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你的不在就像是恒久地吞吐着无情火焰的骄阳, 我该将自己的心藏于何处,才能免受炙烤的灼伤。[1]”
“火焰”在天地间蔓延,火舌舔舐单薄的车窗, 誓要将其同化,又?被空调的凉风驱逐。
高挑的女人穿着工装裤靠坐在?宽阔的座位里,靴子裹住裤脚,上身是一件宽的白色吊带背心, 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是灾难的搭配,却被她穿得赏心悦目。
她似乎及其钟爱首饰, 骨肉均匀的手指上零碎套着几个不同的戒指,其中一个歪歪扭扭的最为显眼, 左边腕子戴了串菩提手串, 右边是一块豆绿色的手表。
好不容易回国,就赶上了一年中最热的天气, 许黎明放下手中的书,离车门远了些?。
“许小姐,车上就别看书了,伤眼睛。”开车的大叔笑呵呵透过?后视镜看她, “薛总今天忙着开会,实在?抽不出空,只能我来接您。”
“麻烦您了。”许黎明对他笑笑, 然后将书宝贝地放进挎包, 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司机是个话痨,“要我说?, 美国那么远,哪有咱们这儿好, 要什么吃的都有。”
“听说?您的电影得奖了,还?是国际的什么大奖,薛总和许总听了一定很?高兴。”
“嗯,不走了。微电影而已。”许黎明轻声回答,她没再应司机的话,拿出手机翻着。
她落地时发了一条朋友圈,现在?聊天界面一排红点,只能深吸一口气,挨个儿回复下去。
等消息回完了,车子也就停下来了。
“那行李我帮您送回去,送到市中心那边还?是……”
“送回我自己家吧。”许黎明说?,“谢谢了。”
她打开车门下车,热浪很?快铺天盖地朝她涌来,裸露在?外的皮肤都烧得快要冒烟了,她连忙快走几步,挤进了开着风扇的保安亭。
“您好,外来人员需要登记。”满脸是汗的保安迎上前,许黎明低头签了名字,然后跟在?朝气蓬勃的学生们身后走进学校。
才毕业不过?短短两年半,踏在?往日?熟悉的道路上却恍如?隔世,左右两旁的树因盛夏而绿得鲜翠,来往都是穿着清凉的学生,嘻嘻哈哈打着遮阳伞。
以往她和她也是这么打伞的,许黎明看着面前经?过?的一对情侣,两人腻腻歪歪互相搂着手臂,不嫌弃对方的汗液,挤在?一把小小的伞盖下。
许黎明看他们的同时,两人也抬头看向许黎明,视线惊艳一瞬,又?不好意思地移开。
许黎明身高腿长,耳后的头发长到了胸前,夹杂两缕红色挑染,扔在?学生堆里是有些?格格不入,她便更走快了些?,穿过?没有一丁点变化的樱花大道,来到行政楼。
行政楼下张贴着横幅,上面整整齐齐印刷着“欢迎各位校友及嘉宾莅临华传戏剧影视交流论坛”几个大字。
门口负责迎宾的学生礼仪面面相觑片刻,才惊讶地确认了许黎明的校友身份,将她请进场地。
一排排长桌上面摆放着姓名牌,笔记本和矿泉水,许黎明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牌,在?场地的最后面,前排已经?坐满了人,大多是些?中年人,正?你来我往地寒暄。
她懒得和那些?人握手交谈,自己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
约莫过?了十五分钟,她终于听到一串轻盈的脚步声,刚才还?软踏踏的腰背倏地挺直,转身看着来人。
先映入眼帘的是被穿堂风吹起的长发,柔软的发丝扬起又?落下,好像有生命似的,像水波中荡漾的乌黑海藻,而后是淡淡的芳香,被风从发丝上剥夺,送到许黎明面前。
她睫毛颤了颤,攥紧了掌心。
女?人的侧脸一晃而过?,只看得见漂亮的鼻梁,月光一样皎洁的白色半裙在?脚边绽开又?合拢,她肩上遮阳用的披肩薄如?蝉翼,和发丝一起飞扬。
她吸引的不止是许黎明的目光,还?有在?座大部分人的,许多人抬起头看她,猜测她的身份,直到女?人缓缓落座第一排的位置,他们才发出很?小声的惊呼。
“我以为是个演员或者主?持人呢,居然是编剧。”许黎明听到身侧有个男人低头和同伴惊叹。
“你看清她名字没有?好像是《彩色荒原》的主?编剧,没想到这么年轻!”
“这可?是大佬,等会儿过?去加个微信,交流交流。”男人的同伴拍了拍他肩膀。
许黎明面无表情地握紧了手中的手机,发出声周围人都听得见的冷哼,等男人扭过?头后,黝黑的眼睛和她对视。
男人绷着身子将头转回去,问同伴:“这又?是谁啊?看着不像干这行的,这论坛这么多年轻人的吗?”
同伴撇了撇嘴,说?句谁知道呢。
许黎明没搭理她们,眼神继续落在?前排的女?人身上,披肩很?好地勾勒她肩膀的形状,脖颈像玉砌,腰背如?青竹,雅然挺着。
美丽,而淡漠疏离。
论坛开始了,那些?嘉宾开始一个个上前演讲,交流,但许黎明听不进去,她根本没有听。
想念排山倒海地推翻了许黎明其他的神智,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了女?人身侧,指尖插进她绸缎似的头发,轻轻往下一顺,便能轻松摸到发梢。
女?人柔软温热的身子随着她的动作窝进她臂弯,清香的呼吸烫着,喷洒在?脖颈,轻轻念她名字:“许黎明……”
“接下来有请两位第一次参与我们论坛的新人戏剧影视工作者上台,分别是今年创造了票房奇迹的《彩色荒原》的主?编剧陆白天女?士,以及刚刚凭借《川风》获得蔓蒂电影节短片奖的导演及编剧,许黎明女?士。”
“欢迎上台。”主?持人笑着说?。
主?持人的话打断了许黎明的幻想,于是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第一排和最后一排的两个年轻人慢慢起身,来到台上。
距离陆白天越来越近,许黎明的心跳也就越快,她终于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在?讲台的灯光下,女?人的裙摆白得耀眼。
陆白天没有看她,她与她并?排站着,腰背挺直,视线却低垂。
许黎明离她近了,身上香气就更浓烈,浓得像是将人抱在?怀里,两年过?去,陆白天的外形好像没有变,但又?好像哪里都变了,她从一根青笋长成?了竹,像一首成?熟的诗,散发恬淡悠远的韵味。
论坛没有安排她们演讲的环节,只是请两位前辈颁了个纪念奖,就让她们下去了。
许黎明先行一步,她站在?台阶下,对着女?人高高抬起手。
陆白天看了她一眼,眼神很?快躲闪离去,四根光洁的手指若即若离搭在?她掌心,慢慢走下台阶,回到位置。
陆白天的手指已经?养好了,不再粗糙,不仔细看,看不见上面淡淡的疤痕。
被她摸过?的地方有些?发烫,许黎明深深吸了一口气。
论坛很?快结束,众人三三两两走出大楼,大家都在?彼此搭讪聊天,有互相欣赏的就会交换联系方式。
陆白天一出门就被人拦住了,她有些?拘谨地站在?阴影中,紧张地握着手机,听那些?人七嘴八舌的话。
“小陆,我姓杨,你好,咱们之?前见过?。”一个中年女?人笑眯眯地对她说?。
“你好。”陆白天轻轻点头,她刚被拉着说?了几句,就又?有人分去了她的视线。
“陆编剧,你好你好,我是东方影视公司的,这是我的名片。”刚才说?话的那个男人递上名片,围着她话语不停。
许黎明站在?门口,和几个上前问好的校友打了招呼,看见这情景皱起眉,然后大步走向那堆人,站在?旁边清了清嗓子。
陆白天正?窘迫得不知道说?什么,听见许黎明的动静后,面色红润了不少,她对着男人说?了句失陪,然后挤出去,快步站到了许黎明身边。
然后在?几人震惊的目光里,将微凉的,软软的指尖伸进女?人掌心。
“许黎明……”她餍足地重复不知道念了多少次的三个字,指尖勾着女?人掌心缩紧,目光定定落在?女?人脸上。
要不是她用理智控制着自己,刚才她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扑到许黎明身上了。
但毕竟是严肃的论坛,她不能那样做。
没人知道当心心念念的人站在?身侧的那一刻,她浑身的细胞是如?何在?叫嚣,叫嚣着让她抱紧爱人,钻进爱人臂弯,用鼻尖嗅她耳后的香气。
她想触碰她,像是肌肤饥渴症的患者,想得快要发疯。
两人离开人群,许黎明伸开双臂,陆白天就像一尾入水的鱼,顺着她双臂组成?的河流流入她的怀抱,双臂紧环着她腰,脸都要埋进她肩膀里。
“许黎明。”陆白天不顾烈日?,死死地抱着她,许黎明差点被她勒得窒息,头顶是滚烫的阳光,怀里是滚烫的人,她热得一身是汗,但甘之?如?饴。
“我回来了。”许黎明安抚地按着她光滑的后脑勺,感受肩头的热气,和渐渐洇开的湿意。
“你骗人,你说?你后天才回来的。”陆白天越靠越近,许黎明只能背靠着树才能勉强站稳,顺便借一叶阴凉。
她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手指插进她柔顺的头发,从头滑到尾,指尖清凉,很?舒服。
“本来要坐的那个航班忽然取消了,我看到今天有票,就临时买了今天的。”许黎明用下巴蹭了蹭她发顶,轻声说?。
“而且,早点回来陪你不好吗?”
“好。”陆白天也轻声说?,她不舍地直起腰身,端详许黎明的脸,“我好想你。”
没人知道她有多想许黎明,每一个她不在?的晚上,她都得将那枚戒指握在?手里,想象许黎明就在?背后环抱着她,才能安稳入睡。
可?就算睡着了,梦里也都是许黎明。
思念是针,每过?一天就细细扎一下,不致命,但疼痛只会累积,永不褪去。
“你还?会走吗?”陆白天不确定地,小心翼翼地问。
“不走了。”许黎明回答。
听到许黎明肯定的答复,陆白天才完全放松了身心,她手指勾着许黎明的,和她牵着手往校外走,每走一步,心里的喜悦就漫上一分。
走到校门口时,她又?问:“真的不走了?”
“真的不走了。”许黎明摩挲着陆白天的手,再次保证,“我毕业了,该拍的东西也拍完了。”
“而且我明明两个月前还?回来过?,一个月前你还?去找过?我,怎么好像真的两年没见了似的?”许黎明有些?无奈。
陆白天用手挑开脸上的发丝,小声嘟囔:“明明是一年。”
“怎么是一年?”
“见得到你的日?子,一年就是一天,见不到你的日?子,一天就是一年。”
许黎明嘴角不住往天上飞,她捏了捏陆白天白皙的耳垂,看着它?肉眼可?见地变成?红色:“你怎么学得这样肉麻?最近接偶像剧了。”
“嗯。”陆白天说?。
两人撑着伞走过?骄阳,避开阳光的灼伤,回到了许黎明已经?很?久没住过?的房间,这里堆放着许黎明拿回来的行李,但除此之?外,其他地方都干净得一尘不染,就好像她刚刚离开似的。
陆白天有空就会回来打扫,实在?想许黎明了,还?会蜷缩在?有她味道的房间里睡一夜。
她们开始收拾行李,把许黎明带回来的东西摆放整齐,许黎明每拿起一样东西都会向陆白天讲把它?带回来的由?头,陆白天也不多说?,只是安安静静听着。
“我送给你的书呢?”陆白天忽然问。
“在?这里。”许黎明拿出自己在?车上读的诗集,翻开折角的那一页,便是她反复读的那首诗。
“你是想给我看这首诗吗?”许黎明洗干净手,坐到沙发上,替陆白天拧开一瓶矿泉水。
陆白天点点头,她绕过?矿泉水,将头靠上她肩膀。
“我想告诉你,我很?想你,让你别忘了我。”
“我怎么会忘了你呢,你可?是白天啊,天一亮我就会想你。”
“肉麻。”这回轮到陆白天说?这句话了,但她嘴巴却是笑着的,她用许黎明的手臂围住自己的腰,然后满意地躺进去。
电视进门的时候就被打开了,此时正?在?播放前几天金杯子奖的颁奖典礼,黑马演员秦朝鹤烫着大波浪,一袭红裙站上了颁奖台,凭借一部电影获得了最佳女?主?奖。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秦朝鹤学姐得奖了,她应该和你讲了吧?”陆白天开口。
“讲了,发了上百条消息,生怕我看不见。”许黎明回答。
她笑了笑,关掉电视,屋子陷入安静。
属于女?人的温软身体沉甸甸落在?臂弯,长裙花一样盛放在?许黎明腿上,她心开始悸动,低头看向对方,对方也在?看着她。
她们什么都没说?,陆白天闭上眼睛,仰起头,她心里是羞赧的,肢体却不自觉贴近许黎明。
没什么,她就是渴望而已,渴望爱人的亲吻,环抱,和仿佛无限贴近的身体。
“许黎明。”陆白天脸红透了,她有点急切,拉起许黎明的手放在?身前,然后抬眼看她。
“你心跳得好快。”许黎明低头去听,温声道。
“你也是。”
陆白天哑了嗓子,她嘴唇在?许黎明唇边碾磨,亲吻她的脸颊,脖颈。
她着迷于轻搂许黎明的腰,有着好看的线条。
许黎明屏住呼吸,被她撩得头脑眩晕,她闭上眼睛,将手放在?女?人头顶,一下下抚摸。
而后陆白天带着一唇的潋滟,跨坐在?许黎明身上,慢慢趴下身子,严丝合缝地和她贴着,腰肢轻轻地扭动。
她们嘴唇相接,唇齿安慰着对方的唇齿,许黎明隔着衣服抚摸陆白天的背脊,感受对方一阵阵的战栗。
许黎明迅速褪下了戒指,清瘦的手指慢慢下滑,陆白天的长裙拖曳在?地,像是扫把一般扫清了地上不存在?的灰尘。
肩上蝶翼似的披肩蝶一样被扔远,露出线条起伏的手臂和肩膀,肌肤面似的白,不再那么清瘦的身子比原来还?要软。
久违的感觉席卷脑海,陆白天念许黎明名字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变成?了缠绵的哭泣。
她很?快握紧了许黎明的肩膀,闭眼颤抖,咬牙轻哼出声。
“许黎明。”许黎明还?想继续的时候,她一把抓住了许黎明的手,嘴唇殷红,小声说?,“要洗澡。”
“我们一起洗?”许黎明没忍住,亲了亲她嘴唇。
陆白天本来没这个意思,她忍不住移开眼神,却也没拒绝。
“我先去等你。”她滑下沙发,低头跑进了浴室,长发一闪而过?。
许黎明看着她背影,眼底的幸福浓成?了水,她慢慢起身跟上,很?快,紧闭的浴室门内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水声长长密密,一直不停。
……
骄阳很?快褪去火热,沉落到西面,大楼下的街道已经?覆上暗影,但天空上大团大团的云朵却披着火红的衣裳兀自狂欢,火烧云壮美瑰丽,楼下行人纷纷。
许黎明打开落地窗,让窗外温热的风吹进屋子,吹散屋中多日?的沉寂,她沐浴着夕阳坐上躺椅,刚刚换好睡衣,戴着毛绒发带的陆白天疲惫地走出浴室。
“我腿软。”她叹了口气,然后躺到许黎明身边,酸软的腿搭着许黎明的腰,抬着漂亮的下巴撒娇,“给我揉。”
许黎明听话地帮她捏腿,手上不怠慢,嘴巴却很?活跃,笑道:“可?是我手也很?累。”
“那我帮你捏捏手。”陆白天拽过?许黎明被水泡白了的手指,放在?掌心搓。
“这里也累。”许黎明抿着红唇,指了指嘴巴。
陆白天脸红得和天上的火烧云一般,她扔掉许黎明的手,再也不帮她捏了。
许黎明只得又?给她按了会儿腰,这才将人哄好,然后用酸胀的手将人抱着,松松垮垮搂在?怀中。
黄昏的天空五彩斑斓,世界正?在?迸发最后的壮美,好奔赴一场漫长的黑夜。
“天要黑了,许黎明。”陆白天沉在?乌黑的发丝中,她枕着许黎明肩膀,睁大眼睛,像个孩子似的捕捉转瞬即逝的景色。
“我不喜欢黑夜,如?果睡不着的话,等天亮要太久了。”
“你看过?瓦尔登湖吗?”许黎明忽然问。
陆白天点头。
“梭罗说?,日?出未必意味着光明,太阳也无非是颗晨星而已,只有在?我们醒着时,才是真正?的破晓。”
“白天,你自己就是破晓。”
陆白天没说?话,她只是笑了笑,仍抬眼看着天空最后一丝橙色。
“明天是个好天气。”过?了很?久,她喃喃道。
“你想干什么,我陪你。”许黎明说?。
“只要你陪我,去哪儿都行。”
她们都没再说?话,只是静静依偎着彼此,看着这个世界暗下去前的风景。
但没关系,天边已经?出现了月亮皎洁的轮廓,周围还?落着几颗闪烁的星,脚下的城市灯火灼烈,再过?几个小时便是黎明,再然后……
白天终将,悄然而至。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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