬日不算太冷,这样慢悠悠驶过街道,还真有一丝寻常体会不到的惬意和逍遥。


    趁着赶路,明熙将季飞绍的身世同他说了,就连明熙都觉得有些巧,慕箴这些年一直暗中调查的文寿侯一案,竟也与季飞绍有着紧密的关系。


    换句话说,这个案子到如今,这世上仍不死心想要翻案的,也许只有他们二人了。


    慕箴听完后,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当初渔阳时,他觉察到明熙对他情绪的不对劲。


    他暗中追寻,也只查到他在北境发展的过往,没想到身世却是这般的曲折。


    “出事时我尚未出生,所以我不了解文寿侯此人,”明熙歪着头,“听姐姐说,王吉大人世代勋贵,家财累积几代,往上数几代都是在京中担任要职的大官,这样一个人,李阕真的会只为了钱财就轻而易举地抄家吗?”


    慕箴沉默良久,才开口:“当时我也还小,不过据我爹娘我,我大哥当初在科考时,成绩其实并不理想。”


    “唔?”明熙有些诧异,“不是说难得的天才?”


    “是,其实是文寿侯刻意为之。”慕箴淡淡道,“陛下自上位以来,一直很忌讳商家涉政,王大人当时有心想到了这一层,于是刻意在成绩上做了手脚,表面上对我大哥疏离,其实背地里一直在偷偷扶持协助,在外人眼里看来二人只怕不相熟,但我爹娘明白,王大人对我大哥有知遇之恩,保护之心。”


    “后来事变时,李阕一心想除了我大哥,但王大人暗中将他摘了出去,但我大哥他性情向来倔强勇毅,不顾众人劝阻,孤身一人入了宫,即便杖毙于殿前也要为文寿侯伸冤。”


    “我想,能得到我哥如此敬重之人,也一定不会是谋害先帝的罪人。”


    慕箴声音平淡,数十年的调查让他对于大哥的经历已经能够平静得面对:“所以我去查了李阕与文寿侯之间的矛盾,作为言官,文寿侯一向谏言激烈,丝毫不给李阕留情面。”


    “加上当时李阕想要推行第二次经济改革,相较于刚上位时推崇的第一次,不少政策上都激进了些,弊大于利,以文寿侯领头的保守一派竭力阻止,加上当时先帝死亡一事,有流言蜚语传是李阕做得。”


    慕箴一一列举:“几重杀心叠在一起,李阕才决定下手的。”


    明熙抱臂叹气:“也可惜这样忠心为国的臣子,到头来却只落得这般的下场。”


    慕箴听她叹气,脸上也尽是惋惜,语气不明道:“真的是在为臣子惋惜,还是在为有可怜身世的人惋惜?”


    明熙见他这般,还没说话,慕箴又垂眸道:“你与季大人前段时间相处,原来就是在说这些,怪不得我前两日要伤他,你也拦着。”


    他只一心望着前路,不敢偏头去望一眼明熙。


    “你了解了他的过往,心疼他的经历是不是?明熙,我也很惨的。”


    他甚至开始絮絮叨叨说起曾经那些不愿面对的记忆,说起甚至真的为了护住家人而想过自戕而亡。


    慕箴曾经灰暗的过往,此刻恨不得统统拿出来,只为了能让明熙也心疼心疼他。


    不,是最心疼他。


    最怜惜自己,最爱护自己,只看着自己便想起曾经,然后便舍不得再离开。


    慕箴说完那些话,一瞬二人间只剩下猎猎的风声。


    他又开始后悔地咬唇,齿痕深深,恨不得咬出血也想收回方才自己那些妒夫一般的话。


    明熙不喜欢。


    “停车。”


    明熙的声音传来。


    果然,慕箴懊恼又绝望地听到这两个字,满心满脑都是,说错话了,她讨厌自己了吗,要下车自己离开了吗?


    他不想停下,可是身体甚至已经越过了自己的思维听从了明熙的指令,只在话语落下的一瞬间便勒停了前行的马。


    马车缓缓停下,慕箴眉眼下压,整张脸都充斥着懊悔和不安,到了这时候仍旧不敢看她。


    温热的手捧住了他的脸,慕箴一愣,顺着微弱的力道偏头,柔软馨香的脸便凑了过来。


    脑中的烟花炸开之际,他听到明熙碾磨着他的唇瓣,在悠长地叹息。


    随后便是紧密地亲吻,带着主动和湿滑,激起了慕箴一身细小的疙瘩和要了命的酥麻。


    他红着眼垂眸望去,望进明熙一双含笑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漂亮双眼。


    二人四目相对之时,她调皮地咬了慕箴的舌尖,血腥味在唇齿之间蔓延。


    只留下更加剧烈和鲜明的记忆。


    第96章 见证


    慕箴像傻了一般, 一直僵硬着没有动作。


    明熙累了,才停下来,脸颊嫣红, 埋怨地望着他:“这样,能明白了吗?放心了吗?”


    明白她的心意了吗?


    慕箴原地缓了缓,舌尖地锐痛不间断地叫嚣,提醒他这一切都不是梦境或幻想。


    血珠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滚,明熙是带了一点生气的,用了点力气, 伤口有些深。


    慕箴平静地将口腔内的血迹全都吞进肚子里, 吞得急了些, 喉结上下滚动得急促,在慕箴那样漂亮温柔的面容下, 这动作无端显得蛊惑。


    他又触了触唇角, 还嫌不够似的, 又凑了上来。


    却不同于明熙, 只是轻柔一吻,两唇相贴, 便很快退了回来。


    也不知是怕血气污了明熙口舌,还是连亲重一些都舍不得。


    慕箴轻蹙着眉头, 将她的手拉到自己胸口处, 又兀自笑了笑。


    明熙见他被哄好了, 摇了摇在他胸口处的手, 感受着手下阵阵剧烈心跳:“可以接着出发啦。”


    没错。


    慕箴心想,就算明熙曾经与季飞绍有过什么, 就算她有不能说的秘密,但只要自己还在她心中能有一席之地, 只要她愿意陪在身边,只要她一日说喜欢自己。


    那他便可以多欢喜一日。


    *


    傍晚时分,马车到了一个名叫湘庙的村镇,因为地理位置偏了些,显得有些破败。


    但这儿的居民同样热情好客,听闻二人借口迷了路,不仅给他们指了这儿最好的客栈,还嘱托了两句日后离开要往哪个方向走。


    许是看明熙二人生得漂亮和善,被搭话的婆婆态度可好了:“若是不着急走,不如在这多留一段时日吧。”


    “腊八就快到了,咱们这每年腊八都有祭祀活动,还可以同我们一起放河灯。”


    没等他们回答,婆婆又说道:“咱们这儿的观音可灵验啦,看你们小两口年纪不大,刚成婚没多久吧?多去拜拜一定能让你们白头到老,美满一生的。”


    她这话让慕箴慌得说不出话来,没等他红着脸摆手,明熙已经拉着他,一脸羞赧笑意谢了。


    等婆婆走了,才斜着眼睛看慕箴,没好气道:“干嘛否认?”


    慕箴是不想冒犯她,本想以他们是兄妹为由敷衍过去的,没想到被明熙截了话茬。


    面对问话,他吞吞吐吐:“我,我……”


    明熙歪头:“你不想同我成亲?”


    “想,想的!”


    他如何不想,可以说日日夜夜都在想,可哪有在这样荒败的地方袒露心声的?


    但面对明熙的眼神,他还是小声嘀咕:“我想的,明熙。”


    她这才笑了出来,拉着慕箴的手:“那就别推辞了,走吧,在这多待几日,一起过了腊八再走吧。”


    还是婆婆说了一声,他们才反应过来居然已经到腊八了,宫变以来精神一直紧绷着,都不知道时间居然过得这样快。


    转眼又是一年了。


    晚间的时候,明熙不想再待在客栈吃饭,拉着慕箴出来逛了逛。


    她很喜欢散步的,那种伴着夜风散漫地同亲近的人走路的感觉,湘庙虽不繁荣,夜间也有不少摊贩在做一些地方的吃食。


    村子依山傍水,多是老人和孩子,家中年轻人外出打工,许多老人出来做生意便会将孩子带着一起。


    几个孩子扎堆地疯跑,沿着河岸笑笑闹闹。


    正是一阵夜风吹来,明熙惬意地眯了眯眼睛,刚刚吃了一肚子的小吃,让她犯了懒意。


    便指示慕箴蹲下,要他背。


    慕箴也一句话没说,利落地就将人背在背上。


    一旁的人见了也不过是笑笑,说一句新婚小夫妻感情真好。


    他们顺着河岸一直走,时不时就有孩子从身边跑过,慕箴动作实在是太平稳,明熙在他背上有些昏昏欲睡。


    也就在这时,一个拿着糖葫芦的男孩从慕箴身边跑过,被同伴挤了下,摔在慕箴身上,糖葫芦甩飞,糖稀沾了明熙裤子上都是。


    被撞到了,明熙迷糊睁眼:“嗯?”


    那孩子也知道自己犯错了,被同伴们盯着,支支吾吾说了声对不起,转头便要跑。


    被慕箴一把按住。


    他蹲下身,还不忘捞了一把往下滑的明熙,平视着那孩子:“不对,你该跟姐姐道歉才对。”


    那孩子望见一脸茫然的明熙,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大姐姐,一时之间更不好意思了,扭着身子要跑:“我已经道过歉了……”


    慕箴温温柔柔的,按着他肩头的手却一直没松开:“不行啊,男孩子要敢于敢当,对谁做错的事就该对谁道歉,对不对?”


    男孩怯生生的,望了明熙一眼,抿唇:“姐姐,对不起。”


    明熙这才看见裤子上的糖浆,好脾气地笑笑:“没事儿,来,让哥哥给你再买一根糖葫芦,就当你诚实的奖励。”


    慕箴闻言从怀里掏了小碎银给了男孩,揉揉他脑袋,目送他们一群人推推搡搡离开。


    明熙在他背上晃着腿,笑嘻嘻地去戳慕箴的脸:“某人很会教育孩子哦~”


    又凑到耳边调侃他:“是不是自个偷偷想过以后有了孩子要怎么教养啊?”


    慕箴红了脸,没说话。


    见他脸都红透了,像是自己猜中了他的心思,明熙捏了捏他的脸,吐气如兰:“若是日后我们成婚,你想要儿子女儿?”


    慕箴皱眉小声斥责:“别胡说。”


    他知道明熙身体瘦弱,生孩子毕竟是半只脚踏入鬼门关,他虽喜欢孩子,也犯不着拿明熙的生命做赌。


    若是明熙也想体会这种抚养孩子的经历,到时候过继个孩子来便是。


    他这边想了一堆,明熙也想了很多。


    她想到白日里婆婆说十分灵验的观音庙,现在想去看一看。


    夜里的观音庙烛火通亮,还有不少少年少女前来上香。


    未婚的,便想为自己谋一份姻缘,已婚的便想求一生一世。


    慕箴还有些恍惚,他问:“真的要与我一起上香吗?”


    到菩萨面前,可就做不了假了。


    明熙笑他的傻,牵着他的手领了香火,一齐走到观音像面前,诚心祈愿。


    “愿我与慕箴,年年岁岁,朝朝暮暮,保佑我们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见明熙跪在身旁,紧闭着双眼,语气真挚又坚定。


    慕箴倏地有些眼热。


    不知是冬夜的寒风吹得,还是眼前的烛火太摇晃,竟是让他有了几分落泪的意图。


    明熙说完了愿望,再睁眼时,见慕箴嘴唇嗫嚅,无声说着什么。


    他睁眼,望向明熙的双眼正散着无比明亮柔和的光。二人一道起身,她问:“刚刚怎么不出声?”


    慕箴羞赧抿唇:“我娘曾经说过,愿望若是说出来,便不灵验了。”


    “那你不早说!”明熙眼睛圆鼓鼓地瞪他,“那我要再求一遍!”


    “好了好了,都拜完了,”慕箴笑着去拉她,一齐回了客栈。


    今夜难得是个满月,夜空晴朗,漫天星辰,明熙一直被慕箴温柔的手拉着,一路像个孩子般蹦蹦跳跳。


    他却一直没松手,明熙快摔了时,他手上一用力,有什么微凉的东西硌了一下,明熙垂眼望去,看见他们二人一同设计出的白鸟海棠样式的指环,这才想起什么一般。


    她拎着脖子上戴着的红绳,将一直贴身佩戴的小东西从衣领下拽了出来,指环被她的体温带的有些烫,明熙将它交给慕箴,又娇气地将手摊开在慕箴面前:“喏,帮我戴吧,戴上了,我这辈子可就是你的人啦。”


    慕箴顿了顿,迟疑道:“还是等回了汴京,等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们成亲拜堂时,再给你戴吧。”


    “那你可以当咱们今日就成亲啊,”明熙凑近两步,抬起眉眼笑盈盈地看他,“免得你一直不放心,又觉得我喜欢旁人,我想想,今日是几号来着?”


    慕箴已经彻底丧失了思考,只茫然地看着明熙不停地说话。


    “腊月初七,这日子也挺好的。”


    他这时才捡回了舌头一般,吞吞吐吐:“这,这怎么能行?没有三书六聘,提亲迎礼……”


    明熙打断他:“那些都不重要,你知道什么最重要吗?”


    她用那只摊开的手,戳了戳慕箴的胸口,似乎在确认皮下心脏的位置,里面有没有自己的位置。


    “阿箴,重要的我们。”


    “你只说,你要不要娶我,愿不愿意同我在一起?”


    这些话,合该都是他来说,求娶一事,也合该是他来做。


    明熙那样好的人,他理应带上半数家当,在全渔阳或者全汴京的人见证下,光明正大,给他心爱的姑娘一个郑重又上心的仪式。


    而不是在这样一个破落的村镇,四周廖然无人,只有明月与星辰为他们见证。


    但明熙已经这么问他,用那样满是爱意的眼神望着他,他还能有什么不愿意的。


    于是慕箴珍重地接过那枚指环,一寸一寸,将其扣进明熙的指缝之间。


    “我愿意的,”


    慕箴的声音带了几丝颤抖,“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愿意了。”


    指环推到尽头,慕箴在雕刻时,都没有问过明熙手指的尺寸,居然也能做得这么严丝合缝。


    契合得就像他们二人此刻相拥在一起的灵魂。


    慕箴抱住明熙,佩戴着同款指环的手指交握,温热与冰凉交替,月光温温柔柔地落下,照在他们依偎的身上。


    更照在二人往后,将要一起携手走过的世代岁月之路上。


    月亮和星辰,都在宇宙为他们见证,就像在观音庙中所祈愿的那般,永不分离。


    第97章 瑞安


    腊八这天, 很多在外打工的年轻人都回来准备在家过年了。


    明熙起来时,还被客栈的店家塞了一碗腊八粥。


    他们这儿的腊八粥甜津津的,她一连喝了两碗。


    果然如婆婆所说, 一整天湘庙都处在热闹的氛围当中。


    慕箴牵着明熙的手,一路从街头走到街尾。


    湘庙临着一条河流,见几乎每个摊贩都有卖祈愿河灯的,明熙也入乡随俗买了两盏。


    此时天还没黑,河边还没有多少人。


    河灯四周是布绢材质,方便能在上面写下新年愿望。


    不大不小的河灯, 四面都被明熙写满了, 无非就是家人平安, 健康顺遂这样的吉利话。


    二人蹲在河边在灯上写字,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在渔阳一起挖蘑菇时的场景。


    明熙偏头去看慕箴手里写的。


    他写的就更简洁了, 只写了两个字。


    ——瑞安。


    明熙哑然:“你这算什么愿望呀。”


    “万事瑞吉, 身边人平安。这就是最好的冤枉了。”


    果真是脑瓜子好的聪明人, 就连许愿都比她写的要雅致一些。


    明熙不开心地哼了一声, 将写好的河灯扔给他。


    慕箴接过,动作小心地展开, 用火折子点亮两盏灯。


    天色还没黑,灯火显得并不明亮, 二人也并不在意, 将它们放在河流中放好后, 明熙往河灯后泼水, 让它加速离去。


    两盏小灯摇摇晃晃,互相磕绊, 直到顺着水流往前漂了一段,才稳当了起来。


    二人望着河灯走远, 直到再也看不见痕迹,慕箴才垂头望她:“回去吗?”


    今日村中人特意请了戏班子表演,从早唱到晚。


    这儿偏僻,孩子们也都只有这个时候能看几出戏,所以大部分人都挤在戏台子前,唱的戏曲有些老了,明熙不爱听,便也没多看。


    回去的路上,二人又经过挤得密密麻麻的戏台,正唱到主角舞剑的戏份。


    明熙戏看得多了,一眼便瞧出台上那旦角动作有些吃力。


    便笑着同慕箴咬耳朵:“这姑娘演得虽漂亮,舞剑的动作可练得还不专业。”


    她这话刚落下,前头有个耳尖的小女娃气鼓鼓地转头望着她。


    大声道:“姐姐剑舞得可好了!若不是这几日赶场子,今日临上台前姐姐的刀具坏了临时拿了道具师的长剑来用,动作会很漂亮的!”


    听她这么说,明熙又眯眼望了望那柄剑。


    “是真剑。”慕箴也凝神去瞧,“是开好了刃的。”


    正巧此时旦角下台,明熙望了望慕箴沉思的神情,笑了笑:“要不要跟上去调查一下?”


    *


    杂巧戏班走南闯北,就靠着逢年过节给村镇唱戏谋生,这几日腊八节,他们已经连唱了几天,一会还要马不停蹄赶到下一个地点去。


    这几日活多,大家都累的不行,舞剑的王萍萍首当其冲。


    戏份演完,去了后台首先就是将手中的剑砸向角落,冲着那沉默不语的人吼道:“什么破剑!死沉的还生了锈,要不是今天道具坏了谁稀得用!”


    那剑刚一扔下,角落那人一个猛扑便将其抱在怀里。


    紧张的不行。


    班主见了站在二人中间劝王萍萍:“好了好了,都演完了,小陈今天就能把你的道具剑赶出来。”


    “不是我说,他一个哑巴,平时管道具还总出问题的,咱们戏班虽然破,但好歹不愁吃喝,请这么个祖宗供着,我说两句还不行了?”


    王萍萍气上心头,她作为戏班唯一一个会舞剑的旦角,本就是台柱子一样的地位,今日道具出了问题,差点不能赶场,她眼见瞧见了那人包袱里有一柄旧剑,想要当道具,却被死活拉着。


    那人不会说话,咿咿呀呀地吵,就是不肯松手,还是她踹了一脚,不然就误了上场的时候。


    今日让她这般狼狈,王萍萍对班主强硬道:“我和他,您今日必须只能留一个!”


    “那个…”


    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明熙站在门口,礼貌地微笑道:“您好,我们来找个人。”


    班主皱眉:“你们是村里的人?这儿外人不能进,你们快出去……”


    话还没说完,眼睛已经直了。


    班主同王萍萍直勾勾地望着慕箴从怀中掏出的一锭元宝,眼神都移不动。


    慕箴淡淡:“够吗?”


    “够够,”王萍萍笑着上前,“大爷是要我去府中再唱一出吗?”


    随即,抛了个媚眼过去。


    她脸上的油彩妆容还没卸,平生生让这个动作显得有些骇人。


    明熙快速地挪了一步,严严实实挡在慕箴面前,唇角上勾,笑意不达眼底,指着角落一直没出声的那人说道:“我们找他。”


    话音刚落,那人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抱着包裹就从窗户跳了出去,玩命地狂奔。


    屋内几人都一愣,慕箴很快反应过来,匆匆撂下一句:“去外面安全地方等我。”便脚尖一掠便追了上去。


    那人看着病弱,真跑起来却是极快,几息的功夫便已经快看不到身影。


    慕箴从后面望着那人的身形,眉头轻皱。


    明熙自然也不会听他的,随便借了匹马便也跟着大致方向追了上去。


    等到她到的时候,慕箴已经用膝将人压在了地上,正失神地望着那柄长剑。


    明熙翻身下马,凑到跟前:“有什么问题?”


    她接过那柄剑,望见剑身上有个有些眼熟的标记,惊愕抬头,望着那人:“这是……”


    “是当年李阕从王家翻出的那批行刺武器,”慕箴的语气都变得急促,他将人从地上拎起,神情按捺不住,“你怎么会有?你跟当年那桩案子有什么关系?!”


    那人说不了话,听到文寿侯三字,神情惶恐不知所措,拼命摇头。


    明熙上前,捏住了他的下颚往下掰,看他的舌头和喉咙。


    “舌头无伤,是被毁了嗓子导致的。”她抬眼望着那人,一字一句地问,“你是文寿侯身边的人?还是李阕的人?”


    “李阕的人吗,你手中有这批武器,是李阕派你送去文寿侯家中,事成之后你逃了?”


    明熙的问题越来越犀利,那人的神情也愈发惊恐,好像再这么下去,一切都要被套出来,万念俱灰之下竟不管不顾拼命合齿,想咬舌自尽。


    慕箴眼疾手快往他舌根处塞了块布绢阻住他的动作。


    二人动作默契万分,随手将人劈晕后,明熙神色凝重道:“此事重大,别坐马车了,你带着他,咱们一路快马回汴京。”


    “不从渔阳走了?”


    明熙摇头:“直接回京见陛下吧,查清此事才是重中之重。”


    慕箴闻言,也点头,二人连晚膳都没吃,连夜赶路回了汴京。


    *


    赵姝意有些闷,她在渔阳已经住了好久了,还是等不来人。


    “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明熙从渔阳走吗,这么多天了不会路上出意外了吧?”


    一大清早天还没亮,她就站在码头四处张望。


    赵仲陵跟在她身后:“就算他们来渔阳也不会走水路,你在这守着也等不到人啊。”


    “关你什么事?”赵姝意回身发火道,“不是早让你滚了吗,一直赖我这干嘛?!”


    赵仲陵神色沉了沉,“修凉时就是你一意孤行,若不是我及时找到你早就被那群北蛮人活吃了,谁知道你还会惹什么祸端,在回到赵家之前,我是不会离开你半步的。”


    修凉之行,赵姝意按计划独自一人潜伏北蛮军队,本就是做个样子蛊惑季飞绍,谁知道她当时真的打了起来,后来寡不敌众,不慎滚下山崖。


    赵自平和赵伯祁找了许久,还是最后赶来的赵仲陵没日没夜地找,才将人背了回来。


    赵姝意被勒令回汴京养伤,她听闻明熙会从渔阳走,便想着等人一起,没想到等了数日也没瞧见人。


    渔阳的海岸边晨雾茫茫,能见度低的吓人。


    赵姝意无聊,便坐在码头上呆望着发呆,想着若是今日再等不到她便回京了。


    还没等到她回神,异样的动静传来。


    赵姝意警觉抬头,在那一瞬间仿佛变了个人一般,利落地跳起身拉着赵仲陵飞速后退。


    “去府衙。”


    赵姝意声音冷肃。


    赵仲陵皱眉,望向那一片茫茫的海雾:“你看见什么了?”


    咻——


    他声音刚落下,一柄长箭飞跃海雾,直直穿至二人面前。


    赵姝意抽出身后随身携带的窄刀,一瞬将箭矢劈成了两半。


    *


    几天几夜没完没了地赶路,终于在第三日赶到了汴京。


    二人顾不得梳洗打扮,径直骑马就进了宫,经过这几日路上的盘问,他们已经确信,在戏班抓到的此人,就是当初奉李阕之命赶至武器并栽赃陷害文寿侯的侍卫之一。


    那也文寿侯大火,他兄长是当时的领队,得知李阕心狠手辣,自己兄弟二人回去赴命恐也难逃一死。


    干脆狠心将其嗓子毁了,让他趁乱逃走。


    他自小跟着哥哥在宫中谋生,出来不会说话,也没有什么生存手段,只偶然间修好了戏班的一个道具,就此留了下来。


    戏班长年累月奔波,四海为家,久而久之竟还真就让他活到了如今,并留下了当夜一柄长剑时刻带在身边。


    一进宫,慕箴便拎着那人,跟着明熙在宫内疯狂往殿中跑去。


    李怀序提前得到了消息得知他二人今日回京,见他们气喘吁吁进来,还没等他问怎么这么着急,一个脏兮兮的人影便朝他怀里丢了过来。


    那人被惊醒,一抬眼,一张布满惊恐和慌乱的中年男子模样的脸出现在李怀序面前。


    李怀序:……?


    怎么个意思?


    第98章 反叛


    明熙拽着李怀序的胳膊, 简直恨不得自己亲自上手:“写!姐夫!现在就写文寿侯翻案的诏书!”


    被这一声姐夫喊得迷迷糊糊的李怀序顺着她的力道,沾了墨就要提笔,连声道:“好好好, 既然是冤枉那一定要澄清!”


    “等等,”问询赶来的叶明芷赶忙抓住李怀序另一只手,皱眉道:“此事时间久远,就这么轻易写诏书反而不妥,先顺着这条线查清楚了再说也不迟。”


    李怀序骤然倒戈:“是啊明熙,你姐姐说得有理……”


    “还要怎么查?人证物证都在, 这就是板上钉钉的铁证了!”


    叶明芷见她咋咋呼呼的样子, 有些愠怒:“什么时候能收一收你这性子, 做事要稳妥些你到底要我说几次?”


    姐妹两吵成一团,李怀序被夹在中间好言好语地劝架。


    慕箴思忖道:“是应该拿出些更有利的物证, 不过有此人在, 查探也快。”


    几人都停了话语, 转头望向他。


    “仁宗皇帝被害, 如果不是文寿侯大人所为,那那批刀具就是特地派人加工处理赶制出来的, 若是顺着这条线索查探铁铺也许会有收获。”


    “当年先帝实行第二次改革,垄断了不少盐铁生意, 这事毕竟不光明, 事成之后一定会被以改革名义收入国库, 所以我认为只要重点盘查那几年被缴公的铁铺就行了, 也要不了多久。”


    叶明芷点头:“这样认真搜查一番,文寿侯的翻案才立得住脚。”


    说罢又恨铁不成钢地戳戳明熙脑袋:“你看看人家慕箴, 你也多向他学学!”


    商讨出了解决办法,李怀序将他们带回来的人押下去看管了起来。


    这才有时间唠些家常。


    叶明芷:“你们是一路赶回来的?一路上没碰见姓季的吧?”


    明熙皱眉:“他怎么了?”


    叶明芷思索:“修凉一事, 本就是他在刻意搞鬼想要坑害赵将军一家,你被带走之后破了局,战报来看,他一直派兵搜寻你们二人。”


    “但是后来就像失踪了一般,没有留下任何踪迹,他人连同那些部下,全都没了身影。”


    明熙一惊,只觉他又在谋划什么阴谋。


    还没等她说话,门口候着的太监又送了一卷文书来:“陛下,加急军报。”


    众人心中一凛,李怀序匆匆下来,抓了文书展开一看。


    面色刷地白了,眼神飘忽望了明熙一眼。


    也正是这一眼,让明熙顿时整颗心都被架到了高处,砰砰作响。


    她哑着嗓子:“说了什么?”


    李怀序不善说谎,求救似的将文书递给叶明芷,磕磕绊绊:“没说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怎么可能呢?明熙懒得与他争辩,上手将要抢,叶明芷没争过她,二人一起看见了文书上短短的一行军报。


    【季军沿海上岸,已攻破渔阳,封城闭港。】


    明熙瞬间心跳漏了一拍。


    渔阳?


    她的祖母,朋友,青鹿书院的同窗师友,全都在渔阳。


    甚至她此生为数不多的欢乐回忆,也都在哪里。


    已攻破渔阳。


    怎么攻的?又是如何对待百姓的?


    明熙脸色惨白,下意识就要往外跑。


    叶明芷眼疾手快抓住了她:“你要去干什么?!”


    “放开我!”明熙神色焦急,“祖母,祖母还在那里!”


    明熙死命地拍打着姐姐的手,眼神悲戚,马上就要掉下泪来:“我能阻止他,我可以阻止他,让我过去!”


    叶明芷心烦意乱,一面吩咐李怀序现在就着手调查文寿侯的案子,一面将明熙塞给了慕箴。


    “将她带回去,不要让她乱跑,渔阳城破,恐怕姓季的用计不成准备反了,这儿只怕又要乱一阵子,明熙就交给你了。”


    此次修凉一事,慕箴也参与其中,况且他对于明熙的关心叶明芷都看在眼里,他有那个能力,也绝对可以保护好她。


    慕箴郑重点头,拉着明熙的手低声劝道:“先跟我回府。”


    就这么一路拽一路哄地上了轿子。


    明熙急得上蹿下跳:“渔阳人大多安逸,也没有多少兵力,季飞绍本就是个疯子,若是杀起来,整个城的人都要遭殃。”


    她话说得极快:“他不会杀我的,你相信我阿箴,我可以去找他说的!”


    慕箴一直安静地望着她,直到明熙双眼鼓满了眼泪,声音也慢慢停了下来。


    他才轻轻开口:“谁说我要阻止你了。”


    明熙:?


    “啊?”


    慕箴轻轻对她一笑:“我知道对你来说渔阳有多重要,况且我也明白,季飞绍他…”


    他声音诡异地一顿,神色又很快温和:“你对他,终究是放心不下是不是,若是真的谋逆了,可就挽回不了了。”


    慕箴说罢没有再看明熙,只是吩咐外面驾车的慕家下人,吩咐了一声:“快马赶去渔阳。”


    “只有一个条件,”慕箴回身凝视着她,“我跟你一起,好吗?”


    明熙呆愣愣地望着他,一直没有回过神来:“你,你……”


    她竟然说不出话来。


    一直以为她的心思掩埋地很好,却没想到被慕箴看得真切。他不仅看得分明,甚至同意陪着自己一起去找季飞绍。


    去阻止季飞绍。


    “你不在意吗?”


    明熙真心实意地发问。


    不在意?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慕箴垂眸想着,明熙和季飞绍二人之间有太多自己不知道的秘密了。


    先前在汴京她奇怪的态度,在修凉一事二人诡异的氛围,林林总总,都好像在告诉他,他们二人曾经有过一段难以忘怀的过往。


    虽然自己将季飞绍的经历查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与明熙有任何交集,他想不通,在感受到嫉妒与酸涩日复一日与日俱增后,他干脆放弃,不愿再去思考。


    在得到明熙的指环,和月下定情的一吻后。


    他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过往终归只会成为过往,而与明熙现在开始往后的分分秒秒,都将只会是属于自己的。


    慕箴摸了摸明熙的额发,声音温润:“在意,在意得快要发疯了。”


    声音一顿,又若无其事道:“不过我们已经在菩萨面前祈过愿,只要我们属于彼此,那你想做什么,我都应该支持才对。”


    明熙鼻尖一酸。


    她扑进慕箴怀里,声音哽咽:“阿箴,等这件事结束,等季飞绍放弃之后,我们常驻渔阳,再也不分开,再也不会有别人了。”


    *


    渔阳的雨下了好几天,豆大的雨珠落在地上,冲刷着尘埃和混乱。


    罗玉杉皱着眉头给赵姝意包扎,一道剑伤从她的左肩划到右腹,伤口深深,血流不止。


    金疮药洒了一瓶又一瓶,昂贵的药粉被像面糊一样不要命地裹满了赵姝意的身子,才堪堪将血止住。


    赵姝意还醒着,没有用麻醉硬生生扛到大夫用针线缝合好了伤口,还有力气开玩笑:“大夫,您这手艺可得再练练,扎得我想吐。”


    她这话刚说完,一旁的刘鸢哇一声哭了出来。


    哭天喊地,好不可怜。


    “安静!”罗玉杉冷脸呵斥了一声,对待好友此刻也没什么好脸色,“赵姑娘需要休息,你若真知道错了,以后行事小心一些!”


    刘鸢被她斥责得紧闭嘴巴,眼泪却还是不停地滚落。


    “没事儿,”替她挨了一剑的赵姝意反而去安慰她,“你若去挨那一剑,只怕命都没了,我这不过是一点小伤。”


    赵姝意露出一个闪亮的笑:“况且,有那颗心保卫家国,已经很不容易了。日后若是喜欢,你可以来我营中,我教你功夫。”


    听了这话刘鸢才没有再哭,巴巴地跟着玉杉一块儿给她上药。


    “说起来,明熙还总是跟我提起你们。”赵姝意叹了口气,“本来想在这等她来的,没想到还杠上季飞绍了。”


    如今渔阳被封死,就连海路也被他们的人层层看管。


    说起海路她就气,赵姝意想,季飞绍的行踪他爹和哥哥忙了几日,没想到他们会从水路走。


    更何况渔阳这边晨雾浓得不像话,根本就到了不可视物的地步。


    也是她那日正好在港口闲逛察觉了,防止了大批百姓的伤亡。


    不然,这渔阳如今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呢。


    原想着明熙快些来,但现在出了事,赵姝意叹气,她还是离得越远越好吧。


    也就在这时,窗外有什么东西在拍打。


    刘鸢开窗,见一只圆滚滚的鸟飞了进来,她惊诧:“这是明熙和阿箴的那只鸟吗?”


    赵姝意挑眉,在修凉时,他们便是一直靠慕箴的这只鸟来传消息。


    她伸手,贴贴便乖顺地站在她手指上。


    赵姝意展开纸条,上面言简意赅写道:援兵和我都在路上了——明熙。


    她气得差点昏过去。


    季飞绍再次进攻时,赵姝意摸了摸没再流血的伤口,满意地点点头,披上战甲就要上场。


    赵仲陵黑着脸握住她的手:“真的不要命了?将军明日就到,你就算不去……”


    “我若不去,渔阳的百姓可就要遭殃啦,”时至今日,一路携手走来,赵姝意早已对他放下了年幼时的针对,此时甚至能平和地拍拍他的肩,“放心吧,死不了。”


    赵仲陵咬牙,跟着她一起前去面对。


    明熙二人赶到渔阳的时候,赵家的援军已经赶到了。


    季飞绍此次带的人不多,赵家原先在修凉大部分的兵力都被紧急调到了渔阳与汴京,明熙到的时候,季飞绍已经被控制住了。


    明熙:?


    怎么我的戏份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吗???


    第99章 道别


    赵伯祁接到消息接到人的时候, 明熙赶了几日的路,风尘仆仆,样子有些憔悴。


    她见到人, 两眼冒光地扑上来:“伯祁大哥!表姐她没事吧?!”


    天知道她在路上听到赵姝意中了一剑,当时心里有多害怕。


    赵伯祁点头:“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现在正在叶府中休养。”


    此次亏得赵姝意阴差阳错留在了渔阳,才能护住城中百姓。


    撑到了赵家人赶来,整个渔阳几乎没有多大损伤。


    明熙得知人没事,便稍稍放了下心。


    赵家在渔阳没有宅子, 便临时住进了叶府。


    祖母得知明熙来了, 特地现在门口等她, 望见明熙瘦了一大圈的模样,心疼地拍了拍她的手:“你这孩子, 不好好在汴京待着, 跑这来做什么?!”


    明熙见祖母安然无恙, 也没受到惊吓的样子, 便匆匆说了两句,急着要去见赵姝意。


    叶府不算宽敞, 赵姝意临时睡在明熙的旧院子里,她进到屋子的时候, 赵姝意正在同赵仲陵吵架。


    说是吵架, 不过是赵仲陵时不时冒出一两句尖锐的话, 刺得赵姝意单方面地咆哮。


    明熙上前, 二人见到她,都默契地没了声音。


    赵姝意瘪瘪嘴:“当时等你几天都没等到你, 如今站乱了你反而跑来了,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明熙上前握住她的手腕:“还有力气同我斗嘴, 看来确实伤得不严重。”


    “是不严重,不过就是被季飞绍砍了一剑,用了□□瓶金疮药才把血止住,伤口还没好就又上战场反反复复长不好罢了。”


    一旁的赵仲陵声音冰冷,望着满不在乎的赵姝意,咬牙切齿:“没死在渔阳都算是你幸运。”


    赵姝意皱眉:“有完没完,这几日你说几遍了?”


    眼看二人又开始斗嘴,明熙不动声色替表姐把脉,又写了几张加快伤口愈合和补血的方子,交给赵仲陵让他这几日照着抓药。


    忙完手上这一切,她沉默在原地,正想问什么,方才不知跑哪去的慕箴进了院子。


    四人围着明熙院中那方小小的石桌,慕箴问赵仲陵:“季飞绍此次带了多少兵马来攻渔阳?”


    赵仲陵抱着胳膊,面上看着仍在生赵姝意的气,但慕箴问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不到三万。”


    慕箴敲敲手下的石桌:“你不觉得奇怪?他若真是要反,为何要来渔阳。若真是要打渔阳,何故只带三万兵?”


    “你怀疑有诈?”赵仲陵皱眉,“可你要知道,渔阳晨雾阻碍视线,此次若不是我同小姝正巧在渔阳,又正巧在码头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三万人足够他们封城掠杀了。”


    整个朝廷,能和季飞绍的部队相抗衡的,只有远在修凉的赵家军,若是此番没有赵姝意的碍事,赵家人根本不可能赶得上他们。


    从渔阳水路上岸,一路杀进汴京,是再顺利不过的事。


    慕箴自然也想到了这层,不过还是有些严肃道:“他那样运筹帷幄的人,真要反的话,不可能这么草率。”


    明熙一直安静地听他们沟通,她小声问赵姝意:“你身上的伤,是季飞绍砍的?”


    “是啊,”她撑着脸,顿了顿,“当时他进了渔阳就准备直接砍了知府大人的,你那个朋友刘鸢拼死守着家门,差点被杀了,我去帮她挡了一剑。”


    赵姝意思索着:“本来他那剑下了死手的,看到我去挡收了点力,可能他当时也没想到我会替人挡剑吧。”


    “不然我可能真就撑不到你来见我了。”


    明熙张口无言,望着她啪嗒两滴眼泪落下来:“以后,可不能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说的什么话,”赵姝意戳戳她紧皱的眉心,“我可是赵小将军,保护百姓不是应该的事?哭哭啼啼像什么样。”


    “季飞绍呢,”明熙张口,有些心绪复杂地问,“死了吗?”


    她这一问,慕箴也情不自禁转过脸来看她。


    赵仲陵摇头:“活捉了,临时押在渔阳的狱所中,等待圣上旨意,看要不要带回汴京。”


    明熙张口,想要说什么,但话语临到口中,又被她咽了回去。


    反反复复。


    慕箴目睹了她的纠结和挣扎,石桌下安静又沉默地将手覆在她膝上因不安不断摩挲的双手。


    紧紧握住,而后望着赵仲陵开口:“我们想见见他,麻烦安排一下吧。”


    明熙怔然,抬眼望向慕箴。


    桌下二人的双手紧握,桌上他们互相映照在对方的眼底,明熙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在一片温柔的湖海之中映射出来的,是眉眼微蹙,泫然未泣的一张脸。


    *


    到达狱所,慕箴将通行牌交给明熙:“陛下这几日一直在查文寿侯的案子,正好之前在渔阳的时候我爹也曾涉猎过一些,慕府应当有些资料。我去找找,你见完之后我再来接你,好吗?”


    明熙哪里不清楚,这是他在为自己找台阶,她握着令牌,慕箴越体贴,她反而越觉得歉疚。


    她摇头道:“你可以跟我一起进去的。”


    反正如今他们二人已经没有任何秘密,除了重生一事,剩下的所有她都告诉慕箴了。


    眼下去见那个人,他没有必要避让。


    慕箴轻笑着:“没关系,你们也应该单独说会话,不为将来,也会你们的过去好好道个别。”


    他弯下腰,轻拍着明熙的发顶,声音又带了些蛮横:“虽然我是这样说的,但我也还是会忍不住吃醋,所以别耽误太久好吗?”


    “半个时辰后,我在这儿接你。”


    无论要说什么,半个时辰都远远足够了。


    望着慕箴离去的身影,明熙站在原地做了好一会的心理建设,才敢走进去。


    季飞绍作为险些害了整个渔阳城的反贼,被关押在狱所最深处,看管最严实的尽头。


    明熙将牌子递给狱卒,看守的人仔细看了,见是赵家的令牌,便点点头道:“叶姑娘,里头这人危险的很,你要见的话尽快,可别伤着你。”


    渔阳的人几乎都认识明熙,再加上她手中赵家的牌子,赵家在此次祸乱中立了不小的功,渔阳城内人人都十分尊敬,使得这一路都十分顺畅。


    关押季飞绍的屋子,不像别人的是有空隙的栏杆门。


    尽头的那间屋子铁门铁床,看不到里头的人,外面还有两三人驻守。


    铁门被打开,明熙一步步走近牢房之中。


    潮湿的气息混杂着干草腐烂的恶味,她一时间有些茫然于牢中的黑暗,张望着在角落找到了被铁链重重束缚住的人影。


    他上身都被粗重的链子缠绕,整个人靠坐在角落,正垂着头也不知是昏了还是在思考。


    身上尽是斑驳的血渍,头发也不如原先整洁,凌乱地散落在肩头。


    明熙认识他这么些年,何尝见过他这般狼狈的样子。


    她深呼吸,一步步走近他。


    “站住。”


    一道喑哑干涩的声音阻住了她的动作,季飞绍仍旧没有抬头,只是维持着原先的动作出声道:“不许靠近我。”


    “怎么?”


    明熙莫名地,嗓子也有些哑,她嘲讽地笑道:“堂堂太尉大人落到这般田地,想保全自己的颜面吗?”


    这话尖锐刺耳,季飞绍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将头抬了起来,望向高处小小的一块窗口,望着狭窄逼仄的外头的景色。


    “在你面前,我还哪有什么颜面。”


    他脸上尽是细碎的伤口,神色却依旧平淡,仿佛此刻不是在牢狱之中,还在汴京,他还是那个风度翩翩的季大人一般。


    季飞绍说完这句话,又有些懊恼地皱了眉,冰冷冷的视线扫过来:“你来做什么?”


    “为什么要打渔阳?”


    明熙质问他。


    季飞绍语气轻飘飘地:“想打就打了,哪有什么为什么。”


    “那你失败了,有准备好面对自己的结局吗?”


    季飞绍沉默了许久,才骤然出声:“那日你奔向的那人,是商户慕家的二公子。”


    “四年前来避暑的时候,你留在了渔阳没有回去,于是你们二人在这里相依相伴,度过了整整三年的时间。”


    明熙皱眉:“你想说什么?”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打渔阳?”


    季飞绍转头望着她:“这就是答案。”


    明熙闭眼,只觉得胸腔内都被填满了腐坏尖酸的味道:“为了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打渔阳,这可不像为了计划不择手段,什么都可以牺牲的你。”


    季飞绍没有再说话,他也不想再搭理明熙一般,重又闭上了眼。


    “废话说完了就滚。”


    明熙咬唇,终究还是从怀中掏出护了一路的东西,慢慢走近季飞绍,蹲在他面前。


    他始终没有睁眼,明熙反而松了口气,她动作轻柔地将串好的红绳戴到他脖颈上,有些重量的小东西撞在铁链上,发出一声脆响。


    季飞绍猛地睁开眼,如狼一般的眼神死死凝视着眼前咫尺距离的人,而后才是慢吞吞地低头垂眼。


    望见视野中的那块东西,像是唤起了十分久远的记忆,他整个人都愣住了,眼神里满是惊愕和茫然,反倒为他多年阴鸷的神情添上了几分真情实感。


    “这是……”


    “这是当年你丢的那块玉佩,”明熙轻声说道,“赵将军后来回头去找过你,在地上捡到了这个,他一直小心保管了十几年,为了当年那件事,他懊悔了十几年。”


    吊坠颜色虽然已经有些陈旧,但看得出来保管得很好,没有一处裂纹。


    明熙将有些歪的玉佩替他戴正了,让那块冰凉紧贴着他的心脏位置。


    她声音十分疲累,又带着泣音的颤抖:“文寿侯的事,我们也已经在调查,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了。季飞绍,过往的那些仇恨和执着,你都该放下了。”


    “也放过你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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