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台四
“……”
谢敛看她?一眼, 才?道:“是我的三位师长敲定的雏形。”
宋矜也有些意外。
她?略一思索,心想恐怕是与秦既白有关。
但早在多年前,秦既白便被牵扯进一桩贪墨案, 如今已经算是?身败名裂了。
可见,在朝中是最起伏不定的事。
“原来如此。”少年像是?长舒一口气, 笑?着?对谢敛做了个揖, “我日后定然?向着?谢大?人学习, 能够中举出仕, 为天下做这样的变革。”
谢敛倒是?意态淡淡。
他看着?少年, 只应了声好,连鼓励对方也不曾。
倒是?宋闵看不过去了,悄悄扯一扯少年的衣角, 暗示对方早点告辞。少年拽一拽宋闵,又做了个揖,“我与三郎先?去书?坊买书?, 宋家姐姐若是?等不及,不如先?去与谢先?生一起猜灯谜吧。”
宋闵不情不愿地被少年拉走了。
宋矜立在窗前。
身后彩绶飘飘,灯楼辉煌。
“我方才?来时, 瞧见猜中了灯谜可以送彩灯。”谢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略又移开, “有简单的兔子灯,还有繁复的螃蟹灯和鱼灯, 要去看看么?”
宋矜总觉得谢敛方才?怪怪的。
但她?确实也瞧见了漂亮的螃蟹灯, 但又不擅长猜字谜。
“劳烦先?生了。”
宋矜朝着?他走过来, 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仍被谢敛握着?, 难怪方才?那少年一直要拉着?宋闵走,不觉有些脸红。
谢敛仍牵着?她?。
他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
因为手指有些冷, 这样牵着?,有些刺刺的痒。
远处还有人,虽然?已经离得很远了。但因为谢敛在的缘故,旁人总若有似无地偷偷觑过来,宋矜有些不自在。
兴许这些人也在猜测,两人什么时候和离。
想到这里,宋矜不由?蹙眉。
她?确实该和谢敛提这件事了。
但她?不知道怎么说。
风吹得帘幕卷起,宋矜心事重重地顺着?台阶往下。楼外灯火辉煌,汴京城中人声鼎沸。
谢敛的目光落在她?含着?愁绪的眉间。
又不动声色收回。
市井间的传言并非没有依据。何况,他也很清楚宋矜是?什么样的人,她?能够为她?的父兄,嫁给他这样一个恶名昭著的人。
如今回到京都。
他应当履行诺约,为她?的父兄洗清罪名,再?和她?和离。
但他后悔了。
“陛下亲自在德晖楼前观灯,应当也邀请了先?生。”宋矜忽然?朝着?他看过来,微微一笑?,“先?生最近怎么了,升了迁,怎么反倒和陛下疏远了?”
满城灯火如昼。
女郎穿着?流云纹白绫袄、折枝海棠庭芜绿百迭裙,乌黑的发髻低低挽着?,插着?杂宝颤枝钗,明媚善眯。
谢敛瞧着?她?,微微一怔。
他避开她?的问题,只说道:“陈留的事方毕,我回京想起一件事,”谢敛顿了顿,方道,“岳父的案子。”
宋矜脱口而?出,“先?不查了。”
谢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宋敬衍的案子其实必须查,此时已经被推到风口浪尖,若不趁此调查下去,日后即便是?翻案也没有人知道。
但宋矜必然?不想查。
谢敛:“我准备找人调查,我亲自盯着?。”
宋矜:“不可。我和家里人商量过,父亲的案子暂时不查,等到日后再?说。”
“沅娘。”街道人太多,谢敛没法抬高音量,只瞧着?她?,“这件事你听我的,我不会让人趁机生事。”
但宋矜一贯固执。
她?乌黑的眸子一眨不眨,说道:“无论是?谁,我都暂时不查。”
谢敛微微皱眉。
他很笃定,若是?继续争论下去,话题迟早要落到和离上?。他目光落在宋矜身上?,又移开,不动声色。
谢敛:“要哪只灯笼?”
闻言,宋矜朝着?灯笼看过去。方才?逛过来的时候,她?就发现这家的灯笼最精巧,但灯谜是?最难的。
宋矜不擅长猜字谜。
宋闵年纪小,也不太会。
“螃蟹的。”宋矜收了和谢敛对峙的心思,眼都不眨地瞧着?漂亮的螃蟹灯,“鱼灯也喜欢。”
谢敛这么会读书?,猜几个灯谜应当不在话下。
宋矜忍不住想。
青年摘下灯谜牌子,跟着?接引的小二一路往里猜。起先?猜得非常慢,额头甚至渗出薄薄的汗,看起来实在不太擅长。
不过还好,他虽然?思考的时间久,却没有对错的。谢敛也没有放弃,只是?对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宋矜被他牵着?,不觉间便走到人群最少的位置。
其余人纷纷朝着?两人看来。
越是?往前,字谜就越是?难。走到这里,身边已经没有了旁人,但谢敛已经是?不需思索,顷刻间便能对出答案。
“郎君好才?学,这么会儿就全都对出来了。”这会儿店老板也被惊动了,属实没料到有人真的能全部对上?,带着?笑?意说,“最大?的彩头是?定制的琉璃走马灯,但需要制作几个月,郎君和娘子留个名字,等一等如何?”
谢敛搁下最后一张灯谜。
他道:“能换吗?”
这家灯坊在汴京城中早有盛名,定制的琉璃走马灯每年都会进贡入宫,有价无市。
按道理,没有人会调换这个名额。
“可以。”短暂的愣怔过后,店主立刻说,“但店里其余的灯笼,都比琉璃走马灯便宜,只要郎君乐意,都可以换。”
谢敛看向宋矜说的两盏灯,说要那两只。
店主高兴得嘴都咧天上?去了,二话不说便将两个灯笼给了谢敛,生怕对方后悔似的。
谢敛将灯笼递给宋矜。
店主这会儿又忍不住了,“郎君,你也不问问自家娘子,兴许更喜欢琉璃走马灯呢?我们家的走马灯,没有人瞧见不喜欢的,可惜没有样子展示出来……”
宋矜也忍不住看了谢敛一眼。
确实,倒也不问一声。
“不必问了。”谢敛低咳一声,他看向宋矜,只说,“总归,你回去便知道了。”
店主摇了摇头。
为他的不识货感到可惜。
宋矜提着?螃蟹灯,微微一提拉,螃蟹脚就会动。她?没见过琉璃灯,也不觉得可惜,提着?两盏灯往外走。
因为是?上?元节,街上?不少男女并肩而?走。
远处还有对闹别扭的少男少女。
宋矜不觉叹了口气。
她?垂眼看着?手里精巧的螃蟹灯,微微咬唇。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改变自己?的决心,涉及到父兄,即便是?谢敛也不可能动摇她?。
宋矜站在火树银花旁,心口发紧。
她?想起自己?的父兄从狱中被拉回来时,尸身凄惨的模样,下定了决心。
“再?往前,人就更多了。”谢敛从后面走来,他不着?痕迹地替她?挡开接连靠近的人群,“要回去么?”
饶是?如今的宋矜已经没有往日惧怕别人靠近,但仍然?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哪怕今夜的灯会是?真的非常漂亮。
她?略一踟蹰,还是?点头。
抵达宋家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宋闵守在门口,似乎正要出去寻她?,一瞧见便脆生生唤了句阿姐。
二话不说,搬着?凳子便上?前要扶宋矜。
谢敛掀起帘子,自己?先?下车。
他也不搭理宋闵,朝着?宋矜伸手过去,只道:“有积雪,小心些。”
宋矜看了眼谢敛,又去看气鼓鼓的宋闵。她?没瞧见谢敛绕开宋闵的情形,只当宋闵等生气了,不由?道:“是?玩得久了些,闵郎也大?了,不要总耍小孩子脾气,这次就别生气了。”
“我小孩子脾气?”宋闵气得脱口而?出。
谢敛看他一眼,牵着?宋矜往里走,说道:“阿弟在外头等了你许久,说他做什么?”
宋闵听到一句阿弟,一激灵。
他没有胆子对谢敛撂脸色,只能眼巴巴跟在宋矜身后,气得龇牙咧嘴。
赵夫人一个人在里头做针线。
她?全然?是?没料到谢敛也来了,先?是?一愣,才?起身迎两人进来,“含之回来了?”
谢敛让人将礼品搬进来放好,自己?坐下来,方才?道:“早就准备了些礼,准备上?门来拜访岳母。”
“哪里需要备礼?”赵夫人客气地笑?了笑?,“总归是?自己?家,下回便不要这样客气,提前说一声便是?了。”
毕竟,谢敛来得是?有些突然?了。
如今的宋家,不提前准备,几乎是?没法待客。
“闵郎,去泡壶茶来。”赵夫人交代了宋闵,又有些不太放心,“沅娘去看着?他,别笨手笨脚把?自己?烫了。”
宋矜怀疑母亲有话跟谢敛说,便起身出去了。
剩下屋内两人对坐。
赵夫人略微沉默,措辞该如何开口。谢敛已然?微微抬眼,嗓音温和,“有件事,也要趁机与岳母大?人说。”
“有事?”赵夫人心内一咯噔,眼下能有什么事,便问,“是?沅娘阿爹的事情罢?”
谢敛却摇了摇头。
他身姿清疏,仪态冷肃,微微抿唇道:“是?我与沅娘的婚事。”
赵夫人先?是?一愣,随即松了口气。宋矜曾和她?说过两人在流放路上?的事,两人相互扶持,她?是?信得过谢敛品性的。
既然?他是?个君子,那更该遵守承诺。
和沅娘和离,就此两清。
“是?该谈论和离了。”赵夫人压低了嗓音,略叹口气,“不说如今京都的传闻,便是?旁人的指指点点,我看着?也难受。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待沅娘好,不会困着?她?让她?为难……”
临高台六
冷风吹得窗纸呼呼作响, 屋内炭火哔啵。
谢敛微微垂着眸子,只说:“我今日?来,并非是提和离。”
赵夫人陡然间安静下来。
“那……”她略思索了一下?, 眉心皱起,忍不住盯着谢敛, “含之, 你想要说什么?”
“我当日?答应了沅娘, 等我回到京都, 会帮她查清父兄的冤案, 我们再分开。”谢敛握着茶盏的手微紧,“如今,我还没有达成承诺。”
这让赵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更不知道?谢敛在想些什么。
她不由回头,朝屋外看去。
宋矜擎着烛,推门?而来。
女?郎乌发雪肤, 灯光下?眼波粼粼,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下?侧脸线条漂亮。然而她像是猜到了两人说了什么,沉默片刻, 坐在赵夫人身侧。
“皇陵案,我暂时?不查了。”宋矜道?。
谢敛漆黑的眸子看向她。
良久, 他问:“当真?”
不知为何,宋矜竟觉得他的目光有些沉。然而她想得很明白?, 皇陵案不能再查下?去了。
她微一点头, 果断地道?:“不查了。”
谢敛看着女?郎倒映着灯火的眸子, 默不作声地放下?茶水, 略敛了目光,只说:“好。”
对面的宋矜仿佛松了一口气。
谢敛收回了目光。
皇陵案一日?不查清楚, 她便一日?背负着父兄的骂名。他早已习惯了旁人的攻讦,但宋矜却和他不一样。
“我来接你回家?。”谢敛道?。
宋矜微微一愣,看向了赵夫人。赵夫人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谢敛仍瞧着宋矜,说道?:“天有些晚了,早些走。”
赵夫人忙道?:“沅娘怕冷,今日?便不要走了,在家?里留宿吧。”
谢敛朝门?外瞥了一眼,“去备炭火。”
他的目光落在宋矜身上?。
青年立在灯影里,像是一杆枯松。半个月不见,谢敛又清瘦了不少,显得眉眼越发深邃锐利,说不出来的深沉。
宋矜有些心软。
和离倒是是她和谢敛的事?,她应当先和谢敛商量,贸然冷落他反而不好。
她正要开口答应,手腕便被人握住。
谢怜牵着她,对赵夫人请辞道?:“我有些话要和沅娘说,过些日?子再来便是。”
他像是信口一说。
然而赵夫人却不好拒绝,毕竟谢敛如今身份不一般。
如今只有别人巴结他的份,哪里还有与?他商量的余地?再说了,宋矜如今也没有答应,她插手太多也不好。
“好。”赵夫人道?。
宋矜被谢敛牵着,踩着没来得及化的积雪往外走。今夜灯火通明,远处仍传来热闹的欢笑?声。
对方身高腿长?,走的有些快。
宋矜的薄底绣鞋踩在冰上?,刺溜一下?往前摔去。
她惊得下?意识闭眼,却撞入一个怀抱。
朦胧暮色里,谢敛垂着眼睑看她,扶着她腰的手微微一颤,却没有收回。
宋矜心口陡然跳的很快。
有些心虚。
谢敛微微抿唇,就在她以为对方要问她些什么时?,他骤然抬手将她打横抱起。
宋矜轻呼一声,下?意识扫视四周。
好在前来送她的宋闵已经进去了。
谢敛没做声,抱着她往马车走。马车内果然烧足了炭火,十?分暖和,还有滚烫的茶水。
宋矜以为谢敛会说些什么。
然而他沉默了一路。
马车抵达家?中,门?前立着一个小黄门?。瞅见了谢敛的马车,便疾步上?前,陪着笑?说道?:“陛下?一直在里头等阁老?回来。”
四下?无人。
这小黄门?衣着富贵,却冷得鼻子通红,挤出来的笑?都有些发僵。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按说,赵简要见谁,传旨将人召去宫里见面便是。但每次要见谢敛,他倒都是登门?拜访,难怪外界都将谢敛传得那样傲慢无礼。
谢敛撩开帘子,微一颔首,“好。”
他回过头,看向宋矜。宋矜心情有些杂乱,赶在他开口前,便主动说道?:“我先进去,郎君去吧。”
谢敛看她一眼,女?郎像是有些求之不得。
他只是掀帘下?了马车。
正堂内燃着灯火,赵简正坐着吃茶。瞧见谢敛进来,连忙搁下?茶盏,快步上?前。
不过半个月没有见,这位少年帝王已经瘦了一圈。
他眼底有浓浓的阴影,眼巴巴地拉住谢敛的袖子,急促地说道?:“老?师,母后……母后和傅首辅,都逼我早早立下?太子。”
谢敛坐在下?首,闻言只是抬眼看他。
问道?:“陛下?以为呢?”
“我以为?”赵简咧嘴苦笑?一下?,跌坐下?去,“母后如今有傅首辅的支持,明显是想要立下?太子,好让我趁早退位。”
谢敛只喝了口茶。
赵简喃喃:“当初我千不该万不该留下?母后的性?命,我就应当听老?师的话……”
斩草除根。
“我可?以支持陛下?。”谢敛放下?茶盏,看向赵简,“但陛下?也知道?,我如今声名狼藉,万不可?再替陛下?清君侧了。”
谢敛不介意当个人人喊打的奸臣。
因为他要亲手将新政推行下?去。
但赵简似乎并不在意新政如何,他只想找一个人,提他稳固地位。至于地位稳固之后,这枚棋子是死是活,还有什么用,是全然无所谓的。
“以老?师如今的地位和声望,只要你帮我……”赵简微微一抿唇,眼里透出明亮的光彩,“一定可?以铲除后党。”
谢敛道?:“陛下?,这是犯众怒的事?。”
朝野上?下?牵扯甚广,想要铲除太后一党,就要对傅也平下?手。一旦他做了这把刀,日?后便与?千千万万人结下?仇怨。
狡兔死,走狗烹。
届时?赵简地位稳固,自?然会将他推出去给人泄愤。
“只有你能帮我。”赵简走到谢敛身边,眼底透着复杂的情绪,“你也不希望掌权的人换成太后吧?届时?,傅也平定然会废除新政,你与?你老?师的心血,全都白?费了!”
谢敛这才抬眼,朝着赵简看过去。
赵简微微一笑?。
他从方才一直躬着的腰终于挺直起来,身形被灯光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嗓音压抑,“当日?你要的东西,我可?以答应你。”
“新政,我会让你将新政推行到朕江山治下?每一个边边角角。”赵简的笑?意越发明亮,“只要你帮我,老?师。”
这话并没有令谢敛晃神。
他只是吃了口茶,说道?:“陛下?倒是聪慧。”
这话有些讽刺,赵简的笑?容闪烁一下?。但很快,他便重新含着笑?,对谢敛说:“是先生教得好。”
谢敛抬眸看他一眼。
眸底不见愠色。
赵简瞧着他的面色,有些说不出来的不悦。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似笑?非笑?瞧着谢敛,状似不经意道?:“如今众人之所以攻讦老?师,多半是因为宋敬衍和章永怡。只要宋敬衍和章永怡的罪名落实,便是他们想生事?,也没有现?如今的气势。”
谢敛的眉头微微蹙起。
赵简原本便留意着他的面色,此时?不由牵起唇角。
看来他猜得不错,谢敛确实对宋娘子十?分不同。宋矜陪着他去岭南,谢敛总要为宋娘子做些什么,至少不能让宋娘子父兄继续背负骂名。
“陛下?。”谢敛的目光落在赵简身上?,有些冷,“我既然能帮你,也能帮别人,还望你想明白?。”
赵简的笑?容淡了些。
但很快,他便又咬牙道?:“除了朕,没有人敢将新政交在你手上?……宋敬衍的案子,我已经着人去调查了,想必很快便有决断。”
堂内的烛火将要燃尽了。
光线渐渐晦暗下?来。
赵简站在谢敛跟前,垂眼凝视着他道?:“老?师还是趁早和宋敬衍割席,免得到时?候骂名牵连到你。”
谢敛冷冷看他一眼。
他道?:“陛下?如此恣意妄为,想必是已经有人代为驰驱了。”
“朕只信任老?师。”赵简扯唇笑?了一下?,对上?谢敛的目光,“朕相信,在老?师的心里,为了新政能忍耐一切不能忍。”
穿堂风吹门?而入。
赵简对上?谢敛黑沉的眸,笑?容在冷意下?消融。
然而,他还是强行温和了嗓音,“今夜是上?元佳节,朕便不打扰老?师与?宋娘子了。”
赵简是有些怵谢敛的,说完这话,便起身朝外走去。
院内满是积雪,十?分寒冷。
汴京城中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此处的谢家?倒十?分安静,四处装设也简朴,全然没有当朝权臣该有的派头。
“老?师,倒是个心性?坚忍的人。”赵简打量着四周,像是信口对身侧的小黄门?说,“以他如今的权势,除了得罪人的新政,做什么不成?”
小黄门?低声道?:“谢阁老?是有志向的人。”
赵简一笑?:“是啊,他是有志向的人。不像是朕,左右擎肘,为了活下?去想法设法。”
“陛下?。”小黄门?躬下?腰,小心地说,“陛下?眼下?要谢阁老?的支持,何必又去与?他对着干?”
赵简脚步微顿。
片刻,他方才反问:“你觉得,谢含之是个好人吗?”
谢含之怎么可?能是个好人呢?
他为了自?己的目标,不择手段,手底下?有多少冤魂?
“但他对宋敬衍的案子,未免太妇人之仁。”赵简行在谢家?的廊庑下?,也不避开左右耳目,“宋敬衍的钱都去了太后的手里,朕有这样好用的一步棋,为什么不下??”
临高台五
正?月仍在落雪。
汴京长街覆雪, 梅香浮动。
一则消息不知不觉穿过大街小巷。
茶寮里议论?纷纷。
“宋阁老不是被冤枉的?”
“贪污这么多款项,都是落入太后手里,这岂不是说明, 宋阁老是太后的人……”
“……”
二楼的栏杆内,一位锦衣少女?面色渐渐沉下来。
她抿唇听着下面的议论?, 杏眼里闪烁过几番挣扎, 最终还是猛地站起来, 一股脑往下走去。
作陪的女?郎们面面相觑。
有?多事的忍不住连声呼道?:“阿念!你要去做什么?”
秦念没有?理会身后的人。
马车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 最终停在谢家门前。秦念踟蹰片刻, 还是快步走入门内,急促地说道?:“我要见嫂嫂。”
门房一愣,方才道?:“夫人已经出去了……”
秦念回?过神。
她转身朝外?走去。
一面着人打?听, 一面朝外?头去寻。终于,在挤满人群的街道?口瞧见了谢家的马车。
不少义愤填膺的人拦在马车外?。
大声议论?着宋敬衍的事。
太后的母族在京都横行霸道?多年,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要他们去找皇亲国戚的晦气, 他们是不敢的。
但找已经落魄了的宋家人的晦气。
倒也简单。
毕竟,人人都传闻宋矜要与谢敛和?离了。
秦念看得?生气。
然?而,还不等她下车去找宋矜, 便有?人挤上前去,将车帘一把掀开。
“宋敬衍搜刮民脂民膏, 他的女?儿凭什么还能嫁给朝中?重臣?”说话的人双眼赤红,紧紧盯着宋矜, “多少人因为他惨死!”
无数人的目光落在车内。
车内的女?郎衣着朴素, 仅乌黑的发髻上插着一只碧玉簪, 苍白的面颊上没有?血色, 秋水眸含着愁绪。
闻言,她轻声道?:“抱歉。”
“但我这件事, 必然?还有?误会……”
没有?人相信她口中?的误会。
人群涌上去,其中?不少人都是皇陵案被牵连而死的匠人的家人,满心?仇恨地打?砸马车。
“往前!”秦念大声喊道?,“去将嫂嫂带出来。”
驱车的车夫却不敢动作,为难地看向秦念,压低了嗓音说道?:“挤不进?去……”
车内的少女?却不见惊慌。
她紧紧扶着车壁,挽着车帘,嗓音不大却非常清晰,“诸位想想,我阿爹若当真贪污受贿,为什么不为自己留些银钱?”
当初宋家被抄家,一点不义之财都没有?被抄出来。
这也是为什么,案子虽然?没有?查清楚,不少人都相信宋敬衍的缘故。
但众人只是安静一瞬间。
“你们这些当官的,想要藏些银钱还不简单?”
“有?的是法子,将不干净的银钱洗白,也好意思说没有?银钱?”
车辕被人砸断,马车骤然?塌陷。
车内的宋矜被颠簸出来,不得?已站在众人视线内。
众人瞧着她,越发激愤。他们不断往前拥堵,抄起手里的东西朝宋矜打?砸过去,谢家的仆人渐渐拦不住。
眼见着宋矜被撞倒,秦念终于坐不住了。
“去传信,去给阿兄传信让他来!”
她对谢敛和?宋矜的观感十分复杂,既当他们是亲人,又始终记恨着谢敛杀了岑望和?傅澄江。
但无论?怎么说,她不希望宋矜收到牵连。
宋矜能陪谢敛去岭南的人。
反正?,她不行。
阴沉的天空渐渐落下雨水,飞溅的雨丝打?湿衣裳,这些人仍然?没有?离开的意图。
宋矜被撞摔在地上。
手被擦破了皮,脚踝也被人踩了一脚,疼得?要命。
她想要站起来。
然?而人群拥挤,她被推搡得?起不来。雨丝落在身上,暮冬时节的雨冷得?惊人,片刻便将衣裳打?湿。
宋矜冷得?打?了个寒噤。
她在人群中?抿紧了唇,始终没有?退让。
“宋娘子,你父兄作恶,你别以为有?谢敛撑腰便高枕无忧了!”有?人挤到前面来,对着宋矜喧哗。
宋矜拨开家仆,迎上对方的目光,与之对视。
“我父兄绝非贪污受贿之人!”
“诸位便是不信任我阿爹,也该等候朝廷调查完这桩案子,再行定论?,而非对着我泄愤。”
众人轰然?大笑。
但笑着笑着,瞧见女?郎固执的眉眼,笑声便渐渐熄灭了下去,心?中?不由多了几分钦佩。
这个节骨眼,宋矜还敢露面,也是胆子不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不知何时,远处传过来一阵喧哗。铁甲与刀剑的摩擦声铿锵入耳,两行官兵开道?,粗暴地隔开吵嚷的人群。
冷雨浇洒下来。
官兵抽出刀剑,震慑还在闹事的人。
人群的议论?不觉散去,远处马蹄声渐渐变大。为首的青年高坐马上,单手撑伞朝着人群尽头看来,眉眼间有?淡淡的冷意。
瞧见青年的眉眼,众人陡然?间喧哗起来。
谢敛来了。
谢敛亲自带人过来了。
秦念也没料到谢敛会亲自过来,这个节骨眼上,谢敛的身份十分微妙。当初,人人都因为他弹劾宋敬衍辱骂他。
眼下,宋敬衍被定罪了。
按道?理,谢敛的名声也该随之变好。
换做她是谢敛,这会儿便不会出面。一旦露面,指不定又引得?众人猜测,是不是他暗中?操控,污蔑于宋敬衍。
然?而眼前的谢敛,淡淡抬起伞面。
雨水如珠帘,将他的面容隔绝得?有?些模糊。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宋矜身上,眸色稍沉。在议论?纷纷中?,他驱马上前,两行衣铁甲的官兵抽出刀剑,为他开道?。
马蹄溅起雨水。
泥水飞落在他的赤罗公服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谢敛翻身下马,手里的雨伞往前倾。
他整个人落在雨幕里,伞面彻底遮在宋矜头顶,两人隔着一柄伞杆对视,没说话。
“怎么不听话留在家里?”谢敛问。
宋矜打?了个哆嗦,微微仰脸道?:“闵郎在书院,听说被人堵住了,不知道?安危……”
谢敛道?:“我陪你去接他。”
宋矜扫视一眼四周。
这里拥堵着这么多人,能不能走都不好说。然?而谢敛只看了众人一眼,抬手扣住她的手腕,带她往外?走。
远处的秦念瞧着这一幕,陡然?回?过神来。
她想也不想,疾步上前。
“阿兄!嫂嫂!”
“我……我有?消息要告诉你们。”
远处的谢敛脚步微顿,看向宋矜。宋矜揩掉面上的雨水,点了点头,说道?:“阿念没有?坏心?眼。”
秦念这会儿已经走了过来。
她急促地压低了嗓音道?:“不知是谁有?意传出的消息,如今坊间处处都说……都说,宋阁老是太后娘娘的人。这事儿似乎是有?人暗中?推波助澜,我今日?跑了好几个茶楼,处处都有?人这样分析。”
宋矜微怔,她不算意外?。
但还是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安。
“我想去问傅姐姐,傅家却不再让我进?门,只说阿兄既然?选择和?傅家闹翻,也该与他们划清界限。”秦念的目光扫视谢敛,有?些不自在地追问,“这是什么意思?”
秦念不知道?,宋矜却知道?。
傅也平如今算是投了太后一党,自然?与谢敛不对付。
按照今日?的传闻,她宋家人倒也莫名其妙成了太后一党。宋矜意识到这一点,心?口发紧。
有?人在拿皇陵案做局。
目的是为了让谢敛彻底和?太后对立。
“你一个女?儿家,孤身一个人住也不行。”宋矜看一眼秦念,“若是没有?地方落脚,不妨回?来住吧。”
秦念却仍盯着谢敛。
她固执道?:“阿兄,这些事太复杂了……我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你与我已经划清界限。”谢敛径直往前走去,没有?理会秦念,“日?后我与沅娘的事,不需要你插手。”
秦念一愣。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谢敛。
她是一向都有?些害怕谢敛不错,但平心?而论?,谢敛这个兄长是十分称职的。
往日?他们那样贫困,她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
反倒是谢敛自己,连一件直裰穿旧了洗破了都要缝缝补补,省下银钱给她买东西。
所以,哪怕她因为岑望下决心?要与谢敛割席。
却总是忍不住关注他的事。
谢敛没有?理会发怔的秦念,带着宋矜,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往马车上去。
他只是微微垂眸,为宋矜披一件斗篷。
两人走得?有?些快。
宋矜跟在谢敛身侧,思绪纷乱。
雨丝如注,宋矜不由坐上马车,转眸朝着谢敛看过去。
如果想要父兄的案子能够简单一些,得?以洗清冤屈,最好的办法,便是和?谢敛划清界限。
否则,总有?人想方设法设局。
何况……
如今谢敛是位高权重的阁老,而她却是罪臣之女?。
谢敛已经不需要她了。
宋矜不觉间狠下心?。
原本犹豫的内心?,这下彻底清明起来。
她微微抬起眼,朝着谢敛看过去。青年正?抖落氅衣上的雨水,抬眸朝她看过来。
视线落在她湿淋淋的肩上,又移开。
“将湿衣裳脱了。”他道?。
宋矜原本要脱口而出的话,下意识咽下去。她冷得?打?了个哆嗦,接过那件氅衣,裹在自己肩头。
谢敛拨弄炭火,像是没有?看出她心?事重重的模样,显得?有?些闲适。
宋矜垂下眼睑,温声道?:“谢先生,我们和?离吧。”
临高台七
这话原以为会很难说出来。
然而此时此刻, 宋矜只觉得周身轻盈起来,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雨丝风片吹窗而入,凉意吹在宋矜身上, 她不由微微紧张起来,却又强行镇定地看向谢敛。
谢敛容色清癯, 低垂着浓长的眼睫。
他将手里的书卷搁下, 恍若未闻般朝着她看过?来, “为什么?”
宋矜抿唇不语。
马车摇晃, 她下意识抓紧了手里的袖子。
以谢敛的聪明, 未必不知道她为什么提出和离,所以她越发没有办法开口?解释。
“先?生如今位极人?臣,应当则一个能帮扶你的内眷。”宋矜只道。
按她对谢敛的了解, 他是个很?讲道理的人?。
只要她和谢敛说清楚,谢敛必然也不会强行留着她,绝不会像别?人?那样尴尬难堪。
想?通这一点, 宋矜甚至勉强挤出一点笑意。
她微笑道:“我?体弱多病,先?生府中的中馈我?也掌不过?来。”
“不必你管这些。”谢敛看她一眼,信手将飞扬的帘子拉下来, “从今日起,家中一应事宜交给王伯便是, 你安心养病。”
宋矜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她斟酌道:“我?的意思是……”
谢敛打断她, “沅娘, 我?费不着找人?帮扶。”
这本就是她的一句托词。
她当然知道谢敛不需要找人?帮扶, 若是他需要, 早在回京之初就该在傅也平的施压下,主动亲近傅琼音。
他在避重就轻。
宋矜微微蹙眉, 打算重复一遍。
肩膀便微微一沉,她被人?扣住肩。浓烈的苏合香气扑面倾泻而下,谢敛目光沉沉,紧紧盯着她。
他的目光毫不遮掩。
有些说不出来的侵略性,令宋矜不太?习惯。
“沅娘。”他低低唤一句。
在马车狭隘的空间内,他微哑的嗓音压低了强调,有些说不出来的勾人?。
宋矜陡然意识到,他一直以来唤的称呼有多暧昧。
这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才知道的称呼。
“但?你总归需要一个身体健康的妻子。”宋矜别?过?脸去,压抑着心口?的不自然,“我?总不能占着对方的位置。”
谢敛仍瞧着她,没有做声。
他被打湿的袖子落在她肩头,有些沉重,墨香盈袖。
宋矜佯装镇定地说:“谢先?生是君子,我?信得过?你的人?品。即便是眼下没法继续查我?父兄的案子,来日有机会了,你必然也会帮我?……既然如此,我?眼下也不会强行占着你妻子的位置。”
空间狭隘,谢敛的呼吸落在她的脖颈上。
有些痒。
马车颠簸一下,她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扑。宋矜一下子撞入谢敛怀中,对方握住她肩膀的手骤然一松,随即握得更紧了。
宋矜想?要避开,却被他紧紧扣住。
她就被迫靠在谢敛怀里。
“我?是君子?”谢敛似乎是讽笑了一下,又像是没有,“沅娘,我?并没有要与别?人?成亲的意图,怎么谈得上占了别?人?的位置。”
宋矜挣扎一下,没有挣扎开。
这样坐着不太?舒服,她心口?砰砰直跳,只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想?了半天要怎么回答谢敛,才陡然意识到两人?靠得太?近了。
“先?生……”
“我?如今是罪臣之女,你该与我?划清界限!”
宋矜有些累,气喘吁吁地扶住他的手肘。然而谢敛微微侧脸,绵长沉稳的呼吸落在她耳廓,目光清冷镇定。
“我?不愿。”他说。
宋矜怔怔看着谢敛。
对方的目光落在她绯红的面颊上,轻道:“沅娘,你就不问问我?的意见吗?”
宋矜哪里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总归,他眼下与她划清界限,对两人?都好。
“先?生一早便答应我?了。”宋矜微微仰起面,她不觉有些心虚,不敢真的问他的意见,“早在当日,便已然承诺好。”
因为不舒服,宋矜下意识挣扎一下。
谢敛扶在她肩背的手往上,托住她的后脖颈。
他垂眼对上她的目光,头一次不遮不掩地看过?去,嗓音微微发冷,“有人?许诺,便有人?毁约。”
宋矜道:“可许诺的是先?生!”
谢敛默然片刻,“你以为我?是什么正人?君子吗?”
“自然。”宋矜想?也不想?地回答,她凝视谢敛的面容,心道没有人?比他更正人?君子了,“我?信你。”
话音未落,谢敛的手微一用力。
她不受控制往前靠去,面颊几乎贴在他跟前。
谢敛的目光落在她殷红的唇瓣上,却又没有再进一步。他垂眼瞧着她,嗓音有些发哑,“现在呢?”
宋矜说不出来话。
谢敛的呼吸洒落在她鼻尖,起先?非常不适应,她几乎生出冷汗。但?随即,闻见他身上浓烈的墨香,又慢慢放松下来。
她甚至和谢敛同榻而眠过?,有什么信不过?的。
宋矜指尖微颤,抓住他的袖子。
她移开目光,好半天才轻声道:“你惯会吓唬我?。”
两人?间不觉沉默下来。
宋矜正想?跟他说,这样坐着不舒服时。谢敛的手忽然扣住她的下颌,托起她的脸,逼迫她直视他。
青年一半眉眼藏在阴影里,一半被窗外日光映照。
他深邃的眉眼有些说不出的阴翳。
“为何?要和离?”他又问。
宋矜隐约觉得,自己不回答出个所以然来,谢敛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这念头来得莫名?,但?又十分笃定。
思索过?后,宋矜说道:“我?要查阿爹的案子。”
谢敛微微蹙眉。
他说:“我?和你一起查。”
“不行。”宋矜看他一眼,心里渐渐又坚定下来,“眼下的情?形,调查不出来什么。”
谢敛若有所思。
然而他没有松手,只是道:“那便等?来日。”
宋矜不明白谢敛为什么不答应,她几乎要问出来,然而本能没有问。马车停在书院门外,车外人?声鼎沸。
谢敛掀开车帘,只道:“快些。”
下属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立刻一弓腰,“是是是。”
官兵迅速将拥堵在书院门口?的人?驱逐开,霎时间,四周又重新安静下来。
谢敛挽起车帘下车,抬手扶她。
宋矜抬头朝着远处看去。
宋闵背着书箧,撑着伞急急忙忙朝她跑过?来。等?到走进了,一见谢敛又老实行了礼,“阿姐,姐夫。”
见宋闵好端端的,宋矜松了口?气。
谢敛淡声道:“上车吧。”
等?上了车,宋闵才小声与宋矜说道:“今日还以为回不了家了,书院外挤了这么多人?,夫子都吓得不敢来。”
宋矜上下检查了宋闵,见他无事,“没有露面吧?”
宋闵连忙道:“没有没有。”
姐弟两个亲亲热热,牵着手。谢敛的目光先?是落在交握的手上,随即轻轻移开,对宋闵道:“学到哪本书了?”
宋闵冷不丁被检查课业,连忙老实回答。
谢敛对他招手,“过?来,我?考考你。”
宋闵求救似的看宋矜。
宋矜不由笑了,说道:“别?看郎君年轻,当年也是金榜题名?的状元郎呢,让他教教你。”
不得已,宋闵绕过?去,坐在谢敛身侧。
谢敛嗓音微微有些冷,不急不缓地询问着宋闵。等?到宋闵说完,他便重新为他补充别?的典故。
不过?片刻,宋闵看向谢敛的目光越发明亮。
掩盖不住的崇拜。
将宋闵送回家,两人?没有留下用饭。此时天色不早,宋矜回去便立刻洗漱,回房安歇了。
谢敛仍在书房内。
属官火急火燎进来,有些不安地通传道:“闹事的人?越来越多了,还是继续驱逐的话……恐怕人?手都不够。”
风吹动烛火。
谢敛道:“杀鸡儆猴。”
属官一愣,“可……可都是些普通百姓。”
“不必管普通百姓。”谢敛翻动一页手里的册子,嗓音沉静,“挑那些为首闹事的。”
属官这会儿回过?神来。
这件事必然是有人?从背后煽动。
那些为首闹事的,自然不可能是无辜之人?。
“是。”属官起身告辞。
这场雨仍在落,谢敛埋首书案。直到夜色渐深,他才合上手里的书卷。
田二郎在门外打瞌睡。
瞧见谢敛可算忙完了公?务,连忙上前问道:“郎君,要去找宋娘子吗?”
两人?这些日子都有些怪怪的,田二郎觉得,总归是要撮合撮合两人?的。
毕竟照谢敛这冷清性子,实在不好交流。
谢敛沉默片刻,“好。”
宋矜房内仍点着灯,谢敛推门进去时,蔡嬷嬷正和宋矜凑在一处,教宋矜绣花。
她很?专注,手里的花却不太?好看。
一见他进来,两人?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谢先?生?”宋矜是完全没料到谢敛会过?来的,他向来是宿在书房,更不会在夜里来打搅她,“你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吗?”
谢敛坐在她身侧。
他拿起银剪子,替她剪掉了一截灯花。
灯火跳跃一下,房间骤然明亮起来。谢敛垂眼朝着她看过?来,嗓音微微有些发哑,“你阿爹的案子,我?会帮你查清。”
宋矜微微蹙眉。
这案子落在谢敛手里,傅也平是不可能让他查清楚的。
她摇头,“我?们?还是早些和离,我?自己调查便是。”
“沅娘。”谢敛摩挲着手里的茶盏,目光深沉,“你自己如何?调查?还是说,向文离京前与你说了些什么?”
临高台八
宋矜下意识捏紧了绣绷, 没料到这?件事谢敛已经知道了。她去找章向文,是没有告诉谢敛的。
但其实谢敛知道,她也并不算意外。
府内大小?事务, 他应当心里都有数,所?以她也没有刻意遮掩。
“他没有与我说?什么。”宋矜不想和谢敛提皇陵案, 只要与谢敛沾上关系, 皇陵案只会变得更加复杂, “是我送了世兄一程。”
谢敛握着?茶盏的手微紧。
他垂眼, 面上辨别不出喜怒。
她在撒谎。
“向文回乡守灵, 没有与你交代这?两年来调查皇陵案的结果?”谢敛的视线落在她面上,不动声色,“三?年的孝期, 恐怕都不能与你见面了。”
宋矜面色果然闪过一丝不自然。
谢敛眸色深了几分。
“嗯。”宋矜含糊道?。
她有些?心虚,不由摩挲手里的绣绷。谢敛却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 宋矜陡然间回过神来。
指尖生疼,原来是被针扎到了。
“小?心。”谢敛道?。
他将她的手牵离绣绷,却没有松手。
微凉的体温顺着?掌心传过来, 宋矜冷得几乎要打了个?哆嗦,却又不觉抬眼朝着?谢敛看过去。
谢敛面色平静, 问道?:“所?以,你还是想要和离?”
宋矜陡然间回过神来。
她抿唇, 眸光执着?地看向谢敛, “是。”
谢敛眼里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宋矜略作思忖, 心想谢敛大概是不放心她。确实?, 她对?朝堂上的事了解不多,未必能应付阿爹的案子。
“我与你和离, 方才?不引人注目。”她任由谢敛牵着?自己的手,温声向他解释,“这?样,我阿爹的案子才?能调查得明白。否则,这?人插手,那人又搅混水,实?在不知道?日后会如何。”
女郎温言软语,意态从容。
谢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迟迟没有抽回来。
她像是全然没有意识到,一旦和他和离,两人从此就丝毫没有干系一般……或许,她也不在乎这?一点。
总归,宋矜一向是将他视作“先生”的。
而?并非是她的夫君。
谢敛一向沉稳的心神有些?杂乱,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问一问她将他视作是什么?。
然而?他很清醒地知道?。
于宋矜而?言,有许多人都比他更为重要。
“那你日后……”
宋矜看他一眼,笑着?道?:“我就和以前一样,在京郊养病就好了。若是想念闵郎和阿娘了,便回城中看望他们。”
她竟是全然没想过他如何。
谢敛有些?面色不虞,却只是瞧着?她。
“先生这?样忙……”宋矜微微有些?苦恼,最后又有些?无?奈地道?,“你若是有了新的夫人,只怕我也见不了你,不如你认闵郎做学?生如何?”
谢敛冷笑:“倒是坐实?了你叫的这?声先生。”
宋矜微微一笑,“只要你不介意便好。”
“沅娘。”谢敛不觉道?。
宋矜轻咳一声,正了色。
她将绣箩推到一边,自己往他身边靠了靠,轻声正经说?道?:“谢先生,如今你位极人臣,我不会耽搁你。 ”
谢敛似乎有些?不悦。
宋矜抢在他开口前,说?道?:“总归,你与我和离,对?双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们都有要和离的理由,不是吗?”
她抬眸凝视他的眼睛。
不闪不避。
谢敛冷笑道?:“我何曾有……”
宋矜打断他,“我知道?你没有,但谢先生,这?对?你我都是有益无?害的事!”
谢敛捉住她的手腕,逼问道?:“有害无?益,我便要答应你?”
男人略急促的呼吸洒落在她面上,宋矜被他逼问得微微一怔。但很快,她又下定了决心,不再理会他的质问。
“我们又不是真?夫妻。”宋矜道?。
谢敛扣住她手腕的手骤然收紧,几乎将她拉得一趔趄,骤然砸入他怀中去。
宋矜本能挣扎,谢敛却没有松手。
他低垂眼睫,朝着?她看过来,抿唇道?:“……未必不能当真?夫妻。”
宋矜下意识睁大了眼睛。
但随即,她面色由白转红,呆呆看着?谢敛。
这?么?晚了,谢敛突然来她的房里做什么??
谢敛像是骤然反应过来,略苍白的面上也浮现一丝赧红,低垂着?长睫,骤然没有说?话。
宋矜强自镇定道?:“你之前答应过我……”
谢敛看她一眼。
青年骤然起身,撩起帘子往外走。
“早些?安歇。”他闷头走到门口,才?又回过头朝着?她看过来,解释道?,“闹事的人我已经着?人去处置了,日后不会再有那样的事,莫怕。”
宋矜下意识瞧着?他。
这?才?明白谢敛是来做什么?的。
然而?不等她回答,谢敛已然开门往外走去。
夜雨潇潇。
大雨吹入廊庑,寒意顺着?雨丝漫开,渗入衣衫。
谢敛立在宋矜房门前片刻,才?收回目光。他自己拎着?一盏灯笼,顺着?长廊往书房走。
王伯在远处厚着?,过来为他提灯。
谢敛回头看一眼,道?:“拨两个?人守着?宋娘子,别叫旁人冲撞了她。”
王伯称是。
谢敛又道?:“也别让她出去了。”
这?话叫王伯微微一愣。
谢敛待宋矜一向好,宋矜便是要回娘家也是打声招呼就走了,谢敛是从来不限制些?什么?的。
但既然是谢敛的吩咐,想必是怕外头那些?人伤害宋矜。
王伯连忙点头,说?下去安排。
“下去吧。”谢敛自己拎起灯笼,起身朝着?书房走去,“明日让蔡嬷嬷来见我。”-
傅府。
此时夜已深。
傅也平上了年纪,平日一向睡得早。但今日只吃了半盏茶,仍精神瞿烁地听着?赵辰京说?话。
“不止是这?一处的州县官吏和乡绅豪族合作,衡田时使用两套尺子,将大部分田地分给这?些?当地的乡绅豪族。”
“这?些?都是学?生收集的证据,有十?几个?州县的大小?官吏勾结的铁证,只要交上去,谢敛必然受天下人背弃。”
“别说?是新政,如今的位置都保不住。”
“……”
傅也平的视线落在赵辰京身上。
他满身风尘,明显是一回来便立刻上门来了。
傅也平笑着?道?:“当年总有人将你与谢敛做比,我瞧着?,你就是比谢敛要灵活些?。”
赵辰京躬身道?:“是老师教得好罢了。”
“非也非也。”傅也平将茶盏放下,招手让赵辰京坐下说?话,“谢敛太过于执拗,倒没有你适合官场。”
翻动着?傅也平找来的证据,傅也平越发精神起来。
等到将最后一张纸看完,他才?将纸张交给赵辰京,“你这?些?证据,想要绕过内阁递上去,要去求一个?人。”
赵辰京轻声道?:“赵宝公公?”
傅也平笑:“是。”
“学?生请老师指点。”赵辰京给傅也平倒了一盏茶,递到对?方手边,“学?生没有赵宝公公的门路,何况……”
傅也平:“何况什么??”
赵辰京:“赵宝公公是陛下的人,恐怕不会帮我。”
“才?说?你灵活。”傅也平抿了口糕点,吃口茶咽下去,拈须垂眼瞧着?赵辰京,“赵宝从前是谁的人?”
赵辰京微微一呆。
赵宝从前是太后的人。
因为谢敛发动宫变,赵宝眼见着?太后大势将去,转而?投了陛下。
一个?能背叛旧主的人,当然能吃再一次背叛新的主人。如今他们掌握了谢敛的把柄,眼见着?太后重新得势,还愁赵宝不倒戈吗?
“是,是了。”赵辰京几乎是醒过神来,“还是老师有远见。”-
深宫。
赵宝奉命给皇长子送完赏赐,在雨幕中回宫。
得知了小?太监递进来的消息,微微蹙眉。沉思片刻过后,赵宝抬眼看了一眼幽禁太后的长明宫,意味深长。
“让何镂去见一见赵大人。”他吩咐道?。
小?太监连忙称是。
赵宝转身朝宫内走去,一面走,一面叹息道?:“天底下瞬息万变的事,还是太多了些?。你们呀,在这?样的地方当差,就更要看准了风头做事才?是,否则仔细找不到人给自己收尸!”
小?太监们连忙陪着?笑,奉承着?赵宝-
宋矜好几日都没有出门。
但如今谢敛位至阁臣,有的是人上门拜访,但她大部分都拒绝了,实?在拒绝不了的才?见面。
饶是如此,也忙碌得不行。
她记挂着?和离的事,可偏偏谢敛接连几日都不在家,要么?便是天不亮便出去了。
前来拜访的夫人们倒都羡慕她。
“夫人如此家世,谢大人倒是全然不在意的……听说?朝廷上,皇长子党羽与陛下党是泾渭分明呢!”
“一道?去岭南的情分,怎可能因为长辈的恩怨,就此一刀两断呢?”
“……”
宋矜听得多了,也知道?皇陵案的热度并没有随着?谢敛的镇压而?消弭,反倒有愈演愈烈的势头。
所?有人都以为,她的父亲是太后党羽,也该划归到皇长子的势力下去。
因为她的身份,恐怕会有不少人借此生事。
直到二月初,宋矜才?重新见到谢敛。
开年忙得很,尤其是谢敛如今身居高位,又兼任着?吏部尚书的职务掌管新政。
好不容易见到,他整个?人又清瘦不少。
立在二月的雨幕下,眉眼深邃漆黑。
抬眸朝着?她看过来,眼底隐隐有她看不懂的情绪,克制得有些?复杂。
临高台九
宋矜悄然?合上手?里的书信, 全然没料到这会儿能见到谢敛,略沉默片刻,又问:“先生怎么得空?”
“拿了些川贝给你。”谢敛将手?里的纸包递给蔡嬷嬷, 却仍瞧着她,“夜里还咳吗?”
她换季一贯是不好过的, 咳嗽得厉害。
当初吃了蔡振开的药, 好了些, 但却没有治断根, 白日里没事, 只夜里还是咳嗽。
这事她没和谢敛说过。
没料到他主动问。
“好些了。”宋矜立在?檐下,被风吹得不觉又低咳两声,“尚且能忍受。”
蔡嬷嬷瞧着手?里的川贝, 惊呼一声,笑着说道:“这样?好成?色的川贝,实在?难得, 郎君怕是托人买的吧?进去说话吧,这样?潮湿的天气,娘子仔细咳坏了肺腑。”
一面说, 蔡嬷嬷一面将宋矜推入房间。
回头瞧着谢敛一笑,捧着川贝说:“奴婢去给娘子熬水, 郎君陪她说会儿话。”
房内的窗户仍开着。
雨丝如绵,淅淅沥沥浇落在?碧绿的芭蕉叶上。
宋矜看向窗外, “最近宴请我的的帖子, 听闻先生都帮我回绝了?”
“如今京都不太平。”谢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微不可见地打量完她的神色, 又问,“谁告诉你这些?”
宋矜无意识捏紧袖中的信封。
她没有立刻回答。
这段时间, 谢家的守卫比往日多了许多。起先,她以为是因?为谢敛官居险要,所以多了些仆人。
但时间久了,她便察觉到,这些多出来?的守卫是在?守着她。
不但如此,各家帖子也不再送到她手?里来?。
宋矜不是个太迟钝的人,察觉到不对,便不由去细思其中缘由。如此想?下来?,也能猜出个大概。
无非是她阿爹的名声越来?越差了。
一旦露面便会惹来?非议。
谢敛在?保护她。
宋矜抑制不住地心口酸涩,有些说不出来?的难看。但她心下又很清楚,眼下自己的身份留在?谢敛身边,事态绝不会平息下去。
只是谢敛没有答应和离。
她也不清楚他究竟是怎样?想?的。
“我自己猜的。”宋矜轻声道。
谢敛:“如今你正要养病,便不要分神去应酬她们?。这些帖子,是我让人拒绝的,也怪罪不到你头上。”
听他这么说,宋矜有些发怔。
谢敛未免为她想?得太过于?周全了些,分明他这样?忙碌。
一月不见,他比起先前清瘦了不少。轮廓变得深邃,原本便黑沉的眸子更为坚定肃静,像是冬日里一汪深潭。
宋矜的视线不觉落在?他身上。
有些忘了收回来?,“我原也不在?乎她们?怎么想?,只是没料到先生还能分出闲暇来?……”
“你的事,倒不至于?分不出时间。”谢敛道。
宋矜被他说得心下一跳,有些耳热。但她只不自然?一瞬,便又镇静下来?,只问:“近日事情不忙罢?”
谢敛仿佛是凝神看案头的花枝。
没怎么思索,只说:“最近能拨出时间来?,正好请了蔡振,晚些时候便让他来?给你看诊。”
宋矜愕然?道:“可蔡振在?江陵。”
不但如此,蔡振还是赵辰京门下的人,如今赵辰京的老师傅也平和谢敛分庭抗礼,关系极为不睦。
想?要请来?蔡振,恐怕不是钱与权能解决的问题。
她坐在?案前,目光也落在?花枝后的碧玉簪上。
宋矜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坐立难安。
谢敛对她很好。
一贯如此。
但谢敛对她好,只是因?为同去岭南的情分吗?
宋矜不觉抬起眼,目光落在?谢敛身上,却有些出神。青年心事重重,却看不出到底在?想?些什么。
屋外的门被叩响,蔡嬷嬷的声音传进来?,“二?郎说,这川贝是蜀中进贡上来?的,郎君特意给娘子求来?熬水吃,真是留心了。”
宋矜回过神来?。
“我咳得也不厉害。”她抿了一下唇,陡然?有些说不出的局促,“新?政的律法条例刚颁发下去,指不定多少人盯着你,也犯不着为了我留人话柄。”
谢敛没有解释,只淡淡嗯了一声。
像是没有听进去。
窗外雨声沙沙。
对比起来?,屋内便有些说不出的静谧。
谢敛坐了会儿,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练字纸上。他玉白修长?的手?指摁住一个角,垂眸看了会儿,温声道:“女子学卫夫人得多,你的这手?欧体却很有风骨。”
“兄长?学的是欧体,我也吵着要学。”宋矜莞尔,随即有些说不出的难过,“阿兄自幼才思敏捷,我在?写文章上比不过他,就硬生生把一手?字练得比他好上几?倍。”
谢敛道:“我知道。”
宋矜微微一愣,看他。
谢敛搁下纸张,又问:“我知道你擅画,能否也为我画一幅?”
他冷白的指骨似乎蜷紧了,但又似乎没有。宋矜不觉心尖微颤,下意识追问道:“画什么?”
“我。”谢敛吐出一个字,视线有落在?她身上,有些不自然?地低垂乌浓的长?睫,“还有你。”
宋矜原本便紧张的意识没有松开。
反而连呼吸都哽在?心口。
国朝更流行花鸟景物,除却宗教用?途,人物绘画很少。寻常人要绘肖像,也是单人居多,双人大多是夫妻。
她早就和谢敛提了和离!
那还画这个做什么?
“要怎么画?”宋矜忍住心头的疑惑,佯装镇定抬眸,“可能要费些时日,先生估计要拨冗了。”
谢敛道:“不妨事。”
宋矜便笑,“那好。”
“只是不知道先生要画这个做什么?”宋矜不着痕迹地按住那张纸,步步紧逼,“寻常人家都是挂在?夫妻寝舍内的。”
谢敛眼睫猛地一颤。
他避开了宋矜的视线,“你想?挂起来??”
“我不挂。”宋矜看他,“总归是先生要的东西,你要如何处置,我如何能插手?。”
“……”谢敛下颌绷紧。
潮湿的水汽漫入窗内,宋矜听着淅沥的雨声,心口一下一下跳动。她想?到谢敛先前的态度,并不像是想?与她和离……
还是说,他想?要留她?
这念头隐秘而酸涩,宋矜思索不出结果。然?而眼前的人离得这样?近,坐在?她的房间内,和她并膝听春雨。
宋矜轻声道:“先前我和你提和离的约定,先生没有回答我。”
她心口砰砰跳,却固执地抬起眼睫毛。
谢敛侧首与她目光相接。
他的目光沉静而克制,看不清到底想?些什么。然?而在?嘈杂的潺潺雨声里,宋矜的勇气不觉鼓起,足以支撑她去试探些一早便想?要试探的事。
“我想?问一问你。”宋矜说。
她的嗓音绷得有些紧,说完便紧紧闭唇,不肯再轻易开口。然?而她挺直了脊背,目光平视谢敛,静静等?着对方的回答。
宋矜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比雨声还要杂乱。
咚咚、咚咚。
其实她的思绪也很杂乱,父兄的案子还要调查,她绝不愿意留在?谢敛身边。可若是谢敛当真想?留她,她未必也不会难过……
宋矜都有些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她矛盾得乱作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
“我今日来?,”谢敛嗓音有些发干,在?绵绵的雨声里显得滞涩,“便是要与你提这件事。”
宋矜顾及不到别的,心仿佛被攥紧了。
她微微仰着脖颈,因?为紧张已经?有些说不出的僵直。
“我会履约。”
宋矜眼睫毛微颤。
她花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几?乎是愣着,反复在?心中比对清楚这话的意思,方才撤回目光。因?为意外,甚至忘记控制自己的反应。
谢敛答应了与她和离。
谢敛今日前来?,就是为了提和离。
宋矜脸色由红转白,最终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呆了片刻又松出一口气。
她和谢敛僵持这么久,他终于?答应了。
可他为什么会答应?
宋矜:“……好。”
她几?乎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陌生。
但这样?一想?,一切便又合理了。
难怪他忽然?请蔡振来?为她治病,想?来?是为了弥补些什么。所谓夫妻肖像画,也是因?为不能再见,才特意提出来?的。
“但眼下新?政挪不开,朝中局势未明,岳父的案子暂时不宜调查……”谢敛的视线紧紧落在?她脸上,瞧见她面上的放松,目光不觉变得阴沉了几?分,“要你等?一等?我。”
宋矜立刻回答:“好。”
她不肯露怯。
谢敛便又沉默下来?。
他摩挲着手?里的纸面,指腹微微用?力。
她甚至没有问一问,他是否有什么别的缘故。谢敛眸子黑沉,看着她一会儿,又默不作声移开。
也是,她早就想?与他划清界限。
谢敛收回搁在?桌案上的手?,瞧着眼前的宋矜,忽然?又道:“你喜欢放风筝?”
宋矜一愣,只说:“还好。”
“等?天气放晴,我带你去放风筝。”谢敛眸光很平静,但又潜藏着别样?的情绪,“去汴水边。”
宋矜笑了,“恐怕短时间不会放晴。”
谢敛道:“那便等?晴天。”
宋矜没有回答。
谢敛的视线落在?她袖口露出的一截信封上,心下微哂,目光却有片晌没有移开。
不知过了多久,他移开目光。
瞧着屋外的雨水,问道:“向文传信来?府中不曾?”
临高台十
宋矜下意识捏紧了袖中的书信, 只说?:“不曾。”
谢敛看着她,没做声?。
这书信是通过旁人的手送进来的,按说?, 谢敛应当不会知道。但对上谢敛的目光,她仍止不住地心虚。
但章向文给她传的消息, 与皇陵案有关?。
她没法告诉谢敛。
毕竟以谢敛现下的立场, 将皇陵案有关?的消息告诉他, 只会让他左右为难罢了。
宋矜不想提这个。
于是她转而又问:“先生决定好?了?”
只要和离, 两人之间便再无?瓜葛。
宋矜瞧着眼前的谢敛, 说?不上来为什么,心下有些沉甸甸的。而谢敛眉眼微敛,一派冷清, 波澜不惊。
“是。”
他颔首,蹙眉。
宋矜觉得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仿佛吹到她身上。她冷得哆嗦一下, 收回?落在谢敛身上的目光,紧紧咬住了下唇。
是了,谢敛如今官至内阁。
而她却?是罪臣之女。
他们之间不仅有立场之别, 更有身份之差。她既然要去调查阿爹的案子,便该干干脆脆和谢敛划清界限, 免得白白拖累到他。
宋矜无?意识攥紧了衣袖。
脊背挺直,微微抬起下颌, 笑?着道:“好?。”
她的语调极轻, 仿佛是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
然而谢敛沉默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迟迟没有撤回?, 仿佛是在不经意间失了神。
只有雨声?越发嘈杂。
“我?来拟和离书。”谢敛搁在茶盏上的手指微不可查地蜷曲一下,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你不问为什么?”
宋矜不看他,嗓音却?绷得有些紧,“这本是我?提出来的,如今顺心遂意,有什么可问的?”
“……沅娘。”谢敛紧紧扣着那杯盏,身体微微前倾,嗓音发沉,“你早就想我?答应?”
宋矜沉默好?半天。
她才抬起眼帘,有些恼地道:“谢先生,你好?生啰嗦。”
谢敛目黑如漆,直直望着她。
这样?的目光,像是藏着千言万语。然而此时此刻,纵然有千言万语,也该被一纸和离书抵消。
宋矜起身取来笔墨纸砚。
她挽起袖子,亲自为他研墨。
铺纸研墨完毕,她将笔递到他跟前,低垂着浓长的眼睫提醒他,“请先生立刻拟出来,我?也有事有要与你说?。”
谢敛仿佛有话要说?。
却?又迟迟没开?口?。
“当日和先生成亲,既是权宜之计,也未必没有看先生奇货可居的意思。抠群扒吧散令期其吾叁溜日更,完结文还有开,车小视频如今先生果然重回?京都,位及宰辅,可见我?当初的做法是没有错的。今日履约和离,来日我?阿爹的案子要谢先生出手帮忙时,还请谢先生相助。”宋矜说?。
谢敛沉默片刻,道:“我?会履约。”
青年接过她手里的笔,微一思索,动笔即陈。片刻间,一则和离书便被他拟好?,摊在桌面上。
谢敛说?得不错,他的字有欧体的影子。
也许是读书人常年埋首案牍的缘故,他的一手字,比起她的功底还要深些。
宋矜有些恍惚地看着和离书。
很快,她醒过神来。
忍住鼻尖无?意识的酸涩,提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将和离书递给他,宋矜方才开?口?说?道:“三姨母远嫁多?年,前些日子传信来京都,说?是得了重病。母亲如今身体不好?,让我?去看望姨母,这两日便要出发。”
谢敛有些意外。
他问:“这么急?礼品和药备了不曾?”
宋矜视线落在和离书上,心下有些微嘲。如今签下和离书,两人已经没有干系了,他做什么这么仔细?
“时间紧急,路上再行购置吧。”宋矜还是回?答了,又说?,既然这件事定下了,我?明日启程。”
谢敛应了声?。
却?迟迟没有将自己的名字写上去。
宋矜别过脸去,望着窗外被雨打湿的芭蕉。她一时之间,有些不真切感,好?像之前的猜测都成了泡影。
这场雨下了一夜。
宋矜听?了一夜春雨。
没等到天色朦明,她便冒雨起身出发。
城中百姓尚在沉睡中,只有上朝的官员们骑着马、披着箬笠,穿过长长的街道往皇城去。
宋矜坐在马车中,冷得拢紧了斗篷。
此时真真正正要出城去,她一颗杂乱的心才静下来,困乏感瞬间淹没了她。
趴在小几?上,宋矜几?乎睡着。
马车辚辚的响动声?混杂着雨声?,远处的马蹄声?渐近,溅起满地水花。宋矜恍惚听?着马蹄声?,在入梦前,被惊得又清醒了一分。
车帘陡然被人掀起。
冰冷的水滴顺着帘角甩在她面颊上,冷得一激灵。
“娘子,郎……谢大人来了!”
宋矜的睡意陡然消散,睁眼望向车外。
冷风卷着雨丝吹打灯笼,晃动的火光照亮马匹锃亮的脚蹬,往上是青年被雨彻底打湿的官服衣摆,淅沥流淌着雨水。
大概是太过匆忙。
谢敛没有披蓑衣,只不伦不类带了一顶斗笠。
雨水斜着打在他面上,从眉眼往下,汇在坚毅利落的下颌滴落。他湿淋淋勒马在车前,斗篷下视线射落在她身上。
若是往日,她必然会让人去送伞。
但此时此刻,她抿唇不语。
谢敛翻身下马,却?并未朝她走来。青年踩着没过小腿的泥水,径直走到道旁,仰身折下一截杨柳。
此时正是早春,道旁杨柳只初初吐芽。
然而嫩绿的新叶,也正玲珑可爱。
宋矜看着他朝她走来,高挑的身量显得沉稳坚定,眨眼间便到了车帘外。
他手里拿着一截杨柳,隔着雨帘看她。
远处灯火被雨幕模糊。
人群遥远。
恍惚间,眼前仿佛只有谢敛。宋矜默然垂着下颌,不知过了多?久,才轻声?问道:“先生怎么来了?”
“送你一程。”谢敛道。
宋矜不觉松了口?气。
她的视线落在谢敛手里的杨柳枝上。
青年指骨冷得泛青,指骨森白。他紧紧握着一截杨柳,似乎有些不易察觉的紧张。
察觉到她的视线,谢敛将杨柳枝递过来。
“一路安好?。”他只道。
宋矜接过来,指尖不觉碰到谢敛的手,冷得打了个冷噤。然而他面色如常,像是全然觉察不到寒冷,镇定自若收回?手。
在原地微微一默,转身离开?。
片刻间,他再次翻身上马。
隔着遥遥雨幕,谢敛对?她一颔首,抬手拨马。
宋矜看着他的背影远去,马上一盏灯笼的光摇摇晃晃,很快便被黑暗吞没。
她垂下眼,看着手里的杨柳枝。
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
下马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王伯在宫门前等了好?久。
一直到宫门开?启,百官全部入内,才见远处的谢敛回?来。
他的官服被雨全打湿了,衣摆处尚且在滴落泥水。王伯抱着手里的官帽,有些手足无?措,小声?道:“……郎君?”
这副样?子,怎么去上朝?
按说?,往日的谢敛是最沉稳不过的性子,从不会犯这样?的错。脱下官服去追宋娘子,想必也耽搁不了多?久。
王伯如此想着,忍不住叹息一声?。
他和谢敛一样?,也不知道宋娘子会不会回?京都。
如此想着,王伯偷看谢敛一眼。
谢敛解下斗笠,将官帽戴上。他看一眼身后?,便拿起笏板朝着宫门内走去,大步间泥水淅淅沥沥顺着衣摆滴落。
王伯远远看着,恍惚意识到,除了在岭南那一路,谢敛从未有眼下这么狼狈的时候。
远处殿内负责点名的小宦官抹了把汗,左右为难。
其?余人望着空出来的谢敛的位置,彼此对?视一眼,交头接耳。
御座上的赵简更是频频朝外望去。
终于。
脚步声?响起,谢敛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内。
他整个人被淋湿了,衣摆上还有泥水污渍。但饶是如此,姿态仍然是格外端正,神情瞧不出一丝狼狈。
众人目光复杂,小声?议论。
“阁臣这是……”赵简脸上是毫不遮掩的好?奇,他是知道谢敛的性情的,格外的克己守礼,断然不会出这样?的意外,“怎么了?”
谢敛穿过长长的人群,走到前方自己的位置。
他面色毫不局促,只道:“有故人离京,赶过去送了一程。”
赵简笑?了一下。
谢敛本就性情冷肃,从翠微书院的岑望死在他手里之后?,他哪里来的故人?
就是当年关?系最好?的章向文,都只是迫于父亲的命令,才对?他有几?分帮助。
这话明显是自欺欺人。
谢敛早就是个孤家寡人了。
不,不对?。
宋娘子倒还留在他身边。
“怎么至于淋这一身水,夫人见了,恐怕要担心。”赵简的心思全然没放在正事上,饶有兴致地瞧着谢敛,“阁臣是有家室的人了,还是要注意些。”
谢敛陡然看了他一眼。
看得赵简一咯噔。
但很快,谢敛的面色又恢复如初。他躬身对?着赵简行了一礼,姿态堪称恭敬,说?出的话却?并非如此,“臣受教了。”
见他如此,赵简不敢再多?说?些什么。
他连忙问及政事。
等到下朝,雨总算是停了。
百姓穿梭在城门口?,一则消息也跟着传了出来。
茶楼酒肆内,平民眉飞色舞地传递着消息,告知旁人谢敛和宋家的女郎终于和离了!
宋敬衍作为太后?走狗,贪污受贿。
如今谢敛和他的女儿和离,再支持陛下、推行新政,也未必是个坏人。
临高台十
顺着官道往西南 , 一路途经沅水。
因为涨潮的缘故,沿路水患频发,时常能看到被殃及的流民。
抵达姨母所在的辰州时, 已经断续下了一个月的雨。
绵绵雨丝浇落在渡口成片的芦苇上?,远处人影晃动。等到船靠岸, 撑伞的一行人便从亭子上?前?, 望向船内。
为首的年?轻男子身着绛色纱袍, 广袖被河风吹得猎猎作响, 更?衬得身形修长挺拔, 气度清冽。
“七表妹。”青年?微笑?着对她遥遥行了个礼,提步上?前?,“我算得倒还准, 正好遇上?。”
宋矜便猜到,对方是姨母的长子沈君诚。
她的五表哥。
虽然记忆里没见过这位表哥,倒是从父母口中听说过他。
听闻五表哥年?少时醉心黄老之?学?, 不走正途。直到十五岁时,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转而又?转投了儒家门下, 立誓要?考取功名经世治国。
两年?前?,便已经中了举人, 还是辰州的解元。
兴许明年?便要?进京考会试了。
沈家为她准备了马车,几?个婆子拨开炭火, 马车内温暖熨帖, 宋矜温声问起姨母的病情。
“母亲的病情已经稳定了, 大夫说暂无大碍。”沈君诚的声音自车外传进来, 略顿了顿,“她一向念着七表妹, 等会儿瞧见了你,想必病情就?更?好些了。”
听了这话,宋矜吊了一路的心才稍稍放下。
“多谢表哥宽慰。”宋矜温声道。
沈君诚轻笑?,“我说的是实话,你小时候住在我们家,十分招人喜欢,母亲这些年?都记挂着你。”
这话叫宋矜微微一怔。
她不记得自己在姨母家住过。
“那时候你才四五岁吧。”沈君诚带着些怀念,轻咳一声,“不过,那会儿你大概不太?喜欢我,你小时候太?闹了,我不爱带着你玩,你还老是去姨母那告状呢。”
“是我阿爹去沅州赴任的那回吗?”宋矜问。
“正是,那年?沅水沿岸闹水患,姨父出资出人赈灾,引得无数灾民?将其视作恩人。”沈君诚笑?说。
这话和宋矜已经模糊的记忆联系起来。
她知道自己随着父亲去沅州赴任时,在路上?遇到水灾,父亲曾出手帮忙。但具体?是在哪里,又?见了谁,却早就?不记得了。
宋矜甚至以为自己从未见过姨母一家。
“不过,你病了……我听姨母说,七表妹因病忘记了一些事,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记得也在情理之?中。”
听见沈君诚这么说,宋矜点头称是。
沈家在辰州也系名门,家宅尤为气派,四周布置处处不俗。宋矜随着沈君诚,入内室拜见姨母。
女仆撩开珠帘,屋内罗汉榻上?倚着的妇人朝门口望过来。
妇人乌发高绾,耳边翡翠葫芦耳坠微晃,檀色折枝海棠褙子下摆垂落在绒毯上?。
“沅沅。”沈赵氏激动唤道。
宋矜瞧见与母亲面容相似的姨母,也眼眶发酸,福身一拜,握住了姨母伸过来的手,“姨母。”
“我听说你跟着去了岭南,让姨母瞧瞧。”沈赵氏上?下打量宋矜,见她处处都好,方才松了口气,“想必你母亲也猜到我的意思,趁机让你远离京都的纷争,在我这里好好散散心。”
姨母和母亲的想法,宋矜已然猜到。
她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辰州就?那么大的地儿,就?怕你嫌无聊。”沈赵氏又?说。
宋矜笑?着道:“陪着姨母,哪里还会觉得无趣?倒是姨母的气色,我瞧着倒好,想必是没有?大碍的。”
“刚碰面,七表妹便记挂着母亲。”沈君诚看了眼宋矜,瞧着沈赵氏说,“一路都在问母亲的病。”
宋矜有?些不好意思,正要?说话。
帘子处便响起细碎的声响,一个扎着小抓髻的女孩儿立在帘子处,眼巴巴看着屋内。
沈赵氏见她便笑?,招了招手,“令令,过来。”
叫令令的女孩弯唇眯眼,几?步扑入沈赵氏的怀中,咯咯地笑?问:“这是宋姐姐吗?”
“是你宋姐姐。”
令令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香橼,捧到宋矜面前?,脆声道:“宋姐姐。”
满室生香。
女孩儿眼睛清亮,坦然瞧着她。
“给我?”宋矜试着接过来,小心捧在手里,“很香,我很喜欢。”
“我特意摘给宋姐姐的!”令令似乎很高兴,瞧瞧沈赵氏,又?瞧瞧沈君诚,“宋姐姐生得这么好看,收了我的佛手,能不能给堂哥做娘子?”
这话叫宋矜一愣,沈赵氏却笑?起来。
沈君诚笑?意收了收,倒也没有?不好意思,只屈指叩了叩令令的小脑瓜。
“我听说,你已经和谢大人和离了?”
听见姨母问,宋矜收敛了眸色,温声道了句是。对上?姨母若有?所思的眼,她却低垂长睫,没有?再解释什么。
令令却瞧不出大人的情绪。
她高高兴兴牵着宋矜的手,软软问道:“宋姐姐,你陪我去买小兔儿好不好?堂哥不肯陪我去。”
宋矜看向沈赵氏。
沈赵氏点点头,宋矜便道:“好。”
令令牵起宋矜的手,便要?往外跑。沈赵氏略作思索,又?对沈君诚说道:“你宋妹妹是客,跟着去尽一尽地主之?谊。”
沈君诚应了,起身跟上?。
他神色坦然,倒是不见丝毫不好意思。
宋矜瞧着令令在前?,沈君诚便跟在两人身后。瞧见什么,他便给宋矜介绍,对这些信手拈来。
去往花鸟市的路还远,令令走了会儿就?不肯走了。
沈君诚便带两人先去茶寮吃口茶。
靠窗的位置,坐着一群书生打扮的郎君。他们说到兴奋处,唾沫横飞,全然没有?压低音量的自觉。
“依我看,谢含之?就?是个沽名钓誉之?人!”
宋矜陡然听见这么一句,下意识朝那群人看过去。
沈君诚笑?着解释道:“是城中的自新诗社的社员,平日会雅集作诗,读书人当然也少不了谈论时政。”
“亏我当初瞧见新政的条条政策,真以为他谢含之?是为生民?立命的有?志之?士,眼巴巴等着新政施行后,能够富国强民?……
如?今看来,新政不过是他掌权的幌子!
各地官员用两套尺子衡田,这和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还不如?和各地豪族一样,明着去抢平民?的田地!”
宋矜坐在他们旁边的桌上?,给三人各倒了一碗茶。
早些时候,在路上?便听闻新政出了问题。
但她一路周折,没有?时间去打听,这会儿坐着听这些读书人议论,很快就?大致了解了这件事。
新政出现了问题-
京都。
柳丝长,春雨细。
一行衣衫褴褛的百姓穿过长街,手举血书喊冤,叩拜行至宣德门前?,受三十板后匍匐向前?,敲响了登闻鼓。
鼓声阵阵,回荡在宫阙之?间。
消息最先由内侍,传递到太?后宫中。太?后翻看着案上?的书信,似笑?非笑?,对身侧的宦官说道:“机会来了,去告诉赵宝,该准备准备了。”
来传信的,本也是赵宝的人。
宦官躬身退后几?步,恭敬回答:“是。”
得了太?后的懿旨,宦官急急穿过雨幕,前?往皇帝宫中去见赵宝。赵宝瞧见殿外湿淋淋的人,使了一个眼神,便有?旁的人上?前?为陛下研墨。
赵宝出门去问询几?句,面色和缓。
他回头看一眼殿外。
另有?一位宦官疾步上?前?,高声对赵简说道:“户部给事中陈岩请陛下奏对!”
殿内的赵简眉头深蹙。
他瞧着满案的折子,几?乎按不住心头的火。
“不见。”赵简怫然不悦。
赵宝连忙上?前?,为陛下奉上?消火的茶水。
觑着赵简的脸色,赵宝温声说道:“眼下新政出了纰漏,不止整个朝堂,就?是天下人都迁怒到谢阁老身上?。陛下若是一味站在谢阁老这边,难免……难免致使百官和天下人,对陛下也有?不满啊。”
这话令赵简眉头蹙得更?深了。
这行人能在谢敛的眼皮子底下,轻易走到登闻鼓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可见不可能没有?傅也平的手笔。
他根基不稳,所以才需要?谢敛的支持。
但正因为根基不稳,他也不愿意和傅也平撕破脸。
“那……”赵简呷了一口茶,惊疑不定地凝视着赵宝,“依你说,朕此时该怎么做?”
赵宝躬身上?前?,连声道:“奴婢不敢僭越!”
赵简扯唇冷笑?一下。
“给朕更?衣。”赵简站起身来,身形微微一晃,复又?看向宫外,“朕倒要?看看,谢先生是出了多大的纰漏!”
赵宝不再多言,连忙下去安排。
赵简的视线落在案上?。
如?雪花一般的折子上?奏过来,全都在痛斥新政的弊端与纰漏,将谢敛称作祸国殃民?的奸臣。
接连好几?日,朝会上?也是如?此。
这些人骂谢敛便骂谢敛,情绪激愤起来,连带着一拥而上?痛斥君主昏庸,将他也骂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眼下登闻鼓被敲响……
恐怕是天下人都要?知道新政的纰漏了。
赵简左右踱步,心乱如?麻。
咬了咬牙,又?吩咐道:“去将谢阁老也叫进来!”
赵宝闻言,眼底闪过一丝讥诮。但他躬身垂腰,姿态低伏,没有?人能瞧出异常。
临高台十二
来的人并非只有?陈岩一人, 光是六科里就来了七八个,后头还缀着四五个都察院的官员。
赵简一瞧见这么多科道,面色便?凝重起?来。
他不着痕迹叹了口?气, 上前坐下,“今日又是有什么急事?”
陈岩整理衣袖, 上前躬身道:“臣伏闻近来新政施行, 虽明面上重新?丈量给百姓耕种的田地, 实则有不少官吏是借着衡田, 与当地士绅合作, 将田地占为己有?……陛下,此举有?害民生?啊!”
其余人纷纷上前,躬身行礼。
赵简扶额道:“底下难免有?贪污受贿的蛀虫, 既然发现了,朕与众卿便?该极力整改,及时惩治这些人便?是。”
“今日来宫门前敲登闻鼓的那?些百姓, 衣不蔽体,面如菜色,令人见之心酸, 他们哭喊呼嚎,请求天子不要再施行新?政, 陛下可曾看到了?”陈岩嗓音微颤,腰躬得越发低了, 高声道, “这些百姓之所以流离失所, 其根源, 都在于新?政!”
这话掷地有?声,回声激荡在宫室内。
其余人纷纷上前附和。
赵简饶是坐在高位, 面对着十几?个人的据理力争,也显得势单力薄。他几?度想要开口?,却又觉得不妥,迟迟没有?出声。
新?政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不敢贸然维护谢敛。
否则,他不但要面对谏官的唇枪舌战,更要淹没在天下人的唾沫星子里。
良久。
他才低声道:“那?众卿的意思是?”
“臣请废新?政。”陈岩道。
赵简脱口?而出,“新?政不可废!”
国朝积弊已?久,国库空虚。加上边关?连年?战乱,烧钱如流水,再这么下去迟早会出问?题。
当初谢敛在岭南,短短一年?时间,便?交上来多少赋税!
陈岩目光如炬,“傅首辅总管新?政诸事时,从未闹出这样的乱子来。若非谢敛贪功冒进,目光短浅,任人唯亲,绝不至于令新?政乱成今日的模样来!”
对方话锋一转,竟然是转到谢敛身上来了。
赵简心中警醒起?来,微微蹙眉。
“新?政沦为弊病,罪在谢敛。”陈岩迎着赵简的目光,据理力争,“臣以为,其人大奸若忠,请陛下彻查谢敛。”
赵简此时也回过?味来了。
这些人就是冲着谢敛来的,也是冲他来的。
“眼下当务之急,应当是及时调整律法?。”赵简忍耐住不悦,温声说,“若是耽搁了春耕,只怕百姓一年?都难以维持。”
“若是新?政继续交由谢敛手中,恐怕还有?数不清的纰漏,届时恐怕不止是耽搁春耕……”陈岩折身便?拜,摘下头上乌纱搁下来,“臣请陛下以大局为重!臣自请去职,以表忠心。”
他这话一出,殿内霎时安静下来。
底下臣子的目光若有?似无落在赵简身上,纷纷弯腰行礼,带着心照不宣的逼迫。
赵简面色发紧。
饶是君主,也没办法?抵抗臣属之意。
但不仅是新?政需要谢敛,他稳坐身下龙椅也需要谢敛。赵简站起?身来,平静道:“听?闻陈卿身体不佳,去职也好,朕允了。”
这话一出,陈岩不可置信抬头。
其余人却飞快对视一眼,纷纷抬手摘下头上乌纱,照着陈岩的模样搁下,俯身长拜道:“臣等也愿自请去职,以表忠心。”
十余人的嗓音扬起?空中浮尘,这声音如潮水般涌向赵简,令赵简有?一瞬间的窒息感。
即便?是顶着压力,处置了一个多嘴的言官。
紧接着而来的,恐怕就是朝堂上众人的非议,更不要说这么多人了。
赵简面色发黑,沉默着坐了回去。
底下众人长跪不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侧垂手而立的内侍都站不住了,双腿抖如筛糠,有?胆子大的抬眼偷觑赵简脸色。
赵简僵坐着,神色晦暗。
底下众人齐刷刷跪着,头伏于地。随着时间过?去,有?人肩膀轻颤,最终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摔倒下去,人事不知。
其余人惊呼一声,高声道:“陛下!”
陛下没有?做声。
反倒是殿外由远及近响起?脚步声,不疾不徐。
这个节骨眼,有?谁会来?陈岩惊疑不定?地侧目,往门口?的方向偷觑过?去。
木门吱呀一声,金赤色的夕阳倾泻而入,淌了满地。
为首的人着赤罗袍、佩金革带,踩着满地残阳,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因为逆着光,青年?的面容模糊不清。
但一见这周身清正冷肃的气质,陈岩便?已?然知道这是谁,其余人自然也会如此。
谢敛,谢含之。
“老师!”
一直一言不发的天子骤然起?身,像是瞧见了什?么救星。
听?到这个名字,陈岩一颗心彻底沉下去。
今上耳根子软,性?子也有?些懦弱。
这事他们本就占理儿,这样逼迫下去,陛下未必不会退让……
但偏偏,谢敛来了。
“陛下。”谢敛抬袖行礼,只扫了跪地诸人一眼,“扮做无辜百姓,妄图混入宫内行刺的杀手,业已?伏诛。”
赵简下意识问?:“杀手?”
谢敛面不改色,“是,狄人派来的杀手,证据确凿。”
陈岩却陡然间反应过?来。
谢敛杀的所谓“杀手”,定?然是敲响登闻鼓的百姓。
他回京掌权才多久?竟然能在短短时间内,将被严密看守的人立即诛杀……谢敛的势力,未免渗透得太快了些。
再说,扭转传言风口?也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谢敛动作快到众人始料未及。
“陛下!这些人绝对不是杀手,他们只是申冤无门的无辜百姓啊!”陈岩也有?些慌了神,深吸一口?气,“这些人状告的便?是谢敛,岂能交由谢敛信手诛杀,这简直是视律法?为无物!是为监守自盗啊陛下!”
赵简正直直盯着谢敛。
瞧着青年?修长的身影,他的目光也变得坚定?起?来。
“证据何在?”赵简问?。
谢敛取出袖中文书,上前呈送。
赵简一目三行看完,面上也不乏惊讶,神情却逐渐放松下来。
看毕,赵简招手让内侍上前,示意他们呈给众人传阅。陈岩最先接过?来,迅速看完,额头不觉渗出冷汗。
他将文书交给旁人时,手都在抖。
殿内气氛闷得过?分,只有?纸页在众人手中传递翻卷的声响。不多时,最后一位科道看完证据,默默合上文书。
他们哑口?无言,不着痕迹看向陈岩。
陈岩垂首不语。
谢敛淡淡道:“这些杀手能顺利混入守备森严的京都,一路不经查验,想必是有?人暗中使了手段。”
陈岩眼皮子一跳。
其余人骤然低下头去,心惊胆战。
赵简却像是如梦初醒,连忙说道:“朝中竟有?狄人的细作!”
谢敛掀起?眼帘,“也未必是细作,兴许是有?什?么周折。”
但即便?不是细作,和狄人扯上关?系,被查出来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呢?陈岩不敢再多说什?么,生?怕弹劾不成,反被谢敛扣了个谋逆的罪名。
见陈岩不吭声,其余人自然也不会上赶着。
一时间,殿内安静下来。
赵简扫视着老老实实的言官们,竟然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解气。
他有?意沉默片刻,等到底下人紧张起?来,方才慢悠悠道:“今日便?到这里吧,众卿早些回去歇息。”
众人看向陈岩。
陈岩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不得不道:“是。”
送走这些比鸭子还吵的言官们,赵简几?乎想要瘫坐下去。
然而谢敛还在,又有?这么多内侍瞧着,他不得不挺直腰杆。
“幸亏老师来了……”赵简叹息一声,疲惫地掩面,“今日登闻鼓一被敲响,弹劾新?政纰漏的折子、早已?收集好的证据,便?陡然如雪片子般递上来,朕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应对。”
谢敛淡淡道:“陛下召臣召得很及时。”
赵简只觉得纳罕。
这么短的时间内,谢敛竟然能够火速掐灭了源头,找出了这些证据。
他看着眼前的谢敛,渐渐松了口?气。
只要有?谢敛在,想必是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的……
“还有?一事。”谢敛扫了一眼左右,见赵简会意屏退左右,方才继续道,“臣截获一道密信,系太后娘娘传递给河东节度使裴农。”
这话叫赵简才松下去的一口?气陡然吊起?来。
他忌惮裴农的兵力已?久,先前有?意借裴农拒不出兵处置对方,最后没有?成功,却已?然留下龃龉。
此时太后联络裴农,裴农未必不会答应……
“臣斗胆,请陛下对太后娘娘多加防备。”谢敛的话说得恭谨,态度却平淡得瞧不出忐忑。
赵简沉默片刻,“朕知晓。”
他翻动着手里的密信,只觉得越发疲惫。眼前的谢敛像是察觉出君王心绪不虞,躬身行礼后,便?悄然退下。
偌大的宫殿内,只剩长明烛轻颤。
良久,赵简合上手里的书信。
他跌跌撞撞起?身,径直往外闯去,直走到廊下才被内侍察觉。
赵宝连忙上前,小心为赵简披上斗篷,“陛下这是要去哪里?还未用过?晚膳,是否先传膳……”
“去母后宫里。”赵简打断他,双眼赤红,“朕要去见母后。”
赵宝微微一愣。
很快,他又躬身为赵简引路,“是。”
临高台十三
宫烛摇曳。
太后倚靠在软榻上, 翻阅着手里的书信,唇边正溢出笑来?。
甫一听到?赵简来?了,唇边的笑意便又淡了下去。她将书信搁下, 抬手端起一盏茶,浅啜一口, “让他进来吧。”
宫女躬身应喏。
赵简进来?时, 一眼便瞧见容光焕发的太后。
全然不是被软禁之人该有的气色。
“怎么分得出空来?看我?”太?后似嗔非嗔看他一眼, 搁下手上的茶盏, 又问, “还以为?陛下大了,便顾不上这些孝悌之道了。”
赵简下意识赔笑道:“母亲多想了。儿子伤寒才好?,先前是怕将?病气儿传给母亲, 如今好?了便来?请安。”
“难怪看着清减了不少。”太?后转怒为?喜,招了招手,“这些宫人都是些靠不住的, 让我瞧瞧。”
赵简看着太?后殷勤的模样,心?中百味杂陈。
分明是自?己?最亲近的母亲,却暗中联络裴农, 意图不轨。
他上前几步,任由太?后打量自?己?。
似是不经意般说道:“近来?狄人频频异动, 却没有信得过的边将?,少不得苦恼, 也怪不得宫人。”
“你就是性子太?软和了些, 倒给那些人说话。”太?后笑。
“母亲以为?, 谁可用?”赵简问罢, 双目凝神落在太?后身上,像是手足无措的小儿般压低了嗓音, “儿不敢再放任狄人放肆下去了。”
太?后深深看了赵简一眼。
她淡淡收回目光,“陛下的意思,是要向狄人开战?如今陛下可用的,只有裴农,岂不是要重用裴农?”
赵简蹙眉,似是无措地道:“……只能如此。”
话是如此,他却在不动声?色瞧着太?后。
若是重用太?后私下联络的人,岂不是正中对方下怀?
“不妥。”太?后直接说,她抬手摩挲赵简的额头上的疤痕,语调柔婉起来?,“陛下还记得这块疤痕吗?当年秦王摄政,甚至敢对年幼的天子动刑,就是因为?权势太?盛。”
赵简肩头一颤。
他不由回忆起旧事来?。
父皇死得早,他才在襁褓里便被扶上了龙椅。行摄政之权的,便是野心?勃勃的皇叔秦王。
彼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在秦王的控制下,勉强度日。
四?岁时不懂事,不知道怎么触怒了秦王。当着朝臣与内侍的面,秦王径直抄起案上镇纸,砸在了他的头上。
顿时间头破血流,年幼的赵简又疼又怕,瑟缩着伏在地上哭。
殿内却没有人敢上前劝阻要上前踢踹他的秦王,只有太?后尖叫着扑过来?,紧紧将?幼子护在怀中。
因为?太?后这句话,赵简的额头仿佛又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母亲说的是。”赵简有些后悔自?己?对太?后的试探,但话已至此,忍不住又说,“但若裴农是忠臣,未必不能托付。”
太?后默然片刻,说:“陛下是知道我曾传信给裴农的事了?”
赵简一惊,“母后哪里的话?”
“陛下从前最是信赖我,如今怎么这样了?”太?后面上露出哀戚神色,避开赵简的目光,轻声?说,“陛下,你忘了,我的族人都被你流放到?谁的地盘了吗?!”
赵简面色陡然间苍白起来?。
两年前,谢敛借清君侧为?借口,软禁太?后、流放太?后族人,还政于?他……
太?后的族人,都被流放到?了裴农所管辖的河东。
“我……朕,朕并非怀疑母亲。”赵简有些慌了,只觉得愧对眼前的母亲,“只是裴农权势太?盛,儿放心?不过。”
“既然放心?不过,那留着他做什么?”太?后微微蹙眉,扶着赵简的肩背,压低了声?音,“你忘了,秦王是怎么死的吗?”
赵简回过神来?,“母亲提点得是。”
母子二人间的氛围不觉又融洽起来?,一直到?夜半时分,赵简才从太?后宫中出来?。
赵宝一直候在外头,连忙迎上来?。
就见赵简面上凝神思索,嗓音清冷却果决,“去书房,朕要召裴农回京。”
当年秦王刚愎自?用,孤身入宫。
年幼的天子以身为?饵,太?后联络左右,绞杀了秦王-
辰州。
窗外杨柳依依。
沈君诚听着这些人的议论,摇了摇头,对宋矜说道:“不必理?会这些腐儒,无论是推行什么政策,都有人能找到?漏洞从中获利,只要及时修改律法就好?。”
宋矜回过神来?,笑着说是。
令令对别人的话不感兴趣,她吃完了桌上的云片糕,便一蹬腿跳下凳子,“去买小兔儿咯!”
话音一落,小女孩儿便朝着门外跑去。
此时街上人不少,眨眼间,令令的背影便消弭在人群中。
沈君诚笑着说:“母亲最娇惯她,性子也活泼了些。”
宋矜却连忙起身,朝着屋外追去。
从前在岭南时见过人贩子,蔡大娘的几个孩子都被拐走,实在可怜。眼下瞧见令令一个人,她便放心?不过。
穿过人群,朝着花鸟市赶过去。
被遮挡几次视线过后,宋矜便没有瞧见令令的背影了。
沈君诚也是如此。
两人面色凝重起来?,追问四?周的人。
“去报官!”宋矜想也不想便说道,她看了沈君诚一眼,“表兄熟悉路,你去报官,我去找寻令令。”
“兴许是我们没瞧见,这才没一会儿……”沈君诚似乎有些意外。
宋矜道:“表兄回头。”
沈君诚下意识回过头,便瞧见街角瘸腿、断手,满身烫伤疤痕的半大乞儿。
他是读书人,见闻本就广阔,立刻便想起了采生折割。
顿时间心?口剧震,没有了侥幸心?理?。
“以防万一。”宋矜如此说道,对着沈君诚略一行礼,“表兄快些去吧,万不可耽搁。”
见沈君诚跑向官府的身影,宋矜也略稳了稳心?神。
她顺着道路追问,四?处查看。
辰州的街道并不宽阔,反倒夹杂着不少小巷,不大好?查看。宋矜且行且问,找得不快却很仔细,一路追到?了一处赌坊外。
赌坊十分热闹,挤满了人。
宋矜仍有些怕人,此时却顾不上许多,咬牙便进去了。
来?时的路都找过了,还有人说似乎瞧见令令被牵着进来?了,所以人极有可能在这里。
何?况,赌坊多半也不是什么干净地方。
宋矜不敢打草惊蛇。
扮做是来?寻夫婿的胆怯妇人,绕过人群,往后院里走。
比起热闹的前堂,后院清净得过分。
宋矜扫视四?周,瞧见梨树下一截丝带。她看得很清楚,正是令令头上系的那条。
她的心?一瞬间提起来?。
令令就在这里。
若她是拐子,必然尽快将?人转走,否则极其?容易被找到?。想要找到?令令,就必须越快越好?,趁着令令还在这赌坊之内。
但眼下她孤身一人,不宜打草惊蛇。
那便只能设法拖延时间了。
宋矜想明白这一点,立刻抬手捡起地上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砸向靠近后门的水缸。
一声?巨响,屋内急匆匆走出来?一群人。
宋矜高?声?道:“将?我家郎君交出来?!”
赌徒们对视几眼,没瞧出她是谁。但赌坊里的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便一齐冲上前来?,要将?宋矜往外拉。
宋矜却早抽出袖中银簪。
趁其?不备,抵在手边一人脖颈上。
“将?我家郎君交出来?。”宋矜嗓音发颤,仿佛真是一个被赌徒夫君逼得走投无路的女子,“若是他再赌下去,我今日便吊死在你们家门前!”
看热闹的人挤满了后院。
醉心?赌/博的人仍在前堂摇动骰子。
前门后门,都有人瞧着。
宋矜悄然松下一口气。
不知对峙了多久,前门传来?一阵喧哗。捕快破门而入,惊得赌徒们做鸟兽散,赌坊内的人也纷纷变色。
沈君诚一进来?,就瞧见宋矜满身狼狈的模样,心?下一惊,下意识喊道:“七表妹!”
他那位病弱寡言的表妹抬起苍白的脸,面上却没有泪痕,反而眼神格外坚韧,言简意赅道:“令令在这里。”
捕快们一听这话,迅速破门搜查。
宋矜的反应也快,疾步上前一起搜查。
沈君诚走在她身后,瞧见她周身的衣裳都被人撕破了,乌黑发髻散乱垂在肩头,可见方才是受了欺负的。
换做寻常人家的女郎,受了这样的惊吓欺负,恐怕早已魂不附体?了。
何?况宋矜常年患病,听闻还有怕人的毛病。
然而宋矜薄唇微抿,专心?寻找。
不多时,她便在柴房的地上找到?一块木板,亲自?拿棍子撬开来?,果然是一个地窖。
里头全是被堵住嘴,绑得紧紧的小童!
底下的孩子全都被找出来?,捕快们喜不自?胜,宋矜伸手将?令令抱入怀中,小声?安抚。
“七表妹果然机敏。”沈君诚看着吓得有些呆滞的令令,心?下侥幸,却忍不住多看了宋矜一眼,“难怪小时候能从人贩子手中逃出来?,我自?愧弗如。”
这话说得宋矜缓过神来?。
她看向沈君诚,蹙眉问道:“我……曾被人贩子拐走过吗?”
她不记得这件事。
也从没有人跟她提过。
“你不记得了?”沈君诚先是一愣,随即才说,“你小时候被拐走过一回,逃出来?后,大病一场……病之前,你身子一向康健,性子也活泼外向。”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