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马车停下, 马匹一样停下。
没有?人胆敢违反宵禁还穿代表自己身份的衣服,就连马车里被太子带过来的崔仲仁,出门前也换上了尔东临时提供的一件普通百姓便衣。
骑马的苏漠换了一身黑色衣服, 腰间依旧佩刀。他大半身子陷入墨色深夜,手握刀柄,盯着面前两架马车, 认出了其中一架马车前的尔东。
他语气比夜晚更凉:“宵禁时刻,您身份如此?贵重,怎可知法犯法?”
马车内的商景明没有?掀开帘, 片刻后对着外面熟悉声音的苏小?侯爷开口:“刚回京就敢触犯宵禁, 又是以什么身份质问我?”
崔仲仁没吭声。
两个权贵都不正?常。他们凭什么互相质问?都在犯错, 都是一路人。金吾卫撞见了都得装作多一事少一事的没看?见。
这边如此?对峙,另一边那架马车显得好似神隐。实则路就那么点宽,一辆马车再怎么神隐,也隐不到哪里去。苏漠骑着马慢慢踏过去,对上?这架马车:“里面又是哪位?”
马车车夫看?起来长相普通,与?俊朗不靠边,与?丑陋更无缘, 普通到丢到人群里没人会在意。马车里的人通过侧面的马车帘, 伸出一只手。
手骨节分明, 指尖圆润,指腹有?老茧。
苏漠借着月光能判断出,这是一双常年弹奏乐器的手, 和他的老茧位置全?然不同。这样的人, 大晚上?很少会出行犯宵禁。
这人手一松, 将一个挂牌展露。这块挂牌便是在宵禁之夜,可以随时畅通行走的通行牌。
马夫老实巴交说着:“我家公子身体孱弱, 每一旬都要看?大夫。京城里大夫大多有?名气。公子不能碍着别人看?病,便每回午后晚些才?上?门。这次公子身子着实不好,大夫多花了点时间,这才?回来晚了。”
崔仲仁一听,颇为感?慨。没想到,这竟然是唯一一个带有?通行牌,合法合规在宵禁时出门的人。
苏漠:“去哪门哪户?”
商景明笑?了声,虽还是没拉开帘,但还是能和苏漠对上?话:“你问他?金吾卫还得问你。他有?通行牌,你可没有?。城门已关?,京郊无法去。你京中的住处则是完全?不在这方向。不知你大晚上?是想要去哪家?“”
苏漠在京中住处,和官员住处当然不同。王侯所?居,怎可随意。
“金吾卫要盘问,问的必然不止我一个。”苏漠哪能不知道商景明所?图的是什么。苏宅就在这个方向,商景明肯定是想要“做什么”。
他曾经翻过苏家墙。商景明难道不会去翻?他也会。
他们必然都交了拜帖,苏千轶生病状态下,有?拜帖的见面必有?无数旁人,很多话不好开口说。苏漠自然想在能正?式拜见前,先见一眼?人确定伤势。
商景明:“既然如此?,不如各退一步。我们各自回程。”谁也不戳穿谁,谁也不将对方行径揭发。
苏漠将马身躯调转:“京中兵营实在懈怠,这些日子需要好好操练。”
商景明应声:“是如此?。尔东,调转方向。”
莫名背锅的金吾卫,哪能想到大晚上?会有?这么一出。他们巡查的路线固定,早早被摸清,恰好这会儿就是苏宅附近这条路无人巡查的时刻。太子和苏小?侯爷对此?一清二楚,自然撞上?。撞上?不说,还怪他们懈怠。
尔东调转马车方向,朝着另一处去。苏漠盯着马车片刻,随即也换了方向走。
被留下的马车继续行驶,半点没异常。当察觉周边无人之后,马夫询问马车内的人:“公子,今日还要去么?”
马车内安静一阵,让人以为里面的人睡着了。半响后,里面人才?开口:“这两人想要见小?姐,不会轻易放弃。今日晚些再去。”
马夫应下:“好嘞。”
马车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全?然无踪无影。
不过一刻功夫,苏宅院子外,商景明的马车和苏漠的马再度相遇。两匹马毛发如墨,混了个眼?熟,互相喷气算是打了个招呼。
商景明从马车上?下来,站到苏漠边上?。
苏漠重复着刚才?太子的话:“各自回程?”
商景明:“兵营懈怠?”
两人如此?这般,半点不想对方好过。光是想到对方打算夜探苏宅,能站在一起聊两句已是实在了不得。
苏漠明知道双方目的,还是找了个由头:“习惯了边塞夜半巡查。我骑马随处走走。”
商景明听着这荒唐理?由,面色不变,相当配合也给自己找了个由头:“尔东又不常驾马车,这就迷路了。又一次撞见小?侯爷,我不得下马车和小?侯爷见个面?”
尔东厚着脸皮背锅,神色岿然不动。如若有?人犯错,那错必在他,而非殿下。他往马车内探了探头,崔仲仁见状只能慢吞吞从马车上?跟着下来。
苏漠见到崔仲仁,眉头更是皱起:“你来这里还带人?”
商景明轻微叹息:“说了是迷路。”
崔仲仁知道自己不该得罪太子和苏小?侯爷。可这些对话听在耳中,哪怕他知道面前两人或许都是在乎苏小?姐,也让他免不了站在苏小?姐那边开口:“五十?步笑?五十?一步。”
没人能到百步,谢谢。
“这天?算不得冷,又算不得热。晚风习习,困意浓浓。夜半来客多是不请自来,都一样。”他是真的最想折返的人。如此?冒犯的事,回头要是他爹娘知道,绝对家法伺候。
面前两人,一个没长辈管教,一个不听长辈管教。怎么能徒留他崔仲仁一人忧心忡忡?
崔仲仁表示:“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见苏小?姐,然后被苏小?姐骂。放心,苏小?姐是好人,人好文才?更好,骂人不带一个脏字。”
商景明、苏漠:“……”
商景明至今未曾见过苏千轶骂人。他见过的苏千轶,有?礼谦逊、知书达理?,他喝下毒酒后见到的苏千轶遇事果决、手段狠烈。在她如今失忆后,则是掩盖不住聪慧和审时度势的乖巧。
苏漠则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胡扯。”
苏千轶根本不会骂人。
人多,暴露的事会更多。商景明没法做到让苏漠留下,自己带着崔仲仁回去:“既如此?,一起见人。”
苏漠冷冷一声:“三个大男人夜探苏宅,你确定她不会先叫人?”
商景明微顿:“既然如此?,我先。”他见过苏千轶两回,能确定苏千轶不会先叫人。
苏漠:“太子说笑?,你先不如这位大人先。”他怎么都不会让商景明第一个见人。
商景明想说苏千轶现在不认识真正?的崔仲仁,见一个叫人,和见三个叫人有?什么差别?然细说会暴露他已夜探几次,千轶也不是什么胆怯之辈,便作罢:“行。”
崔仲仁:“……”不是,他的意思是大家一起走,怎么还达成共识了?
一墙之隔的苏宅小?院旁,屋子里的苏千轶很意外。
她稍有?困倦,又睡不着,翻来覆去,认为今天?有?什么事没做。
这念头抓心挠肺,让苏千轶怎么都想不明白,她能有?什么事情没做?好友见了,书看?了,身子沐浴了。饭吃了,药喝了,糖青梅也悄然从罐子里取了一些,塞在小?盒里藏在枕边。
她还有?什么事情要做?
莫非是失忆前的事?
难道男人大晚上?爬墙和她偷情,她还能养成睡不着的习惯?
苏千轶迁怒起崔仲仁和苏小?侯爷。
只是她脑中就一个人的长相,恼怒气愤全?只能朝着这一张脸去。长得人模人样,做出来的事情不像样。
床上?被褥被她这么翻滚,闹得里面全?是热气,愈加让人睡不着觉。苏千轶苦恼起身下床,穿上?衣服打算出门散散热气和焦躁,顺带看?看?今晚是不是真会有?人来。
要是有?人来,说明真是一习惯。
苏千轶顺着老路前往院子。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很快站立在上?回见人时的地方。墙外传来的隐约声音和动静,让她无言到面无表情。
上?回只是一个人,怎么今个墙外像有?一群人?
一双手攀上?墙面,随后艰难出现了一张相当出众但陌生的脸。两人面面相觑,都没明白现下是怎么回事。
苏千轶茫然:这人是谁?苏小?侯爷?
墙外下方,尔东的声音传来:“大人,您能翻过去吗?”
崔仲仁连忙小?声:“好的好的。”这才?翻过墙头。他对翻墙颇不熟练,落地时一个踉跄,差点摔跤。好在他不擅武学,好歹也学过一招半式练过骑射,很快稳住。
他朝着苏小?姐拱手,满心想着:原来苏小?姐早就知道有?人要来夜访。不知道苏小?姐等的是谁。
如此?想着,面上?话里是先报自己身份:“苏小?姐,鄙姓崔,名宏生,字仲仁。”
苏千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不是,你是崔仲仁?
那前两天?来的人是谁?肯定不是苏小?侯爷。难道那人是所?谓的迎春公子?瞧着气魄不像。不过不管像不像,她实际上?夜夜会见不同男子?
她到底和几个男人纠缠不清?
苏千轶没被来人吓到,是被自己吓到。她本都快一潭死?水的绝望,再次被面前真相冲击。
崔仲仁见人衣衫单薄,面容惶恐退却一步,懊恼顿起。他真不该就为了所?谓的蝇头小?利,做这等失礼的事。全?京城谁不知道苏小?姐最守礼。她突然出来,必然是恰巧。
什么太子,什么苏小?侯爷。各个薄情人罢了。他们贪一时之乐,哪里想过以后的苏小?姐要如何应对一切?女子风流名声远比男子风流名声难熬。
崔仲仁转身,语气肃然:“苏小?姐,还有?两人,你不用对他们客气。”
第23章
崔仲仁挡在苏千轶面前, 挡得苏千轶发懵。
下一刻,墙头上两人轻便翻越而来。两人动作干练,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在翻墙的瞬间同时看见了苏千轶,对上视线后跳跃而下。
他们落地平稳,比崔仲仁的踉跄看起来稳当得多。一人是来过两次, 神态中带着一丝柔和,又颇为?矜傲。另一人腰间佩刀,瞧着就一身肃杀, 显然刚从战场上折返没多久。
后者是苏小侯爷, 那么前者……
在意识到这人身上的矜傲半点没被苏小侯爷压下的瞬间, 苏千轶脑中跳出了“太子”两字。他必是太子。他只可?能是太子。
所以?,现在太子、苏小侯爷、崔大人三人,一同夜晚出现在她家中小院。他们没有一个人是正经拜访,在墙外还碰上了。
一旦认全?了人,她内心不但没有安心一点,反而愈加吊起。
人没有再?多起来。左右是她猜到的这些人。太子已?然?在这里,能看见的都看见。他自?个早就知道了“崔大人”, 又和苏小侯爷一起再?度前来, 不像是会乱杀人。
可?说到底似乎全?是她惹下的情债。
她神情收敛, 对太子暗自?愈加亏欠愧疚,因此多看了两眼?太子。
太子半夜来访,她已?经觉得稀奇。于是另外两位到底为?什么晚上要凑一起过来?真是为?了她?
崔仲仁面对两位地位远高于自?己的贵人:“两位, 苏小姐在我身后, 受到惊吓尚未缓神。”他微侧身, 先告歉,“苏小姐, 夜半打扰,实在非我所愿。”
是太子带他来的。
他朝着苏千轶介绍,稍替两人找了个台阶:“这是太子殿下,这是苏小侯爷。两位都已?给苏小姐送上拜帖。只是他们担心苏小姐的伤势,又想着见了面未必能多见一会儿,多说两句,才出此下策。”
苏千轶:“……”还知道是下策呢。
苏千轶听?着崔仲仁替两人找借口,又听?崔仲仁说:“其实是下下策。哎,只能想出这种方法。”
苏千轶:“……”听?出来了,崔大人对两人非常不满。话里话外分外嫌弃。
商景明见苏千轶又穿那么单薄,免不了多问?一句:“暖手炉不拿出来?怎么在自?己家里,次次这么随性,穿那么单薄,半点不爱惜身子。”
语气?熟稔,让人侧目。
苏千轶本来只是对太子心虚愧疚,现在对其他两人也产生了一丝心虚。男未婚女未嫁,她和太子两人之间连未婚夫妻都算不上,实在太过亲昵。
说好?的以?礼相待,是晚上偷见面的“礼”吗?
苏小侯爷敏锐:“暖手炉?次次那么随性?”
太子一句话,让崔仲仁和苏漠同时向太子看去。他们眼?里一个是“不认同”,另一个是“隐隐杀气?”。
苏漠手压在刀上:“殿下听?着像来过不止一次。”
商景明呵笑:“你刚才那翻墙的姿态,看着也像来过不止一次。”
苏漠:“我与千轶自?小一起长大,如同兄妹。”
商景明:“我与千轶难道不算一起长大?我已?向父皇求旨。”
崔仲仁见两人再?度对峙,长叹一气?,选择关怀苏千轶:“苏小姐是不是记不得我?可?冷?冷就早些回房。他们口头上哪怕占尽上风,也免不了他们多次失礼行径。我这回第一次来苏宅,没想到与失忆后的苏小姐见面会是这样。”
苏千轶第一次亲眼?见崔仲仁。
崔大人容貌着实出众,年纪也着实轻了些。对比太子的温和俊朗以?及偶尔的阴郁桀骜,再?对比苏小侯爷的冷漠杀伐,有着独属于文?人的风流。
说话很有意思,话里带着多层的意思,让她一听?就知道崔仲仁是夹杂着各种对殿下和小侯爷的反对意见,衬得他自?个相当?无辜。
不过崔大人确实无辜。他没有和自?己偷情。他只是和自?己书?信往来,只是和自?己“神交”。只是出于回赠她的礼物,送了她不少东西。
面对两个大人物,仅仅是探花郎能做到不屈躬卑膝,已?是十分了不得。
苏千轶对崔大人高看一眼?:“不记得崔大人。失忆后我谁也不记得。晚上是有些凉,不过不冷。”她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预感?到了这群人会翻墙,才会睡不着,才会本能想走出来。
“天色太晚,崔大人该早些回去休息。”她对上另外人。
商景明和苏漠站着并列,对视过来。
“不知道崔大人不愿意来,又是被哪位带来的。”苏千轶内心发虚,面上不露一点怯,直白表示,“劳烦走时把崔大人一同带走。”
商景明和苏漠同时意识到,崔仲仁虽只是个小小七品,但他能说会道,不然?也不会拿下一甲探花的名头。一甲三人,是帝王钦点,未必全?看殿试成绩。通常年纪轻容貌出众,特会点成探花。
会说话,长得好?,远比身边太子(侯爷)危险麻烦得多。
苏漠不再?应对太子,放缓语气?,少有收起一身锐利:“我刚回京,想来看看你的伤势。看一眼?确认你没大事。这些天好?好?休息。若有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崔大人和殿下护不住你。”
帝王对太子总有各种各样的要求。太子想要坐稳太子位置,好?好?安稳待在东宫,时常不得不为?此妥协。他身为?宁远侯不同,因他如今在帝王心中地位已?与过往不一样。
苏千轶正失忆,听?苏漠的口吻如此,推测苏漠在京中地位挺高,轻微点头。余光小心瞥了眼?太子。
还好?,太子的反应不大。
商景明没有特意去反驳苏漠的话。特意反驳,显得他度量小。
苏漠远征在外,平日里也难护住苏千轶。那时京城动荡,他被特调回京,才护住了苏千轶。
他微哂,随后开?口:“东宫里常有不少贡品。这回光禄寺商户们带来不少好?物。等登记在册后,发放到我那儿的东西,我让尔东给你送来。”
他东宫的东西,全?是苏千轶可?以?享用的东西。他们必然?会成婚。
“我听?御医说,你伤好?得快。”商景明邀约着,“哪天你想出去,让春喜直接来找我。我领你出去逛。”
商景明知道苏漠和苏千轶熟,没想熟到晚上能翻墙这种地步,也没想崔大人这人,带来不如不带。他顿了片刻,随即继续开?口:“晚上夜深,我们不打扰你入睡。总在这里不像样。”
崔仲仁和苏漠还想说什么,想想苏千轶今日恐实在受惊,又真需要睡觉养伤,干脆把话都收回。反正出去之后,往后有的是机会和身边人算账。
苏漠行了一个将士礼,语气?对着太子不善:“殿下,请。”
商景明则朝着苏千轶拱手,对着崔仲仁说了声:“崔大人身手不行,劳烦苏小侯爷将你带出去了。”
苏漠瞥了眼?崔仲仁,朝着人侧了侧头,示意人跟着自?己走。
崔仲仁刚才逞一时口快,现在意识到了问?题。他能屈能伸,撑着朝着苏千轶拱手告别:“下回见。”就此跟着走。
三个大男人,苏漠带着崔仲仁直接翻墙,从里到外,很快消失在苏千轶眼?前。商景明意图翻墙,却?没真的随着苏漠翻过去。
他在墙下转过身来,对上苏千轶:“千轶,我看着你回去。”
苏千轶微愣。
夜晚景色朦胧,要不是墙外带着轻微响动,面前商景明还在,苏千轶会以?为?一切是一场梦。
商景明低声笑了声:“上回走得仓促,只想着不乐意只能看着你背影。忘记了比起我,你更不喜欢看人背影。”
他在东宫时,早出晚归。苏千轶送他,等他,一日复一日。他离开?后,苏千轶寂寥守他,一年冷过一年。他们曾经相守,往后依旧能相守。
苏千轶心从刚才起,一直起伏难安,到此刻恍若被手抚平。这些天脑中各种思绪烦恼,在这人面前好?像都轻飘飘不值一提。
苏千轶试探性转身,走了两步。她回过头看过去,堂堂太子还站在墙下,静静等她走远。
他没有拿出太子的架子,在她受伤当?晚就来见他。
他随手塞来暖手炉,被误认别人也没有过度恼怒。
他再?次见面,见她情感?混乱,身边男子或许不止一人,想的还是上回走得仓促,忘记顾虑她的心思。
再?次重想前几次碰面是太子的那点点情绪。怕是无论消沉阴晦,都是因她受了伤。又或者可?能,是因没能让帝王同意他们的婚事。
怎么会有这样的太子?
苏千轶转过身,不敢直面商景明。
不行。她定要早早想起事情,定要将其余乱七八糟的情感?全?弄个明白。他已?如此,她怎能辜负。
第24章
商景明目送苏千轶回房, 刚一转身,就见墙头再次出现的苏漠。
堂堂苏小侯爷,战场上年轻的杀神, 如今冷冷盯着人:“殿下?,半年不见,实在让人刮目相看。”会玩手段, 爬个墙竟刻意最后一个才走。
商景明仰头,用深邃黑眸注视上方的苏小侯爷:“人若是一直不变,会死。”死在一杯毒酒之下?, 死在帝位争夺的倾轧之下。
苏漠:“你再不出来, 也?会死。”
商景明知道苏漠没懂他真正的意思, 笑了声:“这就出来?。”
三人全撤出苏宅,两人上马车,一人上马。
苏漠问尔东:“还迷路?再迷路就让你去跟金吾卫巡逻,每天用脚丈量京城。”
尔东厚着脸皮:“小的忽得记住了路。劳烦小侯爷挂心。”
商景明探头问苏漠:“那你还夜半巡查?可?别撞在金吾卫手里?,下?回早朝被拉出来?说教。”
苏漠对太子这话,淡然只给了他一个?骑马背影。苏千轶已去睡,商景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去打扰人。再留下?来?, 反而他自己说不清。
商景明见人骑马走远, 吩咐尔东:“走了。先将崔大人送回家?。”
尔东应声。
……
苏宅。
苏千轶回到屋里?, 进入被褥中。
被中微凉,反而让她发现自己滚烫。如此一冷,她人很快静下?来?。她脑袋上隐隐有?些触感, 不疼也?不算痒, 只是有?触感。
她躺着好一会儿, 慢慢把刚才的事彻底整理清了。
太子上回被她误认,与其解释半天, 不如崔大人带来?。苏小侯爷刚好回京,想来?看她。双方一道晚上出行,恰好在外头撞上,于是一起翻了墙。
他们应当心中并不虚。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全是为了看她的伤是否严重,看她是否能记得一些事情。崔大人跟着太子一同来?,内心是不乐意的,只是不够坚定。他内心该也?有?私心,想着来?看一眼也?好。
年少者,没那么多?阴谋诡计,没那么多?心思深沉,多?感情用事。
苏千轶将手背贴在脸上。人静下?来?,身上还没彻底退热。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烫。是刚才焦躁过度,又被三人突然到访给惊到?总不能是因为太子最?后那些话吧。
她睁着眼,被这么一闹后更加没有?半点?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窗户门微开。轻巧的落地?声传来?。苏千轶看向窗户,内心惊到:太子?太子今天已来?过,竟还打算再来?一次?
她从床上探起半个?身子。
她几乎看不清来?人的脸。夜实在深沉了些,他背着窗外光亮,仅有?宽松衣衫彰显不同身份。
“小姐,晚上凉,病着就别起身了。”这人很快靠近到床边,伸手轻易压在苏千轶肩上,将人压回到床上。全然陌生的嗓音。
他压她肩头的同时,又抵住了她的肩。头没有?被伤到一点?,落在柔软枕上。
如此这般,苏千轶才看清人长?相?和穿着。
这人睫毛纤长?,眉眼精巧,唇珠饱满。他带着英气,又有?着一丝病弱,长?发慵懒简单束在脑后,衣袍月白宽松舒展。如同夜中幽魂,飘飘来?,等下?该飘飘走。
“迎春?”苏千轶问名字。
人蓦然笑开,如月色下?昙花绽放:“是。如今才见小姐,有?些晚。路上见着太子和苏小侯爷过来?,想着不该撞上,晚了一些。好在小姐没睡。”
苏千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半点?没有?和迎春相?处的记忆。唯一知道那点?,依旧是别人告知。
迎春察觉到这一点?,没有?任何?其余冒犯的动作。他坐到床边,和声慢慢说着:“我知道小姐失忆,但事情不能一直压着不做处理。还是要将这些天的事告知小姐。让小姐心里?有?个?数。
“京郊马车受惊,是小姐派人所?为。惊马的香囊早早备好,确实引发了马车动乱。但终究出了意外。下?回小姐不可?再拿自身冒险。
“光禄寺这回替换商行,不再全由四皇子掌控。而由太子主掌,四皇子辅佐。小姐名下?的商行已拿不少商品趁着这次事,成功以?上品进入名单。
“去年小姐投入商行的钱,已在慢慢回笼。这些钱足够供给小姐私下?练的那批人手。他们往后有?足够的钱吃饭锻体。现一部?分送入军营,还有?一部?分随时待命,可?送小姐身边。
“苏小侯爷回京一事,小姐应该知道了。急行军赶路,回京是以?苏小侯爷受伤为由。我猜测,也?有?知道小姐失忆的原因在。苏小侯爷的人当时没能护住小姐。”
如汇报一般,迎春一点?点?将事掰碎了说给苏千轶听,浑然无畏每一件事在苏千轶心里?掀起大波。
苏千轶听得再次从床上坐起来?。
为了防止被压回去,她抱着被子坐起来?。
不是,没人告诉她,她失忆前做了那么多?事?
这才是苏小侯爷把玉佩交给她的原因?
这才是她看驿站商队杂书的原因?
她不是一个?平平无奇,渴求嫁入东宫的二品官员之女吗?
苏千轶抬起手想要暂时止住迎春的话,然而迎春要说的事太多?。
“东宫中近来?没有?新增的女眷,太子洁身自好。自小姐出事后,东宫蓦然戒严。很多?消息打探难了起来?。小姐想要消息,恐怕要多?与太子接触。”
苏千轶终于听到自己这些天摸索中熟一点?的事。
她指向自己:“一个?问题。我是喜欢太子,想要入东宫,还是要当太子妃,想要入东宫?”
迎春笑起来?回答:“自然是喜欢。小姐怎么会做让自己不喜欢的事。若有?,我不会同意。”
苏千轶点?了头:“好。”
等下?。
苏千轶头刚点?下?,又想到另一码事:“那我和苏小侯爷,还有?崔大人之间的关系是?”
迎春解释:“这些小姐不会拿来?与我说。小姐替老夫人护我多?年安全,我只是帮小姐做事。小姐和几位走得近,若是怕惹太子不喜,避开让太子知道即可?。”
苏千轶一时噎了噎。
她坐直,语气微妙:“不是。我若是哪里?做得不当,你该拦着我!”
万一哪天事发,岂不是脑袋都无了。
迎春不以?为然,轻声笑着:“陛下?有?三宫六院,各大皇室多?身边不止一个?女子。公主入幕之宾少仅有?一人。太子守节,小姐当然能考虑守节。情若是做不到两厢厮守,不如摒弃一厢情愿。多?情总比伤情好。”
苏千轶觉得迎春说得有?点?道理,一看就是见多?识广。
可?有?道理不代?表着合理,更不代?表着她也?要变成乌合之众。
苏千轶摇头:“不行。”
迎春穿着轻飘如夜晚幽魂,如今说话也?带着引导之意:“但小姐失忆前,必然喜欢他们。要是不喜欢,小姐又怎么会和他们常常往来?,挑选的又都是容貌身型出挑的人。小姐可?不是那种整日想着利用人的商人。”
苏千轶:“……你是如何?将这话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今晚上三人各有?风采。现在冒出来?的迎春容貌气质一样出众,和刚才三人极为不同。她两个?好友,现在回想,长?相?也?决然不差。
苏千轶想不通失忆前的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性子:“我是看外貌选的人?我怎么能如此肤浅?”
说好的守礼谦逊懂孝呢?
“每一个?来?见我的人,多?是为了我这张脸。千金难买人高兴。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人之常情。”迎春安慰苏千轶。
苏千轶心情忧愁且惆怅,实在无言以?对。
迎春这话不说会更好。
她对自己了解更多?,发现自己四处留情除了物证,还有?了半个?人证。
迎春见状,笑得愈加开怀,每一句话都带上了浓重笑意:“小姐难道不喜欢我这张脸?要是小姐喜欢,与我说一声就是。话本里?都说了,滴水之恩,应当以?身相?许。”
苏千轶本来?就因爬墙人数过多?而苦恼,撞着迎春上来?凑热闹。
她和迎春之间,必然是老夫人牵的线。不论如何?不该有?别的情感牵扯在内。她摆摆手,不以?为然:“别闹别闹。我已经够烦心了。一个?失忆,发现身边人都不认识。”
每天都有?新的意外之惊,她头上伤还没好,憋屈心伤突增。
“小姐好好养伤,不用想太多?。”迎春这般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必一直在小姐身边。”
他另外交代?:“小姐名下?的账本,一部?分放在崔仲仁所?送宅子里?,过了明路,被查也?无妨。一部?分放在老夫人宅中。至于用人、各种人之间的关系和各种消息在我这里?。等小姐养好伤,直接来?找我即可?。”
他笑着点?了点?他的脑袋表示:“我随时恭候。”
苏千轶清楚了。她和迎春之间,未必比她和春喜之间更互相?信任。但迎春太聪明。她有?无数的事都委托吩咐迎春在做。所?谓的“保护”该是早年的事,他如今已是在“报恩”。
报老夫人的恩情,顺带报她的恩情而已。
她开口:“谢谢。”
迎春表示:“小姐客气。今日实在太晚,小姐该睡了。下?月今日,我再来?找小姐。”
苏千轶明白过来?:她今天总认为有?什么事情要做,半天睡不着。原来?是在等迎春。
苏千轶:虽不是偷情,但比偷情更复杂。
一晚上见四个?男人,真是令人身心俱疲。
苏千轶重新躺下?,长?长?叹出一口气:“你走吧。”
迎春细心将苏千轶被角掖好,随后才欠身离开。他离开真是轻飘飘,全然没有?惊动任何?人。连关窗都悄无声息。
苏千轶脑中各种消息翻来?覆去。她闭上眼,不知何?时才陷入深梦中。
第25章
第二天醒来?, 苏千轶头稍有?些昏沉,补了一会儿眠才好些。
本来?之前?侍女说,她见好友之后, 必然会被要求见苏小侯爷和太子。因她多睡了一会?儿?,果不其然,这两人被她娘亲柳夫人婉拒, 失去了见她的?机会?。
这两人左右已见过人,倒没有?留人在苏宅纠缠,直说拜帖留着, 等回头苏千轶身体好些再见。于是婉拒变成推迟见面。
午后, 苏千轶用过药, 拽着春喜:“我想出门。”
春喜惊了一下:“小?姐,你今天身体本就比前?几天差一些。怎么还能出门?”
苏千轶表示:“我想见祖母。”
她失忆以?来?,经常听到众人说老夫人。
苏家老夫人,她的?祖母。
只说她是个讲规矩的?人,说她身体不好,说她们两人之间有?着多年?的?祖孙养育之情。
苏千轶用的?理由很实?在:“我自?小?在祖母身边长大。她既不能来?看我,那就我去看她。再说, 祖母那一定留有?很多我小?时?候的?东西。我指不定能想起来?一些。”
春喜明?白这个理, 只是:“小?姐身体为重。今天见不得, 明?天也能见。这和去书房不同,要出城门。不必急于一时?。”
她幽幽表示:“挺急的?。”她实?在太想记起所有?,想要知?道自?己以?前?的?一切。墙头都快被人翻塌, 晚上真睡不好。
春喜相当苦恼。今日苏宅推拒了两个拜帖, 要是小?姐再出门, 显得有?点不识好歹。
大早已出门就算,午后老爷在家, 出门动?用苏家马车一定会?让家中发现。如此一来?,必须要另外叫一辆马车,她们一道走后门偷溜才成。
要是自?家小?姐没生病,春喜能应答这件事。如今自?家小?姐病未好,她决计不能允。
春喜摇头:“不行。”她耳根是软,也有?底线。
苏千轶不说话,盯着春喜幽幽叹气。春喜赶紧去拿书搪塞自?家小?姐:“小?姐看书。这本书小?姐翻看得多,说不定也能记起点什么?”
苏千轶扫了一眼书封,是本天下地形概要介绍的?书。她前?几天往里扫过一眼,上面缀着她不少注解。足不出户,她便知?天下。
原先以?为是她兴趣所致,又可能是为了和崔大人多说上几句话。经过昨天迎春到来?,她猜测应该是她名下商行的?“经验”之谈。
苏宅上下至今竟无一人发现。
苏千轶拿了书,低头翻看。过了一刻钟,她把书放到一旁,继续盯上春喜。不说话,依旧是幽幽叹气。这叹气的?姿态相当熟稔,叹得春喜头皮发麻,心中发愧。
春喜赶紧去梳妆柜那儿?拿了胭脂:“小?姐近来?生病,我近来?向别家学?的?几个妆容都没试。小?姐可要试试?小?姐本就好看,再配上京城流行的?妆容,定能让人挪不开眼。”
苏千轶终是开口,友善问春喜:“让谁挪不开眼?我连门都出不了。”难道大晚上让夜探她苏宅的?那些个男人挪不开眼?
晚上夜色如此,能看得见几分?能有?白日看得清楚?
春喜撑着找话:“小?姐说过,女非为悦己者容。打扮自?己多是为了让自?己开心。别人喜欢,是锦上添花罢了。”
苏千轶继续幽幽看人。
春喜扛不住小?姐眼神,赶忙替自?家小?姐装扮起来?:“稍淡一些可好?小?姐不大喜欢太浓的?装扮。要不是小?姐伤着的?是脑袋,我必然要给小?姐弄个头发。”
如此一来?,苏千轶坐在了梳妆台前?,任由春喜折腾。
春喜性格稍跳脱,该做的?事半点不马虎。她心灵手巧,小?手翻转轻易就在人脸上施了薄薄一层底,又上起了温色胭脂。
胭脂抹开,里面带有?香甜浓郁的?花香。
“小?姐说过,要让人一下子记住自?己,往后每一回见到什么常见的?便能脑中想到自?己,一定要在初见时?,让人将?自?己联想到什么。或是某种花,或是某种气味,或是猫猫狗狗亦或者是兔子雄鹰。”
“实?在想不到,就最好足够美。美到令人屏息。”
人频频回顾,就记得格外深刻。
苏千轶细品春喜这话。这话很像她出门随意勾人的?铁证。很有?用,然而?后果便是她的?墙头一晚上能迎来?四位访客。
春喜其实?睡在外间,该是能很轻易察觉到自?家小?姐动?静。
只是苏千轶晚上出门静悄悄,而?春喜白日太忙,一倒头睡得天昏地暗,以?至于苏千轶出门两次,屋内都有?人来?访两次,春喜愣是没发现。
苏千轶望着镜子中。镜中的?她在春喜手下,将?姣好面容中最出众的?地方凸显出来?。眉眼更加精致,黑眸更加深邃,唇瓣丰盈又增添了气色。
眉心处没有?贴花,春喜给她画了一朵小?巧且朱红色的?花。
她尚且没有?更衣,人已如花一般绽开,令人侧目。
苏千轶光看这张脸,是万万想不到脸下能做出多少复杂深沉的?事。她失忆前?到底在想什么呢?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事?当真是如同她之前?揣测那样,想要从旁人那儿?得到一些“偏爱”吗?
她让马车失控,让自?己负伤。
是为了让太子压过四皇子,是为了让她的?商行可以?得到更多优待。那她为何要私下要练一批人手?为了保护自?己?为了辅佐太子?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苏千轶轻微走神,稍思考一阵,很快回神失笑。
春喜见小?姐莫名笑开,好奇提问:“小?姐笑什么?”
苏千轶:“失忆,该是很难改变性子。”她以?前?一定是个多虑的?人。想天想地,想每一步要如何去做,旁人又会?如何去想。
春喜毫不认可:“哪里!小?姐比以?前?放松得多。小?姐以?前?……”
她想了想,谨慎说着:“走路说话样样讲究,连笑起来?的?姿态都从不变化。初看尚好,时?间久了,总觉得好似美得像假人。”
唯有?假人,才会?一成不变,一颦一笑没丁点区别。
苏千轶笑了声:“我当你是夸奖。”
春喜悄悄哼了声:“本来?就是夸奖。我一向来?认为小?姐是天下仙子下凡。历经劫难才能重返天庭。经世俗一遭,必有?自?己的?事要完成。”
苏千轶:“可能。”
春喜给自?家小?姐打扮好,细细修了细节。全折腾完,又兴冲冲去替自?家小?姐挑选衣服:“小?姐有?什么想穿的??”
苏千轶对穿着没有?什么要求:“都成。”
春喜拿出一套衣服,替小?姐更换上。午后外头天热了,衣服可穿轻薄点,但不能太轻薄。万一受寒受凉,回头惹来?麻烦。
年?少女子能穿的?颜色多鲜亮。年?长则会?选用稳重些的?颜色。
苏千轶内里穿着红色腰系小?衣和纱裤,中间套了一件黑纱,外头才穿上绸缎白的?衣裳,又佩了一件浅粉比甲。比甲通透,能看得见里面的?白。
如此一来?,不厚又漂亮。
春喜偷偷嬉笑两声,没说小?姐其实?不太爱穿如此娇嫩的?衣服,总共没穿过几回。其实?趁着年?纪小?,就该如此打扮才是。
可惜头上受伤,没法折腾。
春喜将?自?家小?姐的?头发整了整:“小?姐,好了。”
苏千轶颔首:“嗯。打扮好了,那就出门吧。”
春喜脑袋刚想跟着点下,忽然意识到自?家小?姐说的?是什么,忙惶恐:“不不不,小?姐在说什么呢?真不能出门。”
要是被夫人老爷知?道,她肯定要挨打。
苏千轶手在唇上触碰了下。她手指上沾染了一点浅淡红痕,唇上的?红半点没掉。她淡然抽出了迎春的?手帕,一点点擦拭手指:“我有?不少事情要问要做,不能在屋里浪费时?辰。”
春喜见这一幕,呆愣住,险些以?为小?姐记忆找回来?了。
苏千轶果决:“偷溜。你要是不和我出门,我一人去翻墙。”这些人能翻墙进来?,她也能翻墙出去。春喜还能拦得住她不成?
春喜猛吸一口气:“小?姐!”
苏千轶侧头问春喜:“走,不走?京郊而?已,速去速回。要是再拖延,回头就要被发现了。”
春喜闭了闭眼,再睁开后苦哈哈动?起来?。她将?枕头塞入被褥,做出人睡下的?姿态,又将?屋内门窗全关好。门口前?两天值守的?侍女,昨天被劝走,今天确实?都不在。
今日小?姐身体不适,几乎没有?胆敢过来?惊扰的?侍女仆从。连送饭送药的?人,都半点不敢出声打扰,多送下东西给她就走。
这真是最佳出门的?时?刻。
春喜怀疑自?家小?姐都算计好了。
春喜全部折腾好,才朝着自?家小?姐招招手,替自?家小?姐戴上了帽,遮掩去伤口包扎处:“小?姐,我们去看看老夫人,马上回来?。要在晚上用饭前?回到屋里,不然会?让人发现。”
苏千轶应声。
主仆两人一前?一后,在苏宅里往后门去。
苏宅后门不止一个。其一是宅中的?下人为了出入方便,采买东西时?常常会?走的?。另一个后门,则常年?不怎的?开门。地方偏僻不说,出去后要走好一段才能到大路。
春喜熟门熟路带着自?家小?姐到地方,开门后引着自?家小?姐出门。
走一段路到大路上,春喜让人稍等,跑去叫了马车回来?,很快让自?家小?姐上车。
苏千轶坐到马车上,手轻微勾着车旁的?帘子,窥探起车外。这是她失忆后第一回 出门,第一回见外面。
马车平稳,从僻静的?道路行驶到热闹繁华的?街道上。人分流两侧,成群结队热热闹闹。偶有?嬉笑打闹的?人,笑声能传到马车上来?。
马车到达城门口,城门口值守查了人,很快放行。守备的?侍卫看着马车离开,心里头直琢磨:不是传闻苏小?姐撞傻了么?怎么如今看没事人一样。
侍卫内心摇头:流言蜚语当真可怕。
第26章
京郊, 苏老夫人宅。
宅内安静,老夫人正躺在屋门口的椅子上晒着太阳。虽说是晒太阳,实际上头上撑着一把大?伞。京城不比南方, 很少有人会做这样大的伞,偏生这儿有一把。
中年侍女恭敬上前,仔仔细细替老夫人擦拭干净手, 随后绕到椅前,替老夫人捶腿。
老夫人腿脚不便。她腰更是早些年就已不大?好?,一坐马车遭遇颠簸, 腰间骨头便会?碎裂。她无法坐马车, 无法骑马。老夫人不喜折腾人, 很少去坐轿,于是变得?鲜少出门。
老夫人眯细着眼:“五年前还有不少人来看我。这两年来的?人越来越少了。生死有命,我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去了。”
侍女恭声?说着:“老夫人说笑。老夫人必长?命百岁。”
“人人都盼长?命半岁,谁都想向?天?再借点年月。”老夫人早已看开,“但谁也做不到。平头百姓做不到,皇帝也做不到。”
侍女心想是这个理?,可她不能这么说。她很快又说了一些讨喜的?话, 可惜没能在老夫人心里?惹出任何涟漪。
老夫人知天?命:“我这一生, 何其有幸。有幸嫁入苏家, 有幸没有孩子走在我前面,有幸有千轶常年伴我左右。”
说到这里?,老夫人问:“千轶呢?”
侍女回答:“大?小姐前些天?城门口撞了脑袋, 人没事, 只是有点记不得?事。”
“那可不大?好?。”老夫人愁苦, “那可不大?好?。怎么能记不得?事。她还要念书呢。她喜欢念书,我给她请了那么多女先生, 她可开心了。对了,今晚她什么时候回来?让厨房做的?烧鹅,可要酥一些。”
侍女听到这话,眼眶霎时变红。
她回着话:“大?小姐已十六,不住在这儿了。如今养伤也在京内苏宅。”
老夫人顿时耷拉下脸。她不在意侍女说苏千轶几岁,而是骤然闹气发怒:“她住他们那儿去干什么!他们一天?到晚都在外面忙。当爹的?宵禁前才?回,当娘的?一天?天?顾着教?儿子!我知苏家终究要靠儿子,但苏千轶是长?女!她是几个孩子里?最?聪明的?一个!”
侍女忙替两人解释:“苏大?人朝廷事多,官位不高,实在推辞不了。柳夫人并没有只顾着少爷。少爷出生时赶早,身?子弱,随时可能去了。他年纪渐长?后学起来没大?小姐快,需要更上心教?。少爷有的?东西,大?小姐都有。”
老夫人:“那是我贴的?!”
刚还在和善感慨的?老夫人,转眼如同变了个人,尖锐刻薄起来:“我就不该嫁到苏家。苏家人都一个样子。我若是进宫,哪还有他们什么事情!我要去找恭康!恭康在等我!”
好?在这儿没有闲杂人等,仅有一个贴身?照料的?侍女。老夫人说什么逆反的?话都不会?露出去。
侍女继续替老夫人按着身?子,安抚着老夫人:“老夫人,没有什么恭康。恭康早去了。”
“哦,他早去了。”老夫人突然平静下来,“对,京城没有人记得?他了。他才?十八就死了。我嫁给了苏家人。我其实不后悔嫁入苏家。”
她好?一会?儿后,回神:“我又发病了。”
侍女压住内心的?悲怆,强行扯出一抹笑:“老夫人说笑。只是刚才?想大?小姐了而已,大?小姐过两天?就来了。”
老夫人又是好?一会?儿没说话,许久之后才?慨叹一声?:“她不在我身?边才?好?。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在她面前丢脸。”
没人希望在自己最?爱的?孙辈面前丢脸。
“老夫人哪里?会?丢脸。”侍女连忙说,“小姐知道您的?事。每隔几天?就会?来看您。小姐与老夫人之间的?情感,这一生都割舍不了。”
老夫人脸上带着一丝笑:“是咯。她有孝心。我对她严苛了些。你不知道,不严苛不行。她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人,就像她祖父一样,容易想太多,容易心思忧虑。我还活着,她祖父走了……快二十年了。”
一个孙辈都不曾见过,就去了。
老夫人常常想,是不是她命太硬了。想要嫁的?人,十八岁就没了。真正嫁的?人,二十年前走了。她或许真是没有夫妻缘分。
门口又一位中年侍女进门,恭敬行礼:“老夫人,小姐来了。马车刚停下,人在过来了。”
老夫人一听,忙要从椅子上起来:“快快,我乖孙女来了。瞧瞧我的?行头。”
屋里?人忙碌准备着见人,屋门口刚下马车的?苏千轶打量着京郊宅子。京郊宅子不比京内苏宅小。苏宅人少已是空旷,没想京郊人更少。
到处都是花草果树,连眺望过去的?廊道柱子,都被藤蔓攀爬着。
苏千轶带着春喜,跟着领路人往里?走。她很快见到了宅院院子中央,穿着雍容华贵墨绿衣裙的?老夫人。老夫人头上戴着抹额,发斑白,脸上褶皱可见。
见着人,看不出格外守礼的?姿态。
苏千轶上前,按照来时马车上春喜所?教?,朝着老夫人行了个礼:“见过祖母。”
老夫人见了人,虚空拍了拍,示意人凑过来些。
苏千轶三两步上前,没料下一刻就被面前看着慈眉善目的?老夫人,一把拍在肩上:“你若是见了太子殿下也这般行礼?出去几日,连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行礼时该看哪里??蹲下去,怎么头还跟着动起来了?”
苏千轶听着一连串的?问题,确信自己以前的?守礼,必是出自面前这位老夫人。
她重新行了礼:“见过祖母。”
老夫人盯着她看了起来,忽就没了任何反应。她的?视线直愣愣的?,似乎在看她,又似乎透过她看见了其他人。
苏千轶不解望向?人身?边的?侍女。
侍女当即低声?解释:“小姐,老夫人知道您受伤后,这些日子有些反反复复。有时认为您才?五六岁,有时认为您已经十二三。清醒的?时刻,一日只一两个时辰。”
苏千轶无言沉默。
她心中对老夫人的?设想千千万万,这是她不曾想过的?一种。
不说话的?老夫人,突然又开口:“千轶,你说你要嫁给谁?迎春、苏漠,还是商景明?”
苏千轶猝不及防被问住,震惊看着老夫人。
老夫人皱眉:“迎春是罪臣之子,无法嫁娶。苏漠与你同姓。果然还是只能商景明?他太稚嫩,太天?真,若你不做点什么,他活不到登基。”
苏千轶几乎结巴:“……什,什么?”这是能说的??
不论春喜还是中年侍女,对老夫人的?惊天?言论毫不吃惊。但春喜不敢接话。老夫人讲规矩,万一她接话了,回头不管老夫人发不发病,她都可能受罚。
老夫人:“桐束,带人走。”
中年侍女行礼:“小姐和老夫人聊聊天?吧。我带春喜下去。”
苏千轶呆了呆:“……啊?”这天?怎么聊?聊她失忆前在祖母面前大?放过什么厥词?说好?的?守礼,她是跟着老夫人学的?这样守礼?
侍女望向?春喜。
春喜朝着自家小姐用力挤了挤眼,随后二话不说,跟着侍女走了。她后面的?话可真听不得?。
“你是聪明的?。”老夫人拉着苏千轶到自己椅子那儿,恨不得?将自己一生所?知所?学倾向?传授,“让我来和你说说,要如何才?能辅佐太子上位。他是良人,是好?太子,未必能成?为一位好?皇帝。这世道对他太好?,没受过苦,成?不了皇。”
苏千轶懵懂,又意识到了点问题。
她一路走来,该是受到了老夫人太多影响。她心中对过往的?自己,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苏千轶刚被拉坐下,就听老夫人迷糊自问:“咦,我怎么在这里??我刚不在船上吗?”
苏千轶:“……”
可恶,比失忆更可怕的?,是记忆完全混乱!
第27章
老夫人身体不适合, 脑子也不?大清楚。
她?有时候什么都不?记得,有时又相当清楚,更多时候说话态度很混乱吗, 记得的也是错乱的年份。苏千轶自己失去记忆,知道这种理不?清记忆的情况下,内心会有多少不?安。
记错时, 老夫人会觉得周遭一切陌生。她下意识想寻到熟悉的人,面前却只有苏千轶一人。苏千轶一次解释:“我是苏千轶,您的孙女。”
两次:“我就是苏千轶。”
三次:“祖母, 我是苏千轶。”
一个时辰重复两三遍, 两个时辰重复得有点记不?清。苏千轶格外有耐心, 一次又一次回答。她?在这里,老夫人哪怕脾气骤然变化,也没有一次对着苏千轶发火。
老夫人每回认出她?来,就和她?说一些?贴己旧事:“你小时候长得乖巧。别家孩子闹腾,你从来安安静静。晚上起夜也是自己一人偷偷摸摸玩,从来不?让人操心。”
老夫人会说迎春:“小迎春去哪里了??他是个可怜的。一出生就没有父母,形单影只在这世?道上。永远不?能?脱离花阁。”
老夫人也会说苏家其余的人。她?对自己的儿?子苏明达很是想念, 但也明事理:“明达自小有主见。苏家人少, 代代相传隐有败落之相。他爹走得早。他为了?能?够光耀苏家, 免不?得多操劳。”
“柳氏年纪轻轻跟着你爹到京城来。娘家远在江南,要好的姐妹都不?在身边。她?配合着你爹希望苏家能?好好延续下去,对你弟弟偏爱些?, 教导其实一样严苛。”
人一生之所选, 不?是非黑即白。
他们都走在自己选好的那条道上, 是非对错,曲折顺畅, 终是自己背负。
苏千轶在老夫人的话里,对自己爹娘的认知越来越清晰,渐渐明白他们的为人和想法?。她?也从老夫人的只言片语里,听出这些?年老夫人对她?的教诲。
“人一定要多学点。年长者之所以懂得道理多,知道的事情多,是因为他们看?过的多,经?历的多,了?解的多。若是你每日比旁人花更多时间?去看?去经?历去了?解,当你到他们的年纪,自然比他们厉害。”
“万万不?要因你女子而束着自己。你说天上的飞鹰与地上的走兽不?同?,那是不?一样。可男子和女子又能?有多少差别。那些?差别全是这天下人给的。”
“你要学好规矩,学好礼节。你做的事让任何人都挑不?出差错,至于其他的,他们无人能?管得了?。苏家走到如今,靠的就是我守着这个道理。”
“情之一字,可信,不?可轻信。苏家于你是多少年的情分?旁人才多少年?为了?年份少的,去敌对年份多的情。天下这种傻子,多没有好下场。”
当老夫人不?大清醒时,给出的教诲奇怪得多。她?会说:“千轶,疯才能?得到一切。你若是个正常的人,活不?下来。”
又或者:“这世?道无非情与利。可悲可笑可叹。”
不?知道迎春是不?是也跟着老夫人学着这些?。
苏千轶听着很是耳熟,恍惚间?似乎能?窥见老夫人以前和她?说这些?的样子。说是窥见,其实不?大精准,脑中的场景比梦中还要模糊,让人无法?辨别真假。
苏千轶和老夫人聊得口干舌燥。到日落才惊觉出来太久。
苏家人必然发现她?出门了?。
老夫人说了?那么久的话,累了?。她?耷拉着眼皮,双颊和唇角一道下垂,神态呆呆的,像用尽了?一天力气。她?拽着苏千轶的手,让苏千轶无法?轻易抽身。
天到晚上冷下来,侍女终于回来:“小姐,老夫人该用饭休息了?。您是在这里用饭,还是回去?”
苏千轶:“我回去。”
侍女应下:“是。”
侍女上前,见老夫人拽着大小姐,并不?觉得惊奇。她?凑到老夫人身边好声好语劝说:“老夫人,大小姐该回去了?。她?年纪已大,您今晚上不?能?留着她?。”
老夫人没有反应。
侍女不?气馁,继续劝说:“老夫人,大小姐要回了?。您要吃饭,要回房。我带您回房。”
苏千轶陪了?祖母一整个下午,不?知道为什么,到此?时此?刻见到这一幕,鼻头才发酸。她?似乎本能?意识到,面前是她?祖母,陪同?她?了?那么多年,如今垂垂老矣。
侍女再度说着:“老夫人,醒醒。我是桐束。大小姐苏千轶,千轶大小姐该走了?。她?下回还会来看?您。”
当苏千轶的名字出来,老夫人动了?动眼,努力抬了?下眼皮:“该走了?。”
她?拍了?拍苏千轶的手,随后慢慢松开?:“该走了?。”
如此?这般。
苏千轶腿沉重到起不?了?身。侍女歉意笑笑:“大小姐,您在宅子中可随意走动。屋子与书房里的一切陈设没人动过。要回去时,您直接回就是,桐束实在送不?了?。”她?搀扶着她?祖母回房间?。晚上外头凉,万万没有让老人继续晒月亮的事。
屋内一阵繁忙,苏千轶许久站起身,叫上春喜:“我们去屋里和书房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
春喜应答:“是。”
春喜和小姐一同?长大,当然知道哪里是小姐的屋,哪里是书房。她?领着自家小姐前去,并说着:“小姐这边。”
苏千轶到自己房间?。
屋里看?上去是普通的少女闺房。床、衣柜、梳妆台齐全。床上没有人睡,依旧铺着被?褥,甚至一看?就是这几天睡的厚度。
梳妆台那儿?有点胭脂水粉,不?多。看?着没怎么大用过。衣橱里尚且有不?少衣服。每一套都打理得齐整。
苏千轶一点点摸索着屋中的一切,然后打开?了?不?止一个暗柜,还发现床底下竟也有一块地是藏了?东西?。她?一一检查着东西?。
与苏宅书房里的私房钱不?同?,这里的私房没有银票,仅有各种契。有和人的契,其中签的年份长的,几乎可认为是卖身契,长达几十年。有年份短的,大约是三年五年。
人名一个不?认识。
有各种商铺的契。契上面的人名仅有几个是她?的,大多归在前面那些?个人名下。房屋地契、田契也有不?少。
当苏千轶转道书房,很快发现书房里翻出来的东西?里有不?止一个账本。她?认为自己能?看?得懂,只是翻开?几页,她?只能?对着一行行字如同?木鸡。
看?不?明白,一个字都看?不?明白。
苏千轶愁苦把东西?全部收好,回头对上春喜。
春喜面对小姐的愁苦,指天发誓:“小姐,您不?用问我。我真的只知道有这些?私房,其余什么都不?知道!”她?要是知道,早告诉小姐了?。
苏千轶长叹。
贴身侍女仅此?一个,还不?靠谱,一无所知。
苏千轶坐到了?马车上,心情与来时全然不?同?。她?对自己过去不?知道的事很多,不?知道该具体找谁问,不?知道可以和谁说。
迎春知道不?少,是老夫人认识的人。但苏千轶不?敢全信迎春。
老夫人知道的最多,可老夫人自个都记不?得事。
马车帘子拉开?。苏千轶倚靠在马车上,随着日落天色陷入暗沉,整个人一道陷入夜色。她?半阖着双眼,神情寡淡。
不?知走到哪一段路,边上突兀有一辆马车并行。这一架马车侧面的红灯笼点亮了?苏千轶的脸,在她?脸上照出一抹浓重红晕。
她?抬眼看?过去。马车帘子侧面拉开?,露出太子商景明的脸。
他盯着她?,眼中只有她?:“去京郊见了?老夫人。”
苏千轶坐直,规矩行礼:“见过太子殿下,是去见了?祖母。”
商景明忽得问她?:“你不?高兴?”
苏千轶怔住。
“我带你去吃东西?。”商景明询问苏千轶,“让春喜回去拿你晚上要喝的药?难得出来,现在回去肯定会被?守着,接下来几天都出不?来,不?如晚点回去。”
他说的这,让苏千轶心下微动。
“烦心的事告诉我。我会替你解决。”商景明望着苏千轶,“只要你说。我什么都能?替你做。”
苏千轶想起刚才老夫人的那些?个话。她?不?是不?想相信面前的太子,只是太子殿下的身份,注定他能?做很多常人无法?做到的事,也不?能?做很多常人能?做的事。
“什么都行?”苏千轶问。
商景明应声:“嗯。”
苏千轶:“我想去逛花阁。”
商景明:“……嗯?”
第28章
身为一国?太?子, 商景明不该去花阁。
花阁里人人清楚知道自己罪臣之子的身份。他们有的认为家人犯法,不论流放还是?斩首,罪有应得。还有一些则认为家人罪不至此。更有部分会认为, 自?己活下来靠的是?帝王恩赐。
心思诡谲难测,不如不猜。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花阁算是皇家人默认的禁地。
商景明从未想过有朝一日, 守制守礼的太?子妃在失忆后会对他说:“我想去花阁。”他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太?子妃还说:“你既不去,我自?己去?”
他知道千轶身边的春喜性子跳脱:“你从春喜那儿?知道的花阁?”
春喜是?说了花阁的事, 被太?子这话惊出一身冷汗。她垂着头, 生怕太?子下一刻下令去苏家告她一状。怂恿生病的小姐去花阁, 大罪。
她内心满满懊悔,果然不该和小姐说太?多。她愚笨,容易弄巧成拙。小姐总劝她多做少说,她却还是?会犯错。
苏千轶笑了声:“地方就在京城。不从春喜那儿?知道,也能从别人那里?知道。只是?刚才殿下说的很对。这回偷溜出来,再回去容易被严加看守。”
她另有意思表示:“不如晚点回去,不如去点平时不方便去的地方。”
两?人互相对视着。
商景明忽得笑了声:“好, 我换身衣服, 和你一起去。”
两?驾马车并行前?往一家衣服铺。京城卖成衣的铺不多。大多人更喜欢自?己买了布料, 专程找裁缝做。仅有的几?家成衣铺,里?面卖的成衣材质远远不及太?子平日所穿。
商景明随意挑选了一件鸦青色的衣撒,在腰间系了绦钩。一切能彰显身份的配饰全收好, 唯一留下的小巧绦钩又几?乎能买下京城一座二进小院, 绝不会让人轻视。
他不仅给他自?己换了衣服, 也给苏千轶多拿了一件浅色披风,亲自?替她披上。晚上会凉, 他怕她受寒。
苏千轶今日穿着粉白,就听商景明带着笑意说着:“少见你穿粉。”
听着两?人很熟很熟,半点没有春喜所说“相敬如宾”。苏千轶见着商景明给她系上披风系带,微仰头对上人。
太?子垂下眼,眼睫纤长。透过眼睫能窥见他的黑眸。
当系带系好,眼皮一抬,太?子殿下似乎对自?己打的结很是?满意,唇角扬起。未来的天下之主也会幼稚如孩童。
苏千轶心下微动,不动声色地问商景明:“那我平时多穿什么?”
商景明记得苏千轶穿的太?子妃服。在东宫中无非是?那些套。算起来平日的常服,苏千轶对外很少露出个人喜好,大多稳重颜色都穿过,没有多与少。
唯一记得,她喜欢红。
她喜欢她那套红嫁衣。在最后入宫念遗诏时也一袭红衣。
至于成亲前?平时多穿什么?
商景明迟疑片刻,试探性发?问:“红?”
内里?穿着红色小衣和纱裤的苏千轶:“……”
猜的是?不是?有点过于精准?
春喜想起小姐里?头的穿着,顾不得再次得罪太?子,怒瞪:“殿下!”
商景明难得茫然一瞬,不理解自?己怎么被侍女怒瞪。
苏千轶听到春喜的喊声,狠狠闭眼。
本来太?子说不定只是?随意猜猜,现在春喜这么一喊,是?个人都能猜出她苏千轶内里?贴身衣物是?红的。
春喜喊完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她小脸涨红,赶紧低下头,恨不得躲到一个洞里?钻进去,支支吾吾:“小姐,小姐平日有很多喜欢的颜色!”
苏千轶深深叹一口气。
好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平日喜欢颜色多。
她正要寻思着给春喜如何找补,却意外看见面前?的太?子殿下很快挪走?视线。不仅如此,他神情似自?若,耳廓边沿却有着一丝红。
不是?,太?子殿下闯进她闺房的时候,没见着要脸啊?
带着崔大人翻墙时也没见羞愧啊!
苏千轶震了震,把想说的那些找补话全丢到一旁。她甚至有点想失礼上前?捏一下太?子殿下耳朵,好知道殿下是?不是?真的耳热。
商景明侧身,示意苏千轶迈步:“你身体不适,我们早去早回。”
他神态自?若,好似那点微妙是?苏千轶错觉。
她犹疑迈步:难道是?她想多?难道太?子本来耳朵就红着?也不是?没可能。堂堂太?子,见过的男男女女多如牛毛,又岂会因?这点小事而失态。
苏千轶走?上马车,一直到马车行驶至花阁,还陷入在“太?子到底有没有耳红”这点中。她做不到直接问,实在得不到答案,终将?目光落到罪臣子女所居住的花阁上。
京城的销金窟,有专人负责牵马车去停靠。
门口站着的两?位一男一女如同金童玉女,优雅巧笑朝着来客行礼。他们不像是?世俗红尘的商贩,会随时叫喊,到人走?近时才施施然叫人:“小姐、公?子,两?位请随我入内。”
一人带路,很快有人填上门口的缺。
苏千轶和商景明一道进门,春喜和尔东紧紧跟在其后。
引路人慢声细语询问他们两?人:“公?子看着眼生,是?第一次到花阁来么?”
商景明反倒是?听出了话里?额外的意思:“只是?我看着眼生?”
苏千轶心头一跳。
引路人笑起来:“我认识苏小姐。花阁的人偶尔去一些贵人府上弹琴助兴。我等?会作为陪从一起前?往。早前?在一场赏花宴上正巧见过。”
苏千轶暗放下心。看来她和迎春之间的事,在花阁这里?并没有做得明目张胆。他们是?私下的关系。
一想“私下的关系”,苏千轶放下的心又稍提起一些。在刹那间把祖母说的该嫁给谁的对话又想了一遍。
她眼神幽幽,内心戚戚。
作孽。
以前?的她何德何能,把太?子殿下当成可挑选的夫婿之一。
商景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着:“我第一次到花阁。这要怎么找人?怎么花钱听曲?晚上可以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引路人光看商景明身上简单配饰,便知道人很是?有钱。他将?人直接引向雅间,简单介绍:“看公?子是?喜欢听人唱曲,还是?喜欢听人弹奏。公?子若不熟,我们对花阁每一位都做了牌子,等?下便给您送来。我们按曲收钱,酒水吃食另算,我们主厨每一月都有菜谱,等?下一并拿来。”
雅间到达,苏千轶跟随着入内,打量起四周。
屋子有屏风遮挡,一半是?摆放了椅子和屏风,瞧着就是?让人前?来弹奏唱曲的台。一半是?吃饭的圆桌椅。桌上撒着一些花瓣,中央摆着瓷瓶,瓷瓶里?只塞了一枝花。
屋中带有淡淡香气,半点不庸俗。
引路人很快出门,去给他们取牌子。
商景明带着苏千轶入座。春喜和尔东相当有眼力劲,一个泡杯斟茶,一个检查屋内所有陈设和香薰。
苏千轶看向屋内屏风。她不懂屏风,依旧能看得出面前?屏风该颇为昂贵,上面的山水字画,比她在家的那些卷轴好上不止一点两?点。
商景明拿起茶杯,并没有喝茶。
两?人默契安静许久。如此安静,并没有让他们当中任何一人感到拘束和不安不耐,反而至少让苏千轶有种舒适平和感。
一盏茶后,商景明问苏千轶:“你想听……”
问的同时,他已在内心想着。要是?千轶喜欢,往后东宫里?可以时常叫乐坊的人过来。东宫太?安静,千轶有时会无趣。
话还没完全说出口,门口恰有一人匆匆赶来。来人进门先敲门。
“进。”
来人得允许进门后,朝着屋内两?人巧笑着说:“听闻是?苏小姐到来。不知我们迎春公?子可有荣幸,为小姐弹上一曲?”
商景明听到这个名?字,重复:“迎春公?子?”他有记忆。
迎春是?京城花阁名?头最响的一位。想要见他的人被戏称可以从皇宫排到城门口。每日都有人愿意为他花上无数金银首饰,当每年游街时,看他花车的人次次都挤到好些出人命。
他能言善辩,颇有心计,不是?只凭讨好人能活到现在,居于花阁众人之上。
朝中锦衣卫有在花阁中轮班值守,谈起迎春都是?一句“不简单”。
来人应着:“是?。迎春公?子喜欢诗词歌赋,也喜欢笔墨字画。早听说苏小姐美?名?,没想今天恰巧有缘能够见到。当然,若是?小姐和这位点别人,那小的也只能如实回去禀告迎春公?子。好让公?子多学点才艺,往后能被小姐多看一眼。”
商景明将?茶杯放回桌上,发?出轻声响动。
他声音听不出喜怒:“这位迎春公?子有心了。”
虽听不出喜怒,但不说苏千轶,连春喜都听出太?子殿下不愉。
苏千轶侧目。太?子殿下耳廓的那点红早早褪到一干二净。如今他的神情阴晦,又好似回到他们初见时那一晚上。
她意外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丝在苏小侯爷苏漠身上感受到的“凶意”。又或者说,这属一种杀意。
有老夫人的话,苏千轶无论如何也要照拂迎春。她不可能让太?子对迎春动手。眼皮子底下最安全,还是?点迎春最妥当。
她惆怅不由盯上太?子头顶。
指不定哪天就能放羊了,还是?她主动放的羊。
苏千轶本不该带商景明来花阁。她今天见了自?家祖母,苏家老夫人,心中对她以前?做的事有了一些别的揣测。
现在既然带太?子殿下来了,见见迎春是?好事。
人和人见的次数越多,暴露的事越多。
她没摸清她和太?子的真正关系,对她和迎春之间的关系也不算肯定。
不知他们三人,谁先暴露给谁。
反正她现在,都不记得。
苏千轶重看向来人:“劳烦迎春公?子。我今天想随意听听曲,也想找人聊聊。”
第29章
来人欢天喜地回去通知迎春公子。
门关上, 商景明开?口:“尔东,你?去门口。春喜,你回去替你家小姐取药。”
春喜看向自家小姐。
苏千轶点了头。
春喜见状, 跟着尔东一起前往门口。
两人把门关上,互相对?视一眼。
尔东已见多了殿下近来与以往不同的?姿态,惊极反稳, 有点自暴自弃:不过是和心上人一起逛花阁,没什么大不了。律法没有规定太子不可来。
万一被陛下发现?,最多骂一顿。
春喜面上强作矜持:小?姐, 迎春公子知?道太子。太子可不知?道迎春公子。这样下去真?的?没有问题?再者, 她们?出?来这么久, 苏小?侯爷一向来喜欢派人跟着,随时?可能摸到花阁来。到时?真?的?也没问题吗?
以前明明会将所有人分很开?,让各人做各事。如今可怎么办?
两人内心想法多到如线团缠绕,最后挪开?视线。
尔东值守,春喜匆忙折返苏宅。
屋内,苏千轶不记得事,商景明敛去情绪, 将花阁说了清楚:“花阁建立之初, 本意只是建一个民间乐坊。后来为了折辱一位罪臣, 也为了以儆效尤,便将其七岁以下的?孩子送入花阁。众人发现?七岁以下的?孩子若是流放,即便有人庇佑看护, 一样难活, 不如入花阁。自此以后成了惯例。”
“迎春入花阁, 应该一样是七岁之前。”商景明这般说,“他们?算不得戴罪之身, 但困在花阁中,不可参与科举、不可从军。能做的?只是卖艺和行商。”
苏千轶心想,那该不止。
花阁是京城权贵热衷于过来喝茶听曲聊天?的?地方?,各种消息真?假往来多。这花阁的?消息归皇帝管辖尚好,要是帝王平日不怎么管,恐有别的?隐患。
迎春那样的?人,晚上宵禁都能和太子、苏小?侯爷一样出?行,又深得她以前信任,替她做了不少事情,手?段绝不一般。
落于尘埃,容易被人忽视。太子常年?居于东宫之中,碰见的?都是面上高风亮节之辈,不知?懂不懂底层的?人心复杂。
她想着想着,拿起茶杯遮住自己疑惑:那她自己怎么会……懂这些?明明她比太子年?纪更小?,养在老夫人身边,怎么算都只是个普通官家女。
她想干什么?为了找一个人成婚?于是选定太子?于是努力成为太子妃?
想不通,猜不透自己。
苏千轶喝了口茶水,放下茶杯后和商景明笑了笑:“罪臣也是臣子,学生、亲眷自然会到花阁里照看一下小?辈。这里来的?权贵一多,商贾和普通百姓跟着上门。”
花阁因此相当热闹。
商景明:“追捧未必是好事。文人墨客一上门,再写点诗词,旁人便觉得花阁算得上雅致。花阁每年?游街热闹,百姓跟着旁观如同参与庙会,让人觉得卖艺也没什么不好。对?高门大户而言是折辱,对?寻常人而言未必。天?下百姓大多穷尽一生,也无法过上在花阁的?奢华一日。”
花阁如此奢靡,换成米面可以养活多少百姓,可以救灾时?救下多少条命。他若非见证过苦难,又怎会看花阁不顺。
苏千轶细品着太子最后一句话。
天?下百姓大多穷尽一生,也无法过上在花阁的?奢华一日。
花阁里的?陈设,每一件都相当贵气?。瓷器漆器如寻常物件,随处可见。苏千轶手?里的?茶杯,摸着也不是寻常人能用得起的?瓷。
琴棋书画,每一样光学就要花大量的?钱大量的?时?辰。普通百姓连识字都做不到,又怎有机会学其它。
太子殿下并不喜欢花阁,不是因为看不起花阁,而是因为他心中挂着更多没有背景,没有钱财,有的?是一方?土地的?百姓。
居于高位者,难感同身受。他们?再怎么怜悯,转头依旧五谷不分。
要是太子的?话放在别处说,她会觉得太子虚伪。他享用着天?下除帝王之外最好的?一切,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标榜他自己,不做事毫无作用。
可太子殿下放在花阁里,仅对?着她这等无关权政的?人说,她能察觉到太子只是有感而发,随意吐露。这是他内心真?切的?念头。
意想不到。
苏千轶对?太子这般姿态,有些没想到。
除了翻墙一事,她每回见太子,都能对?其高看一眼。有这样的?太子,是天?下百姓未来的?福分。
她被自己念头逗笑,又换了个问:“花阁收来的?钱是到了谁那儿?朝廷?”
商景明对?这事很清楚:“首饰物件一类全入帝王内库,银钱三成维持花阁营收,余下交由专人,专供会审开?支。会审,有时?是三司会审,有时?会是九卿圆审。判哪些官员是什么罪。”
苏千轶听了个明白。
她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两人聊了这么片刻,门口传来脚步声。门口有尔东值守,来人没有敲门,隔着门在屋外请示:“在下迎春。”
尔东:“殿下,迎春到了。”
商景明:“让人进来。”
门敞开?。
屋外的?迎春借着门开?之便,抬头抬眼露出?全貌。
他身形修长,穿着宽松飘逸长袍,头发顺滑简约扎着,手?上抱着沉重?的?琴却半点无违和,望向屋内两人,面中带笑,不卑不亢。
他与苏千轶初见时?不一样,带上了一点慵懒,好似刚起床。
如此姿态,可以说是不修边幅,看得商景明皱眉,看得苏千轶不由再多看一眼。
迎春朝着两人行礼,恭敬说着:“见过苏小?姐,见过这位公子。在下迎春,今日能见两位,实在有幸。献丑先为两人弹上一曲。”
说罢,他迈步入内,几乎可以说是轻盈入座。
商景明微顿,这声音听着耳熟?
太子尚未想起这声音哪里耳熟,琴声淡淡响起。
苏千轶听到琴声回神,望向迎春的?眼神带上一丝钦佩。这光下的?迎春和晚上不见光的?时?候,不一样!再者是,他这人平日既要学琴棋书画,又要帮她做事,还要招待花阁客人。
真?的?很会安排时?辰。
伴着乐声,寻常人早已叩起桌面应和,又或者上了菜,拿着筷子击杯附和。然而苏千轶满脑子都是“迎春真?不简单”,又全然不懂乐器,只盯着看。
商景明在边上刚想手?指点两下桌面,余光见苏千轶视线完全落在迎春身上,当即收手?。
他沉默了两句曲词,缓缓侧头开?口和苏千轶说:“我?也学过琴。不过从不学这种软绵曲调。先生教的?不是高山流水就是破阵曲。”
迎春垂首,长发滑落两缕险些到琴弦上。他姿态不变,手?势稍作变化?,曲已从刚才靡靡小?调改成了高山流水。
苏千轶听不出?曲改了,当变了章节而已,好奇地问商景明:“您平时?弹是自娱自乐?还是说会弹给……父亲听?”
商景明带有深意多看了一眼前方?的?迎春:“我?多是自娱自乐,没有给他人弹奏的?兴趣。”
迎春不动声色,面上还是那点笑意,手?上姿势再变,让曲调直接高昂起来,变成了破阵曲。他几乎明晃晃在说:这两首曲谁不会?不弹而已。
商景明确信,这位迎春公子对?他意见很大。
按理来说他没有被认出?来。所以意见很大,是因苏千轶?
商景明略一思考:“说起来,阳关三叠不知?道你?记不记得,知?不知?道?当时?我?先生很是喜欢,特意教了我?。”至于学没学会,那是另一回事。
苏千轶哪能记得这些:“不记得,不知?道。”
迎春又将曲调改成阳关三叠。这一回,他眼眸视线不再落于琴上,而是对?上了商景明。如此一来,颇有挑衅之意。
商景明在这一刻,已开?始寻思着把所有知?道的?曲子都报一遍。左右累的?人不会是他。他挂起笑意,眼内生寒。
下一刻拿着菜谱归来的?引路人,一脸蒙逼诧异踏入房间,满是莫名听着“阳关三叠”,询问起两位客人:“两位要吃点什么?”
苏千轶对?两人的?挑衅坑害一无所知?。她一听要吃什么,差点从位置上站起来。
天?天?在家里吃得清淡,人都快和菜叶一样清淡。
现?在,她可以随便点。现?在,她身边连个春喜都不在。
她看着菜谱上的?字,掷地有声:“肉。”
菜谱上的?菜品名一个比一个雅,苏千轶看不明白。什么翡翠湖鸳鸯,听起来就素。她把菜谱交给商景明,直接与人说:“烧鸡、烤鸭、酱猪蹄。”
这些是她在路上听到过的?叫喊声,闻起来可香。她本以为自己短期内绝对?吃不到,没想今晚来花阁有意外之喜。
苏千轶郑重?:“再加个汤。这个可以是菜。这些有吧?没有就出?去采买。现?在还来得及。”
迎春当场弹错了一个音,惊愕看了一眼点菜的?苏千轶。苏千轶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么大口吃肉了?失忆一回,性格大变?
商景明拿着菜谱的?手?顿住,随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出?了声:“哈哈——”
苏千轶扭头看商景明:“殿——垫垫肚子。您有什么高见?”
商景明忍不住笑意,慢条斯理在几个果菜上点了点:“再加上两个。我?们?两个肯定吃不完。等下让春喜和尔东一起吃点。尔东喜欢吃菜,你?不能光给他吃肉。”
苏千轶当做这是在给她面子,配合应下:“嗯。”
商景明把菜谱还人,让人下去上菜。他这回再度看迎春,依旧是颇有深意。不过他是没了和人争的?意思。
迎春出?自花阁,只能待在花阁。
如此念头刚有,他就听苏千轶招呼人:“迎春一起吃吗?”
第30章
苏千轶心心念念全是接下去的菜色, 半点不打算继续赏乐。她招呼迎春:“一起吃点。”
这招呼一下,商景明不乐意?,迎春也没能高兴到哪里去。
迎春迎春, 是冬去春来,是清早光落下的那抹鹅黄清冷,是凉风中带来的一缕浅淡花香, 是万物?复苏,生灵雀跃。
他既不会有夏日?酷热难耐,又不会有冬日凛冽。他抬手投足自有气度, 哪怕遮着?脸也能在人群中被人多看两眼。
这样的他, 和烧鸡烤鸭酱猪蹄, 那是没半毛钱关系。不是说他真不吃,只是就好?似仙人是不该如厕的一样,他也不该拿着?鸡腿鸭腿猪蹄啃。
他不行,苏千轶也不该这样啊!
她苏千轶身?为未来太子妃,要维持身?姿,怎么能这样?
迎春笑容僵住,当场婉拒:“不好?打扰两位用餐。迎春只是想献曲之后, 能再和苏小姐多聊聊。苏小姐多说两句, 迎春便知足。”
让他陪吃, 不如让他当场走人。
苏千轶对比了一下迎春和她见过的其他几个人:“这怎么行?你太瘦了,该多吃点。”
苏小侯爷驰骋疆场,吃得一向多, 身?姿挺拔。
皇后是北方人, 太子生来长得高大。
崔大人虽是南方文人, 个子高挑,半点不输一些侍卫。
但迎春比起来, 飘飘欲仙,慵懒中显得身?影单薄了点。
苏千轶正色:“你要是不喜吃肉,等?下我们再加一条鱼?不浪费,吃不完打包拿去喂狗喂猫,总能解决。”
迎春有点后悔来给苏千轶献曲。他是想来看看苏千轶和太子到?来是有什么事,哪想眼见要被失忆的苏千轶坑害。
他再次拒绝:“不了,我们迎春花喝露水长大的。”
商景明听到?这拒绝,那点隐约的不高兴消散,再度笑出声:“哈哈哈哈——”他的愉快彻底建立在迎春公子的痛苦之上,半点不留情面。
迎春漫不经心将这笔账算下,再次波动?琴弦打断苏千轶的意?图:“小姐再听一首曲吧。”
这一回他没再按照太子给出的名录弹奏,弹起了一些浅显初级的乐曲:“这些曲子,我年幼时?常常练。最初刚学时?,手上一道?道?全是血痕。血痕结痂,痂破又出现新?的伤口。直到?磨出一层茧。”
现在从某种?方面来说,算是物?是人非。满怀记忆,徒留他记得。
迎春的曲调里带上淡淡哀愁。
迎春浑然不知道?,徒留记得的人远不止他一个。
商景明更是如此。
商景明学过一些,听出迎春曲调里的哀愁。他不知道?迎春和苏千轶熟得不能再熟悉,只知道?迎春这些陷在花阁里的人心里想什么。
这些人觉得学这些卖艺的活累苦,或许还有人觉得丢人。但他不会去做出任何事去帮这些人。稚子诚然无?辜,可当初的他们也享到?了哪怕年份不多,依旧算得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们能留下命,已是朝廷开恩。
人犯错要是祸不及家人,行事愈加无?顾忌,愈加大胆,做出的事只会愈加荒唐。
他心中思辨着?这些事,很快把心思放在苏千轶身?上。重来一世,他盼着?和千轶一天比一天熟络,一天又一天,比前世更亲近。
他现在能和人一起用饭,已在庆幸。思虑下的唇角几乎不想落下,只想勾着?笑着?。
苏千轶叫不动?迎春一起吃饭,作罢。她手上转着?杯子,希望春喜能晚点过来,好?让她可以多吃两口肉。御医说少大鱼大肉,可没说禁止。
她不知道?房间里另外两人思绪乱飞,淡淡忧愁和再得的喜悦都潜藏不住。
她听着?曲,时?不时?扫一眼入口,盼的只有她那些肉菜。
于是迎春忧愁归忧愁,但凡多注意?一点苏千轶,手上就弹错一下。商景明感悟归感悟,但凡多注意?一点两人,笑意?就加深一些。
当花阁中人把饭菜送上,浓烈的肉味冲走香薰味,苏千轶取了筷,眼盯着?菜差点看不过来。好?在花阁的人知道?不能让客人真上手肉,将肉一一切成?小块,酱猪蹄更是拆骨切块再把骨头塞回去。
再多风雅,抵不过烧鸡烤鸭酱猪蹄的美味。
苏千轶吃了一口烧鸡,眼眸发亮。再来一口酱猪蹄,简直想诚邀花阁的厨师到?苏宅去做饭。苏宅的饭菜太寡淡,她唯一的生活乐子,几乎就剩下糖青梅。
她唇上染上酱汁,懒得用手帕出来擦,伸舌头舔了舔。一口吃的,让她眼眸乐得弯弯。好?吃!相当好?吃!
她这会儿,连太子前些天早翻她墙的事情都能容忍了。他是翻墙了,可他带她吃肉哎!他是触犯宵禁了,可他带她吃肉哎!
要是太子这个习惯不改。不如下回让太子晚上给她送烤鸡烧鸭酱猪蹄?
那她必每晚不仅不在意?太子翻墙,还会对太子的到?来充满期盼。
苏千轶殷切示意?商景明:“多吃点,味道?很好?。”
商景明:“好?。”
值守的尔东被迫叫进?来坐下后,满脑子全是“荒谬”。他止不住偷瞄自家主子,发现自家主子乐在其中,于是翻倍“荒谬”。
这都什么和什么?哪有太子和未来太子妃,在花阁一起吃肉的。
花阁离苏宅稍有距离,春喜没能第一时?间赶回来,让苏千轶成?功吃到?八成?饱。
她脑袋还没好?透,又在吃药,不敢吃到?全饱,干脆停手和迎春搭话:“迎春公子想和我聊什么?”
太子在场,迎春和苏千轶聊不了太多事。他手上弹奏没有停下,语气不变:“聊什么都行。聊这些天苏小姐受伤后所思所想也可。聊苏小姐往后想做什么也行。若是苏小姐对迎春感兴趣,问迎春什么都可以。”
他千依百顺,姿态放在最低。
商景明在边上开口:“你今天外出。要是觉得累了,休息也行。不是非要聊几句。”他一样想知道?,但比起知情,更关心苏千轶身?体。
苏千轶手中的茶水已换了一种?。
花阁的茶水讲究,饭前饭中饭后是三种?茶。她抿了一口,觉得这话挺不好?说。
怎么说?自她失忆醒来后,每天操心的都是自己脚踏几条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上有一两天都会梦到?荒唐事。
她都怕她某天晚上遇到?大被同眠,一掀被子发现满床眼熟的人。
很害怕。
要说往后做什么,她不知道?。没有过去的记忆,无?法决定?往后。只能说短期内,她想理清楚她和这些男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想知道?以前的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是为了成?为太子妃而?做一堆的事,还是为了做一些事而?想要成?为太子妃。
当然不管怎么说,太子无?辜。
至于对迎春的兴趣和问题,有太子在,实在不好?问。下回有机会一个人来,才能多问问。
苏千轶用茶水冲淡口中腻味,斟酌着?自己说点什么话:“受伤后,对很多事朦朦胧胧是知道?的,又什么都想不起来。有时?候会觉得一些人一些事一些话很熟悉,好?像是经历过。”
话到?这里,她短促笑了一声。
“受伤后,当然也知道?了有哪些人对我上心。”家人关心,好?友贴心。就连这些个与她关系复杂的男人,都纷纷打破规矩过来探望。
比起金银财宝,人心更可贵。
苏千轶这般说:“当然,困扰的事也很多。总揣测着?自己和旁人的关系。就像家中弟弟在国子监到?现在都没来个消息。我还在想,我和他关系是如何。”
国子监又不是牢房,不可能完全没消息。
“今天见祖母之前,心中各种?不安。大家一口一个老夫人很讲规矩。我怕我什么都不记得,哪里做得不好?,容易惹怒了人。”
苏千轶笑着?解释:“说不上胆小甚微,确切该说是心如浮萍,不知跟脚落在何地?。”
刚开始发现自己家人友善,自己有钱,她安心不少。后来发现情感关系复杂,又相当不安。现下发现失忆前的自己这事也做,那事也碰,简直如人心被吊在空中。
她语气平和,说这些半点没有博人同情的意?思。当然,主要是很多心情崩溃、绝望、最后对自己的一切秉持着?“能活一日?算一日?”的念头,都不大好?说。
话如此说,商景明不由收了刚才的笑。
他眼内的怜惜溢出,恨不得替苏千轶受伤失忆的是他自己。他至今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就能够多来一次。为什么都给了他多来一次的机会,又做不到?事事顺如他意?。
商景明亲自拿起茶壶,替苏千轶斟茶。
他开口:“有我在,不要怕那些事。”他知道?苏千轶可以依靠苏家,可以依靠苏漠。哪怕他不在,她依旧能靠着?自己活下去,斗赢那些肮脏与血腥之事。
迎春一时?不慎,拨动?琴弦的手用力不对,被划拉出一条痕。琴弦发出刺耳嗡鸣,被他用手掌按下,戛然而?止。
他抬起眼,对着?面前这一幕笑起来,笑意?不入眼:“这位公子说得是。苏小姐,您身?边有很多人,不用怕任何事。”
迎春这般说:“珍重之人,哪怕要的是天上的星星,也有人会绞尽脑汁想尽办法,去为她摘取。”
至于珍重苏千轶的人,太子未必能排上号。
“那就看看,谁能摘到?天上的星星。”大门被一把推开,屋外苏漠穿着?一身?劲装赫然闯入。他在花阁见着?了商景明,冷笑一声,“敢到?这里来,真是胆子大了。”
苏千轶呆了呆。
一脸惊慌,头发有点凌乱的春喜从苏漠身?后探出身?子:“小,小姐。苏,苏小侯爷把我捎过来了。药现在喝下,热的。”
苏千轶:“……”她只是想让太子和迎春见面,让他们暴露一点什么,真没想让这么多人凑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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