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闻楹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孟云追寝殿, 发觉她也还没睡,正坐在凉亭中饮酒。
她悄无声息地落到地面上。
“谁?”孟云追回头,看清来人后, 她脸上的警觉化作乖巧笑意。
“姐姐怎么这会儿来了?”说着, 孟云追又将酒杯倒至八分满,“夜里?凉得很, 姐姐要不要也喝上一杯暖暖身子?”
闻楹看了看酒杯, 没有上前:“师姐要和谢端砚成婚了。”
孟云追动作一僵, 还不等她编织好回答的话语, 闻楹又问道:“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孟云追放下酒杯:“是。”
怪不得……闻楹想?到了白?日里?孟云追的欲言又止。
孟云追当然可以对此事闭口不谈, 自?己并没有什么理由责怪她。
闻楹面上的表情, 最终归于淡漠:“我知道了, 你好生歇息, 身上的伤又还没好, 不要喝太多酒。”
说罢,她便转身要离去。
孟云追一慌, 放下酒杯追了上去:“反正她都?不顾姐姐, 要和那姓谢的道貌岸然之辈成婚了,这样负心冷情的人, 姐姐还在乎她做什么?”
她眼中泪光盈盈:“姐姐何必去管她的事, 你和我……好好地在魔界不就行了吗?”
闻楹回头看着她,摇了摇头:“若师姐是心甘情愿与谢端砚成婚, 我自?然无话可说, 只是——”
闻楹话音一僵,只觉得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
她应该说什么——说自?己凭借直觉, 觉得师姐不可能与谢端砚成婚?
可万一是真的呢……在这个既定的世界,一切偏离剧情线的事情, 最终不都?是会回归主线?
这样的事,自?己经历得还少吗?
闻楹闭了闭眼,最终只是淡淡道:“只是你说的道理,我又何尝不明白?,可人不是为?了道理而活。”
那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闻楹想?,大抵是为?了她胸腔之中,还跳动着的那一颗心。
就像在神境之时,师姐明明中了蛊,深深厌恶她才对,可她还是和从前一样,选择用传送符护自?己安危,留下来一个人与堕龙对抗。
不也是因为?,她心中还有自?己?
闻楹记得,那时候她以为?师姐遭遇不幸,在磅礴大雨中发誓不要再软弱怯退。
眼下,便是实现这句誓言的时候.
翌日,闻楹唤来了二百五殿下,将自?己走后魔界的许多事,交代?给了他?。
二百五在一旁搓着手,好几次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硬生生忍回去了。
闻楹:“我已经打定主意要去仙界一趟,舅舅不必劝我。”
“属下没……没有想?要劝尊上。”二百五看着她的脸色,最终鼓起勇气,“属下只是想?说,若尊上当真要去仙界,能不能将我也带上?”
闻楹一愣。
旋即,她摇头:“我已经有朱雀和白?蛇,自?己也能自?保,舅舅不必太担心。”
“属下修为?不高,哪里?保护得了尊上。”像是生怕错过这次机会,二百五终于将心里?话道出,“我只是从前听?皓月公主说,凡间美得很,想?要去……去看一看。”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更低了。
似是有些?难为?情。
魔族的人,若不是遇上从前仙魔大战那样的场面,这一生都?没有机会离开魔界。
闻楹没有料到,原来他?们中也会有人憧憬着外面的世界。
在说完这番话后,二百五一改往日畏缩的作态,抱着莫大的期冀,用热忱的眼神看向闻楹。
对着这样的眼神,闻楹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她只能点了点头.
清徽宗的山脚下。
离宗门弟子谢端砚与殷家外孙女戚敛的成婚,只剩最后三日。
小镇上各路车马和人流络绎不绝,除了前来凑热闹的凡人外,更多的是各大门派的修士。
这些?修士们大多不会在山脚歇息,而是直接由清徽宗的人接应,进入仙山的结界之中。
是以无人注意到,在临街的客栈,二层楼上支起的轩窗后,有一道纤细身影,正默默注视着街道上人来人往。
正是人人喊打的魔族妖女闻楹。
此时,闻楹也无心打量这些?修士里?有哪些?是熟人,只是仰起头,看向远处隐在云雾中的仙山——
数十年未见,清徽宗似乎还是从前的样子。
只是终究也什么不一样。
譬如行走在街道间,身着宗门道服的弟子,也变成了年轻的陌生面孔。
闻楹正愣愣出神,腕间忽然冰凉滑过,袖中的白?蛇蠢蠢欲动,似乎打算要出来。
她不禁莞尔,出声止住它的动作:“眼下人多眼杂,你不便出现。”
白?蛇乖乖地停下了动作,蛇尾却轻轻靠拢她的手臂拍打着,隐约透露出某种焦躁不安。
闻楹只当它是这两日不便现蟒身,闷得不习惯,便低声安慰道:“你先忍一忍,等我们离开这里?后,我就带你去凡间逛一逛可好?”
许是她这句话起了作用,白?蛇听?话地蜷缩回她的腕间。
这时,房门被敲响了:“是我。”
听?到是二百五舅舅的声音,闻楹让他?进来了。
原以为?他?是有什么事情要说,却见他?一脸的喜气洋洋,左手提着一壶酒,右手提着半只烧鸡。
“听?说这烧鸡是镇上的一绝,属下排了好久才抢到半只。”二百五道,“尊上……大侄女儿你快尝尝。”
闻楹并没有什么胃口。
然而不等她推辞,二百五已将最大最肥的那一只鸡腿扯下来,用包烧鸡的牛皮纸包着递过来。
盛情难却的闻楹接过鸡腿,见他?的脸上红扑扑的,醉眼惺忪的样子:“想?必舅舅方才又去酒馆了?”
“这……”二百五难为?情道,“难得来人间一趟,臣就是想?多尝尝……您别说,这些?凡人明明弱得就跟蚂蚁一样,臣手指头随便一碰就能叫他?们死一大片,怎么酿的酒就这么好喝,什么味道的都?有,还有那些?吃食,烧鸡炙鹅烤鸭荷花酥茯苓饼……”
说到吃食,他?喉咙咽了咽。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身为?魔族,这样夸赞受仙族庇护的凡人,实在是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收了声,故作端正地清了清嗓子:
“不过这凡间也没多好,亏得这还是在清徽宗山脚下,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属下方才在回来时,就叫一个疯婆子给缠住了,非得扯着路过的人,哭着闹着要找叫什么莲莲的女儿……”
说着,他?指向窗外:“您瞧,她又闹到这条街上来了。”
闻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果真有一位头发花白?,穿着粗麻衣裳的老婆婆,正拉扯着路过的人,哭哭啼啼地说些?什么。
乍一眼看去,他?口中的那位疯婆子有些?眼熟。
“花婆婆?”闻楹讶然出声。
二百五:“大侄女儿认识她?”
闻楹:“算是有过几面之缘。”
这位花婆婆,从前在清徽宗里?,靠帮宗门弟子打扫寝屋和清洗道袍赚几个铜钱,彼时闻楹身为?掌门之女,难免与她打过几回照面。
只是好端端的,她怎么就疯了?
闻楹正犹豫着,思索是否要让二百五去给她一些?度日的银钱。
却见被她拉扯住的一位女修,许是见她可怜,便掏出乾坤袋,取出一些?铜板来递到她手中,谁知被花婆婆重重掷到地上,面含怒色地斥了回去。
闻楹隐约听?见,她尖锐的嗓音断断续续:“……当谁稀罕……找的是我女儿……”
袖中白?蛇又在蠢蠢欲动。
闻楹只得关?上窗,没有再看下去,更不会打算去帮什么忙。
毕竟以她如今的身份,在仙界再小心行事也不为?过,又怎敢再随便出头?.
日落时分,闻楹拿着偷来的请柬,准备进入清徽宗。
临走前,她叮嘱二百五:“我这一去,至少也要等大婚之日后才能回来,舅舅且安心在山脚下等我,倘或出了什么意外,即刻撤回魔界。”
“尊上何不带着属下一起……”
“不可。”闻楹郑重其事地摇头道,“我前脚盗走乾坤花,仙族紧接着便要举办谢端砚和师姐的婚事,其中兴许有诈。”
若是带上二百五,只会更容易引起注意。
况且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以他?的修为?,只怕非但?帮不了什么忙,反而更添累赘。
二百五自?是不知,闻楹这一番利弊权衡后,他?成了可能会拖后腿的那一个。
他?只是不无感动地抹了抹眼角:“那尊上一定要当心,属下就在这山脚下等着您安然无恙地回来。”
闻楹嗯了声,她换上一身不惹眼的雪色道袍,在日落前进入清徽宗。
进山,出示请柬,前往宾客歇息的寝庐……一路上迎客的弟子照顾得殷勤周到,对闻楹的身份没有丝毫怀疑。
寝房里?点着熏香,有备好的茶水和点心,窗外仙岛对面的斜阳余辉一如当年,金光在海面脉脉铺展开。
闻楹坐在窗边,默默吃着点心看风景。
直到海天交际处,那一抹浓重的红霞与绸缎般深蓝的夜空融为?一体,满月清辉洒开银光。
夜深人静。
闻楹这才拍掉衣裙上的点心屑,她站起了身,趁着夜色静悄悄地出了门。
袖中白?蛇似感受到少女的心绪不宁,蛇信嘶嘶舔了舔的手背处。
“我无事。”闻楹低声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好不好?”
一个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人。
然而——
等闻楹来到从前戚敛住的那间竹屋外,才发现要见上师姐一面,并非自?己想?象的那么顺利。
竹林依旧,屋前温泉水声潺潺,屋檐下亮着一盏孤灯,影影绰绰的灯光将四?下绿意洇开。
这份静谧,叫闻楹意识到,师姐早已不会住在此处。
也对,戚敛既然要以殷家外孙女的身份成婚,那身为?新娘子的她,此刻应该在殷家才对?
她真是笨得可以,怎么连这般重要的事都?给搞忘了。
闻楹说不清自?己心中是在惋惜,抑或松了口气。
她想?要见师姐一面。
却又不知见到她之后,该说些?什么,又该如何面对她漠然而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
闻楹没有进去,只是在竹屋前木板搭成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偶有夜风穿林而过,带来一两声蛩音。
她看着草尖上的水汽,一点点凝结成露珠,想?到曾经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自?己睡着觉,师姐一言不发,用木头给她雕刻木偶人。
那时她躺在师姐床上,冷竹香幽幽包裹着她,匕首尖在木头上旋刻着,发出簌簌声响,木屑静悄悄落到桌上。
闻楹闭上眼,仿佛一切都?还在昨天。
这时,她袖中的白?蛇陡然绷紧蛇身,发出某种警告般的嘶嘶声响。
闻楹睁开眼,察觉到有人在靠近。
女子从竹林中走了出来。
她身穿不起眼的素白?裙袍,头戴帷帽,看不清容貌,可开口之际,声音却有几分耳熟:“闻道友?”
第 102 章
三?日后, 谢端砚与戚敛的大婚之日正式到来。
熙熙攘攘的修真?界宾客,皆汇聚于清徽宗正殿的里里外外。
梁柱四壁挂满红绸,窗棂和雕花门上贴的囍字, 衬得?往来宾客红光满面?, 在?唢呐声里谈笑风生——
“自从闻掌门?仙逝后,清徽宗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可不?是嘛, 谢贤侄和?戚小友同为他老人家?的弟子?, 如今又结为道侣, 也算得?上是一桩佳事。”
“但愿日后他二?人, 能够携手将?清徽宗匡扶起来才好。”
……
闻楹混迹在?这些宾客之中, 尽管她竭力装作若无其事, 动作却不?由变得?迟缓僵硬。
每一位宾客脸上的喜色, 正?殿竖起的龙凤红烛, 欢快的唢呐声……无一不?在?提醒着她一件事——
师姐她……该不?会真?的要和?谢端砚成婚了?
这时, 不?知是谁欢天喜地喊了一声:“新娘的喜轿来了!”
木然在?原地的闻楹来不?及作何反应,周边的人群已应声而动, 快步朝喜轿的方向迎去?。
大?抵都想要瞧瞧新娘子?是何等风采, 难免有几分?着急,闻楹时而叫人撞着肩膀, 或是调皮的小孩儿推搡着后背。
闻楹如同提线木偶被?夹在?人群之中, 被?动踉跄前行了好几步。
先前还急切想要见到戚敛的她,却在?这一刻变得?迟疑起来。
可惜此时闻楹就算是想退也来不?及, 只见一道虹光, 自天边而来,转眼间?便已落至正?殿外的白玉道场上空。
一时间?, 仙鹤齐舞,祥云叆叇, 笙箫鼓瑟奏出靡靡之音。
身为新郎官的谢端砚也从木轮椅上站起来,脸上挂着温和?期冀的笑意,撑着拐杖缓缓上前三?两步,准备迎接新娘子?。
闻楹看着谢端砚的背影,眼底化出冷凝。
喜轿终于落到道场中央,谢端砚对着轿厢伸手。
大?红轿毡后,伸出一只纤细白嫩的手,落到他的掌心。
也就是在?这一刻,纵然不?曾看清新娘子?的脸,闻楹亦无比笃定地意识到——她果然不?是师姐。
然而,等闻楹发现真?相时,一切都似乎已经太迟了。
谢端砚握住新娘子?的手,将?她从喜轿中迎出来,在?转身那一刻,他却敛起脸上的笑意,化作毫不?遮掩的肃杀气息。
仿若有所?知觉般,闻楹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可谢端砚那双写满杀气的眼,正?是朝她看过来的。
与此同时,在?他大?红喜袍的袖中,一张明黄符纸像长了眼睛般,朝着闻楹疾奔而来。
“诸位。”谢端砚高声道,“闻楹就在?那里!”
四周的宾客应声而动——
“魔女闻楹果然在?此!”
“速速擒住闻楹,这回切不?可再让她逃了。”
“魔族妖女哪里逃?还不?快束手就擒!”
以闻楹为中心,四周的修士齐攻而上。
闻楹神色一变,她自知无路可逃,索性释放出魔气,化作一圈黑雾,将?他们刺来的伤害足足抵挡了大?半。
朱雀绛繎也在?此时应声而出,喷出熊熊火焰,试图击退众人。
可惜今日这场婚宴,本就是为她设下的鸿门?宴,在?场修士皆是道行深不?可测之辈,就算闻楹耗尽魔气与其相对抗,最?终还是寡不?敌众,转眼便已了下风。
数百名修士之中,有人趁她不?备,从后方抛出了捆仙绳。
此物虽名为捆仙绳,但对于妖魔而言,照样派得?上用场。
闻楹被?重重一击,匍匐倒地。
捆仙绳顺势死死缠住了她,闻楹再无力挣扎,她带着一身的伤,被?降服时的姿态甚是狼狈。
落地之际,她的双眼仍是直直看向谢端砚的方向,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恨。
她这般模样,落入旁人眼中,自然是一种挑衅。
下一刻,便有冰冷的剑柄抵到闻楹颈间?,伴随着持剑之人的冷声呵斥:“闻楹,你恶贯满盈,作恶多端,如今还敢有何不?服?”
闻楹冷冷一笑。
她看向那名男子?,仰着头浑然不?惧道:“阁下既然这般嫉恶如仇,不?若解开这捆仙绳,你我大?大?方方地比试一场,叫大?家?看看你这义勇双全之人的本事,如何?”
“你……”
那男修叫她这话一激,顿时面?上一阵红白。
他要真?是什么得?道之人,哪里还会刚才在?众人围攻时,连插手的机会都没有。
眼下这番义正?言辞,不?过是为了在?众人面?前露露脸,将?来行走修真?界,也好有自吹自擂的本钱。
不?等男修答话,又一道沉稳老练的女声响起:“劳烦这位道友将?剑松开,她眼下还伤不?得?。”
见说话之人是德高望重的问仙派文惠师太,男修顺坡下驴地收起了剑。
末了,还不?忘对着闻楹冷哼一声。
闻楹自是懒得?理会这号人,只是环视四周,最?后恨恨看向谢端砚:“谢师兄果然好计谋,不?愧是爹爹的好徒弟。”
“住口!”听她提起闻清风,谢端砚面?色顿时为之一变,“闻楹,你亲手杀死了师尊,又有什么资格提起他?”
听到他提起这不?堪往事,闻楹眼底微微一沉。
很快,她面?上却又恢复了故作无所?谓的笑意:“好啊,师兄不?让我提他,那我们就说一说别的好了……比如谢家?那一百多口人命。”
谢端砚瞳中一颤。
不?等他斥断闻楹的话,她便已开口道:“师兄莫不?是以为,你当初杀死谢家?数百口人,栽赃到我头上这件事,便当真?做得?天衣无缝?”
此话一出,众人皆哗然,小声议论起来:
“这魔女该不?会得?了失心疯,想要将?脏水泼到谢道友头上吧?”
“看她语气这般笃定,倒也不?像是假的……”
此时,谢端砚已经坐回轮椅上,他掩在?袖中搭在?椅把上的手不?由得?紧了紧,说出的话却不?急不?慢:
“尔等身为魔族,莫非以为你妖言惑众,便会有人相信不?成?莫说谢家?皆是我的族人,便是不?相干之人,我又为何要伤他们半分?。”
说着,他示意众人道:“诸位,依在?下之见,这魔女理应即刻押入冰牢,以免再生事端。”
闻言,这些修士大?多是附和?着点头。
就在?要被?押走前,闻楹又高声道:“谢师兄口口声声说我是妖言惑众,若我拿得?出证据来,你又当如何?”
谢端砚面?上一青,他想要装作没听见,任人将?她押下去?,可众修士中却有人站了出来:“且慢——”
说话之人,正?是方才的文惠师太。
她看向谢端砚:“既然她说自己有证据,谢小友何不?容许她拿出来,叫大?家?看个清楚明白?”
谢端砚脸色微微一沉,说出口的话却依旧冠冕堂皇:
“师太有所?不?知,这妖女诡计多端,谢家?满门?本就是她杀的,她哪里拿得?出什么证据来,只怕想要趁机逃跑才是真?的。”
“谢师兄这是说的哪里话?”闻楹慢悠悠道,“有各大?门?派这么多高手在?,我若还逃得?掉,你莫非是瞧不?起他们的本事?”
“你……”谢端砚大?约没有料到,闻楹竟见招拆招,一时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闻楹又道:“况且师兄找这借口未免也太过敷衍,证物就在?我的左袖之中,就算不?用解开捆仙绳,也可以随意令一位女修过来取便是了。”
见谢端砚沉容不?语,闻楹挑衅般问道:“怎么,师兄莫非是不?敢?”
谢端砚定了定神,正?要驳斥她的话,文惠师太却开口:“既然如此,便由老身来还谢少侠一个清白好了。”
说着,她已一脸正?义凛然地上前,一手持剑,另一手探入闻楹袖中。
似忽地摸到了什么,文惠师太眉头蓦地一皱,将?其拿了出来。
众修士不?由得?屏住呼吸,看向谢端砚的眼神更是惊疑不?定。
然而,当此物当真?出现在?所?有人眼前时,许多人不?约而同地轻轻“咦”了一声。
闻楹口中的证物,竟只是一盏酒杯而已。
而这天青色的酒杯,正?好和?婚宴席上的杯盏成色相同,显然是同一套。
想来此物,应是闻楹不?知何时悄悄藏入袖中的。
有人蓦地反应过来了:“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妖女,竟敢这般戏弄我等。”
闻楹嗤一声笑出来,不?以为然道:“诸位以这桩婚事为诱饵,引我上钩,眼下我不?过是礼尚往来,逗一逗你们而已,又何必动怒?”
她微微眯眼,又看向谢端砚:“只不?过谢师兄方才这般紧张做什么?你自己都说了谢家?满门?是我杀的,怎么又像是等着我拿出证据来,然后立刻要同大?家?翻脸的样子??”
谢端砚脸色白了又白,只故作镇定地干巴巴道:“你果真?入了魔道,行事愈发强词夺理,只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又岂是你能逃得?过的。”
说罢,谢端砚不?再多言,只是用眼神示意闻楹身旁的弟子?,即刻将?她押入天牢。
被?强行带离前,闻楹对着他唇瓣动了动,像是说了两个字。
谢端砚双瞳刹那凝住,煞气在?他眼底蔓延滋生.
冰牢这种地方,就是一回生二?回熟。
头一次被?关进来的时候,闻楹还会伤心地掉眼泪,眼下她却只是泰然自若地往冰床上一躺,准备闭目眼神。
然而,她袖中的某物,似乎不?这样觉得?。
在?她的衣袖之下,白蛇缓缓起伏着探出头来,用蛇信舔舐少女的伤口。
它的动作轻柔而又缓慢,像是生怕弄疼闻楹半分?。
“没关系的。”闻楹唇角勾了勾,“反正?以我现在?的修为,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蛇信的□□停了停,又像是没有听懂般继续下去?。
闻楹:“真?的,我没有骗——嘶……”
闻楹浑身一激灵,她惊诧地瞪大?眼,一瞬间?就连昏昏欲睡的颓靡都消散得?一干二?净。
闻楹不?敢相信,往日乖巧的白蛇,竟会在?这时候咬了她一口。
虽说不?曾咬出血来,可指尖残留的痛意甚是清晰,提醒着闻楹这绝非她的错觉。
在?赌气般咬过闻楹一口后,白蛇嘶嘶吐着信子?,沿着她的手臂爬到少女颈间?。
冰牢里仅有一丝幽暗的天光,照出它雪白的鳞片,以及红曜石般的双眼。
闻楹是头一回,如此明确地感受到,一条蛇在?生气。
但它气归气,却还是探出蛇信,在?闻楹的脸庞的伤口上掠过。
在?蛇信舔舐过后,闻楹感觉自己的伤口正?在?愈合。
她抿了抿唇,意识到它在?为何而生气:“是我的错,只不?过白日里不?让你现身,是有缘由……他来了!”
三更
轮椅的声音, 从冰牢的另一头骨碌碌传来。
闻楹听到巡视冰牢的弟子,正在同谢端砚打招呼:“谢师兄。”
“嗯。”谢端砚道,“她眼下关在何处?”
这个她指的是谁, 自然不言而喻。
“禀谢师兄, 闻楹那妖女,眼下正关在左手最后?一间冰牢里?。”
“嗯。”谢端砚道, “将冰牢的钥匙给我。”
“可是……”掌管钥匙的弟子迟疑道, “谢师兄, 不是说将这妖女关起来, 要?以她为诱饵, 引出魔尊八十六的吗?您现在见她, 可有肖长老的手谕?”
……
这头谢端砚正在与两名弟子周旋, 闻楹也没好到哪儿去。
在听到谢端砚要?来的时候, 她便忙让白蛇回到袖中去, 以免出了?什么差错。
然而往日听话的白蛇,眼下却像是吃错药一般, 非但没有乖乖听话, 而是转过蛇首,红瞳看?向谢端砚即将到来的冰牢外。
闻楹感受到, 它身上的每一片蛇鳞都在绷紧, 像是即将要?做什么。
“不行?。”若不是身上还有捆仙绳绑着?,闻楹真恨不得?一把把它抓起来塞回袖子里?去, “你先?回袖子里?, 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可怜的意味:“算我求你的了?……”
白蛇偏过头, 红瞳定定看?着?少女。
最后?,它还是选择了?听话妥协。
蛇鳞摩挲过闻楹的肌肤间, 最终安安静静地蜷入她的袖中。
闻楹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时,谢端砚已经打?晕两名弟子,径直朝闻楹的方?向而来。
清徽宗向来门?规严谨,尤其是在出了?闻楹这等有辱门?风的魔女后?,对弟子更是约束得?紧。
是以偌大的冰牢,只关押着?闻楹一人,即便看?守她的弟子被?打?晕,也无人察觉。
听到谢端砚推着?轮椅逐渐靠近,闻楹一颗心逐渐提到嗓子眼儿。
她闭上双眼,竭力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等待着?谢端砚出现在冰牢前。
轮椅声忽然停了?下来,隔着?一道牢门?,谢端砚的声音响起:“不必再?装了?,我知道你没有睡着?。”
闻楹睁开眼,她不以为然地笑道:“谢师兄果然明察秋毫,凡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对于她这一番讥诮言语,谢端砚以冷漠应之。
他看?着?闻楹,眼底显而易见的阴翳:“你是如何认出本座的?”
闻楹倒是没有想到,谢端砚……哦不,准确来说是闻清风,竟然连装都不装,直接暴露了?他隐藏许久的身份。
也是。
反正在道场被?押走之前,闻楹唇间无声吐露的爹爹两个字,便清楚无误地告诉他,自己已猜出他的真实身份。
闻楹轻声笑了?,看?向他的目光一片幽然冷意:“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闻掌门?,这个道理还是从前你告诉我的。”
她接着?缓缓道:“其实一开始时,我从未这样想过,可是你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从在不忘山剑会,指出她害死闻清风开始,再?到杀害谢家数百口人,谢端砚就?像是换了?个人般,恨不得?时时刻刻将她置于死地。
彼时闻楹怎么也想不明白,直到后?来在苍山书院修行?那些日子,她无意中看?到,典籍上记载的夺舍之术——
以自己的元神,占据他人身体而活下去。
这等倒行?逆施的阴损法术,在修真界向来为正道所不齿,施展此术之人,便是被?天诛地灭也不为过。
“闻掌门?不妨猜猜?”闻楹问道,“苍山书院的藏书阁中浩如烟海,我为何偏就?这般巧,看?到了?这本书?”
闻清风顶着?谢端砚的面容,冷冷哼了?声:“不过是瞎猫撞见死耗子,又有什么好说的。”
闻楹蓦地笑了?:“因为这本古籍的编纂者,正是闻掌门?你自己啊。”
所以,当在一众书目中,看?到被?自己失手杀死之人的名字,闻楹也不知她怀揣着?怎样的心情,打?开了?那本书,并?在其中找到了?答案。
一切豁然而解。
一旦这个念头生出,闻楹便迅速地将所有细节串联起来——
自己不过是随手回击,闻清风身为大能,竟轻而易举地死掉。
谢师兄的性情剧变,以及那天早上,他的不见踪影……
怀揣着?所有疑问,在从神境仓促逃回魔界之后?的大半个月里?,这些怀疑逐渐在闻楹心中发酵成形。
所以,在听到戚敛和谢端砚婚事的消息之后?,即便猜到这可能是陷阱,闻楹依旧义无反顾地前来。
不单单是因为想要?见师姐一面,更是想要?弄清事实的真相?。
真正让闻楹确定了?这个猜测的,是前天夜里?,她偷偷溜进长生殿,对着?闻清风的魂灯,施展出缝魂术。
每一位弟子拜入宗门?后?,皆会在魂灯中滴入一滴血,有其留下的气息在,魂蝶轻而易举地召出了?一缕残魂。
出现的残魂,不是闻清风,而是……
思?及至此,闻楹眼眶酸胀,她如同一头发狂的小兽,红着?眼恶狠狠地盯着?闻清风:“是你,是你夺舍谢师兄,害死了?他,并?提前将你和他的魂灯换了?位置,是不是?”
“不愧是本座的女儿,倒也有几分聪明。”
闻清风淡淡说着?,他似是丝毫没有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而是抬起手,缓缓活动着?手腕。
闻楹警觉地看?着?他。
“放心。”闻清风道,“你我父女一场,本座也曾真心实意将你当做我的女儿,悉心抚养十六年,又怎会当真想过要?你的性命?只是你这条命,用你体内的魔骨来换罢。”
说着?,他手向前一探,一道黑雾般的魔气,劈开了?冰牢的牢门?。
闻楹眼底一颤:“你……”
话音刚出,便意识到自己的多此一举。
闻清风做出种种不可思?议的残虐之举,他这样的人选择修行?魔道,不是再?正常不过?
闻清风推着?轮椅进入牢中:“哦,对了?。本座不杀你,戚敛却是非死不可的,告诉本座,她在哪里??”
闻楹一愣。
她原以为修真界会有师姐的消息,可是看?样子闻清风也在找她,却没能找到。
见她露出诧异的神色,闻清风阴恻恻道:“别装模作样地告诉本座你不知道,你若不知戚敛干的那些好事,又何必要?去盗乾坤花?”
这跟乾坤花又有什么关系?
闻楹一头雾水,闻清风又不无讥诮开口:“总不能说,她当真受到弑龙的天罚,变成……”
“我可以告诉你她在哪儿?”
闻楹没来得?及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只趁机问道,“不过在此之前,还请闻掌门?回答我一个问题。”
“说——”闻清风似是已经没有什么耐心。
“你夺了?谢师兄的身体,为何还要?去谢家,灭了?他的族人?他们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凡人而已,根本威胁不到你什么。”
“谢家……”闻清风半眯着?眼回忆起来,“要?怪就?只能怪,你非得?逃到谢家去,本座为了?捉拿你,去谢家小坐片刻也是理所当然。”
“没想到……本座不过是喝了?一盏茶,那谢家的族长便非得?说什么从前我是不喜喝茶的。这样的话语,本座焉知不是试探?又岂能留得?住他们?”
闻楹想到过很多种谢家被?灭门?的缘由。
或许是闻清风为了?夺什么至宝,又或许是他的真实身份被?发现……
没想到,仅仅是一杯茶而已。
因为他的多疑,便要?数百人付出生命的代价。
花季少女,稚气的孩童,垂垂老矣的耄耋老人……
闻楹眼瞳逐渐湿润,闻清风却只是不耐烦地开口:“好了?,该说的本座都说了?,该你告诉本座,戚敛她究竟藏在何处?”
话音刚落,在他身后?背光的冰牢暗处,响起了?脚步声。
不等闻清风回转过身,来人却已开口:“闻掌门?这一番苦心孤诣的谋划,真是叫老身大开眼界。”
说话之人并?非戚敛,却是问仙派的文惠师太。
除了?她之外,数间冰牢的角落里?陆续有人走了?出来。
苍山书院院长郑长宗,殷家殷芙蕖,以及清徽宗的长老肖无寄……
与旁人的沉着?相?比,肖无寄是最为失态的那一个,她不复往日清冷,讶然出声道:“师兄,你怎么可以——”
“本座做了?便做了?,又有何不可。”闻清风冷冷打?断她的话,环视着?四周之人。
不等他们开口说什么,他便已冷笑着?看?向闻楹:“能想得?出这样的法子来,真不愧是本座的好女儿。”
“闻掌门?,你若知悔改,即刻束手就?擒便是。”文惠师太长长叹息一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苦海?”闻清风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般,他狂笑不止,双眼通红道,“本座只后?悔,从前为何要?耗费那诸多力气修行?,为何没有早早入这魔道。”
“你——”郑长宗难以置信道,“没想到你竟是这般冥顽不灵。”
“住口。”闻清风道,“你们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本座,当年仙魔大战,本座全力应战,在炆鹿之战中身负重伤,根基受损再?难以修行?。
可你们呢,要?么偏安一隅不理世事,要?么背地里?指责本座行?事太过偏颇,无论仙道盟主还是清徽宗掌门?,都从不曾有人考虑本尊,全凭我自己争取……”
说到最后?,闻清风一双通红的眼死死盯向肖无寄:“就?连你,也情愿选择嫁给凌慕歌,而非本座不是吗?”
“不……”
肖无寄摇了?摇头,她似乎有许多话想要?说,却蓦地想到什么,定定看?向闻清风:“那凌师兄,他这么多年杳无音信……”
“自然是在他离开宗门?那一日,已死在本座手中。”
闻清风坦然承认,极为愉悦的神情,“直到临死之前,他都不敢相?信,杀死他的人,会是他最相?信的师弟。”
“你……”肖无寄眼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化作深深的鄙夷,“凌师兄从前待你亲如手足,你竟然……”
似是不屑于再?与此人多言半句,她抬起手,凝聚成一团冰白的灵力,径直朝闻清风袭去。
意料之外,闻清风并?未闪躲,硬生生抗下这一击。
肖无寄神色惊疑不定。
只见闻清风慢悠悠抹去唇畔的血迹:“果然,一提到凌慕歌,本座在你眼中便什么都不是,这般看?来,当年我想要?继承掌门?之位,与你结为道侣,真是蠢不可言。既然如此,本座也不必同你们任何一个人客气,哈,哈哈哈哈……”
他这笑声,像是从阴间地府传来般,带着?渗人的凄厉寒意。
“诸位,此人作恶多端,若留他性命,只会再?生事端。”文惠师太道,“不如你我即刻联手,将他斩除于此。”
然而,剩下的人刚齐声应和,闻清风却鄙夷开口:“就?凭你们……诸位莫非以为,我费尽心思?,将你们所有人引到清徽宗来,便只是为了?这一桩假得?不能再?假的婚事?”
不知为何,闻楹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这时,闻清风回过头来:“为父的好女儿,今日我便再?教你一招,什么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说罢,不等闻楹作何反应,只见眼前一道刺眼的亮光,几乎要?将一切吞没。
砰——
闻楹听到闻清风的位置传来一声巨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眼前一道白光,是白蟒出现挡在她身前。
直到耳鸣的声音逐渐消弭,闻楹悄然动了?动:“没关系,我没有受伤,你先?回来。”
白蟒看?着?她,这才慢吞吞地变回蛇形,缩入她的袖中。
闻楹这才看?清,方?才闻清风所在的位置,已经被?炸得?一片虚无,不见他的踪影。
随之有脚步声从冰牢的入口处而来,伴随着?女子惊慌失措的声音:“师太,不好了?,外面……”
仿若有所感应,闻楹抬起头,借着?高处那一道亮隙,看?向冰牢外。
窗外,本该是湛蓝的天空,竟在此时暗如黑夜降临,苍穹之下的空中,闪烁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扭曲符篆,在清徽宗上空形成一道结界。
风雨欲来。
过往
这样诡异庞然的阵法, 绝非一日?便可以形成。
闻楹犹在诧异之中,却听得脚步声响起,是文惠师太她们正要离去。
闻楹忙出声:“各位先等等……”
她身上的捆仙绳还没有解开呢。
文惠师太却不为所动:“闻姑娘, 从前对你诸多误会, 是老身识人不清,我?先在此道歉, 可你终究是魔族之人, 又盗走了乾坤花, 依老身之见?……”
看她的样子, 是不打?算放自己出去了。
闻楹正暗自着急, 一旁郑院长却开口:“罢了, 都?到了这种时候, 谅她也难以兴风作浪, 暂且还她自由罢。”
“是啊。”殷芙蕖也道, “终究是我?等被奸人蒙蔽,有错在先, 理应向闻姑娘赔一声不是……”
肖无寄亦略微颔首, 敛起脸上的沉色:“我?去寻那位施出捆仙绳的道友来,劳烦他解开。”
临走前, 她的目光落过来, 看向闻楹的眼神似有许多话想说。
果?然,在解开捆仙绳后, 肖无寄淡然出声:“你且随我?来。”
说罢, 她转身走在了前头。
闻楹微微抿唇,跟了上去。
等走出冰牢外, 闻楹方才发现,眼下的局势比她想象中还要?糟糕。
乌鸦鸦的天色下, 各路宗门?弟子在长者的带领下汇聚成阵,被困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如?临大敌的脸色,却又难以预料危险何时会来。
路过清徽宗聚集的队伍时,闻楹忽听到一道女声:“师妹——”
出声之人朝她飞奔而来,闻楹却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她这个生疏的动作,叫季雨薇蓦地停了下来:“师妹,你……”
闻楹却只是淡淡开口:“在下早已不是清徽宗弟子,还请阁下莫要?唤错了。”
从前对她亲昵温和的少女,疏离得就像是换了个人。
季雨薇握着剑的手紧了紧:“师……闻道友,从前是我?对不住你。”
闻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她不再多言,跟上肖无寄的步伐。
肖无寄带着闻楹,来到自己的炼丹殿中。
她抬手打?开桌上的异兽纹三足鼎鼎盖,从里头取出一枚金灿灿的丹药,用法?术托着送到闻楹眼前:
“将这枚丹药服下去,也好调理你的内息。”
闻楹垂眼看着它,却并?未伸手接过:“如?今我?已是魔身,这些修士的丹药对我?而言用处并?不大。肖长老不妨直接说正事。”
肖无寄一顿,她收起了丹药:“凌慕歌是你的生父,想必你是知道的。”
闻楹点点头:“姨母早已同?我?讲过。”
意识到她口中的姨母指的是谁,肖无寄的神色有几分复杂:
“这么多年,魔尊八十六口口声声说是凌师兄杀死了皓月公?主,我?便从不曾相信过,师兄为了她,能放弃即将继任的掌门?之位,又怎么会……”
约莫意识到这一番话太过没头没脑,肖无寄沉吟:“你先坐下,此事我?与你从头讲起。”
闻楹侧头看向窗外。
天色愈发墨沁般染开,远远近近的仙岛化?作黑黢黢的模糊傀形,海面变成似能将万物吞噬的一张巨口。
可肖无寄对这一切似浑然不在乎,只将从前之事娓娓道来:
“当年,仙魔两?界混战,魔族气焰高涨,在人间肆意流窜。凌师兄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将魔族的皓月公?主捡回来的。”
闻楹微微抬眼:“捡?”
“没错,毕竟那时候,她看上去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天真无邪,又举止烂漫。就算师兄修为过人,也不曾识出她的魔身,只是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街上,哭红了眼说什么要?找姐姐……”
“那座城刚被魔族肆虐过,师兄担心她有危险,就将她带回我?们除魔的队伍里。”
后来的事,已不言而喻。
约莫是不敢让旁人知道她要?找的姐姐是谁,皓月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身份,在与凌慕歌的朝夕相处之中,彼此互生情愫。
回想到多年前的时光,饶是向来冷若冰霜的肖无寄,脸上也泛起淡淡的暖意:
“那时候,每一位修士,都?被镇压魔族这件头等大事压得喘不过气,大家都?不清楚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见?到明日?的太阳,也不知道我?们终将是胜利还是失败。”
“凌师兄和皓月的感情,照亮的不止是他们二人,也有我?们这些原本觉得日?子黯淡无光的同?门?。”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凌师兄在我?们的撺掇下,和你娘求婚,她答应了。可就在两?人结为道侣的第二日?,他们之间变得有些不大对劲,师兄便开始刻意避着皓月。”
“如?此僵持了三两?日?,皓月便消失不见?,再没有出现过。”
闻楹心中微哂。
若知晓皓月的真实身份,便不难猜出缘由——她身上的魔气,兴许是被什么法?器遮掩,再加上她与魔族毫不相干的性子,平日?里无人猜得到她是魔。
可凌慕歌与她结为道侣,一旦有过亲密,便很难不察觉到她的魔气。
就像是传说中的白娘子,终究在一杯雄黄酒后现了原形。
白素贞与许仙人妖殊途,凌慕歌出身仙门?,与身为魔族的皓月更?是誓不两?立。
“我?当时还责怪凌师兄,就算有天大的不和,也不该让她一个女子在这等乱世孤身离开。”肖无寄道,“师兄迫不得已,才与我?道出实情。”
再后来,凌慕歌凭一己之力,亲自杀灭当时的魔尊,狠狠击退了魔族的嚣张气焰,加上炆鹿一战,仙族修士与魔族奋力厮杀,魔族死伤惨重,渐渐地呈现出败势。
仙族这才合力将魔族封印在噬骨渊之下。
“数百年的杀伐,死伤惨重。无数的同?门?死去,或因身受重伤而日?渐殒没,亦有不少修士脱颖而出,凌师兄和闻清风便在其中。”
“我?的爹爹,也就是上一任清徽宗掌门?,也感知到自己因在仙魔之战中落下重伤,即将仙陨,便决定在凌师兄和闻清风两?人中,立一人为掌门?。”
“谁知凌师兄当场便推辞,并?且当着众人的面道出实情——他与魔族公?主皓月,从未斩断关系。且如?今已等到天下太平,他决意辞出清徽宗,与皓月长相厮守。”
“堂堂清徽宗的弟子,前途不可限量,竟然与魔族公?主有牵连,爹爹和诸位长老勃然大怒,哪里会准许他的请求。”
“师兄先是在天煞司受了九百九十九道鞭刑,又被轮番问审,可他从始至终没有吭过一声,更?不曾放弃要?去见?你的娘亲。宗门?无奈,只得废掉他在本宗修习而得的大半修为,再放他离开。”
从前闻楹只对这些事略知一二,如?今听肖无寄从头到尾细细说起,只觉得她这素未谋面的亲爹,倒也算得上颇有骨气。
怪不得肖无寄绝不相信,皓月公?主会是凌慕歌杀的。
闻楹:“可如?果?不是他,那杀死皓月公?主的……”
两?人对视一眼,答案已呼之欲出。
“没错,自然是本座又如?何?”陡然响起一道浑浊不清的声音,像是数把刀片割破了谁的嗓子一般,说出来的话阴沉沉的。
闻楹浑身绷紧,忙侧头循声望去,却见?窗外并?不见?人影,而是一团浓如?墨,如?同?蝙蝠聚集而成的魔气。
“闻清风——”肖无寄骤然起身,“你恶贯满盈,竟还不知廉耻,枉我?从前……”
她消声不语,只双手掐出一道银白灵光,朝魔雾撞去。
魔雾顺势散开,却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合拢:“师妹当真是天真,就凭你,也以为自己能杀得了本座?”
肖无寄并?不理会他的挑衅,仍是不断地施展法?术,试图降服他。
然而灵力朝他化?成的魔雾撞去,却似泥牛入海,不见?半分踪影。
闻清风喋喋笑起来:“师妹何必白费力气,倒不如?静下心来,好生听本座讲一讲,当初我?是如?何杀死你最亲爱的凌师兄……”
肖无寄身形瞬时趔趄了下,像是受到某种打?击一般。
闻楹站起身来:“似你这般的卑鄙小人,还能如?何,不过仗着他对你的信任,乘虚而入罢了。”
“呵呵……果?然还是本座的女儿最懂我?。”那团魔雾道,“可惜呀,师兄终究是再难活过来了,若是他知道自己的亲生女儿,叫了她的杀父仇人十六年的爹爹,你说他该会是何等反应?”
肖无寄冷哼:“师兄他生性正直,光明磊落,又岂会将你这等宵小放在眼中?”
“哈——”
魔雾似听到什么荒谬至极的话,它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煞气从窗外的暗色中传来——
“从本座拜入清徽宗那一日?起,你们所有人眼里都?只有凌慕歌,他有什么厉害的,不过是天资比我?强上那么三两?分而已,所有人便都?要?偏袒着他,就连掌门?之位都?顺理成章是他的,到头来他还不是死在了本尊的手上。”
“现在,我?就要?让你们所有人知道,我?闻清风,比凌慕歌更?要?厉害得多。”
话音刚落,只听得乌云之中,一道轰隆隆的雷声。
外头似乎传来谁的惨叫。
闻楹心中一沉,她快步走出炼丹殿外,却见?从低压压的云层之中,探出一道闪电般的光辉。
而在闪电的尽头,是一道被死死攫住的人影。
闻楹隐约辨认出来,对方应当是清徽宗某位德高望重的长老。
这位长老修为不低,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力量,他却毫无还手之力,被那道闪电带到半空之中。
伴随着凄厉的惨叫,他颤抖着被夺走所有灵力。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等周围之人反应过来时,就连他的尸身,也已经化?作一具焦炭,随着电光的消逝,重重落回地上。
闻清风并?未现身,他的声音却无处不在,犹如?修罗降临般阴森森回响着:“不知我?这浅露一手,诸位可还看得尽兴?”
闻楹终于明白,方才在冰牢中,他为何要?说费尽心思?将所有人引到清徽宗来,并?不是为了这桩婚事。
原来这才是闻清风真正的图谋。
闻楹从未如?此真实感受到过,何为死生之间的压迫感。
周遭已有怒不可遏的修士,拔剑腾身朝虚空之中斩去。可那一道罩在穹顶的结界,却始终无法?撼动半分。
便是诸多大能在此,也无法?对其如?何。
“诸位何必心急。”闻清风又出声道,“这索灵阵,要?等到子时初正,月上中天时,才是最好用的,不如?到时候,再让你们体验体验如?何?”
说罢,又是几道闪电游龙般再云层中曳过,如?法?炮制地夺走几名修士性命,只留下他们的干尸。
人群中响起不约而同?的惊呼声,以及隐隐约约的啜泣。
闻清风满意地笑了:“不如?我?与各位做一个交换,若是谁能替我?将魔骨取来,我?就放你们一半人离开这里,怎么样?”
众所知周,这里只有闻楹一人身怀魔骨。
刹那间,所有的眼神都?凝聚到她身上。
这些目光有打?量的,也有垂涎的,像是从闻楹身上看到了一线生机。
危机
闻楹迎着各异的目光, 一一望了回去。
这时,也?不知是哪位男修大声道:“反正?她本就是魔族,能够用她换一半人离开这里, 她就算死也是死得其所。大家一起上, 先把这魔女抓起来再?说。”
说罢,数十人齐涌而上。
闻楹眸中?一沉。
她并非什么舍己为人, 割肉饲鹰的圣人, 这些?人既然想用自己的命来换他们的命, 那就休怪她不客气……
只是魔气在先前的打斗中?, 已耗费了大半, 闻楹正?打算召出?朱雀, 先用朱雀火给他们点教训再?说, 眼前却有?冷光闪过, 肖无寄已持剑挡在了前头。
女子睥睨众人的神色:“有?我在这儿, 你们谁敢伤她半分?”
到底是还未到千钧一发之刻,这些?人不敢与身?为清徽宗长老?的肖无寄撕破脸, 只与她对峙而立:
“肖长老?, 此女天生?魔骨,反正?她也?留不得……”
“凭什么留不得, 难道全凭你们一张嘴说了算?”
仓促赶来的季雨薇, 打断了对方的话,她亦是持剑挡在了闻楹前头, “你们若想伤她半分, 那便先从我的尸身?上踏过去再?说。”
闻楹眸中?动了动。
“老?身?也?是如此想的。”不止是季雨薇,闻风而至的文惠师太也?挡了上来, “她便是魔,那也?应当做错事才能受到惩罚, 各位为了一己之私,便要夺取她的性命,方才是真正?入了魔道。”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文惠师太一语便戳破他们的伪善。
苍山书院的郑院长沉吟片刻,也?还是站到闻楹身?旁来。
他轻咳一声:“到底是本书院的弟子,闻楹虽犯下盗走乾坤花的大错,但今日她是无辜的,便是不无辜,老?夫身?为院长,也?理应偏袒她一二。”
可也?并非所有?人,都站在了闻楹这一头。
想要取闻楹性命的人,亦各有?各的道理——
有?人理直气壮:“没错,你们就当老?子是怕死好?了,可这天底下谁不怕死?再?说了,闻楹她本就是魔,就算当初谢家人不是她杀的,也?难保她日后不犯事,倒不如今日斩草除根,防患于未然。”
有?人声泪俱下:“闻姑娘,在下知道您是个好?人,我还想回家见我娘亲一面,我跪下来求您了……您放心,在下定会为您设衣冠冢祭奠……”
亦有?人动之以情:“是啊,老?朽倒是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今日赴宴近千人,闻姑娘若愿意用自己的魔骨,换一半人的性命,又何尝不是一桩善事?”
说这话的人,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儒修,见闻楹朝自己看过来,他愈发和善地循循善诱,“闻姑娘,老?夫知你定是心善之人,从前不过是误入了魔道,想来若有?此机会,你也?是愿意从善的……”
这位老?儒修的话未能说完,在他身?后却有?一把匕首噗地插.进他的心口。
这一幕发生?得太突然,不等周围之人反应过来,老?儒修重重倒地。
在他身?后之人骂骂咧咧道:“去他妈的从善!你自己到阴曹地府从善去吧!”
旁人认不得此人,闻楹却猛地眼皮一跳——是二百五舅舅。
不是让他在山下等着,他怎么也?跟来了?
不待闻楹回过神,二百五却已对着头顶黑雾弥漫的上空道:“不是想要魔骨吗?老?子就在这儿,闻清风你个糟老?头子尽管来取便是。”
说罢,他易容而成的皮相变得模糊,逐渐化作一团魔雾。
此时,天空中?的浓雾已飞速动了起来,闻清风再?度出?声:“好?啊,本座倒是没有?料到,原来此处还藏着魔界的人。”
“也?罢,反正?都不过是本座的囊中?之物,就让我先试一试你的魔骨如何?”
说罢,一道电光从云层之中?探出?,朝着二百五的方向而去。
“不要——”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闻楹冲开挡在身?前的人,就要冲过去。
却见二百五化成的魔雾,沿着那道电光缭绕而上,竟像是拼尽所有?力?气,朝结界的正?中?处狠狠一击。
原以为他不过是凭借蛮力?殊死一搏,不成想形成结界的篆文竟当真被撞得胡乱游走,那一处的黑雾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开,露出?半丈宽的天空,隐隐有?几颗疏星透着亮。
“想来此处,便是这结界的阵眼所在。”文惠师太蓦地道,“大家齐心协力?,将?其破开。”
话音降落,闻清风开口:“本座不过是一时疏忽罢了,尔等鼠蚁之辈便想要借机求生?,真是痴心妄想。”
话虽如此,他声音里的愠怒和狼狈显而易见。
与此同时,黑云中?又是无数道电光轰隆隆落下来。
然而,有?了先前的经验,众人皆对这能摄走灵力?的电光有?所防备,不等它朝自己落过来,便身?形灵活地御风闪躲开。
闻楹也?不例外?。
与此同时,她的余光瞧见在撞破结界后,又重重落回地面的那团魔雾。
“二百五舅舅——”闻楹飞奔而去。
魔雾逐渐化作人形,却是奄奄一息的姿态,前两?日还美滋滋饮着酒吃烧鸡的二百五,此刻七窍之中?已有?乌红的血流出?。
他看着跪倒在自己身?旁的闻楹,像是想如同往日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然而却连自己的五官都难以控制住,笑得甚是不忍细看。
“属下无……无用,无法再?护尊上的安危。”二百五道,“这索灵阵,乃是魔族至密的法术,这糟老?头子,定……定是当年来杀公主的时候,趁机偷偷盗了去。”
原来如此。
闻楹与她自己的爹娘素未谋面,可与这位二百五舅舅相处过不少时日。
原以为这情谊并不多,可闻楹却逐渐红了眼眶:“我知道了,舅舅你先别说话,等我破开阵法,就带你回魔界去。”
说着,她取出?各种丹药来,想要给他服下。
二百五的身?体?,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淡淡魔气消弭:
“臣……回不去了。这索灵阵一定要以魔骨为祭,方才能破开其命门,可惜属下法术低微,魔骨也?不够强,只能差不多寻到它的命门,却没法将?它破开,尊上别管我,先趁机逃出?去再?、再?说。”
二百五的气息逐渐微弱,他逐渐闭上了眼。
他只留下了最后一句话:“皓月公主果然没有?骗属下,人间?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地方,现在,属下也?该去和她见一面了。”
然后,他化作魔气,一点点消散。
闻楹呆呆跪在地上,便是想留住他也?是徒劳。
她知道,自己这位二百五舅舅并不算好?人,可他为了她,却能够偷偷摸摸跟到清徽宗来,为了她献出?生?命……
视线逐渐模糊,闻楹飞快地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感受到袖中?白蛇正?安抚般舔舐自己手臂,她低声道:“我没事。”
眼下不是太多伤感的时候,闻楹环视四周,发觉局势已有?了变化。
只见文惠师太以及郑长宗等一干德高望重之人,正?围成一圈坐了起来,他们用法力?在四周共同造出?一个结界,阻绝住了那能够夺人灵力?的电光。
闻楹亦在这结界的保护之中?。
她愣了愣。
从前,对自己要赶尽杀绝的人也?是他们……
但现在,他们亦是一视同仁地在保护她。
只见各大仙门,便是法术最低微的弟子,也?加入这抵挡电光的结界之中?,他们盘腿而坐,不留余力?地释放出?灵力?,用来增强结界。
大抵是意识到自己还能有?一线生?机,便是先前那些?叫嚣着要夺闻楹魔骨之人,亦是默不作声地加入进来。
上空传来闻清风喋喋笑声:“一群天真的蝼蚁,这索灵阵乃是本尊从继承掌门之位那一日起,便开始布局,二三十年里不知用多少天材地宝来布阵,只等子时一到,阵法大开,尔等以为你们还抵挡得住?”
与此同时,魔雾又朝被二百五撞开的那道阵眼汇拢,似是想要重新将?其遮蔽。
肖无寄见状忙道:“绝不可让他再?护住阵眼,否则到时候更难破开结界。”
她双手重新掐了一道诀,灵力?源源不断地自她掌间?流出?,如涌泉般向空中?的阵眼处抵挡而去。
可惜以她一人之力?,要想抵挡魔雾并不容易。
旁余之人见状,又陆续靠了过来,与她做同样的事情。
原本淡薄的灵力?,竟形成一道光柱,死死阻挡着魔雾覆住阵眼。
每个人都竭力?全力?,与闻清风布下的索灵阵相抵抗。
唯独闻楹。
她早已没有?身?为仙族的灵力?,也?忘记仙界的法术是如何施展,更不知道自己若是加入他们,她的魔气会不会反帮了倒忙……
闻楹定定看着那窟窿般的阵眼处,她想到方才二百五舅舅说的话——
索灵阵的阵法要以魔骨为祭,才能破开阵眼。
二百五舅舅的魔骨不够强,才没能做到,若是换成自己……
陷入沉思中?的闻楹,不曾听?到修士们忙于抵抗之时的对话——
“这闻清风往日瞧着道貌岸然,没想到竟是这等阴险狡诈之辈,若是死在这种人手中?,叫老?夫如何安心?”
“唉,若是凌少侠还在便好?了,有?他那柄凌霄剑,便是当年的魔尊也?杀得,遑论如今闻清风这等宵小……”
肖无寄微微抬起眼,她喃喃自语:“剑,对啊……我怎能将?此事忘记了?”
她不再?迟疑,忙找寻闻楹所在的位置。
侧过头去,却见少女失神地站在人群当中?,周身?溢出?薄雾般的魔气。
见识到方才那位魔是如何死的,肖无寄暗道一声不好?,朝闻楹飞身?而去。
“停下来——”她对着闻楹大声道。
然而,闻楹却是垂下眼,像是听?不到她的话一般,只感受着身?体?里魔骨正?在蠢蠢欲动。
“我叫你停下来。”肖无寄又道,“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便定能破得了这索灵阵,我想到了更好?的法子,且这件事只能由你去做。若你贸然行事,反倒是白白送了死。”
许是她这番话打动了闻楹,她抬起眼,却并不大相信的样子:“肖长老?不必骗我……”
“我何必要骗你!”肖无寄拉着她,面向仙岛的东面。
只见茫茫黑雾之中?,唯有?仙岛边缘的一座小岛,被一道亮白结界笼罩着,似藏在鲸腹之中?,一粒发着光的珍珠。
那里,是清徽宗的禁地。
“凌师兄离开清徽宗前,便将?他的本命剑,留在那座岛上,并布下结界,说日后若有?机会,便让他的血脉来拔剑,接起守护仙界的重任。”
肖无寄道,“你既然是他的女儿,便去将?凌霄剑取来,与这索灵阵搏上一搏。”
闻楹眸光微微一动。
“时间?不多了,只剩一炷香便快要到子时。”肖无寄道,“你速去取剑,快去快回。”
祭剑
闻楹乘着朱雀, 朝小岛的方位直奔而去。
身前身后闪电追赶截堵着她,却被朱雀一一灵巧地闪避躲开?。
她听到闻清风故作?镇定,却难掩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以为拿到了剑, 便当真能灭得了本座?闻楹, 不要再?痴心妄想了。”
“劝你速速献上你的魔骨,本尊还可以看在往日的父女情分上饶你一命, 让你继续安安稳稳当你的魔族公主……”
疾风吹在脸上, 叫闻楹快要睁不开?眼睛, 她咬紧牙关, 对闻清风的话充耳不闻。
终于, 朱雀带着她, 没有?任何阻拦地进入结界之中。
世界刹那归于宁静。
这?方小天地中, 甚至能阻绝闻清风的声?音, 只有?鸟语花香, 流水潺潺。
闻楹却来不及有?片刻的歇息,她抬起头, 看向怪石嶙峋, 藤葛攀援的最高?处。
那里,便是肖长老?要她来寻的凌霄剑。
朱雀带着她, 落到了离凌霄剑只有?半丈之处。
只见银白的长剑, 便直直插在光秃秃的石缝之中。
纵使?过去多年,它的光芒却依旧耀眼, 甚至叫人难以直视。
站在这?小岛的最高?处, 闻楹稍有?不慎,便会从?石巅上滑落, 坠入百丈之高?的悬崖。
可她已?顾不得那么多,只是在高?处的狂风之中, 一步步朝着长剑走去,并伸出了手。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到剑柄那一刻,却听得铮然一声?响,凌霄剑从?原本的位置脱离,避开?了她的动作?,且发出警告般的嗡鸣声?响。
“主人……”朱雀道,“它说像你这?样弱的人,不配拥有?它,让你快离开?。”
闻楹脸上有?些发烫。
她万万没想到,临到要紧关头,还能出这?种掉链子的事情。
闻楹只能低声?下气?地同它商量:“我不是要降服你,只是眼下清徽宗出了大乱子,你也看到的,结界外面有?人布下索灵阵……”
凌霄剑不为所动。
“主人,它说仙界这?些人的死活,和它没有?关系。”
闻楹一噎。
没想到这?柄剑,看样子还是一个倔脾气?。
她隐约猜到了缘由——这?柄剑既然是凌慕歌的,想必正是因为他当年在宗门受到的种种对待,才会对仙界之人有?所不满。
闻楹急中生智:“你可知如今布下索灵阵的人是谁?正是当年杀死凌慕歌……爹爹的凶手,难道你就不想要为他报仇?”
显然,她这?句话打动了凌霄剑。
长剑发出悲泣般的嗡鸣声?,落到闻楹手中。
闻楹心中五味杂陈,她说不出什么滋味,也来不及感伤,只承回朱雀背上:“快,我们?快回去。”
此时,已?经过去了快半炷香的时间。
月色一点点的,从?正中天空的阵眼之处透了出来。
从?前寓意着种种美好的满月,在这?一刻却带着不详的意味。
闻楹能够感受到,果真如闻清风所言,索灵阵带来的压迫感越来越强,叫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不仅是她如此,等她回去时,勉力支撑着结界的修士们?,脸色亦是苍白。
有?些灵力薄弱的弟子,已?经晕了过去。
“不好。”有?人大声?道,“结界快要撑不住了。”
闻楹循声?望去,在黑云般的魔雾压迫下,结界果真出现了裂缝。
她问?朱雀:“绛繎,你现在还飞得动吗?”
“主人放心。”朱雀道,“无论?何时,绛繎都跟随着你。”
似猜到闻楹想要做什么,绛繎带着她,振翅朝高?处的阵眼飞去。
闻楹一颗心快跳出嗓子眼,握住剑柄的手却无比坚定。
眼瞧着一道电光朝她闪来,闻楹正要让朱雀躲开?,手中的剑却已?主动扬了起来。
两两相撞,闻楹的虎口处被震得发麻,胸腔之中似有?血气?翻涌。
旋即,她欣喜地睁大双眼——在长剑的格挡之下,电光非但没能伤到她半分,反而叫凌霄剑似渡了一层银边,更熠熠生辉。
闻楹面上一喜,原本还不够有?把握的她,更添了几分信心:“绛繎,再?飞高?一些。”
“好。”朱雀的声?音也昂扬起来,带着她飞向阵眼之处。
闻楹双手紧紧握住了剑,朝阵眼刺去。
可也就是在这?一刻,子时初正恰恰到来,月光充盈着整片天。
魔雾如同受到鼓舞的潮汐般,翻天覆地涌动起来,即将要将阵眼吞噬。
此时,正是索灵阵最厉害的时刻。
在这?威压的逼迫之下,闻楹额头沁着汗,握着剑的手也开?始发抖。
凌霄剑的确将结界撕开?一道口子,可是还远远不够……
耳边逐渐模糊,闻楹隐约听到,下方传来修士们?的惨叫或是哭喊。
想必他们?此时已?是自?顾不暇。
“本尊说过,待到子时初正,便是所有?人的死期。”闻清风满意地笑了起来,“怎么,现在都见识到这?索灵阵的厉害了吧?”
他嘲哳难听的声?音里,满是愉悦:“闻楹,你以为取到了剑又能如何?不过是让你自?己晚死一时半会儿罢了,不如本尊教你一个法子好了。你若是能以身祭剑,叫这?凌霄剑见了血,兴许还能更添几分威力。”
闻楹心中一动。
却听闻清风接着道:“噢,本座倒是忘记了,你如今已?是魔身,如何祭得了这?仙剑,怕是两两相冲,更恰得其反,哈哈哈哈哈哈……”
闻楹口中泛起血腥气?息。
她就说闻清风为何会如此好心,原来不过是出言戏弄她而已?。
她闭了闭眼,只是不服输地将凌霄剑往阵眼之中送去。
就算注定会失败,那她也要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闻楹已?缓缓闭上双眼,却忽地察觉袖中有?什么动了起来。
她陡然睁大双眼,意识到什么:“不行?!”
可等她说出这?两个字的那一刻,一切便已?经晚了。
从?她袖中探出的白蛇,没有?丝毫犹豫,绕着锋锐如寒霜的剑身攀援而上。
下一刻,有?鲜红的血溢了出来。
闻楹眼中一颤,她急忙想要伸手将它从?剑上取下来,可只要她一旦松开?手,这?柄剑兴许便会被魔雾卷挟而去。
还有?……蛇的血怎么会是鲜红的?
闻楹来不及细想,只见盘旋在剑身上的白蛇,逐渐绞紧蛇身,鲜血越来越多,而在此时,长剑散发出辉白。
“不,怎么会……”闻清风的声?音遽然一变,“闻楹,你竟然当真——”
剩下的话,闻楹再?没能听清。
一道白光,从?被白蛇缠绕的剑身铺天盖地漫过来,如同庇护般阻挡住所有?的魔雾,以及闻清风变得刺耳的声?音。
闻楹只觉得,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带着她向前。
破开?层层的魔雾,她看见一轮又明又亮的满月。
闻楹似乎听到下空的欢呼声?:“是闻道友,她当真做到破开?阵眼了。”
她真的……做到了?
闻楹思绪一阵恍惚,视线逐渐变得清晰,她看见自?己果真越过魔雾布下的结界。
远处的海面,倒映着月亮。
波浪起伏,远远似有?海浪拍碎在礁石上的声?音传来。
而夜色之中,似乎有?一道身影正欲仓皇逃窜。
闻楹眸光一定,她没有?任何迟疑,持剑追了上去。
结界已?破,闻清风元气?大伤,遭受到反噬的他俨然不是闻楹的对手,转眼已?被她逼落至一片礁石上。
“看来本尊的好女儿,倒真是有?几分出息。”饶是到了这?种时候,闻清风依旧想要在话间占上风。
对于他的自?欺欺人,闻楹置若罔闻。
她只是淡淡开?口:“闻清风,当日在噬骨渊,我曾发过誓,必定要将你挫骨扬灰,以慰谢家满门在天之灵。如今,新账旧账,是时候一起算了。”
闻清风张了张嘴,似乎还打算说什么。
可闻楹再?没有?给他多说半个字的机会,她轻轻转动手腕,长剑幻变出无数道剑光,无需寻他的命门,便朝他浑身上下每一处刺去。
一瞬间,闻清风被捅出无数道血窟窿。
濒临死亡之际,他嗬嗬喘着粗气?:“闻楹,你自?己又算什么好人,乾坤花分明就在你手中,你却舍不得用它来救戚敛……”
“你说什么?”
又一次听到他提起乾坤花,闻楹依旧是一头雾水。
见她似是真的不明白,闻清风露出满意的笑容,疯狂地笑了出声?,却再?也没力气?说出话来。
这?时,一道灵光从?她身后而至,狠狠地撞向闻清风。
刹那间,无需闻楹再?动手,他彻底飞灰湮灭。
闻楹回头望去,正是摇摇欲坠飞身而来的肖无寄。
她一步又一步,踉跄着走上前来,像是依旧难以置信的,想要清楚确认闻清风可是死得干干净净。
半晌,在没有?察觉到闻清风的生息后,肖无寄身形一晃,重重坐倒在地上。
往日举止优雅从?容的女子,此刻却似丝毫不在乎什么繁文?缛节,她只是喃喃道:“师兄,你和皓月,终于可以安息了。”
“但愿来生,你们?可以投胎成一对凡人夫妻,你不必是仙,她也不必是魔。”
她的背影无限寂寥,长裙裙摆被海水冲刷着。
肖无寄没有?回头:“闻楹,当初没能护得住你,是本尊无用。”
闻楹神色淡淡:“过去的事,长老?不必再?提。”
肖无寄轻声?笑了:“我若是不提,有?些事你又如何能懂。闻楹,我知道你的怨。可你出生在仙魔大战之后,却并不知对于仙族修士,魔族究竟意味着什么。”
“当年,我的许多师兄师姐,死在魔族手中时,还是和你一般大的年纪,却转眼连骨头都找不到。”
“文?惠师太也曾有?道侣,可她的一对儿女,却被魔族之人掳走,用他们?的性命,逼她的道侣自?戕而亡。那时她只是一个柔弱妇人,也学着提起剑杀敌。”
“还有?你的师兄师姐,她们?自?幼便被教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得知你是魔族公主后,又岂能不怕?”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人人都逃不过这?个道理。”
说着,她回过头来:“闻楹,趁着大家都还没有?追出来,你走罢。回了魔界,就不要再?离开?了。”
闻楹喉间微微发紧,她只恍惚听到自?己的声?音:“我知道了。”
正要召出朱雀,却又忽地想到什么:“肖长老?改日若得见李守纯姑娘,帮我谢过她一声?。”
肖无寄:“李守纯,可是与殷家二公子有?私情,主动辞出问?仙派那位女修?”
闻楹点点头。
那天夜里,闻楹在戚敛的寝庐外,撞见的正是她。
原来,李守纯自?从?听到戚敛即将与谢端砚成婚的消息,便隐约猜到这?是为了诱闻楹上钩而布下的险境。
可惜闻楹身为修士时的传音玉早已?不知所踪,李守纯无法联络到她,只能在婚事即将到来的前几日,在戚敛曾经的寝庐外等候。
竟叫她当真等到了闻楹。
之后文?惠师太配合闻楹搜身,故意诈闻清风的反应,又带着众人在冰牢里偷听自?己和闻清风的对话,都要靠李守纯帮忙周旋。
她已?并非问?仙派弟子,能做到这?般地步,想必定是费了不少的力气?和口舌。
在肖无寄应下后,闻楹没有?再?多说半个字,她召出朱雀,乘坐在它的背上,消失在茫茫海面中。
绛繎:“主人,我们?现在就要回魔界吗?”
闻楹摇摇头:“不,绛繎,你先带我去一个地方。”
说话间,她轻抚抱在怀抱中,奄奄一息的白蛇。
戾气
朱雀带着闻楹, 又消无声息地?回到了清徽宗,寻了处无人的山崖将她放下。
此时,闻楹已化作另一番女子模样, 她?循着从前的记忆, 快步去?往某个?地?方。
一路上,她?脑海中盘旋着许多问题——
为什么闻清风会?说, 自己拿着乾坤花却舍不得救戚敛, 究竟是什么意思?
师姐到底遭遇了什么, 若需要乾坤花救命, 为何她?始终不曾找过自己。
所?有的问题在脑海中碰撞着, 闻楹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所?以, 师姐出现在苍山书院, 也?是为了乾坤花?
可她?没有拿到乾坤花, 是因为……那条堕龙!
对啊, 当时在神境之中,师姐为了保护自己杀死?堕龙, 若是受了重伤, 不正是错过了取得乾坤花的时机?
可她?现在在哪儿呢,是在何处养伤, 还是已经……
闻楹心中一沉, 不敢再想下去?。
思绪就像是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在她?袖中, 白蛇的鳞片似乎愈发?冰冷, 已经没有力气再如同往日般,紧紧攀附着她?的手臂。
粘稠的鲜血, 在蛇身与闻楹的肌肤之间,带来滑腻的触感。
闻楹眸中一片担忧。
她?故作镇定, 嗓音却不由得发?颤:“你再撑上片刻,马上就要到了。”
作为回应,白蛇温顺地?舔了舔她?的肌肤。
脑海中是与师姐的最后一面,戚敛那双漆黑的眼。
眼下,又是身躯逐渐僵硬的白蛇。
闻楹仿佛陷入怎么也?走不出黑暗之中,焦躁不安的情绪犹如暗夜里挥之不散的飞虫,一层层朝她?笼罩过来,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眼瞧着快要走到那扇门,伴随着朱雀一声“主人当心——”,闻楹霎时间头重脚轻,栽倒了下去?.
再睁眼,是陌生的素色帐顶,鼻息间传来熏香和草药的气息。
“不,不要——”就连闻楹也?记不清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噩梦,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床边忙有人开口。
闻楹循声看向对方,正是她?要找的丹修辛四。
放眼整个?清徽宗,辛四在炼丹这件事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甚至要盖过她?的师尊肖无寄,所?以闻楹才会?想到找她?救白蛇。
闻楹顾不得回答她?的话,只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你……你快帮我救救它?,无论要多少灵石都?行?,只要你能?救活它?。”
辛四却是愣了愣,有些犹豫道:“我不是辛四,你……没有认出来我是谁吗?”
她?说话时的姿态,颇有几分眼熟。
闻楹握住她?衣袖的手一松:“是你啊。”
她?摸了摸袖中,白蛇还在,且仍有微弱的生机。
顾不得身上的头晕眼花,闻楹强挣着坐起来:“是辛四将你变成这样的?那你能?不能?帮我找到她?,让她?救一救我的蛇……”
见对方愣着不说话,闻楹一咬牙,她?踉踉跄跄地?下了床:“或者?你告诉我辛四在哪儿就好,我自己可以去?找她?。”
眼瞧着她?快要走出屏风外?,女子终于如梦初醒地?开口:“你就算找到辛四,照样也?救不了它?。”
闻楹动作一滞。
她?猛地?回过头来,眼神里是恶狠狠的血红:“为什么救不了?就因为这一切是你创造的,你想让谁生就让谁生,想让谁死?就让谁死?,是吗?”
“我……”
闻楹眼眶中逐渐模糊,她?一字一句开口:“张雅君,你不是应该什么都?知道的吗?求你……就算是看在我们从前的朋友情分上,告诉我怎么才能?救它?,我只是想救一条灵蛇而已……”
见她?依旧沉默不语,闻楹只得咬牙道:“你若不说,那就莫怪我将辛四这殿中的灵丹妙药试个?遍了。”
说罢,闻楹便当真照做,朝着辛四平日里放药的橱柜直奔而去?。
“并非我不想帮你。”张雅君终于如梦初醒,她?上前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闻楹,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这白蛇为何会?追随着你,保护你,甚至甘愿为你祭剑?”
闻楹被她?问得一愣。
这样的疑惑,她?并非没有过。
可在不知何时起,潜意识中,她?便心安理得地?接受它?对自己的好,仿佛一切本该如此,就像是……
一瞬间,闻楹心中冒出一个?近乎异想天开的答案。
不……闻楹摇了摇头。
师姐怎么可能?会?是白蛇呢?
师姐的爹娘都?是修士,自己更从不知她?修行?过什么异术……这简直是荒谬得不能?再荒谬。
可一旦这个?念头冒出来,便有无数的佐证——
与堕龙那一战后,师姐消失了,白蛇却出现了。
它?就像代替了师姐一般,照顾她?,保护她?,在最危急关头舍身救她?……甚至直到眼下,生命垂危这一刻,它?仍用最后一丝力气,盘旋在她?的腕间。
似感受到闻楹惶恐不安的情绪,白蛇缓缓探出蛇首,轻轻在她?的手背间蹭着,像是无声的安抚。
往日明亮如红曜石的双眼,眼下却已无力半阖,难以见到丝毫光彩。
在它?的鳞片间,是斑驳的鲜血。
闻楹一下子慌了神,她?后退了几步,明明是下意识的摇头,声音里却已带上哭腔:“对、对不起……师姐,是我太笨了,都?是我的错……我怎么会?……明明你一直都?在我身旁的,明明你一直都?在的……”
她?眼中有大?滴的泪水掉落,向下砸去?。
白蛇如同从前一般,似乎想要仰起头,将她?脸庞的泪水舔舐去?。
可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它?也?做得无比费力,最终又落回她?的掌心。
闻楹模模糊糊听?到张雅君的声音:“这是弑龙的天罚,除了乾坤花无法可解,一旦化作蛇形之后,就是乾坤花亦无回天之力。”
“我原以为,乾坤花既然在你手中,戚敛想必会?安然无恙……”
一阵眩晕袭来,闻楹死?死?咬住下唇,方才没有晕倒过去?。
是啊,若不是为了在堕龙的洞穴中救她?,若不在乎她?的死?活,师姐本可以自己去?取乾坤花……
闻楹面如死?灰,却犹有不解:“弑龙,师姐她?为何要去?杀神境里那条龙?”
“她?在神境里也?杀龙了?”张雅君反问,“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闻楹言简意赅,将在神境中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原来如此。”张雅君道,“戚敛果然什么都?不曾告诉你。”
她?看着一脸茫然失神的闻楹,眼底浮现愧色:
“此事说来话长,当初在得知你头一回坠入噬骨渊后,我便知晓你注定要入魔,又见到戚敛为了救你,甘愿在昆仑境中磨砺,于是便想出了一个?法子——
在你从魔界回来后,我偷偷给戚敛写了封信,告诉她?桑鋆的真实身份和目的。
桑鋆靠近你,其实是想要以你的魔骨之身和朱雀火,帮他除掉龙王以及他的两?位弟兄。
若成事之后,他自然愿意将能?够净化魔气的定波珠交给你。
可此法甚是凶险,一旦你失败,得罪了龙族,便是死?字难逃。
我将桑鋆的计划告诉戚敛,原是想着她?能?够助你一臂之力,没想到她?竟会?瞒着你,独自与桑鋆达成交易。
她?设计替桑鋆铲除阻碍,换来定波珠。可龙族乃是顺应天道而生,弑龙之人便注定会?受到天道的惩罚,化作失去?记忆的蛇,从人沦为牲畜,直至顺应四时衰退而亡。
许是戚敛修为太盛,天道暂时奈她?无法,可她?一旦进入神境,有神树加持,天道便强过她?一头。
她?本该速战速决,夺得乾坤花,与天罚相抵的,可许是为了救你身受重伤,便来不及……”
说到此处,张雅君只剩一声叹息。
闻楹愣愣听?着,任凭泪水在连脸庞淌过。
她?双眼酸胀得紧,头疼得像是快要炸开,却一遍遍自虐般咀嚼着方才听?到的话。
所?以,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为她?弑龙,为她?取定波珠,为她?遭受天罚,如今就连化蛇后,还不忘为她?以身祭剑。
自己何德何能?,要师姐为她?做这么多?
泪眼朦胧中,张雅君似放了什么东西到桌上:
“当初要去?弑龙时,戚敛也?只是分神期修士,她?并不清楚自己是否能?活着回来,便留下这留音石,说她?若是遭遇不测,便托辛四……其实就是桑鋆的妹妹,将它?转交给你,我原以为……”
剩下的话,张雅君没能?说出口。
她?原以为,这留音石是派不上用场了。
可惜无论哪一世,戚敛似乎都?注定为了闻楹而死?……
闻楹勉力伸出手,去?够着那一块留音石。
指尖触到她?的那一刻,留音石似有所?感应,响起一道沉静的声线:“闻师妹。”
这一声师妹,越过整整十个?年头,才终于得见天日。
闻楹无力瘫坐在地?,她?用尽全?力地?勾起一丝笑:“师姐,是我……”
白蛇静静靠着她?的衣袖,似乎快要陷入沉睡,又像是与她?一起听?着这留音。
“没能?替你拿到定波珠,我很抱歉。”
闻楹浑身颤抖着摇了摇头,她?是多么想告诉这时候的戚敛,她?做到了一切,是自己没有好好珍惜。
“其实在我眼中,你无论是魔,是仙,还是凡人,其实都?一样好。”
留音石中,戚敛的声音似乎淡淡一笑,“可我始终觉得,你应当站在光亮中,所?以我便来了。”
“但愿日后,你永远都?莫要听?到我这私心才好。”话音顿了顿,“师妹,抱歉,我能?为你做的,便只有这么多了。”
这一句过后,便再无声音。
闻楹一顿,她?下意识想要继续听?下去?,可无论如何,留音石便再无动静,像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
无数次尝试着让它?有所?反应,闻楹终于恍然醒悟过来——留音石里的声音,是留不住的。
泪水模糊之中,她?看向手腕间的白蛇,喃喃自语般开口:“我该怎么办……师姐?”
白蛇靠在她?的掌心,双眸不曾睁开。
若不是还微微保持着蜷缩的姿态,它?像是已熟睡过去?,再也?不会?醒来。
绝望潮水般铺天盖地?蔓延而来。
她?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戚敛无数次救了自己,为她?做了那么多,可自己又该怎么救眼下的她??
不行?,现在不是掉眼泪的时候。
闻楹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她?顾不得暴露身份,将白蛇平放在眼前的地?毯上,指尖掐诀——
源源不断的魔气,自她?指尖流淌而出,向浑身带着血的白蛇缠绕而去?。
无济于事。
任她?释放出再多的魔气,就像是水与火注定不能?相融一般,对性命垂危的白蛇注定起不到半分作用。
闻楹不管不顾,只是这般固执地?继续下去?。
直到一道声音响起,有人抓住她?的手:“不行?,你这样做,非但救不了她?,还会?被人察觉的。”
见少女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张雅君咬咬牙道:“闻楹,她?只是你的任务对象而已,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有你的性命是真的——”
“那又如何?”闻楹打断了她?的话,她?目光游离,“我不管什么是真是假,我只知道,师姐能?够为了我,一次又一次献出生命,这便够了。”
张雅君哑然无言。
闻楹又将白蛇轻轻抱入怀中,站起身来。
她?什么也?没说,只一步步朝外?头走去?,消失在门外?.
闻楹带着白蛇,回到师姐从前居住的那片竹林之中。
魔雾散去?后的海上仙岛,又再度被月光眷恋,竹影投落在草地?间,忽明忽暗地?摇曳。
春日微风柔柔的,拂过她?的发?丝和衣摆。
可她?怀中的白蛇,似乎再难以被其唤醒,愈发?僵硬得没有声息。
闻楹走进屋子里,又关上了门。
视线中瞬时暗了暗,她?并未点灯,径直走到床边,将白蛇放到床上。
白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蛇信舔了舔她?的手背。
闻楹竟是轻声笑了。
她?垂下头,嗓音柔得不能?再柔:“师姐,是我错了……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白蛇自是无法回应她?。
闻楹也?并不在乎,只接着道:“师姐……从前是我太愚蠢,太懦弱,可现在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想永远和师姐你在一起。”
说着,她?探出手,轻轻抚摸白蛇的鳞片,指尖沾上它?的血。
闻楹看着自己血痕斑驳的肌肤,眸中晦暗不明。
在她?的左手间,魔气缓缓化出一道薄刃,靠近她?的右腕肌肤。
闻楹闭上了眼:“师姐,就让你我永远都?在一起,一直都?不要分离,好吗?”
说罢,她?左手微微用力向前——
剧烈的疼痛刺破她?腕间肌肤,闻楹只觉得似有什么温热液体流了出来,她?的身体不由打了个?冷颤。
真好。
闻楹唇角不由勾起一丝笑。
很快,她?就会?变得和师姐一样……
房门陡然被人撞开,伴随着女人几近疯癫的声音,她?似是含糊不清叫着谁:“……娘亲知道你在这儿,让娘亲看一看你……”
闻楹皱了皱眉头,睁开双眼。
房门被撞开,月光倾泻而出,在她?看清来人是玉婆婆的同时,对方也?看见了她?。
于是,玉婆婆那双涣散不清的双眼,顿时充斥着仇恨和厌恶,她?冲了上来:“是你,又是你这个?妖女,难道你害我家女儿害得还不够?凭什么还有脸出现在她?的屋子里?”
说话间,她?已扑至闻楹身前,张牙舞爪着似要将她?撕碎。
闻楹轻轻一抬手,魔气将玉婆婆推了回去?,她?猝不及防摔翻在地?。
“你来错地?方了,麻烦快些离开。”闻楹收回目光,“否则——”
不等她?的话说完,玉婆婆却又手脚麻利地?站了起来:“你这不要脸的魔女,占了我家敛敛的屋子,还想要赶我走,敛敛呢,你将她?藏在了哪里……”
“敛敛?”闻楹的身体逐渐冰冷,可思绪到了这一刻,竟是回光返照般的敏锐。
她?看向玉婆婆,语气中难以置信:“你究竟是谁?跟师姐又是什么关系?”
“住口!你没有资格叫她?师姐。若不是你,我女儿戚敛如今本该是仙界赫赫有名的修士,是殷家的后继之人,全?都?是因为你这魔女的引诱,叫她?如今连娘亲都?不认……”
“你当真是戚敛的娘亲?”闻楹打断她?的话,“若你当真是,师姐这么多年,为了修行?受苦的时候,你又在何处?”
说完这句话,闻楹又摇了摇头:“不对,你不是早就应该死?了吗?为何又会?死?而复生?”
玉婆婆,也?就是殷素玉那张皱纹纵横的脸上,面色瞬间死?白。
她?浑身开始颤抖,像是竭力压制着怒不可遏地?想要痛骂她?的情绪:“你……你懂什么,当年我们孤儿寡母,想要为她?爹爹报仇本就不易。可她?偏又不肯好生修行?焚月剑法,我才只能?出此下策……”
一瞬间,闻楹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
脑海中嗡一声过后,她?难以置信地?开口:“所?以,是你找人装作殷家的人,将你杀害,是你让那些人挑断师姐的手脚筋,废掉她?的修为,将她?抛在郊野……”
见殷素玉沉默不语,她?的声音嘶哑如同干枯:“你有没有想过,那时候的师姐,还只是一个?八岁不到的孩子。”
殷素玉仍在坚定不移地?辩解:“玉不琢不成器,她?年纪轻轻便在修为过人,不正是因为当年我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
然而,闻楹的耐心已耗到最后一刻。
胸腔之中,似乎有一只野兽在咆哮怒吼,脱离本就所?剩不多的理智束缚。
闻楹不由自主地?,仰着头发?出一声痛喊,如同发?了狂的小兽般朝玉婆婆扑了过去?。
女人又一次被她?撞倒在地?,闻楹压在她?的身上,她?没有运转魔气,而是循着心头无处发?泄的戾气,掐住了女人的脖颈——
“她?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怎么可以做那些事情?”
殷素玉没有想到,这魔女竟当真是像要取她?的性命一般,掐在她?喉咙间的十指越收越拢。
求生欲让女人挣扎着,可闻楹却犹如从地?府里爬出来的厉鬼般,紧紧掐住她?的喉咙不放。
她?口中念念有词:“你怎么可以给她?喂下岁寒蛊,让她?承受着那样的痛楚,还将她?独自抛下……”
闻楹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
一个?愚蠢到了极点的人。
她?脸上浮现一丝讥讽的笑:“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师姐好,不如现在,你和我一起去?陪她?好了。”
殷素玉看到她?双眼淡漠如冰,其中是毫不收敛的杀气。
大?惊之下,她?胡乱挣扎着想要逃,但修为浅薄的她?,哪里又是闻楹的对手。
与此同时,闻楹抬起一只手,酝酿着魔气——
冷不丁一抹冰冷的触感,触到她?的脚踝处。
闻楹动作一僵。
她?回过头,看到奄奄一息的白蛇,竟不知何时爬到自己身旁,蛇尾无力地?搭上她?的肌肤。
白蛇费力抬起那双眼,红色宝石已不再熠熠生辉,只有油尽灯枯的微光。
她?停住了手,眼中泪光闪烁:“师姐……”
所?以,师姐早就知道了,玉婆婆便是她?的亲生娘亲殷素玉?
才会?在化蛇之后,明明什么都?不记得,却也?会?如同保护自己一般,制止自己伤害她?的娘亲。
为什么……闻楹眼前似有无数画面闪过,是灵境之中,那个?被亲生娘亲叱骂抛弃,种下岁寒蛊后痛不欲生的小女孩。
即便是这样的娘亲,到头来师姐还是选择了原谅?
肩上猛地?传来一阵力,闻楹被殷素玉用力推开了。
殷素玉手脚并用地?向门外?爬去?,爬出一小段距离后,见闻楹愣愣坐在原地?,她?忙站起身来,飞快逃向门外?:
“快来人啊,有没有人,魔女闻楹就在这里……”
从始至终,殷素玉都?没有多看那条小蛇一眼。
闻楹懒得去?理会?这动静,她?只是坐在地?上,出神地?看着白蛇。
此刻的闻楹,已是强弩之末,她?甚至没有力气再带着白蛇回到床上去?,索性就这样闭上了眼。
白蛇枕着她?的衣袖,她?倒在血泊之中。
清冷的竹香覆盖在她?周身,恍惚间,闻楹似又回到当年,她?睡在床上,师姐坐在灯旁,静悄悄地?给她?雕木头小人……
闻楹唇角翘起,哼出不成调的小曲儿。
黑暗铺天盖地?罩过来,她?的眼皮愈发?沉重。
……
仓促响起的脚步声,打破这份静谧,张雅君难掩兴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想到了——”
见到屋子里的状况,她?先是一愣,忙蹲到闻楹身旁,给她?喂下一颗止血回息的丹药。
闻楹将那丹药含在口中,却并未咽下去?。
张雅君忙道:“我想到了一个?最后的办法,兴许事情还能?有转机,你快醒醒。”
听?到这番话,闻楹也?不知何处生出的力气,她?用尽全?力咬碎了那枚丹药,苦涩在唇齿间泛开,她?睁开了双眼。
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闻楹伸出手,死?死?握住她?的手腕:“快……说?”
张雅君也?顾不得这一片混乱,她?问道:“乾坤花还在不在你身上?”
公主
闻言, 闻楹变幻出那朵并未离身的乾坤花。
本该纯净无瑕的雪白神花,因为魔气的侵染,花瓣变成夜色一般的暗黑。
但许是有神力支撑着, 它并未腐烂或凋零, 依旧保持着完好无损。
张雅君接过神花,看着它若有?所思?。
“为何……还不……喂下?”闻楹有?些等不及。
张雅君愣了愣:“这花服食是无用的, 你先听我长话短说好了。乾坤花有?转世之力?, 能够将人送往前因之世。
正所谓善因结善果, 恶因结恶果, 若到了前一世, 能够修成善因, 戚敛自然?就会有?一线生?机。”
闻楹眼中蓦地一亮。
“但?这也就意味着, 你再也无法见到她, 也不知她转世之后, 会是什么人。除非……它愿意帮你一把。”
它?
闻楹来不及问她口?中的它是谁,她似乎重?新生?出力?气, 强挣着坐起来:“好, 先救师姐要紧。”
“嗯。”
说着,张雅君松开?手, 任乾坤花飘到离白蛇只有?半丈高的上空之中。
也不知她掐了一道什么诀, 乾坤花如同下雪一般,散出纷纷扬扬的光芒, 披落到白蛇身上。
“闻楹, 许个愿吧。”张雅君这时开?口?,“乾坤花能够保佑转世之后的她, 成为你想要的模样。”
闻楹看向白蛇。
它身上斑驳的血痕,正在一点点消逝不见。
她不觉扬起了唇:“我希望若有?来世, 师姐能够生?在凡间富贵之家,不必受修行之苦,有?父母宠爱,不再无依无靠,能够人人敬她,行事不必受任何人约束……”
她慢慢说着,白蛇的身形逐渐消失在白色光芒之中。
在它消失不见的那一刻,闻楹终究是按捺不住,本能地伸手要留住它:“师姐——”
却终究只是握了个空。
她双眸愣愣看向虚空之处,来不及问些什么,脑海中却陡然?传来一声响:“叮——察觉到任务对象消失,系统即将为宿主跟随传送……十,九,八……”
闻楹不曾反应过?来,电子音却已?响到最后三个数:“三,二,一……正在传送中,请宿主做好准备。”
声音消失的那一刻,闻楹眼前的一切亦化作虚无。
只留下张雅君一个人在竹屋之中,呆呆地看着陡然?间倒了过?去的闻楹。
半晌,她自言自语道:“它真的帮忙了?”
说罢,张雅君又一拍脑门儿:“糟糕,我忘记告诉她,转世之后的人是没有?这一世记忆的,况且又有?化蛇之后的戾气,未必好相处,这可如何是好……”.
对于?她离开?后的一切,闻楹自是一无所知。
等她再度睁开?眼,周遭是陌生?的街巷,白墙黛瓦,墙内可见府宅屋宇,墙外的街巷时而有?行人走?过?。
“卖桃子咯,桃子——”
“新鲜出炉,热腾腾的胡饼,客官您要不要尝一个?”
“娘子气色好,配这簪子呀最是好看不过?……”
小巷的尽头,似乎是一条正街,叫卖和讨价还价之声不绝于?耳。
闻楹愣了愣,循声朝外头走?去。
大街上一片欣欣向荣,沿街尽是商贩和摊铺,日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闻楹许久不曾感受到这般的惬意。
肌肤之间,乃至骨头缝里的冷意,在一个寒颤之后荡然?无存。
闻楹想了起来,是系统追随任务对象,将自己传送到这里。
那么……师姐应当也就在这附近才?对。
意识到这一点,她再难以镇定?,忙环视四周,想要寻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师——”
剩下的那个字未曾喊出,却听得一阵哒哒的急促声响由远及近而来。
转眼之间马声嘶鸣,一匹红棕色的高头大马从长街另一头而来。
这会子日头高悬,正是街市热闹的时候,来来往往到处都?是人,那纵马而行之人却丝毫没有?要缓下来的意思?,反倒是挥动手中长鞭,驱赶挡在马前之人:“驾——”
红衣翩飞,如同曳着长尾的流星,转瞬便?已?至眼前。
闻楹皱了皱眉,她正要朝路边避开?,冷不丁却瞧见也不知是谁家的小孩儿,竟拿着块胡饼大大咧咧地闯到街道正中央。
而此时,那匹疾驰的棕马离这孩子已?不过?半丈之远。
马上之人顺势勒紧缰绳,厉声制住马匹:“吁——”
马蹄高高扬起,眼瞧落下之际兴许便?会伤到孩童,闻楹忙趁机跑过?去,将小孩子带离到路边。
“哇——”在她怀抱中的小孩扯着嗓子嚎啕大哭。
一瞬间,闻楹心头腾地生?出火气,她回过?头,瞧见这匹马金羁佩饰,定?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才?会有?的骏马。
马上的女子,亦是显而易见的骄纵傲然?。
日光之下,她肌肤瓷白如冷玉,眉眼凌厉,鲜红的薄唇紧抿,美则美矣,却是浑身高高在上的傲慢姿态。
不等闻楹出声质问,她已?垂着眼看过?来,冷声呵斥道:“为何不看好你自家的孩子,竟要本宫为他停下来?”
闻楹上前半步:“阁下好大的口?气,我倒是要问问,是谁给你的胆量在这街上纵马?”
“无知愚民。”女子神色冷下来,看向她的眼神满是不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宫乐意在哪儿骑就在哪儿,何曾轮得到你来置喙?”
说罢,她似懒得再搭理闻楹,轻轻扬起缰绳,作势要接着纵马前行。
闻楹神色一凛。
听她的自称和语气,似乎还是皇族之人。
但?那又如何?
连在修真界该杀的人闻楹都?杀过?了,又怎会惯着这险些伤着旁人,却连丝毫歉意都?没有?的嚣张之徒。
闻楹抬起手,在女子扬鞭之际,一把握住了缰绳。
“你给我下来!”她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似是不敢相信天底下居然?有?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讲话,红衣女子不悦地眯起双眼:“本宫劝你速速让开?,否则——”
闻楹无视她的警告,她握住缰绳的手往回一收,顺势便?要将她从马上扯下来。
然?而——
她显然?高估了自己眼下这具身体,既没有?灵力?也没有?魔气的她,力?气弱得不像话,非但?没能将马上之人拽下来,反倒掌心被粗糙的缰绳勒得生?痛。
马上的红衣女子嗤一声笑?了,凤眼里流露出几分讥讽。
旋即,握着缰绳把手的她轻轻往回一扯,闻楹被带着一个趔趄,朝她的方向倒了过?去。
若非掌心还紧握着缰绳,她非摔倒在地不可。
闻楹将将借力?站稳,鼻息间忽有?一阵熏香袭来,她眼前一暗,原是马背上的红衣女子俯下身来,她握着缰绳的把手,用它抬起闻楹的下巴:
“就这点本事,也敢在本宫面前丢人现眼。本宫的耐心有?限,劝你带着这孩子,速速从我眼前滚开?。”
说罢,她抽回缰绳,正要头也不回地离开?,马匹方才?驶过?的街道,又有?数名穿着玄纹公服的男子驾马追上来。
他们将马停在前头,翻身下马,恭恭敬敬地半跪行礼:“陛下召见,还请公主殿下速速回宫。”
女子的神色更冷了几分:“你们回去禀告父皇,本宫才?出宫门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哪有?回去的道理。”
马前之人却并未让开?:“陛下说了是有?要事,殿下若不回,他和皇后就一直在迎宸殿等您。”
两相僵持,女子抿唇不语。
挡在前头的几名侍卫跪得更下去:“还请殿下莫要为难我等。”
女子抿紧唇,终是不耐烦地调转过?马头,扬起缰绳,朝着皇宫的方向直奔而去:“驾——”
马蹄扬起激尘,在越行越远之前,她蓦地回过?头,眸光淡淡掠过?闻楹。
闻楹挺直腰背,毫不退让地瞪了回去。
直到红衣女子和跟随着她的宫中侍卫彻底消失在街道尽头,死寂的街道方才?再次活了起来。
这时,有?妇人上前,一把抱住闻楹怀中的孩子,对着她不停道谢:“多谢恩人,多谢恩人……”
“不必谢,下回看好你家孩子便?是。”
闻楹说着,耳边响起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这位姑娘可真是大胆,竟敢和公主作对,怕不是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知道她的威风……”
“可不是嘛,方才?我都?替她捏着一把汗。”
闻楹眸光微微一动。
她随口?问那位妇人道:“她这般嚣张,难道就无人约束不成?”
谁知这话说出口?,那妇人却脸色一白:“这……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这些……”
说罢,便?朝她做了个福,带着孩子匆匆走?了。
看她的样子,倒不像是不懂,只是不敢说罢了。
一旁有?胆子大的人开?了口?:
“姑娘怕是有?所不知,这位公主殿下是当今圣上和皇后唯一的孩子,又是老来得女,且出生?时天降瑞象,百花盛开?,圣上与国后对她百般宠爱还来不及,哪里舍得指责她半句……”
“十几年来,纵得她这性子愈发乖戾,当街纵马,流连秦楼楚馆,便?是文武百官也随她呵斥,今日被姑娘你这一番训斥,怕是头一遭,老夫劝你还是先回家躲躲……”
原来如此。
闻楹眸中多了几分鄙夷。
惯子如杀子,这皇帝皇后这般纵着自己的女儿,就不怕她日后闯出祸来?
还是先找到师姐要紧,闻楹不再多想此事,她侧过?头,目光扫过?人群——
这时,一张梳着双丫髻的圆脸闯入她的视线当中。
来人作小丫鬟打扮,她一脸焦急,抓住了她的手:“小姐,您怎么可以到处乱跑,如今府里都?急翻天了,快随奴婢回去。”
“我?”
闻楹抬起手指向自己鼻尖,原以为她是认错了人,却发现自己身间所着,乃是碧绿色襦裙,上头绣着莲叶花纹……
闻楹记得,以前她并没有?这件衣裳。
所以,自己是穿到了一个陌生?女子身上?
小丫鬟诧异地看向她,小声道:“小姐您怎么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您是尚书府的三小姐呀,奴婢是您的丫鬟小杏。”
尚书府?
听上去身份倒也还不错,若是随她回去,要找到师姐约莫也更方便?。
闻楹对着小杏微微一笑?:“怎么会呢,我刚才?不过?是一时走?神,走?吧,咱们快回去。”
小杏一愣,忙点头道:“好。”
闻楹随她朝尚书府走?去。
她并不知道,在她转身离开?后,原本已?行至宫门外的红衣女子,忽地勒住了缰绳。
她凤眸之中一片幽暗,似不知想到什么,旋即又调转马头,朝反方向疾奔而去:“驾——”
跟随着她的几名侍卫被这一下唬得猝不及防:“公主?”
“公主,陛下还在宫里等着您……”
然?而女子却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本宫去去就回,你们在此等我便?可。”
几名侍卫哪里敢就这样放她走?。
要知道他们服侍的公主,性情最是不羁,指不定?这一去,也不知要几时才?肯回宫。
侍卫连忙跟上公主殿下,却见她又折返到先前的那条街上。
此时,长街两旁已?恢复了井然?有?序,商家接着叫卖做生?意。
冷不丁瞧见她回来,众人纷纷噤了声,唬得动也不敢多动。
红衣女子冷着脸,目光在人群之中逡巡,却并未瞧见自己想要见到那人。
她生?出些许不耐,指尖轻轻敲击着马鞭,随意看向路旁之人:“方才?那位女子呢?”
被她问中的商贩战战兢兢道:“敢……敢问公主殿下说的是何人?”
“还能是谁。”她不屑勾起唇角,“自然?是那名胆大包天,胆敢扯住本宫马鞭的那人。”
“这……小人也不清楚……”
公主不悦地挑起眉梢,示意跟随她的几名侍卫去问。
打听好半天后,侍卫方才?到她马前禀报:“禀公主,听说她已?经随一位丫鬟离开?了。”
“丫鬟?”女子沉吟片刻,“不论如何,限你们三日之内,将方才?那女子找到,将她带来我面前。”
“是。”
侍卫齐声应下,心中却为那名素不相识的少女捏了把汗。
也不知她究竟是如何得罪了公主,到时候若是找着了,只怕有?她的苦果子吃.
闻楹被锁在柴房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怎能料到,自己这尚书府三小姐的身份不假,却是个极极极极其不受宠的庶女,而且是即将嫁出去给病秧子冲喜的那种。
怪不得她来的时候,这具身体的主人正在墙外。
原来是她好不容易偷逃出去,却又叫自己稀里糊涂地送了回来。
一回到府中,劈头盖脸便?是嫡母的一顿骂:
“你这个小贱蹄子,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还敢往外头跑,夏公子乃是当今国舅爷的嫡子,如若不是他生?了重?病,要个八字相合的人冲喜,你以为这等好事轮得到你,来人,将她给我锁到柴房里,等三天后大喜之日再放出来。”
闻楹就这样被扔进了柴房里,整整一个白日过?去,连一碗水都?没人送过?来。
她被饿得头晕眼花,试着念诀无数次后,终于?绝望地意识到——眼下身为凡人,自己没有?法术,不会画符,只能憋屈地被困在这里。
闻楹没有?忘记最重?要的事:“系统,师姐她现在在何处?”
“请宿主放心,很快你们就会再见面。”系统并没有?直接回答她。
闻楹整个人缩在干草堆里,神色恹恹的——
也不知师姐眼下怎么样,但?愿有?乾坤花庇护,她已?投胎到了富贵之家,过?着受宠的日子.
转眼,就到闻楹穿来的这具身体,也就是尚书府三小姐尚雪柔出嫁的日子。
虽说只是嫁给国舅家的病秧子冲喜,但?该有?的礼节却一样也没少,甚至比寻常权贵的婚事更要热闹数倍不止。
一大早,闻楹便?被丫鬟婆子从柴房里带了出来。
她就像是个木偶人般被摆弄着,上妆盘发,换上凤冠霞帔,然?后在锣鼓喧天之中,拜别了爹娘,乘着八抬大轿朝国舅府去。
四面八方都?是注视着她的眼睛,闻楹就算是想逃也逃不掉。
她只能规规矩矩地坐在花轿里,问系统道:“你不是说很快我就会再见到师姐吗?再这样下去,我都?快和别人拜堂成亲了,要何时才?能见她一面。”
“宿主请放心。”系统道,“本系统为您安排的身份,是最合适靠近任务对象的。”
既然?它都?这样说了,闻楹只能按捺着焦急等下去。
花轿浩浩荡荡行过?长街,终于?在迎接新娘的鞭炮声中停了下来。
闻楹垂着头,透过?喜帕的边角,瞧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掀开?了花轿的轿帘。
不是说新郎病重?,连床都?起不来了,怎么这会子又能迎接新娘子?
正暗暗腹诽着,却听到来人出声:“表兄身体抱恙无法迎亲,今日的婚事流程由本宫暂为代劳,还请嫂嫂莫怪。”
这声音不高不低,浑然?而成的清晰声调恰如金玉相击,本该是极悦耳的,却叫闻楹浑身一僵。
她不知是该庆幸,至少自己不用同一个病秧子男人拜堂,还是暗叹自己倒霉,竟然?又同那趾高气昂的本朝公主碰到一处。
半晌没有?得到回音,帘外之人微微扬高声调:“嫂嫂?”
闻楹轻咬下唇,为了不被她察觉,只是声若蚊蝇地嗯了声。
她伸出手,轻轻搭入对方掌中。
这夏朝公主虽生?得金枝玉叶,手掌却并非想象中那般柔软,掌心和指尖都?有?一层薄薄的茧,想来是常年骑马持缰磨出来的。
闻楹正漫无边际胡乱想着,对方却已?握住了她的手。
走?出花轿时,因视线被遮住大半,闻楹来不及看清脚下的路,身形不由得一个趔趄——
“嫂嫂当心。”对方恰到好处地扶住了她的腰。
“嗯。”闻楹点头,闷着脑袋往前走?。
却并未瞧见身旁之人漆黑的眼底闪过?的一丝玩味——
替兄迎亲这桩差事,在夏千灯看来甚是无趣,早已?回绝了母后。
不过?在前日侍卫查明?,那日当街斥责她的女子竟是即将过?门的表嫂后,她瞬间变了番心思?。
一想到假成亲的对象是她,夏千灯甚至今日难得早起,换上新郎的衣袍,在国舅府等候着花轿。
她并未深思?自己这前所未有?的异样情绪从何而来,只是万分期待,若拜过?堂,到了掀起盖头的时候,少女的表情定?是万分精彩。
届时,她再将那日的恩怨好好同她算清也不迟。
思?及至此,夏千灯勾了勾唇,语气里柔得能滴出水来:“嫂嫂当心脚下火盆。”
可惜,两人并未等到送入洞房那一刻。
将将结束夫妻对拜,闻楹被对面之人搀扶着站起身,一道惶恐不安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不好了,不好了……”
来人正是国舅公子的贴身小厮,他气喘吁吁扶着喜堂的门框道:“不好了,夫人,老爷,少爷他刚才?突然?病重?,一口?气上不过?来,就——”
说到此处,他声泪俱下:“老爷,夫人,你们快过?去吧,兴许还能见得上公子最后一面。”
闻楹:?
不是说冲喜的吗?怎么她一来,人就不行了。
正掀起盖头,忽听得喜堂中一阵丫鬟小厮的惊呼:“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夫人您快醒醒——”
好半天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汤药,终于?将急火攻心晕过?去的国舅夫人唤醒,谁知她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恶狠狠看向新娘子:
“来人,先将这丧门星给我关到柴房里去,若是我儿出了事,第一个便?要她陪葬。”
天底下哪有?这样不讲理的事。
闻楹可不想再被关进柴房与耗子为伴,但?见已?有?家丁朝自己逼近,她只能端出楚楚可怜的姿态:“夫人这是哪里话,今日之事也并非我所愿……”
说话间,她趁众人不备,猛地拔下发间金簪,将簪尖对准四周:“你们谁敢过?来,就休怪我不客气。”
到底是曾经杀过?不少仙界魔界的该杀之人,她这一身弑杀之气,寻常凡夫俗子又岂能不怕?
原本摩拳擦掌的家丁迟疑着停下脚步。
“还不快去!”见状,国舅夫人大声呵斥道。
然?而闻楹早已?趁机后退几步,她胡乱比划着手中金簪,转过?身不管不顾地向外头冲去。
在场男眷女眷惊叫连连,生?怕误伤了自己这条池鱼,连连后退着给她让出一条路。
眼瞧着即将跨过?院门,离逃出生?天更进一步,闻楹却忽觉腰间一紧,像是被什么缠住。
她低头一看,是一条甚是眼熟的马鞭。
紧接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顺着马鞭勒住了她,将她向后带去。
原以为自己会摔过?去,一只骨节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耳边似传来一声低笑?:“嫂嫂这是打算往哪里逃?”
嫂嫂
又是这该死的夏朝公主, 闻楹咬紧了后?槽牙。
见着这一幕,国舅夫人连声道:“公主果真是身手敏捷。”
又忙呵斥家丁:“一群没用的东西,还不快去将人关起来。”
“且慢。”夏千灯已稍稍上前半步, 将人挡在身后?, “舅妈这样做,怕是有?所不妥, 若叫人传出去, 只怕会说国舅府草菅人命。”
国舅夫人哪里?料得到, 往日?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公主殿下, 今日?竟会替这小小庶女说话。
她脸色有?些为难:“公主心地善良, 可这妖女刚刚嫁上门, 便害得我儿病重, 还有?方?才她那架势, 像是真杀过人一般, 此女定是被妖孽附了身,不可轻易放过。”
“若是妖孽, 那就更不能留在舅母府上, 以免害了无辜之?人。”夏千灯微微一笑,“本宫倒是觉得, 宫中有?父王母后?的龙凤之?气?, 定是压得住她的,来人——”
这一出声, 便有?侍卫走出来:“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将她送到我的马车里?。”她道, “替本宫看好嫂嫂,莫要让她不见了。”
“是。”几名侍卫上前?, 对着闻楹开口,“还请姑娘随我等来。”
闻楹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只是愣愣看向身前?的女子, 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
夏千灯似有?所察觉地回过头,她凤眼上挑,拿走闻楹手中那根金簪:“嫂嫂当心些,莫要叫此物伤着才是。”
闻楹抿了抿唇,她想到方?才自己正欲用这金簪暗伤对方?时,系统的提示音:“警告,宿主不可以伤害任务对象!”
不可能……若说师姐是清冷如银的月光,那这位夏国公主便是火红耀眼的烈日?,叫人难以直视。
她怎么可能会是师姐的转世。
闻楹不相信。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真的不是认错人了?”闻楹问系统,“她怎么可能会是师姐……”
除了都?是女的,这嚣张跋扈的公主和师姐就没有?一丁点儿像!
等等,闻楹想起自己对乾坤花许下的愿望——大富大贵之?家,父母宠爱,行事不受约束……每一条好像都?和这公主对得上。
“嫂嫂?”见她犹在愣神,夏千灯出声。
闻楹眸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若要搞清楚她是不是师姐,还有?最后?一个办法——系统方?才说,被乾坤花转世之?人,左肩上会有?一朵乾坤花的花纹。
眼下是不便动手,闻楹只得暂时随那些侍卫到马车里?去,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不愧是备受宠爱的公主的马车,比闻楹在仙界见到的还要阔气?不少。
车内宽敞得像是一间小屋子,正中的金丝楠木桌上摆放着各色瓜果点心,兽纹金炉中檀香袅袅。
闻楹却没什么心思多看,只随意挑了个位置坐下。
她想了想,掀起车帘,看向外?头的侍卫:“这位小哥,我想问你一些事情。”
跟随伺候公主十几年?,公主的态度便决定了侍卫的态度,可眼下被闻楹问到的人却有?些摸不清楚——
若说公主厌恶这女子,以她的挑剔性情,绝无可能会让她上马车;
若说不厌恶,两人先前?的争端他们是看在眼里?的……
在再三斟酌过后?,侍卫谨慎开口:“姑娘要问些什么?”
“不知你们公主平日?里?喜欢吃些什么,又?喜爱喝些什么?”闻楹道,“或者又?有?什么兴趣爱好?”
侍卫想了想,只觉得这些人尽皆知的小事,告诉她也?无妨:“公主平日?里?最爱喝的是桂圆红枣茶,喜食青椒酿肉,麻婆豆腐……”
喜甜嗜辣。
和只喝清茶,不食五谷的师姐全然不同。
“若闲暇时,大多会纵马出城,到郊野射猎,或是在城中寻一处画舫听曲儿。”
杀性重,喜好声色犬马。
师姐从不这样,她会救下昆仑境里?的土拨鼠精,平日?闲暇无事时,除了看书便是打坐。
闻楹还想再问些,可肚子里?咕咕响了起来。
她这才想起,从今日?睁眼开始,她只喝过一碗八宝茶,便再连水都?没沾上。
闻楹放下车帘,看向马车里?桌上的点心和干果。
她才不会同这公主客气?,随手捻起一枚点心——
咬破松软的酥皮,里?面是又?甜又?绵的红豆馅。
闻楹动作一僵,又?拿起另一枚点心——淡淡的绿豆糕气?息,充盈在唇齿之?间。
然后?是蜜糖熬成的核桃干,玫瑰藕粉栗子糕,甜酒……这些吃食的滋味,都?和从前?闻楹在魔界时,喂给白蛇的一模一样。
不止是吃食,闻楹想起,在和白蛇为数不多的那段时日?里?,她也?曾带着它,到魔宫之?外?,去茶楼里?听曲儿……
还有?这公主喜甜嗜辣的食癖,不正和自己一样?.
直到半个时辰后?,夏千灯才从国舅府离开。
她那位命途多舛的表兄,终究是没能熬过去,在苦苦支撑一段时间过后?,便撒手人寰,留下舅舅舅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哦,还留下一位尚未完婚的小娘子。
夏千灯与?这位表兄的感?情并不多,是以对他的死,并无半分触动。
她反倒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若听见表兄的死讯,她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表嫂会是什么反应。
是大惊失色还是意料之?中,抑或是惶恐不能自已,害怕自己当真被送去陪葬?
啧,真是可怜。
连夫婿的面都?不曾见上,便成了小寡妇。
心头生出几分连自己都?读不懂的快意,夏千灯走到马车前?,她抬脚轻轻上了车辕,掀起了车帘——
然而?,她并未瞧见期待之?中,那双水亮的眼眸。
她那才死了相公的小嫂嫂,眼下竟靠着车壁,闭着眼安安稳稳地睡得正香。
桌上的茶水点心,也?被她七七八八吃了不少。
直到这一刻,夏千灯恍然察觉,今日?的自己实在是太过反常——
这个出身低微,又?曾顶撞她的小嫂嫂睡在她的马车里?,吃她的东西,自己应该生气?嫌恶才对。
可她非但没有?半分不适,反倒觉得多年?以来心底空荡荡的角落,像是被什么填满。
这样的感?觉异常陌生,就像是蚂蚁窸窣爬过般叫人心中作痒,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夏千灯眼底闪过一丝困惑。
她想起在喜堂时舅母那番话,莫非这女子当真是妖孽变的,会迷惑人心智不成?
夏千灯微微俯下身,她倾身向前?,想要从这位小嫂嫂身上窥出一点端倪来,却无意中瞧见,少女的唇角上还沾着点心残屑。
漆黑的眸幽暗了几分。
鼻息间似有?熏香袭来,半梦半醒中的闻楹,终于察觉到似是有?人靠近,她睁开眼,冷不丁便瞧见近在咫尺的精致脸庞。
女子生得长?眉曜眼,皮肤白皙如上好的瓷器,不见半点瑕疵,挺直的鼻梁之?下,是嫣红的唇瓣。
眼下夏千灯唇角微抿,却难掩她天生身居高?位的傲然,就像是熊熊燃烧着的火焰。
加之?她身上穿的还是迎亲的大红新郎喜袍,鞶革玉带,金线绣成的鹤纹,更衬得她眉眼湛亮,神采生辉。
闻楹心中蓦地一软。
如果师姐自幼有?人疼爱,没有?吃过半分苦头,会不会也?就是这般张扬肆意的姿态?
若她真的是这一世的师姐……似乎也?很好——个屁!
在夏千灯抬手掐住她下巴的那一刻,闻楹心头所有?的柔情怅惘,顿时忍不住化作一句粗话。
“嫂嫂那日?在街上,不是还能说会道得很?”耳畔传来夏千灯得意的声音,“怎么这会子,反倒像是哑巴了?”
闻楹:……
她深深吸气?呼气?,一再告诉自己,这人是师姐,所以自己千万不能将她咬死。
闻楹闭了闭眼,抬眸看向对方?:“你先过来些。”
牛头不搭马嘴的回答,夏千灯本该不予理会才对,可她就像是受到某种蛊惑,鬼使神差地朝她的小嫂嫂靠近……
闻楹手疾眼快地抓住她的左肩,用力往下一扯。
尽管早已猜到结果,她还是难掩讶异地瞪大眼——女子雪白的左肩上,果真是淡淡的乾坤花胎记。
这下再没法自欺欺人了,她确然是师姐的转世。
闻楹犹在惊愕之?中,却忽觉腕间一紧,两只手都?被人紧紧按住。
她的后?脑勺和后?背抵着车壁,只听得身前?之?人轻笑一声:“嫂嫂莫不是糊涂了,你我虽拜过天地,却并非真正的夫妻,你又?岂能如此行事?”
这话本是嘲弄她的,可在出口那一刻,夏千灯心头却无端生出一丝不安。
是啊,倘若表兄今日?没有?死,她便是自己名副其实的嫂嫂,说不定与?表兄举案齐眉,鹣鲽情深……
闻楹哪里?晓得这公主心中在想些什么,双手被压过头顶,她不得已仰起头,承接对方?极具侵袭感?的姿态。
师姐就从来不会这样对自己。
闻楹不适地扭动着,想要从束缚中挣脱:“你,放开……”
她越是着急,双颊便不由得沁出白里?透粉的红晕,涂抹着玫瑰口脂的唇瓣微微张开,叫人隐约窥见粉嫩的舌尖。
夏千灯看在眼中,不由得一愣。
那像是被蚂蚁爬过的异感?再度袭来,且这一次不止是在心口处,而?是四肢百骸间蔓延开,仿佛血肉之?中都?有?窸窣动静。
她急忙移开目光,却又?顺着少女纤长?的脖颈,瞧见她衣襟遮掩之?下雪白的肌肤,锁骨下方?若隐若现,正随着挣扎时的呼吸微微起伏。
夏千灯觉得,自己定是叫她的妖术给障住了,脑海中竟一闪而?过无数个的荒唐念头。
她闭上双眼,决意不再多看这妖女一眼,以免再着了她的道。
旋即又?抬起手,飞快扯下束发的发带,缠绕在闻楹双腕间,打成一道死结。
“本宫劝嫂嫂安分些。”夏千灯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喉间却紧得不像话,“外?头都?是本宫的人,你就算想逃也?逃不掉。”
闻楹并没有?反抗。
师姐就在这里?,她还能逃到哪儿去?
见少女安静下来,夏千灯就像是被烫着般,她蓦地松开桎梏在对方?腕间的手,然后?别开目光,在马车中离她最远的位置坐了下来。
轻咳一声后?,她掀起车帘吩咐侍卫:“回宫。”
一路上,夏千灯再没有?出声过,更不曾多看少女一眼。
闻楹这几日?本就不曾安稳歇息过,在马车摇摇晃晃中,她又?睡了过去。
直至帘外?侍卫吁一声过后?,马车停了下来。
车帘被宫人掀起,夏千灯先快步走出马车,头也?不回地留下一句:“将她安置在偏殿,没有?本宫的吩咐,谁也?不许放她出来。”.
被关在公主的偏殿里?,总比在柴房里?好。
至少有?好吃好喝伺候着,到了夜里?还能泡个热水澡。
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三个夜里?,闻楹终于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大床上,她这才得空问系统:“张雅君说,要善因?结善果,才能让师姐重新活过来,那我又?该怎么做?”
系统:“抱歉,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宿主。”
“算了,毕竟你也?不是万能的。”
至少它能够将自己带到这个世界来,就已经很好了。
过去的恩怨,闻楹决定大方?地一笔勾销。
她闭上眼,脑海中却依旧想着所谓因?果,若要结成善果,但愿自己早日?窥见前?因?才好。
翌日?,闻楹早早醒了过来。
一想到还未寻着此间因?果,她便难以安下心来,可外?头又?有?侍卫守着,想出去也?无法。
闻楹只得盘腿坐到床上,脑海中回想着曾经在昆仑境,师姐教?她的引气?入体之?法。
渐渐地,闻楹感?受到丹田之?中似有?什么充盈。
她惊喜万分地睁大眼——原来先前?无法吸纳灵气?,大抵是因?为没吃饱饭,如今吃得好睡得好,她竟然又?能够引气?入体了。
闻楹抬起手,试着轻轻掐了一道法诀。
可惜眼下她的灵力还不够,法诀并未见效。
闻楹也?不气?恼。
没有?法诀,试试画符也?行。
眼下这殿中并无符纸朱砂,闻楹便拿起桌上剪灯花用的剪子,从裙摆处剪下一些布条来。
然后?,她咬破右手食指,用沁出的鲜血在布条上勾画着。
……
将将画完两道符,闻楹听到外?头似传来女子涕泣连连的哭声。
她打开窗,瞧见是正殿外?,一名宫女正跪在丹墀之?下,她不住地磕头求饶:“公主息怒,公主息怒,奴婢并非有?意……”
那名小宫女似是害怕到了极点,她用力磕着头,便是额头磕破了也?像是感?觉不到疼。
而?路过的丫鬟侍卫却对这一幕熟视无睹,像是这样的场面已是司空见惯。
“她这是怎么了?”闻楹问守在窗外?的侍卫。
侍卫背对着她,并不答话。
闻楹趁他不备,悄悄用灵力往他身上贴了一道能够让人说真话的符。
侍卫果然开口了:“她方?才替公主梳发时,不小心弄疼了公主,便被罚跪在殿外?。”
闻楹难以置信:“嗯?”
虽说早已体会到这公主的恶劣,但在此之?前?,闻楹只当她是被宠惯坏了,颇有?些目中无人而?已。
但见她竟如此虐待宫人,长?久下去如何了得?
闻楹非得好生教?一教?她不可。
她关上窗,打开寝殿的大门。
两名侍卫挡在门前?:“公主有?令,不准姑娘踏出偏殿半步。”
闻楹微微一笑:“好,我不出去。只是劳烦二位给公主通报一声,就说往日?我常在家中为嫡母嫡姐盘发,梳发的手艺最是娴熟不过,定能让她满意。”
侍卫迟疑片刻后?,见少女满脸诚挚,还是去了。
很快,他折返回来:“还请姑娘随在下来。”
闻楹跟在侍卫身后?,随他步入正殿之?中。
公主的寝殿中布置得甚是奢华,闻楹一眼扫过去,就连地毯上的牡丹也?是金线绣成,更别提屋子里?各种摆设的金银玉器。
从外?间走到白玉珠帘隔开的里?间,十几名宫女低着头,悄无声息地伺候在一旁。
闻楹一时有?些犯难——这么多宫人在这儿,她想要下手似乎不太容易。
正暗暗琢磨着,宫人为她撩起珠帘,闻楹看见帘后?只有?公主一人。
她身上所着还是丝绸睡裙,正慵懒地靠着椅背,犹自出神看向海棠花镜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便是瞧见小嫂嫂来了,夏千灯也?不似昨日?那般嚣张,反倒是莫名坐直了起来:“你……”
“小女子见过公主。”闻楹对着她福身。
“嫂嫂乃是本宫的至亲,又?何必同旁人般行礼。”夏千灯清了清嗓子,“你来为我梳头便是。”
她哪里?知道,闻楹这一招叫作先礼后?兵。
闻楹走上前?,她拿起象牙梳:“小女子这就为公主梳发。”
她并未察觉到,公主的脸色似有?片刻不自在,然后?又?欲盖弥彰地嗯了声。
闻楹趁机取出袖中早已备好的定身符,啪一下贴到了她背上。
夏千灯眼睫一颤,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此刻的她自是无法出声,闻楹将手搭到她的肩上,轻声道:“公主不必慌,只是一道定身符而?已,伤不着你半分。”
担心叫外?头宫人听见,闻楹这话是贴在身前?之?人耳边说的。
却浑然不知,自己的上半身就这样挨蹭着夏千灯的肩背。
夏千灯虽然动不了,可春日?衣料单薄,两人又?靠得如此之?拢,隔着薄纱,她感?受到少女温热的体温,身躯微软的弧度。
就像是在昨夜靡滟至极的梦里?……
发间蓦地传来一丝刺痛,将夏千灯唤回眼前?。
她倒吸一口气?,不敢相信这胆大包天的少女究竟做了什么。
闻楹指尖勾着一丝扯下来的乌发,她毫不畏惧地与?镜中夏千灯对视:“我还当弄疼了公主,是多么天大的事,看来倒也?要不了公主的命。”
说着,她漫不经心地吹掉这根头发,指尖再度缠绕上几根发丝,又?是用力一扯。
啪嗒——是发丝被扯落的声响。
闻楹接着道:“你是千金之?躯,难道旁人就活该命如草芥不成?”
夏千灯在镜中瞪着她,脸色阴沉。
闻楹可不怕她,她指尖用力,唰唰唰又?扯断了她好几根头发。
她问:“公主,可知错了?”
又?想起夏千灯如今开不了口:“你若是知错,便眨三下眼。”
镜中夏千灯看着她,眸子里?满是煞气?,像是恨不得将闻楹撕碎,哪里?有?半分知错的样子。
闻楹轻呵一声,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剪子:“公主若还是不知错,不如我干脆将你这满头华发剪个干干净净,免得日?后?梳发时,再有?宫人惹恼了你……”
夏千灯看得出来,她这位小嫂嫂,是当真说得到做得到。
她活了近二十年?,都?是在父皇母后?掌心里?捧着长?大,何曾受过这般的屈辱,可心中便是有?滔天的戾气?,眼下也?只能暂且屈服在这妖女手下。
夏千灯眨了三下眼。
闻楹满意地笑了。
她如法炮制,也?在梳妆桌前?找到一条发带,像昨日?夏千灯绑住自己一般,将她的双手绑了起来。
“我给公主取下符纸,公主就命人放过那小宫女,怎么样?”
闻楹觉得这是一桩很划算的买卖,夏千灯没有?理由不答应。
果然,镜中女子又?眨了三下眼。
闻楹满意地掀下了定身符。
然而?,符纸揭落的那一刻,夏千灯的声音冷如寒冰:“来人,给本宫抓住这妖女。”
闻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师姐的转世竟会是如此无耻背信之?人。
寝殿里?里?外?外?都?是宫女和侍卫,符纸已用完的闻楹,哪里?还逃得掉。
转眼之?间,她已再度沦为夏千灯的掌中之?物。
此时,宫女忙为公主解开发带,给她披上织金大红外?衣。
夏千灯的脸色凝如寒冰,看向被困在侍卫剑下的少女。
“看来国舅夫人果然说得没错。”闻楹被她居高?临下地挑起了下巴,“本宫的小嫂嫂,果然是一位妖女。”
说罢,夏千灯冷声吩咐道:“给本宫将她捆起来,捆得越严实越好。”
闻楹被小宫女七手八脚地捆了起来。
这些平日?里?伺候公主穿衣洗沐的小宫女,哪里?干过这种活,一个个紧张得不得了,在捆住闻楹时,难免会拿不准力度,勒疼了她。
“嘶……”闻楹不适地轻咬下唇。
夏千灯皱了下眉头:“本宫何曾要你们……罢了,一群没用的废物,还得本宫亲自动手。”
她绕到闻楹身后?,用麻绳在她腕间打成死结,又?将手探入少女袖中摸索。
略带薄茧的指腹和掌心,摩挲在闻楹细嫩肌肤上,异样的触感?叫她不禁想要侧身躲开,却被夏千灯自身后?勾住了绳结,叫她躲避不得。
“嫂嫂急什么?”她在闻楹耳后?轻呵,“谁知道你这身上还藏着什么妖物没有?,总得叫本宫看个清楚才行。”
讨好
不?止是?袖中, 闻楹身上每一寸可疑之处,夏千灯都没有放过。
直到确认她没有再私藏何?物?,夏千灯方?才挥一挥手, 示意宫人都退下。
末了, 又冷声道:“今日之事不可传出去?,都知道吗?”
“是。”宫人齐声应道。
约莫是?平日里见惯了公主殿下的威严, 她们内心不?约而同同情的, 竟是?被捆起来的少女。
身?为表嫂, 竟被公主这个?晚辈这般欺辱, 瞧着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真是?天可怜见的……
自家小嫂嫂泫然欲泣的羞愤神色, 夏千灯自然也没有错过。
她勾了勾唇角, 轻哼道:“嫂嫂现在知道怕了?”
“你, 卑鄙!”闻楹咬了咬牙, “要杀要剐随便你,你先将外头那宫女饶了再说。”
夏千灯不?以为然:“嫂嫂以为, 本宫凭什么要听你的?在我的宫里, 本宫想罚谁便罚谁,便是?父王母后也管不?得。”
见少女愣愣盯着她, 似是?在走神, 夏千灯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勾住她的下颌:“嫂嫂可是?听明白了?”
却不?知闻楹眼下又气又恼, 一想到她竟是?这般冥顽不?灵, 怒气涌上心口,叫她几乎是?想也不?想, 低下头便咬了过去?。
这一口正好死死咬到了对方?的虎口处。
夏千灯吃痛,她猛地缩回手, 却见被咬的肌肤间竟是?深深的一排牙印,有鲜血沁出来。
“你——”夏千灯眼底有火星闪烁。
她怒极反笑:“本宫倒是?不?知,嫂嫂原来还藏着这一手。”
她抿着唇,隐忍着怒意,取来先前那条发?带,以及一枚镂空缠枝银纹香球。
这镂空香球本是?装香料用的,夏千灯的寝殿里多得是?,便有其?中空置下来的。
发?带的一端穿过缠枝银球,就?在闻楹不?明所以之际,夏千灯便手疾眼快地抬起她的下颌,将扣紧锁扣的银球抵在她的唇齿间。
然后,发?带在她脑后打成死结,将银球牢牢固定。
夏千灯捧着她的侧脸,叫少女不?得不?仰起头:“嫂嫂现在怎么不?咬了?”
闻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人竟是?顽劣不?堪到了这般地步。
她瞪着夏千灯,视线却逐渐模糊。
少女泪眼朦胧,唇齿无法闭上,溢出的口涎打湿了香球和发?带,披散的发?丝贴住她的脸颊和脖颈,瞧着好不?可怜。
夏千灯捧在她脸上的手,莫名僵住。
这一回,心头不?再是?蚂蚁爬过的感觉,而是?开始发?烫,烫得她不?禁口干舌燥。
夏千灯又想起昨夜那恍惚连绵的梦境——马车里身?着大红喜袍的少女,刺眼的雪白,自己?的贪婪……
定了定神,夏千灯松开了手。
她一定是?又被这妖女施的妖术魇住了,一定是?这个?原因。
她站起身?,端起桌上的茶水,顾不?得什么礼节,猛地一口灌下去?。
“咳咳……”夏千灯还是?自出生?之时,头回这样喝水,冷不?丁便被呛着。
一阵急剧的咳嗽过后,她重重放下茶杯,步伐狼狈地站回闻楹跟前,蹲下身?似有几分气急败坏地开口:
“告诉本宫,你莫不?是?给我下了什么厌胜之术?”
闻楹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茫然。
有那么一瞬间,夏千灯差点?动摇了这个?猜测。
旋即,她狠下心告诉自己?,这个?妖女定是?在故作无辜,她可千万不?能上了她的当。
她起身?走到殿门前:“来人——”
“请问公主有何?吩咐?”
“叫那笨手笨脚,做错了事的宫女起来。”话音顿了顿,“再叫御医来看看,随后将本宫昨日新得的玉珊瑚赏她。”
“是?。”答话的宫人难掩诧异。
夏千灯这才折返回闻楹身?前。
“你看,本宫都照你的话,放过她了。”她语气软下来,循循善诱的口吻:“嫂嫂不?若解开你施的妖法,本宫便放过你,如何??”
闻楹才不?会信她说的话。
先前不?就?是?信了她,眼下才沦落到被她肆意欺负,更何?况……自己?哪里还用什么法术了?
见她不?作反应,夏千灯眸色暗下来。
利诱无效,她索性开始了威逼:“嫂嫂若是?不?肯……就?莫怪本宫下手不?留情了。”
她目光冷冷打量着少女,似是?在思?索要如何?才能将新仇旧恨全数报复回去?。
闻楹叫这目光看得颇为不?安,跪坐在地毯上的她下意识回退,后背却抵上大殿的梁柱。
夏千灯没有错过她的小动作,她冷笑:“原来嫂嫂也知道什么叫怕?”
刹那间,她脑海中冒出一个?绝佳的报复念头。
这念头刚一出现,夏千灯便没有丝毫迟疑地朝少女欺身?而去?,目光直直盯着她纤长雪白的脖颈——
她要咬破小嫂嫂的脖子,尝到她的鲜血,叫她也知道什么是?痛的滋味。
闻楹猝不?及防躲闪,夏千灯微微发?烫的唇瓣,便落到她的耳廓处。
耳朵也行……怀揣着这个?念头,夏千灯张开唇,狠狠咬住少女的耳垂。
闻楹浑身?猛地一颤:“唔……”
湿热的气息拂在她的耳蜗,就?像是?一条软体的蛇,顺着她的肌肤盘旋,没入衣襟之中。
不?止是?痛意,更多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闻楹浑身?不?由得软下来,若不?是?夏千灯抬手掐住了她的腰肢,她险些?要瘫倒下去?。
自己?一开始当真是?想要咬她的,夏千灯以性命起誓。
可在齿尖触到少女耳垂的那一刻,像是?某种温热的香气诱惑着她,叫她不?由得探出软舌,轻轻□□着她的耳廓。
理智还在提醒她不?该这样做,可夏千灯就?像头一回尝着肉味的狼,便是?给人当狗也心甘情愿。
她的舌尖沿着少女的耳廓打转,鼻息却已贪婪地嗅到更多——
比如在发?丝掩映之下,雪颈的香甜。
不?,快停下来……
闻楹唇瓣张了张,像是?脱离水的一尾鱼,可银球尚抵在齿间,双手缚在身?后,叫她只能摇着头发?出呜呜的求饶声。
“嫂嫂……”夏千灯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低喃,“你身?上怎的这般香?”
叫她甚至忍不?住想要化成什么,就?这样缠着她,至死也不?放开。
好像她天生?就?该是?这般……
夏千灯的唇瓣缓缓摩挲而过,正落到少女颈间时,却尝到一丝苦涩的咸意。
她动作一僵,如梦初醒地抬起头。
只见原本在少女眼眶中打转的泪珠,不?知何?时已淌出了她的眼眶,汇聚在她的下颌处,沿着脖颈消弭于衣襟中。
夏千灯心头一慌。
她本能地便想要靠过去?,将少女的泪水舔舐干净,却又瞧见她抗拒的眼神。
“是?我错了,嫂嫂。”道歉的话脱口而出,夏千灯手忙脚乱,解开她脑后的发?带,再解开困住她的绳子。
少女的唇瓣被银球磨破,沁出鲜红,手腕间亦是?触目惊心的勒痕。
夏千灯捧着她的手腕,哄孩子般吹气:“嫂嫂,我给你揉一揉……”
下一刻,那只手却是?抬了起来——
啪!
这用尽全力的一巴掌,犹如一盆冰水泼下来,将夏千灯所有的旖旎念头顷刻间浇得烟消云散。
闻楹反转过手背,又是?又脆又响的另一巴掌。
两个?巴掌下去?,夏千灯雪白的脸上赫然显出红痕。
她愣住了,像是?不?敢相信:“嫂嫂……”
“公主,可是?发?生?了何?事?”殿外有侍卫闻声便要闯入。
夏千灯正色,声音里恢复了冷戾:“没有本宫的命令,谁都不?准进?来。”
而闻楹已借机站起身?,她并未往外逃,而是?转身?进?入里间,胡乱抓起梳妆桌上一支银簪。
她要杀了她!
她怎么可以顶着师姐的身?份,这样对自己??
身?后夏千灯紧追而至,瞧见少女手中拿的是?什么,她脸色一变,忙上前握紧她的手腕,自身?后制住她的动作。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是?我大逆不?道,肖想自己?的表嫂,所有的罪恶由我一人来承担便是?,嫂嫂又何?必想不?开?”
说着,又抬起少女的手,将银簪抵到自己?脖颈间:“嫂嫂若着实想不?开,尽管杀我便是?。”
自己?本就?是?要杀她……
闻楹看向镜中,身?后的女子却只是?侧头看着她,浑然似不?在意抵在颈间的簪尖。
只要自己?稍稍用力向前一送,她便能在顷刻间毙命。
闻楹握着簪子的手紧了紧,目光闪烁。
夏千灯何?其?敏锐之人,察觉到少女的动摇,她顺势低下头,浑然不?顾簪尖在她的颈间划过,劈开一道血痕,只与少女脸贴着脸,看向镜中的她轻声道:
“都是?我不?好,生?平头回开了窍,什么都不?懂,嫂嫂宽恕我这一回可好?”
开窍?
闻楹愣住了。
“你的意思?是?……”闻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夏千灯闷声道:“自然是?我心悦嫂嫂,喜欢嫂嫂,只想同你在一起,与你亲近,却又莽撞失了章法,嫂嫂,我真是?蠢。”
说到最后,竟多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夏千灯顺势将下颌搭在她的肩上:“嫂嫂,原谅我可好?”
闻楹心中一震。
她与师姐相处多年,从来都是?心意相通,可师姐绝不?会说这般炽热的言语,只是?默默用行动付出。
如今她的转世却……像是?上天如此特?意安排,要师姐痛痛快快地活一回,肆无忌惮地与她亲近。
闻楹的心跳逐渐平稳,她问夏千灯:“你方?才说喜欢我,可是?真的?”
夏千灯轻轻蹭着她的脸:“嫂嫂若不?信,便将我的心剖出来给你看可好?”
闻楹轻哂:“我要你的心做什么?”
夏千灯察觉到她话中的别意,她双眼亮了亮:“那嫂嫂可是?信了?”
闻楹唔了声。
尽管她绝不?愿看到师姐的转世会是?这般嚣张跋扈的性子,但一切已成定局,自己?只能试着改变:“你说喜欢我,那总得做些?什么才行。”
夏千灯声音上扬:“嫂嫂尽管说便是?,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即刻命人——”
“头一件事,便是?不?可摆你的公主架子,随意践踏任何?人。”闻楹道,“你生?于皇家,是?天大的幸事,可旁人未必有你这般幸运,你身?为公主,应当多加体恤他们才对。”
夏千灯:“嫂嫂说话,可当真像夫子……”
“我是?在认真同你讲。”闻楹打断她道,“你只管说答应,或是?不?答应即可。”
夏千灯看着少女一脸沉着,她的声音也沉下来:“嫂嫂说的话,我怎会有不?应呢?”
闻楹松了一口气。
她放下了银簪。
夏千灯趁机环住她的腰:“嫂嫂还没有说第二件事,第三件事……”
闻楹摇摇头:“只此一件,你必须要牢牢记住。”
“嗯。”夏千灯只觉得心头似有什么满得快要溢出来,“明日我便写在纸上,挂在书房里,嫂嫂觉得如何??”
闻楹哪里听不?出她这说的是?俏皮话,她不?禁勾了勾唇角。
少女眼睫上犹挂着泪雾,笑起来时犹如雨后的晴空,霞光蔚然。
夏千灯一时看得痴迷:“嫂嫂,为何?我觉得不?知在何?处,像是?早已见过你?”
闻楹叫她问得心头一惊。
她竟不?知要如何?作答,只含糊道:“兴许是?说不?定哪次宴会……”
绝无可能。
夏千灯垂下眼睫。
若自己?当真早已见过她,便应当像那日在长街上仓促一面后,却念念不?忘,骑马折返也要想弄明白她是?谁。
夏千灯的思?绪,在霍然间开朗——
所以,自己?派侍卫去?打听她,替表兄迎娶她,带她回宫……哪里是?想要报复,分明只是?想见她,牢牢地拴住她而已。
在见到这个?人的那一刻,她的心口方?才跳动,呼吸才开始鲜活。
她活了近二十个?年头,无趣,厌倦,看什么都不?顺眼,原来只是?因为没有等到她而已。
她的好嫂嫂。
夏千灯垂下眼,眸中是?闻楹不?曾察觉的滚烫炙热:“嫂嫂?”
“嗯?”
闻楹觉得她似乎抱得太紧了,紧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殊不?知夏千灯仍旧还嫌二人不?够亲近,她低声似哀求:“我可以吻你吗?”
闻楹叫她问得浑身?不?自在。
哪有她这样的人,片刻前还凶狠得要命,眼下却又是?这般低声下气。
可夏千灯就?这般从身?后将头枕在她的肩上,静静等着她答话。
仿佛若是?闻楹不?答应,她就?一直这样狗皮膏药般黏着她。
身?前的海棠镜中,还可以看见她脸上鲜红的巴掌印。
先前这两巴掌打下去?的时候,闻楹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可没有半分留情。
但眼下见夏千灯这般小意讨好,向来吃软不?吃硬的闻楹心虚地别开目光:“嗯。”
这一声细若蚊蝇,明明她自己?都没听见,偏生?夏千灯却不?曾错过,眉眼舒展开了。
“但你不?许太……唔……”
过分两个?字还不?曾说出口,闻楹的唇瓣已被堵住。
口齿间的气息被夺走之际,她迷迷糊糊想着——师姐这具身?体定是?头一回与人接吻,要不?怎会动作生?疏笨拙至此。
就?连吮噬她的唇瓣时,也是?重一下轻一下,时而弄疼了闻楹,叫她眉头微蹙,时而又不?得章法,似是?紧张得呼吸都快要停过去?。
闻楹闭了闭眼,似下定某种决心般,顺势慢慢回转身?去?。
她主动张开齿关,像是?有意要教会她,头回如此主动地迎合。
却不?知身?前之人眸中露出一丝疑惑,旋即,又若无其?事地投桃报李,将从她这里学到的一一加还回去?。
不?过几息之间,闻楹便暗暗叫苦——当真是?教会徒弟,饿死了师傅,夏千灯吻得愈发?熟稔,自己?却快要喘不?过气。
仿佛口齿间所有的气息都被她汲取而去?,脑海中一片空白,腰肢也跟着发?软。
若不?是?被她揽住了腰,身?后又有桌沿抵住,闻楹非得丢脸不?可。
奈何?夏千灯非但没有放过她,却愈发?食髓知味,她低低偏过头,好让软舌更加肆意地在少女口齿间攻城略地。
“唔……”闻楹承受不?住,伸手推她的肩。
谁知夏千灯竟顺势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桎到身?后。
这个?姿势使?得闻楹不?得不?仰起头,更加被动地承接这绵密贪婪的吻意。
闻楹心中一慌,想起方?才被绑起来时的羞耻,叫她脑海中乱作一团,不?管不?顾地一口咬下去?。
鲜血的腥甜在二人唇齿间蔓延开,夏千灯如梦初醒,她顾不?得舌尖的痛,忙惶恐般低声哀求道:
“嫂嫂,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碰到你就?……嫂嫂,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她低下身?,双眼直直看着她,像一只犯了错,摇尾乞怜的小狗。
这样的眼神,叫闻楹想起了白蛇。
在自己?起初还害怕时,它便这样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想要告诉自己?——它不?会伤害她。
闻楹心中一软。
她抬起手,抚上眼前将不?安写在脸上的面庞。
闻楹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最终只是?唇瓣张了张:“下回……不?准再这样了。”
夏千灯眼底一亮,就?连口中的鲜血气息,在此刻品起来都成了甜丝丝的。
正要张口应下,殿外宫人出声道:“殿下,到了出发?去?见国师的时辰了。”
夏千灯脸上的温情,顿时化作对出声之人,以及将做之事的不?耐烦。
看向她的小嫂嫂时,却又是?乖巧的姿态:
“也不?知这劳什子国师,当初是?如何?装神弄鬼唬住了父皇母后,平日里不?见踪影,却隔三差五要我去?她那儿坐上半日,父皇母后对她推崇至极,我也不?便推辞,嫂嫂且在殿中等我,午后我便回来陪你。”
闻楹原本被吻得不?大清醒的意识,却突然元神归位。
这听上去?神神秘秘的国师……莫非便与夏千灯说的因果有关?
她扯住夏千灯的衣袖:“是?吗,我倒也想见见国师住的宫殿是?什么样子,你能不?能带上我?”
夏千灯面露难色:“若是?旁的事倒也无妨,不?过这国师向来喜清静,便是?她不?在时,殿中也不?许旁人随意进?出……”
闻楹也不?便为难她。
况且自己?入宫一日不?到,定还能等得到机会,不?必急于这一时。
她微笑着点?头:“好,那我就?等你回来。”
夏千灯只是?看她这般笑,心中便生?出无限暖意。
少女的唇间犹带一层水光,叫夏千灯不?由心口发?热,她强行按捺住自己?的冲动,只是?低下头,鼻尖轻轻在她脸上蹭了蹭:
“我必定片刻也不?耽搁,嫂嫂等我回来。”
只是?出门半日,倒叫她弄得像半辈子也见不?着般,闻楹哑然失笑:“快去?吧,别耽搁出门才是?正经事。”
临离开前,夏千灯又唤来宫人备早膳,命她们时刻伺候在少女身?旁,不?得有半分懈慢。
又叫人到了时辰,便问询少女爱吃些?什么,按照她的口味一一备菜。
还有茶水点?心,更是?不?能少……
真是?奇怪。
夏千灯从来没有讨好过任何?人。
可要照顾起她的小嫂嫂来,却像是?做了无数回般,甚是?得心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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