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四年前,我的?亲师妹,就是被这群丧尽天良的魔头所杀。”
陈澍一怔,好似察觉到了何誉不曾道出的那些情绪,往他手中递葫芦的?动作也是一顿,又收回自己的?怀中,手指胡乱敲了敲,颇有些无所适从的味道。
“怎么会呢?当时是怎样?的?情形?何大哥不在一旁么?”她歪着头问,就差直问“你难道没有去救你师妹么?”了,好在她顶着那何誉无奈的?神情,终于也本能地意识到了不?妥,说到最后一句时,张了张口,还是咽下去了。
然而,她就算不?说,何誉又怎么会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他有些自嘲地一笑。
“我就在?一旁,就在?昉城,看着她被那群混蛋所抓,然后……”他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转而道,“若不?是我在?,以?她的?身手,其实是足够逃走?的?。上一次论剑大会,就是有她在?,我派才能挺过?前两次比试,论天赋,论努力,甚至论这样?紧急状况下的?应对,她都比我更像个师长——”
“哦,这样?。”陈澍说,她有些茫然地眨眨眼睛。
这种?真切的?死亡对她来说并不?遥远,不?说天虞山,就是前些日子的?大水,数百人死于这场灾难之中,单论数量,单论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也比这一人的?死要悲惨许多。
但那时她不?过?是有些感触,究其根本,在?山野中自由惯了,秋叶枯落,鸟鱼凋亡,都不?过?是顺应苍天,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情,因而哪怕是人的?死亡,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些可见却难以?触碰的?伤感。
可是何誉便不?一样?了。何誉是她下山相识的?第?二个……“好人”。
如若说幼兽会将第?一眼看见的?东西?,无论是人、是兽,都当作是母亲,那么何誉这个第?二,对于陈澍而言,也是相当不?同意义。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她下山入世?的?这一段时间,就仿佛是那些牙牙学语的?幼兽一样?,从这里学习一些,从那里又模仿一点。
因此,何誉的?这份悲伤,才真正头一次因为这样?沉默而温和的?视线却教?陈澍而无措起来。
她不?仅不?知道怎样?安慰他,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感到同样?的?悲伤,因此才格外地显得笨拙,只说了这几个字,手指便无助地再度抠起那葫芦来。
二人默了片刻,是何誉先说了下去。
“……因为我派不?常出山门,那一次,也是门派里与相熟的?客商说好,要帮忙做些机关?木工,又是赶得急,时间紧张,若是走?最近的?道,就需得路过?昉城。”
他说得慢,但是一直这么有些絮絮地说了下去,就像这些话已经在?他的?心中憋了许久。
“离开门派的?时候还是我们两个人,交了工,准备回来时也是我们两个人,但是等到过?那个昉城,起初进城时还不?觉得有什么,等出了城,在?山野里被围困住,就再也不?敢这么想过?了。人也丢了,钱也丢了,回到门派,师父气得恨不?得打上门去,一气之下,旧病复发,在?门中养到现在?。
“我劝你不?去,不?是觉得胆怯,而是觉得这其中应当是有猫腻的?。如果?去了,既没有找到剑,又被这些有所准备的?恶徒所袭击,岂不?是因小失大?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便是这个道理。”
“可我又不?是书呆子,什么危墙……我住的?就是危墙呢!”陈澍道,她说的?也确实是实话,只是这么说出来,多少有几分胡搅蛮缠的?意思了,“若是你早同我说有这层因素,我哪里还会在?点苍关?逗留,正好从营丘城出来,就往那恶人谷赶去了——”
何誉眨眨眼,大抵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倒是一时半会没答,由着陈澍就这么精神奕奕地说着。
“本来我还担心若是好人捡到我的?剑,又不?情愿还,岂不?是麻烦。”陈澍道,故作大气地一拍何誉肩膀,“听?你这么一说,那恶人谷的?人都是大坏蛋,不?就更方便了?只要他不?情愿还,我就把他整个谷都给端了——”
这一听?,何誉自是愈发头大,忙把说得兴起,甚至伸出手来要同他比划的?陈澍打断,道:“也不?一定就真有你的?剑啊,我不?是说了么,那恶人谷传来的?消息,很?可能是为了把你引过?去,编出来的?瞎话,哪里就能信了?!”
“是么?”陈澍一愣,又回过?神来,一拍胸脯,硬着头皮道,“没事,我同我的?剑有心灵感应!何大哥你可能不?太清楚,我是用血醒的?剑,因此那剑上有一点赤色,也就是我……我同那个剑有血契,我能感受到那剑的?方位!譬如此刻,就在?,就在?恶人谷!”一面说着,她一面伸手去指,局促之下,也没细想,就随便挑了一个方向,正对着夕阳一侧指出去。
何誉看了,哭笑不?得,伸手包住她的?手,把她那根倔强的?食指转了个方向,温声道:
“……这才是恶人谷的?方向。”
“……对,就是能感受到这个方向比方才要更强烈一点。”陈澍脸也红心也跳地扯起了谎,道,“我的?剑定是在?这个方向!”
“……好吧。”何誉摇摇头,终究还是应了,道,“你果?真有那么想去恶人谷闯荡?”
“是呀,就算剑真的?没有被恶人谷的?人拾到,有这图案作为线索,那我顺便也可以?帮沈大人把案子查了,对不?对!”陈澍说着,突然灵光一现,反抓住何誉的?手,两眼放光地盯着他,把脸颊鼓起来,道,
“你就陪我去嘛!”
“……行?。”何誉犹豫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咕囔着道,“舍命陪‘君子’了。”
——
此间事一商量成了,陈澍更是兴奋。
倒不?是说这几日在?点苍关?的?日子枯燥,正相反,她把这些时日过?得是滋滋有味,但毕竟这些日子送走?了太多相识的?人,先是何誉与云慎,然后在?营丘城那个山道上与沈诘分别,再到城中时,虽然严骥、李畴,还有应玮、悬琴等人都还未离开,但还不?曾同他们再相处些时日,在?那几日荒唐的?“查案”后,紧接着,便要同这些人一一分别,那滋味,自然是不?太好受的?。
不?如说,这几日里,陈澍其实是有些无意识地让自己陷进这样?的?忙碌之中。
哪怕她再大大咧咧,在?经历了这样?的?热闹之后,结识了这样?多的?亲友之后,当然也会感到孤独。
——何誉到来,无疑是块打破平静水面的?石子。
又是寻剑,又是查案,又有何誉陪同,再没有比这还明确的?,吸引陈澍的?事情了。恶人谷就仿佛是那块吊在?她跟前的?胡萝卜,勾得她的?心无时不?刻都在?发痒痒。
傍晚,她同何誉回到那个满是断壁残垣的?小院子里,何誉正帮她,或者说帮他自己清理出另一个能住人的?房间,陈澍坐在?门口的?低墙上,两只腿一摆一摆,时不?时望望天空,时不?时透着门已经消失不?见的?门框望着屋里的?何誉,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何誉答了两回不?用,第?三回的?时候,有那点苍关?里的?路人从陈澍脚下另一边走?过?,抬头一看,笑着问小陈姑娘今天怎么不?忙了,是忙完回来歇息了么,陈澍便也把另一只脚匀去墙外,欢快地同他攀谈起来。
这一问,她才知道,那数个城中的?粮都拨过?来了,有放得久的?陈年粮食,刘茂怕再放就吃不?得了,甚至已经煮上了,分给各家各户了,而营丘城的?粮食,竟是今日才到——真是当得起一句姗姗来迟了!
也正因此,这样?的?傍晚里,也有不?少人被临时抽去官衙,就为了数粮记账。毕竟刘茂那手底下大字不?识的?兵士干不?了的?事,没了被淹的?官差,都得这些热心的?秀才书生来帮忙。
陈澍听?了,还没说话呢,突然转过?头去,又往何誉那在?“危墙之下”的?房间一瞅,突然脆声发问:
“既然是从营丘城搬粮食过?来,一定费了不?少车马吧?”
“那当然!”墙外的?人道,“虽然这营丘城着实比前些时日来送粮的?少上不?少,可那也是一整城的?存粮,就算分出一成、半成来,都能把这整座小院子塞满了,更何况是车马?小陈姑娘应当也见过?孟城来的?粮食吧,从官衙到闹市口,足足三个街口,有那么长的?距离,都被马车填满了,这还不?费车马?”
“好了好了,知道了,不?就是一街的?车马么,瞧你吹的?。”陈澍笑骂道,想了想,又浪声道了谢,在?那墙外之人反应过?来之前纵身一跃,跳进院中,高喊道,
“何大哥!何大哥!我有事找你商量!”
房间内何誉的?身影没有停,只是传出他声音来,因为正在?忙活而听?起来不?太平稳。
“——说过?了,不?用你帮忙!”
“不?是问这个!”陈澍冲到了何誉房间门口,险些把何誉也吓了一跳,她就这么撑着房间门框,挡着似是落日又似是初月的?模糊光线,大抵根本没瞧见何誉面上的?讶然,或是根本没管,自顾自地冲何誉道,“我不?是要同你说这个,你先不?必收拾了——我们今晚就启程吧!”
“……啊?”
这话一出,何誉手上那动作当真停了。只见陈澍面上的?兴奋一点不?减,听?见他这声疑问,兴致勃勃地又同何誉解释了一遍。
“营丘城送的?粮到了,听?说有好些马车呢!一整条街!或者是两三条来着——反正他们要回营丘去的?,不?如就跟他们打声招呼,去借上两个马车——
“——我们今天晚上就启程,前往恶人谷!”
第八十二章
夜半三更?,行至茂密的森林之中,那月光变得昏昧,陈澍几下爬上?树来,拽得那苍天古树都在夜空中晃了晃,甩出满地的凌乱月光。
沉沉夜色,既明?亮又昏暗,何誉站在
下方,颇有些手足无措地压低声音,问:
“好了么?其实不必——”
大抵是他太过心虚,声音也压得太低沉,那上?方攀着树,撒了欢儿一样的陈澍根本不顾他的紧张,又荡着那树枝,响亮地惊呼了一声,只听得这方圆数里内似乎都回荡着陈澍那声熠熠的呼唤,紧接着,那山林里也传来两声遥远的,若有若无的呼唤。
重重叠叠的树荫罩下来,已经很?难再?看清陈澍的位置,何誉仰着头,跟着那头顶流转的光晕乱转,险些被脚下灌木绊倒,惊惧之下,也不由地出声,再?次呼唤陈澍。
只听得树顶窸窣作响,接着,一句陈澍的回话也听不见了。
何誉抬着头,看着那树叶摇曳,一阵难得的寂静,就在他要?喊那第三次时,一个身影,仿佛一颗被雨水打落,却又有勃勃生机的饱满果实,从上?跃下,狠狠砸在何誉身边的草地上?。
陈澍从容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何誉却是被她又吓了一跳,有些惊魂未定地问:
“就算轻功再?好,这树又高,这样昏暗的深夜,还是山林之中,万一摔下来可怎么办——”他不曾说明?,但那面上?的惧意,大抵不完全是因为?陈澍这一个爬树去?了望的动作。
“——不就是摔断腿么?接上?就成?了!”如今对着何誉,陈澍是一点不遮掩了,大大咧咧地答了回去?,又伸出手?来,道,“说是昉城是朝着那个方向,顺着山道再?走半日,过一个小桥,下了坡,进到一个洼地里,那洼地里就是昉城。”
“等等,等等,”何誉懵了一会,急忙拦住她的嘴,道,“什么时候说的?哪说的?谁说的?你爬个树能爬出个地图来……?”
陈澍一愣,掩饰地咳了两声,挠挠脑袋,道:“我……我瞧出来的!我眼神比较好!”说完,也不等满头雾水的何誉再?细问,便伸手?一拽,拉着何誉又往林间小道上?停着的那两匹驽马上?奔。
何誉呢,自是还来不及想清楚这里头的蹊跷处,就被她连拉带推地赶回了马边。
二?人从点苍关来,几乎奔了一整宿,比那日陈澍与沈诘的动作还要?快上?三分,因此,天还没亮时,他们?已然过了营丘城,淌过那营丘堰了。
不说旁的,就说二?人这么赶路,两匹弩马可是受苦了,方才这一顿休息,也是因为?这两匹驽马经不住长途跋涉,连连鸣叫,耍赖一样不肯挪步了。陈澍心软,那马儿一叫,她就咕囔着骂了两句,还是停了下来。
加上?这点苍关到昉城的这么长一道山路,她没走过,何誉也没走过,二?人一商量,打算就地,就这么幕天席地地睡完后半宿,等着天亮了,好走些,也稳妥些。
但停归停,她也是实在闲不住,在何誉耳边上?叨叨着要?不这会先上?树看看,于是何誉一转身,还没分辨清楚她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她就一溜烟蹿上?了树。
半晌,何誉在树下已经急得直冒冷汗了,她这才落下来。
也是何誉好哄,被她这么一糊弄,竟也不再?追问了。
一回到道边,何誉就很?是自然地先去?把火生了,又牵着马,寻了个方便马儿吃草的矮坡,顺便摘了些秋日里枯黄软和的干草,铺在一块,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捣鼓的,竟凭空真铺出俩草垫一般的床来,又干净又暖和。
二?人一觉睡到天亮,那两匹马,一夜不曾叫唤,也是一宿的好梦。甚至再?把它们?往那路上?牵的时候,那马蹄还走不动道似的,还是陈澍又拎着马鞭,虎虎生风地抽了两回,才又把它们?赶起跑。
如此,等再?穿过群山,途径一条同时淯水支流的小溪,又远远地路过两个散落在山间的小村庄,便到了昉城。
陈澍去?过的几个城镇里,昉城与点苍关最似,倒不是因为?都在淯水之侧,或是在群山边缘,正相反,点苍关地势险峻,若没有这座城,那荒野里,指不定连花都开不出来。
昉城,则是得天独厚的一片平原,二?人从崇山峻岭中出来,视野一开阔,迎面而来的并不是天光,而是一整片一整片或翠绿或金黄的田野,围绕着那昉城,密密麻麻地铺开。
就在这一片好不绚烂的缤纷翠意之中,那昉城,仿佛花蕊一样坐落在正中央,当然,那城墙,在阳光之下瞧起来,也是一片暗色,干净利落,细看,仿佛个大铁块一般,怎么不是同点苍关一样的砌墙手?法?大抵都是前?朝留下,又是太平盛世,或者割据一方,总之没有生兵戈,因而不曾重新修缮,就这样难得地在远离皇城的地方保留了下来。
也不外乎昉城之外如此茂盛,这城本身却何其暗淡了。
当然,除了这高筑的城墙,甚至城外藏在林中,露出一个头的几个塔楼,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除却城外低头干活的百姓,这城外偌大的田野,不曾有任何人在走动。连汗水落在泥地里的声音,都比那马儿走动的声响要?频繁,且是频繁多了。
陈澍与何誉进城的时候,除了他们?二?人之外,没有第二?个入城的人,城门口那几个吊儿郎当的守卫,一身清闲,浑似是在等着他们?二?人似的。
“姓名?”
“余河。有余的余,山河的河。”
陈澍若有所思地盯着何誉说完,也转过头来,冲着那卫兵道:“呃……沈澍,都是从水的那两个字。”
“你们?二?人此来昉城,所为?何事?”那卫兵,或者说不全然是卫兵,穿得同兵卒没有什么关系,倒似个公?子哥儿,只是拿着个册子,其上?歪歪扭扭记着些字,一面问,一面头也不抬,又在上?面乱涂了几笔,“放心,若老实说了,不会为?难你们?。”
“行商路过。”陈澍说。
“寻亲访友。”何誉道。
二?人异口同声,一说完,连那人心不在焉的神态都收了。只见他讶然地抬起头,也不知?道他究竟听没听清,反正眼皮一抬,去?了懵懂劲,打点起精神又问了一回:
“一个个答——你俩是一起的么?”
“是的。是一起的。”何誉道。陈澍也知?道自己要?捅篓子了,在一旁慇勤地点头。
“那就好好答!别想着说什么东西搪塞,老实答话,就容你们?进城,若是不老实,编些什么七七八八的……”那人把手?里的笔一转,用笔杆子往那册子里,这页上?的头几个名字一指,只见那上?面好几个已经被人用刺眼的朱色划去?了,甚至还留着与乌黑墨迹不同的墨味,“不必我多说,敢来昉城的,心里应当都有数吧?”
“有数有数。”何誉道,也是堆出来笑意,把陈澍半挡在身后,道,“我们?都是老实答话的。”
“行,那你们?再?细说一遍,究竟来昉城做什么的?”
“就是有亲友住这儿,得了信,之前?一直没顾上?,空了就来看看。”陈澍道。
“也没旁的,不过是去?北边进货,拉着这马,也不好走大道,就抄小道往昉城走了。”何誉道。
不等那人再?度抬头发脾气,二?人俱是一愣,屏息,无奈地又对视了一眼,何誉是哑然失笑,陈澍是做“贼”心虚,张了张口,飞速回头,抢在那人说话前?要?弥补一般地狡辩几句。
她动作已很?快了,但竟还有比她动作更?快的,何誉不愧多比她经历世事数十载,只看了陈澍一眼,便又面色不改地添了两句:
“对,就是行商路上?,正好顺道,打算来昉城寻亲。”
“……早说清楚嘛,费那么大功夫。”那人抱怨道,一面说,一面在纸上?写下一个同样歪歪扭扭的商字,又加了一个亲字,末了,很?是满意地看了看,冲着墨哈了好一会气,等干了,又拎起好好欣赏了一番,才想起来面前?站在两个人似的,抬起头,“马要?牵好,若冲撞了贵人可没人能救你们?……可以了。”
“……名字不记么?”陈澍问。
这本是寻常的一问,那人动作一顿,陈澍还微微侧着头,茫然而好奇地瞧着他那小册子呢,还是何誉先反应过来,一边捞过她,另一边牵着两匹马的缰绳,冲着那将要?发火的卫兵连连赔笑,脚下生风,几步间就迈进了城中。
等身后那城门变得比何誉的眼罩还小了,他才停下来,哭笑不得地一拍陈澍脑袋,道:
“你问那么多做甚!”
陈澍被他这么一拍,也不生气,调皮地吐了吐舌头,道:“我觉得那个守在城门的不熟练,想试探试探嘛!”
“昉城平素没有什么来客,不熟练也在情理之中。”
“谁说的,”陈澍眼珠子一转,扭头去?指那门,道,“你瞧,我们?身后就又来了两位!”
要?说何誉此话真是不假,但陈澍所见也更?不假,吃惊之余,何誉也随着她的动作回头看去?,果然看见城门口站着一大一小,那身影还颇有些熟悉。
二?人回头时,正值一高一矮的两人被门口兵士盘问着。只消听,便知?这两人比陈澍还不擅“此道”,竟是那个矮个小孩,脆声答了——
“这是我……我爹!”
闻声,陈澍凝眸一看,那小孩正巧也抬起头来,脸露在阳光之下,那五官也被光线打出的阴影分明?地勾勒了出来,浓眉大眼,背上?背着两把细剑,不正是琴心崖那小个子应玮么?
再?仔细一看那个被方才那小流氓样的守卫拦住的高个子,也是背着两把细剑,身形高瘦,头微微躬着,神情拘谨,满脸羞赧的,不是悬琴,又是谁?
只听得那悬琴支吾了好一阵,直到对面人又不耐烦地催了,才低声,那声音甚至有些委屈地应了一声,道:
“对……我是他……是他爹……”
第八十三章
进城之后,这昉城更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景象。
也许是因为整个城中并无什么明显的规章律法,就?算有?,也不曾用明文写出来,那些个恶人谷的人,不拘是小喽啰,还是有些似是而非的职位的,什么堂主,护法,在这街上,都是大摇大摆的,不仅说?话不避着人,连做事都一点没有分寸,纵马过街,打家劫舍,都是时有?发生的。
可另一面,那些昉城的原住民,或是从密阳坡,甚至是更北边的廉庄被赶来昉城的百姓,就?全然没有这样的逍遥了。
有?人入城时,不论是那些行事嚣张的恶人谷中人,还是像陈澍、何誉甚至是应玮、悬琴这样的过客,那些街边的贩夫走?卒,竟无一人敢抬起眼来,像其他城里的百姓一样,凑热闹地瞧瞧这入城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长什么样,又或是去往何处,是否能好言留下,照顾照顾自己的生意。
所有?人,都安安静静的,低垂着头?,仿佛一颗又一颗并不整齐的表道树*,甚至比那些挺拔的树还没有?生机。
街面上如有?人作恶闹事,被欺压的只顾求饶,一旁站着的,要么是胆怯地看着,主动离得远远的,要么就?是视若无睹地仍旧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好似这种事在昉城不过是寻常,不值得大惊小怪。
再说?那应玮和悬琴,又半晌过去,他们总算应付完门口的守卫,抬起头?来。此时,大道上空空荡荡,只能看见几个满脸横肉的武人,无所事事地游荡着,哪里还有?陈澍与何誉的身影?因而?这二人也毫无察觉,就?这么径直进了?城。
若细听,还能听见那一向好脾气的悬琴,跟在应玮的后面,一面走?,一面低声抱怨。
“……为什么一定要说?我?是你父亲?”
“那不然呢,我?可是你师叔!我?说?什么你只管附和就?成了?——”应玮道,又一拍脑袋,色厉内荏地冲着悬琴呲了?呲牙,道,“——这回是你要一齐来的,可不许你回门派后同那魔头?告状!”
“阿琼不是魔头?……”悬琴道,想了?想,又道,“而?且她是随武林盟去了?,也没回门派。”
“管她是不是了?,反正我?要在这昉城过一回自由自在的瘾!走?,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应玮道。
他个子矮,脚上功夫却真?是不赖,需知这二位同陈澍、何誉二人不同,他们是自北而?来,大抵是在回琴心崖的路上临时起意,因此也不曾带什么马匹车辆,就?单靠一身功夫,走?了?这么多山路,竟还有?精力在城中乱逛。
这二人中,又数应玮的精力格外旺盛,如同每一个恼人的、顽皮的幼童,每到一处都要这里摸摸那里瞧瞧,昉城这地,没几个人来过,对?于他而?言本就?格外新奇,加上悬琴不懂得如何管束他,那些城中的百姓更?是把他当作了?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恶霸,更?不敢拒了?他。
于是,不出两刻钟,他便逛过了?两三条街。大抵是游人稀少的原因,这些街市里有?食肆,也有?旁的什么衣料、药材铺子,只是不见客栈。终于,又过了?一条街,在一处稍显热闹的岔口找见一家客栈,他一个猛子,在悬琴出声拦住他之前,扎了?进去。
“这儿的房间多少钱一晚,可有?上房?”应玮大声问?道。
客栈里自然是没什么人了?,不过比起那密阳坡的客栈,还是有?几个人,好似是来吃饭,或是来讨口茶喝的,零散地坐在客栈里那几张方桌前面,默不作声地吃着,只是不见那店小二,或是店家。
连应玮这声吼过后,也不见有?人从那后厨的帘门后面出来,一时间整个客栈大堂都只能听见应玮那句话若有?若无的回音,和身旁几个客人不紧不慢进食的声音。
悬琴进了?门,似要开?口,大抵应玮兜里有?了?钱,终于腰杆子硬了?,好不容易摆出点架势,又抬起下巴,抢着喊道:“人呢——”
这回,倒是有?声音回他了?,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在他的耳边。
“人在呢,小兔崽子!要想住上房,可以啊,住一晚,回门派就?多做一日的早课!”那女声道,“我?就?说?怎么找不见你了?,原来是哄着他偷溜出来顽,你看回去师父收不收拾你呢!”
说?着,那人一只手?拍上应玮的肩膀,直把前一瞬还得意扬扬的应玮拍得魂都没了?,险些从地上弹起来。偏偏那手?掌力气极大,应玮哪怕挣,也挣不脱,当真?是“心如死灰”,一闭眼,破罐子破摔地大声答道:
“我?就?要住上房!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怎么又来堵我?,抓我?,还威胁说?要告诉师父,你尽管去说?吧,反正我?是有?正事要做的!你没有?自己的正事干么?!——你不是同那武林盟的人去北边了?吗!”
“她是……”
门口的悬琴小心翼翼地插话,随即又被应玮打断。
“我?就?要说?!说?你横行霸道,说?你以长欺幼!你要到师父面前说?坏话,你以为我?就?不会吗?等回门派,我?也告上你一状,就?说?你——”一面说?,仿佛终于积蓄足了?勇气,他吸了?吸鼻子,一面转过头?来,恨恨地盯着那拍了?他肩膀的人,于是后半句话也被生生掐没在了?嗓子眼里,“——你、怎么是你?!”
陈澍笑起来,明眸皓齿,眼角弯弯,道:“怎么不能是我??”
“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是你师姐又来捉你了??”陈澍笑道,点了?点他额头?,“你怎么比我?还好骗的?”
在她身后,那悬琴和何誉互相施礼过了?,正一齐迈过那门槛,跨步走?进客栈中来。
听见此话,何誉纵容地笑了?笑,悬琴却是一脸正色,摇了?摇头?,道:
“……姑娘学得像。”神情恳切,倒似真?心在夸陈澍一般。
偏偏陈澍也受了?这份夸,些许收起那嬉皮笑脸的样子,扭头?,冲着悬琴一摆手?,说?谬赞谬赞,末了?,也拉着站在原地,气得双手?紧握的应玮往这客栈里面走?去。
“……所以你师姐平日真?叫你‘小兔崽子’?”陈澍一边走?,一边问?。
“……叫!”应玮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字,又瞪了?无辜的悬琴一眼,气呼呼地挣脱了?陈澍的手?,先?一步跨坐在了?那客栈大堂正中央的一个方桌上,一抬头?,也许是瞧见众人的眼神都有?意无意地往他这里瞟,越发恼羞成怒了?,回头?,冲着那客栈里面高声喊,“人呢!要住店!店家你还做不做生意了?!”
这一喊,才?终于有?人声从那帘门后面传来,是个听起来很是平实的男声,似乎带着点懒意,毕竟是客人都找上门来了?,这店主人竟还拖沓至此,教人不由地感慨一句,怪不得生意这样冷清。
“来了?来了?,客官慢等,这店里不常有?住店的——”声音由远及近,那人终于走?了?出来,瞧着也是个老实人家的样子,穿着布衣布鞋,肩上披了?条跑堂用的干净葛巾,面上带着笑意,道,“请问?客人是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又要住几日呢?”
“问?那么多做甚?就?住店!”应玮没好气道,但他说?归说?,毕竟是个纸老虎,也是乖觉地等着何誉等人走?到桌前,才?伸手?一指,冲着那店家道,“你再问?问?他们,上些拿手?的菜。”
“我?们也住店。”何誉一笑,道。
“好勒。那我?跟后厨说?,让他们做些拿手?的。”那店家道,似是想了?想,又道,“不知客官是哪里人呢,口味怎样?我?们这边吃得味道重,若有?忌口,我?也好同他们先?打声招呼。”
“奶不成,她不能喝。”何誉道,“那些点心小食就?不必上了?,来两盘菜先?充饥就?成。”
陈澍鼓了?鼓腮帮子,方才?还气势汹汹地教训应玮呢,这会又成了?跟应玮一样的幼稚人物了?。这被应玮一听,再瞧陈澍那似乎被何誉管着的模样,再一想这琴心崖二人之中,可是他发号施令,怎不是气势大盛?得意地哼笑了?一声,道:
“都是走?南闯北,才?去点苍关参与了?那论剑大比的人,怎么还怕一碟乳酪?你什么拿手?的,尽管上,我?请客!”
说?完,又刻意地翻起荷包,把那些银钱抖抖,掏出一块颇重的银锭,递给那个店家。
这一番动作,应玮面上更?是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有?些状似李畴一般的意气了?,正喜滋滋地等着那店家接过他的银子呢,谁料那店家听了?,仿佛正等着这句话一样,揣着棉布的手?原地一转,看也不看应玮手?里的那坨银子,迳直往陈澍那边去了?。
“你一定是——”店家道,咧着嘴,因为长得老实,甚至瞧起来有?些傻乎乎的,就?这么犹豫了?一会,似乎忘了?她的名字,只道,“那个女侠,那个点苍关救水的女侠,对?不对?!”
陈澍眨眨眼,也是一惊,等这话在她脑子里过一遍,又是一喜。在点苍关她是受了?众人爱戴,可出了?关,竟被人当面认了?出来,这又是头?一回了?,又教她有?些无措起来,急忙要站起来,道:“……啊,我?是,我?是。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的?”
“哦哦,小店前两日住进来一位,也是点苍关过来的贵客,小的有?幸从那位贵客口中听闻过——”
那店家向后一睨,身后那帘门随即便打开?了?,有?个高瘦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来,长衣灰袍,冲着他们笑着一揖手?,道:“这不巧了?么?”
再细看此人,五官清秀,脸上带着温润笑意,行走?之间自有?一股风度,不是云慎又是谁?
陈澍越发欣喜,几乎从椅子上蹦起来,连跑两步,瞧瞧云慎,道:“你怎么在这里——哦对?,你怎么还结识了?这位……这位谁?”
“我?是谁?”萧忠恍然,指着自己,顿了?顿,回头?朝云慎看了?一眼,仿佛全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一样重复了?一遍,“——我?是谁呢?”
霎时,云慎面上的笑意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硬。
好在离他最近的陈澍正是兴奋,又向来大大咧咧,丝毫未察。
只听见他默了?默,又举起手?来,堆出笑容,介绍道:
“……这位店家是我?在密阳坡结识的朋友,姓钟。”
第八十四章
“……这是我在密阳坡结识的店家,姓钟。”
“对对对,我姓钟来着。姓钟,名孝,原是密阳坡那边的人,前几日回老家里瞧瞧,就碰见了这位云兄弟,一见如故,听他说了许多江湖故事,很是?艳羡呀,就都记住了。”
那“钟孝”又是?一笑,憨厚的面上似是有一闪而过的凛厉,但很快消失不见了。此?时那葛巾被他又搭回了肩上,临近正午,日头转盛,那天光打在?窗棂上,又流入这间客栈之中,映出“钟孝”的五官,只看得见他面色仍是?笃厚的,饱经日晒的肤色上挂着些许汗渍,在?日光下更?显敦实,看着越发人畜无害。
“而我正好要回孟城,就顺路同这店家回了昉城,腆着脸在?钟大哥的客栈中暂住几晚。”云慎道。
两?句话?,便把整个事?情交代明了,陈澍应玮虽是?不管这些,但何誉与那悬琴却是?细细听了。当中,悬琴自是?静静瞧着,只有何誉末了,也站起身来,朝云慎拱手。
他先开口,笑着接下了云慎的话?:“想不到我们几日在?此?处也能再遇,当真是?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不知你何时启程回乡?不如一同坐下,一起吃顿饭,再做打算?”
“对对,先吃饭,有什么要聊的吃饭时再说!”陈澍也附和道。
“就等着你们这句话?呢。”云慎笑着应了,被?陈澍拉到桌前,自己捡了个椅子,摆在?陈澍的身侧。
这桌子本?是?四人的小方桌,此?刻坐了五人,略显拥挤,却也够用。云慎这一坐下,似乎又觉得有什么不曾顾及的,抬头一看,他动作?有些刻意?,那桌上四人也跟着他的视线,抬起头来,一瞧——
站在?众人身后的店家,微躬着腰,一脸殷切,此?刻还站在?原处。
他就这么笑着看着这几人,视线停留在?云慎的那把椅子上,仿佛在?等着什么一样,一动也不动。脸上那笑意?虽然不减,却也隐约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教人隐隐有些汗毛直立的情绪。
“还等着什么呢?”应玮丝毫不察,道,“去后厨吱一声呗?”
悬琴在?桌下偷偷踹了应玮一脚。
“哎哟!”应玮旋即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拿眼睛去瞪他,便见悬琴又无声地用下巴往他手里那银子点了点,才恍然,挠了挠头,有些不满地道,“哦,不就是?没?给你银子么——喏,这一桌的总够了吧!”说着,起身又把手边的银子一捡,添了些碎银,往那“钟孝”的手里递。
谁料他这一递,那“钟孝”面上神情不仅没?有松动,反而笑得更?生硬了,倒似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整个人木在?原处,手也不伸,这一桌就这样停留在?有些诡谲的这一幕。
——桌上喜气洋洋,桌外站着的这店家,却莫名地
还是?何誉开口,道:“怎么能让你请客,既然是?难得有缘再相见,不如我来,正好小澍姑娘给我的银钱还有好多半不曾花呢。”一面说,一面冲着那“钟孝”和煦地一笑,权作?缓和。
但那“钟孝”却似乎并未会意?,或是?并不领情,只把笑又挂起来,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被?云慎眼疾“嘴”快地打断了。
“哦,钟大哥一向好奇这些江湖故事?,也想结交些江湖人士,这几日就常同我提起。他又嘴笨,不好意?思直说,是?我不好,忘了替钟大哥引荐一下。”云慎道。
旁人不知这“钟孝”为?何不应声,他还能不知道么?本?已?坐下了,又站起身来,一一把这几位的身份、来处都给“钟孝”介绍了一通,如此?,这桌上才算又和洽起来。
一番寒暄,这“钟孝”面上也终于带了点暖和的笑意?,捧了众人几句,接着云慎的话?道:“今日结识诸位大侠,是?孝……钟某的福气,不如这样,这顿饭,就由钟某请了,也权当是?小店的一份心意?,万望诸位客官吃好喝好,住得舒坦。”
此?话?一出,那应玮本?就不曾察觉到饭桌上的异样,再一听,这银子不必由他出了,怎不是?欢天喜地?旋即便应了下来,生怕那“钟孝”反悔一般,道:“好!你这店家会做人,是?个仗义的,我记着你了,日后出门行事?,只管报琴心——”
悬琴又悄悄踢他一脚。这回,连陈澍也觉得他此?话?太过骄狂,趁着应玮和悬琴瞪眼的功夫,插话?来。
“谢谢钟大哥,麻烦你了。”
那“钟孝”得了这一句,越发高兴,盯着陈澍,又瞧瞧云慎,视线最后落在?二人那两?张极近的、几乎贴在?一块的椅子中间,然后冲她一笑,也不顾那头还在?闹腾的应玮了,乐乐陶陶地转身离去。只是?他走了两?步,忽地想起什么来,有些夸张地惊呼一声,又折返回来。
“有个事?忘了同各位大侠说。是?这样,昉城平素没?几个来往的客人,所?以咱们这客栈也小,就这几间房,不巧都已?有客官住了,”说着,他一扭头,那客栈里坐着的几个客人还真配合地扬扬下巴,“只还剩着三间——”
“房间内加不了铺位么?”何誉问。
“钟孝”一顿,仿佛正等着这句,笑道:“都是?小房间,恐怕加不了铺位……”
“没?事?。”陈澍倒着茶水,好心给他解围,道,“钟大哥你先给我们上菜吧,吃饱了再说。实在?不成,我去抱个被?子去院子里睡,也是?可以的。”
那“钟孝”话?还没?说完,被?陈澍这么一打断,不仅没?有得救了的庆幸,面色反倒又僵硬起来,犹豫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陈澍说完,把茶碗给悬琴一递,哪里还顾得上他?还是?云慎拍了拍她的手,她和云慎一对视,又回头一瞧,“喔”了一声,停下手中动作?。
“总不能我们几个住上房,单叫你一个睡院子里。”云慎方道。
“正是?正是?,小店自然不能这么怠慢贵客!”那“钟孝”也道,又刻意?地想了一会,浮夸地发出一声恍然的感慨,道,“倒是?有个办法,前两?日我同这位贤士一齐回昉城时,小店里还无甚客人,因?此?开了上房,那房间里是?宽敞无比,连三张床铺也都是?容得下的,不知几位——”
言罢,他的目光落在?那满脸懵懂,正看着他的陈澍身上,似乎眼里除了陈澍,也没?有旁人,就差陈澍自己站出来,应下这同云慎住上一间的“天降好事?”来。
云慎眼角一跳,几乎在?“钟孝”话?音落下之前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抿住嘴,一言不发,瞧不出他是?赞成还是?不悦,只是?那笑意?又很是?克制了起来,视线也一同看向陈澍。
然而这“钟孝”话?中意?思表得再明白,只要不说透,哪怕整桌的人都听懂了,陈澍仍是?全然听不懂的,她“哦”了一声,回过头去,道:“那不就成了,有四个床铺了!”
这也就罢了,那人还待再问,偏偏这桌里还有个极识趣的,张口打断了他。
“我同他一起住吧,正好我有事?要同他商量。”何誉笑着道,“麻烦店家,帮我们安排一下。”
“……成。”
他都这样说了,“钟孝”又怎么好驳,又发泄一般地把肩上葛巾抽下来,当着几人的面利落地抹了两?下一旁的方桌,才转身,往后厨而去。
“这个店家有意?思。”陈澍见那人隐入客栈里面的帘子中,才捅捅云慎,道,“你怎么同他结交的啊?这一个小店家,居然要破费,请我们吃饭?”
一桌的人,也都应声看向云慎——甚至不止这一桌,陈澍这大大咧咧的一句,在?安静的大堂里分外清晰,大抵是?这个原因?,连那几个坐在?其他桌上的客人都分出目光来瞧他们了。
“也没?什么,就是?个心地好的大哥,确实是?对这些武林中的新鲜故事?感兴趣,一路上问了我许多。”云慎不动声色,盯着这些或好奇,或考量的目光,只这么回道。
“难不成是?想藉机拜师学武?”应玮装模作?样地想了想,道,“也不稀奇,毕竟我们琴心崖盛名在?外,这昉城里肯定也都是?听说过的。”
陈澍却还记得二人初见那次闹剧,轻哼了一声,帮接着倒茶水的何誉把茶碗递给应玮,重重地放到茶桌上,道:“你可别?再说大话?了,上回就把我闹了一回。这回人家是?要请客吃饭,你倒好,以为?是?考校新人呢?再说了,我看他明明是?听云慎说了许多我的事?,要拜师,也是?拜我才对!”
“我说些实话?怎么了!你自己会武功,可不知这些平头百姓的想法,看这钟大哥的下盘虚浮,明显根基不稳,又已?过了好打根基的年头,肯定是?不好开蒙。”应玮义正辞严,道,“这种不会武功的平民,在?这恶匪称王的昉城,不知道要受多少欺负呢!”
话?音未落,便听见角落里有人猛地咳了一声。
桌上五人闻声望去,看见形态佝偻的一位老者,像是?喝水时呛着了,同桌那年轻的同伴急忙上前,帮他抚着背,挡住了五人大半的视线。一时间,这客栈里的氛围又落回了先前的那种诡异之中,甚至隐约能感受到,只因?为?这一声咳嗽,以及五人噤声的反应,其他几位客人也好似一直在?注意?他们一样,放缓了手里动作?。
整个客栈,几乎听不见时间流动的声音。
这回,悬琴也觉察出来了什么,把眉头一皱,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茶碗。
只有云慎,从何誉手中接过他那碗茶,又慢悠悠地抿了一口。
茶水滚入喉中的声音,教这一瞬的沉寂终于泛起些许波纹。
“我确实同他说了些许你的事?情。”云慎把众人的视线又拉了回来,他神情温和,若无其事?地又吹了口手中的茶,顿了顿,道,“这也是?我留在?此?处的原因?——这个店家,是?世代在?昉城经营的,因?此?在?城中有些人脉。不知陈……小澍姑娘来昉城所?为?何事?,但我却是?从他这几日无意?听得的小道消息了解到一事?。”
他顿了顿,目光从陈澍又掠向何誉,似乎正在?等着他们二人答话?。陈澍也确实眼睛一亮,紧跟着便要张口,只是?被?另一人,另一个更?沉不住气的打断了。
“难不成是?那个宝剑的事??”应玮一拍桌子,把半个身子都压到了桌上,就差跳上桌来了,“就那个恶人谷有人拾得的绝世宝剑,据说有千钧重,又宽又大,高比牡山,发着寒光,半夜会发出呜呜的怪声的那个!”
云慎默然半晌。
“这形容还真挺‘准确’的……”他几乎是?从嘴中挤出这几个字来的,“你们从哪里知道的?”
“——什么叫我们从哪里知道的,整个中原都知道了!”
第八十五章
“——什么叫我们从哪里知道的,整个中原都知道了!”
话音一落,云慎面上那笑意顿了顿,似是担心说的话被人听去,终于转头去看了两眼客栈中的其他客人。
但见?那些在客栈角落里零散坐着的客人,原本有探头探脑的,此刻也都埋下头去了,该吃饭的吃饭,该喝茶的喝茶,有一桌甚至大声聊起了天,生怕这一桌的人听不清似的,嗓门?响亮得刚迈进门都能听见?。
云慎就这么轻飘飘地看了一眼这些客人,又轻笑一声,摇摇头,晃了晃手里的茶碗。
他不说话,也有人比他更?诧异。
“等等,”陈澍猛地反应过?来,“你说的是那把宝剑?那把恶人谷的人打劫船家抢来,后来又被他们送去给那个——”
“——那把有血纹的细长宝剑。”何誉道,“我从武林盟差役那边听说的是这样。”
“什么?”应玮傻了,道,“可?是整个中原都在传,这昉城现了绝世神剑,要不我也不会拉着悬琴来——现在可?不止我们,我可?听说好些人都在回门?派的路上直接掉头过?来,就往昉城赶呢!”说完,像是怕几人不信一样,他还用手肘怼怼身旁的悬琴,示意悬琴出言附和他几句。
怎奈悬琴被他这么一戳,却并不急着说话,而是细细看着桌对面,不知是云慎还是陈澍的方向,默了一会,温声道:“……有血纹的细长宝剑,不正?是陈姑娘悬赏令里所寻的那把剑么?难不成,陈姑娘此来昉城,其实也是为了这传闻中的宝剑?”
“什么?”应玮这才反应过?来,大呼小叫道,“原来你们也是来找那剑的?——不对,原来那剑就是你的?可?你的剑不是丢了么,难不成你就是那个被打劫的……我给饶糊涂了!”
“你把你自己?绕糊涂了!”陈澍不客气地回嘴道,“多简单的事——你们这听说的,不过?是消息传得远了,经?过?几人的口,变了味了——那被恶人谷劫来的宝剑,肯定就是我的那把!”
“也不能?这么笃定。”何誉出言,中肯地道,“这消息肯定是被人传左了,只是还不能?确定是哪边听见?的出了差错——论理,既是劫船,必是淯水,应当离孟城要近些,可?若是把剑带回了恶人谷,按两?位的行程,应当是在昉城附近听见?的消息吧?这便不好分?说了。”
“——有什么不好分?说的。打上门?去,问问那头领他劫走的是怎样的剑,不就得了?”陈澍问。
四周几人又是一默,云慎轻轻地笑了几声,弯着眼角,半撑着下巴看着陈澍。许是常笑的缘故,他眉眼本就和煦多情,只把她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的人也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摸摸耳朵,问:“都说不能?见?人就问,那这有线索了,还不许我……我寻剑心切么!”
“许。”云慎摇摇头,道,“只不过?这寻也要有办法。你这样莽撞上门?,说起来可?爱,可?真到了那时候,难不成真抵着——逼迫那些人把剑乖乖交给你么?”
陈澍听了,却没全然?听懂,答道:“那他要是不用我逼迫,直接拱手让与我,自然?是更?好的啊?”
“正?是!饭来了——”不知何时,那店主也从后厨出来了,手里果然?端了两?盘热腾腾的菜,一荤一素,显然?是才出锅的。
那香气不一会就蒸得整个桌子的寒气都去了,陈澍更?是口水直流,也不客气,含糊地道了一声谢便伸手夹起来那滴着酱汁的烂肉到碗中,开始勤勤恳恳地吃起饭来。
“钟孝”见?了,似是对这一桌,尤其是陈澍的表现很是满意,在那葛巾上细细地搓了搓手,笑着道:“也巧了,诸位可?算是找对地方了,钟某旁的本事没有,在这昉城中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与恶人谷大人们相熟的近识。此前这宝剑被劫的消息,我也有所耳闻,还说与云贤士听了。几位若是肯信钟某,只管在这小店里吃吃住住,等钟某先为各位打探一下详细的消息——”
“那怎么好意思,太麻烦你了。”何誉还未动筷,急忙道。
“不麻烦不麻烦,相逢即是缘。”“钟孝”堆着笑脸,道,“只盼诸位在昉城好好赏玩一番——需知这昉城,虽然?乍一看平凡,可?实乃是世外桃源,比那些中原的城镇要安定多了!”
他说得真诚,说到后半句时,甚至有些慷慨激昂,就像是……就像是真心这么觉得一样。
——
盛情难却,加上他们五人本就有些各怀心思,也没有一人真好意思站出来拒了这店主。于是,整个下午,这来寻剑的四人,加上云慎一人,真按着那“钟孝”的安排,游了一圈昉城。
这一圈,倒是比清晨进城时要热闹多了。
几人逛了书肆,上了城墙,看那远山的日落之景,又吃了两?三个“钟孝”推荐的街边小摊,等到回客栈时,已是月上枝头。
陈澍一连吃了三家吃食,不仅吃了她那份,还连求带抢地把云慎的那份也吃进了肚里,似乎那美味把她的脑海都填得满当当了,再也没有心思记得好像还有把剑落入了恶人谷之人的手中,一回客栈便窝进房中,迫不及待地歇息去了。
而悬琴和应玮,也各自回房去了,只有何誉与云慎,一阵沉默之后,才生硬地又寒暄了一回,聊了会陈澍,又聊了会寒松坞,才互相谦让着回到云慎那房内。
房中冷清得不似有人住过?。
两?张床铺确实已经?摆好了,云慎一进门?,直奔他那张,坐下,把灰色外袍整齐地叠在床边。
何誉关上门?,终于褪去了那层客气,才压着声音,转身朝坐在床边的云慎叹了口气,道:“我觉得那店家有些奇怪。”
沉静的夜里,窗外隐隐有风吹过?,那城中的灯光被这糊上的窗户一遮,变得好似倒影一般地模糊扭曲,比淡淡的月光还要更?远一些。云慎的半边侧脸落在这光晕之中,另一半则陷进黑暗里,好一阵,那阴影仿佛画像一般把整张脸都勾勒了起来,棱角分?明,又晕着墨意,直到他一直不变的神情终于动了。
一声低笑从嘴角逸出来,紧接着便是云慎那温润的嗓音。
“——何兄所指的是?”
“我并不是拿恶意在揣测这位好心的店家,他是请我们吃了顿饭,为人也仗义?疏财不假,可?这客栈瞧着实在是蹊跷。”何誉顿了顿,也抽了个板凳,走到窗边来,先支开窗户,瞧着楼下无甚行人的街景,再把那窗栅仔细地放下,“午间吃饭的时候,你不曾注意么?那客栈里几个客人,看似是寻常的客人,实则各个奇怪,昉城明明如此混乱,可?这几个在店中用餐的人,看着也是会功夫的,却俱都有礼有节。单看这一家客栈里的客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昉城是个路不拾遗的城呢!
“再有,看那钟姓店家,虽然?面容质朴,身形结实,看起来的确像是个日常劳作的,可?我细瞧了他那身行头,且不说衣衫皆是干净整齐的,就说他那张用来擦桌子的葛巾,也是雪白如洗。就不提他那举手投足,处事根本不圆滑——那位兄弟,怎么瞧也不像是个常跑堂的人。”
最后一句感?慨在逼仄的房间里回响,云慎坐在床沿上,那窗户被何誉关严实后,这房间里有那么一会的昏暗,直到眼睛适应这样柔和的昏昧,又能?看清了他的五官,在这比起此前更?显清冷的光晕之下,他面上的神情仿佛也变得莫名难辨起来。
板凳还是冷的,那床榻也是冷的,被云慎捂了这么一会,若有人仔细去摸,就能?发觉这床榻竟还是冰冷一片,仿佛此刻不是深秋,而是已经?入了冬。
“……此事确有蹊跷,但依我所见?,大抵也是这钟大哥自己?家里颇有些家底。既有人脉能?探听到恶人谷那些恶匪的事情,那也应当足以震慑这些平日里出来混吃混喝的小喽啰,只不过?这位店家可?能?有心藏富,不曾对我们表露其根底罢了。这倒也能?理解,毕竟只不过?是萍水相——”云慎道,说到一半,他那满脸的笑意骤然?绷直了,转头,冲着门?口厉声喝道,“——谁!”
门?口旋即想起一阵回应一般的响动,似是惊慌之下,有人不小心踩到了廊上某块嘎吱作响的木板,又飞速控制住了身形。
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
屋内,隔着那小桌,云慎与何誉默然?对视了一眼。
在昉城这样的城中,鱼龙混杂,乌烟瘴气,也正?如片刻之前何誉所述的那样,若是小客栈中,被人偷听,偷窥,倒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遇见?了这样的小贼,只需像云慎那样把他厉声喝退即可?。
这些人大抵本就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胆量,不然?也不至于沦落到要扒着小客栈里的过?路人的房门?,被人一斥,没了那我暗敌明的优势,十个里有九个,胆子小些的,登时就落荒而逃了。
当然?,若不巧遇见?那些恶从心头起的,破门?而入,虽然?倒霉,也算不上出人意料。
但今日这个,确实有些同白日“一脉相承”的蹊跷了。门?外这人,知道自己?被发觉了,居然?既不逃,也不闯进来,甚至云慎那声喝,似乎已经?把他给吓跑了八成的胆子,足以教他不小心闹出响动来,这人却仍这么固执,甚至有些笨拙地呆在门?外,若不是天真到以为屋内人这一声喝斥之后不会出门?查看情况,便是莽撞到偷听被人发觉了也不惧。
夜还很浅,昉城没有宵禁,街市里杂乱的叫卖终于有了些许烟火气,隔着好几条街,又被风一吹,和街边偶尔响起踩在砂砾上清晰的脚步声相比,显得愈发遥远,听不分?明。
这样的情形下,那门?外的一片寂静也尤其明显。
何誉飞身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到那门?背后,接着,在那门?外之人反应过?来之前,猛地把门?朝里拉开。
廊外一片昏暗,看不清人,于是,只见?到一个小鸡仔似的身影从一片暗色之中跌入这一室的光亮,又必定是因为方才正?贴在门?外的缘故,这一跌,足足往前迈了两?步才把势头堪堪止住。
也是这一刻,云慎面上的厉色全然?被那无奈与讶然?所代替。
“怎么是你?”他问,不动声色地起身,披上了外袍。
“……你还问呢!”陈澍拍拍身上的灰,一看云慎,莫名地又有了底气,挺着腰杆,很有几分?恶人先告状的气势,吸了吸鼻子,脆声问,
“都知道外面有人了,你们怎么还开门?吓我?!”
第八十六章
“都知道外面有人了,你们怎么还开门吓我?!”
她这话虽是冲着云慎来的,站在门口的何誉却是自觉又把门关?上了,温和地?笑笑,正?要随她的那个歪理,去迁就地?哄她,只?是一开口,便被云慎又抢了话头。
“你说呢?”他不答反问,神情竟不似一贯的从容,而是站起又坐下,那眼神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无法抑制的情绪,道,“这昉城可不比点苍关?,处处都是陷阱,人人都有异心,若不小心些……”
“我?这不就是小心了么?”陈澍不以为意,反道,“方才偷听时,我?可一点没有发出声响——你一个不会武的读书人,究竟是怎么听出来的啊?”
云慎默了半晌,道:“……我?不是听出来,是诈出来的。”
“——原来如此!”陈澍一跺脚,懊恼地?拍拍自己的脑袋,又控诉一般地?指着云慎道,“我?就知道是你诡计多端,不然谁能识得我?这般好?的功夫!”
何誉在她身后,笑了一声?,道:“是是是,我?们论剑大比的头名,怎么会教人给?这么简单地?识破了呢?——只?是不知道这大半夜的,这位头名怎么突然起了兴致,要听我?们这两个无名之?辈的墙角了?”
他说?得坦荡,反倒把陈澍说?得脸一红,嘟囔了什么,又抬眼一看云慎也在看她,干脆走到床边,一屁股坐在云慎的身侧,又拿起那小桌上的小陶瓶,好?奇地?看了看,才不情不愿道,“我?一个人闲不住嘛,就出来逛逛,结果一走到你们房门前,就听见里头有声?音在说?什么‘不曾对我?们表露其根底罢了’,还有什么‘毕竟只?不过是萍水相逢’——”说?到最后,又把眼去瞧那云慎。
云慎于是一愣,何誉还没反应过来呢,他便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发觉了陈澍偷眼看来的目光,也不言语,只?在陈澍把视线再挪回那桌上被擦拭干净的陶瓶后,默不作声?地?给?她让出更?多的空位。
“闲不住?”何誉好?气又好?笑,道,“可是给?你留了单独一间,现在倒来这加了铺位的房间抱怨闲不住了?”
一面说?,何誉一面也走到窗边来,坐在他那个板凳上,帮忙把陈澍方才拿起的陶瓶放回了原处。陈澍那熠熠的目光看向何誉,两只?手收回来,撑在床榻上,似乎气还没消,但是又吞吞吐吐,不好?意思答话,抿了抿嘴,眼神直往云慎那边飘。
“……她以为我?们在说?她呢。”云慎终于笑着道。
这回,何誉也是一愣,和陈澍对视着僵了一阵,末了,才明白?过来,摇摇头,抚掌大笑起来。
爽朗笑声?总是打破了这孤寂的夜,那月光也被震得撒得满地?的星星点点,映出窗棂上一片片斑斓的影子?。
陈澍被笑得脸色越发涨红,饶是在这样清冷的夜里,那脸上的红晕也仿佛熟透了一般,冬日可爱。她皱着眉,把五官委屈地?挤在一起,道:“——有什么好?笑的!你们背着我?说?小话也就罢了,而今还要笑我?!”
“怎敢背后编排你呢!”何誉笑道,拿着手往门外一指,“说?的是那店家!不过是我?觉得白?日里的经历有些蹊跷,才随口聊聊罢了。”
“哦!”陈澍应了一声?,想了一会,又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把撑在身侧的两个胳膊并了并,吐了吐舌头,脸颊通红地?跳过了这个误会,硬声?道:“那我?也是觉得今日的经历有些蹊跷的!”
“哦?”云慎出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说?说?看。”
“我?下楼来找你们的时候,要过好?长一条长廊——”陈澍道,把一只?手伸出来比划,“你们猜,我?听到了什么?”
“你听到了什么……难不成有恶匪也住在这客栈之?中?与那点苍关?大水有关??”何誉问。
陈澍得意地?一摇头,这会,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神气。“非也!”说?罢,她又转头看向云慎,专门“点”了他来答,“你呢,云兄你也猜猜!”
被她这么一点,何誉的目光也落在云慎的身上,他是不答也不行了,只?好?宽容地?一笑,道:
“你什么也没听见。”
“——对。”陈澍惊奇地?瞧了一会云慎,方收回视线,道,“这‘人满为患’的客栈里,我?走过了整整一截长廊,竟什么也没听见!”
——
次日,又到了日上三竿,陈澍从房间里出来时,那悬琴已经押着应玮在院中练剑了。
陈澍看了,直砸舌,嚷嚷着也要拿着根树枝来练一练。那应玮本就不快,听了陈澍这样轻松的话,更?是恼怒,看那样子?,几乎想撂下挑子?就走,教陈澍好?生感受一回这“轻松”的早课。
眼见二人又要叽叽喳喳地?拌起嘴架,只?是这回,两人的嘴仗还没打起来,便被悬琴打断了。
“陈姑娘的剑法已臻化境,自然不必再费心做这等练习。”他道,丝毫不留情地?把刚躲到廊下来的应玮拎回了庭院中央。
这个高瘦沉默的背影,在那应玮带着悲愤的视线下,骤然变得威严无比了,陈澍看着那应玮把一肚子?牢骚又生生地?憋了回去,操练起来,不禁后退了半步,默默地?咽了咽口水。
她还没酝酿出得意的情绪,就感到心里有些发怵。
正?巧,何誉在此刻下楼来了,陈澍也不知为何,仿佛被震慑住一般,急忙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快跑两步,凑到何誉跟前来。
“怎么了?”何誉问,不知道他脑子?里究竟过了一道怎样的想法,也不等陈澍答话,便自问自答一般地?说?,“哦,都齐了?我?是个粗人,一骨碌爬起床就下楼来了,你若想寻他,再上楼去找就是了。”
相约寻剑的几人中,这楼下只?缺了一个,何誉话中所指,不言自明。
陈澍正?脑子?懵懵的呢,也不知是被这院中场景所震慑,还是刚起床,一夜好?梦未散,本就还没回神,于是听后应了一声?,真?循着何誉的来路上楼去寻云慎去了。
还是那间屋,还是那扇门,和昨夜的昏暗不同,这会儿暖和的日光从门缝中泻出,陈澍踩着这一道道微黄的光走到门口,总算舒了口气,像是才回神。
只?见这云慎门口的光直直地?打在她的领口,许是这个原因?,又或许是因?为这门并未关?,她再推开,整个人便被这样明媚的日光包裹了。
陈澍眯了眯眼睛,背着光,看见云慎也在昨夜那同样的床榻上,不过这回是衣衫尽解,穿了半截的素色亵衣草草披在背上。
在那一瞬间,被日光闪得模糊的整个房间里,只?看见他恍若被光晕淹没而尤显暗昧的身形,手臂猛地?一抽,在陈澍能看清前将整个外袍都罩在背上,盖住了那不经意间露出来的脊背,然后一转身,面向门口。
“你怎么来了?有事?”他问,语调生硬,神情难辨。
“没有。”陈澍道,她也不曾注意到云慎那异样的情绪,更?不曾在乎他此刻的“行头”不那么适合见人,只?迳自走进屋来,坐在云慎那床榻前,伸手“抚平”自己砰砰跳的胸腔,道,“哦——有的,楼下人齐了,我?来寻你!”
“成,我?马上下去。”云慎道,手指紧紧地?抓着那外袍,就这么盯着陈澍看了好?一会,直到陈澍又缓过劲来了,抬头看向他。
“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还有什么事?”他皱眉,手上一动也不动,只?又问了一句。
陈澍这才歪头去看他,脸颊一鼓,道:“……也没什么,应玮在楼下被催着练剑呢,我?在这儿躲会。”
云慎神情淡淡,哼笑一声?:“你也怕练剑?”
“不怕。”陈澍道,“但是我?有点想我?的师父、师兄、师姐了。”说?完,她抬起头,就这么仰着看了一会头顶。
天光从窗棂打入时,整块地?面都发着柔光,只?有这正?头顶上的一块房梁,那木头相间之?处,仍是一片混沌的阴影,看不分明。
云慎也看了她一会,道:“……不想你的剑?”
“也想。”陈澍道,故作成熟地?叹了口气,迅速结束了这一场短暂的伤感,把头转回来,道,“哦对,你早晨起床都脾气不太好?来着,对吧?”
“……不对。”
陈澍乐了,又凑过来点,脆声?道:“明明就有!之?前在点苍关?时也是,一到早晨就凶巴巴的——你方才是不是还催我?走来着?”
“是啊。”云慎笑也不笑了,干巴巴道,“你想你的门派就想,来我?这房间想又像什么样?我?这衣服都还没——”
不等他说?完,陈澍便哼了一声?,嘟囔了一句“扭捏”,起身。
她站得是这样利落,云慎后半句话都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颇有些自讨没趣的意思。他有些尴尬地?低头一看,身上虽然只?着那层单薄的亵衣,但有外袍遮着,果然什么也没露,心一松,正?要把那外袍松开,便听见陈澍的脚步声?并没有变远,而是越发地?近了,他微微抬头——
一颗脑袋钻到云慎的眼前,好?奇地?瞧着他。
“——你在紧张什么,云兄?平日里你从不曾这么拘谨的。”
云慎猛地?瞪大了眼睛,似乎本能地?想后撤,但一股莫名的线紧紧束缚着他,教他别说?往后退了,连那后撤的想法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澍轻松地?歪着身子?,几乎把头横在了云慎的面前,看着他,打量着他,而他则更?像是被这目光牵引着,不能自拔,渐渐地?迷失在这样仅仅是探寻的单纯目光之?中,呼吸一下下打在陈澍的脸颊上,变得急/促。
那气息很快同陈澍的缠绕起来,仿佛飘飘扬扬的雪被融化一样的寒意蔓延至陈澍的眼睫,她又眨了眨眼睛,并没有像前几次一样感慨云慎身上沁人的凉意,而是终于把目光凝住,专注而懵懂地?注视着他的双眸。
在这泛着灰的双眸中,她看不懂那些混杂的情绪,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覆在这混沌之?上,一动不动,仿佛时间绷紧,天地?暗淡,但是有那么一缕赤色逐渐蔓延,生长,莫名地?撩/拨着她的心绪。
“哦……你是不是没有休息好??”她关?切地?问,“眼睛里有血丝了。”
“……怎么会。”云慎立时醒转,笑了,终于别开脸,似乎只?当她在拙劣地?岔开话题,但随即又在下一瞬反应过来,抓着那外袍的手指颤了颤,终是攥得更?紧了。
剑上血痕、眼中血丝——
被他忘在脑后许久的血契。
第八十七章
“我?的剑上,就这儿——”陈澍指着手上的树枝,大概是树枝分岔的地方,冲对面的人比划道,“——这儿有一抹血色,因为我是用血醒的剑,换言之,这就?是我?的血。”
“你?的……血?”对面的人说到最后一个字,诧异地把声调上扬,又迟疑地缓缓落下,似乎正等着陈澍告诉他这不过是句玩笑。
“是啊。”陈澍道,疑惑地皱着眉头,歪了歪头,问,“你?不是说你?见过被劫来的剑么?难不成找错了?”
几人约定好接头的地方在一处茶馆,许是这昉城人并不喜好喝茶,因?此来往的人不算多,哪怕是午后了,一天之内日头最盛,理应有不少人进来避暑的时刻,这小小的茶馆中,仍是只有两三个客人。
头顶油布一撑,那晚秋的风一吹,裹挟着蒸发的水汽,这几个茶馆正中的桌子,几乎称得上是凉爽。
陈澍和那“钟孝”的人脉单独坐在一桌,在最角落里?,另几人则拾了个稍大的圆桌坐,就?在陈澍身?后。
她?问完这个问题时,身?后几人虽未出声,却也都不约而同地投来好奇的目光。
“……没有没有,就?是这样的。”那人脉讪笑道,“大侠放宽心,那剑我?是见过的,方才不过是想验证一下,毕竟匆忙之间,我?也不一定能保证就?是看清楚了无误。”
在昉城的第三日,在两天一夜的游览之后,那“钟孝”终于联系上了与他相熟的人脉。此人,据说在恶人谷内小有地位,也是半个什么护法,若放到寻常兵士里?,多少也是个能使唤人的牙门将,但等面对面见了陈澍,也不知为何,却是低眉顺眼,不等她?提,便主动把那剑的事情合盘托出了。
且说这剑,的确是恶人谷中一个小喽啰劫来的,被劫的是淯水之上的一个船家,只是那原本执剑的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手?中握有宝剑,却能被区区恶人谷的小喽啰所劫,在那劫船时的一片混乱之中,就?不太好分辨了。
劫来当日,这宝剑还过了一遍这位护法的手?,最终也是经由他,再往上递,进献给恶人谷那头领的。
此人这么细致地同陈澍解释了一遍,再把那剑上的细节一对,除了他险些把那抹血痕指错了地方,还是又抬眼,越过陈澍肩头,又仔细地想了一番才指对陈澍方才指过一次的地方,旁的,什么重几何,长几尺,都是能一一对上的,分毫不差。
哪怕直到最后,这人还是明显不曾相信陈澍这“以血醒剑”的说法,但好歹他那恭顺的态度一直维持到最后,也不曾出言质疑,末了,问了最关键的那一个问。
“这位姑娘,剑如今既已到了我?们主上的手?中,你?打算如何去取呢?”
“这……”陈澍回头看那何誉云慎,满脸都写着“这是能说的么”,而那二?人之中,只见云慎侧过脸,默默地品茶,何誉倒是瞧着她?呢,又憨厚地一笑,可是什么也没说,陈澍只好寞然回头,小心翼翼地道,“我?拿钱买,总可以罢?”
“我?们主上,坐拥整个淯北,不说旁的,就?说这昉城,也足以抵千金、抵万金。若是要拿钱来买,姑娘可要想好了。”
“这……”陈澍一时语塞,又笨拙地回头去问何誉,“我?还剩多少钱?”
“约合六百二?十三两银子。”何誉不假思?索,压低声音答道。
只是毕竟这一个茶馆也就?这几个人坐着,他虽压低了声音,也没有什么用,那清晰到把零头都说清楚的数字还是被这一众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当然,没人道破,一片平静,陈澍又转过头去,酝酿着开口。
下山这么多日,陈澍也对这山下钱值几何有了数,得了这句话?,知晓自己肯定是拿不出“千金”、“万金”,摸了摸鼻子,又干脆地换了个截然相反的策略。
“那这位‘主上’还真?是富得流油。”她?先是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句,又问,“既然坐拥整个淯北,又何愁金银珠宝,刀枪铁器的呢,是也不是?这剑原本就?是我?所铸的,其上还印了我?的名号,若是你?们‘主上’这也不情愿通融的话?,那也实在太过吝啬了。”
这话?一出,陈澍面前?这位“护法”的眼神?便飘忽起来,时而打量着陈澍,时而望向?陈澍身?后坐着品茶的那几人,似乎被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吓没了魂,生怕被他们听见一样。
只是陈澍何曾怕过这些,更是不懂,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把话?说完了,头一歪,等着此人回话?呢,便见这人胡乱用桌上的干净葛巾擦了擦额头新?淌下的汗珠,轻压下那心绪,道:“并非我?主上吝啬,这也正是我?要同姑娘说的……需知我?主上确实在这昉城是说一不二?,地位尊崇,我?此问,也并非是为难姑娘……”
“咳咳咳,”陈澍一手?握拳,掩饰地捂了捂嘴,急忙摆手?,道,“我?不是说你?为难我?,我?也不怕……我?也不担心你?们主上为难我?,毕竟我?多少还是那论剑……哦,我?沈澍还多少还是会一些功夫的。”
“我?知晓姑娘会功夫。”那人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陈澍,或是陈澍背后的那几人,道,“但是我?主上也是”
“好。”陈澍道,人畜无害地眨眨眼,“我?……我?肯定不主动去揍你?们主上!那,依你?之见,我?又该如何取求回我?的剑呢?”
“这便是我?一直想同姑娘说的了,”那人也清了清喉咙,把背又挺直了,声调很是刻意地拉高,朗声道,
“我?恶人谷的主上,为人向?来和蔼可亲,待下有方,姑娘若是心诚,尽管向?他提,主上处事一向?讲理,只要是和和气气去问,必定会把剑交还给姑娘的。”
话?音落下,这小小茶铺上的声响也似乎沉了下来。
霎时间,不论是角落里?的那个小桌,还是稍远处的大桌,都无人出声,只听见那顶头油布被风刮动,发出似是讥笑嘲讽一般的怪响,时断时续。
甚至连云慎慢悠悠品茶的动作都顿住了,纤长手?指捞着那陶碗,僵了好一会,才又循着原来的方向?继续晃起碗中的粗茶来。但他至少面上沉稳,神?情也不曾改,应玮就?不比他的自若了,还没听完,下巴便张到了脖子,那嘴巴长得如此之大,完全可以活吞一个,不,两个小些的鸡蛋。好在他还记着噤声,不过是一面惊讶地张大嘴巴,一面夸张地把视线挪回身?边的悬琴,在桌下,看不见的地方,疯狂踹那悬琴的小腿。
若不是此话?确实引人震惊,他这反应,也多少逃不开报复前?两日悬琴踢他之事的嫌疑。
陈澍同样被惊住了,她?倒不至于像应玮那样面上不遮掩,只是微微张着嘴,然后整个脖子缓缓扭回来,又看回另一桌上的云慎与何誉。
这回,二?人连眼神?也不曾给她?了,反倒是那个随他们一起来的憨厚店家,叫“钟孝”的,面带笑意地冲着她?点了点头,显然是真?信了这人的说法。
她?于是一噎,大庭广众,身?后又有那护法在看着,她?又不好意思?真?提点那店家不要什么都信,何况这儿还有一个等着她?答话?的呢,只好悻悻转回身?来,答了句“那真?是好”。只是陈澍这人,向?来藏不住话?,末了,见那人点点头,似乎打算起身?走人了,她?又没忍住,开口确认道:
“你?……真?的是恶人谷的人么?”
这下僵硬的换成了对面那人,四下俱寂,陈澍和他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很不识时务的“噗嗤”笑声。
是那个“钟孝”。
——
不管怎样,此事也算是商定了,回程的路上,那店家才说已然空出来一间房了,于是当天傍晚,何誉便收拾去了另一件准备好的上房。
夜里?,云慎这间房就?只剩他一人。
陈澍倒确实担心过他,毕竟这五个同行人中,只有他一个,瞧着瘦弱,又不会武,因?此来瞧过一遍,甚至说若有事记得呼救,被云慎笑着又给请回去了。
不过一会,那门又被人敲响,只是这番不等云慎起身?去开门,那门锁转了转,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夜里?看不清走廊,但云慎面上却全然没有惧色,似是早便料到了这个访客一般,起身?,默然朝门外一揖,神?情温和而克制。
果然,那从混沌的黑暗中迎面而来的,并不是什么武器或是杀意——
“……前?两日,就?在这房间里?,我?可是瞧见了。”一人从阴影中缓缓走出,终于踏入月光之下,瞧得清五官了,不是那店主又是谁,此刻他面上仍是忠厚至极的表情,只是嘴角微微勾起,那露出的犬牙闪过一瞬的寒光,“你?……得偿所愿了么?”
“不知尊驾所谓‘得偿所愿’又是指的什么。”云慎面色不改,只沉声道。
“当然是——”萧忠大咧咧地在云慎面前?坐下,举起手?来,捏出两根拇指,左右相对,又慢慢地往正中央凑,越接近,越刻意地把动作放缓,于是那云慎的目光也不自觉地落在了这相靠近的手?指之上,好一阵,那时间并不久,只是因?为这沉闷的一隅,没人吱声,恍若是透不过气了,越发难捱,才显得漫长——
那两边的指头终于贴在一起,发出“啪”的一声爆响。
云慎的目光登时闪了闪,他又抬起头来,只见片刻前?还满脸笃厚的萧忠,此刻已然笑得很是猖狂了——方才那指头“发出”的声音,分明是他趁着云慎不备,使来吓唬人的雕虫小技。
“不曾。”云慎语调未变,似乎也不曾动怒,只简单地答了两个字。
“真?没有?”萧忠夸张地又把手?缠到一起,甚至刻意把手?臂再抬高了一点,教云慎的余光也能清楚看见他那指节分明的手?指慢慢穿插而过的场景,“你?们这些儒生,实在是迂腐至极,不会把握机会……”话?未说完,他就?又露出一副真?心可怜的神?情,啧啧叹道。
这头萧忠是花样百出,云慎在那头却是静静地看着,那神?情实是淡漠,以至于显得有些意兴阑珊,等萧忠那话?音一落,他连眼神?都不曾分给萧忠刻意摆出来的手?,只短促而敷衍地点点头,笑了笑,轻飘飘地道:“在下若是迂腐,怎么还会设此局呢?我?所谋求的事情既然这样卑鄙,就?更不会在乎这一时的亲近了。在下能否把握住机会,还要看尊驾那边的进展——
“敢问尊驾,那把带着血痕的假剑,可做好了么?”
第八十八章
许是这一夜的月色清冷,盖住了那些未知阴影中的魑魅魍魉,因此这一间房中那?些密谋,甚至不曾传出?窗来,传到这朗朗月光之下。
何誉的新房间,就在?云慎那房间的正上方。
陈澍此刻正在?何誉房中,不过一层楼之隔,就连萧忠那声刻意的“彭”都?听不见了,如此寂静的夜里,灯花在?带着一丝寒意的夜中爆响的声音似乎也能听得分明。陈澍拿着这灯烛,上上下下地帮何誉把这间屋子检查了一遍。
自?从到了这昉城,尤其是在?几人逛过这城中之后,陈澍自觉地扛起了那“护卫”的责任,毕竟这剑是她要寻的,另外两位琴心崖的不说,至少何誉、云慎都是陪她而来。
亲历生死?之后,她才知道凡人竟是这样脆弱的,因而就算再迟钝,在?这方面,也想尽力做到万全?。
从云慎的房间一出?来,她就又逛到了何誉的房间之中。
何誉不过带了个小包袱,一切从简,从云慎房中搬出?来不费工夫,住进这间新房间自?然也不费工夫。只是见陈澍要来检查,二?人不必细说,也很有默契地一同查过了房间各处角落。
此行几人,待在?这城中越久,对?这座城的印象也越发诡谲。
除去了进城之后,最初看见的那?些混沌景象,便离他们越来越远。自?从踏入这间客栈,那?外间怙势凌弱的人仿佛在?一夜之间,如同冬日?的初雪一样,被覆盖在?了坚冰之下。他们随着那?店家出?行的每一回,每一日?,这城中,不论是素日?盛气凌人的恶匪,还是横行霸道的小喽啰,再见面时,对?他们都?客气有余,恭敬无?比。
被这高而深的暗色城墙所压着的那?些平头百姓,则是避得更小心谨慎,几乎隐入一堵堵破旧灰墙,或是一户户屋檐之下,若不是仔细去瞧,根本瞧不见这些不起眼的身影。
起先,或许还会有人觉得这是进了城,到了繁华的地方,因而才会与刚进城时的景象相距甚大。但慢慢地,去了城墙根,同那?些不熟练的店小二?们交谈几句,便能发觉其中的蹊跷——其中甚至有一两人,进城当日?,就在?那?城门口,陈澍与何誉还亲眼见过他横行街市,如此只隔不过两日?的时间,便浑似换了个人,面对?着他们这一行人,虽然不曾交谈,却也是礼让而过,神情温和。
这一对?比,连陈澍也意识到了不对?。
白日?里,在?外面,她也学会了缄口不言,但此时,这房间里只剩她和何誉,只见她把那?烛台又放回到窗边小桌上,道:
“我?也觉得这城中有鬼。”
此处的“也”,自?然是指的何誉昨夜同云慎说的那?番话。
何誉没有当即答话,而是贴心地又把小板凳搬给陈澍,等她坐下,才开口,循循善诱:“怎么,你也发觉了那?街边、店里的其他游人有些奇怪?”
“倒也不全?然是。”陈澍道,又把手撑在?了膝盖两侧,整个身体往前倾,朝何誉这边凑,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我?这才到过几个城,此前,再怎么觉得奇怪,也不过是心里暗自?奇怪,想着或许是我?见识不多,或许真的有这样的城邑。但今日?在?那?茶馆中,有一人,就坐在?另一头,就是那?遮阳油布最临近街口的位置,身着青袍,头戴纶巾的,你可还记得?”
“记得。”何誉想了想,问,“但我?不记得他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甚至比起前几日?的其他人,这一个还行事更妥帖,更不惹眼一些。”
“他行事是不惹眼了,可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后颈?就脖子下面,被衣襟盖住的那?个地方,露出?了一个印记的一角——”
何誉猛地明白过来,一拍桌面,又往门外一看,确认走?廊处仍是静悄悄的,方道:“——我?好似有些印象了,难不成就和那?”
“不错。”陈澍道,“虽然只露出?了一角,但是这形状,我?只看一眼就能认出?来——就是那?被刘茂所发现的那?死?于大水中囚犯身上的那?个,也就是你说的……”
二?人默了一阵,灯烛的油似乎并不好,就算窗户关?了,没有夜风,那?烛火也明灭地摇曳着,有一瞬似乎马上便要熄灭了,可下一瞬,那?火又极旺盛地炽了起来,仿佛要将那?烛台也吞没了。
明亮的烛光照亮了窗棂,也照亮了小桌上的木纹,那?斑驳的阴影甚至让这些纹理变得明暗相间,越发清晰,反而是床榻,干净得一缕灰尘也看不见,被火光染上了淡淡明黄。
陈澍的脸也陷在?这样的明光之中,双眼映出?那?烛火,于是原本灵动圆眼睛也越发熠熠,就像真有那?么一团火,被这小小的烛火而燃起了,越烧越旺,越烧越盛大。
“我?觉得……果然是这些恶人谷之人在?背后谋划着什么。”陈澍说。
她的面上没有丝毫不虞,而是一种山间猛禽看见猎物时的天然兴味。
——
次日?,那?护法不知又去忙什么了,总之又是半日?没了音讯。不过这次,没了音讯的不止有那?护法,还有这位神秘的店家。
与之相反的,是昉城不同于前几日?的热闹。
说热闹也不全?然准确,因为城中是并不热闹的。
这日?他们在?楼下一聚,没找见那?店家,悬琴和何誉还准备再等,云慎下楼时,却仿佛早已知道了,把长袖一揣,引着他们往店外走?。
众人皆是一愣,只有陈澍什么也没想,先跟了上去,凑到他跟前,问:“怎么,今日?是你带我?们去闲逛?”
云慎看着她,并不说话,只是笑了一下,然后回头,问那?其余几人:“虽说这剑是商议好了,但你们若有想去的地方,我?也能带着去看一眼。毕竟我?早来几日?,哪怕当不成向导,随便引引路,还是不在?话下的。”
“这几日?那?店家不都?带我?们去瞧过了,逛过了么?”应玮道,大抵是因为陈澍与那?恶人谷中人商议过了,他显得意兴阑珊,只问,“昉城就这么大,还能有什么可以看的地方?”
“昉城或许没有。”云慎停住脚步,伸手,往日?出?的斜方一指,道,“但除了昉城呢?”
“你是说……密阳坡?”何誉问。
“肯定不是密阳坡!”云慎还未答,陈澍便自?顾自?地抢话道,“若是密阳坡有值得提的事,那?店家为何不直接带我?们去?退一步说,那?店家在?时,为何云兄不同我?们提?定是有什么不能教那?这城中……不,城外的事,难不成是这恶人谷的——”
“——这恶人谷的营寨,或者?说,大营,就在?城外。”云慎道。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张地图,陈澍偷眼去看,他也不曾拦。只看见那?图上虽简陋,却实在?把整个昉城,以及那?恶人谷的营寨所在?,标了个清清楚楚。
原来这恶人谷,之所以叫恶人谷,确实也是有来由的。并不止是一帮恶匪聚集在?昉城而已,要知道这恶人谷,本就是朝代更迭之中冒出?来的一挫势力,彼时还是战时,这光秃秃的一个昉城,自?然是不可能以此据守的。
真正的恶人谷,是源于昉城不远处,从东边绵延的良余山尾端往北,那?几座小丘陵中的一个货真价实的山谷。那?些匪类在?山谷中安营扎寨之后,由于战时几方势力都?抽不出?空来打,加上那?山谷确实也易守难攻,小的势力互相讨伐,那?几次攻势,也都?被尽数化?解了。直到新朝建立,这恶人谷向来作乱,为祸一方,才慢慢地聚拢了淯北一带的一些宵小之辈,于是越发壮大,这才占据了昉城,甚至有了后来的一大片势力,以至于能同部分朝廷的兵马掰掰手腕。
如今,这恶人谷与昉城更是成了犄角之势,进可奔袭,退可防守。几人登高一看,还能看见城外茫茫绿意,在?从原野接到山林的那?段路之中,也就是出?城往那?大营的道上,更是已经随道建了几处塔楼,既可放哨,又能做箭塔,可谓是防备有加,若非那?头领有些头脑,读过几本兵书,那?必然是有高人指点?,才能预先设防。
这恶人谷,恐怕也不是全?然无?惧于朝廷。前些天那?店家带着他们去登了西南处的城墙,可偏偏不曾看过这个方向。
此刻,只在?城墙上,这么静悄悄地一看,也会被这随处的防备所震慑——端看这阵仗,再想想淯北一带其他城镇所遭的烧杀抢掠,乃至于像密阳坡一样被坚壁清野,也可知这恶人谷中人,明显是早已在?防备着朝廷用兵来打。
想也是,新朝不过几代,说不好听些,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不等着攻伐新地,难道要等到这恶人谷壮大么?不过是皇帝已迟暮,不兴动这兵戈,才有了他们的容身之地。
几人俱都?默然,心中不知在?什么。却听何誉突然开口。
“你看那?是什么?”何誉凑近了城墙,又伸手,朝着被城墙遮挡住的西方向一指。
墙上众人闻声望去,只见那?崎岖低矮的山岭之中,清晨的雾逐渐散去,贴近这昉城的大块大块农田,还未被这穿透云霭的阳光所映照,便看见在?那?一片大而淡的灰绿色之中,有几处在?原野上飞驰的黑影。
陈澍挤到何誉身侧,踮起脚来,就差直接爬上何誉的肩膀上了。
“这些都?是谁啊,不是说昉城没什么来客么?”她问,“怎么我?们一来,身后还跟了这么多人?”
几人之中,个子最高的当属悬琴,他只转了个头,便把这一切尽收眼底。
“……我?想我?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而来。”他说。
第八十九章
“……我想我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而来。”
“为了什么?”应玮道,他比陈澍还矮上?几?分,此刻蹦着也才勉强够到城墙墙顶,就更?别提去看?那视野远端几?匹狂奔的骏马了,急得直接追问,“你们究竟看见了什么‘来客’?”
陈澍大方地把何誉身侧那段低矮的城墙让出来,站回云慎身侧,道:“都是?些骑马来昉城的,似乎是?从?西北方向而来。”又侧过身,在云慎面前歪着身子去问:“你怎么知道他们为了什么而来的?”
“我……猜想罢了。”悬琴道,似乎犹豫了一瞬,又小心措辞一番,才缓慢地接着说?了下去,“还记得来这昉城当日,我们同陈姑娘说的话么?这恶人谷得了绝世神剑的消息,已?然传到中原去了……也就是我们回门派的路途近,因此才最先得到消息。但这消息又不是?只传给我们,旁的武林人士,不拘是参加了论剑大比的,还是?未参加的,都……”
“哦……确实有理。”陈澍道,又转过身来,踮起脚去看?那几?道如今已?经纵马奔至城下的身影,道,“这些人看?着也确实会?武,至少御马是?娴熟的。”
“会?武功,只代表他们是?武林人士,却不能证实他们是?为这把传言中的宝剑而来。”云慎道,他伸出手来,不动声色地往右一迈,把陈澍方才转头与悬琴对视的那空当又给堵上?,方道,“真要是?为了寻剑而来,那可不止是?只从?这一个方向而来了……我瞧这些人,虽然看?着像是?武林人士,但此行恐怕是?别有意图。”
“既如此,为何在我们入城之?后?,就这两三日,入城的人突然变多了呢?”悬琴还未应话,却是?陈澍先驳了,又转过身来,揣着胳膊,微扬着下巴,只问云慎,道,“若按你这说?法,这些人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在这两日来——”
“这两日所发生?的事,也不仅仅是?恶人谷所寻得宝剑这一条。”
云慎把视线落在陈澍脸上?,陈澍方才那一动,二人又离得近了,他不自控地定定看?了一会?,又倏地回神,挪开视线,抿住了唇,有些刻意地停住了话头,又走近城墙,似乎才舒出一口气来。
但陈澍却只当他又偶发恶趣,吊人胃口,也凑了过来,用把手臂撑在云慎身旁的城墙上?,歪着头,追问:“那你说?!还有什么事?”
“……这便要问这两位琴心崖的兄弟了。”云慎道,又回过头来时,他面上?的失态早已?消散了,只剩寻常一般淡淡的笑?意,那微微弯着的眼眸往悬琴的方向一扫,陈澍的目光便随着他一同望过去——
“等等,这与琴心崖有什么关系?”何誉听了,似乎嗅到其中似有若无的敌意,也回头来问。
“方才你犹豫了一下,想必就是?在犹豫是?否要道出实话吧?”云慎不紧不慢道,“我们在客栈头一次见面时,你们二人同他们说?,那徐琼是?‘随武林盟去北边’了。既不是?回门派,也不随你们来昉城,这武林盟中的事必定很?是?重要,对么?恕我好奇,阁下不必全盘托出,只需答我一句——
“敢问这‘北边’的事……与这奔袭赴昉城的武林人士,是?否也有联系呢?”
烈日终于冲散了云雾,照耀在这昉城一片,不远处巡逻的守卫一边哼着歌,一边灌着酒,一步一顿地往众人所站着的这一小段城墙逛来。也许是?由于清晨的凉风还未散去,于是?这太阳愈烈,却只感到那凝实的城墙如同冰窖一般,带着隔夜,甚至是?隔着年月的冰凉,四下一静,那寒意便攀缘一般一点点地从?皮肤沁入。
陈澍退了半步,把靠在墙上?的上?身挺直了,有些无措地看?着云慎同悬琴僵持在身侧,似乎想劝,只是?不知从?何下手,连何誉也眨眨眼,将?手从?墙上?拿下来,张口要劝。
只悬琴面上?一丝恼意也没有,他默默地看?着云慎,乍一看?似乎像是?僵持,但若是?熟悉他的人来了,恐怕也能瞧出这同云慎那样克制的、有预谋的沉默不同。
他只是?认真地在思考,在衡量云慎的话。
“……有。”他想了想,比何誉还先开口,先答了这一个字,又道,“应当是?有的,不过此事甚大,容我不能全盘托出。”
“——什么?那魔头跟这些人有什么关系?什么事又‘甚大’,怎么我都不知道?”一片沉默,只有应玮惊诧的疑问在这城墙一角响起,几?乎震落了墙上?些许细灰。
陈澍同他站在一块,小声嘀咕:“……我也不知道。”
这两个年轻人平素直来直往,抱怨一句也就罢了,何誉却是?抱怨不出口的,偏偏那边两人还在打着谜,闻言,只能尴尬地笑?了一声,道:“若是?琴心崖门内的事,不知道也就罢了。”权作圆场。
“……不是?门内事。”悬琴却道,又略有些艰难地措辞了一阵,含糊着道,“不过此事虽不方便说?,但我本?也要寻机劝你们的……”
“我知晓。”云慎道,挪开了视线,把手里那图纸一抖,叠得方方正正,才又抬头看?向悬琴,沉声道,
“……这图,我也是?要寻机给你的。”
“——什么什么!”应玮大声抗议,“这都是?在说?什么啊?!”
云慎这才回过头来,先是?不自觉地看?向陈澍,和她的目光一撞,呼吸一顿,然后?又看?向应玮,笑?了笑?,道:“不必急……这昉城,很?快要发生?大事了。”
——
不论是?云慎和悬琴打的什么哑迷,总之?,那店家又有两日不在,也不知道是?究竟在忙些什么,是?真去帮陈澍寻剑去了,还是?与这近几?日来访的七七八八的武林人士有关。
自从?这一日在城头的远眺,注意到了这些新到访昉城的人,陈澍也轻易地发觉了,这些人确实在这几?日内莫名来了一大波,如雨后?春笋一般,只细看?,便能在那城内人群中把这些人一个个地数起来。
——毕竟这些常年行走于江湖的人,身上?自有一股江湖义气,也许各有不同,有应玮这样莽撞幼稚的,也有李畴那样傲慢自骄的,甚至有沈诘这样练达果决的,但总是?和恶人谷中的那些喽啰迥然不同,因此极好辨认。
有云慎和悬琴的那番谈话,陈澍曾抽空去偷偷查了一查,偷听到这些人的确是?打着寻剑的名头,在城里问东问西的。
没了那店主带路,这城中确实也回归了起先入城时的那般混乱,再加上?这些新入城,不知是?何来意的武林人士,竟形成了诡谲的平衡,也就是?那恶匪歹徒们反倒收敛了气势,似乎也有所谋划一般,不像先前那样大咧咧地出现在街头了。
诚如云慎所言,这一座已?经被阴影覆盖足有近百年的城,终于开始暗流涌动起来。
但旁人总归同她无关,那些人虽是?“寻剑”,可是?有如那无头苍蝇一般,乱转着,比不得陈澍这边消息灵通。
更?占据了她心头的事,是?另一条——
两日无所事事之?后?,翌日,就在她安心等着“钟孝”消息传回的期间,悬琴与应玮二人,凭空消失在这客栈之?中。
陈澍先是?在城中百无聊赖地逛了一个上?午,待回到那客栈之?中,同云慎、何誉一同解决午饭时,才发觉此二人不在,要上?楼去找,被云慎拦了下来。
云慎只一手抬起,轻轻按在她的肩头,便轻易把她的动作止住了,道:“不必找,他们回去了。”
“我知道,我这不就是?……”陈澍一愣,反应过来,回头问,“他们难不成回琴心崖去了?”
“这我便不知道了,但的确是?回去了。一大清早便启程离开了。”云慎松开手来,道。
眼瞧他这意思分明是?不太想说?,陈澍却不依,猛地单手撑在云慎面前,追问:“可他们离开昉城,怎么也不同人吱一声,道个别?走得如此匆忙?”
“许是?知晓那剑的传言是?假的了。”何誉犹豫着道。
云慎一笑?,对此不置一词,只道:“怎么没有道个别?同我道别了,还留了信。”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墨色还新的简陋信纸。
其上?果真写了此二人因为有事而离去,要同他们道个别。言辞简单,不过寥寥几?句话,虽然是?递给云慎的,但一看?便能看?出,这话明显是?写给陈澍、何誉的。
陈澍懵了,歪着头,盯着那纸条看?了好一阵,才开口问:“——是?不是?又是?你同
悬琴打哑迷那事?”
只这回,云慎却没有答,伸起手来,似乎想帮她把因歪着脑袋而乱支棱的碎发捋一捋,又突地止住,收回手,克制着不去看?陈澍,而是?转头朝何誉一笑?,道:“何兄呢,打算何时离开?”
“——咳咳!”何誉一口热茶不小心灌进喉咙,呛了好一阵,才看?了眼云慎,又看?了眼陈澍,这回,他也没忍住,问了:“……这昉城究竟要发生?什么事了?我离开,那你和小澍姑娘,一个涉世未深,一个……你们怎么办?”
“钟兄也应当快回来了。”云慎道,这回,他总算敞开天窗,说?了一回明白话,“原本?可能还会?慢些,但既然有这些武林人士来昉城,他肯定是?耐不住性子?了……最迟不过今夜,他应该就要回到这客栈中,把陈澍‘请’去恶人谷寻剑了。”
是?夜,果如云慎所言,何誉前脚刚走,那忙了数日的“钟孝”似乎终于闲了下来,回到客栈中,见面第一句便是?告诉陈澍——
那恶人谷谷主,同意把剑给她看?看?。
第九十章
前两日在客栈中相遇的整整五个人?,最后随那“钟孝”离城的,竟只剩两人?。
是夜,正是明月高挂,夜已深了,那“钟孝”才举着把烛火,引着陈澍云慎二人?,将他们带出客栈,再往北行。
正是云慎那日带她们前去的方向。
白日里登高而望,只能看见这一座座比那高耸入云的论剑台还要摄人心魄的塔楼,阳光一照,那阴影好似黑云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入了夜,这深沉昏浊的砖筑高塔,便几?乎融入了夜色一般,另一面映出的月光,反而全然涤去了那砖色中的威压,教这影子一般的塔楼也掺入了月色,仿佛是镀了一层清丽的绸纱,哪里还有白日里的可怖?竟也瞧着顺眼起来,恍若本?就扎根于此,生长在这原野之中一样。
但,若是走近了,再去瞧,那立于高塔上的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还有?那夜里也泛着一闪而过,不?知是刀锋还是箭尖映出的寒光。也不?知是夜色下,四下都陷入了昏沉,只有?这高塔如此引人?注目,那些阳光下被天光漫过的“兵士”,或者称之为恶人?谷的爪牙鹰犬,此时,那如潮水般的阳光褪去,方才最终暴露了出来。
虽然光线不?明朗,那月色下的险意却已昭然若揭。
“钟孝”并未察觉,抑或是察觉了,只作不?知,神情自若地带着二人?一路行至恶人?谷。看他那情态,倒似真的对这谷中?诸事都颇为了解,也混得开?,逢人?道好,那些混不?吝的匪徒竟也客客气气地回他,甚至还派了一人?,生怕他们迷路一样,从进入谷中?起,便一路代为引领,一直将他们引至此谷的中?心?,也就是“正堂”,那个精巧如宫殿一般的小阁楼当中?。
自有?人?居住于此始,恶人?谷已逾百年。这近两个甲子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并不?短,又?是从无到有?,那漫长的历史画卷中?,也要足足翻上好几?页,才能写清这百年的变迁。
它本?是那连绵山脉上渺无人?烟的一处创口一般的荒芜,淯水哺育整个淯南淯北,唯独饶过了恶人?谷一带,南边一些的昉城,虽然不?曾接上江水,离得也不?算远,至少徒步来回是足的,何?况昉城素来多雨,那四周一片片的原野才能如此丰饶。而再往北,再往东,就是山涧奔流而下,汇入大?海的地形了,更不?会缺水,因?而只有?恶人?谷,虽然在?这山岭之间,但由于只是低矮山岭中?的一个小山谷,山顶溪流绕着它流向海边,那淯水更是相距甚远——
这一百年,恶人?谷是头一次有?了人?气。
没有?水源、没有?日晒,甚至没有?沃土,对于一群无恶不?作的匪徒而言,当然是无关紧要的。只要这围绕着山谷而生,可以据其而守的山岗还在?,那搜刮而来的民脂民膏,便有?如源源不?断的活血,一个百姓取一些,只要不?把人?欺压狠了,不?把他逼着走投无路了,这恶人?谷便永远压在?这淯北茫茫原野之上,仿佛一枚永远去不?掉的刺字。
就像这恶人?谷,原先叫什么,人?们早已记不?住了,那些模糊的名字都消失在?了被翻去的一行行记载之中?,只当恶人?谷吞噬一般地控制了整个淯北,这三个字,便刻在?石碑上,卷册里,再也不?会被风沙掩埋。
二人?甫一入谷中?,便被震慑住了。
谷中?建筑排列森严,与那些在?门岗、箭塔,甚至是马厩里穿行的吊儿郎当的人?相比,这些楼台实?在?是太?规整了,规整得仿佛与那山谷外遍地丛生的野草,快入冬而枯黄的树林格格不?入。
就更别提那正中?央的“正堂”了。
也正是云慎被带回昉城之后,第一次见到萧忠的地方。
云慎见识得多,不?以为意,但陈澍下山不?久,见过最精美?的阁楼,也不?过是那营丘城一介县官,几?年搜刮民脂民膏所修葺而成的官府。
若要说,除了大?而宽敞,活做得细致,花香气很足,还有?灯跟不?要钱似的堆在?府中?,那营丘城的官府与寻常官府也没有?什么大?区别。
但这恶人?谷可是百年。
更何?况,营丘城出入不?便,恶人?谷可不?是,只要把山路修出来一节,那平坦的大?道便畅通无阻,往北可以直奔皇城,向南,自然是悠悠淯水。这淯水,能教点苍关从无到有?,又?怎么不?能让恶人?谷掠来几?个倒霉的木瓦匠,筑成这样精美?的楼阁呢?
彼时是云慎、萧忠、魏勉三人?在?这楼阁之上,魏勉又?主动坐到了离门最近的位置,云慎自然也随魏勉一同,一左一右,与正中?央的萧忠相隔甚远,因?此显得这小阁楼有?些空旷。但此时此刻,几?人?进了楼阁,拾阶而上,便发现这满堂十余个椅子,都坐满了人?,他们刚一越过门槛,那些人?,有?穿着讲究,似是披着朝服的,也有?打扮粗糙,比云慎这身灰袍还乱的,俱都往门口看来。
这阵势,若有?不?知情的,恐怕还以为误闯了什么小封国的朝会,哪怕这窗外只有?月色。
顶上倒是端坐着一人?,光头貂衣,膀大?腰圆,一见有?人?引着他们进门,便冲着他们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听闻你?是来寻剑的?”
“不?错。”陈澍干脆地应下,烛光明亮,她就着这满室微黄的光,很没有?顾忌地打量了一圈这些人?,最终,目光落回那顶上的人?,她反问,“你?又?是谁?这恶人?谷的山大?王么?”
那一室的人?,一听她这莽撞直接的问,不?免面露讶异,有?的甚至露出了一种似怒似惊,只是不?敢表露清楚的奇异神色。
这其中?,只有?那光头笑意不?改,只是颇有?些轻视地并未答话,拿手一撑下巴,似乎努力想摆出极威严吓人?的形象,只是那大?脑门顶着烛光昭昭,又?穿金戴银,照得身上明一块,暗一块,他再这么往前一探身,反而愈显滑稽了。
“既然都进了恶人?谷,那便是客。来人?,给他们上两个椅子。”他朝着这三人?,手里随性地一挥。
门外似乎有?身影应声而动,云慎和那个店家也像是客客气气,要拱手道谢的样子,只是陈澍大?手一挥,大?大?咧咧地驳了,只道:“不?必,我只是来寻我的剑,你?若是这恶人?谷能说得上话的,那我就找对了。我不?需问旁的,因?此这什么椅子凳子都不?必,我只问这一句——你?劫得的剑,也该物归原主了吧?”
那光头一愣,哈哈大?笑,道:“莫急,莫急!咱们慢慢来,事情不?说清楚,怎么能了呢?”说罢,他也是一挥手,这回,果?真有?人?端着椅子进来了,先给“钟孝”塞了一把,然后才是云慎、陈澍。陈澍性子直,好似觉得坐了这恶人?谷的椅子,便真与这恶人?谷有?了什么牵扯一般,鼓着双颊,满是不?快,只是念及自己的剑,强忍着脾气,不?情不?愿地坐了下去。
“你?要‘说清楚’什么?”她一沾椅子,便迫不?及待地问。
“阁下在?这昉城中?住了些时日了吧?”那光头似乎正等?着这句,立刻便道,“不?知你?所感所想如何?呢?”
陈澍哑然,她吸了一口气,几?乎想径直说出口来,还好有?身旁云慎,暗地里提醒地拍了拍她的手,她懵懵地回过头,听见云慎凑过来,在?她耳畔道:“民风自由,一派生机。”
“钟孝”也满面笑容地看着她,仿佛听见了云慎的话,冲着她扬扬下巴。
她顿时没了气势,只是郁闷地同云慎无神地用眼神较量了一番,果?然败下阵来,又?回头,颇有?些不?快地复述道:“民风……自由……一派生机。”
说来也是奇怪,这一屋子的能人?异士,都能在?这弱肉强食的恶人?谷里爬到这样的位置,竟无一人?听见云慎与陈澍那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私语,似全然不?觉一般,不?仅不?曾出言质疑,好几?人?,都开?始连声附和了。只听得他们一口一个淳朴,一口一个逍遥,又?天花乱坠地夸耀了一圈,听起来像是几?句寻常的谄媚,唯独这些人?所言,并不?是冲着顶上那个不?伦不?类的滑稽头领,而是……冲着陈澍。
这话头如此明显,连陈澍自己也感受到了,不?动声色地朝身边的云慎一瞥。这回,或者说自从进了这昉城,云慎似乎就不?曾再似点苍关那样每每插手,乃至于偶尔还会同她刻意地分?开?些距离了。
从前不?易觉察,但此番事涉寻剑,往常云慎又?常是此事上的“军师”,而陈澍此时回头,看见他方才那句关键的提点之后,就再也没吭声了,于是连她也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她眨眨眼睛,短暂地思索了一会,又?很快放下此事,回头,抢话道:“——这位,既然你?已问过了,我也答了,理应该我问了吧?不?知贵派所劫的剑究竟在?何?处,为何?不?肯相告,反而要问这些琐碎的事?”
“剑自然是在?的。”那光头道,一笑,“方才有?人?进这大?堂而来,你?竟不?曾注意到么?”
话音未落,陈澍脑中?画面一闪,已然动身,也不?搭理那光头了,猛地一跺脚,从座椅上凭空飞起,纵身跃至那门外守卫面前,果?真,这人?背上背着的,正是一把剑。
众人?都不?曾反应过来时,陈澍不?仅奔到了门外,甚至在?一眨眼的瞬间,以手为刃,生生砍掉那人?绑在?背上的布带,劈手把那宝剑夺了过来!
那原本?裹着剑的布也由此飘飘扬扬地落下,仿佛一场早于冬日的雪,露出了那剑原本?的样子——
果?真是锋利无比,身有?血痕!
一片似是被震慑的沉默,唯有?“钟孝”抚掌赞了一句,但也无人?应,只见云慎看着陈澍在?查看那柄宝剑,抓着椅把的手指缓缓收紧,
这剑确实?与那悬赏令上所述的一模一样。
“不?对。”陈澍一点点摩挲那剑身的手指一顿,猛地抬头,眼神明亮恍如黑夜中?的一道电光,“这剑,不?是我铸的剑!”
第九十一章
“不对。这剑,不是我铸的剑!”
此话一出,堂上众人?面色都是一变,左右分列的几个自然是大惊,大抵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此剑的来由,因而面上的讶异也?如此明显,甚至还?有人?惊呼了出声,随即便有小声的窃窃私语。似乎所有被聚在?堂上之人?都以为这不过是个被劫来,再被送至恶人?谷的普通宝剑,顶多这剑本身成色好一些,剑锋锋利一些,但那?些真?真?假假,零零碎碎的阴谋诡计,就跟这些大字不识一个,单凭武力行事的匪徒们没什么关系了。
因而这堂上,除了这些恶匪,只有一人面色并未大改,同样,正是坐在?最上方的那?光头。此刻他终于撕破了方才有些蹩脚的形象,那?视线如鹰一般,微眯起眼睛,笑意越发看不见底了。自然,除了这人?,也?并不是没?有没?那?么诧异的人?,“钟孝” 便是其一。他虽然面露讶异,但大抵只是本能地感到惊讶,眉毛轻抬,而并没?有明白陈澍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而除了他,这两人?之外,还?有最后一个不那么惊讶的,自然便是——
云慎。
说来稀奇,他也?并非没?有露出讶色,只是那讶然不仅没有达到眼底,再看他那?整个身体的情态,便能发觉这看似是惊讶的神情,竟还藏着几分……释然。
方才在?陈澍夺过那?剑时,他的面容可没?有此刻这样放松,紧抿嘴唇,目光也?是紧紧盯着陈澍手上的剑,就更别提那?不自觉握着手中扶手的手指了,那?棱角分明的木椅已经把手指压出了痕迹,但他仍旧那?样不为所动地看着陈澍,仿佛陈澍这一夺剑,一查验,夺的不是陈澍的剑,验的也?不是陈澍的剑,那?剑,倒似是他才最为关切了!
这便颇为稀奇了,不仅是因为这神态转变本身教人?稀奇,更因现?在?这情形可不同于?往,陈澍这一质问,那?顶上光头眼睛一眯,众人?的窃窃私语,无一不昭示出此时局势已然绷紧,同三?人?甫一入恶人?谷时不同,这一刻,这小阁楼中的气氛,当真?显出了这一房间的拥挤。
若说旁人?不能看出这变化,说陈澍,说那?“钟孝”,都是情理之中的,唯独云慎,平日里如此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此刻,仿佛只为了陈澍认出那?剑是假剑而感到纯粹而莫名的放松。
旁的,他不曾顾及。
不过这一室的人?,视线各自交汇,看那?把剑的看那?把剑,看光头脸色的去看光头脸色,甚至有几?人?在?一时的震撼之后看向了那?门边的“钟孝”,总之是无人?注意云慎这奇怪的反应。
那?光头不语,陈澍更是急了,怒气上涌,也?不知这恶人?谷引人?入谷,就为了给她看这一个假剑的目的为何,气呼呼地大步向前迈,又越过堂中各人?不尽相同的视线,迳直走到那?光头面前。
此刻,才有人?后知后觉地喊“你要做甚”。
“你这是什么意思?”陈澍质问,拿着剑一挥,似乎下一瞬就要把那?光头的项上人?头给取了,“拿把假剑,难不成来寻我开心么?”
她那?动作,吓得堂上好几?个人?终于?反应过来,从座位上站起,高声拦她,但那?光头却仍自持,哪怕那?剑光已几?乎照到了他的脸上,剑风直接擦着他的脸刮过,吹得身后烛火都猛地散开,只在?下一刻才重新聚拢,映出这人?半边有如生了根的身体。
“这便有意思了。”光头非但不惧,还?笑了一声,“这剑明明是我派中人?无意劫得,若说是劫到了个假的剑,也?并非是我们本意,如何怪得到我恶人?谷的头上来呢?这位姑娘发的火,多少有些不讲道理了。”
正说着,他把下巴一抬,那?整个小阁楼中的人?也?终于?都反应过来了,起身的起身,抄起武器的抄武器,好几?个也?如临大敌地往陈澍这边行走,几?乎把她围住。
只是方才她那?几?招一露,确实震慑到了不少人?,纵是光头所召集,他们也?隔着五六步,没?人?再敢上前。
陈澍哪里管得这些,气得又把这个假剑往地上一掷,迳直刺进光头身前的地上,又用那?只手指着那?还?在?摇晃的剑,怒道:“你装什么傻?这剑虽是假的,却仿得天衣无缝,饶是我自己?,乍一看也?辨别不出来,就更别提这剑上的小字——你们若不是当真?拾得了我的剑,如何能造出如此以假乱真?的剑,上面还?有我从未在?悬赏上提及,甚至从未同其他任何人?提及的小字?”
众人?本就为她所慑,她这样掷地有声的一番话,更是教那?些喽啰都不敢作声了,一时间,整个楼中只有那?门外赶来的些在?恶人?谷中也?不入流的小混混,踩得在?整个楼中回?荡的错落脚步声。
云慎虽默不作声,那?“钟孝”却是被陈澍这一番话激起了好奇,颇有些关切地在?众人?中挤出来,似是要听听看这陈澍与?那?光头,究竟怎么辩个高低。
众目睽睽之下,那?光头终于?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半步。他确实生的人?高马大,这一起身,又把才才被陈澍驳去的势头架起来了,话里话外,甚至并不否认陈澍所指,只道:“既然你也?知晓这剑是我恶人?谷所劫,且是劫到了真?剑……你又怎么敢在?这堂上舞刀弄剑的呢?”
说到最后半句,那?光头的声量越发轻柔,甚至分出心来,伸脚一踹,把才才陈澍掷到他面前的假剑踹到烛光照不到的阴暗处,发出响亮而清脆的响动。
“你以为我怕你?”陈澍冷笑一声,手无寸铁,却仍是浑身是胆,抬手一指这一屋子的人?,道,“我倒想问,既然劫了我的剑,你又怎么敢把它藏起来,以假剑来骗我的?我那?剑,毕竟是铁器,不惧你们把它藏到哪里,只要把这小小的一个山谷翻得底朝天,总还?能找到,只不过你们这群聚在?山谷中的虫豸,究竟能不能在?这翻得底朝天的过程中幸存,可就不一定了!”
话音未落,好几?个被骂得面色一变,沉不住气的人?张口便要骂回?来,只是又被那?光头拦了。
“是,这剑是不会被外力所毁,要不然也?不能称作宝剑了,是不是?”他说,手一扬,面色上露出一种诡异的自得,“可你行走江湖,难不成只顾得你自己?一人?,还?有那?一把剑么?至少此刻——”
他刻意地把那?话拉长?,再一扬头,陈澍旋即大怖,等她急忙回?头看时,果然,身后二人?已被这些恶人?谷中的匪徒捉住,那?明晃晃的大刀都已架在?了二人?的脖子上,再过一寸,再过一分,便要教他们血溅当场!
二人?之中,“钟孝”满面的惧色,猛烈地挣扎起来,甚至出声来唤陈澍,求她相救。
可云慎却不曾出声,甚至不曾躲避这可怖的刀尖,那?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陈澍,似乎有什么未竟的话要脱口而出,只是又克制住了。
陈澍同他对视时,为这目光所震,一愣,好半晌说不出话来,恨不得自己?原先再多学一些,能辨别这眼神中所包含的含义,而不是像此刻一样,怔怔地在?众人?中和云慎对视,眼看着他那?神情似是有话要说,却又根本读不出什么来——
这片刻的对视中,陈澍不自觉地一动身,要朝着云慎那?方向迈步,然而她的步还?不曾迈出去,便见那?挟持着云慎的人?把刀一别,活活用刀背把云慎的下巴给扛起来,也?因而切断了二人?相接的目光。
一旁那?“钟孝”甚至还?在?求救着,放在?这样的场景,甚至称得上有些煞风景了——
陈澍直着背,默然把脚步收了回?来,回?神怒视那?光头,道:“你又要做甚,不如明白说了,别平白拿这些无辜的人?作筏子!”
“好!有气魄!”那?光头抚掌大笑,道,“可惜今日你是在?恶人?谷,不然我还?真?要被你这通‘正道’给绕进去了——世间事,无不是能者居之,你既无法护得身边人?周全?,又怎么敢来闯我们恶人?谷呢?这便是你的不对了!”
“你!”陈澍目眦欲裂,又上前几?步,拿手指着那?光头,想骂些什么,但又投鼠忌器,何况她本就不擅言辞,一时间竟找不出该怎么骂的话了,举着的手指了又指,最终只能泄愤似地一甩,收了回?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甫下山,被一个区区小贩为难的那?日,只恨声道,
“你不必这样拿歪理驳我!是非曲直,我自己?心中有杆秤,就不必你来分辨清楚了!我只问你,这样倾巢而出,费这么多人?马,总不至于?是为了奚落我一番吧?不如干脆些,告诉我,你所图的究竟是什么?!”
那?光头越发得意,甚至又慢悠悠地坐回?了堂上的座位上,冷声道:“为的什么?当然是为了救你于?迷途,这世事倒悬,那?些武林人?士、官差,甚至是朝廷的兵马,无一不想染指这昉城……这昉城每一个牲口,每一处砖瓦,都是我恶人?谷辛苦打下来的江山,本是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竟然有人?想要闯进我辈辛苦经营几?世的地盘,要把那?些什么世俗礼教强加于?我等,破坏我等无拘无束的日子,你说这在?不在?理?你说我等该不该反击?!”
“……要我帮你们去迫害那?些为生民奔走的好人??”陈澍“呸”了一声,道,“你休想!”
“我已然想了。”那?光头一顿,伸出手一招,于?是陈澍猛然回?头,看见那?二人?被粗暴地押了下去,她心里一悚,真?正没?了底,再回?头时,便听见这人?接着道,“不仅想了,我手中还?有两条命来容许我慢慢想,你呢?”
“你!”
“我劝你也?好好想想吧,人?命可只有一回?。”光头冲她一笑,接着,从她身侧走出这小阁楼,也?扬长?而去。
第九十二章
那几个劫持云慎与“钟孝”的人,拉着?他?们走出了小阁楼,一出陈澍的视线,便急忙把?手中武器放下来,躬下身,恭敬地连连告罪。
而那“钟孝”,面?上还带着方才挣扎时落出来的泪,不过一眨眼的时间,此刻已然换了一副面孔,嬉皮笑脸地?摆摆手,只?这一个动作,那些混混便噤了声,一口?大气也不敢喘地?下去了。
二人拾阶而下,慢悠悠地?走到底层,也正是这小阁楼连接那一汪清澈池水的一层。云慎默然低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而那“钟孝”则是时不时回头,直到等到那在顶楼扬长而去的光头也跟着?下到底层来,拐进同他们一个方向的廊下,同?样融入黑暗之中。
那光头走近了,也半跪下行礼,道:“主上。”
“她可信了?”“钟孝”,或者应当说?是萧忠,兴致勃勃地?问。
听了这话,云慎不知望着?虚空中何处的眼神终于凝实,一同?望向那前来禀报的光头。萧忠用眼角觑他?一眼,心下有了成算,也哼笑一声,转身看向那光头,催道:“有话说?话,不必担心这书生?——这出戏,本就是他?编排的。”
“……她信了。”那光头道,似乎也是为云慎的城府所?惊,没忍住抬头,打量了他?一眼。
然而这一片暗色之中,又能打量出什么?只?能瞧见云慎那瘦长的身影,长发被简单束起,姿态端正,棱角并不分明,只?是因为细瘦而显得笔直。
一副拘谨沉稳的书生?样,同?那堂中所?见,没有什么分别。
云慎自是并未注意到此人的神情,这三个字一出,他?便敛了眼睑,那本就深邃的眸子里更是黑得仿佛比夜空还平静。他?只?浅浅地?呼出了一口?气,情态自如,并未有其他?反应,问:“还有呢?”
“什么还有?”那光头茫然问。
“你?走出来的时候,她的情绪怎样?”云慎问。
“很生?气?”光头约是全然不曾注意,这一问,愣了半晌,才又答,“只?是呆在原地?,我走的时候,这姑娘一直瞪着?我。”
“那你?们最?好传话给跟着?她的人,小心伺候着?。”云慎终于扯出点笑意来,低声道,“别到时候外?头的兵马还没打进来,她就先把?这谷内毁了个七七八八——她生?起气来,可不是你?们凡人能消受的。”
那光头又是一怔,大抵是觉得云慎危言耸听,哪怕在阴影中,那眼神也非常明显地?往萧忠这一侧飘了飘,分明是要瞧萧忠的眼色才敢回话。但萧忠此时却?一眼也没瞧他?,只?瘪着?嘴,盯着?云慎,饶有兴致地?点点头,末了,似乎才恍然发觉那光头正在等着?他?示下。
“好生?伺候着?吧!”萧忠也道,却?不是担心云慎所?提的问题,而是语焉不详地?说?了句,“危在担夕,也没个数,能早一刻招揽她,那还是早一刻为妙。”
光头听了,沉默地?一拱手,正要撤出这座小阁楼,便见那上方有火光打下,三人俱是一静,在阴影中,默默地?看着?陈澍从楼上走下。
这里本是极隐蔽的廊下,又是深夜,没了灯火,根本瞧不见其中的人影,可不知为何,三人仍是屏住了呼吸,看着?陈澍举着?那明灭的烛火,脸色紧绷地?随着?指引的人走下小阁楼。
云慎的手指终于又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衣袖,仿佛是在克制着?什么,但他?那神情被黑暗所?淹没,分明一点也不需要克制。萧忠看到一半,便分出视线来瞧云慎究竟是何反应,果真什么也没瞧到,只?是他?反而越发起了兴致,低声问:“我看这妮子心里头分明是有你?的,方才被捉,我喊了那么多声,她瞧也不瞧,只?顾着?看你?,你?同?我说?老实话,你?是不是……”
“她还没走。”云慎淡然道。
“不正是没走,才要问的么?”萧忠说?,那眼中所?放的光,几乎像一道利刃一样刺来,“你?就算满腹的坏水,看着?她的背影,总也能说?回真心话吧?”
“……我同?阁下,说?的也都是真心话。”
“你?觉得我会信么?”萧忠一笑,伸手一拽云慎,几乎把?他?推到不被这外?廊所?挡住的月光之下,低声问,“来,看着?她,想像一下她终于明白是你?给她设下的局,让她泥足深陷……她伤心地?看着?你?……”
云慎那神色终于一动,不过不是生?气,大抵也不是如萧忠所?愿的脆弱,而是一种难以捉摸的坚定,反倒因这句话而更下了决心似的,凛声道:“——说?明阁下还不够了解她。陈澍此人,天?性不受拘束,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住她,物件没有,感情自然也没有……不然,我也不会受累大费周章,设此局。”
言语间,陈澍正下到最?后一级台阶,从众人的面?前走过。他?们的确不必担心被发觉,尤其是陈澍,这从廊前过时,她连眼神都不曾分给这临近池塘的曲廊一眼。
其实月光迢迢,虽然并不明亮,但这澹澹的水波也照映着?那微光,最?终落在三人的脚边,仿佛那池中湿意氤氲而上,打湿了云慎的一角衣袍一般。
若陈澍转头一看,是能瞧见那被萧忠推至池边的那个身影,也定能辨认出这身影是她最?熟悉的人之一。
但她没有。原先兴奋地?左顾右盼的性子终究沉静了一回,却?是在这样的时刻。
那被高高束起的长发,有如一阵风,随着?她的脚步一掠而过,遮住了月光,也遮住了廊下三人尔虞我诈的心思。
云慎话音落下,俄顷,那萧忠默不作声地?松了手,似是触动,又似是单纯腻了,转头扬起手一甩,拍在那光头后脑勺上,呵斥道:“在等什么,还不快滚?”
那光头自是千恩万谢地?走了。等他?再往寨中忙碌之处行去,和陈澍一样走远了,二人才又从这廊下走出。
此二人中,萧忠自不必多说?,云慎呢,既然来过不止一次,更别提还有那份图,更是把?这恶人谷的布局牢记于心,于是抬脚便往那兵士操练的一旁,也就是他?的厢房走去。
谁料只?走了半步,便听见后面?有人幽幽发问:
“——你?是如何得知外?面?有兵马要打来的?”
此刻,那些仆役下属都被萧忠打发了,他?那举手投足之间的暴戾更是不遮掩地?侵袭而来,有如乌云变脸,那嗓音虽然克制,但正是这样轻柔的声音,才越发显出了此时萧忠的心思深沉。
似他?这样的人,天?生?坏种,又身居高位,多年以来为所?欲为,若是没什么图谋也就罢了,随性打杀下人都是常事,若是有了图谋,刻意地?压制着?情绪,那便更是危险——
譬如这几日听从云慎设局引陈澍入谷,又譬如此刻神情莫辨地?开口?询问云慎。
他?大抵是在那些喽啰走后,又回想了一番片刻前三人的交谈,终于察觉到了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意味。
云慎的脚步顿了顿,缓缓转过身来,先是看了眼陈澍早已消失的方向,才把?视线收回来,不答反问:
“阁下又是如何知晓你?恶人谷‘危在旦夕’的呢?”
“……你?说?呢?”萧忠看着?他?,面?上笑意愈发明显,也愈发危险,“这几日来昉城的劳什子正道人士越来越多,打着?寻剑的名?头,可这宝剑的消息,旁人不知,你?我是知道的,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哪里来的这么多听信风言风语的蠢货?不管其究竟意欲何为,我若是再不察觉到什么,那岂不是跟他?们一样蠢了,是也不是?”
云慎一愣,笑出了声。
这一笑,似乎远端来来往往正忙活的恶人谷中人也闻声看来,不知是凑热闹,还是顾忌萧忠安危,有心看顾一二,总之那数道目光在深夜中也有如实质,只?云慎似乎不曾察觉一般,根本不为所?动,又往回走了半步,走近萧忠,二人面?对面?地?注视着?。
“尊驾说?得有理。”他?道,“不过我却?不是察觉到了什么,而是自从我从那囚犯的尸体上看见贵派的印记,我就知晓,这一日迟早会来临——不然我区区一介书生?,你?堂堂半个土皇帝,为何对我如此言听计从,为何又在这样的时刻,夙夜将?陈澍引入恶人谷中?恐怕不是玩心大,这样简单的原因吧……你?说?呢?”
说?罢,他?又是一笑,那言语间寸步不让的态度,明晃晃地?摆在了萧忠面?前。别提是萧忠本人了,连不远处那几个等着?二人谈完的混混,也好似嗅到了什么不对,上前几步,只?是又被萧忠伸手一扬,拦在了原地?。
“就算那印记被人发觉了,就算那些人察觉到这点苍关洪水与这囚犯有关,他?们也不知是——”萧忠压低声音道。
“那是从前,这几日如此多的武林人士进了昉城,就算你?严加查验,肯定也有些许个漏网之鱼,而昉城里那恶人谷的印记可不算少……尊驾觉得呢?”
黑夜中,云慎还是身穿着?他?那身灰袍,只?是方才在湖畔站了一会,大抵是因为这个缘由?,身上裹着?一股寒意,此刻慢慢地?染上了谷中轻微的秋风,冲着?萧忠扑面?而来。那柔和的风也俨然隔了层粗砺的外?袍,刮得他?脸颊泛红。
好一阵,这向来狂悖的萧忠头一次在云慎面?前失语,定定地?看着?他?。
“我劝尊驾,还是好生?看管好陈澍,预备着?即将?要到来的‘大事’吧!”云慎道,甚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我想,那位一向为尊驾献计献策的神秘人士,也是这样劝尊驾的,是吧?”
话音刚落,也不等这萧忠缓过神来,他?便转身,自如地?朝着?自己那厢房而去,经过几个往这边偷看的小喽啰时,还冲他?们点了点头,权作招呼了。
那几个人,哪里见过这样赤手空拳,一袭灰袍,不仅能训了萧忠,全身而退,还把?那萧忠说?得是目带杀意,却?哑口?无言的。这些个小混混,一时间都被云慎这清清浅浅的笑意吓得不敢对视,让开道来,容他?扬长而去。
此时,已是子夜了。
过了夜里最?黑的那个时辰,月光慢慢地?越来越明朗。云慎在恶人谷暂住的厢房,实际上也不过是数个原先关押所?掳来的一些客商、百姓所?建的小房间,如今恶人谷地?盘大了,收纳的“贤士”也不少了,自然要有些能入儒生?士子眼的“客房”。
这不伦不类的厢房便是由?此改来。
云慎单脚迈入门内,那屋中静悄悄的,不比外?间有月色笼罩,屋内仍是墨色一片,分不清哪儿是床,哪儿是桌,哪儿是衣柜,哪儿又是那挂在墙上,明明是用作装饰,却?丝毫不教人觉得舒心,而是青面?獠牙的一整张狼皮。
但他?却?仿佛把?这些事物都熟谙于心,先是将?外?袍褪下,挂在衣橱旁的一个破烂屏风上,又缓步走到床边,理了理因为无人居住而显得有些凉的被褥,坐下来,然后躬身凑近床边的小桌,划开一点火星,点燃桌上的那盏烛火。
火光微黄,仿佛绿植攀生?,慢慢地?充盈在这小小的一间厢房之中,终于照亮那墙上原本挂着?狼皮的地?方——
赫然映出一张灰白没有血色的脸来!
烛光越盛,便越缠绵摇曳,那阴影打在背后的墙上,时而深时而浅,那脸也随着?这明灭的烛火,恍若一个断首,在空中微微摇晃,仿佛下一刻便要滚落下来。
等那烛火更加亮一些,照出此人身着?的黑衣黑袍,才能看清这并非只?是个在墙上挂着?人头,而是一个人,一个完整的人。
因是一身的黑,此人才融入了墙上昏色之中,方才屋内没有光的时候,连面?容都瞧不见,更是根本看不清她的身影。
但云慎信步走进屋内,又走到床边,点燃烛火的这一路,似乎早已知晓此人就在房内一般从容。甚至他?挑着?床沿而坐,也似是因为知晓那椅子已然被人坐了,才刻意地?不去在黑暗中寻那把?椅子,而是径直坐在了床上。
面?对这样一张与死尸没甚分别的脸,他?竟也丝毫不惧,手下动作不停,把?烛火又往那人附近推了推,照亮了此人放在桌上的双手,也是骨瘦嶙峋,如同?死人一般,双手交叠而放,直到云慎把?烛火推过去,才动了动手指,露出一大块丑陋而刺眼的新疤来。
正是魏勉。
二人都不曾开口?,那门外?兴许是跟着?云慎而来的,又兴许是巡逻至此处的兵卒,见屋内燃起了微弱烛火,终于也缓步走开,听见那脚步声由?近及远,然后一下下地?消融了。
少顷,屋内二人似是都听出来那些人已然走远了,终于有人开口?,打破这昏黄的沉默。
“人走了么?”魏勉问。
云慎抿着?嘴,把?扶着?烛火的手收回来,随性地?放在桌上,道,“你?问的,是恶人谷头领萧忠,还是……
“何誉?悬琴?亦或是那琴心崖的小弟子应玮?”
灯花炸响,那火点子从灯盏上炸开,似乎要奋力跳出这一圈光晕之中,落到这木桌上,但不过一眨眼,这小小的一点火星便没了往前飞的势头,再不似适才迸出的那股生?机,乍然坠落,在木桌上缓缓滚了一段,一明一暗,激起一阵隐约白烟,然后就蓦然熄灭,再也不曾燃起了。
那魏勉淡漠的眼眸这才突然活了似的,她终于抬起眼来,转而看向云慎,二人默然相?视半晌,魏勉方道:“我知道,这淯北必有一场大难,此事没有什么好商议的了。”
“但我不知的是,”云慎稳声道,“我问了阁下两回,头两回阁下矢口?否认,第三回 阁下居然不等我上门,先把?那图纸送来了客栈,为的是什么?”
第九十三章
翌日,恶人谷中人越发忙碌。
陈澍一觉睡得不安稳,先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等过了五夜,就越发无法入睡了——并非是她心不定,一夜辗转,她终究还是泛起了困意,只是等到此时,她是终于有困意了,这谷中人马却是昧旦晨兴。
自?天边晨光熹微,那?旭日还未曾从山脉边缘的黑影中生长出来,那?些在搬运粮草装备,修筑防御设施的兵卒,便起了个大早,开始忙活起来了。
从?那?根本没安窗棂的小窗户偷眼望去,能瞧见这些人的背影,在已然转亮的天光下,仿佛是一个又?一个人为挖出的留空处,毕竟恶人谷是在深山之中,那?些人来回忙着,也是要从山上抄道而下,再由山下沿坡而?上?,因而?这么远远看着,山上?山下的人影同?时印刻在这不过一尺见方的纸窗之上?,其中还穿插着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高楼,就似窗花一般繁复好看。
只是这个窗花活了,还颇有些闹人。
这些人,虽然不及那?点苍关渡口纤夫一般喊着号子,却?也是拉着一车又?一车的东西,若是那?些粮草沙包,就稍微安静些,顶多是车轱辘的声?音由床边一道一道地掠过,可若是些刀兵铁器,那?一路上?可有的吵了,能闹得打鸣的鸡都扑棱飞走,再也不乐意被这一声?声?的兵刃相击发出的鸣声?吵得头疼。
看着看着,陈澍这才从?那?半梦半醒中倏地挣脱开来,心中像是抓到了什么线索,教她一震。
这些人,有的是士兵,有的是从?昉城被临时征用来的平头百姓,但都不妨碍这些物资是搬来给恶人谷守备所用。
换言之,这些车马所行之处,应当就是恶人谷储备物资的地方。哪怕不是储备些金银珠宝,所掳来的宝物的地方,也至少应当是储备兵刃武器的。
——而?她一直所寻的剑,不正是武器么?
那?光头用二人威胁她,虽然一时之间看起来占据了上?风,但她可是陈澍,自?然不会被这一时半刻的威胁所震慑住。昨夜之所以不敢追上?前去,一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二则是,她先前一直注视着云慎,揣摩着云慎的想法,等她与那?光头一番争辩,才猛地顿悟了云慎那?目光中所暗含的一层意思——
也便是没?有任何?意思。
那?恶人谷中人的意思,无非是要?陈澍这个人,要?陈澍曲意逢迎,成?为这帮恶匪的助力。既如此,不过是演上?一场无可奈何?,被颇屈从?的戏码,也不是什么难事,哪怕对于陈澍这样不善于演戏的人而?言,也算不上?棘手。
至少,她成?功把昨夜撑了过去。
这一夜,看似是她被困住了,但事实正相反,因为要?留住她,这恶人谷被迫抛出了一个对她而?言最重要?的线索——她的剑确实在这谷中,别的不说,这仿剑的人,定是见过她那?把剑的。
至于究竟如何?在这偌大的恶人谷中寻剑、救人,只要?按部?就班地来,也不算是难事。
毕竟在那?堂上?确实是众人挟持着云慎、“钟孝”二人,可等他们被押走,关在某处简陋的监牢中,看守他们的自?然不可能是什么武功高强的长老门主,更不可能派好些人重点看管。届时只需寻个破绽,把人“偷”出来,这种事,对于已不是第一回 当“梁上?君子”的陈澍而?言,已是轻车熟路。
而?剑,因为相较于被关押的活人,更难找到蛛丝马迹,倒是稍微难上?那?么几分——
陈澍的手指有些不受控地颤了颤,她摸了摸鼻子,最后看了眼那?幅谷中众人忙碌的画卷。
窗户实是太小了,除了能多瞧见几道高处的山坡,根本瞧不清这些人究竟是自?哪而?来,又?要?载着这一车车的东西往哪而?去。
若按常人的想法,约莫会捅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甚或是开门,与那?些恶人谷中人虚以委蛇,以此套话。
可陈澍摸摸鼻子,这两?件事都没?干,而?是悄然翻上?房顶。
大抵是山谷之中的日出同?谷外截然不同?,等她翻上?那?小茅屋的房顶,便看见片刻之前还被山脊挡得严严实实的朝阳,实则早便高悬于山巅了,那?绚烂如血色的初生日光,迳自?打在了乱蓬蓬的茅屋顶上?,这在山谷之中,却?又?不为人所察觉的微妙地界,只半晌,又?仿佛被纯良温和的天光淹没?了,那?鲜明的血色转淡,而?整个天边却?慢慢地,恍似彩墨入水,被那?日头染出了明亮的浅色。
顷刻间,天便亮了。
那?些忙碌的身影越发容易辨认了。
陈澍挑了两?道,都是搬运兵器和盔甲的,又?借由屋檐与谷里长出的树木隐去身形,一齐跟着这两?群人寻到了好几处堆放武器盔甲的地方。
这些库房一样的木房当中,早已堆了大半成?山的器具了。有些盛着灰,有的则显然是这几日新搜刮而?来的,整整齐齐地堆放在最里间。
毕竟是要?为守住恶人谷,甚至驰援昉城做准备,这几处库房都分散在谷口,房中的武器装备也都以粗糙不一的民制兵器为主。
陈澍趁着两?趟之间的间隙,进去翻了好一会时间,又?把这几个库房都翻了个遍,直到太阳高挂,才又?想起什么,急匆匆地整理?好还没?翻完的兵刃,从?那?库房奔回自?己的小屋中——
果真,她前脚刚到,那?光头派来“查岗”的人后脚也跟着到了。
隔着门,陈澍便打发了这把关切演得比她还拙劣的小喽啰,只是留下那?人带来的饭食,等人都走了,她才打开门来,一面?有些犹豫,一面?又?“义无反顾”地搞定了这顿匆忙的午饭。
有此例,她行事越发小心,整个下午都窝在这茅屋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公然看着那?些忙碌的人出神。
前一个法子似乎不大行得通,她倒是有把握能不被人瞧出踪迹,可这空荡荡的一个小屋摆在谷中,又?是这样人来人往的位置,若要?再寻剑、寻人,恐怕也只能在光头不方便派人来询问的夜晚,或是日头还没?完全升起的清晨。
但白日里,她也不是没?事可干。
陈澍看着那?被她一扫而?光,等着被下一个派来的人收回的破旧瓷碗,突地计上?心头。
——
“你别说,若不是你们这局本就是蓄意所设,这办法还挺奏效的。”魏勉拿着那?小碟,不过几日,她手上?的伤口几乎已全然痊愈了,不过是留了的疤,在这日光下,也比那?日被烛火映照时,看起来要?浅多了,“这恶人谷中的那?些个腌臜,素来是有胆无脑,故而?向来是靠打骂来树立威严,带得下面?的人也都一样蠢钝,这恶人谷数百、甚至加上?那?些仅仅是跑腿、办差的,笼统逾千人,恐怕也找不到一个脑子灵光,能想到翻找从?她屋中收来的锅碗瓢盆的。”
一面?说,她一面?把这小碟“彭”地一声?搁置在云慎面?前那?小桌之上?。云慎不语,看了一眼,才伸手来接,不过一翻,对着傍晚撒入房内的几缕霞光,便能瞧见印在碗外沿的几个小字——
“澍云安”。
这刻字的地方刁钻,往常碗碟被放置在桌上?时,这一处因是外沿,总是朝下放置的,若非有人刻意弯腰去看,是决不能看清这两?个小字的。而?若有那?些特?殊情形,要?将碟子倒置,那?不论是在池中清洗,还是叠起来方便搬运摆放,也都不会让这样小的字在流水或是另一个碗碟的遮掩下暴露出来。
魏勉的话还没?停。
“……而?这些‘客人’——或者说囚犯——用餐所用的器皿,确实都是经年累月用剩了的,因此才会这样破旧。如无意外,这小碟被人洗了一洗,明日又?会被送去其他囚犯的房中。”见云慎还在细瞧这小碟,她伸手来拿,道,“可惜你二人,一人如今成?了恶人谷的座上?宾,是“吃香喝辣”,好不快活,另一人则干脆就是恶人谷之主,是没?有福气收到这份她绞尽脑汁递出的消息喽。”
只是她这么一拿,云慎手里的力道却?不曾松开,于是二人的视线相交,那?魏勉被刺了一下似的,猛地又?松开手,退了半步,上?下打量他一眼,又?冷笑一声?,道:“你不会真要?驱使我在这上?头做文章吧?”
“你放心,此前我们商定之事,还是不变。只是劳烦你,再把这个碗原封不动地送回去。”云慎道,又?把手抬起,这回,顺从?地把那?碗碟往魏勉这侧一递。
魏勉并不接,面?色几变,道:“我不明白。你是不清楚我如今在恶人谷中每次出入都有性命之忧,还是就单纯要?报你那?密阳坡那?场谈话的仇,刻意为难——”
“就算是想报仇,我真的能为难尊驾么?”云慎问,他站起身来,大大咧咧地推开窗,于是那?好比朝阳一般绚烂的晚照也终于不受阻拦地全部?透进,他看着窗外,缓缓道,“外面?的动作加快了,萧忠的动作也加快了,因此我们所商定的计划恐怕也得……旁的不说,你若是把这碗放回去,被陈澍再次发觉,你应该也能猜到她的想法吧?”
“……还能有什么想法?”魏勉这才用她那?只瘦得吓人的手指拎起那?小碟,瞧了瞧,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放回原处,道,“不过就是凑巧没?送到你这个‘囚犯’手里,那?原因可就多了,许是每一间单独用碗筷,又?或许是纯粹不走运……”
她显然还有半句话不曾说完,但那?声?音已慢慢地降了下来,直到把最后的半句话扼在喉中。
一片温暖的霞光之中,云慎又?走回那?床前,此番,那?光线明晰地照亮了桌前,因而?也不只落在了小小的碗碟之上?。云慎走回床前的一路,手指一点一点地划过那?书桌,时而?急,时而?缓,时而?晃动,时而?绕回。
顷刻间,一副图便被他凭空摹了出来。
若说旁人还可能猜不到这画的是什么,魏勉却?是绝对能猜出来,毕竟这图上?画的不是旁的东西,正是她亲手递给云慎的那?幅淯北地图,其上?清晰地标注了诸地,尤其是恶人谷与昉城四周,该从?何?处进,又?能从?何?处出,何?处又?藏了什么隐匿于树林之中的哨塔。
云慎在某一处顿下,缓慢地画了个圆,将这一处圈起来。
恶人谷既是在山谷之中,那?周遭自?然大多都是山岭。此处地势又?不同?于点苍关或是营丘城,就更别提孟城了。同?是易守难攻的地势,点苍关易守难攻,在于其高筑的城墙与这点苍关两?侧相较而?来更为狭窄的入城口,加上?横跨淯水,四个方向的城门,有两?道是水路,换言之,若是有人前来攻打,除非水陆两?道都齐备,还要?熟悉附近山道,否则,连最简单的围城都做不到。
而?恶人谷的地势则更易懂一些,四周环山,中间是较为平坦的谷地。如此的地势之上?,那?谷中“大门”,比点苍关的水路两?道还要?更易守一些。
因为它只有两?个口。一个朝北,一个朝向西南,且两?个出口都同?样是依山而?出,像是人两?根手指中间的缝隙一般,只要?有兵马过,极易被发觉不说,那?山上?埋伏的弓弩手,滚石,哪怕不那?么经验老道,也足够应付寻常的攻伐了。
可这样的地势,好虽好,换个方向说,若是被攻下了一处谷口,进了平坦的谷中,这敌方便如入无人之境,轻易便能拿下整个恶人谷。
因而?,哪怕这谷中已然在数十年内接连建了不少用以防御的建筑,可若是真有比较贵重的东西,安置在谷中并不保险。
果真有一日被攻陷之时,那?些残存的谷中兵马,既不能退守谷中某处屋舍,只能往山上?撤。
也正因此,萧忠早便在恶人谷四周的山上?建了两?三处密室,藏匿于山林之中,既能聊作储物之处,保存些不便于表露于人前、实在金贵的珍宝,也能在万一兵败之时,为这恶人谷全然零散拼凑而?成?的兵马充当一个临时的避难之处。
这便是云慎大费周章,选定的“好地方”。
此事、萧忠知情,魏勉也知情,由于那?假剑要?存至该处,云慎也知情。
“你的意思是……”魏勉终于道。
“——也或许是因为‘我’被囚在这山上?,而?非是谷中。”云慎道。
“可这碗碟与这囚禁人所用房屋的方位根本没?有什么联系,”魏勉道,“我明白你意指什么,但单凭这碗碟,恐怕不能把这姑娘引入你所设的局。”
“所以要?双管齐下。”云慎又?撤回了手,仿佛对那?整张图,乃至于对整个计划都胸有成?竹的样子,一抬眼,还是那?个笑,只道,“按原计划行事,但这小碟子也要?派上?用场。剑在山上?,人为何?不能在山上?呢——
“一个砝码不够,便再上?一个。”
——
是日夜里,陈澍就不再那?么专心地寻着剑的踪迹了。
其一,是她发觉这剑确实不在谷中,至少不在谷中目前现有的这些库房之中,再翻来覆去地找上?第二回 、第三回,也是徒劳。
其二,便是这“钟孝”与云慎二人。
论理?,剑不过是一个死物,要?藏起来,是好藏的,因而?陈澍两?日忙下来不曾找到,也并没?有气馁。毕竟要?藏一个东西,只需要?把布一盖,箱子一合,甚至把坑一填,像那?刘茂一样,就能瞒天过海,除非有人细致地一处处搜过去,把整个恶人谷翻个底朝天,才敢有信心说这剑找不到,是奇事,是怪事。
可两?个活生生的人,就不一样了。
人要?吃饭喝水,也需要?守卫严加看管。
至少对于陈澍而?言,这些恶人谷的人,在百忙之中,也会抽出些小兵小卒,蹲在她房门的不远处,时不时来问一问陈澍,试探一下,想不想同?他们大王再商议一番,或是有没?有什么旁的想法,他们可以代为传达。
每日至少两?顿的餐食,也是好好地给她送至门口,过半个时辰再派人收回去,足足称得上?是“好生招待”,也能看出那?光头的“诚意”。
既如是,就算再荒腔走板,这谷中之人既然是在劝服她,等她软化,必然会留着这二人一条命来。
这也正是陈澍两?日间不声?不响,只在暗处做事的原因。
只要?她还在同?这谷中僵持,那?二人就算“有用”,或许吃得不好,住得不好,命应当是能够保住的,也就是说,哪怕是出于不放这二人逃离的缘由,这谷中必然也会将他们严加看管。
如此,有人迹在,也应当好查才是。
可她这一整日看下来,不仅没?有瞧见这些作为看守的山匪,茫茫大山,整个山谷,虽然在地图上?不过是几处浓墨晕染出的低矮山峰所围的一小处空白,可近观起来如此宏伟,几乎看不见天边的山谷之中,那?些喽啰还相当忙中有序。
从?早到晚,仿佛真的有什么在追赶着他们,泥地里一道道过的蚂蚁也不外如是。
而?这两?个人,或者说被恶人谷山匪所押来的所有人,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这便是奇事了。
陈澍虽自?恃有能敌千军万马的修为,哪怕万军丛中要?取其将领首级,也不惧于一试,可此刻找不到人,这满身的剑意,根本无处使,又?何?提救人呢?
次日,就在她按耐不住,真要?去同?那?光头理?论一二时,这一排排有序战备的山匪,竟也出现了些纷乱。
人道是东边不亮西边亮,陈澍正卧在谷口山坡上?的林子中,看着路上?一驾又?一架的马车从?昉城,甚至是从?营丘城搬运建材、粮草时,有那?么几架车被拦在了谷口。
那?驾车人,看着不似是这些熟练行事的兵匪,倒似是临时被捉来的商人,战战兢兢,看着身旁络绎不绝的来往人流,就停在了谷口。
被查验时,也是一问三不知,只知道是由城里某个魏姓大人呈上?来的珍宝药材。因为极其珍贵,要?亲手递给恶人谷谷主的。
然而?这光头哪里是这么轻易便能见到的?如此紧要?的关头,又?是晨光熹微,只有这些身份低微,在谷中没?甚地位的人起了个大早在做苦力活,那?区区一个守卫,怎么作得数?于是这几人便在谷中闹将起来。
不一会,消息传到谷中,终于有燕颔虬须的一个将领,上?来查看一番,又?骂了几句那?魏勉不识好歹,把手一指,叫人引着这马车往山上?去了。
那?马儿经过一夜的跋涉,这甫一进谷,却?仿佛突然有了劲头,稳稳地拉着马车,破开谷中人流,跟着前面?带路的马匹走上?坎坷的山间小道。
林中郁郁葱葱,那?参天大树几乎把天也隐去了,再跑一会,就根本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时辰,究竟日头升起了没?有。那?赶车的商户毫无防备地打了声?哈欠。
也正是这交错的车轱辘与马蹄声?中,一个瘦小身影终于从?车底翻上?马车,又?趁着林中绿荫,灵敏地钻进那?车棚之中,松了口气,把自?己如马尾般的长发放下来。
“这山路可真颠。”陈澍小声?抱怨。
第九十四章
这道山路,确实不怎么修缮过。
论平整,它还不如那营丘城门口的小山道,毕竟只要从营丘而过,往昉城,往密阳坡,不走?水路,就只能走?那条道,因而虽然未经修缮,但那条道,被数百年里的人们踩着踩着,也就踩实了。
这恶人谷的?山道上,却是不乏零零碎碎的石头沙土。这一车的?宝物,其?实已经够沉了,若换成水路,这吃水的深度已是能过淯水的?一帆小船了,再添上陈澍这个大活人——虽然她确实不那么沉——但饶是这样?沉的?马车,也是被山石遍布的?小路颠得?厉害,连陈澍都忍不住从车底翻了上来。
不过,这恶人谷一带的?山,毕竟是山岗而已,比不得那淯水下游的群山那般陡峭,头一段的颠簸过了,再往上走?,又要好上不少。
陈澍正惬意地躺在那马车棚里,双手抱着脖子?,仰望着那杂色的?车棚,其?上掠过的?一道道树荫,就差没闭目小憩了。
不知不觉间,日头已然高挂,那天光透过层层树叶打?到马车上,印出一块块斑驳的?亮光,还有这车棚上薄而易晃,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却也一直摇晃着支撑住车上油布的?车棚骨架。
似乎是木头做的?。
就在陈澍突然起了兴致,伸手要去摸一摸这阳光透出来的?木头架子?时,车骤然停住了,她枕着的?药材猛地塌了下去,连带她本人也陷进这堆漫着药的?苦味的?车中,好险没有直接惊呼出声。
外面传来的?交谈声,也许因此,越发显得?不真切,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雾,只依稀能分辨清楚部分话?来。
“……是郭护法么……怎么这个时候来送药材……成吧……”
接着,那交谈的?二?人走?近一些了,才能听出这分明不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而是两人的?交谈,一人自是那引路而来的?人,另一人,大抵是守在山上,也就是陈澍苦苦寻找,却寻不见的?“守卫”。
近到车前?时,这二?人还出言询问那驾车的?商人,这回,倒是能听个清清楚楚了。
“这车里都是药材么?怎么看起来还挺重的??”
“哎,大多是药材。”那人道,话?语里带着一股独属商人的?市侩谄媚与胆大圆滑,“不过还有些珠宝金银之类的?,加上药材也不尽是些晒干了的?,魏堂主说是事情急,先送来谷中以备后用,不知……”
“大胆!”有一人厉声斥道,声音最不熟悉,大抵是那个山上守卫的?,“谷中事也是你这贱民能窥探的??谅你好奇,头回也就罢了,再有下回,有你好看——还有,什么魏堂主,她早已不是堂主之位了,”
“军爷勿怒,军爷勿怒,是小的?有眼无珠,”那人急忙回道,“不过这车中确实也大抵就是些药材,若是有疑虑,现在就打?开一查,不就明了了么?”
那二?人不再答了,只是脚步声确实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陈澍窝在这一堆药材里头,大气也不敢喘,顷刻间,只见那马车的?顶棚已然被人掀起了一个角,略有些刺目的?天光果真倾斜进来,惹得?陈澍也不禁闭了闭眼,又心一横,往这药材堆里再沉了沉,让自己被这苦郁的?药味所掩没了。
好在她确实个子?小,也不知那撩开顶棚的?人究竟有没有瞧见她藏在杂乱药材与盒子?中的?身?体,甚至是那乌黑的?青发,只感觉到呼吸慢慢地打?湿了这一小块她自己给?自己留的?缝隙,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身?上压着的?杂物被人扒拉了两道。
紧接着,那守卫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响起。
“怎么这么乱?这还查什么……”
“原先是堆好的?!”那商人又道,从他那口气也能猜见那腆着脸的?面容,“只是想不到要走?山路,因而摆得?不是那么严实,就在路上撒了……”
“连摆个东西都做不好?”那守卫又斥道。
这回,这声音很明显地远离了马车,陈澍还来不及缓口气,便听见另一个带路的?人,压低了声音道:“确实也是路上撒了,我能听见里头颠来倒去的?声音。反正都要查的?,没必要计较这个。”
“行?吧。”
顿时,那声音虽不再响起,可陈澍睁开眼一瞧,只见这一片被油纸包裹又被不同药材所遮掩下的?阴影之中,突然又横出了一道更大,更贴近的?阴影来。
——那守卫果真要一个个地把这一车的?药材过一遍了!
陈澍的?呼吸一滞,虽然她不怕这两三个小喽啰,可她既不想杀人,又不愿意教这些人把她抓到,消息传回恶人谷中,再惹得?那光头发怒,指不定自己的?剑——或是云慎那二?人的?性命——会遭受什么了。
但这守卫的?动作却是不停,显然是查惯了东西,是个检查的?个中好手,不一会,那压着陈澍的?药材便被她理出来了大半,一面查,一面盘问那商人,几乎把那商人的?祖宗八代都问了个清清楚楚。
眼看陈澍面前?那从缝隙中漏下来的?光线越来越涨,越来越粗,几乎刮在她的?眼睑上,守卫每一次挪开车上药材,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响。
车中药材已理出近半数了!
陈澍牙一咬,打?破了方才那一动也不动的?姿势,手指一晃,哪怕被数个杂物压着,也清晰无误地比划了一道法术出来!
于是,就在这一霎间,就在那三个围在马车前?的?人不曾注意到这车上药材的?异动的?一霎间,那马车前?拴着的?马一改往日温顺,猛地一扯绳索——
车硬生生地被它拽出去好几步!
接着,那马儿?似乎还没顽够,又高扬起马蹄,将车尾几乎摆过来,一面倾斜,只留了四个硕大的?车轱辘给?这车前?呆若木鸡的?几人看!
他们哪里经过这个阵仗,见车上不论是药材珠宝还是那些小箱子?盒子?,都尽数被马儿?这么一闹,重归了一盘散沙,皆看呆了。
好一阵死寂,只听见马儿?欢快地嘶鸣,没人说话?。那守卫估计是气的?,另二?人可能就是在瞧那守卫的?眼色了,因为片刻之后,那守卫终于回过神来,头一句骂的?便是:“看我做甚,去控制住这发狂的?畜牲啊!”
二?人连忙称是,上前?一番折腾,好不容易把马止住,车上珍宝已经散落了一地,这几人又连忙捡回来,再行?清点。
这一回闹腾,是弄得?三人都有些头大,好在这毕竟是魏勉“进献”给?恶人谷的?,都是山匪,也不讲究什么礼单,若丢了,也不至于交差时掉个脑袋。如此这般再行?清点,等诸事都完成了,已是正午,分不清是汗气还是未散尽的?暑气的?气息在这山林的?一角慢慢飘散。
“行?了,你回吧。”那守卫最终招招手,换了山中本就有的?棚车,拉着这一车从马车之上搬去棚车的?药品珍宝,自己一人进了深山之中。
另外两人,自然也乘着空荡荡的?马车,缘着来时的?路返回谷中。
行?至一半,那车被路上山石磕了一下,又是一阵颠,赶车的?二?人许是怕这马又闹起来,忙停下,等稳当了再挥鞭赶路,口中也连连抱怨,不曾注意到有个身?影又从林边大树上轻巧地跳下来,窝进马车之中。
这回,陈澍嗅着山间泥草芬芳,被这车一颠一颠地载着,当真悠闲地小憩了一会。
——
说来也巧,大抵山中日光瞧起来烈,实则离正午还远着呢,待陈澍和那马车一齐回到恶人谷,再偷偷在人来人往中溜回自己的?房舍时,那来送饭的?人都还有一时半刻才到。
今儿?她心情好,等那送饭的?人来了,几乎以为她思量好了,打?定了主意,打?算同这恶人谷讲和,于是在门口等了半晌,第一回 看着她大有食欲地把整顿饭都细细地搜刮了一通。
陈澍甚至还打?了个饱嗝,然后无辜而好奇地看向?这位差使。
“你等着做甚,难不成在等我的?……碗筷?”她问。
那人才明白她这阵仗还真不是想通了,站在这儿?等了好些时间,只不过是白等,于是悻悻然道了声不是,才转身?离去。
房间门被他带上,些许微光还能钻进这逼仄的?房中。
就这些亮光,也足以照亮陈澍吃饭用的?桌案了。等那人一离开,她手里碗筷一放,丝毫没有停顿地翻过那方才盛饭用的?旧碗。
果然,昨日她写下的?暗字,今日分明一点变化也没有。
可过了一昼夜,她等的?已然不是这字被人添添改改,再加上一笔或是再减去一笔了。
陈澍等着的?,正是这如原样?不改的?旧碗。
自然,送给?陈澍的?饭也应当会顺道送给?云慎,或是“钟孝”。但这也有个前?提,即,这恶人谷营寨只限于这一片谷地。
在今日这一道有惊无险的?“旅程”之后,这个想法不攻自破了。
陈澍会随着这一车药材进到深山中,虽然不曾真正进入那恶人谷所设的?小关卡,却也明白了——
这恶人谷,从来就不止局限于一个“谷”而已。
从前?是昉城、营丘城,如今是这荒凉无人的?山岗。这弥天的?罪恶散播开来,仿佛是最浓郁的?雾气,因而无处不钻,无处不进。
找了整整两日也找不到的?剑,是因为宝剑珍贵,要藏在那山林之中。
找了整整两日的?人,或许也藏在这有人看管的?山中。
陈澍眯起眼睛,仔细地瞧了眼她手中那碗破旧的?陶瓷小碟,歪了歪头,又瞧了眼门外正踱步的?守卫,颇有些顽皮地一笑,将手伸高——
“彭”的?一声!
那陶碟碎裂在陈澍的?脚边。
当即便有人进来查看,陈澍退了一步,挪开方才刻意把那些碎片踩得?更碎的?脚,也装作有些被惊到的?样?子?挠挠头,解释了一番。
那不过被派来看守的?小喽啰又能说什么呢?忙活了半日,什么也没讨得?,只原样?把这个小事报给?了萧忠,也不曾引得?萧忠注意,甚至还讨得?了两句好骂。
陈澍还担心此事被人发觉,为求安稳,再足足等了一夜,又等到第三日,才摩拳擦掌,准备等日头落了之后,夜上深山,在整个山谷都沉入梦乡之时,再探一回路。
只是,等她先从睡梦中醒来,听得?耳边似乎又有车轱辘声响起时,才发觉有什么已然发生了。
这日清晨,在谷中奔波的?不再是那些搬运物资的?差使,而是一个个身?着盔甲,脚步匆匆的?兵卒。前?些时日最吊儿?郎当的?混混,陈澍还能辨认出几个有些熟悉的?面孔,这一日,却都穿戴上了装备,虽然这些装备有新有旧,别?说颜色了,连款式都不曾统一,但也多少算是个物什,能抵些用处。
陈澍再打?开门一细瞧,连那前?些日子?看管她的?守卫都离了这间小屋,来来回回的?人,竟没一个注意到她出了门。
人流中也有几个同她一样?不曾星夜守着的?人,此刻才从被褥中爬起来,睡眼惺忪地走?出营来,抓人就问。
“怎么了?不是昨日还说不过是先预备着,肯定没有那么急么?”
“难不成这一夜不到,昉城就破了?!”
匆忙之间,竟也有人,一面搬着箭石,一面高声回道:
“不是昉城!是咱们这恶人谷——
“这群该千刀万剐的?‘好官’,打?了个鬼把戏!大张旗鼓地派人去昉城查探,结果今宵寅时竟举大军来攻此地,如今已下了谷外两座塔了!”
那声喊回荡在谷地之中,伴着不同而纷乱的?脚步声,哪怕扯着嗓子?喊,也没有那么清晰了。
不过一夜,不,半夜过去,整个谷内的?氛围翻天覆地!
这不是梦,是真真切切的?战争!
那些从陈澍面前?而过的?人,不拘是出谷迎战的?,还是回谷整顿的?,面上再不见前?几日那样?的?从容,或是丝毫笑意。
那一张张陷在拂晓之中的?面孔上,只有泥点子?,和哪怕在这样?暗淡天光下也分外刺目的?新鲜血印!
一整个恶人谷,将醒未醒,要亡未亡,若硬要作比,恐怕只能比作那将要沸开的?水,看似平静,是因为那些脚步、呼喊,甚至是尖叫,都被这还未扯开帷布的?天紧紧压实了,显得?不那么喧闹,但大厦将倾,西山日暮,这临到尽头时的?片刻,有如枯死树木的?回光返照,确实也尽都是如同那漫天霞光一样?平静而夺目的?。
当然,这究竟是不是恶人谷的?末路,陈澍说了不算,甚至那攻打?恶人谷的?兵马也说了不算,旁的?不说,至少那几日的?备战还有着用,至少谷中那些人还有闲心时不时咒骂两句这来袭的?敌军。
方才不清楚情况的?那几个人,此刻也急忙回去收拾装备,很快奔至谷口,加入战局。
陈澍站在原处呆呆地看了一会,被人骂了两句,又让到一旁去,才慢慢地理顺了此地发生的?事。
——一百年,足足一百年有余,新朝皇帝都轮着坐了两三任,在老皇帝迟暮的?这一年里,甚至还没翻过年去……朝廷竟真的?发兵来打?这个久不受治的?恶人谷了。
为何在这个当口,那恶人谷头领对她如此要挟,谷中众人又如此繁忙,几日间,一门心思忙着寻剑救人的?她不曾细想,可这一个天光未醒的?清晨,这样?兵荒马乱的?情形,一下子?便冲散了重重迷雾,教事情真面目原本地展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
正如沈诘教她的?那样?,抽丝剥茧,穷根寻叶,只需要拎着这一个线头,便能将整个事情从头厘清。
昉城城门与琴心崖二?人的?偶遇,入谷前?云慎劝何誉离开那句语焉不详话?,还有那张在城门口,云慎语重心长递出的?地图。
这场奇袭,哪怕再出其?不意,也是有因由?的?。
恶人谷地势险要,哪怕是最无往不胜的?雄师,到了这谷口,要攻进谷来,恐怕也要三思而行?。但凡是有些头脑,懂些戎机的?将领,也明白在这局势下,硬取并不是上策,无论是围困恶人谷,或是围昉城打?援,甚至是用些激将法,引恶人谷之人出谷迎战,都比奇袭恶人谷要来得?稳妥。
说白了,昉城那一片片空旷的?原野,不正是恶人谷中众多山匪最佳的?坟场么?
这一夜奇袭,如此出人意料,也正是只有真正掌握了恶人谷的?命脉,才会如此兵行?险招——
譬如那张地图上恶人谷谷内所有防御的?布置。
天边终于隐约透着些光了,只是瞧不清究竟是天光,还是谷口鏖战时的?火光,陈澍远远望去,止住自己想要去一瞧究竟的?想法——她可是恨不得?这日日为恶的?恶人谷尽数丧命于此!不过不急于一时,在这兵荒马乱之中,显然她还有旁的?,更紧要的?事情去做。
她一迈步,便想要光明正大地赶去昨日那山上搜寻一圈,但随即又犹豫了下来,脚步一转,竟往那谷中的?中心去了。
不错,也就是她与云慎见最后一面的?那个阁楼。
这一片纷乱之中,她成功穿过人流,隐于阴影之下,又灵活地纵身?一跃,停在这小阁楼的?歇山顶上,依附着房梁朝房内窥去。
阁楼毕竟高些,哪怕没有烛火,也有些许微弱晨光落到地上,映出堂上端坐的?一个身?影,看着有些熟悉。
只是陈澍自上而下地瞧,又隔着重重房梁,看不清楚面容,一时半会也道不出名字来。但见那人,虽然坐着,却是发了好大的?一通火,凡是进门来禀报的?,没有一个不被他痛骂,跌跌撞撞地冲出阁楼而去的?。
良久,就在有人惊慌来报说又有一处山上塔楼被袭击,如今已归了朝廷时,那人更是暴怒,把手边茶案整个翻倒,其?上瓷瓶碎了一地,发出极刺耳的?响动。
这一推,不仅把堂中几个恶人谷仆役吓得?胆寒,也教陈澍要遏制不住自己心头激情。她快要等不及那山上管事的?人同此人汇报,几乎想径直跳下房檐,闯入堂中,把这恶人谷谷主如同那一日般地挟持住,逼着他说出究竟把二?人藏在了哪儿?!
正在此时,又有一人进了门来,虎背熊腰,势若奔马,一进门便口中称罪,开口把那原先发怒的?人劝住了。
陈澍不由?地屏息,凝目一看。
却不是说此人报来的?消息如何震惊,而是此人的?面容,那明晃晃的?光头,映着窗外霞光,煞是晃眼,分明就是原先坐于堂上的?那个恶人谷“领头”!可此人彼时冲着她颐指气使时,可一点也瞧不出此刻的?低声下气,陈澍再分出视线去看那原先发怒的?暴躁之人,也就是这不露面的?恶人谷匪首,顿时一惊!
虽然隔得?远,但旭日初升,那小阁楼之中也氤氲着如雾如絮的?光芒,终于照亮了那人的?面容,在某一刻,那人回身?坐回堂上的?一个转身?,终于能教陈澍看清他五官——
分明就是那个客栈主人,口口声声称自己叫“钟孝”的?!
哪怕此先怀疑过这店家,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人竟就是这淯北的?祸首,如此无恶不赦的?人物!
陈澍心下大怖,再去细听他二?人谈话?,竟真与自己有关。可谓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这檐上一等,还真教她等到了线索!
“……那剑还在无名崖上么?那个书生人呢?你速去取来,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管拿此要挟那个陈澍,逼她来助我们,旁的?不说,至少要挺过正午……快!拿着剑命她去报信,等到驻守昉城的?兵马回援,不,不,她不是能以一人之力能抵漫天洪水吗,逼她把这些虫豸都杀光——”
“下属此刻便去么?这战事正酣,恐怕……”
“去!快给?我去!”
第九十五章
与前一日上山的闲适不同?,这一回?,那光头在林中一道道漏下的天光里疾行?,跟着他的陈澍,也生怕跟丢了,直飞上树枝头,紧紧地跟着树下这个穿梭的身影,往山里奔去。
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就这样在林间疾驰,被那苍苍的参天大树掩映着。
二人武功都不低,那光头毕竟是谷内一呼百应的人物,陈澍就更别提了,于是这样坎坷曲折的山道,原先那马车摇晃前行?,花了少说半个?时辰,但这回?,不过半刻,这两个?身影便已经过了最陡峭的山坡。
昨日那陈澍不曾进入的地方,就在眼前了。
那树叶摇曳的声?音也只是?从?耳边轻柔吹过,一路上,那光头都不曾发觉身后跟着的陈澍,直到他们到了那日陈澍跳车下来的地方,那光头脚步一顿,陈澍也从?树上落下,寻了一个?粗壮的树干,躲在那树后,偷眼来瞧。
但见这林中繁盛树木不改,只是?赫然显现?了一道关卡,与陈澍那日匆忙一瞥所瞧见的没有什么分?别。
此时,也许是?由于战事焦灼,这不过由些栅栏泥墙筑成?的围墙后没了什么看守的人,只听得有人叫了声?“郭护法”,上前迎来,接着二人低声?说了什么,那光头才震怒一般,高声?质问。
“你怎么当的这守卫?!”
也不知?这被训斥之人是?否是?昨日那颐指气?使的同?一人,但见他半躬着身体,小心翼翼地回?道:“这,毕竟魏堂主亲自来了,我也不敢拦——”
“她早被夺了那堂主之位,整个?恶人谷都知?晓,你在这里同?我装傻充愣什么?”光头怒道,“如此紧要关头,若真因此惹出什么事,别说是?我了,就是?整个?谷中的人都要被牵连!”
“小的明白,小的也拦了,只是?拦不住,”那人连道,“这不是?心想?毕竟只是?死?物,哪里有什么要紧的事呢……”他那话没说完,只看着光头面上的怒意,似乎已经被吓破了胆,瑟缩着,最后几个?字在远处已是?听不清了。
“现?在就是?有要紧的事,让开!”光头道,正说着,他似是?还觉不满,伸手骤然一拽,好在那人大抵也是?有些眼力见,先于这光头的一拽而避让开来,才没有被光头大力的一拽甩到墙上。
那光头毕竟身负要务,不同?他计较,一眨眼便消失在了这低矮围墙之后。那守卫仍是?瞧着他的背影,从?陈澍这方向,瞧不见围墙后光头究竟走了没,但能?瞧见这守卫突地舒出一口气?,直起身子,抹了抹前额,一看这一摸,竟摸到了满手的汗,又低声?咒骂了两句。
他转过身,正要抬头,继续当着这聊胜于无的差使,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句好奇的问话。
“‘狗娘养的’是?什么意思?”陈澍问,“你也不喜欢狗么?”
“什么喜不喜欢的,这四个?字都听不——”那人答到一半,猛地抬头,眼睛瞪圆了,惊惧地看着陈澍,“你是?从?哪儿——”
“你不必管我是?从?哪来的,只消知?道我是?跟着前面那人来的就成?!”陈澍眨眨眼,试图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却无奈地发现?面前这人的神情越发惊恐,只好又补充道,“我就是?进去瞧一下,不找旁的麻烦——我还没杀过人哩!”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更是?教那人登时起了警备之心,想?起来手边的武器,伸手抄起,嘴上威吓地朝陈澍击来——
然而,究竟前有难以?应付的光头,后有来路不明的陈澍,端看他那惊惶之色,那腿早已软得强撑着才能?站直,别说伤人了,就连这八尺长?的长?刀也一点也握不稳,举到半空时,已经把他自己?带得下盘不稳,几近摔倒。
陈澍沉默地看着那长?刀,仿佛纯靠重量往下直坠,她只轻轻侧身,便躲过了这一击,再转身去看时,那人已经被他自己?这动作牵带得双脚一滑,向陈澍方才躲开的方向跌去。
漏出如此大的一个?破绽来,别说陈澍了,恐怕就是?云慎在这里,也能?用单脚一踹,将这糊涂守卫踹倒在那同?样跌落在地的刀刃上,至于是?否会有什么面容,甚至是?脖颈因此被划伤,也纯粹是?此人咎由自取了。
但陈澍只叹了口气?,摇摇头,一想?这整座山谷都被朝廷围困,自有要员坐镇,这回?她学乖了,只伸手劈向那人后颈,把他击昏,又伸手稳稳接过这人的身体,随手扔在墙边草丛堆里。
末了,她还不忘拍拍手,抬头去瞧墙内动静。
只见这一道关卡之后,其实并没有什么屋舍建筑,不过有一处稍显空旷的林地,巨石裸露,杂草丛生,几颗相较于方才山上较矮的树木也零散地生长?在墙内,遮去一大半视野。
不过,哪怕没有这树遮挡,这一片林间空地也空空荡荡的,乍一看,根本瞧不出什么端倪。
“……完了,这还能?叫醒么?”陈澍低头一瞧,那墙根处瘫着尸体一般的守卫此刻哪里还有一丝清醒,她犹豫了一会,又叹了口气?,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庆幸没把此人当场杀了,还是?后悔没从?此人口中问出个?究竟。
但事已至此,她只好回?头上前两步,缘着草地上依稀能?瞧见的几个?脚印往前行?。
适才光头从?此而入,必然是?留下了印迹,且从?他进入围墙之中和那守卫的反应来看,这储存金银珠宝的“密室”必然就在围墙附近,不过十步远的距离。
地上毕竟不止有那光头的脚步,还有这守卫百无聊赖间,不知?在如何打发时间的脚印,和着这日清晨时分?,有人上山报信,有人下山驰援的脚步,错综复杂,很?难分?辨清楚。
陈澍瞧了半天,终于从?中辨认出来一个?方向,隐隐约约透着一股车辙印——可不就是?昨日那送上山,“睡”在她枕席四周的一车药材么?她霎时大喜,缘着这印子往前走,不出两步,果然瞧见这车轱辘印停在一块大石面前。
敲敲石面,能?听见石头背后似乎镂空了,或者说这以?假乱真的石头本就是?人为铸造出来,以?此掩饰密室入口的。而其形,恰似一块陡峭山间突出的赤/裸顽石,乃至于还带着些许雨水冲蚀,细草攀生的痕迹,不可谓不逼真。
但哪怕再逼真,毕竟不是?真的石头,不止是?敲击石头的响声?有异,等陈澍侧耳去细听,还能?听见“石头中”隐约传来的人声?——
先是?谈话声?,似乎是?争执,然后是?一声?断在半截的惊呼。
陈澍的心吊了起来。
她不自觉地去伸手摩挲石面,自然什么也不曾摸到,好不容易长?出石缝的绿苔被她这么一刮,半数都脱落了下来,露出那石块原本的样子,却仍不见半个?可以?用来“开门”的扶手。
石头背后的声?音却已停下,再侧耳去听,是?一点也听不清了。
陈澍一咬牙,也不再试图找了,后退半步,只手握拳,运起那法力,对准这石头——
“彭”的一声?!
只一拳,那硕大的顽石就被击成?几块,水花一样溅落在四周,全然露出后面那别有洞天的一条昏暗密道来!
如此轻松,陈澍便破开了那密道的门,但她神情却不见犹豫,半是?急切半是?犹豫地一停,甩了甩手,又深吸一口气?,才抬脚往密道之中走去。
虽然外面的天已经完全亮了,可密道里没有烛光,理应是?一片漆黑才对,只是?陈澍越走,等眼睛适应了那昏暗的窄道,摸着嶙峋的墙壁,数着一块块凸起的砾石时,才发觉,前方竟不是?昏暗的,而是?隐约透着光,越走近,那光线便越明晰,却又不似是?烛火。
岂知?这密道虽然曲折,但陈澍还是?能?分?辨清楚它的方向。这道分?明一直往前,遇上难以?凿开的巨石或是?层岩,就绕一绕,根本没有朝着山上开拓。
可既然如此,是?在山里穿行?,又怎能?瞧见阳光呢?
陈澍呼吸一滞,急忙向前跑去,果然,再不过数十步,那光亮便摇摇晃晃地近了,等她真正走到光里,一转身——
一颗珵亮的人头轱辘地滚到陈澍脚边,带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不必看,也知?道这颗光溜溜的头,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进山而来的那位“郭护法”!
此人虽说也是?个?庸碌之辈,但大小也是?恶人谷中的一个?小头目,哪怕从?刚才在关卡中对那守卫的应对,也能?看出他还是?有些身手的。但不过顷刻,却这样被人割去了头颅,那双眼直愣愣地看着陈澍,显然是?死?不瞑目。
惊得陈澍抬头一瞧。
入目先是?一片石壁,一片在日光下显得颇为漂亮的石壁,其上印着一道门,此刻大开,而陈澍所在的这密道尽头,除了左侧那明显是?密室入口的石壁之外,右手边,竟是?雾气?缭绕的群山,一眼望去,远离了谷中战火,是?与鼻尖血腥味截然不同?的安谧胜景。
无名崖,无名崖,虽是?无名,却无愧于一个?崖字。
日光万丈,更是?分?明地映照出了陈澍面前这一摊断肢残骸。
此处乃是?崖上被凿出的一处暗室,也不难想?象平日里“钟孝”究竟如何将这些珍宝一车一车地往这隐蔽之处送。
这样的地方,这“郭护法”又如何会惨死?至此?
陈澍眼神往上一扫,果然看见了一个?行?迹怪异的人,身着黑袍,露出的手指瘦得在阳光下能?看清其上青色血线,显然此人方才与那“郭护法”相争,不知?出于何故,又痛下杀手。
但断崖之上并不止这一个?人。
在这人身后,有一人身披灰袍,衣衫褴褛。同?样是?披着袍子,身形削瘦,可此人却明显比那杀人的要狼狈许多,也许是?多日的监/禁,教云慎的精神也大不如前,陈澍一瞧,看见他身上披着的乱发,再细看那隐约露出的没了血色的面容,被悬起的心更是?一紧。
比起那藏在暗处,不好辨认的脸色,云慎的双手被迫伸出,落在阳光下,能?很?明显地看见那手腕由一股粗绳绑着,被杀人者攥在手里。
“……这是??”陈澍止住了动作,抬眼去瞧那人。
“自然是?趁乱吃些人血馒头,这一室的珍宝,你看了难道不动心么?”那人问,声?音难辨男女。
“我不动心。”
“不动心就好,方才那人要拦我,可被我……”那人说到一半,停下来,笑了笑,那阴影之中的苍白笑意竟带着些羞意,于是?越发显得瘆人了,只听他继续道,“既然不心动,你又找来做甚?”
“我来找我的剑。”陈澍说,沉默了一会,大抵估量着这一段距离,根本不够她冲到前去救人,于是?露出一个?真挚的笑来,软道,“你既然只是?为了宝物,杀了那混球也就罢了,怎么还绑着另一个?人呢?”
“哦,这人啊。”那人有些刻意地把云慎双手抬高,露出他方才被遮住的面庞,果然是?云慎无遗,脸上似乎还被砾石刮出了些红印,唇因失水而干裂,根本说不出话来,光看着便觉得凄惨
?烨
,“当然是?我知?晓谷中最近来了一位非凡的侠客,能?杀人于弹指之间,只好给自己?找个?人质。”
“哈哈。”陈澍干笑了两声?,没话找话地恭维道,“你才是?‘能?杀人于弹指之间’呢,不必谦虚……”说着,踹了踹脚边那颗头颅。
那人不应,只是?把扯着云慎的手往空荡荡的崖边随手一拽——
云慎双手被缚,又是?面色煞白,根本动弹不得,这样被那魏勉往下一放,陈澍一惊,眼睁睁看着他双脚一滑,险些掉落那山崖。
“等等!”
“等什么?等你想?出办法把我杀了?”那人咧嘴一笑,转头往远处退了一步,没入阴影之中,才高声?喊道,“你若是?不想?他惨死?山崖,就赶紧滚!若要你的剑,那就别怪我无情——”
一边说着,她又把云慎往崖边一推。
这回?,云慎当真是?两脚悬空,仅靠这一根绳索被艰难地吊着,好不险急!
陈澍顿时失了声?,丝毫没有犹豫地往后一退,容那人低下头,压低了声?音,冲着云慎说了一句远处陈澍根本听不清的含糊耳语。
“你瞧起来这么细瘦,怎么竟如此重?”
云慎不答,只嘴唇翕动,把声?音压得极低,道:
“再把我放低些。”
“还要低?你这疯子,真不要命了?”
“……那仿制的剑,你方才在密室里翻出来了,她一进密室就能?瞧见,是?么?”
“对。”魏勉道,接着意识到了什么,有些狐疑地眯起眼睛,正要转头质问云慎,但这一瞧,她更是?双眸圆瞪,自己?先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云慎一挣,手上方才还被她打得极其结实的绳索竟变得柔软,扑簌簌地松开,电光火石之间,她还来不及同?云慎对视,便感到手里一轻——
云慎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趁她不备,竟主动解开了捆住双手的绳索,直直坠入了这万丈深渊之中!
而魏勉这一瞧,再一吸气?的空当,耳边响起一阵风声?,又一个?身影从?她身边掠过——
是?陈澍。
她竟也想?也不想?地纵身一跃,追着云慎的身影,跳崖而去!
那丛山里烟雾缭绕,似乎有些许凝成?的水汽往上笼着,缓缓冲散了堆积着的血腥味。陈澍跑得急,好似不小心踢到了那“郭护法”的头,于是?这颗已经被地上砾石挂得面目全非的头又慢悠悠地滚回?魏勉脚下。
魏勉吓了一跳,猛地惊醒,有些后怕地把它踢远。
等她再回?头看时,茫茫大山,哪里又有陈、云二人的踪迹了?
第九十六章
如?果你沉睡千年,一朝醒转,发现自己被重新扔进铸炉,那铸剑人擅自给你取了新名,还在你身上乱刻乱画,天天抱着你爱不释手,甚至还拿自己的心头血把你唤醒。
你会怎么做?
千年轮转,不止是故人故地不再,淯水长流,劈山成江的故事?代代相传,可诫剑自己的身上早已锈迹斑斑。
再珍贵的陨铁,再精良的铸造,哪怕是由传说中的“神仙”亲自所造,只要失了灵气,没了护佑,在天虞山沉入潭底,掩埋多日,也只能落得同凡铁一般的下场。
就像是人的一世,被水底淤泥包裹着越沉越深时,就是阖眼之日,身死?道消,那一页页的伟绩只能化?为?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随着淯水拍打两岸的浪花一齐消融在茫茫的历史长河之中。
故人已逝,他不再是那个?人尽皆知的诫剑,甚至天虞山剑宗的传说里也不再有他的名字。一代一代地传至今,原先传承自剑圣,以护诫剑为?名,不得出山,自成一派的天虞山,如?今也无人识得这剑圣的名讳。
这小小的“诫”字,不论是石像上的,还是刻在他血肉上的,都这样轻易地被时间?抹去?了,难以再辨别。
也正因此,才有了他的苏醒,以血为?契,重新化?形,以及这一道稀奇而?有趣的经历。
他说陈澍不适应于这人世间?,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密阳坡里无人问津的巨像,洪水滔天中潜去?县衙囚牢查看的身影,还有这一纸地图,一夜战火。
从来都不是陈澍在找他,而?是他,等待千年,终于等来了将他从山中捧出的双手,等来了这样热忱开朗的同行人。
是他,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陈澍的身边。
如?果不是这样热切正直的陈澍,他怎么会数次折返,细心设局,如?果不是这样赤诚无私的陈澍,他又怎会狠不下心来,不忍远离。
世人予你一粟一丝,尚可作等闲视之,可若是她捧着那赤裸裸的心给你瞧,又何?忍再佯作不知,离之而?去?。
就算是再寒冷的镔铁,也不及这被滚热赤铁烧铸的一滴热血。
他想他留给陈澍那样一柄以假乱真的好剑,应当也是周全了二?人一番情谊。至密阳坡的这一趟,了却的不仅是同故人的前尘,还有同陈澍的,阴差阳错的情谊。
但这一跃,却不似他想像的那样,同从天虞山飞离的那回一样无拘无束。
此刻,他仰着头?,看着自己掉下的那个?山崖,那天色已然全部醒转了过来,如?洗一般明亮,或灰黑或赤红的崖壁飞速地往远端退去?,和朦胧的雾一齐,坠入天际。
但那越来越看不分明的山崖似乎还包裹着什么,当山风刮着他的脸颊,挡在眼前的乱发也被吹开,当他艰难地睁开眼来,看向?那处仿佛要消失在视野尽头?的山崖,那不能分辨清楚的,为?雾色所掩盖的墨点却变得越来越大,像是浸染着天空一般,却又不全然似那晕开的墨迹一样模糊。
他是能看清这墨点的。
就在这一瞬,那墨点冲出了山崖,冲破了浓雾,他终于辨认出了这熟悉的、几乎能刻在他脑海中的五官,又或着他其实早便能认出来了,只是把自己缩在这身躯壳之中——
直到这一刻,云慎几乎能瞧见那迷雾遍布的天空,被陈澍这样热烈而?不保留的冲击所震,一块一块地裂开,霎时间?,那不知是云雾阴影还是心房裂痕一样的纹路迅速长满了整个?天空。
不,那是他体内属于陈澍的东西。
是他滚热的血液,也是他的双眸,他触目所及的整个?世界。
他是诫剑……也是含光。
诫者,言警也。故人予他此名,并不曾说过有什么期冀,他据此编出个?云慎的假名,也不过是应着陈澍的问,随口答了一个?聊作称呼的名,言即是云,警即是慎。
连他自己也不曾细想过这个?名字的含义。
人世匆匆,第一次有一个?人会翻烂了古籍,抓着头?发,在夜色朦胧的星阑,用一手粗砺的书法记下两个?字。这是陈澍会做的事?情,也唯有陈澍,才会做这样的事?。
剑之名,或用于警醒自己,留于史册,或用于扬名显姓,说得再俗些,哪怕是转手卖了,也能卖个?好些的价钱。
只有陈澍会如?此,浑似真的与人,与生灵起名,饱含着期望与眷恋,能融化?一切的感情滚滚而?下——
就像她此刻,义无反顾地跳下崖来。
她自然不是凡人,哪怕从更高的悬崖上跳下,也能毫发无伤,因为?山是她的母亲,风便是她的仆从,那永不弥散的雾更是拥着她,爱抚着她,也保护着她。
但是从山崖上救人,就不一样了。
法力再强大,也不是凭空而?来,不能活死?人,生白骨,也同样不能在这样极速坠落之下救人。
当她后一步跳下山崖,就算反应再快,动作再敏捷,终究和他之间?隔着天堑一般的这一段距离。填充这距离的,看似什么也没有,顶多有些山雾,水汽,可要突破这一段距离,像陈澍现在这样奔他而?来,越冲越近,却是要穷尽全身的法力,甚至冒着豁出性命的勇气,方能冲破这原本?护着她的山风与晨雾。
陈澍的面容越来越近。
这一短短的瞬间?,好似也被二?人下坠的势头?拉得极长,原先那山崖有多渺小,此刻陈澍从容自如?的姿态便有多清晰,这样长久地映在云慎眼中,慢慢地,仿佛白云一般覆盖着他的视野。使他能看清她被风刮掉的发带,还有腰间?飞出来,宛如?同她一齐飘扬的剑穗,甚至连那不小心被邹岱削去?的断口也清晰可辨。
除了山崖仍在飞速退去?之外,一切都是如?此缓慢。云慎一直睁着眼睛,不知疲倦地注视着迎面冲来的陈澍,直到陈澍眨了眨眼睛,咬牙又往前冲了一截,终于近到可以伸开手,冲着他喊着什么——
“抓住我!”
云慎不语,但却本?能地应声探手,朝着陈澍伸去?。他想,他很难再忘记这个?画面了。
陈澍果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那手指带着点练剑的茧,不完全柔软,却真是十足的温暖,坚定。
只见抓着云慎的手一扯,便把他下落的势头?缓住了!
二?人由此掉了个?位置,她几乎用她这个?小个?子的身体拥着云慎,又把另一只手一挥,深吸一口气,紧紧抱着云慎的胸腔,风声之中,她的嗓音震动着传来:
“闭上眼睛,别怕。”
云慎其实不怕。他才是此事?的始作俑者,那个?费尽心机要谋求私利的伪善之人。
亲手促成恶人谷的陷没,为?的不过是荡清淯水两岸,一路欺骗同行,编出个?假身份,假目的,甚至深造出一段假的情愫,求的也是一己私欲,满身自由。
但此时,哪怕再漫长,二?人翻转的时间?也不过须臾,云慎面前的天空,换作了越来越近,越来越可怖,恍若下一刻便要露出狰狞獠牙的森森山林。
那阳光被山雾挡得严严实实,根本?透不进茂密的树林之中,眼前的风一破开,那林子里原始的绿便越发深邃,演化?成了一种几乎要吞噬人的玄色。
加上群山屹立,那旭日所不能普照的角落,比山还要庞大的阴影压在林中,再深的夜,也不过如?此。
对于剑来说,自高处落下,所落之处,不拘是汪洋大海还是干涸谷地,或是天虞山那汪深潭,都是无妨的,因为?剑本?身便坚硬锋利,能划破人的皮肤,自然也能在这样的情形下全身而?退。
但陈澍不一定能,这样邃密的山林,每一株大树都是它的尖刺、利齿,而?陈澍再怎样天赋异禀,身法再怎样精妙,毕竟浑身的法力早因救云慎而?磅礴逸出,若是这样直面山林,莽莽然撞上去?——
此时,云慎很难说自己不怕。
他这样冰冷的剑也生出几分不属于铁器的情愫,奔腾在他的身体中,最?后的那一道红线,终于将他的五脏六腑缝合起来,于是这个?躯壳才开始感到明确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只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仅仅是陈澍的剑,被陈澍握着的时候才会真正活过来的一把凡铁而?已。
群山不给人以犹豫的时间?,二?人就这样直直坠入谷底。
这是另一片谷地,不同于恶人谷,此处不算平整,与其说是“谷”,不如?称之为?“道”。谷中崎岖万分,云慎不由地闭上眼,不知是否是这个?原因,感受到耳边风声渐停,连那扑面而?来的湿意都变得柔和了,接着,只听?陈澍闷哼一声,拥着他的手掌力道松了松,然后猛地离他而?去?,他旋转着落地,又滚了一截,最?后打在他的一位“同袍”身上。
一块从山脚凸出的矿石上。
云慎自是毫发未伤,一落地,滚了两圈,急忙站起来要去?看陈澍。他紧赶慢跑了两步,走上山坡,又绕过两颗大树,看见被山石遮住的崖边,大抵距地面有三?四人高的地方,陈澍被一颗谷中长出的歪脖子树举着。许是身上道袍太厚实,一裹在树枝上就挣也挣不脱,她已然放弃了,正鼓着脸颊,气急败坏地同那枯树对骂。
“……你说你长在这种地方做甚!我要下去?救人!偏偏你这歪脖子树,害事?得很!我看你这辈子就在这石上老?死?吧,活该得不到一点阳光!我真是——”
云慎的脚步顿了顿,面上终于又重新浮现了笑意。
此刻,他好像终于才想起来迟疑,又低头?看了眼自己也丝毫未伤的身体,思考了一会,随手拿起两个?石块,把袍子划烂,甚至将手臂划出几道白印子,又往脸上刻意抹了些尘土。
末了,还觉不够,他左看右看,又把脚抬起,放下,明白那缺了的一角是什么了,才满意地抬起头?来——
云慎咳了咳,待听?到不远处陈澍越来越气恼的骂声骤然停了下来,知道她发现了自己,方抬脚,一瘸一拐地朝那颗歪脖子树走去?。
“哎呀,呀!”陈澍一瞧他,大抵方才还以为?他铁定非死?即残了,又乍然看见他完好地走来,一时间?情绪上涌,话也说不囫囵了,小兽一般惊喜地唤了几声,又挣了挣,虽然还是挣不脱,但终于不碍着她面色转喜,身体不顾安危地朝云慎转过来,“……你没死?呀!”
“什么叫‘我没死?呀’?”云慎一笑,又走到跟前,仰着头?,迎着那树荫反问,“又是这句话,上回也是……你难不成指望着我死?了么?”
“我可没有这么说……”陈澍道,要低头?来瞧云慎,又被这歪脖子树卡住,于是怒从心头?起,竟回过头?,狠狠地呸了一声,似又要开口骂起来。
还是云慎适时插话,又把声量拉高了,道:“莫急,我从下方瞧得清楚,其实只是你背后的衣领,那树枝自下而?上地把它勾住了,又不止一根,还有勾住腰带的,但总归都是落下崖底时勾住的。这样,你寻个?树枝,借一下力,再往上跳起来……”
“……腿瘸着还这么多事?!”陈澍喷出点鼻息,小声咕囔。
她大抵本?就烦闷,从那昒爽醒来,先是一路警惕地躲在檐上,此后又忙着追那“郭护法”,一路急奔,再又是面对魏勉,那情形更是越发危急,更需小心应对,直至此刻,终于在几日后再同云慎相见,明明费劲了功夫,自以为?万全,却还是落得这样有些教人啼笑皆非的局面,不免心生委屈,越想越气。
语毕,不等云慎再出言劝她,便怒从心头?起,伸手一扬,再狠狠落下,砍向?那勾着她的树干,生生地把这老?树从分叉处硬生生斩断,随着那纷乱的树杈树梢一齐滚落山崖!
这一劈,她自己倒是泄了气,却实把云慎吓了一跳,连那“瘸”了的脚也顾不上了,急忙往前奔了几步,伸手来接。只是他这一介白衣书生,哪怕算上这身为?神剑的一丝觉察和化?形之能,又如?何?能护住倏然下坠的陈澍?
倒是陈澍自己,气呼呼地一劈,又借由这个?反向?的势头?,趁着滞空的那一瞬间?,眼疾手快地抓了根树枝。这树枝原是半个?主枝,也正是众多落下的树枝中,尤显长的那根,足足够得上她半个?个?头?,她只手抓着这树枝,再往那崖壁之上一送。
起初,这树枝不过在崖上划出一道浅浅白痕,随着她越来越用力,那枝条也当真就这样破入了的岩石之中!
转眼,就在云慎还不曾反应过来时,只听?得陈澍又大喊一声“让开!”,那壁上被树枝活活划开的裂隙也越发深,一路破至谷底,接着,一声明显的“卡嚓”响动。
那树枝被陈澍的力道和岩石的坚硬拉扯,终于受不住这样本?该是个?金铁所承担的偌大威力,终于断在了半空中!
而?此时,那陈澍下落的趋势也缓了缓,她放开手来,一落,轻松地踩在谷底,再顺着这势头?退了两步,正要稳住身形——
便一头?撞进了猝不及防的云慎怀中。
云慎哪里能受得住这般力道?被砸得发出一声浑似骨头?作响的异响,情急之下,只顾着伸手再搂着陈澍,帮她止住那势头?。
他还没站稳,陈澍的头?也还埋在他怀里呢,也不知是不好意思了,还是心里有些愧疚,要事?先把事?情分说清楚,当即便闷闷地开口道:
“——都叫你让开了!”
云慎方才也在谷底打了好长的两个?滚,身上尽是泥土芬芳,陈澍说完,还响亮地吸了吸鼻子,不知道吸进了哪一处的花草香味,又呆呆搂着他抱了半晌,等云慎猛地回神,伸手去?拉她的手,她才也回神一般蓦地撤开。
两人对视一眼,又都飞速挪开视线,陈澍没事?找事?地拿手拍拍身上泥土,云慎看了一会崖上的树枝,又看了回陈澍含着的头?,突地想起来方才陈澍那句话。
他还没应呢。
“我不放心你么。”他道,脸上又有了笑意,不过这次却是不自觉流露出的浅浅笑意,一见陈澍再抬头?,便又本?能地收了回来,道,“你也是有趣,为?难那一颗老?树做甚?”
“是它先拦着我的!”陈澍理直气壮道,“它……它为?老?不尊!”
云慎哑然失笑,二?人初次重逢,又是在这样的情形,也不好同她争辩,只都依了陈澍,道:“好好好,是它先起的头?。不过这树确实只勾住了你的衣服,反倒还护着你,让你没有真直直跌落到地上呢,你若想下树来,哪怕再急,也大可以把外袍扯了,自然就慢悠悠——”
这话还未说话,只卡在半截,他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但听?得陈澍不顾云慎还在说话,便踮起脚来,双手一捧云慎的脸颊,道:“那我还以为?你——”
然而?她打断了云慎的话,自己也不再说下去?了,只是圆溜溜的黑眼睛中,那晶莹的泪花突然慢慢地涌现,积蓄,直到滑落脸颊,正巧滴到云慎伸手来扶她的手背之上。
那手背上还有云慎片刻前亲手划出的红痕。
云慎呼吸一滞,不动声色地又呼出了一口气,滚了滚喉结,才缓和了语气,露出他惯常爱挂着的那套笑容,方道:“……你以为?我什么?还说不是以为?我要死?了?”
说罢,他继续伸手,想把着陈澍的手臂,把她正捧着他脸颊的那双手轻轻拿下来,不料就是这么一动,眼神一瞥,那视野角落里煞是刺眼的一道红痕便落入他眼中。
那是陈澍的右手掌侧,顺着小拇指下来,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印,夹杂着星星点点的伤口,其上长出了两三?根细小木刺。
显然是方才劈树而?成的伤。
云慎一顿,再没了同陈澍说笑的心思,利落地用手掌包着陈澍的手,拿回眼前细看。
好在这伤又新,如?何?受伤的过程云慎也看得分明,待确认了只不过是皮肉伤,轻快地拔出其中的木刺,又抬头?,正对上陈澍的视线。
她睁大了眼睛,好似方才就一直在光明正大地瞧着云慎,瞧着云慎这样关切地查看她伤口的样子。不过寻常人经由这样的事?情,又被这样自然地关切,大多或是害羞而?矜持,或是欢喜且爽朗,有所回应,鲜有似陈澍这样的——
那两只圆溜溜的,瞪得极大,甚至还包裹着泪花的眼睛里,写满了好奇。
仿佛就像很少受伤一样,这样有人替她检查伤口,简单地处理,对她而?言也是头?一回经历的事?情,很是新奇。
云慎不由地一顿,又好气又好笑地问:“看我做甚?自己受伤了,也不知晓么?”
陈澍也不避着他,吐吐舌头?,道:“又不疼,谁在意这个??不过是法力一时半会不够用了,不然那树可连这半边身子也保不住哩!等我再休息个?十天半日的,届时你再看,别说是一颗枯树了,就连最?硬的石头?我都能徒手劈开!”
“是,你最?威风。”云慎笑笑,松开手来。
只见陈澍收回手,又有些不自在地甩甩手,云慎张了张口,想问那坠崖之时,只是问出口前又在脑中过了一边,觉得陈澍大抵什么也不会答,除了讨个?对人人都同样“救人”,或是听?她提一下那恶人谷,得来一句“寻剑所累”之外,她连自己的情绪都懵懵懂懂的,必定也得不到旁的回答了。
于是他这个?问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来,只抬起下巴,往崖上一点,道:“那你打算如?何?回去??没了法力的陈大侠?”
“没法力又不是活不成了。”陈澍道,也不随着云慎的视线看向?那山巅,而?是往山谷中看去?,随手一指,“喏,从这儿走,反正这恶人谷是个?圆,随便挑个?方向?,走上半日,实在不行,就走上两三?日,总也能走出来了。”
话音一落,她随手一抹眼里碍事?的泪水,便自说自话地从云慎面前迳自走开,往前走了几步。许是又察觉到身后没人跟着,才回头?一看,云慎还杵在原处,默然望着她。
“走路而?已。咱们从丈林村到点苍关,走了好远的路,这点又算什么?”她说,终于瞧见云慎那只被他刻意划开布料的脚,有些心虚地拍拍手,道,“哦,你腿瘸了对吧!”
“是啊,我腿瘸了。”云慎干巴巴道。
“我看你方才来接我时明明很灵活嘛,当真一点也走不得么?”陈澍问,“不如?我……我背你去??”
一阵安静,云慎不答话,只把眼去?瞧陈澍,瞧得她面上越是发虚,干咳了一声,自问自答了:
“也是,我做事?有些大手大脚的,万一路上把你再弄伤了,反而?不好。你看这样成不,我脚程快,我先回去?,反正这山谷中也不会有人打进来,你安心在这里呆半宿,等我回来寻你就是了。”
“……你要把脚伤的我独自一人丢在这山中过夜?”云慎笑了,轻柔地问。
陈澍张口结舌,苦恼地狠狠一挠头?,只好往回走到云慎面前,有些不情不愿地应道:“好嘛!早该知道你们书生娇气……不丢你,你也是陪我来这恶人谷,我肯定是不会丢下你的。”说罢,也不再抬头?看向?他,而?是迳自越过他,往崖壁上,朝着方才那掉下来的歪脖子树迈了几步,又弯下腰,拾起那些树枝来。
身后云慎还在轻声说话。
“罢了,反正我也不是不能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中活下去?,我自是明白道理的,一人出去?求救,比困在山中等你的法力恢复要快许多。你放心,我必不会真说出‘求求你了,小澍姑娘,没有你保护我真的会死?的’这样不识时务的话来……”
陈澍已经两下把找到的木枝削尖了,正准备迈步离开,听?见这句话,身形一僵,惹无可忍地回头?喊道:
“……我去?打点吃的而?已,真不会把你丢在这儿的!”
云慎笑着“嗯”了一声,看着她脸上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或是正午了,阳光终于打入这一道曲折的裂谷之中,照得她满脸红晕,好生可爱。
许是见他神情沉稳,终于明白过来他不过是调笑两句,陈澍这一喊,也没了下文,同云慎一样“嗯”了一声,权作应答,又用比适才更快的动作往林中奔去?。
瞧那身影,还隐约能看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云慎这才满意了,莫名地喟叹一声。陈澍走远,此处只剩他一人,他面上那笑渐渐淡去?,只见他走进了崖边的一处石洞之中,他抬起头?,在这洞中的阴凉里明目张胆地打量着林间?一缕缕打下来的天光。
也不知道二?人自崖上坠落、马上要落入林中时,他阖眼的那一瞬间?,感受到护着陈澍的那股法力,是错觉,还是真的有人……
真的会有人,在这荒无人烟的山谷中使出法术,只用这两分法力,便轻描淡写,神不知鬼不觉地护住了陈澍?
第九十七章
要说这突如其来的“瘸脚”,自然不纯粹是心血来?潮,只为博得陈澍的一时同情。
或者说,就算云慎本意是为了博陈澍那些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怜爱之心,也总得有个更正大光明的理由,足以说服他自己,更是足以教他安心地再装下去。
这恶人谷的战事便是其中关窍。
若按他原本的设想,从无名?崖上一跃,既可就此去掉“云慎”这层平凡书?生的皮,也可让陈澍觅得宝剑。
当然,她必然是会因“云慎”的死而挂怀一段时日,甚至下到崖底去搜。但以陈澍的性子,他若真?死了,她痛快淋漓地哭过一场后,也只会毫不牵挂地转身离去,再多做一件事?,顶多也就是把魏勉千刀万剐。
魏勉杀了那么?多枉死的人,应当也早便想到了会有今日。不算冤枉。
只是这个假设之下,“云慎”这个人坠亡于?魏勉之手,再不会在众人面?前出现,更不会有人去探查一个失足坠亡书?生在恶人谷中究竟做了什么?,哪怕他也许说动魏勉,递出了攻下恶人谷至关重要?的一张图纸,哪怕他也许合谋萧忠,设下大局,只为引陈澍入谷。
是的,这也便是云慎百密一疏,因为实在胸有成竹,不顾后手,因而被迫露出的破绽。
他不曾料到陈澍会飞身来?救他。
他更不曾料到自己在被陈澍救下的那一瞬间,心中涌出无限情绪,头?一个,竟是如释重负。
于?是“云慎”这次原本被一字一句写好的死亡,也不能?遂成。不仅今日不果,眼?见这一个月内、一年内,甚至是陈澍还记挂着?他的时间之内,恐怕都不会再行此等事?了。
实在大费周章。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他自是明白的。
天虞山一回,点苍关一回,再有这恶人谷的一回。
他冷静地,抽离一般地回头?看,回回都是他自己再低下头?,循着?离开的方向,心甘情愿地走了回去。
如是,再装聋作哑地假装看不清自己的内心,也无济于?事?。
留下来?,至少在心绪定下之前陪在陈澍身边,才是摆在他面?前的唯一一条坦途。
既然不再寻求离开的办法,那此前他在恶人谷中行走,所有的谋划,不拘是散播消息引人来?淯北,还是同萧忠合谋打造假剑,甚至是与魏勉暗处谋划的事?,只要?他一回到战火纷飞的谷中,只要?被人认了出来?,皆会暴露无遗。
且不说郭护法等一众明白知晓他身份的人。就算真?撞了大运,这些人,但凡能?叫出他名?字,知道他早便得了萧忠的青眼?的,都像郭护法一样身首分离,没了再开口?的机会,可那些谷中的小喽啰,甚至谷外的暗桩,也都知道有一个“军师”入了谷中,谋了件大事?,要?把陈澍这个论剑大比的头?名?哄骗进谷中,为谷主效力。
再一相对比,若有人有心查验一番,不难找出他在其中走动参与的痕迹。
因而这回谷之路,对于?云慎来?说,确实是越漫长,越好。二人不在这战事?焦灼时出现于?人前,不仅避免他被人所认出,还能?让陈澍寻剑之事?先沉寂一段时日——没人追查,其中蹊跷自然就不会暴露,等昉城城破,此间战事?了结,过些时日再去探寻这件事?,便是难上加难。
今日,不过是恶人谷被攻打的头?一日。
不过半日,在山谷外,关卡被轻易攻下,连密林之中隐藏的箭塔哨所,也都被有预知一般地尽数拔除了。
也无怪乎萧忠在小阁楼中发如此大的火气。
战线慢慢地向谷中推进,原先引以为屏障的工事?,俱都成了朝廷的助益,也就是谷中还有一波自来?便忠心跟随于?他的死士,用自己的尸首暂时堵住了谷口?,不教朝廷兵马越过那雷池。
许是见谷中人马都已醒转,缓过劲头?来?了,这趁其不备的时机没了,优势也不占多,于?是那些攻打恶人谷的大军也缓了攻势。
日头?正烈时,这一个山谷中的战火终于?歇息了片刻。
朝廷这方自然不急,毕竟已然占领了恶人谷四周的有利地形,又是围困恶人谷,虽然称不上大军压境,可这谷中的地利在这一时刻反而帮了攻打这方一手——只有两个谷口?,既代表谷口?易守难攻,也代表若要?封锁恶人谷,只堵住两个谷口?便足矣,根本无需那么?多兵马。
哪怕萧忠真?的派人,不过谷口?,而是翻山越岭去昉城报信,这山岭之中不方便纵马,一来?一回,也要?足足三四日的脚程。
更何况,这群山里的哨所十有八九都已归了朝廷,那报信之人能?不能?从中偷溜出去,都还说不准呢。
萧忠再傻,听见一连而来?的失守战报,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气归气,这恶人谷雄踞淯北,靠的不过就是这小小的一个谷地,谷中一个营寨,说直白些,哪怕把昉城拱手让人,这恶人谷也决不能?丢。
此番受创,一是来?袭突然,二是谷外这些塔楼建筑被朝廷拔萝卜似的连根拔起,还有三,则是因为萧忠这几日事?先“预备”,把不少人手,包括一些城防器械都留在了昉城。
好比二人下棋,可萧忠只拿了半篓子的棋子,下着?下着?,手一抓空,只得让人一局。
因而这封信,是不能?不发,不仅要?发出,还要?尽快,好教那昉城兵马有所准备。两方若是打得一手好配合,要?一举击垮这朝廷大军,也不是痴心妄想。
陈澍自然是最?保险的选择。
不过郭护法久去未归,这战报又足足给了萧忠迎头?一击,他再也等不得了,只待对方攻势一缓,他便心急如焚地指使?了几个死士,从山上那些哨楼的空隙中穿过,奔赴昉城送信。
末了,他还觉不够,似乎什么?也难抚平他此刻的不安,只见他四下一扫,又捉到个眼?熟的堂主,眼?见这人应是才从谷口?退下来?,脸上被剌了两刀,鲜血直流,手臂也缠着?止血的布条,他灵机一动,伸手抓起这人衣襟,恶狠狠道:
“你也拿着?信去,就去谷口?!尸首都不必清了!那些自诩正义的正道人士总不会见着?这尸山尸海不管——
“就凭你这样子,混进那死人堆里应当不难吧?实在不行,再找几个半死不活的,等那些人再要?打进来?,清理谷口?尸体时,就是你们逃脱这围困的唯一机会……哪怕被人再捅上几刀,也要?死死忍住!!”
——
萧忠此举,虽称不上正派,但却也是神来?一笔,兵行险招,若遇上寻常情形,或许也有起效。
只可惜,他糊涂一世,临到这整个恶人谷岌岌可危之时,连对局势的判断都出了差错。战局瞬息万变,对方退守谷外,瞧着?是休养生息,待整顿之后再战,可哪有这样天降的好事??
围绕着?恶人谷的群山上密林遍布,那些刚从恶人谷手中夺来?的塔楼浸着?鲜血,并不似萧忠预想得那样喧闹——
占据这些塔楼的人,不过百余,根本无需休整。
再细看,这些人,哪个不是熟面?孔?且不说那几个原本就是同朝廷商议好了要?来?当马前卒的琴心崖弟子,与朝廷亲厚的灵犀阁也到了,就在距大军最?近的西北方向,领头?的也是个熟人,正是那个叫齐班的,连李畴也不知何时赶了回来?,估计是马不停蹄,不过只带了两三个身手不错的碧阳谷弟子,竟同何誉一齐,刚夺下一处箭塔。
好巧不巧,这处箭塔,距无名?崖只有数里之遥!
这些武林人士,大都是各派翘楚,也因此,几人一队,不易暴露,才能?轻易地在山中行进,一座座地攻下那山间塔楼,好比拔下萧忠的一颗颗獠牙,精准而迅捷。
谷外人马此番暂缓攻势,的确是给了整个大军休整的机会,但萧忠都知晓的道理,这堂堂一军的将领难道不懂么??休整的看似是整个来?袭的军队,实则只是可以轻易探查的,来?攻打谷口?的朝廷兵马。
这些山林中的武林人士,没有歇息,也没有必要?歇息。
萧忠放出信使?,除了那个最?离奇的扮作尸体的法子,旁的都正中其下怀。这些信使?翻山越岭而过,哪怕知晓那些被攻下的地点,刻意避开,又怎么?能?避开这张由论剑大比里以命搏出的佼佼者所编织的天罗地网?此时,这处境全然掉了个头?,那些阴险狡诈的恶匪终于?尝了一会行走在昭昭日光下,却又被暗处埋伏之人所袭,纵使?有千般武功也无用武之地的情形。
不过半个时辰,那萧忠还在阁楼中踱步,丝毫不知手下已尽数落入了他最?痛恨的正道人士之手。
其中,还有一个人尤为特?殊。
正是那前往无名?崖,催促郭护法速归的信使?!
他被何誉抓了个正着?,也偏偏只有他,不曾带着?什么?信纸,不过是些口?信,被李畴一剑穿过那锁骨,吐了好大一口?血来?,才磕磕巴巴地把事?情老实说了出来?。
说是拿宝剑未归,并不知道是什么?宝剑,也不知有何用,可真?跟着?陈澍走了这一路的,谁又不知道这恶人谷中的宝剑,正是陈澍所寻的那一把?
何誉一听,人也不顾了,身形一转,便要?去循着?那人所言的方位找去。
身后李畴急得伸手去拦,也不顾那些往日成见了,骂道:
“但听那人说甚护法堂主,肯定是重兵把守的另一个坞堡,你只身去,恐怕十条命都不够花的!”
“我若是有十条命,也愿意都花在今日。”何誉回他,挣脱了他的手,道,“我这条命,本就是赚来?的,平素小心谨慎也就罢了,这回,再不能?重蹈覆辙,眼?睁睁看着?——”
第九十八章
木箭“倏”地没入血肉,再被拔出来时,带着往下直淌的血液,那执箭之人轻松一甩,把这浓稠的血迳自甩入草丛中,再也瞧不见了。
做完了此?事,陈澍才艰难地又把这个兔子往背上一扔。
只听得?一声衣料绷紧的轻柔响动,伴着背上好些猎物因为她躬身的动作而晃动的摩擦声,陈澍紧张地停了一会,等着那背上由外袍简单包成的小兜稳住了,才收起这个临时制成的木箭,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走。
她可不止背了一只兔子?,由于担心云慎这个穷讲究的书生有?什么忌口,她先是猎了一只鹿,又在山坡上找到一只野鸡,顺便把它的蛋也?薅了两个回来,此?时正?在兜中晃荡着,每响一声,陈澍都担心这两颗蛋自己打架,半途碎掉了。
最后,才是在已然掉头往回走的路上,命运般地碰见了这只兔子?。
兔子?肉小,骨头细,许多人不爱吃,但天虞山的兔子?可多了,陈澍那师兄,每年都?还记得?进山剿一回兔子?大军,带回来不少残羹剩饭,那半个月便是陈澍一年里最快乐的日子?,如同打了牙祭,名正?言顺地同师兄一起变着花样去吃这二两肉。
所以杀这兔子?时,她也?格外温柔,等了半晌,只求一箭致命,不给?兔子?痛苦,也?不妨碍吃起来肉的鲜美。
哪怕没了法力,以她一身的娴熟功夫,猎些野味不过是轻而易举。何况这恶人谷外沿的这条河沟一般的山谷,地势特殊,左右都?被或山坡或山崖包夹着,凡是野兽,都?好?猎得?很。也?亏得?这些年恶人谷中人瞧不起这些山野间的生灵,只顾去刮这淯北一片的民?脂民?膏,不然这一片青山,无数生灵,如何逃得?过这一波人的魔爪,今日陈澍技巧再高超,也?无法猎得?如此?丰盛的猎物来。
陈澍倒是还有?余力,不过匆忙出来,不曾准备妥当,身上不过这一个潦草制成的小兜,再多的收获也?放不下了,于是不过半个时辰,此?行便略带遗憾地结束了。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莫名的遗憾究竟是为什么,好?似她也?说不清楚适才那急着离开的想法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这一路上,她也?断断续续地、青涩地回忆着那一瞬间,过电一般的触觉。此?前她总是热忱地投向云慎的怀中,许是因为甫一下山,头一个撞见的便是云慎,因而把他当做了同师兄师姐一样的人物,爱憎都?是分明的,直白?的,从未拿山下世人那些复杂的框框架架去套过。
然而她也?知晓云慎毕竟是山下的人,有?时候,听见他说不可以,其?实只是说给?旁人听,甚至是说给?云慎自己听,并非是说给?她听的,而若是说可以,又不全然都?是欣然同意?,也?有?明明已经生了气,觉得?不妥,却?要抑制着怒火,挤出“可以”二字的时候。
她懒得?分辨这些,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插科打诨,糊弄过去。
就像出生的小兽,虽然分辨不清楚那些话里的复杂情绪,但可以本能地认清他是对自己抱着善意?,因而才这样迂回曲折。
正?如她的师兄、师姐,乃至她那个日日唠叨的师父一样。
只是,二人这次坠崖,却?仿佛掷入水中的石子?,激起了一阵波纹,也?教那平静的画面泛起潋滟水色,甚而短暂地碎成了不规则的碎块,藉此?映出那往日不曾注意?到的,有?些晃眼的天光来。
云慎找到她时,那急切和关心不改,只是与往日那样舒适的,亲昵的絮叨不同,他盯着她,细细地打量着她,口中倒是不再同她争了,那目光却?是有?些灼热,教人本能地感到一阵从心底里泡发的麻意?。
许是因为二人又有?两日不见,也?许是因为陈澍在止住洪水,奔赴火场后又从悬崖一跃而下,终于把从不离身的法力阔绰地用了个精光,头一回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脚陷进泥地,每走一步都?有?些粘连,于是浑身也?不自在了起来。
这感觉,陌生而棘手。
连一兜猎物的血腥味也?去不掉那还未退去的酸麻,她走回坠崖处,又犹豫了好?半晌,才深吸一口气,不管不顾,莽莽撞撞地冲回那云慎栖身的小石洞前。
云慎正?在堆起柴火,地上铺着他总也?不离身的灰袍,下面大抵还垫了些干草软泥,总之瞧着是舒适极了,陈澍眨眨眼,那方才怎么也?丢不掉的不自在,在这一瞬,被她飞速地忘去了脑后,她嘴一咧,脚上脚步越发快,晃得?背上响动几乎盖过了她的脚步声。
她径直冲到云慎身后,见云慎还未察觉一般地理着干柴,心里越发莫名地欢喜,正?要拿只死兔子?去吓他,便听他慢悠悠地开口:
“回来了?”
说着,也?不回头瞧她。
“回来了!”
陈澍也?不恼,乐呵呵地把背上小兜一倒,那些简单处理过的猎物尽数倒下,“彭”地一声堆在一旁的大石头上,最后两个鸡蛋落下时,她又猛地反应过来,三两下凭空捞住了,舒出一口气。
再转过头一看,那云慎竟也?应声看来了,这会正?罕见地一怔,面露异色,和她对视一眼,道?:“……怎么竟打了这么多回来?”
“它们喜欢我哩,自投罗网!”
陈澍大气地一拍手,不知觉间撒了几滴血到云慎的袍上,云慎敛了眼睑,一瞧,嘴唇翕动了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地上起身,跛着腿往这一堆猎物中拾了些好?处理的肉出来,又拍拍身侧铺好?的地,示意?陈澍坐下。
许是因为陈澍那点才破皮的手伤,又许是因为陈澍救了他,如今是他的大恩人,总之陈澍一打回猎物,云慎便把诸事都?安排妥当了,虽然不明说,也?是摆出了一副让陈澍只管等着吃饭的样子?。
既然有?人主动出手,陈澍自是落得?清闲,一点也?不扭捏地落座。
末了,也?是瞧云慎这个跛了脚的人还在忙活着处理食材,才生出些不好?意?思来,往他身前凑了凑,没话找话地问:“伤口好?些了么?还疼么?”
她如此?问,云慎又怎么不知道?只是随口一问?笑着答了,只道?:“好?多了,不疼了。”
“哦。”陈澍还要再关切两句,听云慎这么答,那话又不方便说出口了,左看右看,又问,“那我怎么觉得?你先前伤得?没这么明显呢?”
云慎终于一顿,也?同她一齐看向自己的脚踝。
隔着衣裤,这“伤口”确实比先前要肿一些了,那也?是云慎见过不少伤者,揣测出来往往过了些时候,那伤口处确实要肿上几分,又怕隔着衣料看不分明,才刻意?弄成这样明显肿了一圈的样子?。
只是这话又怎么好?同陈澍解释清楚呢?他哑然,正?要辩上一辩,便见陈澍用她热乎乎的手煨了煨,又转过头来,两只有?神的眼睛瞧着他,脆声道?:“我知道?了,就是你太瘦弱,伤一下才会这样明显,你得?多吃肉!”
云慎自是又一僵,不禁要抬手去抚陈澍落在他膝边的青丝,只是又很快醒转,笑着道?:“是,是,这不是拜你所赐,正?要吃些大鱼大肉了么?”一面说,又侧身去理那些干柴,从地上拾起些方才找到的火石,正?要取火。
这下,陈澍又无事可干了,本是乐得?享受,可不知为何,今日,当着这样有?些不同寻常的云慎,一闲下来,那才摆脱的酸麻便又卷土重来。
她抿起嘴,鼓着脸颊,看着云慎背过头去摆弄那堆柴火,心里蓦地升起一个主意?——
云慎正?试出了些许火花,拿着那石头往干柴里凑,一抬眼,手还未凑到柴火堆上方,右侧遽然冒出一股火舌,冲着他的面容冲来,似是要吓他一跳,又只是顽皮地撩了撩他的手指,旋即落到干柴之中,把那早便堆好?的柴火点燃了。
火光越长越旺盛,从起先的一点火苗,逐渐包裹住方才云慎拾来的所有?柴火,又闪了一下,仿佛发出一声吃饱了的喟叹,才缓缓稳定?了下来。那明亮的光映在陈澍眼中,就仿佛也?能窥见她体?内的旺盛火苗一般。
炽热,却?也?稚嫩。
云慎吸了一口气,终于,面上那些淡漠自持都?消失殆尽,轻声一哂,转头,看向陈澍,只问:“这会又有?法力了?”
“刚有?一点,用干净了。”陈澍眨眨眼,老老实实地说,又瞧着云慎的眼色,心里痒痒,没忍住,问了一句,“……你没被吓到?”
“……没有?你之前跳下崖来吓人。”
他开口提了这事,不知为何,此?前那有?些僵持的,生硬的局面便被这短短一句话轻易地扫清了,仿佛那冬日暖阳一照,粘手的坚冰很快化成了绵密的沁人心脾的泉水,汩汩而下。陈澍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脸颊被这柴火先烤红了,声音也?不再拘束,朗声道?:“那你就不吓人了?你别以为我没瞧见呢,那绳索就是你自己松开的,还活活把那人都?吓了一跳呢——”
“没有?,是她绑得?不紧,我一着急,便挣脱了。”云慎矢口否认,朝她伸手过来,招了招。
陈澍就在他面前,看着这手势,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抿了抿嘴,最后迷茫地把脑袋往前一凑,乖乖地贴在了云慎的手上。
连同鬓间乱发也?一齐落到云慎手上,乖顺地垫在手心里,那触觉,真如同一只收起獠牙的小兽一般,越发教云慎失笑。
他停了一会,似乎也?不自觉地缩回了手指,正?巧触及陈澍柔软的喉咙,若有?若无地抚过,才堪堪止住动作,稳声道?:“叫你把刚才做成的木箭递给?我,先串起来,就可以烤了。”
话说着,他的手却?没有?丝毫撤开的意?思。
还是陈澍又一惊一乍地站起来,再没了方才的娴静乖巧,从身上乱摸了好?一阵,才把那几根木箭翻出来。
一共四五支,原先打猎不过用了一支,她迳自都?拿了出来,递给?云慎,又问:“我来串呗?”
“你手受伤,还是我来吧。”云慎道?,伸手要接。
但他不说还好?,即说了,又把陈澍那点子?胜负欲激了出来,她只道?:“这点伤算什么?”手里力道?也?丝毫不松,一副要同云慎抢上一抢的样子?。
二人力气悬殊如此?之大,若是她有?心要抢,云慎怎么能拿得?过来?却?见云慎什么也?不说,只抬起眼来,从容地望着她,眉眼温和,笑意?晏然,直把陈澍瞧得?有?些没了底气,正?要梗着脖子?再辨别,云慎却?动了。
他不急着再从陈澍手中拿过箭来,而是先撤身,把手里方才用来打火的石子?轻巧地落到地上,发出一声轻却?分明的响声。
此?后,他再转过身来,半跪在陈澍面前,探手过来。陈澍本能地一让,却?不料云慎此?番动作,并不是为了把那箭抢来,而是……迳自捉住了她的手。
微凉的手指落在伤口周围,此?刻,陈澍才恍然发觉那伤处确实一直在隐隐作痛。像是被火苗缱绻地吻过一遍,也?带着些深秋难觅的炽热,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刺入皮肤,只是每每稍微引起疼痛便被化开,才不教人觉得?难捱。
而云慎这手指,只用了些许力道?,避开了那伤口,轻柔地摁在她的腕口附近,那指腹所散发的凉意?却?已更汹涌地晕开了那一片麻意?,直入心扉。许是有?了对比,也?越显得?那掌侧的一块伤口有?些辣辣的。
陈澍懵了,想不起来再撤手,就这么由着云慎只手把她拉了回来。
“是好?些了。”他说,又用气哈了一下,激起一阵痒痒的涟漪,教陈澍很快回过神来,只是也?不知为何,生不出再缩手的想法,仍是眨着眼睛去瞧云慎,只见他抬起头,仰望着她,神情带笑,又道?,
“但是你方才便出去打了猎,此?刻还要干活,我怎么好?端坐在此?呢——何况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是不是?”
说到后面,云慎一面说,还一面温存地捏了捏她的手腕,才缓缓松开。陈澍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师兄师姐那俩素来就大大咧咧的不提,师父要细心些,可是大半辈子?没出过天虞山,说话更不招人喜欢,再说她本来也?不是要人哄的性子?,只是今日被这云慎一句说得?破天荒地结巴起来,想了想,自己确实也?是救了云慎的小命呢!于是咳了一声,说了句“是哦”,任由着云慎把木箭拿走,才想起来坐下。
云慎也?坐了回去,手里稳稳地把一些皮肉处理干净。
他那目光一挪走,陈澍又嚼了一遍方才的话,试图摆起架子?,正?襟危坐,只悄悄地蹭到云慎身侧来。
也?不知道?云慎是专心准备,当真不曾发觉,还是佯作不知,总之只是无声地笑了笑,并不出言戳破,陈澍两只手便不自觉地又撑在大腿两侧,不过一会就原形毕露,身体?往这边一凑,眼神稳稳地跟着那一小块兔子?肉跑了。
好?在她还克制得?住自己,忍了半晌,才咽了咽口水。云慎应声停下动作,先把那陈澍垂涎欲滴的兔子?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那火舌顿时有?所感应一般地一盛,烤着肉的外沿,发出近似欢快的,像是舞蹈一般的滋滋响声。陈澍偷偷嗅了嗅,什么也?没嗅见,却?还是乐得?不停,又看什么宝物一般地瞧了好?一阵。
直到云慎打理完另一串的一小块鹿肉,转过头来,用干净的手指帮她撩起险些和火焰牵起的发丝,开口,她才应声转头回来。
“之后打算怎么做?还寻你的剑吗?”
“找!”陈澍想也?不想,道?,“当然要找!你呢?”
云慎刻意?地停顿了一下,把那鹿肉也?放上架,稳住了位置,才道?:“……我陪你找,怎么样?”
“那敢情好?!”陈澍没有?察觉到他一改从前一听寻剑便出言劝告的态度,甚至还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只自顾自地道?,“而且这剑既然是在恶人谷中,那也?必定?很好?找了。就算我不找,这些来袭的将士也?会找的,届时,只需回去一问,不就知道?了么?”
云慎面上笑意?更深了,伸手,悠闲地扒拉了一下火,放那裹着阳光的热气钻进柴火间的空隙中,把那火焰喂得?更饱了,几乎也?缠着那上方挂着的鹿肉和兔肉,好?不热情,他才转眼,半是好?奇半是逗弄地扬起眉来,反问道?:
“你又是怎么知道?这朝廷一方必胜的?”
“邪不胜正?,不是垂髫小儿也?明白?的道?理么?”
此?话一出,云慎朗声笑了三声,缓了缓,才伸手去抚着陈澍的头发,道?:“……不错!不错!是这个道?理……连我竟也?险些忘了,这人间事,本就是邪不胜正?,得?道?多助的!”
陈澍虽觉得?他那回答有?些莫名,但又是被夸了,心里自然又飘了起来,哼哼唧唧地应了两句,拿手一指,道?:“就你话多,究竟能吃了么?我可是馋了好?久了——”
“别急——”云慎说,仍看着那火,也?不知是真的在盯着火焰,还是在想着什么,缓缓道?,“——好?饭不怕晚。”
——
然而,等他们真吃上这顿饭,已是下午时分了,又因为是这样简陋的烤肉,吃得?断断续续的,等弄好?下一串,大约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这架着火堆的地方已经被山崖的阴影所笼罩,不太能瞧得?见太阳了。
甚至在两串肉的间隙中,陈澍还在附近同云慎一齐又捡了些干柴回来。别看云慎这样瘦弱的人,瘸着腿,竟还搬了好?些柴火,而陈澍在后面,跟个小尾巴似的,一路这儿瞧瞧那看看,等转过一圈回到营地,她手里除了两根最同学云慎一齐捡的干柴,也?就是些奇奇怪怪的草药植株。
带回崖底一摊,再一数,大多都?不能吃,更别提帮云慎或是她自己缓解一下伤处了,又只能灰溜溜地重新?抱起,垫到那崖下洞中,美名其?曰搭个草床。
好?在不管是什么时间,那火还是一样的旺盛,烤出来的肉也?是一样的又韧又鲜。
第二串,陈澍照样吃得?津津有?味。
“哦对,”她用嘴又撕了一块兔肉,满足地嚼干净了,咽下肚,打了个饱嗝,才靠在云慎那灰袍上,眯着眼睛道?,“那同你相熟的客栈老板,竟是这恶人谷中的山大王,性情乖戾得?很,你知道?么?”
云慎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僵,他顿了顿,也?慢悠悠地继续小口吃着鹿肉,仿佛不甚在意?地回:
“是么?你又是怎么知晓的?”
第九十九章
“你们头领究竟是如何教你传的话?”何誉拎着?那?送信之?人,问。
二人在山中走了不短的一段路,许是这送信的人本就记性不好,又许是这人还未死心,尽在?拖延时间?,总之?,是绕过不少林间?岔路,才终于找到了陈澍不过半刻钟就找到的密室入口。
显然,除了派了一个送信之人到之?外,这萧忠还真?没派旁人来查看,毕竟谷中人手着?实紧缺。因而,这低矮围墙外那守卫还呼呼大睡着?呢。
何誉一来,默了片刻,停在?这围墙外,就拎着那传信之人,张口便问。
那?传信之?人,也是个油滑的,又被何誉逼了半日,才吞吞吐吐地又把原委说了一遍。
这回,站在?这围墙面前,此人被迫把自己所知的事都抖了个清楚。何誉一听,再细想?一番,瞧着?不远处被陈澍所砸毁的密室门?,问:“你们恶人谷那?‘郭护法’,瞧着?像是能把这大石块砸开的人么?”
“……不,不像。”
何誉心里更是一沉,听了此话,又上?前一步,伸手拍了两个巴掌,把那?门?口缩着?的护卫生生给刮醒了,又提起来,随手拿了一个机关捆在?墙角。
等那?人慢慢地真?正醒转,察觉如今的处境,开始挣扎起来,他?才捂住那?人的嘴巴,教他?不许叫出来。
那?守卫自是连连点头,于是,何誉松开手,却?不曾问他?与方才那?人同样的问题,开了口,问的却?是:
“把你打伤的人,是谁?”
“我……我不认识……”
这守卫手里没了兵器,还被这样拴着?,神情慌张,手脚发颤,一副吓坏了的样子,但不知为?何,总感觉他?吓的不是面前的何誉,而是——
“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这总该知道吧?”何誉道,当着?那?人的面活动了一下手腕,作势要把他?的嘴用机关堵上?。
闻言,这守卫自是越发紧张,连连道:“是个女的……是个姑娘,看着?不大,说话很是没个样子,做事很是有些吓人……她往这墙内去?了,应当就是她把这密室门?劈开的!”
说完,也许是察觉到恶人谷大势已?去?,此人还磕巴着?求何誉把他?带出去?,饶他?一命。
可何誉哪有空理他??本来找到藏着?宝剑的密室便已?费了不少功夫,还要等这软蛋醒来。这守卫猜得倒是不错,山里其他?侠士早已?往恶人谷里攻去?了,据那?“郭护法”来山上?,更是过了半日之?久,而如此长的时间?,这密室门?口脚印竟还是进?去?的多,出来的少。
何誉越发没了底,又因这密道狭窄,他?连那?捉了的信使都不顾了,手一放,把这两个人随手关在?一起,三步并作两步,往那?密道内奔去?。
道内仍是一样的狭窄阴暗,石壁凹凸不平,混着?些暗洞里积蓄的潮意,仿佛也能听见第二人的脚步声一般,但一细听便知,这不过是自己脚步的回声罢了。
那?尽头的光越来越近,血腥味也全?然散开了,朝着?何誉扑面而来,他?再度加快了脚步,猛地从这密道中冲出——
迎面撞上?了藏在?阴影之?中,正准备离开的魏勉!
也实在?是巧了,这魏勉自二人跳崖之?后,不仅不曾离开,还趁着?这机会,心一横,在?这萧忠甚至是整个恶人谷以十年计数所搜刮的密室中翻找起来。头一个便是把她自己送上?山的药材收拾妥了,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这半日的时间?,她不仅把这些药材拣了出来,还翻翻找找,很是挑出了一些好的兵器装备、金银珠宝。
正收拾妥当了,从那?阴森密室中出来,到这崖边的窄道里,可不就刚好撞见进?来寻人的何誉么?
“你是什么人?!”
何誉断然喝道,刚说完,立刻也如陈澍一般瞧见了密道一侧那?被魏勉大卸八块的尸体。
尤其是那?颗在?暗处也明晃晃的头颅,哪怕在?厮打中受了伤,更是在?此后被陈澍和魏勉不甚在?意地踢来踢去?,面容模糊,难以辨认,可还是一眼便能认出来这是个光头,跟那?信使所言一对,何誉也很快明白过来。
——怪不得门?口进?来的脚印多,出去?的少,原来竟是有人已?然丧命于此了!
至少死于此处的人是这恶人谷的郭护法,而非陈澍,也就不是那?最?坏的猜想?,何誉不自觉地长舒了一口气。只是郭护法既已?丧命,为?何又不见陈澍的身影,偏偏从密室中还隐约出来了一个形销骨瘦,活骷髅一般的人物,究竟又是何人……
他?再抬头,二人的视线相汇,何誉走出了密道的阴影当中,些许从崖边漫来的天光映在?他?的面上?,照亮了他?的五官,还有那?个被眼罩遮住的伤眼。
双眉虽皱,那?神情却?是坦然。
魏勉双眼一瞪,原要发难、用毒针刺来的动作也是一顿,那?手里的毒针还没翻出来,瞧了何誉的面容,那?手指一颤,几乎险些把针丢落在?这崖边,微张着?嘴,似乎忘了呼吸,是何誉又开口问,才教她大梦初醒,咬牙,也不顾手中还拿着?尖利无比的钢针,猛地一握拳,才把呼吸又缓了回来。
只听得何誉稳声再问,似是毫不察觉,反倒把她当作了武林盟中人似的,只道:
“我问你呢,你是何人?这几日相约一起袭击恶人谷营寨,我怎地不曾见过你?”
话音一落,魏勉面容陷在?那?阴影之?中,虽瞧不分明,却?也明显地松开了紧握的手,又往那?昏暗的密室中一退。因了云慎的原因,她多少也对这些武林中人参与攻城一事有所了结,情急之?间?,只咬牙,语焉不详道:
“我不是武林盟的人……因此你不曾见过我。”
“哦,你是朝廷的人?”何誉道,许是心系陈澍,全?然不曾注意到面前人被阴影笼罩的面容一直紧绷着?,只上?前了几步,又大致查看了一下,问,“……不知阁下是何时找到的这密道,来时可曾撞见这……死人和一个姑娘?”
听罢,那?魏勉一直紧绷的神情终于缓了些许,一听便知,毕竟与那?“郭护法”上?山相距这么长时间?,何誉先入为?主,哪里知道这魏勉竟是半个“罪魁祸首”,一直留在?密室中挑挑拣拣?只把她当作先于他?到访的另一个过路人罢了。
她终于不动声色地把毒针收起来,定定地看了一会何誉,嘴唇翕动,仿佛是自言自语唤了句什么,又仿佛只是吸了口气,哑声道:
“……我也来得晚,不曾瞧见。”
“那?你来时,外面的密道门?就已?经被打破,也躺着?那?被打晕的守卫了?”何誉显然是信了,只多问了一句,“还有旁的教人注意到的人和事物么?”
魏勉沉默了一会,似乎正措辞着?要答,却?猛地走出密室,站到天光下,抬头,望向何誉来时的方向,压低声音,厉声道:
“——有人来了!”
何誉闻声回头,可那?黑洞洞的密道,如何看得出人影?再睁大眼睛细看,也不过是多看清几块壁上?的石头罢了。甚至他?还没多看清几块,便被魏勉一拦,踉跄地退回到密室门?口。
好险,这道虽窄,也有个展臂的长度,他?被这么一拽,也没有掉下崖去?。只是光瞧瞧也胆战心惊,再不知内情,瞧见这样高耸的山崖,心底也不免生出些猜想?,但见那?魏勉的五官露在?了亮处,他?看了一眼,莫名地一怔,恍然间?,有什么比寻找陈澍还要重要的话从心底冒出,又被强压下来。
“什么,我怎么没瞧见人?”
“这密室是萧忠费了好些功夫打造的,不仅是储藏珍宝的地方,更是危机之?下的避难之?处,因而若是密道机关被打开,走在?密道之?中,那?脚步声能径直传入密室之?中。”话毕,魏勉竟真?噤声了,朝着?密室中一指,向何誉示意。
此刻何誉走到了密室门?前,再贴耳细听,果真?听到了隐约的,仿佛从远端传来的脚步声,心下自是一悚,心跳得比这慢悠悠的脚步声还快了,低声道:
“既如是,那?恶人谷头领必定极看重此处密室。我来时,是捉了他?的一个信使找来的,把那?信使和守卫都绑在?墙外,应当牢靠,但我也不敢万分确信,更不知这回的来人是又被派来传信的,还是那?魔头自己……”
“萧忠不会这么快便败退下来。”魏勉道,“但来者不善,我看此人也是知晓这密道玄机,不然外面乱成这样,为?何他?的脚步还如此慢?不过想?放低脚步声,掩盖踪迹罢了!这样,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我需得前去?查看一二,你先在?这里……”
她说到一半,那?默声又在?听脚步声的何誉突然张口,问:“等等,你不是朝廷的人么,那?你又是怎么知晓这些——”
一面问,何誉一面转头来,又同魏勉对上?了视线,这回,他?似是才想?起来打量这个比云慎还细瘦许多的人,只见这白骨一般没有血色的面容紧紧绷着?,根本分辨不清此人是喜是悲,更别提去?辨别这五官的轮廓了。
何誉看了两眼,又听见魏勉平静地答话,才回过神来。
“你看过那?书生送来的图么?”她轻飘飘地道,“若是仔细一些,把上?下两张叠起来瞧,便能找到这密室的地址。”
“……怪不得!所以你是看懂了图纸才只身找来——”后半句话,大抵他?自己也察觉这样的时机细谈并不合适,又生生地吞了回去?,只是毕竟这图纸在?军中也不曾有几人知晓,此事一说,他?再不曾生疑,越发觉得魏勉可信,道,“那?我们当如何?这密道不算长,就算慢慢走,也不过半刻钟便到了。”
“我熟悉这儿,我出去?瞧瞧。”魏勉道,又回头,果真?轻车熟路地把何誉往那?黑洞洞的密室一塞,又想?起什么,纵身一抓,拿起了方才她整理妥当那?堆东西中的一把剑,道,“你埋伏在?这密室中,把门?关上?,若真?有强敌,我就把人引到此地来,你再打开密室内的开关,哪怕打不过,也能出其不意地把他?推下崖去?!”
这一连串的话说得极快,何誉本能地应了,还待再确认一下,却?见那?魏勉闭上?眼,剑尖一扫,几乎昏昧得看不清四周的密室当中,她自然也不是要砍断什么,而是好似用这剑风把自己与那?暗处的药材珠宝,甚至什么阴私都斩断了,转身,抢在?何誉答话前将室内机关启动,再一撤步,退到崖边。
“……我记得要埋伏了,可我还不知道怎么打开这密室的门?!”何誉恍然,压着?声音喊道。
“这也弄不懂么?!就这机关!我方才按过的!”魏勉喊道,隔着?缓缓关闭的门?,能看见她往密道口一退,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飞奔而去?。
在?她消失在?视野前,那?大门?便匡地一声,关上?了。
厚重的石门?仿佛把一切杂音隔绝在?外,可又能靠着?那?“机关”听清外面的脚步声、打斗声,还有断断续续,听不真?切的叱骂。
何誉一直提着?心,可正是这个缘故,根本分辨不出这声音究竟是在?密道中,还是密道口,甚至是这个石门?之?前。只听得那?声音越来越吵,越来越刺耳,刺得他?自己的呼吸声都几乎也变得震耳欲聋了,那?脸上?的陈年旧伤也开始隐隐作痛,然后在?某个瞬间?,或者是他?真?正清醒过来的那?一刻。
他?才惊觉,耳边只余下了他?的呼吸声,以及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许是没了光,更没了对时间?的感知,何誉在?那?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中又不知等了多久,可那?隐约传来的打斗声和脚步声再也不曾响过。
那?寂静仿佛濒死一般,长到几乎教人喘不过气来,越静,越是教人胡思乱想?起来,一会是陈澍临走前那?无忧无虑的笑脸,一会又是寒松坞中面色严肃,几乎一夜白头的师父。那?些画面仿佛蟠螭灯一般在?他?脑海中掠过,最?后停在?他?许久不肯回忆起的一张笑靥上?,干净而利落,然后,就如同每次记起师妹时那?样,他?猛地清醒过来,发觉好似已?经过了一世了,这密道中仍是一点声响也无。
冥冥之?中,他?终于察觉到些许不对劲的地方,摸索着?往密室门?边靠近,踢倒了不少堆在?门?口的药材,然后一碰那?密室的门?,压下心底不知缘由的急躁,摁下开关——
竟真?的开了。
当那?泛着?血色的霞光映入他?眼中,他?眯着?眼睛,顶着?初见光线的不适应,紧张地四下探查时,目光顿时定在?一处——
这密室自然内有开关,外也有开关,长得也大差不差,不过外头的这个,大抵是需要什么令牌来开启,早被某个要强行闯入的人毁了,再没了用,因而适才魏勉要关那?门?时,才需得伸手到密室内去?关这大门?。
换言之?,魏勉这门?一关,是把自己退路给生生地断了,明知密道外有人,却?把何誉推进?了只能出不能进?的密室,一旦不敌外人,被赶到了密室门?口,而何誉不开这门?,她便会在?门?外被活活打死——
这哪里是要他?埋伏于此,这陌生的侠客,竟是存了死志,要护他?周全?!
何誉呼吸一滞,念及那?密道中漫长的死寂,也不顾得细想?这其中缘由,抬脚往外奔去?。
但他?不过迈出两步,便看见眼前地上?散落着?的纷乱血迹,被那?刺眼的霞光所照亮,分明是他?在?被推进?密室前不曾见过的。
是新染上?的血痕。
再抬头去?看,但见一个身影,正倒在?密道里,在?连那?血色残阳也无法触及的阴影之?中,一动也不动,像是睡了过去?。
第一百章
一顿饭断断续续,足足吃到了太阳落山,陈澍和云慎收拾好这些野味,还未燃尽的柴火,云慎又催促着她,一同把整个“小营地”搬进那崖下比云慎自己还矮两分?的小崖洞之中。
这崖洞不仅洞口小,整个洞也并不深,探身进?去,走个三五步便是尽头,好?在?那地面相较于洞外山坡,还是要平整许多的。加上抱来的干草药材,又加上?云慎那张怎么?用也用不坏的袍子,又是一张干燥柔软的床,煞是舒适。
二人这边搬着,云慎又语气轻松地同她聊着天,引着她把如何找到无名崖,又如何识得?那萧忠真身,细致地说一遍。
他自己不觉得逾矩,陈澍被他盘问惯了,一面说,一面插科打诨,把自己如何神机妙算,偷偷跟在?人后找到这储藏宝剑的地方,又如何见机行事,在?整个山谷战事爆发的第一时间,蹲在?那小阁楼的檐上?,不仅识破了萧忠,还藉机跟在“郭护法”身后,上?了山的整个流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
说到兴起时,云慎再一捧,她更是伸手出来,连连比划,就差当着他的面把整个恶人谷凭空变出来,再给他演上?一遍了。
这一通比划完毕,云慎自然也把事情始末了结得?完整明白,面上?不露声色,越发沉稳,只?道:
“那你是好?几日没有好?生歇息了?”
“可不是嘛!”陈澍道,仰面躺在?那灰袍铺就的床榻之上?,望着洞外慢慢转暗的天色。
云慎也坐下来随着她的视线,往外看去。
这一处小崖洞其实不算黑暗,但当洞外夕照明亮,甚至落到洞口附近那一方小石阶上?时,洞内的昏沉便仿佛好?像融成了一块辨不清的深色。从洞内向外望去,宛若坐井观天,看那一山的霞光慢慢去了彩色,如同卸去了妆容一般,那山间裸石和崖上?乱树的本色才?在?一片暗淡的昏暮中再度裸露出来。
不过半刻钟的时间,那夕照仿佛从未落在?无名崖一样,渐渐褪去了,四下沉寂,连山谷间回响的鸟雀鸣声也被洗去了一般,变得?遥远而?模糊。
就在?这一瞬,在?他们二人都默然望着山间昏色的这一瞬,才?教人后知后觉地发觉,洞内并没有那么?暗,壁上?的斑驳痕迹清晰可见,虽然不曾有人曾在?此处歇脚的痕迹,但那些石壁上?的印迹,仿佛天然的雕痕一样,引得?人忍不住要顿住一观,仔细分?辨一下这看似全然出自大山之手的痕迹是否当真隐含着什么?寓意。
说来确实奇怪。
大多数山崖之下都是滚滚江水,也因此才?有这样大小不一,散布在?绝壁之下的崖洞。
可这恶人谷一片山岭,也许是因为在?良余山一脉之西,却又不经?淯水的缘故,就同那恶人谷一样,没有溪流,更无甚江河,素日里连雨水都少,仿佛是这整个淯北最不受眷顾的洼地,如同未名崖一般,不仅被上?天厌弃了,连个名字也不曾有。然而?就算如此,山间草木仍然这般茂盛,绿意虽不比淯水两岸,更比不上?天虞山,却也是星星点点,一望便能看见。
哪怕是在?山崖之上?,也有那些冒出的枯树矮树,包括那枝横生出来,把陈澍搂住的歪脖子树。虽然瞧着干瘪可怜,但这样并不好?看地从崖边冒出头来,不仅能结结实实地接住陈澍,也能结结实实地接住那些偶尔老天赏脸,撒下来的些许雨水。
雨水落不进?这山谷之中,山涧更是往东而?去,但这曲折幽深的裂谷里,还有一个如江水一般呼啸而?过的事物。
——风。
入了夜,那风声便席卷着崖上?的沙石,掠过长长的狭道,发出时而?远,时而?近的猎猎风声。是这些风沙被山崖裹挟着,顽强而?汹涌地一次次撞上?那坚硬崖壁,日积月累,终于一笔一划地冲蚀出这样一个浅浅崖洞来。
那云慎的灰色长袍,一铺,甚至有一边都依偎在?了洞壁上?,云慎坐下的时候一扯,又露出一个角来,发出细微响动,于是方才?还安静瞧着窗外的陈澍也应声回头。
二人视线一对,昏暗中陈澍那眼睛明亮得?就像是小太阳,云慎不知为何一怔,他那原本惬意沉稳的神情也不自觉地带上?了并不自然的笑意,嘴角一绷,唇抿着,似乎生怕呼出的气太长,打在?陈澍的皮肤上?似的。
但见陈澍却粲然一笑,往后一退,指着方才?被她坐热乎了的位置,道:“你进?来些呗,我今晚守夜!”
“这夜有什么?好?守的?”云慎失笑,似乎松了一口气,也不往陈澍那边靠,反而?就地坐下,道,“这山虽然不高,但是山崖陡峭,人迹罕至,夜里最多有些走兽造访,又何谈遇险?就算真要守夜,我来也成,你还是好?好?睡一觉吧。”
“你真的要守夜?”陈澍说,身子一直,往这边一凑,似乎又忍不住要站起来,口中道,“你自己脚伤还没好?呢,何况——”
“何况我是个瘦弱无力?的书?生?”云慎反问。
“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这么?说!”陈澍乐了,整个人又坐起来,二人就隔着这么?一段距离,眼瞧着她把才才?铺好?的灰色长袍踩得?皱皱巴巴,很有几分?陈澍自己的风格,云慎也不恼,反而?伸出手来,看顾一般地半抬起手来,在?她回过头的一瞬间,护在?她的头顶。
陈澍侧过头,刚掩饰地把一番动作中带进?“床”上?的小沙砾清走,便什么?也没有瞧见,回头,和云慎那含笑的视线对上?,眨眨眼睛,还当他正言要驳,道:“……你真想守夜啊?”
“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成不?”云慎道,就着那姿势往下一抚,明明洞中黑暗,看不分?明,可他还是精准地捻走了陈澍脸颊上?那根不起眼的杂草。
指腹触碰皮肤,带起一阵丝丝缕缕的痒意。
大约也是方才?从“床”上?起来,又往云慎这边凑,她才?不小心沾到袍子下那些乱草,连她自己也不曾发觉,眼睫毛一扇,眼睛里就只?有云慎那专注注视着她的样子了。
“好?呀。”她说。
好?似有那么?一瞬间,她张开口,想问云慎这袍子垫着了究竟冷不冷。
可是她的想法来得?快,去得?也快,盯着云慎那面庞,暮霭昏昏,其实什么?也瞧不出来,那轮廓都晕入了浑杂的暗色之中,她突然又来了一句:
“我真觉得?你有些眼熟……从第一面起就这样觉得?了,好?似在?哪里见过似的。”
云慎不以为意,只?随口问:“哦?真的么?,在?哪里?”
“我要知道,怎么?还会?同你讲呢?”陈澍理直气壮地道,“我就是要问你的哩!”
“你在?哪里见过我,自己不知道,还要我来告诉你?”这回,哪怕看不清云慎的神情,也能清晰地听见他低笑了两声,声音动容而?温和,随着越发暗下来的天光渐渐隐去,他反问,“你若是真见过我,为何从前一直不这么?觉得?,只?有头几面,以及这会?这样昏暗到看不清的情形下,才?觉得?熟悉?”
“……谁知道呢!”陈澍说,越发瞪大了眼睛去瞧,道,“反正就是觉得?熟悉——你瞧,我说得?出来呢,你这儿是眼睛,这儿是鼻子——”一面说,一面伸手,耍了无赖一样去摸。
她动作快,云慎躲闪不及,或者?说只?要陈澍一抬手,他便几乎动弹不得?了,紧绷着任由?陈澍温热的手指摸上?他的下巴,又仿佛很是顽皮而?随意地往上?一拂,轻轻擦过他的鼻梁与眉弓。她毕竟只?是肉眼,这样轻轻一扫,只?是并不能辨认出云慎的位置,有些敷衍地随手扫过,但只?因这轻浅的一抚,云慎便止住了呼吸。
那呼出的气息不再,只?有些许倒灌进?崖洞的微风,恍若是云慎的呼吸,撩过她的皮肤。
好?一会?,才?又重新听见云慎的呼吸声。
“摸对了么??”他好?像还在?笑,但是话语中并没有带着笑意,而?是压着翻涌的情绪一般,克制而?低沉。
“那肯定是摸对了!”陈澍道,兴许也知道自己是强词夺理,说罢,便鼓起脸颊,飞速抛开这个话茬,梗着脖子把他往外赶,道,“你不是要守夜么?——你先出去守夜吧!”
这么?快,天色就已经?没了一丁点光亮。不知为何,今夜比往日还要黑上?几分?,月亮卧于层云之中,惫懒极了,甚至还未从天边升起,仿佛再也找不到了追赶那落日的方向。
就在?这比最深的夜还要深邃的夜晚之中,也不知道是谁轻声笑了笑,云慎微微弯腰,走出了崖洞,坐回那还微弱泛着火光的柴火旁。
把光一遮,背影终于清晰了,只?听得?他高声,不知是对着群山峻岭,还是对着身后的陈澍,喊了一声:“……守着呢,安心睡吧!”
于是,陈澍眨两回眼,那整个山洞,就像是山的怀抱,孕育着她一般,很快,眼前的景象晃了晃,仿佛要坍塌,却又先一步变得?遥远,连风声都好?似隔了一层纱,隐约透着模糊的暖意。
她听着自己安静的心跳,缓缓沉入了梦乡。
此刻,还不过戌时,连那隐隐月色中的莺啭鹊啼都是切切杂杂,一声清亮,一声回响,衬得?这谷底夜色愈加幽深,直至那月华终于姗姗来迟,穿过一块块怪石嶙峋的山崖,打在?谷缝之中,落在?云慎的面前。
那火终于熄了,已经?化成一堆炭色黑灰,分?辨不清楚哪一块是源自哪根柴火,风一吹,散得?满地都是。
只?是在?这慢慢亮起的山谷里,恍若终于得?了些如梦似幻的灵气,被这逼仄的一道月光所照着,这些空寂的飞灰轻盈飘起,又落下,陈澍留下的那点子法力?才?终于没了,云慎盯着那灰瞧了半晌,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在?崖外不比洞内,只?能在?呼啸山风中隐约听见陈澍似乎翻了个身,可一个晃神后,又听起来更似是某处崖上?树叶作响的回音了。在?某个瞬间,长久盯着那木灰的云慎终于从这样纷乱空旷的杂音中挣脱,双眼一凝,真正看向眼前的景象。
仍是一堆勉强成型的木灰,被月光隐约勾出轮廓,只?是比前一刻不同的一点是——
这灰中落了一滴水。
水滴落下来仅仅是一眨眼,也不过是阖眼再睁开后,这在?月色下淡到近乎于白色的灰中,凭空出现?了一块深色,然后再慢慢化开,直到那灰沙的表面变得?平整,润滑,然后第二滴水滴便当着云慎的面,“堂而?皇之”地落了下来。
接着,又是第三滴、第四滴。
连云慎那手上?也能感受到带着湿意的雨水落下。
他倏然扬起头,果真,慢慢变快,变得?密集的雨水就这么?打在?了他的脸上?,鼻梁,还有他的发间。
无名崖下雨了。
不,不仅是无名崖,整个恶人谷方圆数十里,这一片连露水都鲜少见到的亘岭之中,都下起了愈发瓢泼的倾盆大雨!
但云慎伸出手,感受了一下那夜风中的湿冷,便默然往后退了两步。
没有任何一把铁器是喜爱雨水的。
何况他在?那样沉闷,一点也不透气的潭底待了千年。
铁锈慢慢爬满了他的周身,像最紧密的牢笼一样把他囚住,紧紧束缚,虽然不曾真的挡在?他和那天光中间,哪怕在?水底,也能瞧见被波纹打碎的漫天星光,可这样沉重粘腻的感觉是怎么?也摆不脱、逃不掉的。日光越亮,这水底被撩动起又纷纷落下的泥沙就越刺眼,直到他被深深掩埋,连神志也被那潮气包裹住,无法挣扎。
云慎往回走了两步,坐到二人躲着的那个小崖洞口,望着越来越湍急的雨水顺着悬崖往下直灌,一道一道地穿过洞口,再往更低矮处的地面灌去。
这样大的雨,不断打在?山间树上?,谷底石上?,发出比方才?更喧闹,沸反盈天一般的声响,比白日里还要热闹三分?。可她还窝在?“床铺”中,一只?手抓着灰袍的一角,偷偷地把自己裹了起来,睡得?极香,连翻身都不顾了。
云慎只?看了一眼,就放下心似的笑了笑,一面往洞里挪,一面又往远处看去。
这恶人谷中的人,便没有陈澍这样好?的运气了。
肉体凡胎,若是坠落山崖,最缺的不是山间可以打猎寻得?的野味,而?是这眼前如同滚珠一样一粒粒划过洞口的水滴。
陈澍这纵身一跳,有风助她,在?临近地面,要狠狠砸落在?地上?时把她一托,又有树助她,稳稳地勾住了她的衣服,教她免遭这其实并不难捱的皮肉之苦。
紧接着,现?在?,这场雨便下了下来。
如此突然,又如此充裕,若不是不远处战火未歇,而?明面上?陈澍那把“剑”也未找到,她甚至能在?这山沟中呆上?个俩月半年的,再建一个小剑宗,潜心练练剑,养养身体。
洞口雨水越积越多,湿意扑面而?来,这会?只?有他一个人,云慎淡漠着脸,又往那洞中退了退,整个人都坐在?了陈澍的身侧。
越往洞中,不止空间越小,这雨声也越发含混,确实不容易把人吵醒。然而?“床铺”之下毕竟只?大致垫了些草,就算是最差的客栈,大通铺,那床也要比这张要舒适许多。
也就只?有陈澍这样睡惯了露天席地的人,才?会?这样安然地在?他身侧睡去。
瞧见她把那灰袍都裹在?身上?,很是乖巧可怜的样子,云慎看了一阵,又转身去,把自己身上?那外衣也尽数脱了下来。一片黑暗之中,他稳稳俯下身,轻巧地从她手中把袍角取走,塞回原处。
陈澍睡得?深,手里动作也轻,一摆弄,手便松开了,乖顺极了,可全然没有平日里那有主意的样子。
只?是,正在?云慎松了口气,扯了扯嘴角,要回身去给她披上?外衣时,一扯,感觉到手上?一股力?把他扯了回来,他才?发觉方才?这乖顺是有因缘的。
——陈澍那手中确实不再握着他那袍子了,改为抓着他撑在?身体一侧的手臂,且抓得?紧紧的,只?用半分?力?,便如同铁一般牢固,撼动不能。
于是云慎这一扯,不仅没扯动陈澍,还惹得?她不满意地哼唧了两声,把这手臂抱得?更紧了。也是他死死撑着,才?没有直接压在?她的身上?,就这么?和她滚作一团。
但看二人这姿势,其实与滚到一起也没有什么?分?别了。云慎辛苦撑出来的那点空隙,也不过是一张纸的距离。
连陈澍低声咕囔时呼出的热气,都萦绕在?他的鼻尖,像这谷底的小水洼,慢慢地渗入他的躯壳,久久不散。
当然,他是嗅不出是怎样的味道的。
因为那难以自抑的躁动已经?又浮现?在?他的身体里,如同剑被拨动发出的清脆嗡鸣,一下,又一下,教他的神志越发清醒,却也越发只?能想着面前这个熟睡的面孔,自然地如同什么?痼疾再犯,可他心中如同明镜一般,这并不是什么?与生俱来的本能,而?是他被陈澍熔入铁炉,重新打造,被陈澍一点点地雕刻出来,印在?他脑海中,骨髓里的这道血痕。
陈澍爱惜他,所以他身上?的每一处,她都仔细地抚摸过,那有点毛燥的指腹描摹着她心目中最适合她的剑的样子,反覆摩挲。哪怕她根本是头一次铸剑,根本不明白手里这块镔铁曾经?刻着怎样的故事,都被她一下又一下的锤炼,打磨,强硬地改成了如今的模样。
那滴醒剑用的血,更是蛮横地熔入云慎的五脏六腑,把他整个身体中的血液都一洗而?空。
锈去了,窒息的水底泥沼也不再把他淹没,可是贯彻周身的,仿佛无形锁链一般的血契,又将他牢牢地捆住。
当然,这还不够。
远在?天虞山的每一夜,不拘是空幽的夏夜,蝉鸣满屋,还是同这一夜一样安静的雨夜,自从陈澍铸成了这把剑,便从不离身,吃也带他,住也带他。师兄师姐开玩笑说她同这剑过得?了,她义正辞严地辩解说学剑法的第一日就已经?同剑一起过了。
于是每一晚,他都这样被陈澍拥着入睡,法力?好?像温床,不自知而?孜孜不倦地蕴养着他,教他更是沾染上?陈澍的气息,终于,在?某一夜,他从那前世一样的旧梦中惊醒,仓促计划三五日,便逃离了天虞山。
那时他还没有化形,没有意识到这一步棋究竟是对是错,也不曾这样亲身感受到贴近陈澍时,那样被攥着五感,连胸膛起伏都生怕离她太近的感觉。
哪怕是一滴雨水,面对那足以烧穿山林的熊熊大火,也会?徒劳地抑制着自己不要再落下,可转瞬,他便已经?甘愿地落入火海,离着陈澍如此温暖的血肉之躯这样的近。
云慎自己的身体里,又何尝没有陈澍留下来的印记呢?
这样黑暗的洞穴之中,他甚至还能分?明地看见她的侧脸,好?似有些许细小绒毛,脸颊有些红晕,衣襟遮住了喉颈,也遮住了些许探入衣领的碎发,随着呼吸,又一缕一缕地散开,滑落到云慎手边的灰袍上?。
那呼吸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震耳欲聋,直到一滴热汗落下,打在?陈澍的颈间,又缓缓滑进?更不可探寻的阴影之中,云慎终于发觉这并不是陈澍的呼吸,而?是他自己的心跳声。
他确实只?是一把剑,一把从头到尾属于陈澍的剑。
血契或许束缚了他的神志,可是这样真切的感触,那样汹涌的情愫,还有这好?似真成了凡人一般明晰的,一点一点扩大的心跳声,终于织成了这样如同天虞山一般清幽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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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那丰霈细雨仿佛把这一夜浸润了,漫长的一瞬过去,云慎终于要支撑不住,收起手来,有些狼狈地卧在?陈澍的身侧,任由?她抱着自己的手臂。
一席白衣,也不知道是搭在?陈澍身上?,还是被他压在?身下,就这么?纠缠在?两人之间,绑着他们。
只?要再靠近那一点,一根发丝的距离,他便能亲到陈澍的乱发,然后便是她温热的眼睑,嘴唇微张,那裸露的一截颈项,隐隐起伏,似乎在?等着什么?更锋利的,更柔软的东西舔舐上?去。
云慎不由?地贴得?更近了。
他原本应该在?外面守夜,而?不应当在?这里,迟缓地意识到陈澍发间那股不同寻常的潮气是裹着皂荚的味道。
偏偏无所知的陈澍还翻了个身,朝着他这边凑了过来。方才?散落在?袍上?的乌发也落在?了他的脸侧,那样温柔潮湿的触感,轻柔剥开了他身上?的最后一层锈迹——
被丢入炉中重铸,也不会?淬去他精魄道行;沾染上?凡人血气,仍不掩其金石之性;然而?此刻,于狭谷之中,于沛霖之间,这奋然不顾的纵身一跃,终究使云慎束手贴耳,抛开前尘往事,自甘沉溺在?这以真心铸就的锁链里。
在?天虞山,陈澍抱惯了他,此时甚至不觉得?他冷一般,在?梦中也这样依赖地凑上?来,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搂着他的背。
隔着衣料,云慎也能察觉到那手指不经?意地收紧,二人越拥越紧,陈澍身上?的暖意疯狂地侵入着他的皮肤,逐渐占满他的神志。
只?是一吻而?已,落在?耳侧,颈间,她是不会?察觉的。
鼻尖探入那更浓郁的颈间,擦到陈澍的耳垂,尔后止住。
这没有什么?,他与他身体里的血都在?尖叫着,战栗着,仿佛只?要一个顺着他心意的触碰,便能让这长久紧绷,不得?释放的冲动宣泄出来——
他便能和陈澍水乳相容。
光是这一个想像,化为剑身被陈澍握在?手中驱使的景象便能教他的喘息再也停不下来,这比那天虞山的潭水还要教人喘不过气来,被陈澍压住的手臂止不住地打颤。
呼吸间,他的脸颊也与陈澍耳侧那块肌肤相贴,缓缓向下,摩挲一般地拂过,许是面上?雨露潮湿,他从不知陈澍竟也如此这样滑腻,那让人着迷的触感一点点地引着他向下……
好?似是很久,又仿佛不过是他眨了眨眼,那唇终于,带着雨夜里的寒凉,轻轻贴在?陈澍的颈间。
几乎灼伤人的火苗顿时在?云慎体内蹿了起来。
自然,他的体内也有陈澍留下的法力?,就像是烧尽的那捆干柴,也不过是在?同陈澍相触的那一瞬便旺盛地烧了起来。但这样滚烫到唤醒他的理智,将他浑身湿意都生生沥干了的触觉——
云慎遽然从这由?血契所掌控的牵线木偶中抽离开来,伸手摸向陈澍的额头,屏息一贴。
果真,那凝着细汗的肌肤比起颈间,只?热不冷。
整整三五日的能掏空人的劳累之后,陈澍,又骤然没了一身法力?,也确实是累垮了。
在?这绵绵细雨所笼住崖洞中,在?不愿醒来的美梦里,她发起了高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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