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之后要来的是什么
昔日的恩爱回护与之后的仇恨愤怒都离得这么近, 近得我几乎已认错了他们,分?不清如今是?什么情绪占上风,良久之?后天崩地裂,只剩下我, 震惊无措地看着眼前的人。
我想上前?, 可一抬脚,却觉出袖角却被人轻轻地扯了一扯。
回头一看, 我发现是梁挽。
他凝视着?我, 一双会说话的眼好像沐浴在了各种情绪的光芒里, 可没有一种是仇人将死的窃喜,更多的是?对我的关切。
也许在他的眼里,聂楚容早已经是?个各种意义上的活死人了, 如今值得关心的似乎只有我。比如我是?怎么想的,我是?如何反应的,我会?做出什么决定。
可有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有决心杀死聂楚容了么?
杀死一个行将就木、虚弱不堪的人?
我看向了眼前?的聂楚容,他只是?就这荒谬的情景发?出了许多荒唐的笑,然后抬起头看向聂云珂, 轻声细语地重复了他的话:“毒病交加?”
这四个字念完了, 好像是?读完了一个死刑的宣判书, 他便笑得更加厉害,道:“你比谁都知道我当年?在老二老三手里受到?了怎么样的折磨, 你应该明白我当初活下来是?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到?了如今, 你还当众质问我做这一切是?为什么?”
聂云珂道:“因为如果再不问, 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到?底想问什么?”
“聂家?已势不如前?,你自己也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活, 又?何必如此费尽心机,搭上这些人的命?”
聂楚容却冷声道:“几年?前?就有人觉得我油尽灯枯,可我还站在这儿,可见?油尽灯枯也未必就一定会?枯。”
他用着?有些讽刺的语调说完了这句,忽然看了看我,再看了看云珂,重新接上了他之?前?开启的话题。
“聂家?还有一些活着?的人……无辜的人……我若还在,没有人会?敢动他们,可若我死了,聂家?倒了,你当真以为……这些冠冕堂皇的正道人会?放过他们?你得知道,并非所有正道中人都是?梁挽,而像梁挽这样连我弟弟都能蛊住的‘君子’,我也只见?过他这么一个……”
这倒是?他第一次承认了梁挽的人格魅力,虽然是?间接而无力的,却依旧让我听得两脸发?烫,却又?心情复杂。
因为连我也不得不说,这些看上去有点?歪的话,也并不算毫无道理。
聂云珂也不出声了,也许是?他也对所谓的正道人士没有太大的信心,他认识的也只有梁挽和赵公子罢了。
阿渡发?出一声冷笑,冯璧书皱眉不语,只有梁挽听得这话锋转得不对,立刻上前?一步,挺身而出,平静的面上闪过了一丝坚定的毅色。
“聂楚容,到?了这一步你还要巧舌如簧,鼓动人心?”
“没有人能凭空地出淤泥而不染,也没有因果和仇怨是?平白天降的。”
“你灭人满门的时候,想过那些妇孺老幼的无辜么?你诉说自己如何凄惨的时候,想过别人早已成了刀下鬼,连凄惨活着?的机会?都没有么?”
“到?了如今,你还嫌别人做得不够‘君子’?我只知道他们之?中有很多人在努力去做‘君子’,但?凡做错了一点?儿都有知耻愧疚之?心,而你……别说君子,你连人子都不配做,你利用自己的亲弟,暗杀自己的堂弟,不惜自己的手下,你更不配为人之?兄,为人之?主!”
他从未疾言厉色,平素也一直温柔娴静,可如今稍微匀了一点?儿锋芒出来,便是?一句句如刀子撂下,一字字如尖刺击首,显得无比刚毅、果断、以及决绝!
这瞬间就把我稍稍升腾起来的一点?点?愧疚疼惜之?心,和云珂脸上的犹豫不决,给一并抹了。
我当即定了定心,冷声道:“不必再说了,动真招吧!”
“真招?”聂楚容冷笑道,“楚凌,你觉得在这儿能动什么真招?你以为我为何会?犯险亲至一个埋了火|药的地方?还不是?因为我死了以后,他们能随时推出一个新的首领?”
我皱了皱眉,他们?他说的到?底是?聂家?人,还是?聂家?背后还有什么保护伞?
须知聂家?这些年?横行霸道惯了,可官府还是?捕头都没办法把他们缉拿归案,最多就只能追捕一些外围边缘的人员,连陈风恬这样的大捕头亦无可奈何,那时我就在想,聂家?背后的保护伞必然是?有一些非同寻常的势力,大到?在官府都有些眼线。
可如今问不出来什么,因为楚容此刻已看向了梁挽,惨然一笑道:“你是?赢得了人心,你抢了我最爱的弟弟,又?捡了我不要的堂弟,你让他们都站在了我的对面,可是?梁挽,人心归人心,势力归势力!我们之?间的对决,终究还是?要在各地分?舵的胜负之?上见?真招。也许我会?死,但?聂家?……未必!”
说到?最后两个“未必”时,他的语调陡然一转。
扶着?他的几个下属忽的伸手一掷,便扔出了几点?儿银光,仿佛是?某种金属质地的火弹!
分?别弹向了房梁、柱子,以及神像的三个角落!
我和梁挽立刻动身,拧足一飞,在千钧一发?的一刻,险之?又?险地飞到?了半空之?中,出剑的抖落了剑,甩袖的甩断了袖,还有云珂的掌心一发?便是?一道气劲儿甩出!
终于三管齐下,削断了即将引燃天崩和地裂的三个银弹,让血淋淋惨呼呼的地上只剩下了一地的银碎铁屑。
可我再看向楚容原本所在的位置。
已是?空无一人,再无踪影。
很显然,跳窗而逃了。
梁挽要追,却听到?远处传来了一声苍凉的冷笑。
“你是?清了一些火|药,可房梁柱子和神像里面还有剩余的火|药,我倒要看看你们是?想追我,还是?先除了火药!?”
他觉得这是?个问题,但?有些人觉得这从来不是?。
毕竟在仇恨和救人之?间,梁挽永远选择先救人。
只是?等他和阿渡开始上蹿下跳、如蝴蝶一般上下翻飞地清理时,我忍不住注意到?了在场的云珂和冯璧书。
他们在看着?彼此。
这二人之?间曾经有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斗,结果是?冯璧书左手几乎落下伤残,而云珂受了重伤。
可此刻生死对决、针锋相对过的两个人,站在这充满着?火|药味儿的大殿之?内,却只是?彼此对视着?,静默如一根绷紧的弦,和一管未曾出鞘的剑。
谁都没有先说话。
谁都在等着?动手。
云珂目光复杂地看着?冯璧书的左手,冯璧书虽有些惊愕,但?看了看我,我只学着?梁挽平素的模样,对他尽力平和地笑了笑,他便似乎明白了什么,默契地冲云珂点?了点?头,只道:“先一起把火药找出来吧。”
云珂叹了口?气:“好。”
一场不大不小的冲突就这么消弭于无形。
我松了口?气,也加入了搜寻和清理的队伍。
半个时辰后,所有的角落都被搜寻了个遍,终于确保一切都干净了,而我们这时清理起了伤患,想起了郭暖律和高悠悠,发?现?郭暖律的伤并不算重,但?高悠悠代?替他挡下了大部分?攻击,伤势不算轻,于是?我和梁挽、云珂一起,三者齐齐护功输送,总算把这人的内息给稳住了。
到?了这一步,已经算是?尘埃落定,大战暂歇。
到?了晚上,我和梁挽躺在一个客房里,我累得什么都不想说,只静静地趴在了他的身侧,而他也轻轻地揉着?我的额头,好像用指尖传递着?什么温度似的。
而我静默了片刻,仿佛只有在他的身边才能得到?那许久未曾得到?的平静与安宁,而只有在平静和安宁之?后,我才能把心里的话拾出来几句。
“……对不起。”
他一愣,失笑道:“我才想说对不起的,你说什么呢?”
我也有点?奇怪:“我想说对不起,是?因为有几次机会?你都可以去杀了他,可……可我拦住了你。我……我难道不应该说对不起么?”
我没说名字,可梁挽肯定知道我说的“他”是?谁。
可这人听了以后没有任何计较的情绪,只是?笑道:“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倒是?你提点?了我,救人永远比复仇要重要,更何况……他根本也没有多少?日子可以活了。”
“那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他想了想,轻轻抱着?我,有些歉疚道:“因为我好像……总是?在不经意之?间让你去做一些两难的选择,现?在想想,这样也是?一种自私,一种袖手旁观、不必担负的自私。”
啊?
他苦笑道:“五年?前?的时候,你知道我下不了手去杀死庇护我的义父,所以你替我做了这个艰难的选择,你帮我杀了他……五年?后的现?在,现?在轮到?你要在家?人和义理之?间再次做出选择,可是?如果只有你一直在选,一直在难题里挣扎,而我什么都不用选,这是?不是?……也是?一种不公平呢?”
我知道他心思细腻,可从未想过他居然能想到?这么一层,心中顿时柔软得好像要化掉,一些酝酿积蓄的担心和忧虑,一下子被他的话给冲淡了。
我笑了一笑,把脑袋往他的怀里缩了缩:“你去选?你的心这么软,你怎么选啊?”
有的时候,我想帮你选,是?因为这些选择必然是?无比痛苦,可却是?必须要选的,你之?前?过得太苦,我怕你苦到?崩溃,苦到?抛弃自己的是?非道德变成另外一种人,所以我想帮你选。
可是?如今,他却告诉我,他在我身边不觉得苦,他也不要我受苦。
梁挽揉了揉我的脸蛋,温柔地拨开我细碎的额发?,在我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记,笑道:“以后,我们应该一起选,一起做这些艰难但?必须的事……不管是?杀死你想杀的人也好,是?保护你想保护的人也罢,我都要和你一起,你若是?敢一个人去承担这些,我可是?会?生气,会?罚你的哦。”
我知道他话里隐含的意思是?什么,心中酸楚莫名,却又?感动异常,忍不住眼圈一烫,又?紧紧抱住了他。
“挽挽……”
“嗯?”
“你是?不是?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梁挽轻轻点?了点?头,如同有读心术似的把我的想法娓娓道来:“你是?担心正道人士开始进攻聂家?之?后,会?对聂云珂下手,对不对?”
我道:“云珂虽然处境尴尬,但?他武功高强,有自保之?道,我虽是?担心他,但?不会?太担心……”
“那你最担心的是?什么?”
我抱着?他,把头越埋越低:“我怕——会?有正道的人因仇恨聂楚容而牵连无辜,我怕他们开始搜寻起薛兰动和聂诗绮,我真的怕有人会?……”
他抱着?我,原本的温柔忽然转做了坚毅的冷声:“小棠,我并非是?秉持门派之?见?的迂腐之?辈,倘若正道真的有人因聂楚容而牵连无辜,那他们也配不上正道的声名和身份了,不是?么?”
我有些惊愕:“你……”
他看着?我,越发?坚定道:“小棠……我们一起去找唐约吧。”
啊?啊!对哦,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梁挽忽然看向我,甜甜地笑道:“你是?累糊涂了啊,傻小棠,他如今已经是?唐大侠,是?联合许多势力的关键人物,把你想说的一切告诉他,我们一定能得到?他的帮助的!”
哦?我们就要重新见?到?唐约了么!?
主角见面后的修罗场
半个月后, 梁挽与我一起到了严州的一处客栈,他是轻车熟路地和那客栈的小二和掌柜打了招呼,然后带我上了二楼靠窗的雅间,还点了许多晶亮亮、澄明明的甜点, 造型各式各样, 但主要?就一个字——甜。
我倒奇怪他怎么会带我来到这儿,他只是笑着?说让我等等, 我倒想碰一碰甜点, 可只尝了一口, 就觉得这甜味儿都快溢出来了,当即觉得还是喝茶算了,结果不多久, 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从木质的阶梯之上一级级踩过?,好像在钢琴键盘上流淌而过?似的,富有节奏的响声像是能踏在人的灵魂上,我一抬头,便觉出了一种凌厉的气息在胸膛之间鼓动,一抬头, 瞧见了一道光投向那边, 映出了一个陌生的人形。
首先, 这人是个帅哥。
第二,这种帅哥我从未见过?。
我之前见过?的清冷帅哥, 大?多会在某种部分?上互相重复, 从气质到素质, 到外表到仪表, 你?总能找出一些相似的气质,以至于?形容词都是类似的。
可这个人, 这个人分?明是人尖儿里的人尖儿,美人中的美人,是这其中最不可小觑的美的典范!
他本人披了一身黑狐皮的裘衣,露了高大?矫健的身躯,连影子也透出一种无形而杰出的气势,那面容在光芒之下?,竟闪着?一种削尖了的白玉冰霜般的透明雪润,抬眼之间忧冷俊逸、傲然翩雅,如雪山轮廓削了一刀,没有一份多余的枝丫与巅顶。
俊得有些惊心动魄、美得让人防卫心起。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又?多看了几?眼,竟然觉得这种美是有点攻击性的了,看久了让人觉得心头被掠了一刀似的,我就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梁挽,只见梁挽微微一笑,容颜如温婉的莲花一般美好润泽,是一种看不腻、看不烦的样子,每次看过?去都能发现一些新的妙处。这才是能长久看下?去的好容貌。
我当即就觉得被他的一眼给安抚了,又?重新看过?去那人,却见那帅得过?分?的美男子也在打量着?我,眉目之间隐隐生出一种郁郁幽冷之色。
他生出了几?分?疑惑、几?分?提防,然后看向了梁挽。
梁挽当即与我热情?地介绍:“这就是我之前和你?提过?的意气门门主——仇炼争仇兄弟,他是此次抗聂联盟的会首之一。”
他又?和对方介绍到:“仇兄,这位就是我之前和你?略微提过?的——襄州丹霞客栈的林玄青林老板。”
仇炼争只坐了下?来,双眼微眯道:“林老板可曾用过?别的姓名?”
梁挽立刻观察我的神色,而我只是神色平静地放下?了筷子:“英雄不问出处,怎么仇门主和人坐一桌,还要?查别人的三?代么?”
仇炼争淡淡道:“我听闻过?襄州有一位林老板,武功却深不可测,短短半年时间就聚拢了一股势力,不料今日拜会,却是这样年轻的人才。”
“仇门主客气了,为何有空拜会?”
说实话,我还以为来的人会是唐约呢,看到来的人不是他,还有点小小的失望。
毕竟按着?阿九的说法,这个时候的唐约应该已经和那个心狠手辣、色胆包天的仇家攻相爱相杀了一阵,互相辱来侮去、渣来骗去,各种恩怨纠葛和狗血肉戏都轮番上演了一番。
那唐约现在是什么状态了?
他会和自?己的仇家老攻一起出现么?
仇炼争只神色冷峭道:“不久前梁兄寄了一封信给唐约,小唐与我说,是信中有一位昔日的故人约他在此地见面,我从未见他那样开心,便问了地点。我先来一步,他马上就到……”
是唐约告诉了他来这儿?
我奇怪道:“那你?和唐约是什么关?系?”
仇炼争只正色道:“我和唐约之间无话不谈、无所不叙,他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
我眉心一动:“那他的仇人呢……”
仇炼争声色冷绝道:“自?然也是我的仇人!”
哦?这人倒是和唐约是极好极好的关?系了。
他目光一转,看向我:“倒不知梁兄和林老板之间,是否也是如此的肝胆相照?”
我爽气一笑:“当然!”
这冷峻而微郁的帅哥,看着?倒也是一个正经江湖汉子啊,这也不像是阿九概括的那种能对小唐下?得了黑手的仇家攻吧?
所以仇家攻另有其人,这个仇炼争只是唐约的好朋友?
那小说里那个相爱相杀的仇家老攻到底是谁啊?
我的思绪被渐渐拉扯到了现实之中,梁挽只是握了我的手,正色道:“我信这位林老板,正如信我自?己……”
他顿了一顿,忽笑着?摇头道:“不,说实话,我信他甚至比信自?己还多一些,他的判断素来不错,仇兄大?可有话直说。”
仇炼争目光一亮:“能让梁兄这样说的人,可不多啊。“
他道:“我信梁兄的眼光,但合作还是要?亮明一下?身份背景,毕竟我们此番是要?商量着?一起对付聂家,这位林老板,从前可曾用过?别的名字?他有和聂家作对的经验吗?”
我还想说点什么,梁挽这次却极正经道:“仇门主和聂家今年才开始作对,可这位林老板在五年前就开始和聂家作对了……论资历论背景,仇门主叫他一声前辈,不算亏。”
我都有些惊讶于?梁挽说话居然能如此直白,因为他向来是最最温柔谦卑的人了,从来不会去特意吹捧什么人,可如今却快要?把我捧到天上去,都不觉得有过?分?。
而仇炼争如此冷峭俊烈之辈,听了以后也稍稍收了锋芒,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端详道:“前辈?“
梁挽点头:“不错。”
仇炼争只道:“梁兄成名比我早,我若叫梁兄一声前辈,倒是心服口服,可是叫他一声前辈,难道他和梁兄是一辈的人?”
梁挽笑道:“他成名可比我还早呢。”
仇炼争却奇怪地看了看我。
良久,忽的撂下?一丝嗤笑。
“梁兄早在七八年前就已声名鹊起,可你?身边这位貌美的小兄弟,看上去连二十都不到,连唐约看着?都比他年纪大?一些。敢问他之前到底是什么人,从前和聂家做了什么,能让你?和唐约如此重视?”
……请问你?是古希腊掌管阴阳的神么?
为什么看上去很认真?的话,说出来都像是在阴阳怪气?到底是被动天赋还是主动练成的?
我想了想,终于?明白了。
“听你?这语气,怎么像是因为唐约对我的重视……吃醋了?”
仇炼争楞了一瞬,忽眉目一凝,阴阳自?若地笑道:“你?这话倒是有趣,只是我又?岂会吃一个无名之辈的醋?要?吃,我也只吃梁兄这等优秀人才的醋啊!”
……这种事情?为什么要?用自?豪的语气说出来啊?
还有你?压根不否认吃醋?
只是否认吃醋的对象么!
他只是看我:“我只是想看看,让唐约如此念念不忘,叫梁挽这般郑重其事的林老板,到底是怎样的一位人物?”
我挑眉道:“你?想看我的剑?”
“不错!”他眉目微动,笑容恍若一丝冷星摇曳,“从我看你?的第一眼时就想了!”
没有任何预兆与警告,我忽的一剑簌簌而起。
剑光如云霞一般飘飞而去。
又?似水袖一般流拢卷回。
剑回到鞘的时候,仇炼争脸上那股傲冷轻慢的神色,忽然像是被寒天里涌出来的冰,给一寸寸地冻住了。
他瞪着?我,然后看向了柱子上凹下?去的一角,花瓶上断掉的一截花,以及甜点小山上被削掉了的一个尖尖,好像从剑光之间,重新认识了我。
“九年前的江湖上曾有一位剑术无比精绝的年轻高手,人称‘剑绝’,又?称‘剑诡’,那人昔日一剑斩杀十多位高手,也曾执行过?极为机密的暗杀行动,而后又?忽然消失于?无踪……再出现的时候,听说他重新回到了聂家,最后的消息,却是他以一人之力杀光了聂家家主身边的骨干,却唯独放过?了聂楚容……”
他像念设定一样叨叨地念完这些字眼。
最后的最后,这目光凝到了我的身上。
“你?……是‘剑绝’聂小棠!?”
我道:“九年前的人物你?都记得那么清楚?”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我,满脸满心的不可置信。
“如果你?真?的是聂小棠……那你?现在至少已要?三?十岁了,你?,你?怎么会这么地……”
我倒不知道该吐槽他的重点是什么,倒是梁挽在此刻温柔打趣地一笑,与我对视了一眼,倒让我也一时被他的笑意所感染,忍不住想笑出点声儿来,却又?听得一股仿佛能触及灵魂的脚步声从楼梯那边传过?来。
我的笑容忽然僵止。
心头一起,目光一抬,我看向了那个人。
那个已经整整五年未曾见到的。
却一直在各种传说里听到的人。
唐约。
唐大?侠。
这本书的真?正主角。
五年前的少年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跃而出,洋溢着?一股洒脱的明媚,一股绰约的天真?,美得像一种刚出芽不久的青色植物,一种富具江湖气息的幼稚梦境。
可五年后的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走到了阳光下?的青年。
他浅浅扬眉,面上一起一浮着?一种厉气与骄矜齐发的容光,眼瞳亮而逼人,就好像一本刚刚翻开的书,字字黑白分?明,气质明烈如火,竟有一种不容质疑的坚毅果决。
如此气质,可偏偏他的五官秀气清绝、婉约明丽,某角度看过?去甚至有点像一个女孩子,就大?大?中和了这艳烈媚阳一般的灼热气质,显得像是一个可以躺在你?手心里的小太阳。
平易、温和。
而不是烫眼。
再看他举手投足、袖翻步动,又?似一抹惊涛掠过?的银沙小岸,如清风聚拢、雪浪摇曳,暖熏的气儿就这么吹过?来了。
如此熟悉又?陌生,充满各种矛盾感和故事感的人物。
除了唐约,还能是谁?
而他一旦看过?来,与仇炼争互相点了点头,与梁挽目光交对了一下?,又?看向了我,忽然猛地一惊,僵在了原地。
我也被他的目光定了一定,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
忽的,唐约激动无比地冲过?来,当场抱住了我。
一声儿呼唤旁若无人地叫出,狂喜在颤抖里显露无疑。
“聂哥!”
仇炼争当场惊住,看着?咱两?的亲密接触,颇有点不上不下?地卡在那儿,梁挽却是如同过?来人一般地,亲切地笑了一笑,只是当我们抱得久了的时候他才会过?来,调皮捣蛋似的戳一戳我的腰。
我也戳得一颤,只在唐约温暖的拥抱之下?叹了一口绵长的气,回抱了一下?他的脊背,安慰地笑笑,与他分?开,道:“好了好了,许久不见,你?真?是大?不一样了……”
他上上下?下?地看着?我,目光微微一红,倒是笑道:“聂哥……也不一样了啊。”
咳咳,看上去比晚辈还年轻这种事儿就不要?提了啊……
我只笑道:“你?这些年倒是交了不少大?人物做朋友啊,这位仇门主一表人才,气质卓绝,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
这家伙看着?有点阴阳,其实挺爽气的,这不比你?那渣攻强?你?把渣攻给甩了,和他这种磊落汉子在一起不是挺好么?都这个时候了还走什么狗血剧情?啊,大?家一起交朋友嘛。
唐约微微一愣,有些腼腆地笑道:“他……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被我用计骗了一次,当时还闹得不可开交,如今倒是一切说开,恩怨两?清,我和他,就只剩下?情?谊了……”
哦哦是这样啊。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拍着?拍着?忽然僵了一下?。
好像有点不对哦。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被骗了一次……
闹得不可开交……
只剩下?情?谊了……
……
……
这这这这不会就是那个浓眉大?眼、心狠手辣,差点把你?给酱酱弄弄的那个仇家攻吧!?
我以为仇家攻就是仇家攻。
结果是字面意义的姓仇人家的攻!?
我当即回过?神来,看着?仇炼争的目光也不对劲了。
“你?们第一次交往的时候,唐约是不是用女装骗了你??”
仇炼争一愣,疑惑道:“是……小唐连这个都和你?说了?”
梁挽看着?情?形不对劲,而唐约面色正有些尴尬古怪的时候,我便忽的冲仇炼争撂下?冷怒之色:“你?是不是那时便恨上了他?你?是不是报复了回去,做了……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儿!”
仇炼争沉默僵直了许久,忽嘴唇颤动道。
“是……我是对他做了一些终身后悔之事儿……”
唐约忽然羞恼到整张脸都冒出了可疑的红:“聂,聂哥……梁挽难道连这种事儿都和你?说了么!?”
梁挽则被这混乱的局面一下?子震得愕然当场:“我没说啊。”
我则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你?什么都知道?”
梁挽无奈地涨红了半张脸:“不久前我才知道的啊……而且,而且这种事情?涉及他们的恩怨隐私,我,我不能说的啊。”
我只好转头看着?唐约,怒道:“他对你?做了那样不可描述的事儿,你?……你?还能和他在一起!?你?能原谅得了他!?”
你?是被阿九派的阴间公?民给夺舍了还是给阴间光环影响了?古早渣攻是你?这种光风霁月的人会吃的type吗?
唐约愣了半天,忽然抓住了关?窍似的抓着?我的手:“聂哥到底是觉得他对我做了什么?”
这不明摆着?吗?
我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出来骗了他后你?会迎来什么啊。
什么强制爱啊,囚禁PLAY啊,黑化之下?的为肉而肉的戏啊,你?还要?我在大?家面前说出来吗?说出来我能做人你?咋做人?
他好像猜到了什么似的,万般无奈道:“我觉得你?好像是误会了什么……”
仇炼争只淡淡道:“你?不必替我解释什么,我有嘴,有事情?我自?己会说,遮掩也没必要?,我当日确是鬼迷心窍,强行……”
唐约像炸了毛似的恼道:“没有强行,当时我俩都自?愿的!”
我懵了一瞬,然后在梁挽阻止我之前,刹那之间腕部急抖。
一点儿寒梅冷星般的剑光瞬闪而出。
对准了仇炼争白皙的脖颈。
他凌然不惧,只冷眼看我。
我冷冽道:“把话说清楚,你?对他都强行做了什么!?”
唐约惊于?我出剑之快,又?无奈道:“聂哥,这事儿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的,总之我们都做了互相对不起彼此的事,但已经都把债还清了,如今我们恩怨两?清……你?不该再出手干涉……”
我冷声道:“唐约,你?和他在一起是为了什么我管不着?,你?们要?不要?继续在一起也和我毫无关?系,我只想弄清——我要?合作的对象到底算不算一个人,倘若他真?做了一些我看不过?眼的事,那他势力再大?,能力再强,也绝不会成为我的朋友!”
唐约一愣,道:“这对你?就这么重要??”
我恼了:“当然了。”
“那能不能先把剑放下??”
我没放,梁挽却笑道:“放心吧,他不会对一个毫无反抗之人出剑的。”
我瞪了挽挽一眼,继续瞪仇炼争:“你?怎么也不反抗,也不对我出掌?“
“来之前,我其实不明白他为何这样重视你?这样一个故人——毕竟你?们已经足足五年都没见了,人心易变,何况是你?们。”
仇炼争却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我,忽的亮出一番感慨的笑容。
“如今我倒是看懂了一些,你?确实是当年的聂小棠,也确实配得上他叫得那么甜的一声声‘聂哥’。”
我冷淡地看了看他。
忽收回了剑锋,看向唐约。
“唐约,你?如果还想我和这个人合作,就把这些年你?和他之间发生的事儿和我原原本本讲一遍,若是不愿,我现在就走,我就不信找不到别人!”
唐约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我,无奈道:“好,我们去隔壁房间,我把一切都告诉聂哥,但聂哥也把自?己这几?年的事儿告诉我,可以么?”
我疑惑道:“我这几?年什么事儿?”
“你?还问我什么事儿?”唐约目光明锐地看我,忽的语调一转,透出了无限的伤心悲切,“我以为你?当年真?的死了……我以为当时在明山镇和你?见的就是最后一面了……你?口口声声说会来找我的,为何这些年,你?连一次都没有来找我呢?”
我一愣,他要?是反驳我骂我的话我倒可以骂回去,可看他是真?的有些伤心了,我的气势就莫名其妙一弱,支支吾吾道:“这这这……这这,得怪梁挽!”
梁挽无奈地挠了挠脑袋,想辩解好像也辩不出来,只得苦笑:“是……是得怪我。”
我慌里慌张地瞪了他一眼,又?狠狠瞪了仇炼争一眼,只对唐约道:“我们先去隔壁房间说!”
对聂家的总攻开始·
我和唐约到了另外一个房间, 他?也果然和我细细地讲了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在这之前?,我只知道他?是个很优秀的武人、很强悍的侠客、很正直的领袖、很出格的主角……可?在这之后我才知道,他?还是个很会讲故事的说书人。
有多会讲呢?
通常意义上,我听故事的时候是很容易不耐烦的, 往往听一个大长篇要分好几?小?节听, 中间还得喝点茶吃点甜的才算调剂,最好加点儿音乐小?曲什么?的, 哪怕这样也不能保证我一定能?坐在原地老老实实地听完, 听到无聊之处, 我的四肢就?会像是新鲜长出来似的那样乱动乱蹭,听到尴尬之处,可?能?脚趾还会酝酿一些浩大的建筑工程, 抠出个高楼大厦也不是梦。
可是唐约一讲起来。
我就?忘了什么?叫多动?,什么?叫无聊,甚至忘了我其实是可?以打断他?问问题的。
短短几?句,他?就?能?把一些长篇累牍的故事说得完整透彻,几?个字浓缩了其他?人要花几?页才能?累叙的内容,且故事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其中情绪惊心动?魄, 内容转折如同天然造就?, 原本被?阿九概括得非常狗血的故事,在他?说来, 就?变得合情合理, 仿佛一切都是性格与时势的自然推动?,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阴差阳错。
语句还带了点儿韵律和节奏感, 好像是有点古龙风的。
不过古龙风是武侠世界通用画风之一,也不算奇怪吧?
反正我是听得无比代入和沉浸, 听完以后也许久都没有说话
唐约小?心翼翼地打量我、观察我,问我:“聂哥,你还好么?……”
我想了想,叹道:“不能?说不好……也不能?说好吧……”
故事真的说得很精彩,一点儿也没有觉得无聊,可?是说到后来我就?意识到他?是用了戏剧的手法把真实发生的事儿给呈现出来,我意识到他?经历的苦痛欢喜都是真实的,我就?不能?把这当做单纯的故事去欣赏了
感觉故事里的他?在难受,我也听得难受,他?在高兴,我也由衷高兴。
这难道就?是武侠世界的顶级说书人的魅力么??
我叹了口气,道:“这么?说来,你为了救你中毒的的大哥,扮成女子去盗取解药……原先是你不对的。”
唐约有些愧色地点了点头。
我又道:“所以仇炼争一开始恨你疑你,也是自然的道理,他?唯一做错的——就?是恨得太过,疑得太过,险些葬送了你也葬送了他?自己?……”
唐约只极力笑道:“那时确实万念俱灰、一心绝望,可?后来想想,若非如此,我也不能?成功盗得那解药,也不会成功走出那里,更不会有后来武功增长的一系列奇遇了……”
福祸相依,绝境之处见到人心流转,也算是主角的标准奇遇了。
我点点头,更是羡慕道:“更难得的是,你有这一份宽容的心态,这却是我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唐约道:“宽容?”
我冷笑:“换做是我这样睚眦必报的性子,既然是我有错在先,那就?一错到底,既已得罪狠了他?,就?干脆想办法去杀了他?……”
唐约奇怪地看了看我许久,忽的笑出声?来。
他?不笑的时候,显得骄矜多过娇气,可?偏偏这一笑,柔化了五官中的清冷决绝,整个人都泛出了一股子又甜又媚的风情气质,那种性感小?炸|弹的感觉又在他?身上冒出来了。
我看他?笑,我也有点想笑,可?还是忍不住板着?脸道:“你笑我什么??这件事很好笑么??”
他?止了笑,忽然认真道:“聂哥还是和以前?一样,嘴上说着?最狠的话,手上却做着?别的事情……可?即便换做是你,也做不到一错到底、将错就?错的。”
我道:“你就?这么?肯定么??”
他?沉默了一瞬,无比真挚道:“你看上去比谁都豪狠,可?真的做起事来,你对自己?往往比对别人更狠一些。这样的你,又怎会真的任由自己?一错到底?倘若换做是你,你只会对自己?更加严格,若是犯起错来,只怕弥补得比我还厉害呢,陷得比我还深呢。”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来,我就?忍不住心软,道:“你觉得自己?陷进去了么??要不要……别人帮你拉一把?”
他?却苦笑:“陷进去当然有陷进去的好处,不然陷进去做什么??我在别人面前?都要做大侠、做别人,可?唯独到了他?那里,倒是可?以使使性子,做做自己?,你们总说我宽和,可?我有时对他?不宽和,我也想改,你们总说仇炼争不宽和,可?他?倒对我很宽和,他?也在改。我学着?在他?面前?放下,他?学着?在我眼前?收敛,我救了朋友,他?多了朋友,这不挺好的么??”
我只说了一句,他?倒是头头是道地讲了许多,而且越讲越像是在唱歌哼曲似的,很有节奏感啊。
我就?忍不住笑道:“说来也是,若非你磋磨他?这傲慢性子,也没办法叫他?学着?适当地低头和低调。我听他?这些日子为你赴汤蹈火、救人犯险,倒也觉得他?是个汉子,只是犯起浑来就?需鞭策,该狠的时候,你也可?以狠一点儿的。”
唐约笑道:“谢谢聂哥指教。”
我又问:“既然都说到了宽和……我倒是想问问,你这宽和,能?分一点儿给别人么??”
他?眉心微微一动?:“聂哥说的是……”
我本来不想说,可?话到了嘴边自然而然地就?滑了出来,很难再收回去。
聂家和许多帮派的大战一触即发,我当然不担心楚容,可?是我担心……有人会找聂云珂的麻烦。
我知道他?从前?跟着?楚容、保护楚容,也定然得罪过不少?人,可?如今他?弃暗投明?,可?还会有第二?次机会可?走?
唐约想了想,道:“聂云珂并非首恶,也没像聂家其他?人那样参与过灭门案,屠戮过无辜弱稚,我想,我可?以尽自己?的努力说服其他?人,让他?们网开一面,但我能?影响一些人,不能?影响所有人……”
我叹了口气:“你能?影响一些人的想法都已经很好了,我会让云珂积极配合你们,争取将功赎罪……”
唐约笑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件事……”
唐约道:“嗯?”
我道:“如果你得到了楚容的行?踪,能?不能?……告诉我?”
唐约忽然警惕了起来:“聂哥,你在他?的事上已经做了很多了,为了你的安全,你还是不要牵涉过深的好。”
我似乎读懂了他?脸上的犹疑和担心,只道:“你想多了,我并非是想救他?,只是希望……若有一日他?真的走到了穷途末路之时,我还能?去见他?最后一面。”
唐约沉吟片刻:“好,我会尽力。”
我暗暗地松了口气,可?对方话锋一转,又笑问:“聂哥怎就?这么?肯定——赢的一定是我们呢?聂家的势力虽然有所衰颓,可?毕竟还是在各地盘根错节,你就?不怕我们……”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有深意一般地捏着?他?的肩骨,半是鼓励半是肯定道:“赢的不一定是我们,但一定是有你在的那一方。”
唐约被?我说得都有点受宠若惊了:“啊?”
我站起身来,叉了腰,半得意半自豪道:“你这几?年做的事,尤其是最近这一年给聂家造成的麻烦,我可?是从梁挽那边听得清清楚楚,我有理由相信——你一定会是那个串联起所有势力的关键之人,你是那个能?把聂家带向应有结局的人……”
唐约闻言却看向了我,漂亮的脸蛋上满满洋溢着?感动?和欣然。
“不管最后是不是真如你所说,我也希望你知道一点。”
“什么??”
他?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过来,轻轻抱住了我。
“不止是我,还有老仇、亮明?哥、梁挽、阿渡、冯璧书、高悠悠、郭暖律,还有很多很多的人,都在推着?聂家走向那个结局!”
“而开启这一切的人,其实是你!”
我一愣:“我?”
他?道:“如果没有当年的你,就?不会有聂家衰颓的开始,若是你当时没有出手,就?不会有如今的梁挽,更不会有如今的我……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我们永远都是朋友,是兄弟!”
在这大战将起、烟波弥散、七情不定的前?一刻,还有什么?比这样肺腑中酝出的热言诚语更温暖人心的呢?
我心中暖洋洋地无处可?说,胸腔之间顿时充溢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慰和骄傲,不由得爽气地笑出声?儿来,坚定地回抱了他?!
我原本还以为这场势力和势力之间的争斗,会是一场的旷日持久的消磨战,可?我马上就?见识到了人心一边倒的威力,短短半年的时间,江湖风云就?翻覆了几?层天。
首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曾雪阳,最后据说是死在了唐约、仇炼争、老七和另外一个高手的联合围剿之下的。
这老不死的终于死了!
普天同庆!
再来就?是以许亮明?的动?明?帮和仇炼争的意气门为主,联合了大大小?小?的帮派门派,其中大部分都出自于之前?“天胜庄”的抗聂联盟势力,怀着?深仇或者?义愤,对着?聂家各地的分舵发起了时间规模不一的总攻。
一开始有胜有败,有流血有牺牲,可?仇炼争所代表的意气门杀得最为狠绝激烈,唐约与他?一起,便是冰火齐发,几?乎是杀神降世,在几?次分舵的大战之中表现出色,大大打压了聂家的气势。
唐约的结拜大哥——动?明?帮的帮主许亮明?,更是个有计划的,他?先按着?我给的建议,削了几?个势力大的聂方分舵,把龙头打得七分八裂,又在聂云珂的指导之下,团结拉拢了一些摇摆不定的小?帮派,靠着?梁挽的游走四方、多处联络,又叫许多人如云珂一般弃暗投明?,贡献情报和人力。
多米诺骨牌的效应一起,效忠于聂家的小?帮小?派有七成陆陆续续地跳反,剩下两成作壁上观,唯有一成还在负隅顽抗。
到了最后,不知是不是聂家这些年来积攒的仇恨太多,达到了一个阈值,渐渐使得人心的天平在倾斜,连一些在观望的中立门派也加入了战斗,胜利便终于光顾了抗聂联盟的一方。
而在聂楚容被?众叛亲离之后,他?终于逃出了自己?依赖了一辈子的聂家势力范围,到了一处隐居盛地——“越盈庄”。
我和梁挽根据一个手下给出的情报,找了过去。
庄内由于少?人打理,如鬼宅一般地潦倒荒芜,杂草丛生,青藤遍地,老树枯断,而昔日能?容下几?百人的庄子里,也不过只剩下了寥寥十几?人的护卫,其中一半的人还负着?伤。
枭雄末路,大抵如此?
梁挽一直以关切的表情看着?我,而我怀着?各种复杂的心情,翻了墙,越了室,到了几?个下属守卫的房间面前?。
他?们见我们二?人忽然出现,警惕愤恨之色一起,本要拔剑的拔剑,拔刀的拔刀,可?房间里却忽然传来了一声?儿咳嗽,一点儿轻叹。
“放五少?爷进来吧,我等他?很久了……”
五少?爷?
我已经多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呢?
而更让人心惊的是,这声?音的主人听起来已经是如此虚弱喑哑,像是几?天没有吃过一碗好饭的人在干咀着?什么?。
我想一个人进去,梁挽却十分担心地皱了皱眉,想拉住我,我却对他?笑笑:“放心吧,没事的,我只是想和他?单独谈谈……”
事到如今,聂楚容身边几?乎已经没有高手了,也没有杀死我的理由了。
梁挽只是关切道:“我不担心你的身手,可?我担心,你会被?他?的言语所伤,你真的可?以……”
我笑道:“我可?以的……我真的已经准备好了。”
梁挽见我如此坚决,便也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担心和恐惧都吞咽回去。
到了这一刻,他?却没有任何大仇得报的欣喜,只是想把对我损伤减轻到最低。
而我冲他?点了点头,只让他?在外面等我,而等我进了房间一看,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聂楚容瘫坐在一张轮椅之上,整个人几?乎已是形销骨立,深深凹陷下去的脸窝仿佛是极度虚弱的证明?,可?乍一看,不似是人,更像是一张薄薄的纸片儿连了些许的薄肌和腐肉,即便用丝绸的衣衫去掩盖着?,也还是能?在他?身上闻到一种动?物死亡之前?的腐气。
我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想说话,却像是一颗火炭堵在了喉咙口,肌肉是烫得骇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了。
聂楚容看向我,那腐骨般的面孔微微一动?,宛如面肌分离了之后又在某一刻汇合,眼神里稍微透出了点儿光,手在轮椅的把上稍微摩了一动?,仿佛在怀念着?自己?曾经不需要这些支撑的时候。
“你总算来了,准备好杀我了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这个样子还有杀死的必要么??”
聂楚容苦笑道:“所以……你连给我一个痛快的死都不愿了么??”
我心中酸涩无比,只道:“到了这一刻,你可?后悔和知错了么??”
聂楚容沉默片刻,忽道:“……重要么??”
“这不重要,那什么?重要?”
他?苦笑:“你能?来看我一眼,便是这一刻最重要的了。”
我没有说话,都到这一刻了,我们之间隔着?那么?多人的死,夹着?那么?多无辜之人的逝去,我难道还能?给他?什么?好脸色看么??
可?是看见他?这副人之将死的模样,我却也实在拿不出坏脸色。
心中酸楚痛恨、难过惋惜,想杀想揍,想骂想叱,什么?都想,什么?都有,可?到了这一时一刻,偏偏我又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说了。
也许只有一句话可?以问。
“……为什么??”
“为什么??”
而他?喃喃地重复了这三字之后,看向我的神情,忽的惨然一笑,“为什么?沦落到这个局面?为什么?到了这一步还不肯去反省,不肯去忏悔?为什么?还想看见你?”
“这些我已经想过了……如今能?在死前?见到这世上最在乎的人,我不想再说这些烦事了。”
我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你若不肯反省,那即便是你死,我也绝不会原谅你。”
他?想了想,苦笑道:“不原谅……就?不原谅吧。”
聂楚容俯下身来重重咳嗽了几?声?,咳得撕心裂肺之余,又接着?收拾了情绪,抬起头来,冷峻道:“你既然愿意单独见我,一定是还有些话想问我……”
他?看向我,目光平静道。
“楚凌,你想问我什么?呢?”
聂楚容的结局是
我推着聂楚容的轮椅, 让他?到了一扇窗户旁边,透过这疏离错落的?光线,我第一次正式问他?。
“聂家背后的保护伞,到底是谁?”
聂楚容想了想, 道:“爹爹在世时, 曾与林相有些交情,曾替他?秘密铲除过一些作对的官员。对于这些人, 聂家能帮忙贿赂就去?贿赂, 不能就去?绑架威胁, 威胁不成便?只剩了暗杀,也不知多少清流名官,就这么败在刀下。”
渣爹当年居然是背靠奸相?
难怪能如此猖獗。
聂楚容又继续道:“爹爹去?世不久, 林相也倒台了,为了不被清算,我也只能另寻靠山,其中一位,便?是当今陛下的?新宠近臣,紫金司司首——堂堂三品大员, 人称“小?潘安”的?哥舒秀哥舒大人。
我当即猛吸了一口凉气, 几乎不可置信道:“哥舒秀?紫金司的?头号人物, 朝廷密探的?首领哥舒秀?”
那可是个位高权重、心狠貌美的?大人物!
聂家居然能和他?搭上联系?
聂楚容无?奈道:“时势推人罢了,他?需要有人在武林为他?冲锋陷阵、扫清政敌, 我需要有人在朝廷之中为我们遮风挡雨、打通来?路。我们都?需要彼此, 就这么一拍即合了。”
我还以为聂家扶持各种小?帮派的?首领, 已经算是一种代言人战争了, 可没想到聂家本?身就是某位大人物在武林之中设下的?代言人,这大代言人带着小?代言人, 真是一套夹一套的?连环套啊。
可如果哥舒秀是幕后的?庇护者,为何聂家受到围攻到现在,他?没有出手干预,也没有帮忙阻止?
聂楚容听我问出这话,也只是自嘲而苍凉地笑了一笑,推测道:“我想那位大人找到了更好、更合适的?打手,又或者是,聂家这些年所惹下的?事?儿,已经让他?觉得有些烫手了,再去?庇护就不合算了。”
我只讽声?儿道:“被他?抛弃,你似乎并不觉得惊讶?”
聂楚容淡淡道:“政客比侠客更无?情,我也察觉到了他?近几年来?对聂家的?冷漠,我也已经开始去?寻找新的?庇护人……只可惜,还没找到就……”
说到这儿,他?忽然就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没有任何预兆地叫了一声?儿:“楚凌。”
这一声?儿叫得如此亲切自然,好像四面八方的?记忆一下子活泛过来?,如难以抑制的?深潮一般冲进我的?耳腔,恍惚之间,又好像让我看到了当年,回到了一切都?没有恶化的?时候。
可看了看他?如今憔悴阴沉的?病容,再对比一下记忆里那生命力的?笑颜,我始终难以把两个人的?形象在心中进行重合,好像小?时候那个有点子软弱,有点子娇气、还爱哭的?楚容,仍旧乖乖地活在我的?记忆里,没有走远,不曾离去?,而如今这个心机深沉、狠辣决绝的?人,这个能在谈笑间灭掉几个帮派,可以毫不在意地谋算自己?亲人的?人,好像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楚容见我沉默许久,忽然笑道:“在房间里憋得久了,有点闷……不如你推我去?小?院里走走吧。”
我其实不太愿意接近他?,不想闻到那股死亡之的?腐味儿,可现在他?这样看着我,对着我笑,我只是沉默地伸出手,帮他?推动了轮椅。
轮椅转动,吱吱呀呀的?声?响从机扩里不断传来?,像是一个垂死的?老人发出的?呓语,又如同一道老旧到了需要修缮的?门,在狂风和暴雨里一摇二摆,木块与木块之间仿佛缺少了润与滑,碰撞和摩擦都?显得生硬与卡顿。
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赫然发现,他?缩在轮椅里的?样子好像一种缩水了的?抹布。
越缩越干瘪,越瘪越萎顿。
把他?推到了小?院里,楚容抬头去?看头顶的?天空,整个人像是缩在一滩阳光里,眯了眯眼,好像那些光线能猛地敲痛他?。
我奇怪道:“你很久没有见过光了么?”
聂楚容苦笑:“很久了,好像五年前你‘死’在那里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已经没见过什么像样的?光了。”
我沉默片刻道:“若想见光,为什么不早点走出来?呢?”
聂楚容只是意有所指道:“走不出来?的?,没有这么容易。”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我,道:“你离开了聂家,就如离了鱼缸进了大海的?鱼儿,你可以活得很好,但我这辈子的?一切都?在聂家,离了聂家,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人人喊打的?聂楚容……”
我却?道:“你未免也太看轻自己?了,如果是你的?话,就算退下来?,也能活得比许多人要好……归根究底,是你舍不得在聂家的?一切吧?”
他?喃喃道:“那你舍得你在明山镇的?一切么?”
我没有回复,他?却?笑道:“你不过经营三年,都?已如此不舍,我在聂家投入了一辈子,又怎能说走就走?”
就在我觉得他?说的?话还算是那么一丁点儿道理的?时候,他?忽然说了一句让我无?比寒心的?话。
“更何况这个家主的?位置,是我杀了大姐才得来?的?,若就这么一走了之,什么都?做不成,大姐当年岂非是白?死了?”
我登时收回了扶着轮椅的?手,声?音倒比数九寒天的?冰锥子还冷、还刺骨。
“事?到如今,你还有脸提大姐?”
聂楚容叹道:“我知道你因为这件事?恨我,可就事?论事?,正因大姐死了,我才必须得做出点什么,才对得起她。”
我冷冷地瞪着他?,同情怜悯之心忽的?一扫而空,但也有点明白?他?的?变态心理了。
他?对自己?登上位置而付出的?代价耿耿于怀,却?又同时生出了一种近乎扭曲的?自恋,好像自己?下了这么狠的?心,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那这代价就一定是值得的?,由此推论,杀死亲姐姐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儿,定然也是一件了不得的?成就,而如果退出聂家,这一切的?代价和成就都?会反噬过来?,把他?的?骄傲给?彻底撕裂。
我只好把心里藏着许久的?话拿出来?,像把滚烫的?刀子一把把抽出来?,一句句地敲在他?的?脊梁上!
“你被那些叔叔伯伯撺掇着暗杀了大姐,她死后,你便?觉得自己?没了退路,又恨上了这些叔叔伯伯和哥哥,索性一条路走到黑,把他?们也想法?子剐了,可若能重新选一回,你还觉得大姐的?死能解决一切问题么?你还认为自己?的?路是对的?么?你还觉得你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不是报应么?”
聂楚容似乎感觉到了我身上的?肃杀之气,沉静的?目光已没有之前那样的?坚定。
“实话是……我不知道……”
他?惨然一笑,看着自己?袖子里伸出的?双手:“我曾经深信自己?走的?路能保住聂家,可好像,最后也没有真的?保住什么……”
所以,你终究还是后悔了么?
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抬头看我,好像看我比看光更顺眼。
“不过至少到了最后,我保住了你……”
他?话里的?欣喜和安慰让我一瞬间心酸了许多,却?咬紧牙关,让自己?选择沉静下来?,冷声?道:“我能活下来?是因为别?人,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
聂楚容没有纠结于此,只是忽然转了话题:“那个梁挽……他?对你好么?”
我不假思索:“他?对我,自然是极好。”
“是么?本?来?是想过要杀了他?的?。”他?苦笑,“如今想来?,也幸好我这些年没有去?动他?……”
我只提醒道:“你不去?动他?不是他?的?幸运,是你的?幸运,他?能活下来?也不是因为你的?施舍,是他?自己?的?本?事?。你若还有半点良心,便?该知道自己?欠了他?什么。”
他?只无?奈道:“我欠的?人这么多,一个个去?偿命也不够啊。”
我冷声?道:“你是不想偿命,可现在不还是要死了么?”
聂楚容看了我许久,忽然透出了点儿难得的?虚弱悲伤。
“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你有必要说这么多遍么……”
我忽然梗住了。
一种钝刀子的?慢痛割着心口,剩下的?话再如何理直气壮也说不出来?了。
楚容此刻虚弱而难过地着我,他?看了看阳光,又看了看阳光里的?我,看着这分明的?界限,生出了点儿茫然,好像自己?一下子成了活着的?孤鬼,插不进阳光,也碰不到阳光里的?我。
忽然,他?问了我一些戳心窝子的?话。
“如果你在聂家内乱的?时候,就知道我将来?会杀了大姐,会杀了林麒,你还会救我么?”
“你还会在聂家内乱里不惜一切地保住我么?”
我想了想,在这模糊的?沉重和无?以言说的?心酸里想了半天,只有一句话给?他?。
“……我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杀死大姐,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去?救他?……
可在内心深处,也许我们都?是知道答案的?。
他?苦笑一声?儿,道:“好,你给?了我很多实话,我也送你一件礼物吧。”
“什么?”
“聂家这些年与许多帮派首领和地方官员都?合作过,他?们收受的?贿赂、他?们见不得人的?私隐,都?记在一本?账册上。”
说完,他?认真地看我,像给?我亮了一把致命的?武器。
“我把这个账册的?地点告诉你,我死后,你去?取就是。”
我内心一震,惊异不定道:“你当真这么爽利?”
他?却?更爽利地给?我报了个地名,然后严肃地嘱咐道:“若我死了,那些曾和我合作过的?武人和官员,可能会找你麻烦,你拿着账册,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震慑,是一种防身的?手段。”
我道:“我不稀罕拿这种东西威胁人的?。”
楚容点头:“你也可以选择上交给?别?人,只是别?交给?陈风恬以外的?任何人,那些捕快也未必干净。”
我皱了皱眉,在一种古怪的?氛围里接受了他?的?嘱托,点头道:“可以。”
楚容沉默了片刻,又忽然笑道:“有些讽刺的?是,我查了整整五年,可直到不久之前……我才查到阿薛和诗儿的?下落……”
我赫然一惊,抓住他?的?肩头道:“你派人去?抓他?们了?”
他?瞪我一眼,好像有点不满:“当然没有,现在的?聂家去?接触他?们,只会让他?们陷入危难,我还没这么傻……”
我稍稍松了口气,可还是警惕道:“你忽然提到他?们是做什么?是想让我帮你传话么?”
楚容忽然放低了姿态:“我见不得他?们最后一面了,能不能帮我,把这封信交给?阿薛……”
说完,居然真的?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封信。
但我看了看,暂时没有接。
“你追了他?们整整五年,难道就真只剩下一封信给?他?们?信上有没有下毒?你有没有别?的?谋算?”
楚容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似的?这么震惊地看着我:“她们毕竟是我的?妻子和女儿,我怎么会害她们……我在你眼里是这么丧心病狂的?人么?”
我冷峻道:“除了对我,你对其他?人什么时候留过手?薛姐当年背弃了你,你难道不存着报复她的?心?”
楚容无?奈道:“我是恨过她,但除了你以外,她和诗绮就是我在这世上最在意的?人。你以为我还要去?计较这些么?你若这么想我,我便?实在有点伤心了……”
我冷笑道:“谁在乎你伤心不伤心?这封信若交给?我,我是一定会想办法?看过、检过、验过的?,若一切无?事?,我才会去?带给?她看。”
说完,小?心翼翼地用布料包了信封,收到了包袱里,而楚容看到了这一切动作,仿佛才放下了悬着的?心,干瘦的?面上难得地透出了几分感激。
“多谢,她若遇上任何麻烦,也劳烦你去?看护了。”
我没有什么好脸色道:“这是自然,薛姐和诗绮与我本?就是亲人,就算没有你嘱咐,我也一定会拼尽全力护着她们。”
说到这儿,仿佛是定完了这次会面的?基调,交换完了该交换的?情报,聂楚容就像完成了什么要命的?任务似的?松了口气,第一次露出了释然的?神情。
“那么,是时候了吧?”
是什么的?时候?
其实我心里很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可这次他?看着我,却?故意装聋作哑一般,不说话了。
楚容似乎明白?了什么,苦笑了一声?:“你还是这么心软……”
不是心软。
只是不想。
他?也不与我争辩什么,只是发出了一声?儿口哨,便?有人推开了房门,端来?了一杯质地华润的?白?玉杯子,里面盛了不知什么酒液,黄澄澄明恍恍的?,好像摇曳着一种醉生梦死之际才能闻到的?致命甜香。
我闻着那味儿,当即明白?了那是什么,心里却?好像忽然被什么人一榔头下去?,猛猛地敲出了一个洞。
是毒酒!
是当年我百般纠结之下都?不想递给?他?喝,如今他?却?要主动去?喝下的?毒酒!
我想阻止些什么,手足却?发冷到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束缚住了,可楚容却?对着我若无?其事?地笑道:“没事?的?,我自己?来?吧……”
说完,拿过了白?玉杯子,在下属颤抖悲戚的?目光之下,他?想把这致命的?酒液一饮而尽,却?忽然动作僵止。
我拉着他?的?腕子,发出的?声?调有一些难以言喻的?颤动。
“你真的?想好了么,能不能……能不能?”
能不能晚一步?
能不能赎罪了再死?
能不那去?见见梁挽再决定下一步?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语无?伦次的?想说什么,只是“能不能”三个字一出口,对面的?楚容就好像明白?了什么,脸上的?惊喜和释然一起走了出来?。
“就让我自己?走吧,楚凌,该你放手了。”
看着他?把那东西灌到嘴边,一饮而尽,喉咙涌动着什么销魂噬骨的?东西,我只是恍惚之间觉得——那该死的?酒液也滚到我自己?的?肠胃脏腑里去?了。
我的?胸腔里升腾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怒火,可手足却?冰凉到没有任何温度可言。
楚容喝下之后,却?好像疑虑尽消,忧愁渐走,还回复了几分小?时候的?生机,脸上带着一种燃烧生命般的?火热,他?拉着我的?腕子,对我笑道:“你能来?看我最后一面,我是真的?很开心,很开心……”
忽然,他?擦了擦鼻腔之间流出来?的?一抹黑血。
“我知道自己?做过许多让你伤心的?混账事?儿,我也知道,只是我不想犯错,可一旦承认,我的?前半辈子岂非都?是错了么?”
“不过事?到如今,对错也不重要了,因为我知道,你其实一直想听到的?就是这句……”
他?伸手抹了眼窝旁渗出的?血,越抹越多,干脆放弃地笑了。
“对不起……”
“终究是我对不住你……我应该更早一点去?说这句‘对不起’的?。”
我抬头看着他?开始七窍流血的?凄厉面孔,看着他?的?目光在一种剧烈的?颤动之间失去?了焦距,我伸出手,想去?抹掉点儿他?脸上越流越多的?血,想给?他?留下最后那么一点儿的?尊严。
可楚容嘴里含着血沫,眼窝渗着血丝儿,在一种急促和虚弱的?喘息之中,脸颊像痉挛似的?抽搐了几下,眼里的?血丝密集得仿佛要爆出来?,可即便?如此,他?还是那样殷殷切切、愧疚难受地看着我,好像在等我消着这一辈子的?气。
“我知道你还恨我……”
“可我现下就快死了……”
“楚凌,你能不能看在我给?你这些情报的?份儿上,你能不能再叫我……”
我没听清楚啊,要我叫什么?
是楚容?四哥?还是小?时候更常叫的?哥哥?
我还在犹豫是叫什么的?时候,聂楚容却?仿佛把我的?沉默当成了否决,当成了深恨的?拒绝,他?的?嘴唇在青紫之中颤搐了几下,似乎想说点什么,可半个字说不出,最后目光悲切而绝望地看着我,血沫一流,就像一条被扔进火锅里煎熬的?虾,他?本?能地搐动了一下,不甘地僵了下去?。
他?死了。
死得比我预想得要快很多很多。
我甚至都?没有听清楚他?最后说的?是什么,就那么看着他?死在了我的?眼前。
我就那么僵硬地站在那儿,心里所有的?情绪好像都?浓缩成了薄薄的?一张纸,撑不住,展不开,没有任何厚度,也觉得周围的?时间一下子胶着了起来?。
我任由他?的?下属去?检查他?的?尸身,擦拭他?脸上的?血污和身上的?污痕,看着人来?人往地搬运他?的?尸体,听着一些悲戚的?哭声?和失去?理智的?尖叫,却?觉得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好像一种与我无?关的?戏剧在一幕幕上演,而我什么都?走不进去?。
我也什么都?感觉不到。
没有悲痛。
没有愤怒。
没有怨恨。
甚至连一点震惊都?没有。
天空依然明媚灿烂,空气还是那么清新自然,没有因为一地的?血污和绝望的?尖叫就改变了什么。
直到梁挽小?心翼翼地靠近我,因为我的?异常表现而恐惧不安地问我:“……小?棠?”
我才看向他?,顺便?透过他?的?身躯,看向了他?身后的?人群里……簇拥着的?那一具新鲜的?尸体。
我麻木地站着,如一条离水的?鱼儿告别?了那片命定的?湖泊,别?无?选择地僵在了干涸的?岸边,而梁挽担心至极地在后面跟着,极力安抚道:“小?棠……小?棠你已经做到最好了,这里没什么你能做的?了,我们走吧,我们一起走吧……”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仿佛是十几年前的?样子,那时老二老三可劲儿地欺负人,我就带着楚容跑出了聂家,在夏日酷烈的?阳光下跑了几个时辰,累得像两条阴沟里滚过还要互相舔毛的?小?野狗,那时的?楚容也是这么疲惫地睡在我身边,浑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后来?他?却?觉得草地上太脏,想直起身来?,我便?依偎着他?的?身躯,和他?打趣似的?道:“要是你以后和我一起离开聂家,我们就以天为被,地为盖,走到哪儿就睡到哪儿,你得提早习惯啊……”
他?只是吹了一口儿无?奈的?气,笑骂道:“才不呢,要是我以后掌了权,就盖一座大大的?园子给?你住,我们天天一起睡,再也不用受这样的?苦了……”
记忆里我好像又对着他?说了什么,但他?只是笑笑,却?没有在记忆里回复我。
而现在,他?也不会回复我了。
我僵硬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而梁挽见我没有反应多时,终于无?奈急切道:“……聂楚容是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死了,这不是你的?错!”
记忆里楚容脸上的?亮光,如火柴似的?“划拉”一下就没了,我还没看得清他?年轻活泼的?面容,一切就回归到了黑暗里。
他?死了。
他?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那一声?儿。
我在梁挽一声?声?急切焦虑的?催促之中,,茫然地迈动脚步,却?是踉跄一下,像被什么绊倒似的?,几乎站不稳。
当他?焦急地想扶正我时,我仿佛想起了什么。抬头看见了这灿烂到绝望的?阳光,低头瞧见了那群人簇拥着的?那个人。
我终于彻底失控。
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爱恨不由自己
众人都在庆贺大魔头聂楚容的死。
传说中他被手?下送来的一杯毒酒了结了罪恶的一生, 与?他害死的许多人一样?,死得七窍流血、毫无尊严。
这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江湖,似乎给许多深受聂家之害的江湖人打了?一记强心剂,光是我认识的人里, 有人喝酒狂欢, 有人吃席请客,有人极力列数聂楚容生前的罪状, 并且言明自己早就知道他会落得如此下场。
轰轰烈烈的倒聂运动一发不可收拾, 连带着许多之前与聂楚容亲近过的武人, 都在一个个被清算。
而我只是沉默。
平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时不知?道该怎样?去反应才算妥当,尤其是在梁挽身边。
作为灭门案的受害者,他失去得最多, 忍耐得最久,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了?幕后黑手?的死,可以扬眉吐气,可以翻过此章迈向新的人生了?。
这本应是他欢喜最痛快的一日,也?该是他与?朋友亲人一起庆贺的一刻。
可是因为我几日前的崩溃痛苦,和这些日子以来的异常沉默, 梁挽似乎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去反应。
他明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胜利, 却不敢在我面前提什?么, 甚至有些过分地小心翼翼。
我只好主?动找到他,笑道:“抗聂联盟的庆功宴找你, 你不去, 天胜庄的尹少?庄主?请你去喝酒小聚, 你也?不去, 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他沉默了?一瞬,忽挂上了?一丝熟悉的、挑不出任何错处的温和笑意:“没什?么, 只是我不太习惯这样?的大场面,我还是更喜欢和你两个人呆在一起……”
我道:“若郭暖律说这等话?,我自然是信他,可偏偏是你说这话?,我却半点不信了?,你一向是最喜欢和人相处的,哪儿来的热闹你应付不了??什?么场面你没见过呢。你明明是想去的,为什?么不去呢?”
梁挽被我拆穿,也?不着恼,只小心牵过了?我的手?,笑道:“若说想去,我自然想去,可你必定不想去,那我一个人去了?,也?只会在人群里想你,我又何必离开?”
他的十指像生了?根似的黏在我的腕上,仿佛是觉得我的体温有些低了?,便轻轻解下了?身上那件纹路素雅的青玉案色的外袍,披在了?我的身上,然后双手?扯过了?绦条儿,在我的脖颈之前轻轻系紧。
系好,他觉得还有些不够,就打了?个蝴蝶结,抬头看了?看我的脸色,只有些小心地问道:“……小棠?”
我只是享受着这一刻的小小温存,只觉得他若温柔起来,能有一种把人宠成小废物的软和劲儿,连体内深藏许久的疲倦和低沉都能被他照顾到。可越这样?,我就越不敢沉溺于他的照顾,只轻轻握住他的手?,道:“你想去就去吧,我会自己找事情做的。”
梁挽却认真地看了?看我:“小棠,你没有耽搁我什?么,你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自己担心你,想和你在一起……”
我笑道:“担心什?么?我的内伤已?经好多了?。”
他欲言又止好几次,终于还是道:“虽然如此,但……”
但是什?么?
他有些后怕地伸出手?,在我的衣襟处轻轻拂去几分暗尘:“你当时有点吓到我了?,我,我还是和你待在一起吧……”
他说的“当时”,也?就是几天之前楚容死的那时。
我在梁挽面前彻底失控,嚎啕大哭。
明明知?道这不是个崩溃的好时候、好提防,明明已?经为了?这一刻做足了?准备。
可那个人在我面前七窍流血而死后,我之前攒了?许久的提防、克制、警惕,还是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来之前,我依旧觉得他可能有什?么后招等着我,看到他,我也?着意警惕、小心提防,想着也?许轮椅里藏着和人同归于尽的暗器机关,想着也?许他那过于宽大的袖子里会有一把两把的游鱼一般的暗刀,想着他递过来的信也?许是沾了?毒的,想着他是不是在给我套话?,好问出薛姐和诗绮的下落。
我想得最多的,是觉得他不可能就这么服输,不可能就这么去死,他之前曾在绝境里置之死地而后快,他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化?身。
他怎么可能就这么简单、轻易、洒脱地去死呢?
怎么会呢?
所以我一直对?他冷眼讽声,不敢放松片刻,也?没什?么好脸色好言语给他。
可他就这么死了?。
死得搐动如病虾,死得没什?么尊严可言。
就连死前他想听?到的那一声儿,我终究也?没有给他。
我不知?道他原来是真的打算去死了?的,我不晓得他原来是真的想求我少?恨他一些,我以为他还和从前一样?打感情牌,要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
如果我早就知?道……
如果我晓得他已?经打算负罪自戕……
我又能怎么……能怎么做呢?
带着种种悔意与?愧疚,我心里难受自己不该那么对?他,至少?在他死前该对?他好一点的,可心里又恨自己居然想为他哭,而且还在梁挽这个受害者的面前哭凶手?的死。
越恨,越怒,越止不住泪,越泪眼迷离,越声线嘶裂,越是觉得喉咙如塞了?一点儿火星四溅的碳,越觉得胸腔里的气息不断地冲压血脉,越发现血液在体内喧嚣沸腾了?一般,经脉之内竟有一种类似于走火入魔般的裂动。
到了?最后,梁挽倒是没有安慰我,而是直接替我运功,运到一半,他发现聂楚容的下属开始了?内讧和打斗,便认为在此处为我运功也?不算安全?了?,他点了?我的穴道,扶着我离开了?那个地方,也?离开了?那个人。
等我从床上醒来,已?是一天之后,我才从梁挽的口中得知?,他事后有派人查看过那庄园——却发现那群内讧的十几个下属里,有的绝望自裁,有的崩溃而逃,还有的不知?存着怎样?的心思,把聂楚容的尸体给抢走了?。
我从床上躺着也?要蹦下来迈步,因为我几乎无法想象他们会把楚容的尸体怎么样?,只攥着梁挽的手?腕,惊恐慌忙道:“挽挽……”
梁挽安慰道:“你先别急,等你的内伤完全?好了?,我就去把他的遗体找回来……”
我心里稍一松快,却忽然沉默下来。
“……小棠?”
我咬了?咬牙,忽道:“不,你别管,这件事我自己去管。”
我情急惊恐之下都险些忘了?,他可是灭门案的受害者。
你让一个受害者去收护凶手?的遗体,让他施展手?段去保留凶手?的死后尊严,这是不是太地狱了?点儿?
于情于理,这件事他都不该管,我来就是了?。
梁挽听?了?我的请求,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顾虑,道:“他若活着,便是我此生最大的仇人,可如今他伏罪而死,那我们就恩仇尽消,他对?我来说只是个陌生人,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找他的遗体的……”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
我只努力挤出一份笑,轻声婉拒道:“不用了?,你真的做得够多了?……接下来交给我就好。”
梁挽看了?我许久许久,久到他几乎可以在心头把我反应和微表情分析出几篇论文的时候,他才叹了?一口气。
“我可以不管你如何去找他,可你经此大变,总得想法子宣泄出来才好。”
我一愣,道:“什?么?”
他只轻轻道:“七情六绪积于心头,便如山石积于危房,越积越多,越多越是要倾天塌覆,若不想法子发泄出来,几天前的事儿还是会发生的。所以,你若想悲伤,便尽情悲伤,若想愤怒,便妥当地愤怒,这对?你并不一定是坏事儿。”
我闭上了?眼,试图像他说的那样?去宣泄情绪,可宣了?一会儿也?没感觉到什?么。
或者说,原本那些轰轰烈烈的情绪已?经被我堵在某处,不得发泄了?。
我便努力笑道:“我真的已?经好多了?,你不必担心我。”
梁挽却一针见血地指出:“我认识你这么多年,至少?分得清你是在勉强微笑还是在真心含笑,你又何必瞒我呢?”
我不知?该说什?么,心里一时被他的理解和同情温暖到,又有一股无法言说的酸楚和痛苦聚在心头,无处宣发,只能压抑。
他只握着我的手?,轻轻开解道:“你不必对?自己如此严苛,须知?一个人的爱恨悲怒,有时是优于道德,先于法理的,如果世上之人在爱恨之前都得想想这样?妥不妥,合不合理,那爱恨还是爱恨么?”
我忍不住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梁挽笑道:“我……想看你哭出来。”
啊?
说的是最惹人遐想的话?,他的眼神却明亮温暖,如裁剪了?一段明炯洞彻的月光,不含任何重?量地落在我身上,暖得动人心扉,透得无处可藏。
“你是不是认为自己不该为聂楚容的死而过度伤心?你认为自己应该恨他,恨他这个杀死大姐、害死林麒的凶手?,你觉得自己该为他的死而感到轻松,你恨自己到了?这一刻还希望他能活过来,是不是?”
我轻轻地点头,眼眶又忍不住酸热了?起来。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怪自己不应该在我面前失控,你认为我是当年凶案的受害者,于情于理,你都不该在我面前去缅怀凶手?,更不该让我安慰你这凶手?的家属,对?不对??”
我慢慢地点头,忍不住伸手?去抹了?抹脸。
梁挽忽然伸手?,轻轻地捉住了?我的手?腕:“别去抹眼,会越抹越疼的。”
好,我不抹了?。但你最近是不是装了?什?么读心系统哦?还是我昏迷的时候碎碎念了??
他苦笑道:“我说了?,爱恨有时和道德情理是完全?没有关系的,我最恨你的时候,是我得知?你杀死我的义父的时候,可你知?道那时我在想什?么么……”
我顿时止了?哭,停了?泪,好奇地看向了?他。
“我也?一直想问你……你那时,到底在想什?么?”
梁挽想了?想,叹道:“我那时想恨你……我觉得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恨你才是,不管你是因为什?么理由杀死他,我都想用尽一切去恨你。”
我沉默了?一瞬,仿佛被过去的心虚裹住了?现在的手?足,道:“那……你成功了?么?”
梁挽苦笑着,伸出手?刮了?刮我脸颊上垂带的泪珠,道:“傻小棠,结果你都看到了?,你说我成功了?没?”
额……看你那时花了?半天在我脖子上比划匕首都没成功,倒是我自己撞出了?一道伤口,结果把你吓得够呛的样?子……你是没成功。
他只温柔赤诚地看着我,仿佛一字一句都是剖心而发:“我那时才知?,爱恨实是高于道德,先于情理而发,即便恨你在当时是最应该的选择……恨意也?没法子占据上风,我还是会忍不住,想起之前和你经历的一切美好的事情,会在心里为你辩解,为你找理由……”
我看着他:“所以你当时恨到了?极点,也?没下得了?杀人的狠心,你能想到的最可怕的惩罚——就是绑着我一辈子?”
说到这儿,梁挽忍不住愧疚道:“那时差点就……强迫了?你,是我被恨意冲昏了?头脑,对?不起。”
我只安慰道:“你当时那么恨我,最后不还是收手?了?么?”
梁挽眼睫微颤,愧疚得几乎也?要流泪:“所以,你才是最好的人。和你比起来,我才是那个收不住爱恨的人。”
我马上安慰道:“不是的,最后决斗之时,明明你的心口离剑尖那么近,生死已?在方寸之间,你却宁愿去死,也?只舍得废掉我一条手?,你比我好上太多了?。”
一说到手?臂,梁挽握着我的左手?手?臂,眼圈一红,终于流下几滴悲切难过的泪。
“是我不好,我注意到你的左手?恢复之后,速度比以前稍稍慢了?一寸,出剑的速度对?剑客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啊?如此这般,都是我的错……”
我一见到他哭就急,我一急切就赶忙安慰道:“这……这怎么是你的错呢,当时的情况,那明明是,明明是我逼迫你到了?生死关头才……”
他方才哭得清美凄楚如一朵儿待放的莲,此刻却忽然抹泪含笑,似雨后初晴的天,笑道:“如果那不是我的错……那聂楚容的死,还是你的错么?”
我忽然愣住。
他定定地看我,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仿佛是想翻开自己的心给我看,又点向了?我的胸口,仿佛是指着我的心,想让我看得清楚分明,我一时不解,他却轻轻道:“我控制不住爱恨,你却觉得我是个很好很好的人,那你控制不住爱恨,难道就要自贬自愧么?”
我终于明白了?他想做的一切。
在我面前轻弹泪珠、又在我面前含笑反问的梁挽,他是想用自己的软弱和剖白让我明白——我和他本是一样?的人,我们的爱恨有时就是发自内心,就是超越了?道德情理,就是不由“应该”来控制。
他想让我知?道——这不一定是因为我们去爱恨的人有多值得,而是因为——我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啊。
因为在他看来,在这世上,只有很好很好的人。
才能在恨意满满的时候,还能让爱去占据上风。
神一样展开
想清楚这一切后, 我忍不住低下头,就当做自己没有经历过这一切似的,就当做自己还是上辈子的现代人似的,我一下子就把内心的情绪变得?透明和澄澈了, 我任由透明安静的泪水在我脸上滴答滴答地往下落, 不去克制地往下落,可落着落着, 我又不习惯在他面前这样地放纵情
nAйF
绪, 便咬紧了牙关, 咬得?咯咯作响,又觉得胸腔里鼓动冲涌的气息一打开,话匣子根本就止不住了。
“是, 你说得?对,我是恨自己不够狠绝,我恨自己至今都在为他的死而难过。”
“因为我从前不这样的,从前我一向都能把爱和恨都分得?很清楚明白,一个?人如果不是我的朋友,那就是路人或敌人, 如果我不爱他, 我就一定要恨他, 对我来说,一切都得黑白分明才好。”
“我讨厌恨不彻底, 我最烦爱里夹别的东西, 我更恨的是——你是这件事最大的受害者, 而我是幕后黑手的家属, 我害了你的哥哥,我害了你的义父, 我没能及时杀死?他,导致他多活了五年,多作了恶事,到了最后,他伏法自裁了,我居然还在伤心,我还得让你这个受害者来安慰我、照顾我……”
我糊里糊涂,又?淋漓尽致地把心中的一切爱恨都?像拆解零件一样拆明白、说详细了,本以为这些胡言乱语只会让人觉得?烦躁、矫情。
可是梁挽却?异常认真地听?了全部,到最后心疼怜惜到无以复加,却?忍住没有打断我,直到确认我发泄了一切,才轻轻地揉着我的脸颊,揉到动情之处,还觉得?不够,便用力?而温暖地抱住了我。
“你这家伙,有时真是傻得?有些可爱,须知你以前是他的家属,可你现在是我的家属啊……我梁某人大仇已报,如今最在意的就只有你的悲喜了,你还要瞒我?”
我点了点头,在他的肩头蹭了蹭脸颊,好像那些湿痕泪迹也一并留在他的肩膀上了。
“我可以不瞒你,但我势必要消沉一段时间,你不用担心我,我会自己走出来的……”
梁挽轻轻地揉了揉我的脑袋上不安地翘起?的头发,道:“好,那我负责你的一日三餐,你想哭就哭,想闹就闹,想打架我陪你,但是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养好身体,知道么??”
我嘟囔道:“知道了,挽挽。”
接下来的几天,我确实按着他的吩咐好好吃饭睡觉。
可我每晚上都?梦到我和楚容小时候的光景,有时是我带着他偷跑出聂家,咱们在街上偷吃各种炸串小吃的欢乐日子,有时是他在敌人的包围下替我挡下一剑的危机时刻,有时是我们在冰天雪地里,彼此的血都?冻到了一块儿去,还互相搀扶走出风雪的画面。
每次到了最后一幕,画面都?会转结于他的死?亡。
到最后我都?有点麻了。
他活着的时候,恶事儿做了一大堆,想半天都?念不出他的好处,我只天天盼着有个?从天而降的高手?能杀了他,结果他一杯毒酒,倒把一切印象给喝颠覆了,把我对他的回?忆都?给喝得?美好了。如今我想起?他,竟只想出他对我的好,倒觉得?自己有许多对不起?他的地方。
唉,罢了,他人都?死?了,我给记忆里的他加个?美化的滤镜又?如何呢?
连着梦了好几日,到了最后一晚,终于不是梦到楚容,而是梦到了阿九这个?阴间人。
他依旧穿着左衽的白衣,戴着个?时髦的黑色墨镜,凭空出现在了我梦境里的现代风客厅,我就知道这不是单纯的梦,而是意识空间里的见面了。
我也许久许久没有见到他了,这次见面虽然有些惊讶,但已经没有什?么?厌恶感,还有些熟稔的亲切。
几个?月之前,他也在梦中这样出现,问?我有没有兴趣去和一个?新?鲜的穿穿见面,可我那时急于救人,又?想起?了沈君白的例子,对老?乡见老?乡这种戏码暂时有些倦了,就没答应。
如今再次见到,我忍不住问?:“你来不会是告诉我,又?有新?的穿书者需要我去指引和帮忙了?还是直播间的人气已经低迷到了根本无法拯救的程度了?”
他只是摊手?道:“新?的穿书者混得?还不错,可直播间对他的兴趣却?越来越低,大家的观剧兴趣和潮流口味,似乎都?发生了一些变化。”
我奇怪道:“阴间观众的口味也会与时俱进么??”
他却?笑道:“当然了,不断有新?人来到阴间,当然也会带来一些阳间的潮流和口味啊。”
阴间的新?人带来阳间的口味么?……
虽然这听?起?来挺地狱的,实际上好像也挺地狱的。
“既然说到新?人,我倒想问?一个?问?题。”
我忍不住看?向了阿九。
“你们是只接受现代公民么??如果是……这里的原住民死?后,有机会到你们的世界么??”
阿九想了想,只道:“大部分原住民的灵魂在身体死?亡的那一刻就消散了,只有少数人能够保住魂魄,去到阴司,以待轮回?……”
我忍不住道:“那……那如果是最近死?去的原住民的灵魂,你能不能帮我查查……看?他的魂魄有没有到阴司?”
阿九眨了眨眼:“这个?啊……你是想看?看?聂楚容的魂魄有没有到阴司,你是想在梦里见见他么??”
我沉默了一瞬,惊道:“真的可以?”
要是可以的话,我是不是还能见大姐,见林麒,见见所有死?去的人?
阿九露出了熟悉的标准流程式假笑:“我可以帮你查一查,不过你知道的,一切都?需要积分去交换。”
我翻了个?白眼:“除了积分你就没别的可说了?”
阿九笑道:“当然有了,我这次过来见你,就是因为观众的口味发生了变化,我的领导都?开了好几次会议了。”
“你那些阴间的领导都?有什?么?指示啊?”
阿九道:“穿书者的攻略剧情已经不足以吸引大批人次,而唐大侠这本书的剧情也已快走到了结局,每次到了主线完结的时候,直播间人气就会急剧下降,你不觉得?有点可惜么??我想是时候做出一些改变了吧……
我奇怪道:“既然都?快结局了,你们还想干什?么??想开辟一些结局之后的新?剧情么??”
阿九笑道:“你果然有成为一枚优秀员工的潜质!我们就是要给观众看?一些结局之后的神展开啊!”
“额……什?么?是神展开?”
阿九只道:“我得?告诉你一件隐瞒了你很久的事,希望你克制一下反应,不要太激动。”
我直觉这是个?坑,忍不住皱眉道:“为什?么?要克制反应?你要说的这事儿是不是很阴间?”
阿九无奈道:“请你不要歧视我们好么?,阴间是个?属性,不是个?形容词。”
“好好好你说你说。”
阿九道:“你和真正的聂小棠,并不算第一批穿书者,这本书真正的穿书者,比你要早上很多很多。”
“这世界都?被人穿成筛子了吧?”我笑道,“这人谁啊?”
阿九微笑着,仿佛漫不经心地,搬出一件儿让我直接在梦里都?能蹿上天的话。
“第一个?穿书者,其实是这本书的主角——唐约唐大侠。他上辈子是现代人,带着记忆穿到了这儿,他才是一切的基石和起?点。”
我彻底懵住。
大概过了几秒钟,又?仿佛过了几个?小时那么?久,我的嘴巴张得?都?可以塞得?下一个?口球了,我忽然爆出了一句。
“这不可能!”
你说唐约,唐约他是穿穿!?
我认识他这么?久!他是穿穿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啊!?
所谓老乡
我?实在很难去信唐约居然会是穿穿。
阿九说的可是穿穿哎, 现代社会沐浴过的人到这个残酷荒芜的古武世界,就相当于从锦衣玉食的天堂一脚跌到泥洞粪坑里,怎么可能适应得了?
可你看他像是适应不了的样子?么??
除了一开始的乞丐生活,我?看他后来简直就是如鱼得水, 混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肯定再?享受不过的了。
所以你说他是穿穿,他哪儿像穿穿啊?
可阿九如此坚持, 反倒让我?生了疑惑。
如果唐约是胎穿, 那他的身体年龄是比我?小的, 他来这儿的时候也比我?晚啊,怎么?他是一切的起点?呢?
阿九似乎没想到精心准备的说辞会被我?指出这个?漏洞和Bug,当场楞了一楞, 于是就有些职业性?地干笑道:“额……只能说他是《唐大侠》这本书起源的起点?,但这个?世界是融合了多本小说形成的世界,他并非唯一的主角,也不会一直当主角。”
我?听得丈二摸不着头脑,道:“合着这世界的主角就和C位一样还能轮流当的么?,难道轮到谁的剧情, 谁就是主角?”
阿九喝了一口梦境里的奶茶, 嘴里像冒了机油似的滋啦滋啦地响儿, 道:“你可以说,这是一个?流动?的世界, 每个?人都?有资质成为主角, 在唐约出道之前, 就有别的人在当主角, 而他们的剧情结束,又会有新的主角冒出来, 所以我?才?会在一开始寻求新的主角,刺激新的人气旺点?儿。”
这世界的编织者难道是搁这儿写什么?群像么?,以为自己是上权游和演三国?这么?多主角放在一起,那副万物竞发、勃勃生机的景象,我?真是想也不敢去想了。
我?还想多问几句,却皱了皱眉道:“你素来对这些世界观之类的情报吝啬得很?,如今却大大方方地和我?说,是要给我?挖个?大坑了么??”
按着我?和这阴间系统打交道的经验来说,免费的从来都?是最贵的。
我?花积分买的情报倒有几分可信,从他嘴里主动?分享的免费情报,那一般都?是自带大坑,最好一分都?别信。
阿九却对我?的警惕保持了欣赏,笑道:“我?告诉你这一切,也确实不是让你去寻他认亲的……”
不是认亲,难道是……?
阿九的淡笑保持不变:“我?希望你能在镜头面前,和他堂堂正正、使劲全力地厮杀一场……”
我?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的是点?到为止的比试?”
阿九的笑意丝毫未减,和善到最会笑的人都?没有这份笑意标准。
“我?说的是……生死相决。”
……
哇。
我?刚刚还觉得你身上那股子?非人感减弱了呢,结果到头来你还是你,兜兜转转地又回到了嘎掉男主这条路线?
我?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越扫越是目光精绝。
“一开始我?就没答应你,现在我?已经知道他是我?当初救下的谈夜,我?更知道他很?可能是我?的老?乡,我?又为什么?要答应你去和他厮杀?你是觉得我?的脑子?是哪边儿出了问题,还是想把我?的记忆给抹了?”
“我?告诉你这些,是以诚相待。”阿九看似老?老?实实道,“我?更要告诉你的是——我?去观察过了一些平行世界的未来,在许多个?未来里,都?有你和他的反目成仇。”
我?皱眉:“《唐大侠》小说里有这一段么??”
他摇头:“这不是小说剧情,是结局之后的事儿。”
什么??
阿九道:“这些世界是流动?的,即便到了小说结局,世界仍在演进,结局之后的故事仍在继续,只是我?们选择不去直播而已。可如今你已经获得了巨大的人气,我?也不得不说一句。”
我?翘着个?二郎腿,以极为嚣张的姿势表示不屑。
“将来的唐约会和你产生一些更强烈的交集,而在这个?过程里,你有一个?很?重要的亲人会死,而因为你的行动?,他有一个?很?重要的亲人也会死,如果你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主动?出手?,很?有可能救下你为数不多的亲人……”
我?斜眼看他,冷声嗤笑。
“你还说过梁挽会黑化呢,结果呢?他黑了么??他成了大恶人了么??他对无辜的人下手?了么??他可以杀死自己的恩人了么??”
阿九一脸自然?道:“他差点?就对你下手?了啊,难道你不无辜么??难道你不是他的恩人么??”
……这是什么?扭曲的计算逻辑啊?
我?当场甩了脸子?,双足从沙发上一落到地面,像重重踏在某个?脆弱的灵魂上。
“我?当然?不无辜,我?是他的恩人但也算是他的仇人,你身为阴间代表的系统,更该说话公正,怎么?能只说一半,不说全乎呢?”
阿九道:“可剧透本就只能透一半,所有对剧情的概括都?会带有主观色彩的,至今为止,我?虽然?有隐瞒你,可我?从未欺骗你。”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阿九虽然?看上去不靠谱,但他说的话从某种程度上都?会实现,只是实现的方式、结果,往往与他形容的大相径庭,就好像一份一百万字的文,如果只截取半点?片段给你,不说前因后果地混淆是非,那片段自然?是真实的,可断章取义是真,以偏概全也是真,一叶遮山,不过如此。
但是细想想他的话……
他说我?的一个?亲人,可能会因为唐约而死?
聂楚容已经死了,那剩下的就只有……
聂云珂?
薛兰动??
诗绮?
我?无法想象小唐会对后两者动?手?,可如果是聂云珂呢?
越想越不对劲,感觉这个?可能性?被无限地加强了。
而唐约的一个?亲人,也许可能也会因为我?而死?
他的亲人又有多少?
这我?可就没听说过了。
怎么?想都?觉得云珂真的有点?危险了……可是我?看向阿九,又不得不讽声儿道:“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期望来个?神展开来挽回剧情?难道唐约的人气就低到这个?地步,以至于非死不可?”
阿九笑道:“不,他的人气一直不错,只是这个?故事在别的平行世界里直播了太?多遍,低人气的一直是故事,而不是他本人。”
“……什么?意思??”
“意思?是……唐约在观众中的人气不错,你更是后起之秀,无论是你们之中哪一个?下到阴间,都?会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
“……”
我?第一次在这私密的梦境空间之中,在这熟悉无比的环境里,在这个?微笑着的阿九面前,觉出了一种毛骨悚然?的幽冷气息。
我?从未这么?清晰明显地认识到——
他是鬼,不是人。
人喜欢我?和唐约。
鬼喜欢死掉的我?和死掉的唐约。
我?们之中任何一个?到达阴间,阴间的鬼妹鬼弟们似乎都?会很?开心?
阿九只是和善地微笑道:“好好想我?的话吧,事成之后,无论是你还是唐约死了,我?都?能提取一个?阴间等待轮回的魂魄,复活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也许是你的姐姐,你的林麒,你的聂楚容……”
我?的心还未彻底动?起,就想起了什么?,口气越发冷淡:“够了。”
阿九沉默了片刻,只强调道:“你知道我?是对你不会说谎,我?说过会发生的事儿,最后还是一一实现了……”
你也许不会说字面意义上的谎,但你只会呈现片面的真相,你所谓的剧透,和评论家的排雷没有本质分别,可能是真的雷,也可能是充满着偏见和主观的断章取义。
我?不信你。
我?绝不能!
退出梦境之后,我?几乎是在睡梦之中翻了个?身,警惕而精绝地欲从床上一跃而起,却被一双熟悉的手?扣住了腰身,翻了过来。
我?惊懵之余,感觉那一双固定我?腰身的手?轻轻在腰间某块儿肉上捻了一下,我?就因这熟悉的触感而稍稍一松,腰肢软和了下来,而抬起头,梁挽正有些奇怪地看我?。
“你睡觉的时候还念着什么?词儿,你是做噩梦了么??”
我?有些不好意思?道:“你不是去抓药了么?,怎么?回到床上了?”
梁挽关切道:“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你在睡梦之中还在翻来覆去地折腾,似被梦给魇着了,我?放心不下,就守在床边了。”
我?想说没事儿,他却先?一步看出了我?的口形。
“……你确定自己真的没事么??”
我?点?了点?头,道:“我?……我?想明早就启程,去找唐约。”
他疑道:“你是想借着他的人脉资源,去搜寻聂楚容的下落?”
我?道:“是,也不止如此……”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中清明如一点?儿灵犀,猛地抓住他的手?脚,道:“如果我?在找楚容的遗体,云珂和薛姐一定也在寻找,他们只怕会先?我?一步去找唐约的,不能等明早了,挽挽,我?现在就得收拾东西……我?得走了!”
我?火急火燎地从他身下给钻了出来,却猛然?发觉自己的还是一身寝衣亵裤被剥了一半。
我?抬头瞪他,他只无奈道:“你被梦魇住了,出了好多冷汗,我?本来是想帮你换衣服的……”
我?羞了半脸,要去换衣服,光线昏暗之下,我?就从箱子?里随便掏了一件儿出来,却发现这衣服竟然?是他的,一套上去,便显得我?的腰间松松垮垮,胸口有点?过于宽广,如歪松倒玉、蓬山勃海,不成个?体统样子?。
梁挽见我?这副样子?,却忍不住笑出声儿来,然?后用手?指一把勾住了我?挂在墙上的腰带,把柔软细密的腰带给递了上来,双手?贴合腰带,一圈圈缠在了我?的腰间,然?后在最后一点?儿系了个?紧,还妥帖地打了个?蝴蝶结。
……这个?蝴蝶结,对我?来说也有点?太?不符画风了吧?
我?随口一伸,便扯了他头顶的那根簪子?,这种事儿我?干了许多回了,每次我?的心情稍稍一好转,我?就会去光明正大地偷走他插在头顶的一根簪子?,然?后伸手?帮他挽个?新发髻,再?给他插戴回去。
结果这次我?刚偷了簪子?,他毫无防备,青丝散发如黑瀑一般垂落下来,在光下透过黑发的半遮半拦一抬头看我?,竟如龙首凤目,云靥星颜,美的如诗如画,朦胧间透出了无限清婉,他是因此惊懵,我?却一时忘了之前的悲伤和震惊,痴色轻笑,伸手?揉着他的脸颊,道:“叫你笑我?衣冠不整,你自己也发冠不整……”
他见我?有兴致打趣了,也微微一笑,伸手?收拢了发丝,松挽乌发,云成小髻。
“不要半夜出发,吃完早饭再?走,好么??”
我?有些犹疑,只把簪子?插在了他松松软软的发间,而他却手?掌一翻,两指迅如闪电地搭在我?脉门之上。
……这是干什么?呢?
力道虽有,却并不是强制,我?目光惊奇地看向他,他果然?只是把了把脉就松开了手?上的钳制,然?后镇定道:
“你的脉象比之前稳定多了,看来暂时没有走火入魔的危险,我?可以不管聂楚容的下落,可你这次若是要去找唐约,我?也要一起去。”
我?忍不住有些吃味:“怎么?一下子?这么?坚定?是因为他是你的好朋友之一?”
他却摇头晃脑,一双明目在烛光的摇曳之下流溢出一种独特的笑意:“因为林老?板要去看唐大侠,那身为林老?板的家属兼内人,我?又怎么?能缺席呢?难道说……林老?板是铁了心地要撇下我?这无依无靠的人?”
哦家属……
哎内人?
哇他这……好会卖娇扮痴啊!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我?被他温婉动?人的笑给烫得脸上温度升高,干脆反手?一挑,攥住了他那秀气的五指,我?的五指也印了上去,与他十指紧扣之间,他有些惊喜地看向了我?,而我?也仿佛下定了新的决心。
“好,那我?们就一起去!”
聂云珂结局前
这一次, 我本想直接去找唐约的,没想到临近出发之前得了一个重要线人的报告,透露了一条要紧的消息,说是带走聂楚容尸体的人, 很可能到了平州。
我就和梁挽临时改变了计划, 取了快马,星夜兼程地赶赴平州。
情报中提及, 此地的聂家分舵和当地帮派爆发了剧烈冲突, 几个酒楼被砸烧, 许多店铺被焚毁,不?知其中是否有浑水摸鱼,或者无辜受累的, 反正许多人死于?这场声势浩大的激战,也有聂家?分舵的人被擒获以后,拖到了菜市场,一一处决,刀起刀落,血流成河, 看?得当地民众连连叫好, 那带走聂楚容尸体的下属, 名为聂成滔,便是有意投奔当地的敏帮帮主——盛敏。
而我刚踏入平州的第?一步, 就看?到了令我终生难忘的一幕。
那城楼之上高高悬挂着?一个装着?人首的盒子, 下面赫然?写着?三一行?大字——奸贼聂楚容毙命于?此。
他们把楚容的脑袋割了下来!?
我只觉全身血液纷纷倒转逆流到了脑袋那边, 瞧见那下方百姓纷纷围观, 还听见有个说书人义正言辞地说着?聂楚容的罪行?,好像一句句是四面八方而起, 是直冲着?我的耳膜里钻的,震得我耳边嗡嗡作响,我正欲从小巷之中冲奔而出,却忽的一僵。
因为梁挽从背后?迅如闪光地出手,他以手指迅速戳了我背后?一个穴道的位置。
我原本的如火急怒,当即转为了泄气,疑道:“挽挽你?干什么??”
出乎我意料的是,梁挽只是揉着?我的肩膀,沉声提点道:“小棠你?先冷静一下,那首级悬挂得极高,也极远,你?真能看?得清那是谁?”
这……倒是不?能,我只能这样远远看?着?,看?得见那披头散发,看?得见血污轮廓,可却无法确定那首级是否是别人的,也不?晓得那是否存在易容过的痕迹。
他又道:“你?再仔细看?看?,这城楼附近是什么??”
我定睛一看?,又收回了目光,闭了双目去细细倾听,当即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只觉得自己确实是被冲涌的情绪裹挟上了头,若非梁挽点住,只怕多年老手都要栽到阴沟里去,终于?叹了口?气,承认道:“外围至少有五到六个高手潜伏。”
梁挽松了口?气:“你?总算冷静下来了,倒是比我还多看?出了一个人,那么?……我可以解开?你?的穴道了么??”
我摇摇头,只是震了一震身躯,像是卸掉了许多的劲力?:“其实你?刚才戳是戳了,可我蕴功于?内,此刻已经解开?了……”
梁挽笑?道:“看?来你?的功夫又进一步了?”
这倒不?是重点,我只是着?眼于?眼前的景象:“这首级高挂,高手潜伏……是一个很好的陷阱。”
“你?觉得这是针对谁的陷阱?”
我沉默了一瞬,老实道:“也许是针对云珂,也许是聂家?的其他旧人,也可能是……”
我还未完全分析完毕,却忽看?见一道雪白如云的身影,从围观的百姓之中一跃而起,如飞天?振翅的白鹤一般冲上城楼,去夺了那首级盒子!
是聂云珂!
除了他还能有谁?
我当即紧了呼吸,却瞧见那他带着?首级冲下来,在惊呼之中降落于?地,犹如一把巨剑砸在了大地之上,看?热闹的闲人们纷纷被吓到,却有五个人不?退反进,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袖之间精芒闪动,刃随风起,人如风进,如五道剪子似的裁向了聂云珂!
一个人抬起一道儿大刀,向聂云珂脖颈之上砍去!
一个人甩袖如甩云,衣袖挥动之间激出了一道儿流石,冲聂云珂的左手急弹而去。
一人悄无声息闪到了云珂背后?,一剑刺向他的后?背!
一人却飞滚到了云珂斜方的地面,一刀子砍过去,直削他的双腿!
最后?一人最是卑鄙,直接刺出了一剑,却是挑向了云珂手中提拉的人首木盒!
这五人的方位之间互相呼应,身法更是相插相齐,配合得精巧绝伦,仿佛是一个人拆成了五份来使用,试问聂云珂只有一个人,一只手还提着?人首盒子,他又如何挡得住?
可是我却冷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出手。
梁挽也奇异地看?向我,仿佛在问——你?不?打算出手么??
我确实没有。
因为这五个人潜伏在百姓里,却让我早早地看?出了不?对劲。这能被我看?出不?对劲的人,云珂怎会?看?不?出来?
怎会?没有破招之路?
只是我没想到他的破招之路第?一招是——抬手朝天?,扔出一物。
疑似楚容的脑袋飞了!
那刺向人首的剑自然?无处可刺,却被他反手一捻、一崩、一截,当场拧断了这锋锐的剑尖。
我惊楞在原地,梁挽却差点笑?出声儿来,可仿佛觉得此时笑?出来有点不?妥,又硬生生把笑?半途憋了回来。
而在那物高高飞起之时,云珂也出了手。
他瞬间出脚,重重踩在削他双足的一把刀上,连带着?把那持刀人也一并拖到了地上,然?后?他的人往前一低,避开?了背后?的一刀,抬手一动背后?的巨剑,瞬间在半空横扫过了一个圈儿,这个以罡气与剑气凝酿而成的圈儿,瞬间凭着?强大的劲风,截住了飞向他的一道儿流石,弹崩开?了劈他脖颈的一片儿大刀,荡开?了刺他背后?的一剑。
如此,等那人首盒子下落的时候,云珂稳稳地接住了它,并以一双威严厉目冷扫四方,发现五个人全部?倒在地上。
没一个人能站起来。
他们的兵刃全被方才那巨剑的一转儿,给拧断、崩碎、荡歪。
他们个个都被剑气所伤,一个手上鲜血直流,一个肩膀上满是血点儿,一个胸膛反插了一道儿兵刃的碎片,一个的脖颈之上几乎多了一道儿怵人的划痕,一个双足之间似有折痕。
梁挽这才看?向我,惊奇道:“所以……无论是他当年和我们对战时,还是和冯璧书对战时,都没有出全力?……?”
我想了想,叹了口?气:“他和老七高悠悠姬雪隐曾是齐名的高手,又怎会?轻易地落于?人后??”
五个人人一个个心生怒惧,却口?上不?饶人道:“聂云珂!你?这聂家?余孽,还敢现身取聂楚容的首级?你?就不?怕报应么??”
聂云珂只冷厉地扫了一眼五个呜呼哀哉的人,怒道:“报应自会?由老天?而来,不?必你?们几个鼠辈来说……现在告诉我,是谁割了聂楚容的脑袋?”
那五个人中的一个老者,似乎是活够了的关系,只冷声发笑?道:“我们是奉唐大侠和许大侠的命令守在此处,你?觉得能是谁割了这恶贼的脑袋?”
唐约?不?可能。许亮明?没必要。
这老东西是谁哦?敢在此处挑拨离间?以为云珂会?信么??
云珂却冷声道:“唐约和许亮明远在千里之外,怎指使得动你?们这大名鼎鼎的‘敏帮五怪’?我留你?们五怪的命,可不?是为了听你?们在此胡说八道,我再问你?们——聂成滔如今在哪儿?谁先说谁可活,晚上一句我就杀了他!”
那老者,赫然?就是“敏帮五怪”之中的朱铜春,此刻咯咯冷笑?,如朽木老雕一般念道:“聂成滔弃暗投明,把聂楚容的首级献出……可不?像你?,还念着?这狗贼的旧情呢?”
聂成滔这厮跟着?楚容时恶事做了不?少,如今践踏旧主到了底,倒是要洗白了?他可配不?上“弃暗投明”这四个字。
云珂冷笑?一声,似乎是要杀人的样子,梁挽有些看?不?过眼,想要出手,这次却是我拉住了他,轻声道:“敏帮也不?是什么?善门好派,你?出手管他们做什么??”
梁挽无奈道:“这种敏感时候,正道和□□之上本就有许多人盯着?他,他若再因聂楚容而杀人,只怕要激起更多人的愤怒……”
可你?看?如今的情形,他不?去杀人,别人就不?会?去杀他么??这陷阱赤条无遮地放在这儿,是针对他还是我的?
我心里想着?这一句,嘴上却不?知如何与梁挽说这句话,只是目光微微一动,梁挽似乎就从我的脸上看?出了什么?,他没有说话,只是脸上的叹息与无奈之意越发深沉了起来。
云珂却没有再下手,只是打开?了盒子,看?向了盒子里的那首级,目光复杂地伸手揉向了那人的眉眼,看?得好像凝尽了各种情感,可是揉了几分,忽的面色一变,伸手丢了!
就在他面上颜色剧烈变动之时,双手颤抖之时,忽有一道儿影子越过栅栏、翻过摊贩、掠过地上的五个人,直冲他袭去!
这人掌风一起,抢先就要印在了聂云珂的后?背之上!
却是“砰砰”两声儿,与一个挡在云珂身前的人对上了掌,与一个挡在云珂身侧的人踢了上脚。
前者是我,后?者自然?是梁挽!
我方才不?动手,除了认为云珂可以搞得定这五个人以外,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搞不?清楚第?六个人藏在哪里,也不?明白他打算何时出手,敌在暗我在明,那就不?好,敌在暗我也在暗,那还妥当。
我如此急如迅电地飞出,刚好甩出一掌,与那人对了个正着?,当即可以看?出——那是个我从未见过的人,五官本是俊朗玄奇,可戾气杀意如同附着?在他脸上的一层烈火,让人凭空多了几分狠色,我看?得一惊,当即收回,却觉出对掌的部?位烫如火焰,那里残余的内力?似乎是直直冲我掌心而去的,见我神情不?对,梁挽当即以身相撞过来,如玉山倾颓,瞬间连出几蹴,逼退了那人!
那人退后?几步,本想再来,梁挽却急速冲了上去,甩袖踢足,缠住了对方,我强行?压制了掌心冒起的余焰,回身看?向云珂,却见到他面色惨白,嘴馋发紫,须臾间已满头大汗,双手颤动得几乎握不?住巨剑,哪里是受惊,分明是中毒的迹象!
我赶紧上去查看?,他却在虚弱之中震惊地看?向我:“楚容……不?,楚凌,你?,你?怎么?会?来?”
我听到他念我楚容,一下子觉得身上某处坚硬的部?分柔软了几分,只冷声道:“梁挽会?缠住那个人……我先带你?走,然?后?就去帮他。”
他摇了摇头,拽着?我的手却有些颤动:“那人头不?是楚容的,盒子上也有毒,我走了也未必能逼出毒,不?如留下来,杀了那人……”
我忽然?觉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气息,认真问他:“你?想杀的人到底是谁?”
他苦笑?一声儿,看?向我:“你?呢?楚容死前最后?一个见的是你?,那时你?没去救他,我以为你?已下了狠心,可如今……你?想救的又是什么??”
我心情复杂地看?了看?他,道:“我不?是想救什么?人,我只是想挽回……值得去挽回的一切。”
说完,我捏了捏他的肩,然?后?一回身,飞到了梁挽的身边,挽住了他的臂膀,把他往后?轻轻一扯,避开?了那炽热掌风的一击,接着?我抖落了一道儿剑尖,赫然?冲着?那神秘人刺去!
五招之内,血溅四步!
且看?谁流的血多!看?谁能在今日活下去?
热掌是谁
掌风纵横交错之?间, 热气飞腾如焰,我冲过去的时候,发?现梁挽的素白衣衫之上已然多了几道掌印,触目惊心却也可怕至极, 瞧着如一道道深红浅白的唇印在浮动, 却不断有热腾腾的血丝儿冒出来。
而对方也没?占到?太大便宜,虽然他一抬手一举袖之间尽是热气扬扬, 仿佛藏了个小太阳在袖里?发?光发?热, 可梁挽催动内息与身法之?时, 就宛如一道儿月下赫然扬起的晚风,不经意间就飘到?了他的身后,一瞬间急出十多招, 后退几步如白驹掠空,而对方身上已经留下了十道脚印。
可想而知,梁挽还是留了情。
那我要留情么?
我这?么想的时候,手中之剑已然出鞘!
一把寒铁精英所打造的剑,如穿云破月一般而去,一时从下往上斜着一挑, 夹着灿黄光芒刺那人?的袖口, 一时从上到?下一个大弧度的劈扫, 衔着冷意和?杀气劈向那人?的肩膀!
招招凌厉果断,剑剑分胜断负。
可数招之?后, 那人?却停了与我的交手。
各自驻足, 我垂剑余下, 扫掉剑尖之?上沾留的一两滴血丝儿, 轻轻松松、利利落落地站在一边,而那神秘青年则眯了眯眼, 瞳孔如猫见到?阳光一般缩了几分,背上的衣衫褶皱破了四处,好像镶了一层金却又裂了几个口。
“你为?何不出全力?手下留情是做什么?”
我冷声道:“因为?我不杀无名之?人?,而你的掌法路数,与我认识的一个朋友有些相似……”
他笑道:“你觉得?我是唐约的人??”
我挑眉:“难道你不是么?”
我看向梁挽,梁挽却皱了皱眉,摇了摇头:“唐约是有个师兄,我曾经在照天耀地门?营救阿渡的时候见过,好像是姓沈的,而眼前这?位并?不是……”
不是唐约的师兄?不是他的亲人??
那就好。
我方才没?有一下子下死手,还真是怕应了阿九的预言,一不小心杀错了人?,打错了对手,那可就真是迎错了结局了。
我立刻叫梁挽去扶着云珂,帮他运功稳住毒势,而对方一走,
地上躺着的“敏帮五怪”们却齐齐惊呼了起来,尤其是那方才说?话的老者,之?前还中气十足和?我对呛的,此刻却还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着那个人?道:“你,你明明告诉我,围杀聂云珂是唐大侠的委托……怎么你竟然不是唐大侠的人?么?那这?用聂楚容头颅引出聂家余孽的委托也是?”
那青年以极厉烈的目光扫了一眼地上的众人?,便轻笑着伸手,掸了掸肩膀上的血迹与碎屑,拍了拍胸口的脚印,利利飒飒,风风火火,仿佛拍掉的不是自己的血,抖落的不是别人?落在身上的尘土。
“我都不是他的人?,那这?所谓的杀人?委托……自然也是假的。”
众人?瞠目结舌,随后怒目而视,各色各样的叫骂重?复不休。
我只上前一步,冷静问道:“江湖中三大齐名的热掌高手‘赤魄’、‘劫焰’、‘枭云’……你是‘枭云掌’李楠开,对不对?”
那人?眉眼微微一顿,如同静止在了一帧好看的画上。
“不愧是昔日?的‘剑绝’聂楚凌,你猜倒是猜对了,只是你的杀心似乎不如从前,竟然不出杀招?”
我只无视了他的挑衅,只冷声厉色道:“聂云珂中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李楠开淡淡道:“毒是这?几位下的,你可以慢慢审问他们。”
我皱了皱眉的瞬间,梁挽已?立刻走向那几人?,从他们的身上一个个搜罗解药,且搜且闻药味儿,凭着多年积累的药理?知识锁定了一枚解药,并?拿去给聂云珂服下。
我见状稍稍缓了缓心中的忧虑,看向眼前的敌手,冷声道:“你来找我,是不是因为?你的弟弟……‘蔷薇君’李蔷开?”
在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李楠开先是笑了一笑,随后那张烈火塑造的俊美容颜上,如绽出了一层饱含厉气的杀意。
“我这?弟弟,素来是中看不中用的主儿,五年前他惹了祸事,被你的人?逮到?,伏法入了牢狱,我也无话可说?,可他若能安安生生在牢里?待罪自省,我也不会在这?儿……你究竟知不知道,他当年入狱后,都遭遇了什么?”
我道:“他被牢里?的人?整治了?”
“整治?”
李楠开的面容忽的扭裂几分干涸的笑意。
“你认为?被挑断手筋脚筋,被一群人?□□践踏而死,也是牢狱中正常的‘整治’?”
我这?就有些愣住了。
我隐约记得?李蔷开的外貌如绽放的蔷薇一般美丽,其实并?不逊色于当日?的沈君白,至于他的下场,我本也没?有太过在意,可没?想到?这?位居然入了牢狱之?后,还有这?番可怕凄惨的遭遇。
虽说?他本就杀了人?,杀人?本该偿命,可他值不值得?受那些侮辱?那就又另当别论了。
我则继续道:“……所以你因此恨上了我?你悬挂聂楚容的头颅,不是为?了引出聂云珂,而是为?了引出我?”
他咬字如刀道:“不单是聂云珂,聂家的人?,尤其是和?聂楚容相关的人?,个个都该死!”
哦?这?是恨着楚容恨到?了极点的一人??
李楠开眯着眼道:“当年唐约作为?江湖新人?刚刚崛起,我弟弟虽然不服他,但也不至于看见一个高手就想原地摁死,是你的好哥哥聂楚容找人?收买和?蛊惑了他,才让他鬼迷心窍,跑去明山镇找你和?唐约的麻烦,才让自己落到?那样的境地……”
我倒没?想到?,李蔷开莫名其妙地来找唐约的麻烦,居然背后还有楚容的挑拨和?蛊惑?这?一切的渊源居然是那么早?
李楠开只声音冷厉道:“聂小棠,如果你自己的亲兄弟就这?么莫名其妙、饱含屈辱地死了……你会不会为?他复仇?你会不会去找仇家的麻烦?”
我断然摇头:“多半不会。”
“聂楚容恶贯满盈,若是别人?杀了他,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我固然会为?他觉得?伤心,却找不出去复仇的理?由……”
他见我如此坚决,面上十分有九分是不信,一分是鄙夷,倒是梁挽在一旁把调息运作的聂云珂扶好,站起身来,凛然正色道:“小棠和?他自己的哥哥已?作对多年,五年前他拼了命杀了那么多聂家骨干,废了聂楚容的武功,五年后也是他亲手送走了聂楚容……他对自己的家人?亦不会徇私包庇,更不会去为?他们报复谁,而你……你的兄弟作恶杀人?时,你这?做哥哥的又做过什么?你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小棠?”
挽挽从不疾言厉色,平日?里?看着是世上最温柔无锋的人?,可每次当别人?攻击起我来,他说?的话便能字字见血,句句出伤,如刀子似的磨人?脊梁骨,可见温和?如他,锋芒也是能收能放的。
李楠开却只生出几分激怒:“你凭什么对我说?这?话?你是聂家的受害者么?你有亲人?死在聂楚容手里?么!?”
梁挽听了这?话,只是谬然一笑道:“除了我妹妹以外,我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阿姨、婶婶,全家几十口都死在聂楚容的灭门?令之?下,你说?我是凭什么呢……”
我心痛而酸楚地看向了梁挽,他平日?里?从来不会主动把自己的伤疤揭开来给人?观看,除非对方正在攻击我,除非我自己不肯原谅自己,他就只能这?样把血淋淋的过去剖开来,才能证得?明自己一颗赤心明肠,绝无半分隐秘。
李楠开一愣,仿佛被扼住了充满正义气息的咽喉似的,也恍如被十万个为?什么塞满了脑袋似的那样喃喃道:“所以……你也是,你明明也是……可你为?什么……”
梁挽接着他断续不成章法的话往下说?:“为?什么还要去救聂云珂?他毕竟已?经选择悔过,他用自己的行动提醒了小棠,救下了差点就要被火器炸死的我,他用情报打下了聂家的部分分舵。而在从前,他在聂楚容身边时,也从未杀过妇孺老幼,杀的都是沾过血的狂徒,杀人?的方式从未都是光明正大,更因为?,他是……”
李楠开疑惑道:“难道这?就已?经……”
梁挽只是微笑道:“这?就已?经足够了,在这?个好人?受死、恶人?逍遥、道德理?法无处容身、正义秩序如同摆设的世上,止于小恶,悔于大错,弥而补之?,忠而克之?,这?还难道不够他活下去么?”
聂云珂蓦地抬头,目光复杂地看向梁挽,又似乎领悟了什么,羞愧心酸地看向了我,清俊的脸上宛如风霜与刀影重?重?叠现,说?不得?是什么情在作祟,不晓得?是怎样的心在动摇。
自从他投到?我们“抗聂联盟”这?一边,他一直因为?从前的身份和?“叛主”的行为?,受到?正道某些人?士的指责、质疑和?鄙夷。
说?他没?有任何煎熬,那是假的,说?他没?有半分茫然,那也是妄言,只是一个人?若被自己的道德感给困住,自贬自损就成了一种过去留下的惯性,他也好,我也好,都在一段时间里?逃出了聂家,却也深深瞧不起自己。
如今骤然之?间被人?肯定,被人?以真正慈悲宽和?的目光去解读,而不是被恩情裹挟,被仇恨推动,他仿佛是百感交集、激动难言,嘴唇微微颤抖,却始终说?不出什么。
李楠开听完这?话沉默了许久,仿佛一时间被梁挽给震住了,许久之?后才道:“也只有你这?样仁心慈肠的人?,才能选择去原谅保护过自己仇人?的人?,可我毕竟不同……”
梁挽却道:“李楠开,我听说?过你过去的事迹和?声名,知道你素来爱恨分明,行事颇有古豪侠之?事,只是唯独对这?个弟弟无可奈何……可李蔷开的死似乎不是最近的事儿,何况杀他的人?也不是小棠,你何必在这?个时候来寻他的麻烦呢?”
李楠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里?一时闪动着一丝半缕的伤怀,一时又仿佛有三四把秀气的刀子搠入了脸上的轮廓,杀气与义气来回挣扎,恨意与清意上下翻动。
“李蔷开活着时,我嫌他丢人?,只想他在牢里?好生反省自己的罪孽,他死了,我把那些欺负侮辱过他的狱卒和?凶犯都杀了,当时我也想过要来寻聂小棠的晦气,可惜那时的他刚刚杀了聂家的人?,中毒倒下,已?是个不生不死的人?,我寻他麻烦有何意义呢?可如今的他,却要包庇聂云珂这?个聂楚容身边最亲近的人?,我却不能忍他了……”
梁挽笑道:“你若是想出气的话,也可以找我的……毕竟当时发?生的事儿,也有我的一份。”
李楠开眼看在梁挽身上讨不到?任何便宜,只看向我,道:“若你真这?么大义凛然,为?何不带着聂云珂去向官府自首?让他接受惩罚?”
我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李楠开道:“聂云珂毕竟在聂楚容身边做过保镖,你也帮聂家杀过人?,倘若有人?为?了聂家作下的事儿找你们寻仇,你真的能独善其身,能帮聂云珂开脱到?底么?”
我沉默片刻,笑道:“我现在不就是在帮他辩护么?”
“果然牙尖嘴利得?很。”
李楠开眯了眯眼,又看了看梁挽,最后只恨恨道。
“想杀他的人?可不止是我,若有别人?来,你最好能保证自己杀得?尽他们,护得?住你的亲人?。”
说?完,李楠开还是走了。
恨也好怨也罢,他终究还是没?和?梁挽死斗到?底,也许是因为?不愿如他的弟弟一般杀戮到?底,也许是因为?不想在一打二?的劣势下讨得?胜负。
反正,他的话若放在平日?里?,我半句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把他打杀了再去反思?,因为?我一向是先把敌人?消灭再好好反省敌人?说?的话的,可如今我也不想去杀他,或许是因为?其中的某些字眼,切实精准地戳中了我的隐忧。
唉等等,我是不是忘记问他——聂楚容遗体的下落了?
还有那个叛徒聂成滔,我也忘记问了啊!
难道老哥的头颅还得?在天上飞一会儿么?
太地狱了吧!
围剿
可很快的, 远处的大?街上多了一辆急速行驶中的黑色马车,座位上竟然没有车夫,可那马儿却像失了控一样,如?风如?火一般冲我们高速撞来?!
我当即回头飞向聂云珂, 把他从街上扶起, 梁挽眼疾手快地飞奔向了那“敏帮”,把他们一个个踢翻到了一旁, 可这同时也避免了他们被马车碾压而过。
可马车快要经过的瞬间, 却有一蒙面人从马车之中翻跃而出, 跃到了马背之上,手上一扭,便止住了这马儿奔腾而出的急势, 使得马首急而屈曲,车辆倏而骤停。
等那人掀开蒙面布时,我整个人都惊呆了!
薛兰动!
她?怎么会在这儿?
她?却明目一恍,娥眉淡扫道:“上来?!”
语气虽短,却不容拒绝,我和?梁挽扫了一眼, 当即一人一手, 把聂云珂搀扶进了马车, 然后薛兰动在外迅速催动了马儿,很快便越过城门, 往郊外驶去?了!
等风驰电掣地行了几里, 她?才?缓缓停马驻车, 让我们从马车里下来?。而我看见她?的一瞬间, 便觉得犹如?隔世而见,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她?也容颜如?玉一般恍动,微微笑道:“楚凌……你如?今,可好么?”
我哽咽了嗓子,牵了梁挽的手,梁挽则微笑着把我的手给印紧了,用宽大?的手掌给原地地包圆了。
“那个,薛姐……我,我现在很好,我如?今还是喜欢被人叫聂小棠,我还有个名字是林玄青,我,我已经和?梁挽在一起了……”
看到牵手的场面,她?的目光只是有些玩味和?暧昧,可从我口中听到黏黏糊糊的“在一起”三个字,她?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目光有些诧异地看了看梁挽,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回到了我的身上,一双积风惹情?的秀目之中累了许多的欣慰和?释然。
“当初那个不懂事?的小聂,如?今也找到自己的归属了,还是这样的大?美人,倒真是要说一声恭喜啊……”
梁挽面上多了几分红彤彤的羞云,只腼腆地笑笑,道:“这位就是‘兰动十?方’的薛兰动薛女侠么?还真是久仰了。”
她?噗嗤一笑,笑靥美得似一朵迎光而盛的兰,秀气典雅,不过分也不粗鲁,就仿佛笑得是别人的恭维,也仿佛是笑自己当年?的轻狂幼稚,笑如?今的阴错阳差。
“什么薛女侠啊?嫁给聂楚容之后,我就被困在内宅,好不容易逃出来?,倒可以行侠杀恶了,可这五年?来?为了避免被聂家的人查到,我都没用过本名,做个好事?儿都得遮遮掩掩的,你也别说‘久仰’这等虚话,和?小棠一样,叫我薛姐就好。”
这么一笑,一下子就仿佛把我带回了当年?的温馨一刻,我这么沉浸着,她?的目光则在我和?梁挽之间来?回流转,我赶紧回过神来?,笑道:“薛姐怎么会来?这里?你,你的……”
我话说到一半忽然急急地转了个弯儿,因为我分明清楚地看见了她?腕子上的伤口,我急忙问道:“你的手臂怎么了?怎么会有血?”
梁挽也急问:“我这儿有伤药和?绷带,需要包扎么?”
薛兰动只轻轻捂了捂手上的伤口,不以为意地一笑:“在你们和?李楠开纠缠的时候,我已经潜入了敏帮本部,杀了聂成滔那个叛徒,找到楚容的遗体了……”
我惊愕道:“你果真……”
薛兰动的目光隐隐透着一些悲伤,点了点头。
“他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已经没有人可以打扰他了。”
我沉默许久,心里好像有一块儿大?石落了地,也明白薛兰动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藏着多少乾坤倒转,因此也只是极力笑道:“那,那……是好事?儿啊。”
薛兰动道:“敏帮等人之所以对楚容的遗体紧追不放,除了仇恨,还因为最近的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
“传说聂家把收集的武学秘籍、奇珍异宝,以及各路江湖人士的私隐秘密,都藏在一个地方,但要如?何寻到这个地方,又要如?何开启,就只有聂楚容身边的人知?道。”
居然会是这么俗套的传闻?
可仔细想想,越是俗套,好像还越是有人吃这一套,不俗套的东西说出去?还没人信呢。
薛兰动严肃道:“所以有人想要抓了聂云珂,抓了你,甚至是我,来?逼出这些珍宝秘籍的下落……”
我忽然明白了一切。
所以他们那么急着引出云珂,哪怕云珂已经弃暗投明。
所以楚容死之前那样严肃地警告了我,就是怕他死之后会有人来?找我们的麻烦。
原来?他那时的种种担忧,并非是虚词作?伪、空穴来?风。
梁挽担忧道:“如?此传闻,不能澄清么?”
薛兰动无奈道:“就算能澄清,也不是能由我们这些当事?人澄清的啊……至于梁公子你,你和?小棠走得这么近,只怕也很难说得动他们。”
我只道:“我做林老板的时候还是攒了一些势力的,若有人为了什么宝藏秘籍去?找薛姐和?云珂的麻烦,我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必定力争到底。”
梁挽却担心得把十?根手指紧紧黏在我的身上,眉心更是不自觉地蹙成了一团儿好看的褶皱。
“不管是动用我自己的力量,还是让我的朋友帮忙,我都不会让小棠再?一次面对那种情?况……”
薛兰动目中神光蕴动,仿佛一种年?轻时的热血和?感动在此刻再?度占据了她?的面庞。
“先别说这些了,诗绮就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屋里,带上聂云珂,我们去?屋子里说说吧。”
她?带着我们穿过几条小道,步过一些陡峭的山路,果然到了一处隐秘的木屋,一开门,薛兰动敲了三短一长,轻轻咳嗽几声,门便吱吱呀呀地开了起来?。
我便瞧见一个八岁左右的女孩跑了出来?,看着眉秀如?闲笔一画,眼明似繁星乱闪,是极好的长相,她?扫了一眼我们,让我有一种被阳光扫到的利落温暖。
诗绮,出落得这么大?了?
她?瞧见别人倒是神色如?常,只是瞧见我的时候,猛颤了一下,心酸难抑道:“爹爹……”
我一愣,顿时觉得脑子一下子空白了,可看她?一下子扑过来?抱着我,觉出了小小怀抱的温暖后,我才?猛然意识到——因为她?太久没见过楚容,而我又与楚容相貌相似,在她?的记忆里就有了重叠,见到我,就恍惚见到了楚容,就这么抱过来?了。
我登时有些尴尬又歉疚地看向薛兰动,她?却擦了擦眼角不经意间流出的一点儿热泪,勉力笑道:“没事?的,没事?的……”
没事?么?
我手足无措,却见梁挽也微笑着鼓励了我,而我往下看,却见那孩子抱了之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抬起幼嫩的小脸,看着我,疑惑道:“你……你的腰抱起来?好细,你,你不是爹爹么?”
能别提腰么?这两年?好不容易才?长肉了!
梁挽忍不住笑出声儿来?,我瞪了他一眼,才?对着孩子努力挤出一丝无辜的笑:“我是楚凌叔叔啊,我们见过的,诗儿还记得我么……”
小小的诗绮有些怯生?生?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不知?为何摇了摇头,似乎把想说的话都给咽下去?了,我想她?一定有很多话想问我,可是如?今骤然看见我这张与楚容极其相似的面孔,倒是不知?道怎么说了。
我们进了这屋子,发现里面的陈设虽然简陋,但却五脏俱全?,桌椅不缺。
云珂面色有些虚弱地踏入门槛,只与薛兰动简单点了点头,便转身去?休息了,而我递了一封楚容交给我的信给薛兰动,看着她?的目光从诧异转向了浓郁得说不出的悲伤,瞧见她?几乎是颤抖着一双手接过信,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拆开,我一时之间又是百感交集。
这个时候我只想回头看看梁挽,看看我最爱的人,却忽觉腰上一暖,是他忽然靠过来?,双手熟稔无比地环在了我的腰上,轻轻地捏了腰上的肉,一丝坏笑跟着流出:
“连小孩子都嫌你瘦了,可见你这腰是过于细了,不如?我下次准备一些吃食,你好好吃,多长点肉,好么?”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想安慰我也找个好借口啊。
我在心里默默吐槽了半天,却越吐槽越觉得暖洋洋的,只因此刻也许是我被家人们包围得最紧密的一刻了,除了挽挽就是薛姐,除了薛姐就是诗绮,甚至连云珂也在隔壁房间小睡,要是挽挽的妹妹能过来?,千里之外的小错若是也能过来?,那就几乎是一个完美的重组家庭了。
可骤然之间,我忽觉出了一股子奇异的响动在接近,顿时与梁挽对视一眼,我还未说什么,他就忽然扑过来?,把我猛地推开,同时捉住了一道急射向我的箭矢!
是流箭!
有人在外面!
我当即惊呼一声,然后连滚带爬地往前一跃,把还未反应过来?的诗绮搂在怀里,往地上一扑。
顿时,密密匝匝的箭矢如?流星急雨一般射进了屋内,“夺夺”的响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密集不断地响起,络绎而出的则是木板的颤抖,茶杯的砸碎,柱子的震响,从东边窗户到西边的门户,从南边的房间到北边的隔间,没有一个角落不是被巨大?的箭矢而洞穿!
谁在外面狙击我们?敏帮?别的势力?恨聂家的人?
梁挽不断上下翻飞,以漂亮的白袖甩出一个个左右分飞的大?弧,如?虚空画了一个幕布一般甩开箭镞,同时左脚一勾,勾了椅子踢给我,我则以椅面为盾,以手中剑为武器,来?回翻飞,也是挪开了许多箭镞。
而聂云珂也翻身而出,强撑着虚弱的身躯,以手中巨剑为盾,如?天神一般威武地挡在薛兰动面前,薛兰动藏好女儿,立刻挪一张大?桌子过来?,与我们一起挡着这箭镞。
我们躲进去?后,是稍稍喘了口气,可耳听得这箭镞之声越来?越密,间歇越来?越短,显然那是对方加剧了攻势,且周围所有的家具都有动摇震动之势,只怕这个木屋也撑不了多久,就要彻底倒下。
该做点什么了。
我与梁挽又在无言之中对视了一眼,我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他赫然一跃而出,如?有速度之神加持一般飞奔而出!
我又岂能让他一个人去?对敌!?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