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九十一章


    展岳身上的酒香味浓重, 顷刻间充斥了嘉善的鼻尖。她整个人都被裹在他的怀抱里,他的味道,一时间铺天盖地。


    嘉善不由地认真嗅了几下。


    展岳眼里正透着温润的光泽,他伏在她肩头, 睫毛低垂:“不瞒你, 今夜我好高兴。”


    “我明白。”嘉善轻轻点着头, 她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煞是赤诚,她说, “我也高兴。”


    “是吗?”展岳低声地问。


    嘉善微笑道:“是啊。”


    她仔细捧起他的脸, 两人四目相对。


    这些天,展岳从早忙到晚, 一向光洁的脸上免不了出现了点儿青黑的眼圈。嘉善有些心疼地在他眼下摩挲了遍。


    展岳的目光仍然黏在她身上,只是忍不住用嘴唇, 轻轻吻了吻她温热的掌心。


    嘉善的语调淡淡地, 却终究难掩亲昵,她道:“这也是我这十几年里,难得温情的夜晚。”


    “不过, ”嘉善把脸往他脖子附近贴了贴,轻声呢喃, “等我腹中的孩子出生了, 这种‘难得’,想必就会变成‘容易’了。”


    她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处,轻点了点,笑说:“你看, 这虽然冷了十几年。但是如果你愿意,也一下就热了, 是不是?”


    她的手正捂在他冷硬的胸膛处,那柔软的触感浸得他从里到外,全是热乎乎、麻丝丝地。


    展岳正恰好处于半醺的状态,目光逐渐地开始迷离了。


    他半抬起头,见嘉善在甜甜地对自己笑,脸蛋嫩得好比刚刚磨出来的白水豆腐。


    他呼吸平稳,表情平静,结果在下一秒,直接横臂把她拥在怀里,稳稳地几步,径直走到了床榻边。


    眼看他旋即要欺上来,嘉善忙推他,声音轻微急促:“有着身孕,龚太医也说了,不可以的……”


    “我知道。”展岳的音调低哑,他转头去,亲她的脸颊,“还要当八个月的苦行僧。”


    嘉善被他这句“苦行僧”给逗笑了,手在他的一头乌发里来回穿梭。知道展岳现下神态有些迷糊了,嘉善便故意逗他道:“那,你有没有后悔,这么快就让我怀上了?”


    “怎么会后悔。”为了避免不小心压到嘉善,展岳一手放在她腰下垫着,一手抵在床畔上,支撑着他健硕的身子。


    亲吻过后,他的声音轻微发粘:“我想你,生好多孩子,围着我们喊爹娘。”


    顺着他的话,嘉善不觉想象了一下这种儿女环膝的场面。她眼神愈发柔软,微挑了嘴角,露出一个俏皮的笑:“生那么多,岂不是成老母猪了。”


    展岳说:“那我就陪你当老公猪。”


    “你一个人去当吧,我可不想呢。”嘉善说着,神情却不免多了一丝温柔。


    她目光清澈地望了展岳一会儿,小心问说,“你……还会想起你娘吗?”


    展岳默然片刻,方回道:“偶尔。”


    傅时瑜去得早,她在世时候的事儿,展岳其实记得不多了。只是偶尔还是会留恋着她明艳的笑、温暖的手;会想一想,她在临终之际,是不是也在担心他。


    嘉善沉默了一霎,须臾后,她攥着展岳的手紧了紧。她倏然扬起头,用自己的脸颊,爱怜地蹭了蹭他的。


    她牢牢地缠住他的脖子,将他的下巴拨过来,轻柔亲了下。


    亲完后,嘉善做思考状:“这样吧,我吃些亏,以后你要是再想她了,就管我叫声娘。”


    展岳双眉略蹙,捻起嘉善的小脸儿,见女孩儿脸上挂着顽皮的笑容。展岳便往旁边侧了下身,他埋头去,覆唇而上。


    带着酒气的蛇尖侵略性地在嘉善的红唇里扫了一遍,然后,又就着她的唇畔,狠狠吮西了几次。


    床畔很快凌乱了起来,直到把嘉善亲得脸庞通红,展岳才作罢。


    他睁着黑幽幽的眼睛,瞳仁里像有光,他道:“不要占我便宜。”


    嘉善羞赧地拿手背擦了擦嘴巴,用力地锤了一下他坚实的胸。


    她虽不语,但眼睛却瞪得恁大,那红嘟嘟的嘴唇,好像是在轻声说——到底是谁占谁便宜呢,啊?


    展岳忍不住地勾唇笑了。


    他纹丝不动地端详着她,胸膛里忽然被一种满足感给填满了。他侧身倒下去,躺在了嘉善的旁边,一手搂在她的腰侧,一手引着她摸自己滚烫的脸。


    被冰凉又松软的柔荑轻轻抚着,展岳缓缓呼出了一口长气。


    他用手臂半撑起脑袋,看着嘉善的脸,问说:“我还没有问,你与汝阳舅母,今日谈得怎么样?”


    提到这里,嘉善的神情变得正经了少许,连嘴角的笑容也不免寡淡起来。她淡道:“汝阳姑姑知道的事儿的确很有用。可惜的是,她也不了解整个故事。”


    “不过,”嘉善低低道,“我心里大致有数了。剩下的一部分,我已经知道,该找谁问。”


    见她的情绪又开始低落,展岳便伸手,将床上的被子盖在了嘉善身上。而后,摸了摸头顶她柔软的乌发。


    “如果碰到什么为难的,或者心里不高兴了,一定告诉我。”展岳轻点了下她的肚皮,“你现在是双身子,更不能委屈自己。”


    嘉善说:“好。”


    说完,她掀开了身上的被子,笑道:“我还未洗漱呢,你也没沐浴,赶紧起来。”


    展岳一手附在自己的额上,长眸半睐:“你先去吧,我再躺一会儿。”


    知道他这是酒后的征兆,嘉善遂又将被子给他盖好:“那我唤她们去烧水,你别着凉了。”


    “我哪有那么虚弱,”展岳催促,“快去罢。”


    嘉善便拢着衣裳去了盥洗室。


    待她沐浴完以后,展岳却已然靠在床头,合衣睡着了。


    他警惕性一向高,可这次,等到嘉善走到床边时,他竟还没有醒的意识,甚至隐隐地打起香甜的小呼噜来。


    嘉善莞尔,便没再唤他,而是把展岳的身子摆正,又替他脱下鞋袜,自己则钻进了他怀里去。


    汝阳长公主在公主府住了三日才走。


    嘉善与宋氏一意挽留,汝阳长公主却道自己清净惯了,待嘉善生下孩子时,必然还会进府恭贺的。


    嘉善见汝阳长公主去意坚决,也不好再强人所难。


    五月下旬,终于到了太后忌辰的日子。


    每年,太后的忌辰都是庄妃一手操持的,今年也不例外。本该是她露脸的时候,然则,前几日,当着章和帝的面,赵佑泽才在书房里,被好几位侍讲侍读夸为“经天纬地之才”。


    这事儿多少影响了庄妃的心情。


    因此这一天,她的表情十分肃穆,连素日来不可一世的眼角都浅浅垂了下去。


    反倒是章和帝与静妃,面上虽不显,可眼角眉梢都是平和的,仿佛挂着浅淡的笑意,还一连问候了几声嘉善的胎相。


    嘉善自有孕以后,宫里的问候就没断过,血燕的份例更是一日不缺。如今听到父皇有问,便耐心地一一答了。


    章和帝认真听着,又爱怜地与她道:“要是府里缺了什么,随时与静妃或者朕说。”


    “有父皇这样的关心在,儿臣什么都不缺。”嘉善眉眼弯弯地道,“龚院判昨日又来为儿臣请过脉,他说,现下已过了最危险的头三个月,让我别担心呢。”


    稍作停顿,嘉善柔声道:“父皇也请宽心吧。”


    章和帝看着她,复又问:“名字取好没有?”


    嘉善睁大眼睛,哑然失笑说:“儿臣觉得,眼下还早,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与驸马,都想生了再取。”


    “那等生了以后,朕来取。”章和帝略一颔首。


    嘉善郑重应下:“是,儿臣求之不得。”


    被章和帝抓着问了一番后,嘉善方和展岳出了宫。


    想到父皇适才语气谆谆的样子,嘉善与展岳低低地道:“我怎么觉得,父皇像老了好多。”


    “父皇正当壮年,应是为国事操劳。”展岳捏着她的手,道,“安定侯那边又来了消息,突厥已经开始储备粮草,一副打算与我方开战的样子。”


    “西北不稳,父皇定要忧心。”


    想到冯婉华说,安定侯日后不仅会战败,最后还战死在了西北的战场上,还是靠展岳收复了大梁失地,嘉善心里不觉“突突”了一下。


    她握紧了展岳的手,问:“那你呢,你不担心小舅吗?他年纪也不轻了。”


    “他是傅家的好儿郎,”展岳想也不想,笑笑道,“傅家人,从不会倒在突厥人的刀下。”


    嘉善凝神望着他,满脸认真道:“你也是好儿郎。”


    展岳笑了笑。


    过完太后祭典,就正式步入苦夏的时候了。嘉善的胎渐稳,不再像之前只休养在府里,陆续又开始人事走动起来。


    先是有淑娴和忠义伯府的大婚在先,之后她又往裴府走了一趟,问候了下裴老太爷。可惜的是,去的时候,裴元棠的新婚妻子顾氏应约去了景康侯府,没能与她撞上。


    直到六月初,素玉和刘琦的婚事也近在眼前了,嘉善方收了心思。在素玉成婚的前一天,她带上丹翠,去了公主府的偏院,见自己的乳母,郑嬷嬷。


    郑嬷嬷已是半退休状态,早早放权给了素玉几个,随着素玉的好事将近,又有丹翠执掌嘉善的院子。


    嘉善另从安国公府调了闻老太君给展岳配的剑兰过来。除此之外,这段日子里,素玉还提携了采薇、桃夭、绿衣几个丫鬟,分管公主府的事宜。


    郑嬷嬷已经极少亲自出面。


    公主的乳母,按例是可受荣养的。亲近些的,就像郑嬷嬷这样,一同住在公主府里,不亲近的,便由公主打发着回乡。


    郑嬷嬷是裴皇后身边的旧人,与嘉善有着十几年的感情。上一世,还是到章和帝快病逝时,嘉善才强制把她送走。


    这一世,既然一切都不一样了,嘉善也舍不得从小的乳母。


    郑嬷嬷好像早就料到了嘉善会来。她小院的茶壶里,正泡着嘉善最爱喝的君山银针。


    轻轻吹了口茶叶片子,郑嬷嬷为嘉善倒好茶,她的声音一如嘉善幼时记忆中的那样,温暖又有力。


    她道:“听说素玉要成亲了,奴婢给她备了一份厚礼,就在右手的梳妆柜里,明日,请公主给她吧。”


    嘉善望着郑嬷嬷,低声说:“嬷嬷怎么不亲自给?”


    “奴婢老了,”郑嬷嬷笑一笑,“那种热闹的场合,实在是吃不消。”


    嘉善端详着郑嬷嬷的脸,见她皮下已经开始松弛,层层脂粉下,是掩不住的肌瘦和浮松。


    嘉善便道:“这几年,劳累嬷嬷为我操心。”


    “公主说哪儿的话,”郑嬷嬷恭谨道,“公主聪明玲珑,一向有主意。长大以后,便不曾要奴婢操心了。”


    “那恐怕,今日,我要再劳累您一次。”嘉善盯住郑嬷嬷的双眼。


    她缓缓吐出几个字:“不知道,嬷嬷还愿不愿意?”


    第092章


    第九十二章


    嘉善的神情虽然摆得温柔, 语气却不容置喙。


    郑嬷嬷不由轻轻抬眼看,只见公主的眉眼轻微吊起,隐隐也透出了一种凌厉来,竟颇有几分当年裴皇后的架势。


    郑嬷嬷在心里默叹一声, 低低答道:“奴婢在殿下与皇后身边伺候了十几载, 为你们, 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听了这话,嘉善只臻首低垂,看不出表情。


    她淡道:“是啊, 一转眼, 居然都十几载,我也快要为人母了, 可见岁月的脚步是何等匆匆。”


    “公主长大了,”郑嬷嬷笑了笑, 复又补充一句, 不知是开心还是忧愁,“彻底长大了。”


    嘉善不语,倒是低头看了眼杯子里的君山银针, 见茶水里荡起了一片涟漪,她才道:“嬷嬷在母后身边伺候的时候, 母后的年纪, 应该与现在的我差不多大吧。”


    郑嬷嬷宁和地微笑道:“还是皇后要大一些的,奴婢跟在皇后身边的时候,皇后已经快双十了。”


    “那,母后那时候, 是不是比我要懂事不少?”嘉善一手轻托起粉腮,睁大了眼睛望着郑嬷嬷。


    郑嬷嬷想一想, 答:“也不是。”


    “皇后是家中嫡女,自小爹疼娘爱,还有兄长撑腰,”说到这儿,郑嬷嬷微微动容,似乎是想到了嘉善年少时的不容易。


    她顿一顿,方道,“有时候,不如公主性子刚强。”


    嘉善低头,拢一拢衣襟,笑道:“我倒是更羡慕母后一些,有人宠爱,才能想做什么就什么。”


    郑嬷嬷听了这话,不知道想到何处去了,一时怔怔地出神。


    嘉善恍然未觉,她双目圆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郑嬷嬷,状似无意地道:“看来,母后后来没有嫁给孝怀太子,而是改嫁给父皇,想必也是她所愿了?”


    郑嬷嬷愣了愣,缓缓吸一长口气,她平视着嘉善双目,低低道:“公主在说什么?”


    “嬷嬷,”嘉善面不改色,她轻轻拨动着杯盏里的茶叶,淡道,“我都知道了,您又何必再瞒我。”


    郑嬷嬷默然不语,过了良久,她才勉强笑道:“并非奴婢有意隐瞒,而是人这一生,最聪明的是难得糊涂。”


    “有许多事,殿下实在没必要弄得那么清楚。”郑嬷嬷的眉宇间似有一抹消不去的哀愁,从嘉善进来时就一直褶皱着,仿佛有什么沉重的心事般。


    嘉善举眸看她,细细咀嚼着她说的话:“难得糊涂?”


    嘉善笑一笑,别有深意地道:“嬷嬷说的‘许多事’,这其中也包括元康的眼睛吗?”


    郑嬷嬷沉默下来,眼里有一团黑墨般的底色。


    这个时节,外院里的海棠花已经开了,花朵团团簇簇、粉中带白,美丽而又妖娆。可惜大多数海棠花终会飘飘簌簌,有的随风入海,有的则零落成泥。


    郑嬷嬷迟疑了好一会儿,她双目微阖,半晌后,又不忍地睁开,轻声问:“公主知道了多少?”


    嘉善收起笑容,眼里没有感情,她慢条斯理地开口,“我知道多少,不也得取决于嬷嬷愿意告诉我多少吗。”


    郑嬷嬷眉头一皱,然而,还未及张嘴,她便又被嘉善截去了话头。


    嘉善正低首,望着自己身上这件品红色的留仙裙,缓缓道:“今时今日,我不会去怀疑您对我和母后的忠心。”


    “您是重情之人,待我就像是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我相信嬷嬷也不会去害元康。”嘉善声调朗朗,既有女儿家似有若无的娇媚在,也自有一朝公主的威仪。


    她的指甲修剪得整齐而利落,因为有了身孕,连蔻丹都几个月不曾染了,瞧着素雅干净。


    她用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身上戴着的流云佩。那冰凉入骨的触感,支撑着她勉力把话说完。


    嘉善道:“御前的陈伴伴告诉我元康的眼睛能看见的时候,是您陪我进的宫。”


    “那一日,我就曾问过您,元康为何会个子长得慢,”嘉善扯动嘴角,明媚的眼里似沾了几分凉意,“您和我说,母后从前也是十来岁才开始长个子,元康又是早产的。”


    “那我今日再追问嬷嬷一句,”嘉善娇软一笑,说的话却格外让郑嬷嬷惊心动魄,她一字字道,“母后当年,究竟为什么会早产?”


    郑嬷嬷的脸色随着嘉善的话,可见地苍白起来。


    她眼前开始模糊,唇瓣一颤,强自镇静着微笑道:“皇后怀四殿下的时候,怀相一直不好……”


    “嬷嬷。”嘉善想也不想地打断她,拧眉道,“您还不预备和我说实话吗?”


    “我今日没带一个侍女来,丹翠也只是守在了院门口,为的就是要你一句实话。”


    “您越是遮掩,便越是证明我的猜测没错。”嘉善用力地攥着自己的手,她眼皮儿一撩,轻轻道,“是谁下的手?”


    嘉善闭上双目,语气越发轻柔:“父皇,太后,还是母后自己?”


    郑嬷嬷神色大变:“公主慎言。”


    见嘉善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郑嬷嬷终于脸色惨白着答:“是……太后。”


    “太后误信奸人之言,趁陛下去沧州巡视的时候,赐了皇后一碗补品,里面……”郑嬷嬷顿一顿,低低道,“藏了红花。”


    嘉善悚然一惊,到底没有力气再继续装镇定了。她当然是知道红花的,上一世她曾流过一个孩子。当时龚必行给她开的落胎药里,红花的比例占了最重。


    那是落胎用的啊。


    嘉善脱口道:“我听说母后与太后不合,太后送来的东西,母后怎么会毫无戒心?父皇呢,知道这事儿吗?”


    “是素玉。”郑嬷嬷慢吞吞说,“素玉那会儿年纪小,被人所利用,伺候着皇后喝下了。公主不要怪罪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难怪那次问及元康双眼之事,素玉会紧张到连被褥都套反,嘉善总算一切都明白了。


    “至于陛下,也是不知的。”郑嬷嬷压低声音道,“太后那时已缠绵病榻,陛下从沧州回来,还不到几日,太后便仙逝了。”


    “红花的药性虽强,可那时皇后已有七个月的身孕,腹痛了一夜后,并无大碍。龚太医给开了许多安胎的药,奴婢们也都以为没事儿。”


    “没有想到,一个月后,皇后竟会提前早产,更料不到的是,四殿下……竟会生来就双目失明。”


    嘉善微一踟蹰,缓缓问:“为什么不告诉父皇真相?”


    “元康从小会那样艰难,就是因为生来失明。”嘉善说到动情处,甚至不自觉地略提高了声调,她苦笑着说,“若是父皇知道,□□而是人为,必然会怜惜于他……”


    “那时候,”这是郑嬷嬷今日第一次出言打断嘉善,她的声音平静淡漠,却自有股哀伤在其中,她道,“皇后有皇后的难处。”


    “什么难处?”嘉善慢慢立起脊背,望着郑嬷嬷道,“和孝怀太子有关?”


    “嬷嬷,”嘉善几乎要没有了力气,有气无力地笑道,“父皇和母后,真的感情很好吗?”


    “不如,我们再回到最开始的问题,”嘉善的语气越来越慢,眼角的笑意也愈发淡,“母后为何会改嫁给父皇?”


    “我相信我眼睛看到的。我相信裴家是重信之人,绝不可能背信弃义。我外公与舅舅又素来爱惜名声,不会因为傅皇后和孝怀太子势弱,就毁了婚约,更不屑做趋炎附势的事儿。”嘉善沉吟片刻,思量着说,“这其中,究竟有什么隐情?”


    郑嬷嬷心境苍凉,只得再度叹息。


    她默默道:“不是裴家毁的婚约,是孝怀太子。”


    “裴家上下,上至裴老太爷,下至皇后,并无一人有毁约之意。”


    “陛下去裴家求亲的时候,接连碰了好几次壁。直到第三次,裴老太爷才告诉他,皇后早已许了永江王,只是因傅家出事得太匆忙,没办婚事罢了。”


    郑嬷嬷苍白地笑了笑,声音飘渺:“孝怀太子因傅家一事而被废去储位,另改封永江王。永江王是出了名的性子仁厚,陛下遂直接找了他。”


    “那一年,陛下初在朝野中立足,很得先帝喜爱,永江王便与他做了一桩交易。”郑嬷嬷的眼神深深地望向嘉善。


    嘉善唇角微动,虽然已经猜到,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下去:“什么交易?”


    “永江王说,他可以主动与裴家解除婚约,但若来日,是陛下有幸登基,”郑嬷嬷微微一笑,望向窗外春去夏来的景,她道,“希望他能善待傅家后人。”


    善待傅家后人。


    傅家后人有谁?


    傅骁,傅时瑜,汝阳长公主算半个,还有半个……则是她的驸马展岳。


    难怪父皇虽然对展岳的庶出心有不满,却还是同意了她与展岳的婚事。难怪展岳年纪轻轻,就能身居高位,执掌兵权。


    纵然有他自身的能力在,恐怕也离不开当年父皇对孝怀太子的一诺。


    嘉善心下五味杂陈,她松开了攥得紧紧的手,手心里居然冒了一点儿冷汗出来。


    她说:“没想到,我与砚清,都领了孝怀太子的情。”


    如果孝怀太子不主动退婚,裴皇后便不会是裴皇后,又何来的嘉善。如果章和帝不是看在孝怀太子的面子,展砚清也大概率是娶不到她的。


    郑嬷嬷却道:“人生之事,向来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一牵出二,二牵出三。公主不必介怀。”


    嘉善笑一笑。


    郑嬷嬷掀开茶壶,见里头只剩了点茶叶渣子,便说:“奴婢去伙房煮壶茶来,再把剩下的故事,给公主讲完。”


    嘉善正处在感慨中,遂没有防备地应了一声:“好。”


    趁着郑嬷嬷去煮茶,嘉善则继续理脑海中的思路。


    剩下的故事还有什么?


    最主要的,不过就是郑嬷嬷口中的“奸人”和“皇后的难处”。


    通过冯婉华,“奸人”她大概已经知道了,多半是秦王妃。难处呢,又会是什么,会是她想的那一种可能吗?


    一个人思来想去,嘉善很快不安起来,默默起身在屋里踱步。


    思虑间,守在门口的丹翠却忽然步履匆匆地冲了进来。


    丹翠虽然性子活泼了点儿,可十分听嘉善的话,让她守在院口,她决不会擅自进院子里一步。除非有了不得的大事儿。


    嘉善忙问:“怎么了?”


    丹翠一路小跑,此刻正满脸通红,她喘着气说:“伙房……伙房走水了。奴婢看到了好大的烟子。”


    郑嬷嬷刚说去伙房煮茶!


    嘉善脸色骤变,险些踩到鞋边的裙角,她道:“快唤人来救火。”


    为了不让郑嬷嬷多心,嘉善这日特意驱走了院子外的守卫,也没带多的人。因此,侍女丫鬟们来得都要慢一些。


    不过烟子虽浓,好在火势不大,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架势。


    半盏茶的功夫,火就灭了。


    嘉善有身孕,以免出差错,婢女们都没敢让她靠近。丹翠扶着她,去了旁边的偏院坐着。救火以前,嘉善就告诉了他们,郑嬷嬷还在里头,房子烧了不要紧,一定得把人救出来。


    却一直没得到消息。


    嘉善焦急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直到火彻底灭了,新提上来的绿衣才低头来报:“禀殿下,火已经灭了,请殿下宽心。”


    嘉善无暇管其他,直接问:“嬷嬷怎么样?”


    绿衣不敢抬头看她,磕巴着说:“嬷嬷……去了,殿下……请节哀。”


    嘉善两脚一软,差点径直栽倒在地上。好在丹翠早有准备,牢牢地搀住了嘉善的胳膊。


    嘉善顷刻间全身冰冷,脸色孱弱又悲切。


    郑嬷嬷是这么多年来,伴她时间最长的人,曾陪她度过裴皇后离世时,那段最艰难的岁月。


    一度如祖母般慈爱。


    郑嬷嬷去了?


    她不敢置信,死死掐住了自己的掌心,身躯颤抖。


    这一瞬间,她逻辑全无,只能下意识地硬声问:“不是说火势不严重,何以会伤到人性命?指挥灭火的人是谁,让他来见我!人命与房屋,孰重孰轻,他难道分不清?”


    “殿下,”绿衣被嘉善这威严的阵势吓得一直垂首,头也不敢抬,她小声地道,“与火势无关,嬷嬷……是自尽的。”


    “奴婢几个进伙房的时候,就见到郑嬷嬷正吊在房梁上。”绿衣的声调平平,她轻声说,“等朱侍卫将她救下来时,嬷嬷已经没气了。”


    嘉善刹那怔住,雪白面庞上的泪还未来得及拭干。


    被廊中的风一吹,就这样贴在了脸上,摸着冰冰凉一片。


    第093章


    第九十三章


    展岳这日下衙时, 因为被公事拖住了脚步,所以回府的时辰相较前几日,要稍晚些许。


    本以为嘉善一定用过膳了。没料到他刚迈进公主府,就见到素玉、丹翠、剑兰、绿衣几个竟全都在府门口严阵以待, 像是府里出了什么大事般。


    负责守卫公主府安全的朱侍卫也站在一旁, 他本人则焦灼地出了满头大汗。


    见到展岳回来, 几人脸上才有了几分喜色,还不等他们开口,展岳的视线却先不轻不重地在他们身上扫了一圈。


    他双眼微眯:“怎么?”


    一众婢女互相看看, 片刻后, 负责伺候展岳的剑兰打头,出列回道:“禀四爷, 公主现下还没有吃东西。”


    “原因。”展岳目光一凛,语气虽然淡淡地, 却无端让几人都打了一个寒噤。


    剑兰是从前安国公府的人, 虽然不是展岳院里的丫鬟,可对这位四爷的脾性还是有所耳闻的。


    她不觉更仔细了,郑重地回道:“府里今日走水了……”


    展岳轻抬眼, 打断她:“公主受伤没?”


    “四爷安心,公主没有受伤。”剑兰说, “但是, 公主的乳母郑嬷嬷……”


    她小心地措着辞,缓缓道:“没了。”


    展岳眼里眸光一闪,他的瞳孔漆黑如墨,看着剑兰问:“什么叫没了?”


    剑兰微一咬牙, 还是丹翠替她答道:“奴婢今天下午陪公主去了趟嬷嬷的院子。公主命奴婢守在院外,约一炷香的功夫后, 奴婢见到院里有烟子传来,便赶忙进去看。”


    “伙房当时已经走水了,公主大概是没有察觉,正一个人坐在房里。奴婢遂扶着公主出去,又唤了朱侍卫以及其他姐妹来救火。”


    “后来,火势扑灭,”丹翠低低道,“郑嬷嬷,却被发现在伙房里自尽了。”


    丹翠是除了嘉善以外,最了解整件事情经过的人。毕竟嘉善下午只带了她一个人。听到丹翠这样说,展岳粗略就明白了。


    他沉吟片刻,轻轻问:“这是什么时辰的事儿?”


    “午膳后,约莫在未时。”丹翠答说。


    绿衣接嘴儿道:“这事儿发生以后,公主便不许奴婢们伺候,直到现在还未进食。”


    展岳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他道:“素玉。”


    素玉低头道:“奴婢在。”


    展岳说:“马上让厨下做几个公主爱吃的小菜,随我端进去。”


    素玉不敢马虎,赶紧道:“是。”


    “派人厚葬郑嬷嬷,”展岳神情温和,“她毕竟是公主的乳母。”


    素玉说:“是。公主已经吩咐过了。”


    “你明日还要成亲,”展岳没有忘记这件事儿,他和颜悦色道,“做完这些,早点去歇着。”


    素玉嗫嚅道:“公主这样,奴婢……”


    “府里的事不必你操心。”展岳的音调四平八稳,却不容人辩驳,他道,“成亲是女子一生头等大事儿,公主又为你的婚事操心了那么久,不要让她白忙活一场。”


    素玉脸色微红,只得道:“是。”


    素玉很快领命去吩咐了厨下,展岳的目光却仍然放在几人身上,他长身玉立,神色淡然道:“对外宣称,郑嬷嬷乃因病过世。”


    “假若谁走漏了风声出去,我不会对他客气。”他的语气斯文又优雅,并不见疾言厉色,只是脸上的笑容有点冰凉。


    府里的人,皆见惯了他平日里与嘉善在一起时温情的那一面,还不曾见过他这样肃杀的样子。


    想到他曾经是金吾卫都指挥使,现如今又执掌京城九门,是真正的带兵之人,女孩儿们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连朱侍卫也不敢多嘴,只一齐地诺诺道了声:“是。”


    展岳余光瞥见几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便又笑了起来。他的面孔皓如白雪,那笑意不由在黄昏的夜里熠熠生辉。


    他道:“你们今日也辛苦了,各自去账房里领二十两赏银,都早些下去歇息。”


    众人迟疑一会儿,皆不敢应下,展岳便道:“我哪个字没说明白?”


    “是,奴婢晓得了,谢驸马赏。”绿衣反应最快,知道展岳这是恩威并施地想要封她们口,便率先躬身谢恩。


    余下几人也慢慢领悟过来,纷纷道是。


    展岳心里还一直记挂着嘉善,见目的达到,遂不再睬他们,大步地迈进了院子。


    素玉办事向来利落,已经将小菜送到了嘉善房里。


    展岳进房的时候,嘉善独自半倚在贵妃椅上,她膝前盖了块薄毯,脚上没有穿鞋,只着一双绸布锦袜,正望着窗外夕阳的方向,怔怔出神。


    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单手托着粉腮,轻声道:“你回来了?”


    展岳并不多话,“嗯”了下,慢慢走到椅子前,见她赤着小脚,就自然地弯身去给她穿鞋。


    他的手掌宽厚,孔武而有力,只一下便牢牢地牵握住了嘉善纤细的脚踝。掌心火热的温度很快透过锦袜,自脚心处蔓延了嘉善全身。


    她犹如触电般地缩了一下,不自觉低头去,见展岳正半跪在地上,动作专注,一头乌发如鸦羽般倾泻如瀑。


    嘉善唇瓣微颤,意欲缩回脚,她低声道:“我自己来吧。”


    “别动。”展岳握着她的脚踝没放。


    他没有抬头看她,只轻轻道:“待日后月份大了,肚子也会越发重。那时,你弯不得腰,不还是需要我吗。”


    “我帮你穿。”展岳半挑长眉,语气不容置喙。


    嘉善抿了抿唇,她低下头去,几乎是怔楞地盯着展岳瞧。


    展岳生得明眸皓齿,侧脸的线条俊美又清秀,卷翘的睫毛好比寒鸦飞翅。两片薄唇抿在一起时,更衬得他肤色莹白,有如镜中仙。


    他是这样好的男人啊。


    嘉善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遂一直盯着他看。


    展岳好像没有察觉到她的视线,替她穿上鞋履后,便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地笑了下:“陪我用点膳吧。”


    “我一天未进食了,实在饿得很。”展岳说。


    嘉善望向他英俊的眉目,不由关切地问:“为什么会一天没进食?”


    “都察院的杨御史,昨天下朝的时候被人暗算,伤到了右臂。都察院的人今天找我来要说法,”展岳徐徐道,“好在贼人已经捉到了,就是审问上花费了些功夫。”


    说着说着,展岳对嘉善笑了笑,笑容有如少年般明朗:“都察院的人委实是小气。我替他们忙活一天,也没说请我用顿膳。”


    “不过,左都御史娶的是常乐长公主的孙女,还得叫你声姑母,”展岳嘴角含着浅浅的笑容,“下次宫里赐宴,非得按着他叫我一声姑父才好。”


    展岳脸上的笑意懒洋洋地:“总不能口头便宜都不让我占吧。”


    他甚少有这样顽劣的时候,嘉善看着他,不禁也露出了一个笑容。她点头说:“到时候,我帮你按头。”


    展岳弯着眼睛道:“好。”


    他扶着嘉善从贵妃椅上起来,嘉善在椅子上坐久了。斜倚着的时候尚不觉得,一起身,才发现自己自腰部以下,全都麻酥酥得没知觉了。


    乍被拉起,双腿倏然一软,整个人直接歪倒在了展岳的胳膊上,被他给抱了满怀。


    展岳的臂膀坚实而有力,一手紧紧搂在她腰间,他贴在她耳畔,带几分促狭地低声说:“怎么这样着急着投怀送抱。”


    耳侧一阵热气袭来,嘉善只能不自在地咬紧腮帮子,抬眸看他:“谁投怀送抱了?”


    “哦?”展岳意味深长地瞧着她,一手戳了戳她的腰窝,“不是吗?”


    他作势要松开手。嘉善的双腿还处在麻木中,尚无法站稳,下意识地便扯住了展岳宽大的衣袖。


    展岳顺势将她搂在怀里,笑意再次慢慢泛起在脸上。


    他以手指轻搔了搔嘉善的下巴尖儿,眼神像是在说——你看,我没说错吧?


    嘉善不由羞赧,愤愤地不去瞧他。


    他陪着嘉善走到桌子前坐好,为两人布好菜后,夹了一筷子嘉善爱吃的白菜心,亲自喂到她嘴里。


    展岳低声说:“不会吃饭也就罢了,如今连站都站不稳。”


    他笑声清淡:“跟三岁小孩子差不多。”


    嘉善几个时辰没有进食了。虽然不愿拂展岳的好意,可她正在孕期,肠胃本就敏感,倏然沾上油腥,还是难以控制地连续干呕了几下。


    脸色很快憔悴起来。


    见她这么难受,展岳没有心情再说笑,眉宇间皱得有如沉渊。他喂嘉善喝了口热水,蹙眉道:“很不舒服吗?”


    听出了他的语气变化,嘉善一手扶住桌案,柔声说:“不打紧。”


    展岳的瞳孔依旧幽深,他长长叹了口气。


    忽地转身去,长臂一伸,将嘉善紧紧锁在怀中,几乎是强制性地捏起了嘉善的小脸。


    这动作虽然霸道,力道却放得极度轻柔,大概是怕弄疼了她。


    他剑眉轩昂,眸如星辰,神情好像如往常一般沉稳浅淡。可只有相熟的人才能看出来,此时此刻,他其实是有些生气了。


    “公主,”展岳的眼里是一片疏落,他缓缓道,“我若不在公主身边,你该怎么办呢。”


    他以修长的食指,反复摩挲着嘉善的下巴,眼眸似明珠般光华:“为什么不会好好照护自己?”


    嘉善整个人困在他两臂之间,正被他牢牢桎梏住。听他这么说,不由地眨着一双剪水双瞳。


    两人做了近半载夫妻,常有心意相通之时。嘉善当然看得出,展岳如今已是带点恼怒了。


    恼怒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吗?


    嘉善的脑袋枕在他略微烫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下清晰传来,仿佛触手可及。


    她不安的胸口好像也忽然平静了,缓缓垂下眼睫,因为自知理亏,嘉善便低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展岳眉心微拧,还是没好气。


    嘉善双颊生晕,她目中似有莹光,带几分讨好地说:“这样吧。”


    “日后你要是出远门,我就在你的衣服上缝一个圆布兜,好让你去哪儿都能把我装着。你觉得如何?”


    嘉善脸上堆起笑意。


    展岳自上而下地扫了她一眼,见嘉善如花似玉的一张脸上明眸善睐,煞是温柔。


    他的面孔虽然还是板着的,语气却已经柔和下来。


    “不如何。”展岳道,“公主的女红那样平平,也敢说大话吗。”


    “你怎么笑话我。”这下,换嘉善不高兴了,她别扭地嘟起红唇。


    眉目表情霎时变得灵动起来,面孔也映衬得活色生香。


    展岳目光清清地,克制了几下都没忍住。


    他俯身下去,先以蛇尖轻描了一遍她的唇形,似乎尤不解气,而后又重重地亲吻了下嘉善撅着的小嘴儿。


    唇蛇纠缠间,一身戾气已尽去。


    他握着她娇软的腰,道:“先用膳。”


    “吃完了以后,你若是愿意把今天发生的事儿告诉我,我会耐心听。”展岳认真地望着她说。


    嘉善脸上的笑意收起了些许,她定定地瞧着他,须臾后,咬咬唇,道了句:“好。”


    第094章


    第九十四章


    在展岳的监督下, 嘉善就着菜,硬着头皮吃了大半碗饭。


    展岳似乎也并不着急听嘉善倾诉。


    用完膳以后,他们又一前一后地去沐浴完,直到躺在了那大红的高床软枕上时。展岳方敛了眉, 示意嘉善可以说了。


    纱帐下, 两人合盖着一床被子。展岳不再束发, 身着一身常服,正用手肘半撑着脑袋,眉目淡淡地瞧她。


    他的目光里不见浓情蜜意, 可看着人的时候, 那坚定又沉稳的眼神,却总能迅速让嘉善心安下来。


    嘉善微微闭目, 慢吞吞地挪到展岳胸膛上去趴着。


    展岳沐浴完后,身上常常夹杂了一种混合着檀木和雪松的味道。既像是冬天专有的清冽, 又似乎代表着春天的万物复苏。


    可更让嘉善着迷的, 是他身上这样类似于家的感觉。


    嘉善安静地依偎在他怀中,轻声道:“丹翠她们,多少都与你说了一些吧。”


    “嗯, ”展岳说,“说了大致的事情经过。至于其他内情, 她们也是不知道的。”


    说话间, 展岳低头轻轻看了嘉善一眼,见她神色又恍惚起来,展岳遂主动道:“我听丹翠讲,郑嬷嬷是自尽的。”


    察觉到嘉善的情绪瞬间紧绷了, 展岳尽量地和颜悦色问:“为什么?”


    嘉善没有立即回答,她的吐气声从轻喘到重, 再从重喘回轻,如此几个来回后,她方静静道:“大概,是因为某些真相,她宁愿选择死,也不能说出来。”


    这话说完,嘉善便半抬起首,脸上显出从未有过的冷凝和肃穆。


    她唇边露出一点儿似笑非笑的笑意,望着展岳,与他道:“汝阳姑母过府的时候,亲口告诉我,我母后和孝怀太子曾有过婚约。”


    嘉善的眸子幽深,如两谭望不到底的死水:“下午,我便拿这事儿去问了郑嬷嬷。”


    乍闻此事,展岳并没有太惊讶,只是道:“嬷嬷证实,这是真的了吗?”


    “她证实了。”嘉善语气柔和,但面上的神情却无端有些悲切,她道,“嬷嬷还告诉我,母后当年怀着元康的时候,误食了一碗红花。”


    展岳问:“为什么会误食?”


    她是皇后,谁敢给她赐红花?


    “嬷嬷说‘是因为太后误信奸人之言’,”讲到这儿,嘉善忽地狠狠咬了下唇,手指慢慢蜷缩起来,“可我想,太后就算再不喜欢母后,母后的腹中,毕竟也是父皇的骨肉。”


    “太后总不会,连父皇的面子也不顾忌。”


    随着谈话的逐渐深入,嘉善的指尖,用力地掐在了她掌心的嫩肉里。尖锐的指甲倏然划出一个血印子,钻心的疼。


    但她仿佛都感觉不到了。


    一下午的时间,其实是足以让嘉善思考许多事情的。郑嬷嬷不在了,第一反应下,她自然是伤心占多数。但是伤心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惶恐与惊颤。


    她在怕什么呢?


    她心里,也许早就已经有了答案。


    只是不敢想罢了。


    展岳却仿佛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他深深地看了嘉善一眼,好像在为她大胆的想法而感到不敢置信。


    然而,容不得他不信,嘉善已经极快地捕捉到了他的情绪,她对他微微一笑,挑眉说:“你也想到了?”


    展岳矢口否认:“我什么都没想。”


    “你看,你明明想到了。”嘉善不许他否认,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只是和我一样,不愿去相信而已。”


    嘉善嘴角上扬,想要牵起一个笑容,面部动作却十分勉强,没能掩盖住她目光里的哀戚。


    “砚清,”嘉善眼角微垂,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她颤声道,“你我都明白。郑嬷嬷不惜一死,也要遮掩住真相。更佐证了这真相是惊世骇俗,不能容于世的。”


    她强打起精神,脸上面不改色,可被窝里的手无法克制地在微微发抖。


    嘉善清秀的双眼里,流露出伤痛之意。她正面迎上了展岳的目光,似乎是真的下定了决心。


    她抿唇笑了笑,低低道:“你说,元康会不会,不是父皇……”


    剩下的话,忽然戛然而止。展岳强有力的食指,死死地抵在了嘉善的唇上。


    他眸色幽深,指腹滚烫的温度在嘉善的唇畔火热燃烧。


    “公主。”展岳的神色无比郑重,他一点点掰开她蜷曲着的手指,紧紧攥在了自己手心里。


    展岳与她四目相对,周身的气质果决而镇定,他一字字道:“你多心了。”


    “你的乳母乍然离世,给你造成了太大的冲击。”展岳的食指离开,缓缓上移,合掌轻阖上了嘉善的双眼。


    他停一停,道:“睡一会儿吧,睡着就不会乱想了。”


    他的掌心炽热,如烧灼般,好像蕴藏着遮天蔽地的安稳力量。


    嘉善却没有如他愿。


    她抬起双手,用力将他的手背从自己眼上扯了下来。


    她的双目已经有些微红了,低声道:“我做不到。”


    “嬷嬷和我说,人生难得糊涂,”嘉善轻轻笑起来,如空中一抹凝结的云,她道,“可到了今日,还让我怎么去装糊涂。”


    嘉善的嘴唇一张一翕,缓慢地吐字:“她想用自己的死,来断绝我继续往下查真相的决心。”


    “是,我当然不敢再查了。”嘉善的神情慢慢沉静下来,迅速被一种死一样的哀痛给填满。


    嘉善静静道:“但她同时,也侧面告诉了我真相。”


    嘉善的胸口闷得难受,嗓音嘶哑道:“她何其残忍。”


    “让我背负着她的死,一辈子。”嘉善的眸中光芒明灭不定,似有水光在闪动。


    她抬起手背抹了抹脸,泪水终于不受控制,断断续续地流了下来。


    恍惚间,嘉善听见了自己干涩的声音:“她是我的乳嬷嬷,怎么忍心这样对我,怎么忍心只留下一具尸体……”


    “砚清。”嘉善微微侧头,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走了一样。她脸上的泪已被抹去,泪痕却犹在。


    嘉善露出一个寡淡的笑容,语气疲惫:“嬷嬷在怨我,她是被我逼死的。”


    夜色朦胧,今天的夜幕下,没有繁星满空,只有三五颗星子在轻轻闪烁。不见光怪陆离,不见祥烟瑞霭,有的,只是夜凉如水和灯光凄清。


    女孩儿双目通红,一向倔强坚强的脸上,哭过的痕迹还浅浅地印着。


    展岳胸口翻涌,心头似乎也被人攥着一般的难受。


    他抬起她的脸,用指腹一一拂去了她眼角的泪花,剩下的干了的泪痕,他干脆用舌尖吮掉了。


    不出意外地,尝着苦涩。


    展岳心里既发软,又带麻,他缓缓安慰道:“你着相了。”


    “郑嬷嬷的初衷绝不是你想的那样,”展岳迎着嘉善的目光,轻轻地将她抱在了怀里。他望向她被泪水洗刷过后,瞧着更亮了的眸子,轻声说,“奴为主死,她是甘愿的。”


    展岳低低说:“若真有人要为这事儿负责,也不该是你。”


    “前有皇后,后有太后。”


    “她们都远比你该负责。”展岳摸着她的背,温和安抚道,“她也算是抚养你长大,你应当比我更明白她的为人。她若但凡对你有丝毫怨恨,就不会为你们而自尽。”


    “不要画地为牢,好不好?”展岳压低了嗓音,不压其烦地说。


    嘉善凝神看他,目光隐隐地还是苍凉。


    展岳不着痕迹地暗叹了口气,他道:“或者,我问公主一个问题吧。”


    嘉善:“你说。”


    “你觉得,郑嬷嬷为什么不愿告诉你完整的事情经过?”展岳抬眼,与她直直地对视,口中道,“是怕你口风不严会无意传出去,还是不愿说出来,惹你担忧。”


    嘉善沉思良久,她低低道:“应该,还是后者占多数。”


    “你说是你逼死了她,实则不然。”展岳的嗓音低沉,透着股稳健的力量,他道,“她是被不能说的真相逼死的。”


    嘉善沉默了下来。


    展岳见她神态逐渐平复,便伸出手,亲昵地捏了下她小巧的鼻尖,他哑着嗓子道:“还有,关于元康一事儿,也有两个问题,你要想清楚。”


    嘉善抬眸瞧他:“什么?”


    “如果真的是你以为的那样,你还会继续把他当作至亲兄弟吗?”展岳垂眸问。


    嘉善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颔首说:“会。”


    “元康何辜。”


    她虽然难过痛心,但更多的却是因为裴皇后。


    裴皇后在她的记忆中快要模糊不清了,但在章和帝每每提及裴皇后的三言两语里,她一直以为母后是个一身傲骨,大气又坚贞的女人。


    从不曾想过,母后可能会做背叛父皇的事情。


    展岳笑了笑:“既然如此,第二个问题,就不必问了。”


    见嘉善的目光里依旧带着困惑,展岳便不卖关子了,缓缓道:“我本想说,如果你无意再参与立储。有我在,总还是能护你和我们的孩儿周全的。”


    他的浓睫微微翘起,像是鸟儿最坚实的翅膀上的一片羽毛,黑得层次分明。


    嘉善直盯着他的眼眸,轻轻道:“可我,总还是有些怕。”


    “不必怕。”展岳柔声道,“既然这十几年来都风平浪静,那么必有其缘由。”


    “我们只要不主动打破平衡,没人会挑破。”他低头说。


    嘉善向他确认:“是吗?”


    “是。”展岳应肯。


    他揽过她纤弱的背脊,面目很平静,薄唇却紧抿。


    他没有告诉她,事实上,仅一个法子,可以一劳永逸。只有死人不会开口说话,也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


    郑嬷嬷正是因为明白这点儿,所以才识趣地自尽了。她不能在裴皇后死后,还让自己成为嘉善以及元康的负担。


    郑嬷嬷是当年裴皇后身边最亲近的女官之一。裴皇后与嬷嬷都是思虑周全之人,想来,知道当年旧事的人,要不被远送他乡,要不就是永辞人世了。


    但总还是有漏网之鱼的。


    不在己方,而在他方阵营里头。


    那么那些人呢,还能留他们活得长久吗?


    展岳垂下眼角,眼里的风云被悉数掩去了。


    第095章


    第九十五章


    嘉善正枕在展岳的手臂上, 由于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自然也就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


    她周遭萦绕着展岳身上的味道,像甘草般,不急不缓, 还带点浓烈的酥郁。


    嘉善将头埋进了他颈窝里, 与他轻声说:“你若得了空, 常回府看看祖母吧。”


    展岳挑眉,似是不解她怎么会忽然提到闻老太君。


    嘉善郁郁道:“我不知道这样讲恰不恰当,但是嬷嬷于我, 或许就如祖母于你。”


    “可能冒犯了你……”


    展岳低声说:“没有冒犯。”


    “父母亲情, 从来都不分贵贱。”展岳温和地瞧着她,“我想祖母也不会介意。”


    嘉善与他视线相撞, 见他深邃的眸中满是温柔之意,便也笑了, 她道:“我初有孕的时候, 祖母来瞧过我一回。”


    “那日你不在,祖母还与我说了好一会儿话。”说着说着,嘉善低头, 嗓音听着有些涩,“她看着, 要衰老憔悴了一些。”


    闻老太君毕竟是年近古稀的人了, 在她这个年龄,发生点什么差错都是致命的。而差错,对于他们而言,似乎也是平常之事。


    展岳沉默了片刻, 他轻道:“我每隔三日都会回府一次,去瞧眼祖母。”


    他向来重情重义, 闻老太君又对他有养育之恩,整个安国公府,大概也只有这位老太君才是真正让他牵肠挂肚的。


    可惜,如果嘉善的记忆没有出错,闻老太君,可能……


    嘉善努力使自己不去想这些,她微笑说:“通过嬷嬷,我才算是彻底明白。人生之际遇,不是一成不动的。因我之故,元康能双眼复明,又因元康复明,嬷嬷无辜而逝。”


    “一增一损,命运从来公平。”嘉善停顿片刻,她笑了笑,道,“也从来无情。”


    原来,并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在她重生以后,再继续按部就班地来。就像郑嬷嬷说得那样。


    一发不可牵,牵则动全身。


    还会有什么事情,要变得截然不一样呢?


    嘉善的面上显出了点儿细微的迷茫。


    展岳却揶揄道:“公主是要与我讲老子的理论吗?想告诉我,美丑善恶一直相存相依?”


    他含笑瞧她:“我们也是相存相依的关系,不知公主觉得,我们俩,谁美谁丑,孰善孰恶呢。”


    知道展岳是成心打趣自己,嘉善遂瞟他眼,一本正经地答说:“提督大人美名遍传京城,与你相比,当然是我貌若无盐了。”


    “至于善嘛,”嘉善一手支颐,做出一副正在思考的模样,她道,“你平日里偶尔还会凶巴巴地,似乎是我要善良一些。”


    嘉善前一句话明显是玩笑,展岳自然地一笑置之了。她说后一句时,展岳却蹙起了英挺的眉,他神色微变,下意识地扭脸看她:“我几时凶巴巴过?”


    “就今晚啊。”嘉善几乎是不假思索,很快地回答道,“丹翠适才伺候我沐浴的时候,还说,今日才算见识到了你的威风。”


    嘉善指的是今晚回府时,展岳对着丹翠他们小施手段一事儿。没料到丹翠平日里看起来老实巴交,居然还会告状。


    展岳当即不悦,怕嘉善会因此与他生出成见来,闷声解释道:“我是怕,郑嬷嬷自尽一事传出去,会让人多心。”


    “我知道。”嘉善当然明白他的好意,见展岳好像真要生气了,忙温言哄他。


    展岳的神色却依旧硬邦邦地。


    嘉善便又讨好地笑道:“真抱歉,老是让你帮我善后。”


    她不说抱歉还好,抱歉之词一出口,展岳的脸色却是更差劲了。


    他神情冷漠,扯了扯嘴角:“抱歉什么?你我夫妻,是否非要这么客气?”


    “那我换句话说。”


    嘉善揽住他的脖子,眼睛笑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应该是——”


    嘉善特意停顿些许,她将脸庞贴在展岳耳侧,两人瞬间额间相抵,彼此气息交缠。


    嘉善与他对望,脸蛋红扑扑地:“我好心悦你。”


    “我的郎君。”


    她眨着眼,殷红的嘴唇复又吐出一句。


    于茫茫夜色的映衬下,展岳看到身旁的女人暖香如玉,容颜清丽绝美。她温热的吐气,几乎是擦着自己的脸颊而过。


    那乌鸦鸦的鬓发,明亮亮的眼眸,一举一动,皆在展岳的心头荡漾。女孩儿细腻的皮肤被他掌握在手里。


    他闭上眼,耗尽全身的温柔,俯身去亲吻她的额发。


    随着天气的逐渐炎热,前几日,床头的纱帐便由厚重的换成了蝉翼般薄的。此刻,晚风一吹,纱帐缓缓地伴风飘荡起来。


    像是姑娘在娇羞轻吟。


    翌日一早,素玉正式从公主府出嫁。虽然轿子不会从正门口走,但是能从公主府出门,便已经是嘉善赏她的体面了。


    嘉善还额外从自己嫁妆里头拿了一千两银子以及一处田庄,来给素玉当陪嫁。不仅如此,她另请了裴夫人来给他们做主婚。


    嘉善如此,倒也不全是为了素玉,也是因为刘琦。


    刘琦名为展岳的随从,实则是乳兄,两人之间比她和素玉还要更加亲厚。嘉善知道展岳赏了刘琦一座私宅住,嘉善自然也不能小气。


    只是,公主府才因郑嬷嬷去世而陷入了伤怀中,素玉成婚时,到底还是没有闹太大的动静出来。


    昨日与郑嬷嬷聊完以后,嘉善业已想过了。


    素玉为自己和母后尽心这么多年,也算是尽了为忠之道,她今后该有自己的日子要经营。何况,虽然郑嬷嬷说那碗红花与她无关,但是嘉善再看到她时,难免还是会想起往事儿。


    因此,素玉出门拜别嘉善的时候。


    嘉善抬起眼,轻握了握她的手,笑道:“你的性子向来稳重,并不需要我唠叨。”


    “我仅祝你与夫婿琴瑟和鸣,地久天长。”嘉善轻轻道。


    素玉一时潸然泪下,不知是为嘉善几句话而感动,还是想起了从前在宫里时,桩桩件件的旧事。


    她跪下,沉沉向嘉善叩了一首:“公主大恩,奴婢永生难忘。”


    嘉善示意身旁的绿衣扶起她:“刘家的轿子到了,快上轿吧。”


    素玉于是被喜娘搀扶上了大红轿子。


    轿子很快渐行渐远,嘉善不知怎么,竟也有了想落泪的冲动。


    昔年从母后身边,跟着她去凤阳阁的几个人——含珠被她亲自下令杖毙,郑嬷嬷自尽,素玉出嫁……


    她们都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了她。


    似乎也昭示了,皇宫里的少女时代真正离她远去。


    日头浓烈,朝阳如盘宝镜,浅红色的红晕在天空中逐渐晕染开来。


    嘉善在府门口又站了一会儿,才慢慢抬脚离开。


    ——


    裴夫人做完主婚人以后,就又抽空来了一趟公主府。刘琦和素玉各自有各自的交友圈,在那样的场合里,裴夫人多待下去,反而会惹新人及双方父母不自在。


    裴夫人进府的时候,嘉善正在与宋氏说话。


    宋氏这些时日带着亭哥儿住在公主府里,身子也丰盈了不少。每当展岳不在的时候,她便会来找嘉善,两人相伴着聊聊家常,日子也要好打发一些。


    这一日,宋氏才收到傅骁寄回来的家信,便拿来与嘉善说道了。


    宋氏的面孔白娟秀丽,看不出具体年纪,她语气柔和:“你小舅毕竟也是将近不惑的人,又是头回上战场,身子骨无法和砚清他们比。”


    宋氏目光中隐隐有担忧之情,她叹口气道,“最近,关于边疆的传言越来越多,坊间皆在议论纷纷,说是要打仗了。”


    “若真与突厥开战,只怕我这心里,没一日能安生。”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嘉善第一时间想到了唐朝陈陶写的那首诗,不由轻轻吟了出来。


    她怅然道:“来日若是砚清驰骋沙场,大概我也要与舅母一样,神思不宁了。”


    宋氏笑觑了嘉善一眼,打趣儿说:“你们是初值新婚,小儿女相思之情,舅母可不敢和你们相提并论。”


    嘉善佯做羞赧,温声道:“我安慰舅母,舅母怎么还笑话我起来了。”


    宋氏笑盈盈地瞧她,眼眸中满是慈爱。


    在他们这些长辈面前,嘉善从不曾摆过公主的架子。即便傅家如今今非昔比,嘉善待宋氏与傅骁,还是亲近与赤诚地。


    宋氏的视线落在嘉善身上,关切道:“最近我瞧你,进食要香了许多。身子也有四个月了,这孩子,没有太过闹腾吧?”


    嘉善侧头想一想,实诚地回答道:“我好像,还不大能感觉出来。”


    毕竟是首次当娘,她如今依旧是个生手呢。


    宋氏笑笑,徐徐与她说:“约莫要有动静了,留些心。”


    “我听说,砚清是四个月就会在嫂嫂的肚子里动了,”宋氏温柔地笑,拉过她的手说,“我娘告诉我,动得越早的孩子越聪明,你可以仔细观察。”


    “还有这种说法吗?”嘉善瞪大了眼睛问。


    宋氏点头:“是呀。”


    嘉善忙将手放在了自己小腹上,认真回忆起,这些日子里,肚子里是否有微末的动静,而她没注意到。


    裴夫人就是在这个时候与顾氏一起来到了院子里。


    早就听说宋氏和傅骁的儿子一道住进了公主府,宋氏来为嘉善安胎。可听说是一回事儿,眼见又是另一回了。


    见宋氏和嘉善正谈笑晏晏,裴夫人才敢真正放了心。


    她走过去,扬声道:“讲什么呢,这么高兴?”


    嘉善听到她的声音,忙转回头去,欣喜唤道:“舅母。”


    “刘府那边,您都安顿好了吗?”嘉善冲她笑笑。


    裴夫人含笑看了她一眼,轻声说:“有你的命令在,谁敢不从。”


    “自然是安顿好了。”裴夫人道。


    她的目光慢慢过度到了宋氏跟前。


    宋氏与裴夫人早在嘉善和展岳成亲时见过一次,彼此亦都记得对方。


    既然发现了裴夫人在瞧自个,宋氏也大方地对她颔首,两人相互见了礼,跟在裴夫人身后的顾氏也对宋氏稍稍屈了下膝。


    嘉善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原来舅母今日还带了表哥的新妇来。


    顾氏穿着身十六破马面裙,身姿窈窕。一头青丝如墨一般,她头上挽着倾髻,其中另簪了根红玉宝石簪子。


    肌肤温润如玉,眼眸明彻如两点明星。站着不说话时,顾氏的一双眸子瞧着雾蒙蒙地,竟有些楚楚可怜。


    那日在新房里,嘉善只觉顾氏的长相眉清目秀,没看出来她这双大眼睛灵活生动到这种程度。


    连自己一个女人,都不禁对她心生怜惜之意。


    也不知道裴元棠平日里,是如何招架的?


    嘉善不禁起了极大的好奇。


    第096章


    第九十六章


    顾氏似乎也发现了嘉善在打量自己, 便遥遥地冲她笑了笑。


    两人的这一番眉眼官司,自然没能瞒过裴夫人与宋氏。


    裴夫人晓得嘉善一直好奇自己这个儿媳,因此只当没有看见。


    宋氏却眉眼带笑,她从手腕上取下了一个翠玉手环, 轻轻交到顾氏的手里去。


    宋氏望向裴夫人, 主动开口道:“早听说令郎娶得如意美娇娘, 初次见面,也没备什么厚礼,希望侄媳妇儿莫要嫌弃。”


    这个翠玉手环是宋氏常常戴在腕上的, 即便不是十分贵重, 也是她的心爱之物。何况,观其成色, 价值应当不菲。


    顾氏当然看得出来,脸上忙牵起一抹温润的笑容, 柔声说:“伯母客气了。”


    “应当由晚辈孝敬您才对。”顾氏朝她笑笑, 言语轻柔,一副江南女子温柔体贴的模样。


    叫人很难不喜欢。


    宋氏不由也弯了眼睛,与裴夫人道:“能迎得这样懂事的侄媳妇, 夫人很是有福气,我好生羡慕。”


    裴夫人是个爽朗的性子, 晓得宋氏乃是展岳的外家。她便上前一步去, 握住了宋氏的手,笑呵呵地道:“听说令郎已有十三岁,怕是不日也需要操心了,何必艳羡于我。”


    宋氏对她粲然一笑, 道:“我在京城待的时间不长,还真不知那些名门闺秀是否愿意下嫁。如若可以, 还请姐姐来日多多帮衬。”


    裴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说:“那是自然的。”


    说完,裴夫人见顾氏和嘉善还只是相互打量着,都没有要做声的样子。自己便率先道:“只怕我们在这儿,孩子们也不自在,不若我与弟妹去屋里说。”


    她道:“听闻弟妹的一手针线活极是精巧,正好让我请教一二。”


    宋氏哪里瞧不出裴夫人的心思,很快地借着这层台阶下来,从善如流地说:“好。”


    两人携手去了里屋,将院子里的空间留给顾氏和嘉善。


    嘉善对顾氏本就是有好感的,既然是在自己的地盘上,遂主动与她示好。


    嘉善弯起唇,嘴角的梨涡瞧着若隐若现,一副很好亲近的模样。


    她道:“早想与表嫂见一面了。可惜我上次去拜见外祖父时,表嫂应邀去了景康侯府,这才一直无缘相见。”


    “我送给表嫂的东西,也不知道合不合身,你可喜欢?”嘉善望着她笑道。


    嘉善送给裴元棠的那一箱笼的贺礼里头,还有她特地请尚衣局做的衣裙和一床鸳鸯比翼的衾被。


    只是她以往没见过顾氏,只能估量着她的身高体态去做。


    顾氏忙点头,眉开眼笑地:“很漂亮。我正奇怪呢,以幼元的眼光,哪里会那样细心。”


    幼元是裴元棠的字。


    “早知是公主相送的,我今日该穿着来,让公主看看才好。”


    顾氏的语气如咧咧清泉,不过,不同于她与宋氏说话的娇柔。与嘉善交谈时,顾氏的神色明显要欢快活泼不少。


    嘉善却更喜欢顾氏这个样子,相处起来也愈发自然。


    她道:“听说表嫂的父母兄弟俱在江南,若是平日里觉得闷了,大可到公主府来找我。”


    “我如今闲暇在府里,每日也都想有人能与我解闷呢。”嘉善道。


    裴夫人没有女儿,裴元棠的弟弟如今也还没娶妻。顾氏明白,嘉善是怕自己在裴府没人能说上话,方才这样说。


    她也领嘉善的情,抿着嘴笑道:“好。”


    两人都是有心交好对方,不觉便越聊越投机,一下午的时光很快过去。


    裴夫人因为还有府中内务要处理,走的时候,见顾氏和嘉善谈得正开心,便没叫上她一道回去。


    不想,到了申时末,裴元棠放衙回府,见自家老婆居然不在。一打听才知道,顾氏还在公主府做客没回。


    他就又临时拐了个弯儿,亲自找到公主府上去了。


    采薇来报说“裴大人来了”的时候,嘉善的视线不自觉地往顾氏的方向瞟了两眼。


    见顾氏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嘉善直觉能看出好戏,忙道:“快请。”


    顾氏依旧宠辱不惊,甚至还抱歉地对嘉善一笑,口中道:“幼元性子急,恐怕要让公主见笑了。”


    嘉善弯弯眼睛:“不会见笑的。”


    事实上,从小到大,裴元棠让她见笑的地方太多了,倒还没见过他对一个女人这么上心的样子。


    思及此,嘉善的双眼都亮了起来,燃烧着熊熊的八卦之光。


    裴元棠很快到了,他一身官服未换,可见其焦急。


    见到嘉善和顾氏正凑在一起说话,裴元棠竟难得显出了几分不自在来,他没去看嘉善,只抬了抬下巴,对顾氏道:“怎么还不回府?”


    顾氏也不看他,静静道:“公主想留我吃饭,毕竟是一番好意,总不好推辞。”


    “公主府的饭莫非香一些吗?”裴元棠莫名其妙道,“人家的驸马都要回来了,你留在这里,岂非给人家添麻烦。”


    他说话时的神情仍与从前一样,骄矜而不自知。


    嘉善不由敛了眉,正想替二人圆下场子。


    这时候,顾氏却终于抬起了头去看裴元棠,她一张脸粉雕玉琢,两条黛眉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瞧着水汪汪。


    裴元棠不自觉便压低了声音,连那“一炮冲天”的语气都暗地里熄了火,声调霎时小了一半。


    他甩一甩袖子,有些拘束地嘟囔道:“我特地来接你,与我回家用膳吧。”


    顾氏还是不作声,复又低下头去。


    看到这一幕,嘉善再迟钝,也能察觉出他二人前日必定是吵架了。只是不晓得是谁的过错。


    嘉善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自己这时候好像应该说些什么。


    她笑道:“不如,表哥也留下来一道吃饭?我昨日刚得了一坛好酒,正好能让你打秋风。”


    裴元棠神色古怪,果断摇头道:“酒有什么好喝?”


    “我家也有。”


    说着说着,他又去瞥一眼顾氏,顾氏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便也抬头,望了下裴元棠。


    裴元棠的神色在她的注视下,于是又软和下来几分。他也不管还有嘉善在旁边,直接走过去牵顾氏的手。


    顾氏的手心细软,迅速地被他握在手里。


    裴元棠不自觉摩挲着她的柔荑,声调一连降下来好多,连神情都变得温柔了,他道:“我们回家了,珺仪。”


    顾珺仪遂对他微微一笑,终于张嘴道:“可我还没见过驸马,到底是主人家,离去前多少要问候一声。”


    “他有什么好见?”听顾珺仪提到展岳,裴元棠面上的神情就像嘉善与展岳提到裴元棠时一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他道:“每天见我还不够吗?他比我差远了。”


    嘉善忍不住了,捂着嘴儿轻轻咳嗽了两声,示意裴元棠少在自己面前说她驸马的坏话。


    裴元棠便顺带打赏了一道视线给她,嘴上道:“下次再来拜访你。”


    “记得让厨下做点好吃的,”裴元棠牵着顾珺仪的手不放。


    嘉善自然看到了,点头微笑道:“好啊。”


    与嘉善打完招呼,裴元棠便强制性地拉着顾珺仪走了。只是临走前,裴元棠身边的顾珺仪忽然回头,俏皮地对嘉善眨了眨眼睛。


    嘉善莞尔一笑,心里想着,这世间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表哥居然吃这一套!


    不过想来也是,他本就一身男子主义无处安放,碰到顾珺仪,也算是物尽其用。倒是这位表嫂,外表看着娇柔,内里却很精明。


    摆明了在扮猪吃老虎。


    表哥大概要被套得死死的了。


    嘉善笑着摇头,伸手去抚摸自己肚皮。这样看来,她的孩子,日后应该不缺伴吧?


    待展岳回府时,嘉善便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一讲给他听。


    展岳对裴元棠和顾珺仪不感兴趣,却对宋氏说的“胎动”兴致勃勃。他像个顽童一样,失笑说:“那他今日踢你没有?”


    嘉善失望地道:“还没呢。”


    “哦,”展岳也有点失意,不过他又很快打起精神,还安慰嘉善说,“想必也快了,不用着急。”


    嘉善笑一笑,觉得展岳这幅样子真是有几分难得的可爱,就故意逗他道:“好像现在在踢我。”


    展岳忽然紧张起来,好像她的肚子是个绝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探身在她小腹前听动静。


    听了一会儿,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嘉善遗憾道:“他又没踢了。”


    展岳脸上难掩气馁,一向精神的眼眸瞧着竟有幽暗。


    嘉善于是又觉不忍心,后悔这样逗他,她用手轻轻拨了拨他的头发,语气尽量放得温和:“他下次再踢我,我一定赶快告诉你。”


    展岳抬眸瞧她,嘉善正做贼心虚,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展岳眯起眼,倏地反应过来,他拧眉问:“刚才真踢你了吗?”


    “是啊。”嘉善想也不想地点头,目光放得很纯洁。


    展岳却不信,他将她侧身过去,合掌在她娇弱的臀部轻轻拍打了两下,挑眉说:“还说是。”


    嘉善学着下午顾氏的样子,风姿楚楚地扁着嘴,她低声道:“你弄疼我了。”


    展岳顿时松开手,他目光灼灼,低哑着嗓音问:“真弄疼了?”


    “我看看。”他的尾音轻了下去。


    嘉善止住他的手,笑一笑说:“哪有那么柔弱。”


    “骗你的。”嘉善这次大方承认了,她道,“我想试试看,撒娇这招,是不是对你也管用。”


    展岳挑起长眉,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视着她:“哦?”


    “要不要,再试一次?”


    嘉善轻挑眼尾,清澈的眼眸神采飞扬,她甜甜唤道:“砚清。”声音同时也放得愈发轻柔。


    展岳喉头滚动,语气却清清淡淡地,他的视线黏在她脸上,一时移不开眼。


    他微微俯下身,眉峰淡挑:“再叫一声?”


    第097章


    第九十七章


    素玉出嫁, 虽然不是在公主府大摆宴席,刘家的轿子却是来公主府接的人。因此,许多人还是知道嘉善的贴身女官出嫁了。


    尤其是对公主府向来关注的安国公府。


    听说嘉善还从陪嫁里随了东西给素玉,安国公府的许多丫鬟不由都红了眼睛。


    公主的女官, 待遇本身就和她们这些签了卖身契的奴婢是天差地别, 但都没想到, 大公主竟然对婢女厚道到这种程度。


    不少人暗地里聚在一起,说闲话。


    甚至还有人拿展少瑛与齐氏成婚时,嘉善送的贺礼来对比。


    齐氏这日, 本来正在和婆婆张氏一起讨论, 南平伯世子夫人头胎生了一个儿子,府上该随什么礼方合适。


    这簪缨世家里头, 送礼也都是有讲究的。娶妻和纳侧赠的礼物厚薄要不同,送侯府与伯府的, 礼物轻重也要不一样。


    齐氏出身大家, 对于这些,自己在娘家时本身也是学过的。可张氏迟迟没有完全放权给她,所以齐氏才不得不耐着性子来问询婆婆。


    原本正讨论得好好地, 气氛一派和睦,张氏的目光却忽然不轻不重地在齐氏的肚皮上扫了几眼。


    张氏微微一笑, 慢条斯理地说:“你与瑛哥儿成婚也有几月了吧?”


    齐氏温顺道:“是。”


    张氏迟疑了半晌, 又望她一眼,问道:“瑛哥儿最近,歇在你房里的时候多吗?”


    齐氏一副听话乖巧的模样,她细声细气地答说:“偶尔会歇在书房, 其他时候,还是歇在我院子里的。”


    事实上, 据张氏了解,这三个月来,展少瑛大半时候都是在书房中度过的。其余夜里,除了去齐氏房中,他还会去自己的通房丫头那里歇上两晚。


    张氏本以为齐氏会趁自己这一问,借机向她告状。而张氏则正好借坡下驴,借此教导儿媳几句——“女人一定要看好自己丈夫”、“若是庶子在嫡子前头出生了,那正室会很没面子”云云。


    不想齐氏竟然替展少瑛遮掩了过去,张氏便又觉得这个儿媳虽然家世不如嘉善显赫,倒也还算懂事。


    于是张氏勉强和善了脸色,却还是做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教育她道:“既如此,你更要争些气。”


    “你别嫌我唠叨,我是把你当作自家女儿,这才与你说心里话。”张氏先笑一笑,而后低低打量她几眼,随口说,“别人公主的孩子眼瞅着就要出生了,那毕竟是陛下的亲外孙。”


    “你公爹虽然已经当了世子,但是瑛哥儿的位置却不稳。若你几年都不能生养,难保陛下不会生出别的念头来,这爵位呀,到时可就真说不定了。”


    张氏抿了抿唇,见齐氏面上还是不为所动,她不由肃起了神色,加重语气道:“能听明白吗?”


    齐氏微笑点头:“是,娘说的我明白。”


    齐氏脸上笑意温和,一副没什么脾气的样子,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好像是泥捏的人。


    张氏也不晓得她听进去没有,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遂有几许烦躁地挥手,示意她可以告退了。


    齐氏于是行了个礼,听话地带着自己的婢子离开。


    齐氏走了以后,迎春见张氏的面上不太好看,便讨好地上前来倒茶,恭敬笑说:“少夫人脾气这样好,可见夫人与大少爷都是有福气的。”


    张氏用指甲尖随意拨着茶盏,拉长着脸道:“脾气好?怕是脾气太好了,来日连下人都拿捏不住。”


    她今日有意刺探齐氏几句,却不见齐氏有丝毫反应。这些日子,府里的人对素玉出嫁时,嘉善送的礼讨论得沸反盈天,也不见她出来整治一二!


    假以时日,还不得被嘉善骑到头上去。


    张氏半叹半恨,幽幽道:“早知如此,还不如让瑛哥儿娶个厉害点的媳妇儿。”她两眼瞪得如铜铃那样大,明显是对齐氏不太满意。


    跟前的迎春见此,只得呐呐,不敢再吱声。


    而齐氏出了张氏院子以后,即刻就换了副面孔,她嘴角牵起一丝讥讽的笑容。拂花也银牙紧咬,恨恨道:“大夫人说得轻松。大少爷近来有一半时候都宿在书房,哪是您争不争气的问题。”


    “与其在这儿给您气受,不如好好教导下自己的儿子。”拂花脸色铁青。


    听到拂花替自己抱怨,齐氏反倒平静了下来,她淡道:“你记住。这世上,唯有父母之爱是最无道理可讲。”


    “她偏心孩子尚来不及,怎么会因我去教训他。”


    拂花咬一咬唇,蹙了眉头说:“那,大夫人说得,是真的吗?”


    “若是您真的长久未能有孕,这安国公府的爵位真会落到大公主的孩子头上?”拂花焦急地问。


    齐氏默了一会儿,温和道:“三分真话,七分假话吧。”


    她从前听父兄说过,陛下乃圣明天子。既为圣明天子,自然不会做因小失大之事。


    陛下宠爱大公主,大可对她的孩子另行册封,不会因爱子而去夺他人爵位。一来名不正言不顺,二来也容易惹人非议,反倒给公主招惹事端。


    但是,张氏也有话没说错。


    四叔简得帝心,大公主的孩子又有皇室血脉,再有陛下的偏爱在,长此以往下去,他那一房的风头必会超越长房。


    然而,当年占尽优势的本是长房。现下四叔那房显出风头来,长房势弱,难道没有长房自身的原因在吗?


    齐氏可不这么想。


    她眉毛一扬,轻笑半声:“婆婆的目的,还是想激我与公主发生冲突。未免把我想得太蠢了。”


    即便她也出身不差,可怎能与公主那种天之骄女相比肩。古往今来,除了那些主动掺和到谋反案里的,其余的,有几个公主是不得善终?


    汉时公主地位高贵,还有明目张胆养面首的呢,我朝公主地位已经下降了不少,但是也比许多王妃要显赫。


    毕竟,一个是皇帝的女儿,一个是皇帝的媳妇儿。


    即便某日,公主的夫家获罪,那也牵连不到公主头上去。


    齐氏自觉自己的脸不算大,不敢去和嘉善争锋。何况,她嫁进来这么久,也没见大公主主动来为难。


    倒是婆婆,一而再再而三地妄图去挑起纷争。


    国公府的人即便嘴儿再不严,若是主家有心遮掩,素玉成婚一事也不会传到这样沸沸扬扬的地步。明显是张氏有意为之,好叫别人都能看看嘉善的跋扈。


    也不想想,仆从议论主家,丢的究竟是谁的脸。


    齐氏微微摇头,深觉安国公府是处泥潭,会拉她越陷越深。


    拂花不解道:“大夫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与公主闹翻,于府上,难道有什么好处吗?”


    为什么?鬼知道为什么?


    齐氏没好气地哼唧一声。


    她也老大不明白,连拂花都懂的道理,张氏一个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为何一点儿门道都不懂?


    别说如今四殿下风头正盛,又占着嫡子之名。就是当年四殿下看不见的时候,陛下对大公主的宠爱也是众公主里头的头一份。


    何况四殿下早已今非昔比。


    大公主嫁入安国公府,这原是陛下赏的体面,偏偏有人能把体面弄巧成拙。闻老太君的身子已一日不如一日,怕是她老人家一驾鹤西去,这安国公府就要分崩离析了。


    齐氏想着,还是得找个机会暗地里见上大公主一面才好。人与人交心,八两换半斤。不为了张氏与展少瑛,她也要为自己的将来筹谋。


    可惜的是,一个夏天过去,齐氏仍没找到个机会,与嘉善说上三言两语。


    嘉善本就苦夏,现下怀着身子,太冰太凉的东西都不敢乱用。


    天一热起来,几乎不愿出门动弹。绿衣只好每日在房里,放置几份大冰块来给她消暑。


    好在章和帝心疼她,冰块的份例是不缺的。


    饶是如此,胃口也清减不少。每日都是在展岳的一番好哄下,才勉强用一碗饭。


    好容易挨过了夏天,嘉善的身子便愈发重了。


    九月初,章和帝于宫中赐宴。


    进宫前,嘉善换上尚衣局才做的一身新衣裳,发现自己虽然每日用得不多,倒是没有耽误肚子的长势。


    原本一尺多的细腰,已经多长了四指宽。夏天以前,肚子的隆起还不大能看出来,眼下已有大腹便便之势了。


    幸好尚衣局的女官们都有经验,衣裳都赶大了缝制,这才让她尚有喘息的余地。


    换完衣裳,嘉善又穿上木屐,因为许久没见父皇与阿弟了,便提早了时候进宫去。


    谁知,在东直门口,却正好与秦王妃的车架碰上。


    自那次梨园一别,嘉善就没有再与秦王妃见过,却从汝阳长公主和郑嬷嬷嘴里,听到了许多有关她的旧事儿。


    嘉善撩起车帘,宠辱不惊地率先行礼:“王妃也这么早?”


    秦王妃轻颔首,本该凌厉的丹凤眼瞧着却很温柔,她道:“是啊。约了德宁皇姐,去庄妃娘娘宫里坐坐。”


    似乎是怕嘉善听到庄妃会多心,秦王妃便又解释道:“听说大殿下的婚期好像提前了,庄妃娘娘这才邀我们进宫恭贺。”


    嘉善最近闭门未出,倒没听说这事儿,只好笑一笑。


    秦王妃的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眼看着,大公主的身子也有八个月了吧?”


    “是,再过十来天,就八个月了。”嘉善礼貌地答。


    秦王妃脸上的温润笑意不变,含笑道:“自来,前三个月与后三个月都是最危险的时候。我记得,皇后当年就是八个月早产的。公主千万要当心。”


    听她主动提起母后,嘉善墨黑的眼眸里没起一丝波澜,她不动声色打量秦王妃眼,轻说:“我会注意的,多谢王妃关心。”


    秦王妃温柔地望了望她,又站在长辈的立场上,温声嘱咐了几句,方才指挥车架离开。


    秦王妃一走,嘉善脸上的神情便变得不耐了。


    她放下车帘,嘴角轻微一勾,平白显出了几分冷凝来。


    第098章


    第九十八章


    嘉善原本是打算直接去端木宫看望赵佑泽的, 因为中途遇上了秦王妃,她遂临时改了主意,招呼人先去长乐宫拜见静妃。


    赵佑泽站稳脚跟,日子好过起来的不止是嘉善和赵佑泽, 捎带着静妃脸上的笑意也多了不少。


    见嘉善来了, 静妃忙着人看茶, 又特地吩咐厨下去多做些她爱吃的点心来。


    静妃含笑看她,打趣说:“真是稀客。若不是你父皇赐宴,只怕还看不到你。”


    嘉善知道静妃的话没有恶意, 便也笑着说句:“在府上待着不动, 越发懒了,娘娘看我, 几月来长胖了不少呢。”


    “你身量纤纤,如今也不算显怀。”静妃笑吟吟地说, “我当初怀清河的时候, 那才能叫发福。”


    “你又年轻,生了之后,即刻就能恢复过来的。”静妃宽慰她道。


    嘉善倒不太为自己的身材着急。前些日子, 她与展岳相依而眠的时候,展岳才说身上有肉抱着更舒服。


    何况, 时下衣袖宽大, 长一许肉也看不出来。她又不去学赵飞燕做那掌上舞,环肥燕瘦总能各有所爱的。


    嘉善笑笑,想起秦王妃说的话,她正起神色来:“我听说, 佑成皇弟的婚事似乎提前了,娘娘可知道为什么?”


    静妃不以为意, 只道:“是提前了。”


    “平阳侯夫人忽然病弱,平阳侯便于月余前向陛下请旨,想大殿下与他家闺女提前成婚。”静妃的语气绵柔,慢慢道,“一是想冲喜。二则,若平阳侯夫人真有个好歹,李氏还得守孝三年,岂不是耽误了大殿下。”


    静妃继续道:“陛下看平阳侯夫人似乎是真要不好了,哪会不答应。已经让礼部抓紧赶制,决定在今年岁尾,让大殿下与李氏成亲。”


    如今已是九月份了,今年岁尾,也就是说再过三月,赵佑成就会封王、娶妻、开府。


    我朝的规矩向来是皇子成亲以后学着上朝理政。


    赵佑成的婚事本是定在明年的,被平阳侯这样一催,看来,赵佑成不日就能参与朝会了。


    只是,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父皇赐婚的时候,这位平阳侯夫人还生龙活虎的呢。


    嘉善狐疑地瞧了瞧静妃,想要说的话已经蕴含在了一双眼睛里。静妃哪能看不出,她脸上带笑,和嘉善说:“陛下宴请平阳侯一家的时候,我也在跟前。”


    “平阳侯夫人,脸色瞧着倒确实不大好,可似乎,又还有一口气在吊着。”静妃饶有兴味地道,“我看,等大殿下成功娶了她家女儿,能正式上朝理政的时候,她这病,没准也就不药自愈了。”


    嘉善嘴角蕴一抹淡淡的笑容,点头道:“还真说不定。”


    庄妃与赵佑成这回打的如意算盘不算上佳,只能说是一个蠢法子。


    元康现下在清流中颇得士林好感,隐隐都要越过经营多年的赵佑成去了。可他再会读书,也只是个纸上谈兵的。


    赵佑成不过是想提前他几年上朝,早日崭露头角。


    然而,章和帝如今还正值壮年,怎会允许有人分自己的权柄?赵佑成此举,恐怕要画虎不成反类犬。


    实在不成大器。


    嘉善不再想他,随手捻起桌上一块新出炉的千层酥吃。


    新煮的茶此刻也添了上来,袅袅茶烟中,仿佛有暗香在浮动。


    此情此景,忽然又让嘉善记起了小时候在坤宁宫中陪伴裴皇后的日子。


    裴皇后喜好喝茶,一手茶艺极是精湛,闲暇无事时,裴皇后都是靠品茶与练书法来打发时间。父皇常常称赞她是才貌双全的女子。


    这么些年来,嘉善认真习书。无非也是为了让章和帝记起裴皇后之余,还能够想起他们姐弟二人。


    坦白讲,裴皇后虽然早逝,可仅凭她的影子,也足以让嘉善在章和帝的子女里头,鹤立鸡群了。


    记忆好像总是温馨而恬淡地,嘉善不自觉抿出一抹笑意。


    在这一室茶香中,嘉善柔声问说:“娘娘,秦王妃最近常进宫来吗?”


    静妃侧头想了想,回道:“偶尔。”


    “她似乎与平阳侯夫人交好,”静妃说道,“近来,庄妃为大殿下的婚事忙活,常请平阳侯夫人入宫小坐。平阳侯夫人拖着‘病体’前来的时候,偶尔会喊上秦王妃一同。”


    说着说着,静妃不禁淡然叹了口气,压低嗓音与嘉善说:“一直以为她是个聪明人,怎么近些年,反倒糊涂起来了。”


    静妃是想着,无论日后赵佑成和赵佑泽是谁即位,都牵连不到秦王一系。秦王妃这时候跑去与庄妃有牵扯,岂不是明摆着要参与到立储上面来。


    掺和成了,也许能夺个从龙之功,若是失败了,不是自取灭亡?秦王和王妃已是亲贵中的亲贵,何苦来哉。


    闻言,嘉善不过一笑。静妃与她虽是一个派系,但究竟不是自个亲娘,有些话还是不好与她明说。


    与静妃不同,嘉善正巴不得赵佑成与秦王沆瀣一气呢,免得来日还要为拔除这个隐患而费心。


    她轻轻哂道:“个人与个人的想法与造化,我与娘娘都不必强求。”


    听她这样讲,静妃便晓得嘉善心里是自有盘算的,遂也不再说些可惜之词。


    她瞟一眼窗外,见日头渐渐西斜,便用谈笑家常的语气,轻声说道:“元康每日都约莫在这个时辰练完骑射。我已派人去知会他,想必他换身衣裳,就即刻会过来了。”


    “你们姐弟,也好久没见了吧?”静妃笑着问。


    赵佑泽每月休沐的时候,都雷打不动地会去公主府看一眼嘉善。然而,距他上次休沐时也有大半月的时间,不得不说,嘉善确实想他了。


    在静妃跟前,嘉善也不矫情,声音清脆地道:“是有些久了。”


    “自我出宫以后,每每再见到元康,他都变化不少。”嘉善笑着说,“也不知这一年,父皇与娘娘都给他吃了什么好东西。”


    静妃脸上露出明媚而又温婉的笑意,她道:“陛下与我又几时短过你吃食?自你有孕,血燕的份例都是先往你府中送,怎没见你再长个子。”


    “我怕是难了。”嘉善佯叹着去摸自己小腹,“只希望腹中孩儿能多长一些,以免白费了您与父皇的一番苦心。”


    静妃笑着去点她鼻尖儿,莞尔道:“望你腹中的小家伙,也是个如你一般伶俐惹人喜爱的人儿。”


    “那是自然。”嘉善笑着,容色瞧着分外娇艳,她恭维一句,“清河不也像娘娘一般温柔懂事吗。”


    静妃笑得几乎合不拢嘴,赞她道:“属你嘴甜。”


    谈笑间,静妃微微蹙眉,忽然叹道:“淑娴出嫁以后,接下来,也要轮到清河与惠安了。”


    “再过两年,元康也要大婚,日子过得还真是快。”


    短短几年时间,孩子们就一个个都大了,几乎跟揠苗助长一样。


    嘉善知道静妃在担忧什么,很快贴心地笑一笑,展颜与她说:“娘娘协理六宫,得父皇敬重,本就是宫里的头一位。清河也得父皇喜爱,来日的夫家定不会差的。”


    静妃自己家世不显,无法和裴家以及庄妃的母家相提并论。但这些年来,她陪伴帝王左右,又抚养赵佑泽在跟前,与章和帝还是有多年的情分在。


    淑娴骄纵,可凭着一个得意的母妃与皇兄,嫁的一样算显赫。也不知道清河的夫婿能不能与她比肩。


    静妃勉强应了一声,缓慢微笑。


    两人说话间,赵佑泽也终于过来了。


    他初练完骑射,才换下一身汗渍的衣服,重又穿了件湖水色的丝麻双色缎来,腰间另系了一根霜白色革带。


    他的脊背挺得极为直,远远瞧着,英挺而俊逸。


    见到嘉善与静妃,赵佑泽各问了一声好。


    嘉善见他鼻头上还有汗,便招手示意他过来,亲自用锦帕帮他擦了下,又将赵佑泽最爱吃的梅子糕挪到他跟前。


    仔细端详了赵佑泽几眼后,嘉善才关切道:“累吗?”


    “不累。”赵佑泽面上笑意盈盈,握了握拳,与嘉善说,“前几日,姐夫下了朝以后,特地来宫里指点了我的骑术与射箭。”


    “我感觉,我最近又增进了不少。”


    赵佑泽从前眼盲时,读书习字都有专门的教导师傅为他指引。唯有骑马拉弓是他从不能习的。


    如今乍见天地,赵佑泽对骑射一直很是热爱,也是想补上前十几年的遗憾。


    见赵佑泽这样兴致勃勃,嘉善与静妃便也由着他去了。两人又问了些他功课上的事情,赵佑泽耐心地一一答了。


    这样你来我往一番后,赵佑泽品了口跟前的茶,轻轻问说:“娘娘与阿姐适才在聊什么?”


    嘉善和静妃对看一眼,还是嘉善促狭地笑道:“我们在说,过两年元康也要大婚了,不知道元康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


    “唔。”赵佑泽放下茶盏,一手撑颐,闲散地想了想。


    他道:“像娘娘这样端庄懂事,或者像阿姐这样英姿飒爽的,都可以啊。”


    嘉善轻笑了下:“好,日后,阿姐一定帮我们元康留意。”


    “阿姐能帮我留意自然好,不留意也没关系的。”赵佑泽说,“我看大皇兄娶妻,也并不是娶的自己心爱的女人。”


    “这世上,像阿姐与姐夫那样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夫妻毕竟是少数。如果有一个女人,她能赢得我的尊重,我一样会愿意娶她为妻。”


    嘉善无奈笑了笑。


    坦白讲,赵佑泽这样的观点倒也不算错,如若她没有遇到展岳。她大概也会选择一个能给她尊重与自由的驸马。


    可惜,她懵懵懂懂撞见了爱情的样子,何其有幸。


    嘉善心头好似被春风吹拂一般,脸上无意漾出温柔而甜蜜的笑意。


    正好被静妃抓个正着,静妃本是过来人,一眼瞥到嘉善这小儿女情态,便猜出了她在想什么。


    静妃满脸慈和地道:“怕是在思念驸马吧?”


    嘉善并不扭捏,虽脸颊微红,却轻“嗯”下,承认了。


    这几日,闻老太君的状态很不好,安国公府的子孙们皆守在床前侍疾。嘉善心知展岳和闻老太君祖孙情深,遂也把展岳赶回去住。


    加之他前些时候又带兵出城剿匪,已经接连几天没到公主府来了。


    静妃并不为难她,咧了嘴说:“家宴的时辰要到了,大概驸马已经随侍在陛下左右,我们这就去吧。”


    嘉善下意识地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和身上的衣裳,方才与赵佑泽和静妃一同前往了前殿。


    前殿上,章和帝、庄妃和赵佑成都已经列坐了,连淑娴及其驸马业已就位。


    展岳果然也在,他侧身站在章和帝跟前,章和帝正和颜悦色地与他说话。


    展岳今日穿着一身深红如血的袍子,从侧面看去,他猿背蜂腰,身材修长而高大。


    他生得白,正合穿这样瑰丽的颜色。


    在夕阳映衬下,连那一向清冷的面上好像也都变得火热了起来。


    第099章


    第九十九章


    听到小黄门通传静妃等人来了的时候, 席上众人形色各异。先是淑娴颇不是滋味地看了展岳与嘉善一眼,又有赵佑成不阴不阳地瞥了眼赵佑泽。


    还是庄妃的段数最高,面上不见喜怒,也没分一丝余光给他们, 只是老成持重地挺直了背脊。


    展岳的目光也飞速略过众人, 一下子准确地找到了嘉善, 遥遥冲她眨了下眼睛。


    嘉善没有他那么厚的脸皮,父皇还在跟前呢,就敢这样与自己眉来眼去!她拼命使着眼色, 示意展岳好好回章和帝的话, 不要分心!


    章和帝何等眼力的人,当然早在嘉善一行人进来时, 就发现了展岳的意兴阑珊。


    他微微一笑,眉宇间难得地不复威严, 而是带着揶揄。


    他对嘉善几人道:“可是来晚了, 待会儿都得罚酒。嘉善喝不了,便由驸马代罚。”


    静妃笑一笑,去到章和帝右侧坐下, 嘉善和赵佑泽也都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展岳向章和帝行了个礼后,遂也与嘉善并坐一排。


    几人都按照尊卑长幼坐好以后, 静妃方道:“我与大公主难得相见, 说话时耽误了些功夫,这才没细看时辰。不想竟还要被陛下罚酒。”


    静妃面色红润,细声道:“臣妾也颇觉冤枉。”


    “你是海量,”章和帝面上随和, 微笑着说,“倒是元康, 几次宴饮时喝得都不多,今日可不能再敷衍朕。”


    “元康从前喝的都是果酒,今年才开始陪父皇喝一些正经杜康。自然不好与父皇和静妃娘娘相比的。”嘉善主动为赵佑泽圆回了场子。


    章和帝今日似乎是心情很好,没怎么摆帝王的架子。


    他含笑觑她一眼,喜气洋洋地开着玩笑:“朕适才罚驸马喝酒的时候,可没见你出来说话。看来驸马在你心里,还是不如元康的地位高啊!”


    嘉善囧,再也料不到父皇会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成心想让她后院起火吗?


    果然,章和帝话音刚落,她的手随即就在席案下被展岳捉住了。展岳不轻不重地用自己的指腹去挠她掌心上的痒痒肉。


    嘉善本就怕痒,有孕以后,肉又变多了。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好强忍着一口气,心里想,这人怎么这么小气,连元康的醋都吃?


    坐在他二人对面的赵佑泽则温润地笑了笑,想一想后,他朗声说:“父皇此言差矣。”


    “对于阿姐而言,元康是弟弟,既为弟弟,自然会不自觉多加爱护。可驸马对于阿姐来说,却是夫君。夫君是阿姐一生里最值得依靠之人,何况,姐夫又如此英武不凡,何须阿姐为他出头呢。”


    赵佑泽一番话,很快让章和帝的脸色愉悦起来。就连嘉善与展岳也都眉眼带笑,展岳面上更是现出璀璨的盎然之意。


    章和帝笑着摇头,英眉一扬,扬声道:“朕从前总说你阿姐生了一张巧嘴,现在看来,元康也不遑多让,竟说得朕哑口无言。”


    赵佑泽嘴角轻抿,举杯敬了章和帝一下,不再多言。


    嘉善却靠在凭几上,佯做不满地嘟囔说:“父皇说元康,何苦非要捎上儿臣,儿臣今日可只说了一句话呢。”


    “你嘴上只说了一句,心里怕是已经与朕争执千万遍了吧。”章和帝微一捻胡须,微笑着道。


    嘉善摇头,忙道:“儿臣哪有。”


    章和帝眯细了眼去瞧她:“真没有?”


    这时候,展岳适时地开口说:“公主心思简单,想什么都写在脸上。每每与儿臣下棋的时候,儿臣总能猜到她要在哪儿落子,公主常因此输得片甲不留。”


    展岳笑说:“公主若真是有阳奉阴违的心思,怕是也早会被父皇看出来。”


    嘉善被他一句“片甲不留”给说得颇不好意思,便去扯他衣袖,清丽无双的脸颊染上了红晕,她盯着他道:“你怎么在众人面前揭我的短。”


    展岳的双眸中溢出一丝浅淡的笑意。他不说话,只是伸手,将嘉善头上略歪的簪子替她重新簪好。


    见他们夫妇二人如此恩爱,章和帝眼睛笑眯眯地,对自己指的这桩婚事很是满意。


    扭头却见到坐在嘉善下首的淑娴,下巴抬得恁高,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她紧咬着腮帮子,不知在想什么,与她的驸马忠义伯世子全程没有眼神接触。


    忠义伯世子也不看她,只是低头自斟自饮。


    家宴开始到现在,两人貌似一句话都没说过。


    章和帝不由收起脸上的笑意,侧首去看庄妃。庄妃当然也发现了自己女儿和女婿的不妥之处,见章和帝望过来,她勉强地笑笑。


    章和帝于是神色淡然地开口:“淑娴,公主府住得还习惯?”


    淑娴没想到会被章和帝忽然点名,以为是父皇惦记她,她很快挽起笑脸,弯着嘴角答:“劳父皇烦忧记挂,儿臣住得很好。”


    章和帝严厉的目光扫向她:“女孩儿家娇贵,皇家的女孩儿更是金贵。太|祖皇帝为公主建府,无非是为了让你们出嫁以后,不至于在夫家受气。”


    说到这儿,章和帝不再看她,而是语气平静道:“你托生得好,已是万中无一的命。但你记住,公主府不是你狂妄的资本。”


    满堂寂静了一瞬。


    淑娴以及庄妃的脸色先后难看起来,大概都没想到章和帝会在淑娴的驸马面前这样训女,岂不是让忠义伯家看不起淑娴?


    连嘉善也眉头一皱,还是展岳轻声在她身旁耳语道:“前些时日,淑娴公主在京郊圈了处庄园为己用。”


    “那庄园原是有主的,苦主找上公主府去,淑娴公主倒好,直接派仆从将人撵出了京城。驸马前去好生相劝,公主也未听其劝阻,夫妻二人还因此吵了一架。”展岳不冷不热地说,“为此事,淑娴公主险些被御史参奏,多亏了忠义伯府为她四处奔走,这才把事情平息。”


    展岳看眼章和帝的脸色,低声道:“不过,现下看来,父皇应当还是知道了。”


    嘉善迅速看了眼上首的章和帝和庄妃,眼角余光又瞥过淑娴。


    心想淑娴上一世虽然也骄纵任性,但还不至于发展到圈人田庄的地步。哪怕是后来,赵佑成被立为东宫太子,淑娴也只是来她的公主府耀武扬威了一番。


    怎么这次,倒这样急不可耐?


    敢依仗权势公然圈地,她莫非是缺钱用?


    嘉善静坐片刻,悄声问展岳说:“庄妃知道吗?”


    展岳似乎很是享受与她这样咬耳朵的时光,一手搭在嘉善腰肢上,将她凑近自己些许,一边侧头去轻声与她道:“大概是知道的。”


    “前日,庄妃娘娘将自己随身的乳嬷嬷派到了她的公主府中,当府上掌事。”


    庄妃的乳嬷嬷,也就是总为庄妃出谋划策的窦嬷嬷。


    这位窦嬷嬷在宫中的资格很老,比郑嬷嬷的年纪还要大,是庄妃心腹中的心腹。含珠当年,就是被窦嬷嬷花言巧语给唬住,从而为庄妃效忠了十来年。


    嘉善这段时间闭门养胎,其余的精力也都分散到了秦王妃身上去,没有料到淑娴居然能做出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儿。


    想来,庄妃最近大概也是在为赵佑成烦心,这才放任了淑娴闯下大祸。


    嘉善对淑娴的这门糟心官司并不关心。


    展岳适才说她“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这话也许不假。但也只有像展岳这样与她心意相通之人,才能明显看出她的心思来。


    反而是淑娴,愚蠢又单纯,想什么都容易让人昭然若知。嘉善本就不曾将她放在眼里过。现下见她自毁长城,更不会把她视为对手。


    不过是有些可惜忠义伯府,无辜摊上这么一个媳妇儿。


    嘉善笑笑,不再想淑娴的事儿,低头专心吃眼前的胭脂鹅脯。


    这道菜精细而美味儿,上头还淋了点杏子汁,正好符合嘉善如今喜酸的胃口。她手执银箸,一口接一口地吃起来。


    展岳正与章和帝和赵佑成几人酌酒,见嘉善喜欢吃这盘胭脂鹅脯,他便将余下的鹅脯都剃好,搁在嘉善面前的小碟子中。


    他举止流露得亲密而自然,嘉善好像也不觉得稀奇,就着碟子继续用膳。


    邻座的忠义伯世子瞧见了这番动作,便有点不自在地看了看淑娴。就连斜对面坐着的赵佑成,神色也古怪起来。


    这二人心里想的都是差不多的内容——


    “大丈夫顶天而立,怎么能这样伺候妻子?没得失了威风。”


    只是质问之余,却始终又有些怅然若失。因为忠义伯世子内心明白,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为自己媳妇儿做这样的事儿。


    赵佑成则是对他未来的妻子多了几分期翼。


    就在诸人各个深思浮想的时候,一位殿外的小黄门却略过众人,伏在章和帝跟前小声禀报了几句。


    章和帝似乎是怔楞了一刻,下意识地往展岳以及嘉善的位置上望去。


    察觉到父皇的视线,嘉善放下银箸,心中忽有种极不好的预感,她慌慌张张地看向展岳。


    展岳好像也明白了,他的呼吸错落了一瞬,握着杯盏的指尖更是倏然攥紧。


    下一秒,果然见章和帝启唇,他缓缓道:“安国公府的老太君要不好了,你二人即刻回府。”


    展岳放置在食案下的手已经攥成了拳。明明身上还穿着那样红的衣服,此时此刻,在他脸上却再衬不出血色来。


    “砚清,冷静些。”嘉善死死地握住他的手,与展岳十指相扣。


    她的声音有点哑:“我们这就回去看祖母。”


    第100章


    第一百章


    安国公府有一株笔直的云杉树, 正栽在闻老太君的院子里头。


    据说是第一任安国公夫人亲手种下的,有近百年的历史了。云杉原产于陕西,并不是京师的品种,其性子耐寒耐阴, 在京城这块土地上, 要养活它并不容易。


    可这株云杉树长得却很茂盛。树叶郁郁苍苍, 树干高大通直。只是此时,它那修长的叶茎,微微垂着, 好似预示了什么。


    嘉善与展岳进安国公府的时候, 安国公府上下一干人等,全都已经守在了闻老太君的院子里头。


    屋子里不仅坐满了人, 连站脚的地儿也都快没有了。


    见到嘉善二人进来,安国公双眉紧皱, 脸上率先出现的竟是一抹错愕。


    这种情绪第一时间被嘉善捕获到了, 她又环顾了眼四周众人,见张氏也微微一愣,嘉善不由明白过来。


    她眼角泛起冷笑——闻老太君病重, 只怕安国公根本没想过要知会展岳一声,去宫里找小黄门的人不会是安国公所派。


    既如此, 会是谁呢?


    先按耐住心里的好奇, 嘉善娥眉淡扫,那双长而俊的眼睛轻扬了起来,瞧着煞有威仪。她面上白皙如雪,似乎是漫不经心地笑了下。


    嘉善的唇畔翕动:“听说老太君病重, 我特地陪驸马过府来探望。”


    “这么多人守在这里,看来是真的。”嘉善轻轻说, 她用力牵牢了展岳的手,“走吧,我与你进去看祖母一眼。”


    安国公没有吭气,倒是张氏不轻不重地笑了笑,嗓音带着些许尖利:“老太君向来最疼四爷,什么好东西都紧着他先拿。偏偏不巧,四爷却是到得最晚的一个。要是老太君晓得了,也不知会不会怪自己疼错人。”


    展岳目光冷峭,锐利的视线如春寒料峭般,冷冷扫过她。正预备张嘴,嘉善却先行笑了下。


    她目若寒冰,淡淡道:“驸马今日随我入宫赴父皇的家宴,这才来迟了。我听世子夫人的意思,好像是觉得,父皇今日赐宴赐得不合时宜,耽误了驸马回府的时辰?”


    嘉善最是能言善辩之人,连章和帝都屡屡甘拜下风,何况口拙的张氏。


    张氏愣一愣,迅速辩驳道:“我、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既然没有,就住嘴。”嘉善的心思还挂在闻老太君身上,无意与张氏争锋,只冷冷地训斥了一句。


    安国公府的小辈俱在,张氏却被人这样下了面子,她的脸色当即不好看起来。可嘉善到底是公主,二人地位悬殊,张氏捏紧了衣袖,不再与嘉善斗嘴,而是讥讽地扯着嘴,说:“毕竟是当了驸马,有公主撑腰,长幼尊卑也可以不放在眼中。”


    嘉善本不想跟她计较了,偏偏张氏还上赶着要来挨骂。


    她忍无可忍地扭头去看了张氏一眼,目中掠过丝冬雪般的凉意。


    嘉善眸中凛然,她侧了侧头,露出一小截骄傲而优美的天鹅颈,她道:“本来,你的儿子也可以有公主撑腰的。”


    “但或许就是因为多了你这样一个嘴碎的娘,”嘉善的语气轻描淡写,她顿了顿,继而说,“所以,他失去了这个机会。”


    说完这句话,嘉善再不理会张氏,而是牵着展岳的手,径直去了闻老太君的里屋。


    他们步履走得快,因此没能看见听到这话以后,张氏气得铁青的脸、展少瑛苍白的颜以及齐氏不屑弯起,却又很快平下去的唇角。


    不比外院的喧闹,闻老太君的内室里头十分肃静。


    草药的味道弥漫了整间屋子。


    嘉善与展岳进来的时候,盛妈妈正守在床前,和闻老太君轻声地说着话。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后,二人的谈话忽地终止了。


    盛妈妈起身,恭敬地向嘉善行了个礼,而后又赶快搬了个椅凳到床边,请嘉善先坐。


    因着久病的缘故,闻老太君身上只穿了件素净的中衣。对着昏暗的光线,嘉善发现,她脸上的气色确实大不如从前了。


    原本,闻老太君像是一把锋利的剑,哪怕不出鞘,也能镇住一些魑魅魍魉之辈。可惜,宝剑终究还是会有生锈的那天。


    年份久了,难免失去了它的锐利和光泽。


    闻老太君也一样,她的衰弱已经是人人眼见的事情。


    这大概也是张氏现在有恃无恐的原因之一吧?


    久病在床前,闻老太君的脸颊和身子都明显瘦削了,连目光也不自觉地失了精神。


    见到展岳,她舒展了眉,露出一点儿淡淡的笑意:“砚清回来了。”


    “是。”展岳快步走到床前去,坐在了刚刚盛妈妈坐着的位置上头。


    他微微垂首,早已不复适才在室外时的威武,一身冷漠而威严的架子业已放下。


    展岳轻道,“孙儿不孝,回来迟了。”


    闻老太君一笑,她扬起手,无力地在展岳头上摸了摸,没有作声。


    倒是盛妈妈敛容,她有意无意地往外室望了眼,好像是刻意扬起声音道:“谁敢说四爷不孝?这些时日,您每每守在老太君床前,那些说您不孝的人,自己又做了什么,可尽过四爷一半的心力?”


    盛妈妈能说这番话,显然是在告诉展岳,方才张氏的几句话全都叫闻老太君给听去了。


    展岳却没有借机告状,他的眼眸沉静而深邃,好像一片蔚蓝之海。


    他就那样安静地与闻老太君对视着,似乎是已经明白,面前的人,恐怕是看一眼少一眼。


    闻老太君此时的容颜苍白又衰弱。


    她沉默片刹,从衣袖里抽出那只枯皱的手,一下下地轻抚着展岳的掌心。她强撑着身体,静静说:“又让你受委屈了。”


    展岳紧握着闻老太君的手,语气缓慢而温柔,“要是您真觉得让孙儿受了委屈,就赶快好起来,为孙儿撑腰吧。”


    闻老太君不置可否地笑了下:“又说傻话。”


    “人这一生皆有定数,”闻老太君面上不见悲伤之意,只是淡淡道,“祖母活了近七十年,早值当了。”


    “何况,”她侧首,含笑打量了眼坐在椅子上的嘉善,颜色稍霁,“如今,你亦有能与你执手相看山河的人。”


    闻老太君的神色要温和许多,干扁的唇角勉强扯出了一抹弧度,她道:“公主是个好妻子。”


    嘉善本不想打扰他们祖孙二人温情的时刻,见闻老太君还一直看着自己,只好出声说:“祖母谬赞。”


    闻老太君便又分出一只手去抚摸嘉善的手,她说:“我这一生,也算叱咤风云。”


    “可仍有许多后悔遗憾之事。”


    “现在想想,最让我欣慰的,倒是你二人的结合。”闻老太君的语调不疾不徐,是难得和蔼的口气。


    她微不可查地叹了叹:“可惜,原还想看着这孩子出世,如今看来,我怕是等不到那天了。”


    展岳紧闭嘴唇,听到这话,他牢牢握住闻老太君的手,眼圈终于无法克制地通红起来。


    嘉善心里也不大好受。


    她和闻老太君虽然没有祖孙之情,可自她与展岳成亲以后,闻老太君待她一直和气。她有孕时,闻老太君还亲自去公主府探望,并送了不少补品和稀奇的东西。


    嘉善能分辨出,那都是闻老太君收藏的经年之物。


    在这安国公府里,闻老太君是最清醒的人,或许也是最糊涂的。


    闻老太君微笑着道:“名字取了吗?”


    嘉善答说:“之前进宫时,父皇说由他来取。”


    “能得陛下赐名,是展家荣幸。”闻老太君定定地注视着嘉善的肚子,她坦然笑道,“如果不嫌弃,我替他取个乳名如何?”


    嘉善忙道:“自然不嫌弃。”


    “若按照安国公府的族谱来排,他这辈,该从少从王。”闻老太君认真地想着,神气十分平和,她的眸子乌黑,好像又有了些精气神,她笑道,“若是男孩儿,就叫少瑄,王字瑄。若是女孩儿,便作草字萱。”


    “怎么样?”闻老太君的眼里泛起光泽,十分期待地望着二人,模样有点像想寻求夸奖的小孩子。


    “广泽宽大谓之宣。”展岳说,“是个好名字。”


    闻老太君笑笑,面上有着温暖慈爱之色:“你们喜欢就好。”


    嘉善很快跟着道:“‘宣’字很好,有劳祖母了。”


    闻老太君的神色愈发和善起来。


    旁边的盛妈妈端了水到跟前,伺候着闻老太君服下,闻老太君仿佛又缓过了一口气,她平了平气息后,略屏住了笑容,与展岳说:“我有些话,想单独与公主谈。”


    “方便吗?”


    这种时候,展岳自然对闻老太君是有求必应的。


    他一言不发地起了身,却又有些舍不得抬脚,在床边定定站了一会儿,目光一直追随在闻老太君身上。


    还是闻老太君打起精神,笑骂了句“怎么你也有这样婆妈的时候”,展岳才静默无声地离开。


    他一走,闻老太君的神情却也变了。


    她捂嘴咳嗽了几声,又恢复了病弱衰老之状,好像刚刚是被人强打着一口气,如今,这口气泄了,身子霎时如一个干扁的绣球,面颊也塌陷下去。


    闻老太君慢吞吞将身子往后倚,整个人都靠在了床榻上。她缓了片刻,方有气无力地低声道:“安国公府大幸,得公主下嫁。”


    嘉善抿了抿唇,知道自己要说的话会完全不合时宜,但犹豫了一瞬后,她还是淡然微笑道:“祖母。”


    嘉善安静地看着闻老太君,认真道:“我嫁的是砚清,不是安国公府。”


    “我是因为钟意他这个人,所以方才愿意下嫁。”嘉善和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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