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了了乍一听到这句话, 比了无更疑惑:“供了?是我供的吗?”
了无努力回忆了一番,但时间久远,他有点记不太清细节:“好像是, 我帮你问问。正好我还有个师弟在寺里。”
了无的效率很高,出去一会再回来, 手里拿着一个手机,边翻相册边递给她:“是你供的,还写着你名呢。你看, 是你吧。”
了了接过来一看, 表情如同凝固住了一般,在霎那间定格——明黄色的往生牌上, 往生者写着“了致生”, 阳上那一列则落款“了了”。
看上去确实像是她亲自供的。
“后面还有一个。”了无用手指滑了一下相册, 往后翻了一张。
那是一个正红色的延生牌位。
往生和延生, 顾名思义, 一个是接引逝者的往生莲位, 意在超度先人, 普利十方。另一个用于还在世的生者,意为祈求诸佛替此人祈福安康, 增福添禄, 消灾延年。
而那个延生牌位上, 只写了“了了”二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了了把手机递了回去, 她看着了无说:“我还没去过梵音寺。”
所以, 这个往生牌位和延生牌位怎么可能会是她供的?
了无原本还想嘲笑了了不记事, 可见她的表情如此认真, 一时也迷茫了起来:“可……这两个牌位在寺里供了好几年了。往生牌位和延生牌位是同一时期供的。”
“你看啊。”了无给她找了几张图,举例:“供奉牌位都是需要牌位费的,无论是往生还是延生,都一样。但根据供奉的年限不同,收费也是不同的。了先生的往生牌和你的延生牌都是长期供奉的,所以使用的材质和供奉的位置都和那些一年期的不同。”
了了看完对比图,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佛教所谓的众生平等,其实也有那么点待价而沽。只不过这句话当着人佛家弟子的面,是万万不好说的。
她问道:“那能帮我查查吗?我想知道是谁帮我供的。”
了无听完,有些为难:“你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要是想查,得去库房翻以往的堂本,很麻烦的。”他生怕了了不能理解到底有多麻烦,掰碎了和她解释:“在我们寺院供牌,都是一年期起的。也不是谁来,交个费用,登记个信息就可以。”
“香客在寺院客堂登记后,师兄会将牌位信息都记载在堂本上。每年供牌的数量都是有限的,这些被登记了的就会在寺院做法会前一起立牌位,享法事的回向,才开始受益。你不知道具体时间,我就得找监院将往年的堂本载录全都翻出来,一个个找过去。”
了了理解了,可她仍是眼巴巴地看着了无,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里满是祈求。
了无心巴子一软,别过脸去,不再与她对视:“小师兄,这真的很难。”
“可我不能连谁在供我父亲的牌位都不知道吧。”了了想了想,出主意道:“那找立牌位的人打听一下,会不会更简单一点?”
了无摇头:“你知道这样的牌位一共有多少吗?”他叹气:“对师兄来说,立牌位立的是众生,特意去记住谁的名字那不是有失偏颇吗,不可以的。”
见了无实在为难,了了也不好再勉强,她收起合同放入包内,准备离开。
今天是周六,按之前说好的时间分配,今天原本应该是属于法界的。可合同上午刚签,她想进入工作还需要提前准备一番,工具这些还都是次要的,最费神的还是《大慈恩寺》的拓本。
临摹誊画最重要的还是要揣摩原版,她今天除了想问了无供奉往生牌位的事,还想再问问裴河宴,是否可以让她去梵音寺亲眼看看壁画。
只是她来时,了无就说了小师叔有事不在,签订合同的事全交给他负责,让了了有什么问题就直接和他说。可这个问题很明显了无是做不了主的,所以她干脆就没问。
了了见了无把她送到了法界门口,还想再送,及时停了下来:“码头很近,我可以自己回去,你不用送啦。”
了无是个实心眼,闻言,立刻摇头拒绝:“小师叔让我送你到码头,我就得送你到码头。快走吧。”
了了无法,只能和了无继续步行。
上午的时间还早,到处都是涌入优昙法界的游客,像他们这样逆流而行的人是绝对的少数。再加上了无一身僧人的打扮,了了和他走在一起,那就跟举着十几瓦数的灯泡在黑暗中穿行一样,都不能说是显眼了,简直扎眼。
她默默压低了帽檐,无比庆幸自己早上出门时为了遮阳,顺手摘了顶渔夫帽。
两人各怀心事,安静了一路。
了无把她送至码头,买好船票,嘱咐道:“过两天小师叔回来,会把工作证、通行证都一起办好,下次再往返就不需要你买票了。”
他把船票递过来的时候,不知从哪掏出一张纸条:“你到洛迦山的码头,会有车来接你。这是车牌号和司机的联系方式,以后你要用车就提前给他打电话。”
了了接过纸条看了一眼,有些诧异:“随时吗?”
了无点头:“随时。”话落,他又强调了一遍:“只要用车就可以找他,不一定是要来重回岛。”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合作期间内,这辆车只为了了服务,不限时间也不限地点。
了了受宠若惊,这待遇……是不是有点太好了。
“还有!”显然,了无的话还没有说完:“住宿可能要委屈你一些,我和了拙、小师叔都住在休禅别院,小师叔担心酒店的安全性不够高,毕竟酒店来来往往的人员都不固定,你一个人住那也没人照应。所以,就干脆安排你和我们一起住在别院。等过两天你方便的时候,小师叔会带你先去看一下院子,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添置的。”
他一口气说完,有些喘,看着了了半晌,忽然冒出一句:“小师兄,你头上怎么会有星星啊?”
了了:“……”
你缺氧了,孩子。
——
裴河宴参加完佛雕艺术协会的论坛活动往回赶时,已是周一的深夜。
近期,优昙法界的开放引起了社会各方的热切关注,相关的协会、平台等频频瞩目,大小动作不断。
觉悟实在抽不开身,有些推托不掉必须出席的活动就落到了裴河宴的头上。
这一次,他就是临时接到的通知。
那天与了了在茶室谈完,送她回去的路上,他接到电话,直接出发去了论坛现场。后续的所有安排,全是那晚在车上临时交代了无的。
返程的路上他终于有空,给了无打了个电话。
漫长又沉冗的夜晚,连通话接通时的忙音都带了些许消寂。铃声响了很久,却迟迟没有人接。
直到通讯忙音接近尾声,他看着窗外寂静的霄野,这才反应过来,时间已经很晚了,了无可能早就睡着了。
他正打算挂断电话时,手机那端“喂”了一声,了无有气无力地喊了他一声:“小师叔。”
裴河宴一时挂也不是,不挂,心里又有些过意不去。
了无可没他想得这么多:“小师叔你出差回来了吗?这么晚才刚忙完哦。”
他大概是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声音缓缓拉远,困倦的哈欠声听上去像是尤在梦中,恍惚迷离。
裴河宴靠住椅背,捏着眉心纾解睡眠不足导致的头疼:“睡着了就明天再说吧。”
了无刚想嗯一声,可醒都醒了,不说上两句就跟亏麻了似的,赶紧叫住他:“小师叔,你是不是想问小师兄的事?”
刚拿离耳边的手机又重新贴了回去,裴河宴轻哂了一声:“问你几个事就好,合同……”
了无几乎都猜到他想问什么,抢答道:“合同周六就签好了,我已经做完归档了。通行证和工作证明天就能办好,已经通知我上午去拿了。”
“别院的房间呢,清出来了吗?”
“差不多了,我明早再去看看。”
了了要来法界画壁画,最高兴的人莫过于了无了。这些琐事,都用不着裴河宴吩咐,他主动记在备忘录上,每天监工盯着进度,生怕延误。
裴河宴想了想:“她就没问别的?”
回应他的,是了无漫长的沉默。
看来是有了,甚至还有点棘手。
裴河宴闭上眼,忍耐着不适,音色沉沉地问道:“怎么不说?”
“这好像算是小师兄的私事。”了无琢磨了一会:“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啊。”
裴河宴问:“关于哪方面的?”
了无没敢接话,他此刻的脑海里像是卷起了一股飓风,正在思索、挣扎。
小师兄没特意叮嘱过要保密,那这件事应该是可以说的吧……往生牌位嘛,大家都是梵音寺的人,来来往往的总能不小心看见的,也算不上什么秘密。
没准小师叔知情呢!
裴河宴耐心地等了一会,没多久,了无就支支吾吾扭扭捏捏的起了个头:“就是吧,小师兄突然问我,往生牌位怎么供。”
裴河宴倏然睁开眼,车内幽暗的氛围灯将他的眼眸晕点得如同冥火,暗光流转。
了无将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后,主动补充道:“不过我事后想了想,觉得小师兄难得有事找我帮忙,我还是得替她想想办法。”
裴河宴听得并不算认真,连回答都慢了半拍:“那你想到什么办法了?”
了无心虚:“还在想……可能大概,还是得找堂本载录一页页翻,看看登记信息上有没有。”
“那你慢慢找吧。”裴河宴说完,问了最后一句:“她为什么突然想要供往生牌了?”
了无说:“可能想爸爸了吧。”
裴河宴挂断电话后,再没了睡意。
刚缓解了一些的头疼,又一次卷土重来。
第五十二章
四方塔上的壁画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 了了端详着已初具规模的画作,油然而生一股骄傲之感。
虽然现在看,骄傲得好像有些早了。但一个作品是否倾注了全力, 又是否获得了自己的预期,创作者的感受是最直观的。
她光是看着这幅壁画, 就心生欢喜,心满意足。跟喝到了假酒似的,醉得飘飘欲仙。
来电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 了了都没察觉是自己的手机。还是小沙弥将水筒拎上来时, 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了姐,你不接电话吗?”
了了这才从壁画里回过神, 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喂?”
“是我, 楼峋。”
了了差点冒出一句“稀客”, 好险, 话刚到了嘴边就赶紧刹了车。她走到廊外, 倚着栏杆, 俯瞰着塔下稀稀拉拉的游客。
那日的僧值说, 优昙法界开放后,普宁寺的游客就会立刻减少一半, 还真的是这样。
“接电话这么慢, 在忙吗?”楼峋问。
“现在是工作时间啊, 你说呢?”了了反问。
她一心虚,就会避重就轻。看似挺坦诚的,可实际上不仅避而不答, 还会给你偷换概念。
楼峋笑了笑, 没拆穿她:“你还在洛迦山吧?我下个月有个展, 要去优昙法界。有没有什么需要我给你带过去的?”
“我这什么都不缺, 你不用惦记。”了了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诉楼峋,她下个月也会在优昙法界。可这事说来话长,她就不想说了,等到时候见了面,再说不迟。
了了和楼峋的联系并不算频繁,尤其是了致生去世后,两人失去了唯一的关联,她就像飘在尘世里的一抹游魂,风吹到哪她就飘荡到哪,行踪不定。
楼峋就算日日在老宅里等着她,也未必能和她碰上面。
最久的一次失联,将近有两三个月,楼峋直接到她的学校来堵她。
要不是怕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了了原本还不想配合。被楼峋“请”上车后,他只用了一句话,就让了了默许了楼峋查问她的行踪,掌握她的近况。
他说:“老师生前交代过我,要我看着你一些。我不干涉你的自由,但你得让我知道你在哪、做什么,有没有遇到麻烦,钱够不够用。你如果不愿意,你自己去跟他说。”
那是了了头一次看见楼峋这么严厉,这么不讲道理。
就算她不同意,她又怎么去跟老了说?他不会再回答她了的啊。
那是了了最后一次游离。
楼峋在她失控之前,抢先一步将老了系在她脚上的线一点一点收了回来,攥在手中。
此后,他们之间就形成了一种默契。
没有大事的情况下,楼峋每个月都会给她打一通电话,问问近况。很多时候,他们的对话都没有什么实际内容,但就是这么一通电话,了了像是在和了致生分驻在人间的使者对话一般,莫名感到心安。
但如果遇到变动,例如之前了了四处游历,寻找了致生笔记上提到的壁画遗迹时,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她就会给楼峋发条微信。语音、文字或定位不等,全看她当天的心情。
久而久之,她就像一只楼峋散养的风筝。有风时,她乘风而上,去所有她想去的地方。风停了,他收线等她归巢,等待下一次春风再起。
本月的连线任务完成后,了了挂断电话,翻了翻微信。她忙起来就不记得看消息了,所以趁拿起画笔前,先把工作消息都处理一下。
得亏是多看了一眼,了无询问她,今晚有没有空,他小师叔回来了,想在这周工作开始前把住宿的问题给她落实好。
裴河宴回来了?
那正好啊,壁画的事可以当面和他提一提了。
了了和了无约好时间:“晚上见。”
——
了了下班太晚,去往优昙法界的轮渡在下午四点就截止了。她只能绕个远路,从重回岛的渡口上岸,和了无汇合。
刚走出船泊岸口,来接她的商务车就已经在出口等着她了。
了无一发现她,立刻拉开车门,用力地挥着手,生怕了了看不见他:“小师兄,这里这里。”
了了答应了一声,快步朝他走去。
打不过就加入,她现在对了无叫她“小师兄”已经彻底脱敏,反正也不会少块肉,她就当是多了一个外号。
商务车停的位置有些暗,灯光照不到。车辆又熄了火,车内没有一点光源,了了上车时,没看清踏板的高度,一个没踩稳,脚滑了一下。
她下意识去扶扶手,借力平衡。不料,手伸出去先摸到了一节手臂,她尚未反应过来时,手腕已经被一只手稳稳扣住。
随即,她掌下的手臂发力,轻轻松松的将她带上了车。
了了刚想道谢,一抬眼,眼前的人侧脸分明,线条轮廓在窗外微弱的灯光反射下清晰得如同她线稿里的人物素描,极具辨识。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裴河宴也在车上。
指下的触感突然有些麻,了了下意识收回手,低声道谢。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了无,挽着头枕,从后座凑上前来:“小师兄,你吃饭了吗?没吃饭的话,小师叔说带你去吃素饼。”
“我吃过了。”
了无闻言,惋惜地叹了口气:“怎么就吃了呢,我还想蹭一个素饼加顿餐呢。”
了了看了眼身旁的裴河宴,犹豫着改口:“那我现在说没吃……还来得及吗?”
“可能是来不及了。”裴河宴似乎是笑了下,连语气里也沾上了一星半点的笑意:“麻烦你们,下次提前串通好。”
了无幽怨地看了眼了了,悻悻地摊回了后座。
司机回来后,车直接驶向休禅别院。
约十五分钟后,车在院子里停下,了了和了无依次下车。
休禅别院距离优昙法界,步行仅需七分钟,通勤时间十分友好。
了了站在院中能够清晰地看见远处灯火璀璨的优昙法界,在黑夜中缓缓盛放。
了无见她站着不走,微微蹲下身,以了了的视角循着看去……这角度起码比他少看一层楼,这有什么好看的?
了了一回头就见了无举着手在她头顶比来比去的量身高:“小师兄,你还能再长高一点吗?”
了了:“……”长高干什么?打爆你的头吗?
裴河宴从另一侧下了车,见两个小朋友都站着不走,他催促了一声,先迈入拱门。
——
休禅别院是一体式的中式庭院风格,建筑简单,功能齐全。
主院落是落地式的客厅,两侧便是卧房。小院的风景别致,处处都透着佛国的儒雅与写意。
了无原先让了了做好心理准备,要和他们一起将就时,了了来之间还特意做了点心理建设。她心里想的别院是,陈旧又逼仄的筒子楼或挤挤嚷嚷的笼子房,甚至再糟糕一点,跟大通铺一样,海风一吹,四面都透着咸腥。
可她万万没想到,梵音寺僧众的生活水平竟然有这么好。这样的条件和环境,居然还让她将就一下?这里除了素净一些,可比她在山上租的民宿好太多了。
“进去看看吧,”裴河宴领着她先去房间:“这里两间客房,只有你一个人住。了无、了拙还有我,都住在院子对面,和你有一些距离。”
他给了了指了个方向,和了无站在门口,并没有进去:“你看一下还有没有需要添置的,我让了无尽快去置办。”
了了进屋转了一圈。
现在天黑了看不太清院落外头,但朝南的房间在采光上肯定十分舒适。地板被打扫得一层不染,该有的家具也都十分齐全,除了风格比较朴素外,整个空间宽敞明媚,连空气都十分清新。
床铺上,枕头与被套全是新换的,她离得近了还能闻到淡淡的皂角味。更别提,单独的浴室里,洗浴用品全是崭新未拆封的,这完全是可以拎包入住的程度。
了了甚至觉得,她走这一趟完全没必要。
见她满意,住宿这事便算解决了。
裴河宴把装着她工作证件和房间钥匙的文件袋递给她:“别院的大门用的是密码锁,密码回头让了无发给你。你要是有行李要搬,也找了无。”
他事无巨细,把优昙法界的工作时间以及用餐和午休都交代了一遍,确认她没什么问题后,又亲自送她出门。
了无被事先交待过,就没有跟着。
裴河宴带着她走了一遍院子,让她熟悉路线:“等住过来了我再带你熟悉院子,你先把路线记住,别找错门了。”
了了忍不住嘟囔:“你怎么跟交代小朋友一样。”她已经长大了!
自那天在普宁寺的茶室开诚布公地聊过一次后,两人之间的相处已经比之前自然了不少。但毕竟了了已经不是十三岁的小萝卜,裴河宴也不是二十岁的小师父,两人多少还是有些陌生和拘谨。
裴河宴闻言,反应过来,哂笑了一声:“和我比起来,你确实还小。”话落,他没给了了反驳的机会,立刻接下去说道:“回洛迦山的轮渡有时间限制,今晚就先到这,我送你回去。”
司机就在车上等着,等两人上车后,利落地在院子里调了个头,驶出别院。
“我听了无说,你想给了先生供往生牌位?”裴河宴问。
了了没想到他会知道这件事,想了想后,说:“对,今年的清明回不去,就想给我爸供个往生牌。结果不知道是谁这么好心,已经在梵音寺替我供了牌。”
她说这话时,视线一直看着裴河宴。
车内幽幽的灯光下,他连眉头都没皱上一下,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状态。
裴河宴是了了第一个想到的也是第一个排除的。如果是他做的,了无不可能不知道,况且据她所知,裴河宴在南啻遗址又工作了一段时间,等交接完了所有工作后,直接去了优昙法界,根本没空回梵音寺。
心里有了答案,了了也不好再故意试探,转而提起了壁画的事:“我想在拿到拓本前,先去看一下原版的壁画。不会耽误太久的时间,加上往返,两天即可。”
她在有这个计划时就提前看了往返机票以及路程所需的时间,打算快去快回。
“你稍等一下。”裴河宴没立刻答应,他用手机看了眼行程:“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这周周末。”要不是周六是工作时间,她都用不着特意和他说一声。
“下周就是清明。”他收起手机,很快做了一个决定:“你陪我去给了先生扫个墓吧。壁画要誊刻,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看望他了。”
第五十三章
裴河宴的执行力很强, 晚上刚说的话,回去就开始落实。
了无找她确认了一下出发时间。
今年的清明节刚好在周五,他们周四晚上出发, 到京栖是第二天的凌晨。休息片刻后,就可以直接去墓园祭奠了致生。
了了的身份信息在签合同时就已经给过了无了, 所以在确认好出发时间后,了无直接安排了订票。
和机票的出票信息同时发到了了手机里的还有酒店的预定信息,她特意去确认了一下, 酒店就在机场附近, 应该只是用来过渡一晚的。
整个行程定下后,了了仍是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妄感。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裴河宴的那番话不过是个托词。真正想去扫墓的人, 是她。
他那样说, 无非是不想给她造成什么压力。
每到这种时候, 了了都会感觉自己很渺小, 她就像一叶飘在深海中的孤舟, 连路过的风, 都能让她摔上一跟头。
她在无数次头破血流中,学习掌握规则。每当她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掌舵, 可顺着洋流, 她仍是那艘在漩涡中打转的小船。
裴河宴于她, 就像天地规则。
他做事不疾不徐,自有章法。她需要顾忌的、周全的仿佛渡不过去的海沟,在他眼中连个麻烦也算不上。
——
多了一趟意外的行程, 开工的事自然就需要往后再挪一挪了。
这周日之前, 了了都没有再去过重回岛, 专心地留在了普宁寺, 绘制四方塔壁画。
周一,优昙法界闭馆。
了了提前和了无约好时间,在下午去了趟法界,熟悉工作场地。
来码头接她的商务车,并没有从园区大门进入,而是走了专用车辆通道,直接停入了地下车库。
裴河宴就站在电梯口等她。
了了下车后,还往他身后找了找:“了无不在吗?”
“他去云来峰做功课了,了拙在这,等会带你认识一下。”他刷卡解密,等门锁弹开后,他推开门,用手臂支着,微微侧过身让她先进。
“了拙?”了了刚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过,裴河宴见她思索,提醒道:“茶室。”
她瞬间想了起来,是那天在茶室,给她带路的小和尚。
只不过当时面对裴河宴太紧张,了了把这个事抛之脑后,就再也没想起来。
这名字还挺有辨识度的,一听就是和了无同出一辈的师兄弟。
“了拙是了无的师弟,这次来是给你当助理的。”裴河宴简单的介绍了一下了拙的情况,领着了了直接从地下车库穿过行政走廊,进入分场馆。
场馆内还在施工,连脚手架都没拆除,地上浅浅的一层全是装修的灰尘。
“现在只剩下大堂在铺地砖,内部的展览馆都已经打扫干净了。”两人走到走廊尽头,裴河宴又推开了一扇门。
沉重的木门发出很轻的开合声,随着大门打开,光线争先恐后地涌出室外。
了了下意识眯了眯眼睛,等适应了骤明的光线,才发现这个展厅内有一面巨大的透明顶,阳光透过玻璃,室内空调的冷气与阳光自然的温度互相交汇,产生了一种很奇异的丰润感,像是一脚迈入了花房,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温暖和湿热。
还没等她奇怪这是什么设计时,她往前几步走出围墙造成的视觉死角,才发现刚才不过是只窥见了冰山一角。
高三层的中空场馆内,旋转楼梯的中央栽种了一株巨大的菩提树。它枝叶繁茂,长势旺盛,将整个楼梯都收拢在自己的枝羽之下,如同庇护着这方生灵的神树。
在寺庙或者村落之间,菩提树并不算少见。它作为佛教四圣树之一,又有“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这类传颂较广的佛经语言,大多数人对它基本都不陌生。但移栽到室内的这么大株菩提,了了还是头一回见。
她仰头看了看头顶的玻璃,又瞅了瞅那株菩提树,感慨道:“这阳光房,挺贵吧。”
裴河宴没再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菩提树的树根范围内都搭建了隔断,上面铺着细白的石沙,看上去一尘不染,清贵圣洁。阳光从玻璃顶洒落,两侧的琉璃冰格窗花将这光线吸纳再折射,整个空间的光影如梦似幻。了了几乎不敢想象,到了落日时分,徐徐余晖洒落,这里得有多美。
等她欣赏够了,裴河宴从另一侧楼梯带着她上至二楼。
正对着楼梯口的那间展室,就是此行的目的地——壁画展览馆。
展馆内除了还空无一物的展示柜外,别无他物。所以裴河宴直接将了了带到了一面光滑的白墙前。
因是拓画,《大慈恩寺》的壁画并不用锁入展柜,而是大大方方的以最亲近的展览距离展示给将来来到这里的游客观看。
“你不想先看副本,我就让了拙把东西全都撤了,只留一面白墙。”裴河宴看了眼她身后背着的工具包,伸手示意:“接下来,你自便。”
了了道过谢,从包里取出工具,先测量墙面尺寸。
了无给过她一份基本资料,包括合同上也标注了墙面与壁画的测绘数据。可自量是最基础的一步,她从不会因为对方的数据准确,就偷懒省略这个步骤。
白墙粉刷得很平整,如果只做现代工艺的壁画,这种平面的白墙不需要二次加工,就可以直接作画。
但《大慈恩寺》了致生模仿的是雍朝时期的壁画风格,雍朝是近千年来与南啻时期的艺术风格最接近的朝代。
了了研究过了致生和裴河宴一起整合的笔记,有关雍朝的艺术元素笔摘占了全部资料的大多数。一是因为两个朝代风格相似,雍朝皇族喜欢粗放宏伟的大气之风,所以甚为追崇南啻的艺术风格。
在当时,只要是和南啻沾边的,无论是雕塑还是壁画,首饰还是衣着,在民间与上流社会都极受追捧。宫廷画师或民间艺术家在创作时也都争相模仿,留下了许多可追考的文献资料。
二是,雍朝距现代最近,保留下来的遗迹比南啻时期要多上许多。很多关于南啻的资料,还要经过对雍朝的研究才能侧面佐证。
只是,了了受时间和精力所限,并没能将资料全部吃透。
量完尺寸,又拍照记录后,了了今天的工作算是完成了。材料准备方面,并不需要她操心,裴河宴比了了知道得还要清楚,前两天就整理了清单让了无发给了了核对。
她闲下来,两手空空,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裴河宴:“接下来还能做点什么?”
她眼神无辜地望着他,看上去柔软又好捏。
以前,裴河宴看着她惫懒又稚气的模样会想象她长大后是什么样子。他做佛雕,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骨相与面相的肌肉走线。
曾经无聊时,裴河宴随手捏了不同时期的她——十三岁的、十八岁的,以及二十三岁。
十三岁的了了,他闭着眼睛都能捏出来。但十八岁的,就需要花点时间了。
随着年龄渐长,女孩的骨相虽然不变,可身量会抽条。他总是捏完脸,就因难以把握她的身材,将泥塑重新化泥。
况且,捏完脸再往下塑形,他总觉得不妥。
二十三岁的了了,就更难捏了。他对自己捏了什么样的泥塑已经没太多印象了,但眼前的这个女孩和他想象中的长大后的了了并无太大差别。
了致生将她保护得很好,她的眼神还是纯澈的炙热的,充满了生命力。就像相逢那一天,从枝蔓叶梢坠入他手心的露水,圆浑且清澈,生机勃勃。
他的心,缓缓地跳动了一下。有别于心脏正常跳动的频率,他感知到那是另一种不同寻常的,需要他去正视的感受。
甚至在此刻,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被她注视着,求助着,用充满了依赖和信任的眼神。
他看了眼周围,这并不是他经常会来的地方。他的工作内容与壁画并没有太多直接的关系,可他现在忽然很想,让她开心一下。
所以,他问了了:“想回南啻吗?”
啊?
了了没听懂,他问的是她想的那个南啻吗?
优昙法界耗资巨大,企划阶段时还是低估了施工难度,导致开放时间遥遥无期。迫于各方压力,上头做了施工调整,侧重修建主场馆,做分批预展的计划。
明后年,会有两个分场馆陆续开放。
一个是婆罗壁画艺术展馆,也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场馆。
另一个,就是南啻遗址的千佛石窟。
裴河宴没对了了解释太多:“跟我来。”
——
千佛地宫在另一个场馆,需要先穿过一条回廊,才能进入展厅。
回廊里的照明设备还未安装,只有安全出口的提示牌相隔着一定的间距,在淡淡发光。
了了越走,脚步越慢。她还不敢说自己害怕,只能靠不停的说话来确定裴河宴的位置。
“因为是地宫,通道就必须要搞的黑黢黢的吗?”
“现在还在施工,照明设备没有安装。”裴河宴就在她前面两步远,听她声音微有颤意,问道:“怕黑吗?”
她小时候好像并不怕,晚上拿个烛台就能在浮屠王塔如履平地。
“不是怕这个。”她还真不是怕黑,只是这个地方对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失去视野让她很没有安全感:“这里没有台阶和障碍物吧?”
没等裴河宴回答,她伸出去试探前方障碍物的手已经碰到了他。
裴河宴应该是为了等她,所以停了下来。
了了下意识缩了一下手:“小师父?”
裴河宴没立刻回答,在回廊微弱的光线下,他垂眸看着了了良久:“又怕我带你下地狱?”
他音色低沉,一下就勾起了了了对那年浮屠王塔的恐惧。
她清晰的记得,有一晚她做了个噩梦,梦见小师父拿着烛台带她走入地宫,走向了深不见底的炙热深渊中。
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不是因为他的这句话,而是想起了当时被噩梦夜夜笼罩的窒息感。
“你手机呢?”裴河宴问。
但他好像也没指望了了能够想起用手机照明的这件事,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把自己的递到了她的掌心里:“拿着。”
了了“哦”了一声,惭愧地捂住脸,暗骂了自己一句:猪脑子。
回廊有些长,它类似地下通道,四通八达的,全是拐角和出口。
了了跟在裴河宴身后,沉默了一路,也懊恼了一路。
手电淡淡的白光照在他的脚后,了了看着他的脚步良久,迟钝地回答了一句:“你不会带我下地狱,你把佛骨念珠都给我了,我再也没做过噩梦。”
第55章 第五十四章
刚回京栖老宅的那段时间, 了了也是睡不安稳的。
她总是梦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画面,了致生见她白日里总没精神,还特意去买了灵芝给她熬水喝。
灵芝水实在苦得不行, 就算加了糖蜜, 味道也是怪怪的。
她喝了半个月, 喝到生理性的闻到这个味就犯恶心,只能撒谎说自己已经好了。
至于她后来会想到用佛骨念珠来压枕, 还是因为裴河宴说:“戴着它,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那会了致生已经告知过了了,佛骨念珠是佛教至宝,他希望了了能将这么贵重的东西归还给裴河宴。于是,她就当是借用,每晚握在手心里, 从刚开始睡下一小时就频频噩梦至天明,到后来已经可以在梦中挣扎醒来。
直到裴河宴回信, 明确是自愿把佛骨念珠赠予了了后, 她才开始经常佩戴。
到现在, 了了只有偶尔累极或者水土不服的时候,才会再做噩梦。然而这种程度的噩梦,早已经无法影响她了。
“你经常佩戴?”裴河宴问。
了了摇头:“不怎么做噩梦后就收起来了, 但会定期拿出来给它晒晒太阳。”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次住民宿, 我怕弄丢, 就没带出来。回京栖后, 我把它拿给你吧。”
听她像是想要归还的意思, 裴河宴回头看了她一眼:“这种念头,我劝你还是不要有。”
“为什么?”了了不解, 这么宝贝的东西,又是他师父送的,她那次听完就已经觉得烫手了。也不知道老了是不是知道有这个渊源,当时才那么执意要写信给他。
“凡是佛宝都有灵性,它要是知道它护的主成天想把它送出去,会闹脾气的。”
前方已经到了出口,连提示牌的灯光都要比别处更强烈一些。他推开门,依旧是一手撑着,侧身让她先过。
了了狐疑地借手电筒的光看了他两眼,他说得这么认真,她还真的有点信了:“闹脾气?那它打算……怎么闹啊?”
手电的光刺得裴河宴微微仰头,闭了眼睛去躲避光线。
“把手电关了。”他提醒。
了了也意识到自己不小心照到了他的眼睛,连忙翻过手机,去关闭手电的功能。
她还在试图解锁手机屏时,裴河宴察觉到她的窘境,他空着的那只手准确无误地揽住她的肩背,往前一带,想先将她带出回廊。
薄薄的一层织棉阻隔不了热度,他掌心的温度比她的要再高一些,接触的瞬间,了了下意识抬起头,看向他。
回廊出口的门只开了半扇,有些窄,裴河宴原本只是虚揽住她肩背的手上移了寸许,轻轻握住她的肩膀,往自己怀中一带,以一种半拥的姿势,十分轻巧地把她送了出去。
他落后半步,松开了门。
失去支撑的弹簧,几乎是立刻回弹,将沉重的防盗门紧紧关上。
清脆的门锁锁定声吓了了了一跳,她回头看去,回廊的出口已经彻底关闭。
裴河宴也在此刻松开了手,他抽走了了手中的手机,几下关掉了手电:“走吧,前面就是展厅入口,不能再照明了。”
他说的是“不能”而不是“不需要”,了了并未发现这么细微的差别,信步跟上去。
出了回廊,已渐渐有了灯光,虽然照明有点暗,但展馆为了展示效果对光线都是有严格控制的,只要视野是清晰的,就不影响。
千佛地宫的展厅并未开放,门口除了两个负责巡逻看守的安保外,并无他人。
裴河宴是千佛地宫的特聘指导,都不用刷通行证,直接带着了了从安检闸门走了进去。
进入展厅后,像是一脚踏入了黑夜之中,每隔一段距离头顶都会有一盏射灯,光线柔和得像是夜幕中闪烁的星星,随着呼吸的频率时明时暗,刚刚好能够照明了了脚下的路。
入目第一眼,是数字化的全息投影。除了禁止闪光灯拍摄的标识外,还有一段南啻遗址的文字介绍。
“六九年,位于西海中部的塔卡沙漠,经考古挖掘,发现了一处古城遗址。是距今两千年之久,于史书上只寥寥几笔的古国——南啻。
南啻古国作为佛教盛源,南啻遗址内最具盛名的,一是浮屠王塔,二是千佛石窟。
优昙法界的千佛地宫,旨在复刻南啻最兴盛的佛法时期。它的精髓,便是那个深埋在荒漠之中却惊艳四座的千佛地宫。”
了了见过修复中的千佛石窟,但并未见过千佛地宫:“他们两有差别吗?”
“南啻时期到大雍王朝,都只称千佛地宫。千佛石窟是近代的叫法,两者本质上没什么区别。优昙法界的千佛地宫和南啻遗址除了比例大小,几乎一样,你进去看了就知道。”
“我为你讲解。”
这一次,裴河宴没再带路。他落后了了一步,等着她亲自探索。
——
绕过一扇鎏金的地宫宫门,便如真的踏入了千佛地宫的原址。
“千佛地宫,占分展馆两层。地宫中心,是一座塔刹,塔刹是根据无宴法师坐化在浮屠王塔内的王座建造的。千佛地宫的核心,也就是分展馆最中心的位置,用水晶宝盒存放着无宴法师的舍利子。”
裴河宴说完,还补充了一句:“你现在看到的,是复原成南啻时期的千佛地宫。是不是和你小时候看到的很不一样?”
地宫光线暗淡,了了看不太清裴河宴的表情,点完头,又怕他没看见,索性说道:“说实在的,我去的可能不是同一个地方。”
“这就是辉煌时期。”他负手而立,没再说话干扰她,留足时间让她静静欣赏。
展厅为了还原千佛地宫的遗貌,连光线暗淡都如出一辙。
两边石壁上,由火把烛光渐渐过度,逐渐替换为花纹繁复精致古典的琉璃宫灯。暗淡的光线延伸至尽头,如璀璨的萤火,铺天盖地。
饶是去过南啻遗址,亲历过千佛地宫的了了,仍是被这复原后的华丽宫殿惊艳到微微屏息。
她放轻了呼吸,一步一步,走得轻悄又小心。
逐渐靠近塔刹时,似有若无的梵音也慢慢变得清晰。
那声声诵念,字字咬读,轻若偏鸿,又似蕴藏万千佛理善念,听得灵台一空,万念俱静。
灯火辉煌的塔刹,堆砌着罕见的玉石珠宝,重重鎏金,层层玉莲,极尽奢华。
“南啻的国运太短,史书记载实在不多。倒是野史,一直很爱编排啻蛮。大多数传言都是源自这个王座,王座的奢靡程度远超凡人所想,所以才谣传她迷恋无宴法师,说她将自己整座金矿搬了一半给他。”裴河宴给了了指了个角度:“你看这王座,它不过是啻蛮送给法师诵经打坐的椅子,但光是黄金已经快垒得有一层楼高了。”
了了回想了一下南啻遗址中的王塔,纳闷道:“我怎么没见过这个王座?”
这么珠光宝气的大宝贝,她没道理会看不见啊。
裴河宴看她表情,就能猜到她在想什么:“还能等到你来?早就在漫漫岁月中被烧杀抢掠了,现在你所见的不过是根据资料记载做的复原而已。”见她看得入迷,他笑了笑,又道:“即使是在千佛地宫工作了许久,这塔刹仍是大家停留得最久的地方。”
整个地宫,最恢弘最精致也最有来历的莫不过是这个王座了。
了了目光透过层层帘幕望向被束在高阁的那个宝盒:“舍利子就放在这里?”
“是。”裴河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转了转手腕,给她指了一下塔尖:“这个你总见过吧?”
了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塔刹的塔尖形若闭合状的莲花,蕊心层层叠叠,是由一片片鎏金花瓣拼接起来的。花瓣底座刻着日月,狮虎,金翅,神兽,精致异常。
而这花蕊当中,更是藏着一只金制的鸟兽,嘴里衔着一颗璀璨的宝石,宝石光芒夺目,几乎可映日月之辉。
了了原先还没想起来,只是脑海中一直有个朦朦胧胧的画面——那是起了风,拂散沙尘的夜晚。她推开窗,曾仰望过被月光笼罩着的璀璨塔顶。
那如点睛般恰到好处的光辉,让那座朽败残破的王塔都如焕生机。
“这该不会是王塔的塔尖吧?”她有些不确定,可看着这状似优昙的形状,她心中又似乎笃定是这个答案。
见裴河宴点头,了了不可思议地多看了两眼:“塔尖上的元素居然有这么多,光屋脊上的神兽都能聚在一起开小会了。”
“脊兽在古代建筑中很常见。”裴河宴也是难得以这样的角度去欣赏塔尖:“一开始,南啻遗址没打算做复原,而是原貌呈现。是你父亲的一篇论文改变了设计思路。”
“论文?”他的话引得了了侧目,忍不住追问道:“这件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论文你肯定看过,只要我说了你就会有印象。”见她在楼梯口停驻不前,裴河宴示意她留意脚下:“先下楼,边走边说,停在这太危险了。”
下行的楼梯扩宽过,与千佛石窟完全靠踩出来的小路不同,一行能并行数人。
“很多事都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裴河宴也很难说清楚,都发生了些什么,见了了还在等着,他回忆了一下:“了先生来信询问过我优昙法界的事,那时候优昙法界还只是个项目概念,都没有落纸成字。有点类似顾问团,排头兵,先查探一下落成的可能性。”
“了先生在南啻文化的研究上算是翘楚,而佛教文化又离不开南啻时期,所以他们当时联系过他。不过那会了先生的身体刚出了问题,只能遗憾婉拒对方的邀请。”
裴河宴想起那封书信里,了致生曾对他说:“每次我看似自由时,总要面临择选。婚姻、了了和健康,无论选什么,总有遗憾。”
第56章 第五十五章
了致生让他最佩服的地方, 就是他舍得取舍。
“舍得”考验的是气骨,但大部分人宁愿浑浑噩噩,随波逐流也不愿自己把握人生。
裴河宴回头看了眼了了, 他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
而了致生最后的一封信里, 也曾嘱托过他, 如果有缘再和了了见面,一定要为他多看顾一二。
其实不必他说, 裴河宴也会这么做。
“难怪老了有一阵子唉声叹气的,我还以为是他不能接受自己生病了的事,还因此半夜悄悄抹过眼泪。”了了深深扼腕。
了致生第二春时,是这样。要不是她机敏,那老头压根不会告诉她。事业焕发第二春时,他又这样。如果今天不是裴河宴说起, 她都不知道他差一点又可以奔赴他的梦想了。
裴河宴不知事情全貌,倒不好点评:“你若有兴趣, 这次拓画加倍努力一些, 我们可以梵音寺再见。”他已经迈下了最后一级台阶, 就这么站在原地,转身看向她:“到那时,我愿意和你分享一些我与了先生的书信。”
了了还在琢磨他那句“梵音寺再见”打的是什么哑谜时, 他已经将后半句补充完整。
她站在上三级的楼梯上,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突然砸中, 晕头转向地看着他。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 忍俊不禁。
了了刚想再确认一番的念头瞬间打消, 裴河宴不会拿这个事和她开玩笑。她喜不自禁, 几步跳下楼梯,仰头看着他笑:“一言为定。”
她才不管他是善心大发, 还是怕她工作不够努力故意抛出的诱饵,反正这钩她是咬定了。
“嗯。”裴河宴点头:“一言为定。”
——
有了充足的动力,了了连刷色都更有劲了。
临近出发前,她赶了赶工期,提前一天完成了她自己设定的工作量。
周三晚,她临时用车,去了趟洛迦山城区,打印照片。
照片是给了致生准备的,去年扫墓时,了了看见纸花店不仅卖劳斯莱斯和大别墅,连电视、平板、相机这类智能电子产品都应有尽有,很是开了眼见。
老了在世时她没机会孝敬,这都到底下了可不能再怠慢。就这样举一反三的,了了烧上照片了。
别人拍照打卡是为了发朋友圈,她拍照打卡却是为了发给她的老父亲。
了了用信封将照片装好,又去丧葬店内买了些奔驰宝马大哥大,这才拎着满满一袋孝心打道回府。
——
翌日下班,了了回民宿拿了行李箱,去洛迦山码头与裴河宴汇合。
往返共三天四晚,裴河宴和她先去一趟京栖,了无和了拙直接回梵音寺。两拨人在机场就直接分道扬镳。
了无临走前,还神秘兮兮地把了了拉到一旁,轻声交待:“小师兄,我回去亲自给你查往生牌是谁供的,你等我消息。”
了了对这件事早没抱什么希望了,听他还愿意帮忙,十分欣喜:“那我给你带好吃的!”
裴河宴走近了,就见两人挤眉弄眼的。他转头看了眼了拙:“他们又在打什么主意?”
了拙耸了耸肩,爱莫能助:“太小声了,听不见。”
“随他们。”裴河宴在带小孩这件事上已经驾轻就熟了,深谙小事不用管,大事捏分寸的道理,叮嘱了拙道:“回去的路上照看好了无,注意安全。”
了拙用力地点了点头:“小师叔放心!”
——
飞机抵达京栖,已是凌晨。
两人轻装简行并没有带太多行李,飞机落地后,便直接出站去往酒店。
清明假期返家扫墓的人很多,即便是凌晨,酒店前台仍旧簇拥着一波又一波的住客在办理入住。
裴河宴收过了了的身份证,让她看着行李,他去排队,一并办理。
了了等在人群外,旅途的困倦令她接连打了两个哈欠。她转身看向身后,巨大的落地窗外斜飘着雨丝,雨珠密如牛毛,在灯光的光线下像编织的丝线,将整片视野所及的地方都尽数淋湿。
她并不是第一次踏上归途,可这次似乎要特别一些。她像是领着朋友回家做客,莫名有几分忐忑。
正出神间,了了在一片嘈杂和纷乱中听见了裴河宴在叫她了了,她转头看去,他眉头紧锁地站在原地朝她招了招手。
她匆忙推着行李上前。
原是了无订错了房间,将两个单人房开成了标间,这个时间,所有客房住满,酒店已经没有可以协调的空房了。
“一起住肯定不太合适,眼下有两个办法。”裴河宴示意她稍安勿躁,很快给出了解决方案:“一是出去另外找酒店,二是房间你住,我和他们要个员工休息室将就一晚。”
了了抬眼看向前台背景墙上挂着的各个时区的时间表,现在已经是北京时间的凌晨两点了,机场附近的酒店该预定的早就预定了,很难碰运气捡到空房。
况且,清明假期不同寻常的工作日,机场附近的客流量应该只多不少。尤其现在,外面还在下着雨……
了了很快做了决定:“不是说标间吗?我又不介意和你一个房间。”
本来就是临时过渡一晚,睡不整七小时又要出发,没必要拘泥这点小事,早点入住休息才最要紧。
裴河宴见她并不勉强,考虑到时间确实已经太晚,再浪费下去得不偿失,便重新登记,办了入住。
了了录完面部信息,退到一边等他。刚才还大义凛然不拘小节的风骨在看见裴河宴领回房卡和身份证时,瞬间烟消云散。
她握紧行李箱的推杆,莫名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裴河宴收好房卡,走到她面前,把身份证递还给她:“证件收好。”
了了僵着手收过,把身份证放回包里。
“走吧,房间在七楼。”他自然地接过行李箱的推杆,往电梯走去。
了了跟在他身后,进了电梯。
酒店的檀香精味在电梯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越发浓郁,她揉了揉鼻尖,借着打量四周环境的动作悄悄用余光瞥了眼裴河宴。
他低头把玩着房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电梯一到,他先拎着箱走了出去。酒店的走廊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陷入这柔软的毛毯中,顷刻间被吞没得毫无声息。
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又一次卷土重来。
房间离电梯厅不远,没走多久,便找到了对应的房号。
裴河宴刷了房卡,却没进屋。他站在门口,转身看着了了:“你一个人待在这里,有没有问题?”
“你不进去休息吗?”了了诧异。
“怕你不自在。”裴河宴把房卡插入卡槽,滴声后,房间内的灯光从玄关至窗口,一路亮起,灯火通明。
他把行李推入玄关,简单地扫了眼室内:“我哪都能睡,你先休息吧。”
见他真的要走,了了下意识拉住他袖口,刚才的那点矫揉和不自在早被她抛之九霄云外:“我真的不介意,就是合眼睡一会,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要是真的出去随便找个沙发将就一晚,她才会觉得愧疚。
房门的间隔并不算宽,了了怕在走廊里说话会影响两边的住客,扯了扯他的袖子:“先进来说,不然一会被投诉,我俩都要被赶出去了。”
裴河宴低头看了眼她紧紧攥住自己的手,不由自主地跟了两步,随她进了房间。
了了左右看了看,小心地关上门,落了锁。锁完一回头,裴河宴站在玄关的灯光下,那双眼又黑又沉,像一张展开的猎网,莫名地让她很想躲避。
订错房间的人又不是她,她虽然觉得不自在,可人生头一回和异性开房她就能坦然自若,那才不太对劲吧?
可怎么到了房间门口,又要她表态又要她哄的。
她胸口闷闷的,再开口时,明显有了点小情绪:“十年前就在一张书桌上睡过,你现在倒知道避嫌了。”
裴河宴确实有些顾虑,但完全是因为这一路上她毫不自知的别扭。他知道这是了了顾全眼下的妥协,所以不想她为难而已。
他坐着都能睡着,不过一晚上,在哪对付都一样。
可她竟然要和他翻旧账?
“十年前你几岁?现在又几岁?”裴河宴瞧了她一眼,见她抿着嘴,腮帮子微鼓,似是有些不高兴,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你是觉得我又在跟你划清界限?”
他的后半句话没头没尾的,了了却听懂了。她摇了摇头,否认:“不是,我就是想睡觉了。”
为了表现她是真的很困很想睡觉,了了从行李箱里取出洗漱包,径直去了浴室。
牢骚发过了,裴河宴要是不想待在这那就走吧。要她挽留,这画面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本来就是过路临时歇一晚,芝麻绿豆大点事,她不介意,他也不往心里放,这事就不算事。可若是心里非得计较点什么,那就真的变味了。
了了收拾好自己,把空间大一些的靠窗靠沙发的床位留给裴河宴,自己选了靠近浴室那一侧的,扯开被角躺进去,面朝着墙壁,闭眼睡觉。
她的存在感一弱,裴河宴也松了一口气。
他俯身,将她踢到床尾的拖鞋摆到床前,熄了灯,只留下玄关通道内的那一盏,轻声进了浴室。
了了这才翻了个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将被子蒙过头顶。
裴河宴出来时,她已经睡着了,轻微的鼾声像小猫的呼噜。他将最后一盏灯揿灭,摸黑走到床尾坐下。
窗帘的缝隙中依稀能看见在灯光下旋舞的雨丝,时疾时缓。
雨声轻落,在车顶、在屋篷,在地面的水沼上。听得久了,浮躁的呼吸也跟着渐渐悄寂。明明是温凉湿润的夜晚,他却连一丝睡意也没有。
——
了了久违的,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浮屠王塔,梦见了十三岁时遇见的裴河宴。
梦境太过真实,她刚踏入塔内,都没意识到这是周公之梦。她在灰尘庸溢的书柜前整理书录,小师父拿着戒尺监工。
炙热的沙漠里,没有一丝凉风。她热得满头是汗,央他给自己倒杯凉水。
他好脾气的拎来一整壶凉开,还把干净的手巾递给她擦汗。
了了边抿着水解渴,边和他抱怨:“小师父你以后千万别长大,你长大后一点都不讨喜。”
他饶有兴致,挑着眉问:“我怎么不讨喜了?”
“很难沟通,成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爱跟我玩了,明明都是新时代了,他却跟活在古代似的,估计跟我说了三句话还得回去跪着抄佛经。”了了捧着茶杯长叹了一口气,用十分惋惜的眼神看着小师父。
她之前竟然会有按小师父的标准找男朋友的想法,真是无知者无畏。
梦里的小师父跟开了柔光滤镜一般,闪闪发光。他笑了笑,温吞地倚着书架坐下,那深邃的眉眼凝视着她时,像凝落了一整条星河,璀璨夺目。
“那你是更喜欢我让你抄经书,让你掸尘收拾书架,让你每日困在这个蒸笼里?”
这么一说,好像也喜欢不起来。
了了皱了皱眉头,苦大仇深:“就不能不干活吗?”
小师父手中的戒尺在她头顶轻轻一落:“这也要,那也要。了了,你贪心了。”
了了护住脑袋,冲着他手中的戒尺呲了呲牙:“我要是不贪心,不就变成你这样了嘛?”
“我哪样?”对面的人,忽然音色低沉了一些。了了抬眸看去时,他身量一变,站在她面前的已经是如今的裴河宴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我哪样?”
了了瞬间气短,她支吾了半天,还是投降道:“挺好的,特别好。”
第57章 第五十六章
天色刚亮, 了了就醒了过来。
这一觉睡得不好不坏,虽解了乏,可后脑勺犹如被人敲了一记闷棍, 隐隐作痛。
她揉着脑袋, 拥被坐起。
房间内的窗帘被拉开了一道缝, 连接着阳台的整扇落地窗似拢住了日出前最瑰丽的颜色,美得像是一幅油画, 被精心地装裱在相框里。
了了发了一会呆,先去看隔壁的床铺。
床上的枕头被套仍旧像刚铺上去的那样平整,床尾的床旗连一丝褶皱都没有,一看就是有人一夜未睡。
她往枕头底下摸了摸,找出手机,先取消闹钟。
正要起床洗漱时, 她从那一点窗帘缝中看见了坐在阳台藤椅上的裴河宴。
太阳还未升起,依现在的天色看, 今天都未必是个晴天。
所以……总不能是在等日出吧?
不过了了转念一想, 要是他们两在闹钟响起的那一刻, 隔着一个床头柜,睡眼惺忪地互相对视,那画面似乎也挺惊悚的。
还是现在这样好, 起码已经避免了百分之八十的尴尬。
知道他人在屋外,了了起床时故意发出了一些动静来提醒他。
等她收拾好, 裴河宴已经心照不宣的等在了门口。
机场附近的酒店, 为了方便起早赶飞机的旅客, 早餐供应也相应提前了一个小时, 早上六点半准时开餐。
接他们去墓园的商务车七点才到,两人不慌不忙吃了个早饭。见时间还早, 了了去煮了杯咖啡,顺带给裴河宴也捎了一杯。
裴河宴赏脸地喝了一口,直接苦得他眉头紧锁:“没加糖?”
他刚才还看见了了在咖啡机旁,一勺牛奶一勺糖的搁了好几勺,敢情全是给她自己搁的,一勺没往他这杯放。
了了故作疑惑:“你不是就爱喝苦的吗?”
裴河宴无声的用眼神询问:这话从何而来?
了了回答:“在王塔的最后一晚,你煮的那个茶可比咖啡苦多了。”
裴河宴无言以对,他握着杯柄,抬眼看了看她。虽然明知她是故意的,可看她装模作样的粉饰太平,又瞬间没了脾气。
这倒是让他想起来了,她一向是有些记仇的。
他面不改色地又喝了两口,这两年他喝茶的口味变重,茶味不浓难以提神。这种未经炼淬的咖啡豆虽然苦,但适应了苦香的口感后,对他而言也就还好。
了了见他一口接着一口,很快半杯见底,贴心地问了一句:“还需要吗?”
“不用了。”他放下咖啡杯,稍微停顿了一会,提醒道:“快七点了。”
了了立刻会意,这是催促了。
她用瓷勺搅了搅咖啡,将奶糖均匀,喝了一大口发觉有些烫,只能边和他说话边拖延时间:“你昨晚睡得还好吗?”
“还行,闭了一会眼睛。”
了了忍住想做表情的冲动,默默腹诽:床都没躺过,还闭了一会眼睛。
但拆穿是不礼貌的,她只能附和着往下说:“酒店离机场太近,多少还是有些噪音。”
“噪音?”他忽然重复了一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嗯,房间隔音确实很一般。”
此时,了了还未曾察觉他这颇具深意的笑容与自己有关,好奇追问道:“怎么了,昨晚很吵吗?”
她的睡眠不算很好,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容易惊醒,醒来再想入睡就十分艰难了。可昨夜,不知道是飞行途中太累,还是因为有他在令了了觉得周围环境很安全,她沾枕就睡,一夜无……梦?
不对,她做梦了!
了了下意识看向裴河宴,他嘴边的笑意还未收起,正借着喝水的动作,用玻璃杯掩盖住唇角的弧度。
她双眼微微睁圆,仍是不敢信她昨晚居然说了梦话。
这得多大声,才能吵得他去阳台上闭目小憩啊?
就在了了不断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时,裴河宴放下水杯,清了清嗓子,复述道:“明明都是新时代了,他却跟活在古代似的,估计跟我说了三句话还得回去跪着抄佛经。”
了了险些没拿稳瓷勺,她四处找缝,试图把自己塞进去……这和背后说人坏话有什么区别?
看出她的窘迫,裴河宴抬腕看了眼时间:“咖啡喝完,可以走了。”
了了这会一点都不想看见他,她捂住滚烫的半张脸,支吾道:“要不你先去吧,我等等再来。”
酒店的房间还没退,不知道现在的前台拥不拥挤。
不过左右是要给她找个台阶下的,裴河宴没故意为难,拿起餐桌上的房卡,准备去前台退房。
了了看着他起身离开,刚松了一口气,便见他掉头走了回来。
“嗯?”她立刻正襟危坐,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裴河宴伸手,和她要手机:“给你存个手机号码,找不到人可以电话联系。”
理由正当,目的合理。
了了解锁屏幕,交出手机。
裴河宴存完了号码,把手机还给她,这回是真的走了,头也没回。
了了的头发丝都快烧着了,她捂住脸,闷闷地哀嚎了一声。
——
喝完咖啡,将近七点,用餐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了了磨磨蹭蹭的收拾了随身的小包,去酒店大堂和裴河宴汇合。
为避免见面尴尬,快走到大堂时,了了拿出手机,装作忙碌地回消息。
不料,一打开微信的消息列表,在置顶的了致生的聊天框下,是一条刚通过好友验证的消息提醒——你已添加了裴河宴,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了了沉默。
她很快退出微信,去通讯录里看了一眼。
姓名首字母的快捷键下,裴河宴的名字崭新得像是昨晚刚洗过的天空。
……
她这算不算是,被趁火打劫了?
——
七点,商务车准时出发。
从酒店到墓园有将近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了了上了车就装睡。不过装了没半小时,就因为司机对道路不熟悉,不得不“清醒”过来。
“假期车流量大,现在每年为了防止山火,进山的车辆都要被严查,好多路都封了,不得不绕路啊。”司机深怕两名乘客认为自己不专业,解释得汗流浃背:“一下机场高速,无论是国道还是省道,这会哪哪都在堵车。导航又没这么智能,可以实时提醒司机提前规避一些刚封的路口。”
了了安抚他:“没事没事,这边的路我熟,我帮你看着。”
虽然有了了这个土著带路,但格外拥堵的国道仍是让进山的时间比往常慢了半个多小时。
临近墓园,两侧的山道上已停了不少来扫墓的私家车。商务车的体型稍大一些,通过最后一段山路时几乎寸步难行。
了了让司机在前方的空地上停了车,和裴河宴步行去墓园。
她提前从行李箱里拿出给了致生准备的奠仪,分了裴河宴一半:“我把你的那一份也准备了。”
裴河宴道了谢,接过来。
他全程没有一点意外,既不奇怪现在禁止焚烧香烛元宝,为什么她还带了这么多易燃的纸质物品,就连道谢也是出于表面上的客气,内心未起一点波澜。
了了纳闷归纳闷,但这种事不好直接好奇,否则就跟邀功讨赏似的,还有当着人面下脸子的嫌疑。
不过礼数这事,裴河宴不懂也不奇怪。他的生活里除了佛雕还是佛雕,身边有交集的人,不是都来巴结他的,就是他的师兄师侄,压根用不着他去钻营人情与交际。
做人做到这份上,相当成功了。
——
墓园门口,搭了一个临时的营帐。穿着工作服的护林员在门口围出了一条安检通道,凡入内都得检查一下有没有随身携带火种,并叮嘱不许焚烧明烛。
相比外围的临检,墓园里头要严谨得多,每级台阶上都站了一个看守的护林员,时刻盯梢。
这个公墓的风气,相比其他墓园要和谐不少。
香烛元宝都是可以带入园内,供在墓前的。今晚,守墓人会全部收起,放到后山的焚炉里一并烧给先人。所以,来扫墓的家属不会顶风作案,非要一表孝心。
刚踏入墓园,裴河宴便让了了稍等。
他走到岗亭,站了没片刻,守墓的老先生便拎着一瓶酒,和一捧鲜花走出来交给他。两人似乎还颇有交情,交谈了几句才离开。
守墓的老先生叫山神,墓园平日里的看护和清扫都是他的工作。
了了虽然认识他,但从未和他说过话。今天这么一瞧,裴河宴好像比她还要熟悉这里。
等他走回来,了了刚想问,他先用眼神制止了她:“有什么都等回去再说。”
——
两人拾阶而上,穿过一座座墓碑,走到了致生的墓前。
今天天气很好,昨夜被雨浇湿的地面只经过一个早上便被太阳晒干了。
了了蹲下身,清了清墓碑前的小草。
杂草并不多,守墓人时常会清扫,一年到头,也就清明前会故意留一茬让来扫墓的后人亲自扫碑。只不过春天万物复苏,不少野草有地就长,压根不看是在谁的坟头,所以才显得略为潦乱。
清完墓碑,了了把带来的奠仪压在墓前:“爸爸,你看谁来看你了。”
裴河宴凝视着墓碑上了致生的遗照良久,也不在乎地面是否干净,在墓前的空地上单膝跪下,把花轻轻的靠在了石碑上。
他开了酒瓶,在墓前洒了一半,随即将杯口倒斟,就着崎岖锋利的瓶口陪着把那一口酒抿尽。
了了刚想阻止,见他已经喝完,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裴河宴什么都没说,做完这些他往后退了退,给了了留出空间和了致生小叙。
“清明不让烧纸,你是知道的,你先过过眼瘾,晚上山神老先生就会把东西给你烧过去。”了了从包里拿出揣了一路的信封,把照片一张张放到墓前。
“前两个月刚来看过你,这两个月我都在普宁寺画壁画,就没拍很多可以跟你分享的照片。”没什么太大含义,或者她早忘了为什么要拍的照片她就草草放下,有些还记得当时情景的,她就会先解说一遍。
比如,普宁寺茶室的那一天日落。又比如,优昙法界开放当日的重回岛。
甚至,她还跟汇报工作似的,事无巨细地总结了壁画工期进度,还美美的表扬了一下自己:“我现在不仅勤勉还努力,晚上收了工还回去举哑铃。下次再来看你,我估计可以用一根手指把石板举起来了。”
裴河宴就站在几步外,不用凝神听也能听到她在说些什么。
周围隐约有哭声传来,他找不到来处,却清晰的知道,站在他身旁的女孩不会再哭了。
第58章 第五十七章
了了没在墓园停留太久, 该说的话说完,她便转头看向了裴河宴。
两人甚至都没用语言交流,彼此一个眼神, 立刻心领神会。
他走到墓前, 鞠躬告别:“下回再来看您。”
死别和生离不同, 你没法在告别时得到任何回应。死去多年的人,也许早就成了路边的花草, 林中的鸟兽或是掠过你身边的风。
还活着的人,日复一日的思念,年复一年的惦记,有时候更像是在安抚自己孤执的灵魂。
起码,了了就是这样。
下山时,她的情绪明显低落了很多, 闷声不吭的。
车快驶离墓园山脚时,她才出声让司机在路边等她一会。她下了车, 去便利店买了三杯即溶的奶茶, 让老板用热水冲泡后, 帮忙送上车。
她的是香芋,司机的是巧克力,而裴河宴的是原味。
他刚想问, 为什么只有他是原味时,了了拿出一颗用彩色糖衣包裹的水果糖递给他:“你的。”
裴河宴从她手心捡起那颗水果糖。
她小时候就很喜欢吃这种花里胡哨的糖果, 没想到长大了依然喜欢。
了了被他用目光笼住, 也跟着想起了在浮屠王塔第一次见面时, 她曾掏了几颗化得黏糊糊的奶糖让他给自己卜卦……
小时候干的蠢事多了, 长大后难免社死。
她轻咬住吸管,喝了口奶茶, 最后看了眼山顶的墓园。
下山不过片刻,天色已经转暗。厚厚的云层互相牵扯,不过须臾,便将日头遮盖了大半。
“下午可能会有雨。”裴河宴收起那颗水果糖,握着奶茶喝了一口。早上的咖啡是苦的,而这杯奶茶又太甜了。
了了从车窗外收回视线时,刚好看见他蹙着眉,一副无法理解奶茶口味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这是我爸请你喝的。”
裴河宴险些呛到。
“真的啊。”了了极尽真诚地回视他:“他给我转了一笔钱,让我看完他回去的路上随便找家店买些吃的,反正不能空手回。”
他怕他不争气的女儿,孤零零的回家会哭鼻子。
不过了致生显然是低估了了了的能耐,除去第一年,她是回回哭着下山的,第二年她便能憋住眼泪了。
不用她说,裴河宴也能猜到了致生这么做的用意。
“他替你想了很多。”
“嗯。”了了点头,“要不是我年纪还小,他可能都要替我规划如何养老了。”
裴河宴看了眼她,附和道:“那确实早了一点。”
了了忽然想起什么,轻拍了拍扶手,引裴河宴看过来:“我有一个朋友,她有些特别,逢清明、中元和寒衣节,特容易招灵。去年祭祖,她没能回家,过了没几日就头疼低烧,身体不适。家中长辈一瞧,说是老先生想念孙女,眼巴巴地跨越了千里去看望她。后来放了河灯,把人送走,她就跟着好了。”
说着说着,她满眼向往:“要是我也有这样的特殊能力就好了,否则老了想我了我都不知道。”
“他无念无挂才是最好。”裴河宴不知道该怎么宽慰她,但也许,她需要的也不是宽慰,而是一个与她与了致生都有联系的人,可以同她聊聊了致生。
了了想了想,嘀咕道:“也是。”
万一老了哪天托梦给她,说家里发大水了,或哪里四面漏风,她还得找山神去瞧瞧墓地。麻烦还是其次,老了不安宁她才心疼。
想到山神……
了了狐疑地打量了裴河宴两眼:“山神老先生性格孤僻,不仅话少还古板。平时就算是主动找他搭话他都不一定搭理你,我算是往墓园跑得勤的,就这样也没和他说过话。你们认识吗?”
“认识。”瞒不住的事他向来承认得很干脆:“觉悟收的关门弟子叫了尽,山神老先生是了尽的父亲。”
原来如此。
可他对墓园的熟悉程度看着不像是只与了尽有交情的样子,难不成他们这些佛门弟子,闲着没事就坐一起闲聊家常?
这事虽然听着有些不合理,可要是小师父知道了致生就在这个墓园里,特意提前找了尽询问了一些事宜,好像也正常……
她疑惑重重,想追问,可又觉得这样很冒犯。更怕被他三言两语的搪塞过去,以后不好再提。正纠结的眉心都快打结时,把这一切都尽收眼底的裴河宴,轻哂了一声,说:“算了,你就问吧。”
这句“算了”,听上去更像是他的无奈妥协。
了了向来是得寸进尺的,他既然松了口,她就也没再客气,一股脑抛出了一堆问题。
裴河宴等她问完,才不疾不徐地从头说起:“了先生在这落葬又不是什么秘密,我那年来京栖参加丧礼时就知道了。公事紧张,我就没去送了先生出殡,问了墓园,后来亲自去了一趟送些奠仪,才知道守墓的人是山神老先生。”
“你去过?”这个回答显然不在了了的任何一种猜测里,她惊讶到只会愣愣的看着他,没法想象他是何时又是何种心情去看的这位老朋友。
“只去过那一次,这是第二次。”他坦荡告知。
他对了致生虽有相惜之情,但到底算不上有多深厚。说他凉薄也好,自我也罢,他敬佩了致生在学术钻研上的执着与热情,也尊敬他为人师表的赤诚与品行,而他对了了的无私与温情,更是令他感念颇深。
可这些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了了一个人的分量。
毕竟,裴河宴与了致生来往的因果和动机,全关于她。
裴河宴不藏着掖着,了了一时反而不知要说些什么。她嘴唇懦了懦:“那……奠仪会集中处理,你又怎么知道的?”
除了清明或者祭祖这类大型且人员集中的祭祀活动,平日里人少时,山神是允许进香点蜡烛的。就算要烧千岁或者纸钱元宝,他也会给一个小炉子和风罩,在不远处守着。
了了也是第二年清明时才知道后山有一片空地,特意浇筑了个焚烧炉消化奠仪。
裴河宴只去过一次,又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委托山神逢节祭祖时,都帮我捎一份心意给了先生。”他转了转手中的奶茶,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一件什么大事。
可仅作为朋友,他做的这些已经很多很多了。
了了忽然觉得自己当初对他的那些揣测简直有些该死,她哪来的立场去责问他,为什么避而不见,为什么不如从前?
他明明,一直都是那个小师父啊。
这一刻,她不知是替他觉得委屈,还是为自己的无知无觉感到不安和后悔,她心口有些酸,有一种类似难过可又比难过更复杂的情绪,堵在心口。
而他在眼前,她又不想将这份心绪外放得太明显,极力控制着让自己看上去很正常。
“我想……替爸爸谢谢你。”她稍微停顿了一下,想再接下去说时,他似乎刚回过神,接话道:“会有机会的。”
——
裴河宴是想起了第一年,山神给他打电话。他特意委托山神的这件事,被老先生看的很重。
了尽是觉悟在南烟江里救回来的,这孩子之前走错了路,也算是死过一回。山神老来得子,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几乎束手无策。
他不知道了尽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孩子被逼到绝路跳了江。
直到觉悟把孩子拉了回来,他才知道了尽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他感激觉悟给了尽再生的机缘,也感谢梵音寺愿意给了尽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所以难得遇到他有事相求,老先生尽心尽力,生怕做得不够。
他时常关照了致生的墓茔,自然对经常去墓园的了了也有印象。
知道她是他故人的女儿,所以格外看顾。只是这些,了了不知道而已。
有一次,她待得太晚,山中大雨,他忧心忡忡给裴河宴打了电话。彼时,他已经在优昙,这里的天空也在下雨。
钢筋龙骨的框架外,是暗沉到犹如黑夜的傍晚。
天际隐隐有雷声响动,原本细绸的雨势变大,真如一张细密的网,网罗住了此间的天地。
他既无能为力,也无法为她做些什么,只让山神给她拿了把伞,如果天色太晚,就麻烦老先生送她下山。
挂了电话的半小时后,山神特意给他报了个平安:“那姑娘被她的朋友接走了,我准备的伞啊雨衣啊都没用上。不过我瞧她淋了不少雨,不及时驱寒,估计要大病一场。”
裴河宴很久没见过了了,对她的近况也是一无所知。只是山神提到朋友,他就想起了楼峋。
这和他当初预想的一样。
她在绚烂多彩的世界里充满生机的生活着,身边会有二三好友,虽失去了至亲,可不受桎梏的日子,自由自在。
按正常轨迹,她会顺利的毕业,按部就班的工作。然后恋爱,结婚,生子,安安稳稳的品尝着这人生的喜乐百味。
而楼峋出现的时机,刚好在她预设的人生轨道之中。
裴河宴几乎,已经看见了她的未来。
他握着手机,看着法界外的雨,沉默着,不知该怎么结束这通电话。
从天际斩落的那道惊雷如坠入尘世的游龙,撕裂结界般,叱咤而下,将他倒映在落地窗上的面容照得格外清晰。
他惊惧于自己的脸上竟会出现类似于不舍和摧毁的欲念,指腹用力之下,他腕间紫檀念珠的线绳崩裂,念珠珠珠落地,砸落在地面上,似一场雨一般,纷乱溅出,散落各处。
山神还不知他那端发生了什么,仍絮絮说道:“……她每回来每回哭,一年多了。”
“她会不哭的。”总有一天。
挂断电话后,他蹲下身,将崩落的念珠,一颗颗捡回手心。
就如同在整理自己一般。
第59章 第五十八章
车快下南烟江高速时, 天空下起了雨。
车辆如同一头扎进了雨雾中,激得雨花四溅,噼啪作响。
车窗上布满了疾行的雨痕, 整个世界像是一个潮湿的水晶球, 到处弥漫着水汽。
前方的高速出口已经堵满了车, 闸道内侧至三公里外,停着各色打着双闪排队出站的车辆。
缓慢通行的等待中, 了无发来信息,询问了了到哪了。
了了打字回他:南烟江的高速收费站。
了无:那很快了!路上还顺利吗?
了了看了眼前方一片鲜红的刹车灯:有点堵车。
了无:正常,尤其今天还下雨了。
他打完这句话,还拍了一张寺庙里的实时客流图发给了了:现在香客很多,上山也堵,你和小师叔在山下素斋吃过饭再上来吧。食斋的炒菜师叔锅铲都抡冒烟了, 外头还有一堆施主没吃上饭呢。
这么多人?
了了纳罕的点开图,仔细地看了一遍。
梵音寺能位列佛教著名道场, 寺中香火自然鼎盛。
从入口的门神殿到后进的两阁偏殿, 香客络绎不绝, 不是在跪拜叩礼,就是在添烛点香。拥拥攘攘的,一眼看不到尽头。
可能是嫌打字沟通的效率太低, 了无片刻没收到了了的消息,便直接打了电话:“小师兄, 你和小师叔还在高速出口堵着吗?”
“嗯。”了了下意识转头看了眼裴河宴, 接话道:“估计还要十来分钟才能下高速。”
“哦, 那不急。我就是跟你说一声, 山门外也堵,你让小师叔带你们走后门, 直接去客院吧。我今天特意在客院当值,你们到了我和了拙去接你。”他兴高采烈,跟朋友要来家中做客似的,无不体贴道:“你的房间我一早就跟了拙收拾好了,和小师叔一个院子,就隔一道篱笆墙。”
“这合适吗?”了了问。
“有什么不合适?”了无不解:“我们师兄弟就是和师父一起住同一个院子的。”
了了听到这,忽然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酒店那一晚,了无是不是没有订错房间?他一开始订的就是标间吧?
这个灵光一现的想法过于匪夷所思,了了打了个冷颤,赶紧将这个念头驱出脑海。
“是了无吗?”裴河宴问。
封闭的车厢太过安静,电话里的说话声虽然听得不是很清晰,但熟稔的声音和语气,仍是令他一下就猜出了是谁。
了了点了点头,十分干脆的把手机递了过去。
裴河宴原本只是顺口一问,见她跟丢烫手山芋似的,这才接了过来。
了无并不知道电话已经易主,仍在那叽叽喳喳:“小师叔的院子风景可好了,推开窗就是云海……”
裴河宴打断他:“你刚才都和了了说了什么?再跟我交代一遍。”
了无:“……啊?”
和跟了了打电话时的长篇大论不同,了无言简意骇,事情一说完立刻就挂了电话。
裴河宴把手机递回去时,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我不知道他们是把我隔壁的房间收拾出来给你当客房,不过也就两晚……”他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你介意吗?”
没等了了回答,他又替了无解释了一番:“我住的那个院子离僧房和客院都有些距离,一般没人会来打扰,比较清静。这几日清明假期,客院挂单的僧众和香客比较多,你住那未必方便。了无应该是考虑到这些,才将你安排在我那。”
他分析过利弊,了了自然也听出了这样的安排最好,哪还会不识趣:“我平时睡得比较晚,这两天可能得打扰你了。”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裴河宴微微颔首,低声回:“不打扰。”
车辆缓缓移动,顺利通过收费站,往梵音寺驶去。
——
正如了无所说,从清早开始,梵音寺山门外的停车场就已爆满。等待入场的车辆从出入口一路排至山脚,堵了近两公里远。
上面的车下不来,下面的车上不去。满山的车鸣和人声吵嚷,如闹市一般,将这佛门净地的清静毁得一干二净。
裴河宴带着了了和司机在山脚下的素斋吃过午饭,才继续上山。
下午的客流量稍微少了一些,到半山腰的分叉路口时,裴河宴给司机指了条近道,可以直通客院。
错开了车流拥挤的山道后,车速瞬间提升了不少。
没过多久,可同时交汇对向车辆的道路骤然变窄。车道两侧,竹林倾轧,将窄坡上的石板路遮得密密实实。
靠近崖石的那侧,塔碑一座接着一座,如同肃然沉默的士兵列队相迎,延绵了近数公里。
了了趴着车窗望去,塔碑的塔顶形似优昙,重檐斗拱,和浮屠王塔的塔尖如出一辙。
她转头,似求证一般望向裴河宴。虽什么都没说,他却知道她想问什么。
他点头,确认她心中所想:“梵音寺此前,就是大慈恩寺。”他看向了了那侧的窗外:“这条古道,才是最初的迎宾道。走过这条路,会有两条分支,一条通往梵音寺正门,一条通往客院。”
南烟江很早以前有个别名叫龙蟠,虎踞龙蟠的龙蟠。叫这名呢,是因为在古代,南烟江紧邻着皇朝古都,是王侯将相避暑玩乐的胜地。
大慈恩寺作为皇家寺院,接待的,来往的俱是皇亲国戚或朝中大臣,自然得有一条隐蔽又掩人耳目的出入口。后王权没落,社会动荡,大慈恩寺也得高僧法谕,更名为梵音寺,自此避世而居。
而有关两者的资料,即使在网上,也是寥寥无几。是以,了了从未将梵音寺和大慈恩寺对上号过。
直到今天,她看到塔碑,联想到拂宴法师曾在楼廊驻足听法,这才将两者联系到了一起。
年少有过波澜的心境在此刻又重新掀起了涟漪,了了远远看着山顶云层间若隐若现的宝塔塔尖,越发期待这次的梵音之行。
——
客院前,了无已经支着一张板凳,坐在门口,左右眺望。
车从绿荫后驶来,在桥头的空地上停下。
他站起身,踮起脚望。
刚瞥见了了的身影,他便回头冲着门后嚷了一声:“小师兄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院内一阵忙乱的脚步声骤起,一颗颗锃亮的卤蛋叠罗汉似的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了无撑着伞,小跑着去接了了。
还下着雨,雨势没了刚才那么滂沱,只细细地往下飘着雨丝。
客院门口因有连丛遮天的树木遮蔽,雨丝未来得及从树顶落下,便被牢牢阻隔在茂密的树冠之外。
了无将雨伞遮到了了头顶,并顺手接过了她的行李箱提在手中。他看见了了,就笑得很是开心,平日里熠熠生辉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小师兄,你可算来了。”
失去地位的裴河宴,站在两人身后,清了清嗓子:“只有一把伞,还是进去聊吧。”
了无像是刚看见他一样,往上抬了抬伞柄,从伞沿下瞄了他一眼:“小师叔。”
打完招呼,他又对了了嘘寒问暖:“坐了几小时的车,怪累的吧。今天天气又不好,不下雨的话还能提早个半小时……”他絮絮叨叨的,跟个老妈子似的。
这欢迎的待遇和以往真是天差地别。
裴河宴面无表情地等两人寒暄了片刻,听远处风声起,他抬眼看了看树冠,趁山风未到,他伸手接过伞柄握在掌心,拿着行李的另一只手顺势将包带挂在了了无的手上。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了无还未反应过来,不仅伞已经被裴河宴拿走,还双手拎满了行李。
“走吧。”裴河宴虚揽了一下了了的肩背,带着她往前走去。
了了被他挟着走了两步,仰头看他。
就在此时,簌簌风声起,满枝树叶被风拂动叶片,抖擞着将雨水全部往地面洒落。伞面上噼里啪啦的,跟有人从天上倒了一盆冷水下来似的。
裴河宴往下压了压伞面,将她从头顶到肩臂遮挡得严严实实。
忽然变暗的光线里,他似回头看了眼被冰凉的雨水淋得上蹿下跳的了无,勾了勾唇。夙红的伞柄,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映衬得清冷涅白。
这样有别于往日萧疏岑寂的生动,看得了了呼吸一窒,生怕吐纳重了会惊扰了眼前的这一幕。
她一直都知道小师父长得好看,那是一种骨相捏合到极致的清俊,每一处都完美得恰到好处。
可这般故意捉弄人时的顽劣,亦正亦邪,竟勾得她想再多看两眼。
察觉到她的视线,裴河宴低下头,看向她:“可有淋到?”说话间,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四下看了看。
“小师叔!”远处吱哇乱叫的了无惊醒了了了,她回过神,摇了摇头:“没有……没有淋到。”
裴河宴抬起伞,收回视线,瞥向躲在门缝里掩嘴偷笑的卤蛋们:“好像该正一正寺里的风气了。”
他声音压得太低,了了没听清,刚想问时,客院的大门打开,门后的小沙弥一哄而散,只留下了拙目含警告地看着他们轰跑离去。
他理了理僧袍,没打伞,就这么迎了出来。
了了与了拙不过几面之缘,不像和了无这般熟悉。他话少,人也总是崩着劲,一板一眼,恪守条规,看着不是很好打交道。
了了面对他,不由自主地就有些紧张。
了拙走到两人跟前,先称呼小师叔,随后才对了了笑了笑:“欢迎小师兄回来。”
这句话,了了压根接不来。她求助般,看向裴河宴。
后者不慌不忙,带着她在伞下往客院走去:“你既然跟我撇不清,那就受着吧。”
第五十九章
这话就很有意思了。
了无、了拙和了尽的法号全是觉悟按着她的名字取的, 她现在就是有十张嘴,也撇不清自己的干系啊。
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对她而言, 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关系户嘛, 到哪都有人礼让三分,她又有什么好撇清的?不就是被人叫小师兄么, 她大大方方的答应了就好。
了无追上来时,已和落汤鸡没什么两样。
雨水顺着他光溜溜的脑袋滴落在僧袍上,灰色的素衣东一片西一块的,全是洇湿的水渍。
他敢怒不敢言,气鼓鼓地把行李往回廊下一放:“我回去换身衣服。”
裴河宴正收了伞,看也没看地上的行李一眼,对了了说:“我要先去趟方丈院,了拙会带你去客房安顿。下午就先休息一会吧,壁画等我明早再带你过去看。”
“好。”了了点点头,拎起自己的行李箱。
舟车劳顿了一天,她确实有些累, 今日不宜勉强,还是好好休息为上。
裴河宴目送着了拙领她离开, 这才转身, 向角门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
裴河宴居住的院落距离客院有些距离, 了了跟着了拙走过了两个回廊,又登了两趟山阶,眼看着离寺庙越来越远时, 穿过一道爬满了蔷薇花藤的木门, 终于看到了隔着一座石桥的院落。
院子错落在山间, 被树林掩映, 长长的白玉台阶像道登天梯一样,一路延伸至山顶。
了了看着林间那隐隐绰绰不知尽头的阶梯,眼都黑了:“这么远的吗?”
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她宁愿住的不方便一些,总比这两天要来来回回的这么辛苦自己强啊。
她今天一天爬得楼梯已经比得上她一个月的运动量了。
“难怪你们梵音寺的和尚看着都身量轻轻的,敢情是每天的运动量都大得离谱啊。”
了拙见了了满脸崩溃,轻声安慰道:“也不远,咬咬牙就上去了。”
他给了了指了指台阶上的那道山门:“我们只需要走一半,从山门进去就是小师叔的院子了。”
为了给她指路,了拙停了下来。
了了趁机休息了一会,她眯着眼张望远处的山顶:“那上面是什么地方?”
“山顶是一浮阁的旧址,是昭和公主在寺中清修时留居的寝殿。”
了了小时,将拂宴法师和昭和公主的故事当作闲谈来听,并未入心。如今站在这里,仰望着深入云端的宫殿,却莫名有些愁惘。
铺在山阶上的白玉台阶,几经修缮仍是能看出破损残缺的痕迹。
岁月过去了这么久,曾经在这发生的故事也早已泛黄,沉入长河。
她仿佛能感知到一股极具拉扯的宿命感,正回荡在这山间。
了拙见她休息得差不多了,出声提醒道:“小师兄要不把行李箱给我,这样能轻松一些。”
了了回过神,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了拙这身板,瞧着还没她健壮。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看着还没我大,你几岁了?”
“刚过二十。”
了了倒吸了一口气:“毕业了吗?”
了拙提袍,放慢了脚步陪了了一同爬台阶:“去年就毕业了。”
“去年?”了了更意外了:“十九岁,毕业?”
了拙见她一副想问又怕刺伤他的纠结表情,笑了笑:“小师兄和我们的情况不一样,不了解也很正常。我们师兄弟读的都是佛学院,不同的佛学院学制不同,不好统一而论。我不太聪明,所以读完两年就毕业了。”
“也有师兄弟还在读的,了尽师弟就是二十三岁时重新入学,到今年已经二十六了,刚好读了三年。他比较聪慧,打算读完本科再继续考研,可能还得念上个四五年吧。”
了了之前就听说过现在想当和尚还得本科毕业,佛学院更是年年爆满,在招生上抢手的完全不用愁。
“梵音寺的僧人是必须得去佛学院上学吗?有没有读到一半,发现自己不适合当和尚,半路还俗的?”
了拙认真地想了想:“倒不是必须去上学,像了无师兄,他明显不是个念书的料子。师父便经常让小师叔教导他,也没强求他一定要去佛学院。至于半路还俗的……”
他摇了摇头:“有是有的,但不是因为读到一半发现自己不合适。一般都是家中牵绊较深,不得不还。”
他甚至还用裴河宴举了个例子:“院里的方丈收弟子都很慎重,想留下来,甚至要几经考验,就连小师叔也不例外。小师叔的佛缘很深,过云方丈曾说像小师叔这样相貌庄严的,不止修了一世,而是修了多世。
根骨俱佳,才能法相庄严。但不知为什么,过云方丈始终没允许小师叔出家,只让他在寺内修行,当一个外门弟子。所以也不是人人都能当佛门弟子的,也得看合不合适,有没有缘分。”
这件事,了了倒是比了拙多知道那么一星半点。
裴河宴的师父说他业力未清,即便与佛门有缘,也不能坠入空门。她翻译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说——你还有债没还完,得先还债。
说得这么玄虚,不还是一句话的事吗?
两人说着话,注意力一分散,原本高不可攀的山门一下便爬到了。
了了放下行李箱,就开始大喘气。
了拙实在看不过眼,帮她拎起行李放到了房门外:“小师兄其实不必跟我客气的,师父为了磨练我的体格,经常让我去后山挑水。拎个行李对小僧来说,轻轻松松。”
他说完,用方才了了打量他时的眼神,也将了了打量了一遍:“小师兄平日里应该挺缺乏锻炼的,身体素质着实欠佳。”
了了忙着喘气,全身上下也就眼珠子还有余力翻个白眼。
不早说!亏她还想着体恤小孩呢,合着是自己把自己当猴耍了。
——
裴河宴刚从方丈院离开不久,就碰到了前来守株待兔的觉悟。
他背着手,站在石桥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回来了?”
打那晚裴河宴说要带了了回一趟梵音寺看看壁画真迹起,觉悟就一直保持着这种阴阳怪气的腔调,颇让人无所适从。
“我听了无说,你们先去了一趟京栖啊?”觉悟笑眯眯的:“又去送奠仪啊?”
裴河宴懒得搭理他,越过他,上了石阶。
觉悟话还没说完,自然不会放他离开,转身跟了上去:“了无最近满院的打听是谁经手了先生的往生牌,这事你知道吗?”
“现在知道了。”估计在机场,了无和了了嘀咕的就是这件事。
裴河宴皱了皱眉,终于停了下来,转身看着觉悟:“就为了跟我说这个事?”
“那倒不是。”觉悟理了理袖袍:“我是来提醒你,低调一些。了了是女弟子,虽然寺里接待女客,但你辈分在这,寺里的小和尚都以你马首是瞻,你可别带坏了我的徒子徒孙。”
这大义凛然的话从觉悟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违和:“是哪个方丈让你转达我的吧?”
觉悟笑了笑,没否认:“也怪了无,办事总是顾头不顾尾的,平白多事。”
裴河宴没往心里去:“跟了无没关系,应该是因为壁画。”
并不是所有的佛僧都无欲无求,看淡世事。人只要还在呼吸,便有自己的思考和立场,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觉悟也是想提醒他这点,才抽空来见他一面。
“也不是什么大事。”觉悟放慢了脚步,“这两日事多,我没空招待了了,你帮我给她带声好,下次重回岛再见。”
裴河宴答应了一声,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叫住觉悟:“见面礼可以准备了,别想赖。”
觉悟:“……”
早知道就不走这一趟了。
——
雨天的天色暗得很早,山林啸啸有声,不过片刻,就沉入了黑夜。
了了跟了拙、了无在大斋堂吃过晚饭回来,经过裴河宴的廊下时,见他的房间已经亮起了灯。
她出门前,还去敲过房门,那会他还没有回来。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去问问小师父吃饭了没有……下一秒,虚掩着的房门打开,裴河宴站在门口,猝不及防地和她打了个照面。
他换了身素色的裟衣,宽大的袖子被风一吹,露出了垂在手腕上凌乱堆叠的念珠。
看着,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突然的四目相对,令了了愣了一瞬,才找回声音:“你要出去吗?”
“现在不用了。”裴河宴松开门把,上下打量了她两眼:“自己回来的?”
了了回头看了眼山门,过去了这么一会,已经看不见了拙和了无的身影了:“他们把我送回来的。”
裴河宴微微颔首,低声道:“他们还算懂事。”
临崖处无遮无挡,山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贴着了了裸露在外的皮肤,吹的她浑身寂冷。
她哆嗦了一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勾回耳后,刚准备回屋,用手机链挂在腕上的手机,屏幕骤亮,紧接着,铃声响起,一声催促着一声。
裴河宴往后退了一步,准备关门。可目光却在掠过她的手机屏幕时,忽然停住了。
了了一时不明所以……他刚才不是都要关门了吗,她还想回房间接电话。
难不成是还有事要交代?
她抬起眼,看着他,无声的询问。
手机已经被她从手腕上取了下来,握在掌心里。铃声响过一轮,十分顽固地开始循坏第二次。
裴河宴轻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先接电话。
见状,了了默认他是还有事要说,只能先接起电话,按下接通键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她松了口气,下意识转过身,背对着裴河宴:“楼峋?”
作者有话说:
楼峋:合着我就是个工具人呗。
第六十章
墓园的山道上, 已没几辆车了。
除楼峋以外,便只停了一辆售卖仿真花的面包车。热闹散尽,老板也收起摊子, 打开后备厢清算盘点。
纸箱拆折的声音在寂静的山道上, 尤为刺耳。
楼峋降下车窗,将指尖焚了半截的烟灰点落在窗外。
响了许久的电话终于被接通, 了了的声音透过车载音响,在车厢内响起:“楼峋?”
他侧目,瞥了眼显示屏:“是我。”
“怎么了?”她问。
楼峋前不久刚给她打过电话,按理说,短期内他们不会再联系。
楼峋问:“你回京栖了?”
他这话听着像是询问,可那语气却莫名有种质问的味道。
了了愣了一下才回答:“我在南烟江。”
以前她从一座城市换到另一座城市,会主动汇报位置是出于自己孤身一人确实需要有人知晓行踪的考虑。
否则,她就是失踪个十天半个月也无人知晓。
若是情况再糟糕一些,她遇险了没人报案,被抛尸荒野无人殓尸,不出一周她就面目全非了。光是想到有这个可能, 她就浑身不自在。
她可以接受死亡,但万万接受不了自己死得这么难看。
这趟回京栖, 本就是路过, 行程都没超过半天。况且, 来梵音寺是公事,她也不是一个人来的,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汇报的。
但在这种小事上, 她不想表现的那么强势或计较。
她猜想, 楼峋应该是去了墓园帮她看望了致生。
前不久他就问起过她清明是否回来, 虽然没有约定好, 不过依他面面俱到的性格,肯定是抽空替她走了一趟。
结果,到了墓园却发现了致生的墓碑前摆着她送来的奠仪,而他却一无所知。
想想好像……确实会有点脾气。
了了越想越心软,也不好意思倔着声了,言简意骇的把事简单的交代了一遍。
这一幕落在裴河宴眼里,便是楼峋说了些什么,她立刻软着声在哄,一字不漏,毫无隐瞒。
楼峋对了了而言是特殊的,这毋庸置疑。
几年前,他就看出来了。
他抱臂倚着门,像是丝毫不知什么叫避嫌,就这么敞亮地听她打电话。
了了余光瞥见,越发觉得尴尬。现在就特别像,单独会议时家属查岗,不依不饶,她又必须尽快安抚,平息对方的火气……于是只能在领导的死亡凝视下,低声下气。
被看穿家庭地位低这都不算事,主要是这种沟通姿态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进而产生误解,上升到人品问题。
除此之外,她莫名的还有一种被捉奸在床的心虚感……明明是正经朋友,她虚什么虚啊!
好不容易说明白了,了了撂下一句「我这还有事,晚点再联系」后,这才顺利挂断了电话。
她长长吐了口气,刚才还觉得被风吹着冷,现在燥火烧得她耳根通红,只叹山风还不够凉爽,无法解热。
了了收起手机,转身看向裴河宴,尴尬地笑了笑:“朋友的电话。”
裴河宴却看着她,问:“什么朋友还要报备行程?”
他似乎没有玩笑的意思,那双眼笼在沉沉的夜色中,像是有光华流转,眼眸中的明亮如同锁住她咽喉的锁镣,逼得她不得不正视。
“我……我爸的学生。”了了磕绊了一声,抬眼看着他,轻声说:“老了弥留之际,他帮了我许多,包括后来筹备丧仪。我妈在国外待了很久,刚回来很多事情都不如他上手。可能是可怜我一个人吧,在这之后他也对我时常关照。”
裴河宴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听着确实很善良。”
他难得失了平和,不想再问。
正欲结束这个话题时,了了又回了一句:“他问我行程,和我隔三岔五的联络,是为了确认我还活着。”
了了很难和他解释,了致生去世后她是怎么在黑暗中走过一程又一程的。
她没了致生这么执着,有热爱的,有想追求的,还有要守护的。
生活对她而言,就是睁眼又闭眼后重复的一天。
她每年的锚点,是把自己的亲眼所见也带给了致生看看。
这个过程中,她也许会有满足,会有感悟,可内心无边无际的寂寥就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雨,被淋湿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还在笑,似乎对生命早没了敬畏。她不在乎是不是还活着,也不在乎什么时候死去。既没有很热爱这个世界,但也没有随意浪费生命。
只是就这么活着而已。
裴河宴久违的,再一次感到了心疼。
他知道,这不是她内心的选择,只是这个世界对她而言,太空旷了,而她太孤单。
壁画支撑着她往前走,可她早已千疮百孔,只等着力竭的那一天停下来,找一个对她而言相对安全的角落,蜗居残生。
难怪她那么想找到他……可他却一直都选错了。
“会好起来的。”裴河宴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不会一直这样辛苦。
她的发丝仍旧和记忆中的一样柔软,他揉了揉,低眸看她:“我带你去看看你的延生牌位。”
他垂眸时,目光柔软又慈悲,像极了了了临摹了千遍万遍的佛的凝视。
怎么办,她忽然心生妄念,想打碎他的宁和,将他从神坛拉下。
他不该站在那么远的地方……她渴望,把他留在身边。
哪怕什么都不会发生,她也想将他留在身边,就这么陪着她就好。
——
梵音寺下午五点闭寺,闭寺后,就没有香客再留在寺中。
尤其天黑后,僧人们都回了禅室做晚课,寺庙里除了巡逻打板的巡值僧人,便再也没有人员走动。
往生牌和延生牌都供在地藏殿,殿中又分出往生堂和延生堂,将二者做了区别。
夜深人静,地藏殿内燃了香烛,烛光将屋内照得一明二净。
裴河宴领着了了先进了往生堂,堂内密密麻麻供着的全是明黄色的往生莲位。
他给了了指了了致生的莲位位置后,又从一旁的箱柜中取出三支清香,借了烛火点燃,递给她。
了了供过香后,在莲位前站了片刻。
与面对着墓碑不同,往生莲位并不会让她觉得她面对的是了致生。
也许是殿内的烛光太过晃曳,她像是透过这个牌位看到了一张张往生的入场券。
老了这辈子兢兢业业,教书育人,没做过恶事,也不曾亏心。该弥补的,该轮偿的,他也都做得很好。
除了爱情没有圆满,他这一生已经比很多人都过得好了。但有了这尊往生莲位,佛事的功德场场回向,积少成多,待往世他应该能比这一生要更少些遗憾吧。
起码,别再生病了。健健康康的,活到儿孙满堂,寿终正寝。
裴河宴像是猜到她心中在想些什么,低念了一句佛号,说:“往生一定无病无灾,寿福双全。”
是。了了心中跟着默念:往生一定无病无灾,寿福双全。
她在往生堂没待太久,便跟着裴河宴去了延生堂。她还没试过,人活着,却要亲眼看到自己的牌位是什么感觉。
延生堂在偏殿不远,和往生堂的布局类似,台面上全是正红色的延生牌位。
她的名字比较特别,即使是在如山如海的牌位中,也清晰可循。奇异的是,她看着自己并没有注视着了致生时,奠怀与想念的那种感觉。反而像是她借了个躯壳,留在人间,回望着自己一般,轻飘飘的。
了了凝视了许久,以往那些令她摸不着头脑的噩梦,像是忽然有了来处。
她皱了皱眉,压下心头这丝略带诡异的想法,转身看向裴河宴:“牌位的事,多谢你。”
裴河宴回望了她两眼,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也不是所有人都要活得热烈且有意义,有些人一辈子都找不到自己活着的奥义,可即便日复一日,到终老时,总会看清自己这一生得到过什么,失去过什么,又最在乎什么。”
他收回视线,远远的看向了了了的延生牌:“延生牌位能替你多积攒一些福报功德,让你多结善缘,少些灾厄,所求所愿皆有所得。”
他顿了顿,看着了了说:“我也是一直这么期望你的。”
供往生莲位和延生牌位都是举手之劳的事……要不是她查问,裴河宴这辈子都不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他也不会因为她有过死志,就苦口婆心的劝说。
现在的年轻人,稍有不顺,就满脑子的一死百了。他不能评判什么,因为连他也是得过且过。
只是如今的社会戾气太重,又把生命看得太轻,真的面对鲜活的生命逝去,他空余惋惜却也无能为力。
但这样的事,他不希望发生在了了身上。即便她如今看上去一切如常,可她话语中对自己的漠视,仍是令他觉得无法忍耐。所以他才改了主意,亲自带着她来了延生堂。
远处钟楼,钟声响起。
僧人的晚课结束,整个空寂的世界,像是忽然涌入了许多声音,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果然,不论是六根清净的僧人还是困于红尘的普通人,大家对放学下班都有一样的欢喜与雀跃。
了了虽然不明白裴河宴为什么会这么郑重其事,但在这样的热闹与喧嚷之间,她突然觉得,前路似乎有不少悬停的莹光正等着朝她飞来,她迎着光走,总是能走出深渊的吧?
——
回去的路上,台阶太多,山路难行,了了爬一会坡就得停下来歇一会。
她站的高了能够将寺庙内的殿宇都尽收眼底,她特意找了找下午来时的客院,满脸费解地问道:
“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住在底下的院子里?每天这么爬山,你不累吗?”
这段路,裴河宴为了等她,停下来三五次。
闻言,他轻掸了掸袖口,将念珠拨得稀里哗啦响:“你要是想,我可以让了无连夜帮你搬下去。”
寺庙清晨三点打钟,巡逻的僧人会绕寺打上一周,确保全部吵醒后,钟楼的古钟敲响,一共三阵,阵阵惊野山林,那动静……
自然是住得越远越好。
“那倒不必这么麻烦,我明天少回两趟房间就好了。”了了望着还有一段距离的山门,长叹了口气。
见她似乎是完全不知道寺庙清晨三点就要打钟的事,裴河宴刚皱起眉……
一想起她在普宁寺住的也是离寺院有一段距离的民宿,倒也不觉得奇怪了。
眼看着山门近在眼前,却始终到不了,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先生墓前,说你练哑铃有多努力,是在诓他吧?”
了了深喘了两口气,即使狼狈,也难掩她现在一脸得意:“这话老了才不信呢,也就能诓诓你。”
裴河宴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他怔了两秒……
随即轻哂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善意提醒:“你那房间太久没人住,今晚记得开窗通风。”
作者有话说:
来啊,互相伤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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