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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非白早知道这些人扛不住如今这局面下的阶下囚处境,以前她也说过一人下狱跟一群人下狱的审讯难度差距巨大。
自己可以惨,但见不得他人好。
铁屠夫没了辩驳的余地,何况本来后面从儋州找当年参与此案的官府中人就可以佐证他的身份。
所以他闭嘴了。
刑室内气氛一时死寂。
红花案当时可是震惊整个儋州。
连环杀手,残忍奸杀女子,手段可怖,光记录在册的女子就有二十七位,更别提其他疑似在案间发作却没法联系上的可疑失踪案,那时铁岭六县家家户户有女儿或者妻子貌美的皆是惶恐不安,百姓闭门不出,流言蜚语鼎盛。
民乱既邪生。
本来经过滇州瘟疫巫蛊之事平息的xie教在儋州也有了冒头的迹象,朝廷大为光火。
后来儋州各县府齐心,高额悬赏,又聘请民间能人异士,集合全力,总算查出真凶是铁屠夫,且设下陷阱将人围困,捕杀之下,那铁屠夫重伤垂死,最终却是跳入河道中消失,当时虽官府对外宣称此人已死,但民间一直流传未找到尸身,此人早已逃之夭夭。
还好,后面再未有红花案,民间才认为此人真的已死,民怨平息。
没想到人竟藏在阜城。
而且一藏就是几年。
“这案子,真的太大了。”张叔喃喃中想到了温县令,当即猜想老大人一定发现了什么,被杀人灭口了。
“你这恶鬼!”张叔对老县令感情很深,愤怒之下就要扑向铁屠夫,还好被拦住了。
他如此激动,反衬罗非白淡然无比,踱步到座位前面,轻撩衣摆坐下。
一抬眼,铁屠夫的丑陋脸庞跟张信礼的英俊脸庞似乎有些重叠了似的。
“本来可以翻看许多案宗,想必也能看出一些案子——比如女子失踪案,但最近几天太累,本官身子骨也不太好,两位就不能体恤下本官辛劳,提前告知一些案情,免得本官今夜又得熬夜翻卷?”
铁屠夫恨不得吃了她,哪里肯应声。
张信礼的想法全在眼神里,躲闪,又隐晦,既想挑衅罗非白,争个高下,以雪前耻,但又怕越说越错,毕竟前面一些事已经佐证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
何必犯蠢。
所以他坚决保持沉默。
张翼之这边倒是知无不言,“大人,我知道他背后还有人在儋州,虽然我没见过,但柳瓮见过啊,且都是柳瓮跟其派来阜城的信人传递消息的。”
罗非白:“柳瓮没让你跟着?”
张翼之:“没,这老狗狡猾,生怕我越过他搭上关系,次次都不让我跟,但我也不是傻子,有次尾随,瞧见那人似乎是一个管家,虽然可以装扮过,但肯定是官宦人家的管家,处事气派就有点像,且架子很高,那柳老狗恭敬谄媚,端茶递水,嘴脸可是殷勤。”
“我还听到两人提到张信礼,那人问老狗:那信礼小子可安顿好了那人?若是安顿好了,切莫露出马脚,毕竟信温的刚死,不得闹出太大动静。”
“那会,的确是温县令刚死的时候。”
“后来我猜想他们突然决定下手毒杀温县令,很可能是这铁屠夫被发现了,为了避免败露,这才先下手为强。”
“真是歹毒啊,害死一些女人也就罢了,连县令都敢杀,区区一个变态跟小民....”
不是人人都是张翼之,但人人都可以是张大锤。
反口咬人的嘴脸如此相似,巴不得把张信礼两人彻底咬死。
罗非白观察着张信礼的表情,发现这人在张翼之羞辱其为小民的时候,脸颊肌肉总有些许抽动,拳头紧握。
显然对此很在意。
她心里明了此人心性,倒也不算惊讶,等张翼之说无可说,罗非白放下茶杯,搁在边上,问:“两位还是不说吗?”
张信礼嘲讽一笑。
罗非白:“很好,那就别怪本官了。”
她一抬手,吩咐李二:“把东西拿来。”
估计是单独吩咐李二去办的,张叔跟江沉白等人也不知道李二拿出来的袋子里到底有什么。
是足以威逼这几个犯人的铁证吗?
还是一些让人痛苦非常的特殊刑具呢?
众人都兴奋了,也分外紧张。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连铁屠夫跟张信礼都嘴角微抽。
这人,从黑袋子里掏出了一大把瓜子。
哗啦啦放在桌子上。
在黑暗的烛光下越显得葱白细致的手指捻着一枚瓜子磕,一边磕,一边说:“本官其实一直好奇一件事。”
瞟过那些瓜子,张信礼继续嘲笑,似乎不搭茬。
罗非白:“到底是为至亲而痛的痛厉害,还是为自尊而痛的痛更厉害。”
说罢,她转头吩咐江沉白,“明日,对外公示他伙同铁屠夫灭门张荣一家,且毒杀温县令,当然,铁屠夫的身份也说一下,再以继续深入调查为由要求相关亲属不得离开阜城。”
张信礼先是一怔,后想想到一旦这些事情暴露,自家母亲跟妹妹一定会生不如死,而且很可能会步入某些相似且惨烈的下场。
他太懂得这偌大的阜城到底有多少恶徒跟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血脉喷张,牙呲欲裂。
“罗非白,你不会,你一定不会,也不能!她们是无辜的!你既能保护陈阿宝她们这样的女子,尚有怜悯之心,为何要如此对待她们?这算什么圣人读书之道!算什么一方县令!”
罗非白磕着瓜子,不置可否,继续道:“再把他的那些同窗跟往日老师都叫来看望一下。”
张信礼如遭雷击,整个都呆住了,而后眼睛都血红了,喘着粗气。
众人大为惊疑——这人如此表现,显然后面遭遇会比前面更让他恐惧。
但仔细一想,他们又恍然了。
罗大人刚刚提及的疑问,此刻有了答案。
罗非白磕了一会瓜子,端起杯子靠背了椅子,似是闲散从容,喝着水,面目半隐入黑暗,又有一半在烛光照映中,于是瞧见她嘴角含笑,却不见其眉眼光辉,只听到斯文沉稳的声调。
“是人都有多张嘴脸,最了解你的,永远不是你自己,而是你的敌人。”
“本官也不例外。”
“所以为了破案,为了名声,本官到底有多下作,也只有你们这五人才能领会到呢。”
“答案如何,为什么不一赌呢?”
“反正再怎么样,输的人也不会是本官。”
她在笑,凉薄又残忍。
江沉白等人忽然体会到了一种更高层次的心术跟官场手段。
虐身,诛心,阎罗道。
张作谷早就崩溃了,哭着求饶,又求张信礼,一边承认是自己的错,是自己无能,没能让儿子读书,让他.....
张信礼听了吗?
他现在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
对于张信礼而言,他这些年一直反复想着:那日太阳很烈,他很累,浑身皮肉都仿佛被炙烤,光脚踩踏在土地上的感觉就好像整个人陷入在泥沼中,原本柔软的草叶都像是镰刀一样剐蹭着被晒伤的皮肤。
但,当时哪怕他是麻木的,疼痛的,也是心甘的,因为有些事他不做,就得父母妹妹来做,他舍不得。
可是那些同窗啊....
他们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在他初初欢喜感动又生怕招待不好对方的时候....那样待自己。
张信礼哭了。
垂下头。
眼泪落下来,但没人看得见,烛光只能照到他杂乱的发髻跟弯曲的背脊。
声音特别弱。
“大人,您这辈子一定没体会过吧。”
“那种一出生....就卡在枯木里的感觉。”
“风雨依旧在,本以为只要努力就能发芽成长,但后来你才发现......枯木里腐烂的东西,能把人毒死。”
“永远不可能跟别人一样得到那些美好的东西,财富,前途这些。”
众人一时沉默,仿佛为他的遭遇怜悯。
罗非白也沉默了,也有些走神,手指微曲,抚过右手食指,那里其实有个疤痕,很淡,并不显眼,曾佩戴过物件,后来取下了。
她沉默片刻,反问了一个问题。
“这几年你也算得势了,虽然明面上还是普通人,其实张柳二人都得给你面子,何况你手里捏着铁屠夫,又有那儋州的靠山,其实可以轻易报复这些学生,你没动他们,是有些原因的吧。”
张信礼有些恍惚,却不言语。
罗非白:“比如,青山学堂的那些老师跟山长其实还算与你有恩,当年明知你家中贫困,束脩不够,还是减了不少,也算是爱惜你的聪慧,在学业上倾囊相授,你心里是记着的,因为顾忌这个,所以不敢动手,亦或者是觉得时机还没到。”
“本官也去过你家中,屋舍,摆设,显是用心了的。”
“这说明你长这么大,也不全然是被亏待的,所得恐怕不少,爱你,欣赏你之人亦不少。”
“若是人这辈子只惦记失去,不爱惜所得,那跟伥鬼何异?”
“如今,你还留有一些为人的骄傲跟自尊,想要庇护母亲妹妹,骨子里还想要回馈师长,不负人格,但人其实一直在变,很难再跟从前一样留有初心。”
“什么时候彻底变鬼,你自己都没把握吧。”
张信礼仿佛被说中内心最不堪的软弱,一如他刚刚还想着将母亲妹妹的处境寄托于眼前人不知是否存在的善良,其实骨子里就已经变了。
放在几年前,他会有这样的侥幸之心吗?
“张信礼,本官刚刚悄然一见,竟觉得你跟这铁浮屠在烛光照映下竟有些相似,宛如一人,尤其是对所犯之罪保持沉默的时候,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张信礼静默,静默一会,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大人,您果然最擅诛心。”
“让其他人去隔壁刑室,尤其是我的父亲,他不知道更好,也早点放他出去,不然我母亲跟妹妹真的会死,这是我的条件。”
“只留你一人。”
“剩下的,我一概告诉你。”
这就需要斟酌了,谁知道放走了张作谷后,这人日后会不会反口呢?
结果罗非白答应了,很爽快,张叔他们觉得不妥。
“没关系,这四人本来也只是陪衬。”
“让他们待在这,本身也是凑一个福气,五福临门嘛。”
她喝完水,将被子放下,拂袖摆好优雅的姿态,宛若朝廷中那些酸腐好风雅的士大夫,连嗑瓜子都要讲究风仪,而言若柳絮轻飘。
“但能不能五鬼抬棺,本官对信礼兄可是寄予厚望。”
她没说抬的棺椁会属于谁,但一直含笑斯文,未曾被动摇过。
张信礼再次肯定——他怕这个人。
过了一会,所有人都清场了,而江沉白几人反复确定张信礼被死死束缚着,且刑室内没有其他人藏着威胁到自家大人安全。
“大人,我就在外面守着,若有危险,您喊一声即可。”
江沉白沉声后,走出去关上门。
屋子一下就空了许多。
血腥味倒显得浓郁了,焦香味也一直都在。
张信礼忍下了手掌上的疼痛,正斟酌着第一句应该说起哪件事....
罗非白爱惜时间,给他提了一个醒儿。
“庇护你们的那人是谁?”
“知府宋利州。”
知府啊?
罗非白:“他为何要帮铁屠夫,你们之间的关联,还有温县令之间到底是什么缘由,导致了这些案件发生。”
张信礼:“我不知道他为何要帮铁屠夫,但他是知府,的确能差使我们这些下等人为他做事,最初我也只是被拉拢,帮忙安置重伤逃亡的铁屠夫,拉上了那会经营药铺不利的张荣,他给铁屠夫治疗了伤势,也割去了大痦子,后来张荣又给安置了古井藏人,避免在外耳目众多暴露其行踪,但因为铁屠夫的伤势实在太重,没有几年养伤治疗,根本恢复不了,张荣也不敢反复来去藏身之地,这样是最好的法子。”
罗非白:“是你想的吧,这种绝佳的点子,功劳也不必让给一个死人,年纪轻轻的,太过自谦,不好。”
张信礼当没听到,继续道:“但杀温县令,真的是上面的指令,其实就如张翼之这外强中干的蠢货说的,我一介小民何必跟县令为敌,还要杀他,自是来自知府宋利州差管家送来的命令,其实那会我们还很震惊,左右摇摆,但我们都有把柄跟前途拿捏在其手中,一旦温县令将我们查出来,必死无疑,所以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毒杀。”
罗非白皱眉,觉得其中有些不对劲:温县令如果已经洞察到永安药铺的猫腻,进而被杀,那他忽然得病,又不是什么失智之症,在那期间,以其断案多年的能耐,应当察觉到有人要杀他灭口,为何没有留下证据指向永安药铺,或者直接将证据投告给儋州那边直捣黄龙?反而默认了自己死去以终结此事似的,而且从不允许其子科举之事看来,更像是温县令有所顾忌,不得不妥协.....甚至愿以死了结,你能让温县令如此顾忌的事,就绝不止铁屠夫藏在永安药铺古井下之事。假设,不是因为温县令查到了永安药铺才导致事态发展,那这边张信礼的口供又不对了。
虽然疑心,但罗非白没有打断张信礼的供述。
张信礼不知罗非白所想,继续道:“后来杀张荣,是他人心不足蛇吞象,又心里害怕暴露,就想要挟上头拿到更多好处,然后带着妻儿老小逃离此地。”
“为此,这才得灭他满门。”
罗非白:“那一箱子黄金,你藏在哪了?”
张信礼表情裂开了。
罗非白:“本来想慢慢杀的最后连着药铺跟黄金一起吞下的,结果你爹偶然得知了黄金的事,还跟你说了,这种破绽是天大的隐患,哪怕不为外人所知,但凡被宋知府那边的人知道,都是灭顶之灾,你又不能弑父,也只能灭张荣满门了,所以才临时从慢性毒杀改为烈性灭门。”
张信礼忽一笑,“罗大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既然交代了这么重要的秘密,你我也算合作,各取所需,你何必在这件事上死抓着不放,非要欺辱我呢?”
罗非白不磕瓜子了,双手一摆,瓜子从手指落下,她定定瞧着他,面无表情。
“你为何会以为我们是在公平交易?”
“本官答应阶下囚提出的一些要求,相当于给驴上一根萝卜,但驴还是被拴着脖子,得拉磨,得干活,而非本官给了一根萝卜,它拉了磨,完事了本官就得解套放它撒野。”
张信礼僵了脸,木然道:“我接下来也可以什么都不说。”
“你本来就没说多少。”
罗非白平静问:“比如本官最想知道的——这些年,铁屠夫在阜城躲藏的时候,也没闲着,还帮忙迷晕一些女子,那些女子如今去向呢?”
“张信礼,你屡屡挑衅本官,心里莫不是想着当年若非你能正常科举,肯定比本官出息,而非如今被本官占着官位压制你,对吗?”
张信礼:“难道不是?如果真的你我境遇一般,你还真一定比我强!”
这种不甘如烈火,焚烧心脏,让他总是不平。
罗非白心平气和地问:“儋州榜童生试,本官当年排第一,虽然咱们不是同一届,但本官还是想问问,你那一届,你能排第几?”
如果有排第一的能力,那年,哪怕他没钱读书,青山学堂也会免费资助其上学,甚至连当地学政跟官府都会出资相助。
还比江河那事儿,就能窥见一些学问。
没去考,自然没有答案,但一切又在不言中。
张信礼遭受了今日第三次诛心,脸都绿了,那点子不平全成了烫脸的烙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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