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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天子八


    说?罢, 赵辰京隐晦地看向谢敛。


    谢敛抬眼朝他看过来。


    青年狭长的眸微眯,眼底透出几分淡淡讥诮,没有急着作答。


    赵辰京又道:“谢大人, 考虑好了吗?”


    樊楼内气氛陡然压抑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谢敛身上。谢敛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只是给自己倒了盏酒水。


    他浅啜着酒水。


    不急不缓道:“我考虑得如何, 该和?傅首辅说?。”


    不仅是赵辰京, 连其余人都微微一窒。


    在微妙的沉默中, 谢敛搁下手里的酒盏, 只说?:“今夜下了雪,再晚些?,街道恐怕要被冻住了。樊楼去傅府甚远, 首辅也年迈了,某还是早些?出?发得好。”


    他径直站起身来。


    其余人踟蹰间,没有上前阻拦。


    赵辰京迟疑着。


    门咯吱一声, 带入的冷风吹得烛火摇晃。


    傅也平肩披一件狐狸毛斗篷,缓步迈入屋内,抬手抖落肩上簌簌的雪水, 扫视众人,“犯不着去找我了, 含之。”


    说?着,傅也平咳嗽几声。


    赵辰京猛然回过神来, 疾步上前接过傅也平手里的斗篷, 为?对方递上去自己的帕子擦拭衣摆。


    其余人连忙上前, 簇拥着首辅。


    傅也平的视线却始终落在谢敛身上, 说?道:“你?既然知道,今夜要请你?吃酒的人是我, 想必,也能?猜出?我的意思。”


    谢敛垂睫,淡声:“不敢。”


    傅也平笑道:“不敢?”


    其余人纷纷垂首,不敢接话。


    “首辅深瞻远瞩,含之不敢臆测。”谢敛迎上老?人饱含深意的目光,却不接话茬,“只是老?师向来忠君,诸位都有见闻,恐有什么误会。”


    傅也平的笑意散了。


    谢敛明知道,今日特意邀请他来这里谈话,就是为?了逼他与章永怡割席。既然知道,却还这么说?,明显是不打算配合。


    赵辰京觑着傅也平的脸色,讽刺道:“先君曾经在朝堂上痛斥裴农,没想到,谢大人如今为?了包庇老?师,连亡父的意见都能?反驳。不知道的,还以为?章……”


    傅也平道:“辰京。”


    赵辰京噤声,不再吭声。


    谢敛面色不变。


    眼?皮都没掀,像是全然没听见这句话。


    赵辰京觑着谢敛,心情?复杂地看向傅也平。


    傅也平面沉如水。


    “早些?时候,章次辅便病得起不来身,只得上书求致仕还乡。”傅也平看着谢敛,闷咳一声,“我看他是病糊涂了,才与裴农联络。你?要知道,裴农抗旨不从、拒不出?兵,你?的老?师实打实是被牵连到了。”


    谢敛眼?底不见丝毫波澜。


    他淡淡吃了口茶水。


    傅也平说?:“含之,你?也想被牵连不成?”


    谢敛道:“若这么容易牵连到我,首辅今日,何必要特意见我。”


    这话一出?,众人都偷看了傅也平一眼?。


    然而傅也平并未发怒,只是对着赵辰京说?了几句话,片刻后?,其余人便纷纷出?去了,屋内只剩下谢敛和?傅也平。


    没有了外人,傅也平冷下脸。


    说?道:“你?还打算,与我作对不成?”


    “不敢。”谢敛淡淡。


    闻言,傅也平有些?动?怒。


    然而他缓了缓,仍是道:“既然如此,那你?还要顶撞我?你?的老?师已经致仕还乡了,得罪了我,没人为?你?说?话。”


    说?好听点,是章永怡年纪大了,致仕还乡。


    说?难听点,便是章永怡在党争中败给了他,被迫离开?京都退出?朝堂。


    谢敛作为?章永怡的学生,往日虽然被流放到了岭南……但章永怡是真放心不下他,甚至不惜让自己的儿子也外放到岭南,作为?关?照。


    离开?京都前做的最后?一件事,都是在致仕书中为?谢敛说?话,让陛下下定决心,秘密召谢敛回京都任职。


    可见,章永怡对这个学生有多看重。


    但现在章永怡已经没有实权了。


    旗下党羽,多年来结交的关?系网,自然而然地溃散,帮不了谢敛半分。


    “道理是这样。”谢敛坐在灯下,全然不见半分忐忑,反而越发从容沉稳,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抠群八叭伞令七弃呜伞流“只是首辅用得上我,便不得不容忍我几度造次。”


    傅也平气笑了,说?:“你?倒是成竹在胸。”


    谢敛抬眼?,“不敢。”


    什么不敢?他明明敢得很!


    但谢敛说?得不错,若是用不着他,傅也平早让他从哪来回哪去了。


    “含之是个聪明人。”傅也平略作思索,一针见血,“你?若是想要推行新?政,在朝中有所作为?,就与我合作。自然,你?若是与你?老?师一般迂腐,为?了私情?弃大好前途,我也不介意送你?和?你?的老?师一程。”


    这话说?出?来,谢敛果然没有意外。


    青年只淡淡看向他。


    换做是任何一个人,这个选择都不好选。尤其是谢敛,他在朝中蒙受章永怡的提携荫蔽可不少。


    背弃章永怡,不但将忍受良心煎熬。


    还会陷入不忠不义的责骂。


    天下的读书人,入学的第?一件事,便是尊天地君亲师。谢敛学识渊博,性格古板迂腐比起章永怡更甚,恐怕不会轻易……


    “好。”谢敛说?。


    傅也平豁然抬眼?。


    屋内烛火跳跃了一下,惹得傅也平回过神来。他垂眼?瞧着谢敛,心情?有些?复杂,却只是慢慢点头道:“你?能?想通便好。”


    谢敛瞧着屋外的雪。


    窗牗没被关?好,飞絮般的雪片子被风卷着吹入帘栊。青年收回目光,看向角落的更漏,说?道:“时候不早了。”


    傅也平也有些?熬不住。


    他点了下头,说?道:“还有一件事,你?与宋家的婚事不好。但那孩子与你?患难与共,我怕你?下不了手……”


    话未落,谢敛豁然抬眼?。


    傅也平被目光灼烫得一愣神,眼?前谢敛手里的茶盏落了地。清脆地一声,谢敛抿唇问道:“你?说?什么?”


    “你?的夫人、敬衍的女儿,与章宋一党都关?系不浅,这婚事不能?留着。”傅也平注视着谢敛的表情?,微微蹙眉。


    谢敛站起身,径直往外走。


    傅也平道:“含之。”


    门被哐当一声推开?,谢敛回眸朝他看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傅也平愕然看着他,原本要阻拦,却又什么都没说?。


    守在门口的赵辰京被撞翻了,忍不住追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敛一把推开?他。


    雪下的越来越大。


    谢敛翻身上马,斩断车辕,策马朝家里奔去。他来不及披上斗篷,雪花落在他身上,很快化为?雪水融入衣裳。


    不过片刻,他浑身便覆盖了一层白雪。


    谢敛的呼吸都是冷的。


    一直到熟悉的宅子前,他才疾步入内。整座宅子的灯都熄灭了,只有白雪倒映在墙壁上,折射出?苍白的色彩。


    谢敛走得很快,呼吸急促。


    空气很冷,透着血的味道,令他心跳得更加快了。


    一时间,谢敛几乎忘记自己刚刚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将会背负怎么样的骂名,只觉得想要快一点。


    雪地上满是凌乱的脚印。


    还有拖拽的痕迹。


    谢敛不知道宋矜在哪里,顺着脚步,方向竟然是在书房。但他走得越来越快,几乎要狂奔过去,找到宋矜。


    书房外满是凌乱的脚步,里间却没有任何声音。


    但门被人推开?过,有一道隙缝。


    谢敛走得很轻,他不知道屋内有没有旁人,会不会惊得贼人对宋矜下手。他立在门口,屋内一片漆黑,空气中漂浮着血腥味。


    他抬手要推门,一时间却又踟蹰住。


    谢敛不知道里面的是杀手,还是宋矜。若是杀手,可能?会在他推门的一瞬间,便对宋矜下手。


    毕竟,傅也平的意思是“解决”宋矜。


    他不知道宋矜是否还好……


    也不知道,若她“不好”应当怎么办……


    谢敛喉间发疼,冷汗渗出?鬓发。他的迟疑没有多久,在簌簌的夜雪里,他抬手推开?了书房的门。


    咯吱一声。


    空气中迎面撞来雪光。


    一截短刃向他刺来,带着冷风。谢敛迎面朝内看去,凭借着对方是身形躲开?,他靠在门上,扣住对方的肩膀。


    对方挣扎一下。


    “沅娘。”他低声。


    拿刀的人微怔,短刃落在地上。


    谢敛垂眼?,才借着雪光看清,那是一截银簪子。书房内有浓重的血腥气,女郎的衣裳似乎被血浸没,入手很冷。


    他扣住的那截肩背发颤。


    听到他的声音,脱力撞入他怀中。


    扑面而来的,是药苦和?荔枝香。


    女郎靠在他怀中,仿佛怕得不行,细细地抽噎了一声。


    谢敛心口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散了。他一时间想不起来别的事情?,出?于习惯地将她扶住,将她圈在自己怀中。


    宋矜仍在颤抖。


    她缩在他怀中,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单薄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


    一片黑暗里,谁也没说?话。


    谢敛圈着她,呼吸变得绵长起来。宋矜靠着他,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好半天才埋在他的肩头,低低道:“谢先生。”


    她的嗓音有些?哑。


    像是刚刚哭过一样。


    谢敛回过神,镇静说?道:“我先将灯点燃。”


    宋矜便拽紧了他的衣裳,紧紧跟着他,低低说?:“嗯。”


    他走一步,她跟一步。


    察觉到她的步伐,谢敛脚步微顿。他回过头,朝着她看过去,雪光下只能?看见她苍白的轮廓。


    谢敛伸出?手,扣住她的手腕。


    他说?:“我牵着你?。”


    黑暗中,宋矜似乎朝他看过来。好一会儿,她也不做声,只是由着他牵着,低低说?道:“好。”


    谢敛原本才提下的心,不觉跳得更快一些?。


    他翻找到火折子,点亮烛火。


    屋内一片狼藉,地上还躺着一个被打晕过去的人,身上满是血迹。


    谢敛的目光落在地上的人身上,飞快观察完毕,大致推测出?宋矜如何凭借着脑力,勉强将对方打晕。


    他不觉抬眼?,朝她看过去。


    女郎忐忑地迎着他的目光,雪白的面颊溅着几滴血,显得她越发苍白单薄。她垂下眼?睫毛,慢吞吞、胆怯地说?:“我……我不知道他死……”


    说?道死字,她打了个哆嗦。


    眼?泪似乎已经要滴落,宋矜忍住哽咽,怕得说?不出?来话。


    谢敛放下烛台。


    他走向她,挡住她看地上人的视线。他很快地伸手,再次牵住她的手,带着她往外走,快速说?:“没有死,只是晕过去了。”


    她又哆嗦一下。


    谢敛下意识要取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肩头。


    然而等回过神,他才想起来,自己回来得太急了,根本没有披上斗篷就策马回来了。


    北风迎面而来。


    女郎冷得眼?睛发红,怔怔看着他。


    “不怕了。”谢怜抬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径直往侧房里走去,“我留了人在家里,那些?人呢?”


    宋矜慢吞吞说?:“我不知道。”


    谢敛便道:“是我的不是。”


    谢敛点了灯,将熄灭的炭盆子点燃了。他的目光落在宋矜身上,她满身都是血迹,眼?睛红得发肿。


    她缩在炭盆前,小声小声抽噎。


    谢敛一时间,想不出?她怎么凭借着自己,将那么高大的一个杀手打晕,再拖进房间里的。


    但宋矜很聪明。


    他一向都知道。


    血腥味在衣裳上,持久不散。


    她捂住口鼻,眉头蹙起,仿佛是想要呕吐。


    谢敛说?:“外衣脱了。”


    宋矜摇摇头,说?道:“冷。”


    她的嗓子还是哑的,唇瓣干得发裂。分明他离家之前,宋矜仍旧是妥帖的模样,谢敛的面色更冷了几分。


    “快五更了。”宋矜忽然说?道。


    谢敛回头看向窗户,看了一眼?天色。他瞧着眼?前的宋矜,忽然说?不出?心里的歉疚,却只得道:“是我回来得太晚。”


    宋矜坐在炭火前。


    她抬起眼?睫毛,朝他看过来。


    谢敛将温好的茶水倒出?来一杯,递到她唇边,说?道:“先喝水。”


    她愣了一下,说?:“我不是想说?……”


    然而迎着他的目光,她乖顺地张嘴,一口一口地喝水。等到将一杯水喝了大半,她才说?道:“先生今夜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谢敛冷声。


    宋矜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谢敛垂眼?看她,为?她揩掉面颊上的血迹,“自己尚且惊魂未定。”


    “只有一个人,我将他打晕了。”宋矜接过茶杯,自己喝光了那杯水,仿佛才缓过神,“何况先生回来了。”


    宋矜是推测过的。


    下了雪,后?院只有一个人的脚步,这人被她打晕了,暂时就安全下来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谢敛迟迟没说?话。


    她冷得忍不住发抖,鞋和?裙摆全都被打湿了,此时寒气止不住地往上冒。而且刚刚费力太过,这会儿饥寒交迫,觉得很难受。


    有了谢敛在,她没有这么怕了。


    宋矜准备让他陪自己,一起先回房间换衣裳。


    话还未说?出?口,身体便腾空被人抱起。她抬起眸子,谢敛的下颌线流利利落,暗夜里轮廓显得有些?深邃。


    谢敛说?道:“先去更衣。”


    宋矜问道:“是谁下的手?傅首辅还是赵掌印。”


    “这事我去处置。”谢敛垂眼?朝她看了一眼?,眼?里跳跃着宋矜看不懂的情?绪,“但不会有下次了。”


    宋矜不觉微微一怔。


    她此时的恐惧被洗去,只觉得雪好大。


    谢敛抱着她,踩着咯吱咯吱作响的积雪,穿过常常的廊庑,朝着她的房间走过去。


    夜雪中,他眸色格外澄明。


    宋矜想了想,又问:“他们对我下手,是不是因为?……我占了你?夫人的位置?还是说?,因为?我阿爹?”


    朝天子九


    下半夜的雪下得越来越大。


    谢敛垂眼看向她。


    “与你无关。”他说。


    宋矜却不信。


    京都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 守备森严,无故不会有人行刺杀这样肆意妄为的事情。


    谢敛走得很快,衣裳被风翻起。


    他抱着怀里的女?郎, 眉头蹙得很紧,下颌紧绷, 心绪不虞。


    宋矜又说:“今夜吃酒还顺心吗?”


    谢敛只道:“都好。”


    宋矜的目光落在他满是积雪的肩头, 青年的外衣已经?被雪打湿, 袖子沉沉地垂下来, 寒意?随风散开。


    “这么冷, 先生怎么忘了拿斗篷?”她明知故问。


    谢敛朝她看过来。


    他目光微微停滞,强行道:“弄脏了。”


    宋矜说:“家中尚且清贫,脏了带回来洗干净便是, 怎么就丢了不要?”


    谢敛不得已道:“我明日着人去?取。”


    宋矜陷入沉默。


    过了会?儿?,女?郎伸手抱住他的脖颈。她的动作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亲近, 令人不忍心拒绝她。


    女?郎小声说:“我还以为,你是答应了我四更天?要到家,回来得太着急, 才忘了斗篷。”


    她靠得有些近,发丝挠得他脖颈发痒。


    谢敛忍耐了片刻。


    “谢先生。”她软声唤他, 有点像是撒娇,说出的话?却很有条理?,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怕, 因为路上遇到过更凶险的时候, 可?以冷静下来处置。”


    女?郎柔软温热的身体紧贴着他, 发丝拂动。


    谢敛忍不住蹙了蹙眉。


    “我查看过了。”谢敛嗓音绷得有些紧,垂眼瞧了她一眼, “一击即中,你做的很好。”


    宋矜说:“……我以为我把他打死了。”


    她仍有些后怕。


    “没?有。”谢敛觉得自己应当宽慰她一下,然而他踟蹰片刻,仍只是说,“我推门前,你的戒备心也很好。但我当真?是贼人,你不该用左手拿簪子,这样使不上力气,自然会?被打落……你应当换到左边来,右手刺出簪子。”


    他一股脑说完,才察觉她的目光。


    雪光倒映着她的瞳仁,泛着漂亮的光泽。宋矜瞧着他,过了会?儿?才避开他的眸光,轻轻说:“哦,先生说的是。”


    谢敛不知为何,心口微微一跳。


    一时间,他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不该在此时这么说。


    好在已经?到了卧房前。


    谢敛迈入卧房,将宋矜放下。他帮着将炭盆子点燃,方才转出屏风,说道:“你先换干衣裳,我在外面等你。”


    “别出去?。”宋矜说。


    谢敛不觉顿住脚步,立在屏风外有些踟蹰。


    然而对方快步走过来,拽住他一截袖子,却又迟疑片刻,几乎是难以启齿般地说道:“别走……”


    风从窗缝吹进来。


    烛火明灭,影子晃动,有些说不出的不安宁。


    “好。”谢敛察觉出她的恐惧不安,便立在屏风外,背对着她说,“我就站在屏风外,换好衣裳,我再?回头。”


    对方似乎松了口气。


    宋矜小声说:“多谢。”


    说罢,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女?郎的影子透过屏风,投射在墙壁上,照出一道纤瘦漂亮的侧影。


    谢敛无意?识瞧着影子,因为响动骤然抽回目光。


    他慢半晌,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


    方才路上太过紧急,他来不及细想。其实现在想来,对宋矜下手的人,应当不是傅也平的人……


    若是傅也平要对宋矜下手,也犯不着直接威胁他。


    反倒是他特意?留在府里的人,是谁支开的?


    谢敛心下几个来回,已经?有了猜测。身后的响动却迟迟没?有结束,宋矜仿佛在和自己的衣裳做抗争。


    但谢敛有耐心,迟迟没?有回过头去?。


    自然也没?有主动问她怎么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谢敛觉得自己浑身冷得发僵,他终于沉不住气,问道:“怎么了?”


    宋矜沉默片刻,小声道:“手……手冻僵了,扣不上扣子。”


    谢敛微一蹙眉,说道:“要我帮你吗?”


    对方又沉默了。


    谢敛等了片刻。


    “是单衣上的扣子。”她的声音非常小,像是有些窘迫,快声说,“那就劳烦先生了,我实在扣不上。”


    谢敛想要拒绝已经?来不及了。


    他也沉默一瞬,转身走入屏风内去?。


    宋矜穿着单衣,冻得脸色有些发白。她有些不自在地瞧着他,一双哭过的眼睛眼尾泛红,显得有些可?怜。


    谢敛垂下眼,走过去?道:“背后的扣子?”


    宋矜也低垂着眼睫,轻声:“嗯。”


    他伸出手,为她扣金属扣子。视线避不可?免地往上,瞧见女?郎雪白纤薄的后颈,往前耳垂莹润。


    谢敛眸光一跳,收回了目光。


    不再?抬头。


    谢敛为她扣好扣子。


    略作思?索,视线又落在她的手上。


    宋矜的手冻得发青,被簪子磨出了血迹,不太自然地屈起。只一眼,就知道必然又冷又疼,难怪扣不上扣子。


    “好了。”谢敛说道。


    说罢,他便矮身去?炭盆里夹了炭火,将温水的炉子吹亮。不过片刻间,炉子便升起袅袅的水汽。


    宋矜披好干净柔软的衣裳,便坐在那。


    见他做得熟练,宋矜仍旧有些意?外。她的目光追随着谢敛,看见青年掌心的一层茧。


    谢敛端起水盆,到她跟前。


    他抬起眼睛看她,说道:“伸手。”


    宋矜的视线仍在他的手上,陡然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冷得发疼。她心口发紧,听话?抬手,浸入水中。


    暖意?自指尖缠上来,脊背都不觉一颤。


    她指缝间黏腻的血迹,也被洗得很清爽,不再?难受。


    “还怕吗?”谢敛问道。


    有他在,宋矜当然不再?害怕了。她迎着谢敛的目光,正要点头,却又想到别的,忍不住问,“你要出去?吗?”


    谢敛道:“那人不能留在家里。”


    “那我跟你一起去?。”宋矜的心口又砰砰跳起来,她避开谢敛的眼睛说,“我可?以帮你。”


    谢敛沉默片刻。


    他低声道:“你若害怕,便不要出去?。”


    “我不怕。”宋矜忍不住反驳,但她的确不想离开谢敛,脸颊有些发烫地看着他,“先生也是文弱书生,难道不需要人帮忙?”


    谢敛看她一眼。


    他似乎有话?说,却又没?有说。


    谢敛径直站起来,朝她伸手道:“走。”


    宋矜连忙起身,迟疑片刻,还是牵住了他的手。青年身形高大,挡住了门口扑面而来的风雪,显得夜雪也温柔几分。


    回到书房时,屋内的人还晕着。


    谢敛将人绑了,拖到耳房。


    此时天?色已经?将明,谢敛送走宋矜,才带着壶冷茶回到耳房,直接浇在昏睡的杀手头上。


    对方冷得骤然睁开眼。


    谢敛坐在桌前,说道:“谁派你来的?”


    满身是血的男人扫视四周,不吭声。


    “赵宝的人?”谢敛抽出袖中的匕首,抵住对方的咽喉,黑沉的眸子一片冰冷。


    对方瞳孔一缩,难掩震惊。


    他在谢敛的目光下,艰难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谢敛蹙了蹙眉。


    他收回了匕首,瞧着满脸是血的男人,说道:“若你是傅首辅的人,我尚且可?以饶过你。”


    对方挣扎了一下。


    谢敛却懒得分视线给他,起身出了门。


    他回京任职,当然是要去?上朝。


    此时门外已经?响起马蹄声,更衣完毕,谢敛方才出门。屋外大雪白茫茫一片,从屋内被拖出来的尸体鲜血淋漓,拦在路上。


    无论怎么看,都十分可?怖。


    有上朝的官员远远停驻。


    瞧见这屋内终于有人出来,忍不住上前质问:“谢大人,这人死了?”


    夜雪茫茫。


    拨马而来的青年苍白俊美,手里的灯笼摇摇欲坠,他漆黑的眼睛扫视过来,语气犹带着几分冷,“自然。”


    “但……是自你府里拖出来的吧?”瞧着血痕的方向,官员忍不住说。


    谢敛意?味不明地侧首扫视一眼。


    他高倨马上,淡淡道:“有贼人夜闯官宅,被我着人杖杀了。”


    说话?的人便噤声了。


    但满脸都是震惊和恐惧,忙不迭离得远些。


    其余人对视一眼,缩了缩脖子,却忍不住议论得更起劲儿?了。一时间,皇城前的街道上,对着谢敛议论纷纷。


    远处一辆马车行驶而来。


    瞧见熟悉的马车,众人不觉低声下来,准备上前问候。


    然而,那马车一直往前,竟然停驻在谢敛身侧。车帘被掀开一角,露出首辅年迈的脸,朝着谢敛道:“含之到底是年轻人,起得早啊。”


    谢敛拱手行礼。


    其余人纷纷上前,向着首辅问候。


    也连带着,簇拥着谢敛一起问候攀交情。


    得知昨夜在樊楼,首辅夜宴谢敛。彼此对视过后,纷纷涌上前去?,与谢敛叙旧起来,早将方才的事情抛之脑后。


    傅也平似笑非笑瞧着这一幕。


    他也远远扫一眼雪中的尸体,将帘子放了下来。


    连当今的天?子,都要去?拉拢谢敛。这赵宝倒是糊涂,竟然真?着人去?寻谢敛的晦气,就是被打脸了……也是活该。


    但想到昨夜,谢敛走得那样匆忙。


    傅也平忍不住皱了皱眉。


    患难之交,谈何割离?


    再?说了,以谢敛这狠厉的心性?,怕是不会?听取他的意?见,和宋家的女?儿?和离。


    朝天子十


    雪下得越来越大。


    谢家门前血淋淋的尸体被白雪覆盖, 渐渐归为一色。


    因为傅首辅的?缘故,众人不敢再议论此事。彼此对视一眼,远远地绕过尸体, 径直朝着皇城的?方向而去。


    宫门前灯笼汇成长长的一条队伍,排队的?官员为傅也平让开道, 随着动作朝一路的?谢敛看过去。


    谁都以为谢敛会死在去岭南的?路上。


    却没?有料到, 他活着回到了京都。


    不仅如此, 还有岭南节度使的?背后支持, 一日之间被陛下和首辅接连会见。


    谢敛仿佛并未察觉旁人的?目光。


    青年肩头已有薄薄一层雪。


    顾自提着灯笼, 跟在傅也平身后,抬眸朝着宫城的?角门?掠去。


    雪压在他肩头,却越发显得青年清俊峭拔, 如同冬日浓翠的?青松。谢敛低垂着眼睑你,在宫门?开合时漏出的?光影里,举步上前?。


    穿过白?玉阶, 殿内灯火如炬。


    满室肃静中,华盖高悬。


    年轻的?天子身着冠冕礼服,面色严肃, 犹带着几分倦意。


    等?到天色大亮,朝政也议论得差不多?了。还不等?天子询问, 是否还有要事,后排一位着青衣的?官员上前?奏拜。


    “陛下, 臣要弹劾谢敛滥杀无辜。”


    青衣官员伏拜在地, 语调铿锵。


    他的?话?一出口, 其?余人纷纷议论起来, 顿时好几个青衣官员上前?,一并跪拜在地。


    大有赵简不治罪谢敛, 他们今日便不起来的?架势。


    见此,天子也不由蹙了蹙眉。


    赵简道:“这是怎么了?”


    “今日不少同僚都看见了,谢家门?前?的?横尸,其?形状可怖。谢敛身为朝廷命官,却在天子脚下杖杀百姓,并将?尸身拖到街道上,如此妄为!”


    这话?叫赵简也是一愣。


    他甚至是不太敢相信地看向谢敛。


    迟疑片刻,赵简问道:“谢爱卿,此事当真?”


    原以为皇帝回震怒,谁料他反而去问谢敛当真是否,气得说?话?的?官员脸色铁青,毫不客气地看向谢敛。


    谢敛眉目淡然。


    闻言,只道:“差不多?。”


    这话?叫赵简倒吸一口凉气。


    谢敛离开京都之前?,得罪了多?少人?他一回来,他收到不少是暗戳戳说?他坏话?的?折子,都想方设法压了下来。


    谁知道,谢敛竟是半点不怕当靶子。


    迎着谢敛淡定的?面容,赵简半天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反倒是他身侧的?内侍赵宝上前?一步,附耳说?了几句话?。


    见有赵宝说?话?,青衣官员再度叩拜在地上,大声说?道:“请陛下惩治谢敛,显示国朝法度!”


    这回不仅是青衣官员,


    其?余人纷纷上前?,大殿内霎时跪了一地,在静默中朝着赵简和谢敛施压,使得整个大殿都压抑起来。


    赵简沉默片刻。


    他看向谢敛。


    “是怎么一回事,你且说?清楚。”


    才说?过的?话?的?赵宝微微一愣,想要再说?话?。


    然而赵简在他开口之前?,便不耐烦地对?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闭嘴。


    谢敛淡然抬眸。


    他上前?说?道:“贼人潜入我的?书房,意图偷盗朝廷机密。我府内的?仆从下手重,不觉间便将?人打死了。”


    语气平淡,像是信口推测。


    但朝廷上下,全都微妙地安静下来。


    普通贼人怎么会去谢府?谁不知道谢敛才回京都,府上朴素陈旧,恐怕没?有多?余的?银钱。


    这必然是谁派出的?人。


    谢敛将?人打死,故意趁着早朝将?尸体拖出来,无非就是打脸派出贼人的?人。但是谁派出的?人,此时大家心里也有了数。


    谢敛是将?赵宝得罪死了。


    怎么会轻易放过他。


    见陛下迟迟不言语,不少跪着的?官员偷偷抬眼,朝着天子身后的?赵宝看过去。然而赵宝表情也有些微妙,紧紧盯着赵简。


    赵简微微蹙着眉。


    年轻的?天子仿佛有些不虞,却在忍耐。


    立在最前?方的?傅也平往前?一步,像是没?有察觉出殿内微妙的?针锋相对?,缓缓说?道:“吏部尚书的?位置一直空着,不是长?久之计。”


    这话?叫赵简眼皮子一跳。


    “依辅臣的?意思……”赵简不可置信地看着傅也平,心口砰砰乱跳,“谁适合这个位置?”


    傅也平道:“含之在岭南推行新政,臣瞧着倒是成效卓然,吏部尚书的?职位未必不能胜任。臣年纪大了,也正需要一个人帮忙。”


    “陛下,惩治谢敛……”


    傅也平朝着抢着要说?话?的?青衣官员看去。


    对?方如被掐住喉咙似的?,涨红了脸,转而看向皇帝身后的?赵宝。


    见赵宝垂下眼,青衣官员不得不偃旗息鼓。其?余跪在地上的?人对?视一眼,纷纷噤声,默默起身站了回去。


    赵简道:“既然如此,朕瞧着也合适。”


    天子的?话?一出口,众人不得不沉默下来,只能拿眼睛去偷瞧谢敛。


    这样年轻的?尚书,在国朝也算是头一份了。可谁心里都有数,谢敛确实有这个本事,连傅也平都需要他的?本事。


    但有本事……


    就由着他这么目无王法吗?


    不少人心中,都憋着一口气。


    早朝完毕。


    谢敛归家时,升迁为吏部尚书的?消息,便传到了宋矜的?耳朵里。


    蔡嬷嬷昨夜被人支了出去,此时侯后悔莫及,正一刻不离地为宋矜梳头发。她摩挲着女郎乌黑的?长?发,梳齿掠过发尾,忍不住抬高了尾音。


    “老奴就知道,谢先生?是个有本事的?,迟早会平步青云。”


    宋矜仍有些犯困。


    她支着下颌,含糊道:“嗯。”


    说?起来,谢敛离开京都之前?,尚且是正三品的?刑部侍郎,说?得上是大权得握。如今回来,算是一步登天,成了正二?品的?尚书。


    宋矜早有心里准备,倒也不意外?。


    “娘子跟着他吃了那么多?苦,也到了享福的?时候。”蔡嬷嬷含着笑,却止不住想到门?外?的?尸首,打了个哆嗦,“想来,谢先生?对?自己人还是不错的?。”


    说?到这里,宋矜微微一怔。


    两人一早就约定过,等?回到京都便和离,并且会帮她洗清父兄的?冤屈。后者尚且可以追问,前?者,她和谢敛都默契地没?有提……


    宋矜握着玉簪,心绪有些乱。


    她不知道谢敛要不要和离。


    但她不讨厌谢敛,相反……宋矜看着镜子里苍白?的?女郎,心口一阵阵发紧,说?不出来的?不太舒服。


    宋矜抿了抿唇。


    她低垂下眼睫毛,有些无奈。


    反正,反正她是没?有办法主动去问谢敛,要么还是不要和离的?。


    蔡嬷嬷见她不吭声,忍不住说?道:“娘子,我是信得过谢先生?的?人品的?。但既然都成婚了,你也不要总这么矜持,也要稍稍主动些。”


    宋矜抬起眼睛,慢吞吞问::“怎么主动?”


    见她真的?回答,蔡嬷嬷惊异地看了她一眼。


    女郎面颊上透出薄红,赧然地抿着唇。她握着自己的?玉簪,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轻声问道:“可……可谢先生?,不爱说?话?。”


    蔡嬷嬷哑然。


    她想了又想,说?道:“两个人待在一处,就是不爱说?话?,其?实也不妨事。”


    “我不会。”宋矜郁闷地说?道。


    蔡嬷嬷盯着她一会儿。


    宋矜是个最软最安静的?性子,平日总是怯怯的?,遇到什?么事情都要无措唤一声阿嬷。


    好像什?么都不太可以,从不主动。


    几时还想过“如何主动”?


    蔡嬷嬷觉得自己悟了,看了几眼宋矜,拿腔拿调说?道:“你不会?你既然不会,谢先生?总会?”


    宋矜愕然瞧着她。


    她板着脸,教?训道:“娘子,你不是最会撒娇了,那就让谢先生?主动便是。”


    宋矜呆呆看着蔡嬷嬷。


    面颊有些绯红。


    帘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田二?郎气喘吁吁的?嗓音在外?头响起来,“宋娘子,外?头……外?头都是来道贺的?人!”


    蔡嬷嬷接过宋矜手里的?簪子,为她固定好头发。


    “娘子天生?丽质,梳什?么都好看。”蔡嬷嬷收起面上的?笑容,微微有些发愁,“但来的?人那么多?人,总不能全都接待了?”


    宋矜想了想,说?道:“我与谢先生?商议。”


    朝中的?事情,她确实不太懂。


    还是先问一问谢敛好。


    说?罢,她起身朝外?走去。谢敛此时已经下朝回来了,正在书房内翻阅手里的?信件,见她进来,便放下了手里的?纸张。


    女郎梳着京都流行的?高髻,肩颈修长?,身段袅娜。


    谢敛收回了目光。


    “恭喜先生?。”宋矜缓步朝他走过来,衣袂带着淡淡的?药苦,“门?外?来的?客人太多?,我正在想如何安置。”


    谢敛垂眼道:“我不会客。”


    见他说?得这样笃定,宋矜微微一默。


    其?实也是,谢敛似乎很少去讨好什?么人,何况……他确实也没?必要讨好谁,犯不着浪费时间在这个上头。


    “我明白?了。”宋矜说?道。


    谢敛抬起眼睛,朝她看过来,“但日后,我必然会忙碌许多?。我今日让王伯去牙行挑了人,家中各处,便交给王伯与他们打理便是。”


    宋矜一怔,忍不住问道:“那我呢?”


    各家的?女主人,都不是要管理家中的?大小事务吗?还是说?,谢敛准备与她和离了,所以才做这样的?铺垫?


    想到和离,宋矜心口有些发涩。


    但她仍然温声说?道:“如此也好,若是先生?信得过王伯,我便将?王伯留给你日后用。”


    朝天子十一


    “你身子不好, ”他略顿了顿,似乎是有些不太自在,“我请了蔡振上京, 日后为你长期调理,不必分神到这些事情上。”


    宋矜心口的涩意顿时被暖意冲散。


    在江陵时, 蔡振曾为她治疗过咳疾。对方是出了门的神医, 医术很好, 咳疾好转得十分快。


    当时谢敛便有些可惜, 不能在江陵久留。


    如今他果然将人?请到了京都。


    “劳烦先生了。”宋矜说罢, 心里却仍忍不住猜度谢敛的想?法,故而又说,“王伯的身契在我这里, 那我便交给郎君吧。”


    如果两人?要和离的话……


    还是要分出你我的。


    宋矜心中忐忑,忍不住借着余光去瞧谢敛的面色。然而谢敛眼睫低垂,瞧不出眼底的情绪, 只扶着镇纸想?些什么。


    随着时间过去,宋矜觉得窘迫起来。


    她不该这么试探谢敛的……


    谢敛道:“你与我之间,应当不必分你我。”


    宋矜看着他。


    青年容色苍白, 眸子沉寂。


    宋矜本该要问的话,本也说不出口。听见谢敛这么说, 她心里短暂地安定下?来,唇角忍不住翘了翘。


    谢敛又说:“但日后傅家的帖子, 需要接下?来。”


    傅也平是当朝首辅, 自?然是不能怠慢的, 宋矜点了点头?, 应了声好。


    “我们?能回?京都,有劳世伯的举荐。”宋矜一直记得章永怡和温夫人?的恩情, 如今回?了京都,迫不及待想?要回?报积分,“郎君,我们?准备一些谢礼送过去吧。”


    宋矜眸子含笑。


    谢敛闻言,原本就苍白的面色更?白一分。


    “不必。”他说。


    宋矜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不用……”


    章永怡是他的老?师,致仕前不忘上书,让谢敛重新?回?到京都。这样的大恩大德,就是亲自?去送一程,也是应该的。


    谢敛只道:“此事,你不必操心。”


    宋矜想?了一想?,还是应道:“好。”


    但她瞧着谢敛的面色,瞧不出半分的喜悦。分明是升了官职,比起从前所?握的权柄更?进一层,她却只在谢敛面上看出疲惫。


    宋矜想?起近日听到的闲话。


    忍不住说道:“先生不必管那些风言风语。”


    谢敛忽然抬头?,他眸光透着几分说不出来的意味,只问道:“你都听见了?”


    “听到了一些。”宋矜不确定谢敛说的是什么,但近日京都,确实不少人?攻击谢敛,不由安慰,“但我信先生。”


    谢敛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他说:“嗯。”


    一夜未眠,谢敛的眼底遍布红血丝。他靠在椅子上,抬眼朝她看过来,隐晦地打量着她的神情。


    宋矜本是要走的。


    瞧见谢敛的面色,却不由上前几步。


    她径直抬手,探一探谢敛的额头?。这么冷的天,入手却是滚烫的,对方灼热的呼吸吹入袖口,有些烫。


    宋矜愕然,“先生。”


    谢敛低垂着眼睑,由着她触碰。


    青年的肤色透出不正常的苍白,眼尾发红,一动不动地靠坐在那里。


    他下?朝回?来,尚未更?衣。衣裳湿寒,透着冰冷的气?息,垂在地上的衣角已?经洇开一片潮湿的水泊。


    宋矜的手顺着他的颌骨往下?,迫使他仰脸。


    谢敛由着她摆弄。


    “怎么了?”她轻声问。


    谢敛却并未作答,眉宇间积攒着沉沉的疲倦。宋矜习惯了他这副闷罐子的模样,径直抬手,为他解开湿衣裳。


    对方扣住她的手,皱眉道:“沅娘。”


    宋矜说:“先生,你病了。”


    谢敛道:“无妨。”


    “我会看病。”宋矜轻声说道,伸手按住他的手腕,“你听话一些。”


    他的手也很烫,烫得宋矜有些不舒服。然而她仍扶着谢敛,凝视对方的眼睛,不肯让步。


    谢敛道:“你出去,我自?己换衣裳。”


    宋矜垂眼瞧着他。


    青年面色苍白,眼底透着阴影,有些难言的阴郁。


    然而他对她语气?一贯这么温和,令宋矜半点都不害怕他。她抿了抿唇,拉了椅子坐在他对面,微微一笑。


    “我不走。”她说。


    谢敛:“……”


    见他沉默,宋矜更?进一步,径直抬手去解他的衣裳。谢敛抬手要挡,然而一脱开椅子的支撑,他身形一晃撞回?在桌子上。


    谢敛蹙眉,眼睛有一瞬间的失焦。


    宋矜心口蓦地有些发慌,她牵住谢敛的手,追问道:“先生?”


    对方灼热的体温传到她身上。


    宋矜心口砰砰乱跳,然而念头?却变得明确起来。现?在的谢敛不对劲,她不能随便离去,至少要给他看过病再说。


    如此想?着,她扣住谢敛的手腕。


    对方的脉搏果然不对。


    然而他心脏跳得很快,仿佛整个人?很混乱。


    宋矜靠近他。


    谢敛眼睫毛微颤,眼前的视线有些模糊。记忆里的宋矜,是很恐惧旁人?的接触的,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已?经这么亲密了。


    “沅娘。”他无意识唤了声。


    女郎呼吸带着药苦。


    毛茸茸、微痒地洒落在他的面颊上。


    谢敛一时之间,意识变得清晰了些。他由着女郎解掉外衣,丢掉沉重湿润的衣裳,后知后觉感到冷。


    她取下?架子上的氅衣,披在他肩头?。


    披衣时,她几乎整个人?抱住他的肩膀,谢敛闻见一段荔枝甜。女郎凑得很近,近到他能看见她纤长浓密的眼睫毛。


    宋矜温声道:“先睡一觉吧。”


    谢敛哑然。


    他起身朝着侧面的卧室走去,身侧的女郎扶着他。她温热的体温传过来,语调徐缓温柔,令他陡然有种真?实感。


    若是当真?与她做一生一世的夫妻。


    想?必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谢敛忽然说道:“最近,你便不要出门了。”


    想?必市井上都是关于他的不好传闻,那些话他听得尚且习惯,但宋矜肯定没?听过,指不定还会受到牵连。


    宋矜道:“好。”-


    这年冬格外得冷。


    积雪在街道和屋檐上堆了厚厚一层,迟迟没?有化雪的迹象,反倒是结了一层冰,导致不少人?受伤。


    比起百姓,西北的边军更?为艰苦。


    狄人?频频寇边。


    这样的天气?下?,大军不得不迎战,对付习惯了苦寒的狄人?。


    京都却是依旧太平。


    谢敛升迁之后,就忙于公务。


    几乎日日宿在值房,很少有回?来的时候。


    天气?虽然寒冷,然而宋矜有蔡振调养,往年冬日的咳嗽竟然真?的好了许多。身体好些了,也能分神做些别的。


    来递帖子的客人?太多。


    宋矜循着谢敛的交际,有些还是一一回?礼。


    这日,送来帖子的傅府的。说是傅夫人?过寿,宋矜略作思索,觉得还是应当亲自?去祝寿。


    毕竟,如今谢敛是在为傅也平做事。


    傅家门前车如流水。


    不少人?排着队,等着进去。


    宋矜被领着去了后院。


    女眷们?都在花厅内烤火,窗牗外的梅花开得正好,衬着皑皑积雪,各处如琉璃生花。


    宋矜才一进来,便引得众人?视线看向她。


    往日在京都,谢敛的名字确实如雷贯耳。笼罩在他身上的光环太多,总引得妙龄少女好奇。


    但仔细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谁都知道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行事不择手段,为人?也冷漠孤僻。


    这样的一个人?。


    宋矜却在最危急的关头?,自?请下?嫁。


    众人?心思各异,纷纷看向傅琼音。傅琼音今日穿着白绫对襟小袄,石榴红洒金百迭裙,明艳照人?地端坐在女郎的簇拥中。


    迎着各色的目光,傅琼音微微一抬下?颌。


    她主动且大方地朝着宋矜看过去,微笑道:“宋娘子,坐这里吧。”


    因为傅琼音的话,众人?才好正大光明看向宋矜。


    宋矜着披着件缥碧长褙子,缃色细褶长裙,肩头?搭着雪白的斗篷。饶是穿得这么多,也显得纤细羸弱,格外文雅低调。


    毕竟女郎长得美丽。


    傅琼音身侧的小娘子眼珠子一转,几步上前,伸手要去扶宋矜。实则裙摆下?的脚底一勾,踩住宋矜的裙子。


    宋矜身形一晃,却眼疾手快扶住桌子。


    “沈七娘子。”宋矜似笑非笑地朝着那小娘子看过去,板起脸,“你方才是有意,还是无意,踩到了我的裙子。”


    沈七娘子涨红了脸,“兴许……兴许是不小心。”


    宋矜道:“道歉。”


    沈七娘子梗着脖子,看了一眼傅琼音。


    傅琼音坐在炭盆子前,手里提着手炉,懒洋洋地抬起脸来。她披一件银鼠皮的坎肩儿?,笑意却有些冷,“看着我做什么?”


    沈七娘子连忙低下?头?,声若蚊呐地说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宋矜道:“好,不客气?。”


    说罢,她便起身朝着傅琼音走过去。


    其余人?对视一眼。


    谁都知道,如今傅也平手底下?最得用的人?便是谢敛。为了拉拢谢敛,傅也平有意让谢敛与宋矜和离,娶他唯一的孙女傅琼音。


    按说,谢敛早该直接答应了。


    毕竟,有傅也平的提拔,说不定谢敛能够更?进一步,入内阁做事。


    “我许久没?见过沅娘了。”傅琼音下?颌微抬,瞧着梳着妇人?发髻的宋矜,蹙了蹙眉,“你与谢大人?的感情,想?是还不错吧?”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安静下?来。


    谁都知道,谢敛离京之前……傅琼音是有意于谢敛的。


    风雨动一


    没料到傅琼音问得这么直白, 宋矜微微一滞。


    然而众人皆瞧着她。


    像是?很好奇。


    毕竟谁都知道,谢敛是个不好相与的性子。昔日在京都,对他青眼?有加的人家不?少, 可惜谢敛却过于冷淡,丝毫不?给人情面。


    这样的一个人, 落魄时会如何?


    娶妻会如何?


    不?止是?她们?, 连傅琼音眼?底都透出?几分?好奇。


    “寻常夫妻。”宋矜迎着?傅琼音的目光, 淡淡说着?, “一别经年, 傅娘子容色瞧着?倒比从前要更?好一些。”


    见宋矜一笔带过,傅琼音有些不?悦。


    其余小娘子见了,纷纷意会。


    先前还蔫嗒嗒的沈七娘子一下子支棱起来, 疾步上前,笑着?说道:“宋娘子,听闻你一路随行, 路上混在那?么多男人堆里,难道不?会不?方便吗?”


    如今谢敛官至二品,人人巴结。


    在今日提流放时候的事情, 摆明了揭别人伤疤。其余少女不?敢如此放肆,纷纷噤声, 却也等着?看?宋矜如何应答。


    宋矜面色丝毫未变。


    她手里稳稳端着?一盏茶,说道:“是?不?大方便, 可我夫君在侧, 倒也还好。”


    “谢大人去剿匪, 都带着?宋娘子。”沈七娘子笑眯眯朝她看?过来, 说出?的话却很尖刻,“听闻宋娘子还落入山匪窝里, 如此一来,岂不?是?名节受损了?”


    涉及“名节”,其余少女都暗自退了一步。


    生怕自己也受到牵连。


    国朝重视理法,对女子的品行名节看?得十分?重。若是?一个女子失了名节,尤其是?官宦读书人家的清流,往往是?要命的事情。


    宋矜垂眼?瞧着?手里的茶盏。


    反倒是?傅琼音换了个姿势,淡定地朝着?宋矜看?过去。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宣化县十数年间,因为山匪和拍花子的流民,无数百姓举家离散惨死。”宋矜搁下手里的茶盏,抬眸扫视在座衣着?华贵的小娘子,微微一笑,“我与夫君以身犯险,才将匪徒清缴干净。这些百姓从不?去想我的名节是?否受损,他们?只会想,从今往后再也不?担心家里仅有的存粮被山匪劫走、珍爱的小女儿不?会被拍花子的骗走。”


    “你们?都和我一样,生在京都,兴许没见过穷僻的百姓生活如何艰难。”宋矜顿了顿,看?向傅琼音,“他们?日复一日都吃不?饱饭,年复一年都穿不?暖衣裳,还要小心匪徒的倾轧,还有各类意外疾病祸事,实?在艰难。”


    她的嗓音不?大。


    但这番话说得字句清晰,如同炸雷般响在众人耳朵里。


    有少女难掩崇拜,呆呆瞧着?宋矜。


    她们?大部分?人虽然养得娇贵,但并不?蠢笨自私。


    京中的少女也读书识字,懂得道理。她们?未必能为百姓做些什么,但听到宋矜和谢敛的所作?所为,仍是?钦佩赞许的。


    沈七娘子察觉众人的变化。


    她眼?珠一转,说道:“可这里是?京都,到底不?是?宣化县那?样的地方啊!”


    宋矜但笑不?语。


    其余少女们?脸色涨红,不?悦地盯着?沈七娘子。


    这里不?是?宣化县不?错。


    但……但是?!她们?这么多人家中的父兄,很多都在推行新政,多少都知道岭南的新政为百姓带来了多少好处。


    他们?的父兄拿着?朝廷的赋税,吃的就是?百姓的供养。


    她们?也不?至于愚蠢浅薄到拿这样的事情来羞辱宋娘子和谢大人!


    碍于傅琼音的面子,她们?到底没有开口反驳。但傅琼音听到这里,终于抬起一双漂亮的眼?睛,冷冷道:“闭嘴。”


    沈七娘子原本还有些得意的表情僵在脸上。


    她缩了缩脖子,无措起来。


    宋矜慢慢道:“京都的人,难道比宣化县的人要高贵?还是?说,你觉得京都的人都与你一般浅薄?”


    沈七娘子:“……你!你!”


    谁都以为宋矜不?善言辞,却没聊到她反驳起别人,这么有理有据。这么看?来,往日在宴会上怯怯的样子,倒像是?装出?来的。


    其余少女们?轻轻一眨眼?睛。


    竟觉得宋矜反驳得有些畅快,她们?才不?是?那?么浅薄的人!


    傅琼音放下手炉,端坐在中央。她瞧着?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的沈七娘子,蹙了蹙眉,仍旧说道:“下去。”


    有了她这句话,沈七娘子小跑似的躲开。


    没有了沈七娘子。


    众人的注意力,便又重新放在傅琼音和宋矜之间,一阵没由?来地兴奋,眼?都不?眨。


    “我记得,沅娘先前似乎不?太喜欢谢大人。”傅琼音瞧着?宋矜,话里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讥诮,“毕竟,令尊是?谢大人一手弹劾的。”


    这话简直是?说到众人的心坎上了。


    宋矜当日出?面,自称与谢敛有婚约而随行一路。


    这没什么稀奇的,但众人都忍不?住好奇,宋矜为什么不?计较自己父兄的死,能为谢敛做到这个地步。


    哪怕谢敛生得再俊美、再有才学?,可那?是?如此落魄,有什么值得她舍命赔上自己的一辈子呢?


    毕竟,那?时候的宋矜……总不?至于猜到谢敛如今能重回朝堂且官居二品吧。


    宋矜道:“是?么?”


    众人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宋矜不?答傅琼音的话,端起茶盏,慢慢吃了一口茶水。


    傅琼音仍不?放过,说道:“你与谢大人的婚事,不?知家中如何看??”


    在一片寂静中,众人尴尬地低头。


    远处急匆匆走出?来个粉衣小娘子,乌黑的杏子眼?明媚,一股脑走到宋矜与傅琼音之间。


    秦念语调软糯,说道:“傅姐姐,嫂嫂。”


    傅琼音道:“你怎么来了?”


    “我听闻嫂嫂来了,特?意过来。”秦念好似没有察觉出?氛围不?对,只是?伸手挽住宋矜的胳膊,“我与嫂嫂许久未见,傅姐姐,你将她让给我叙叙旧吧。”


    说完,秦念迎着?众人的目光回视过去。


    众人纷纷收回视线。


    傅琼音面色不?变,却有些说不?出?来的不?悦。但她和秦念一向交好,此时当着?这么多人,她也不?愿意让秦念难堪。


    “去吧。”她不?冷不?热说。


    秦念看?向宋矜,笑得有些甜,“嫂嫂,与我走吧。”


    宋矜有些不?习惯别人的接触,却克制住没有推开秦念,微微一点头。


    绕过廊庑,冬日的园子里盛放着?梅花。厚厚的雪积攒在屋檐上,结了一层薄脆的冰,四处如琉璃雕琢而成。


    秦念察觉出?宋矜的僵硬,松了手。


    但她仍带着?宋矜,径直朝前走去,一面走一面道:“我有一位朋友,想要见阿兄却见不?到,我让他与你见一面。”


    宋矜被她牵着?袖子。


    结了冰的地面滑,也不?敢贸然甩开。


    “什么朋友?”宋矜觉得秦念实?在胡作?非为。


    秦念顿住了脚步,敲了敲墙壁。片刻间,月亮门后便绕进来一个锦衣男子,面容看?起来十分?眼?熟。


    宋矜道:“阿念,这是?傅府。”


    秦念道:“周围有人守着?,不?会有外人撞见。”


    “宋娘子,我并非有意唐突。”锦衣男子站在门口处,并没有走过来,对着?她作?揖后说,“我几度求见谢大人,实?在没法了。”


    宋矜不?得已道:“你说。”


    这时候,她才认出?对方的脸。


    是?去年在画楼里见过的青年,对方是?翠微书院的学?生。


    “求您让谢大人放过章老先生吧。”青年面色有些苦涩,哀切地瞧着?宋矜说,“无论怎么说,谢大人都曾是?章老先生的学?生,总不?至于做出?欺师灭祖的事来。”


    宋矜立刻便意识到,他说的章老先生是?章永怡。


    但谢敛怎么会害章永怡呢?


    章永怡不?是?不?久前便致仕还乡了吗?此时应当是?在路上了。


    宋矜愕然道:“怎么回事?”


    青年抬起眼?打量她,见她表情不?似作?伪,方才说道:“前不?久狄人寇边,陛下下诏令河东节度裴农出?兵,裴农以时机不?到为借口拒绝,朝中都认为裴农此举是?有不?臣之心……”


    国朝和狄人的矛盾不?断。


    久而久之,河东节度使裴农变成了掌兵权最大的边将。


    和对曹寿一样,朝中对裴农的猜测只多不?少。所以,在裴农抗旨不?遵之后,朝中便开始清算与裴农有联络的官员。


    赵辰京趁机弹劾已经返乡的章永怡。


    调查过后,果然发现多年前,章永怡曾私底下联络过裴农。这一纸书信,变成了章永怡党结谋逆的证据。


    “十几年前的一封问候信,说是?私下联络谋逆,实?在太过于荒谬。”青年说到这里,仍不?住愤怒地看?向宋矜,“谢大人便是?转投了傅首辅,也不?必如此污蔑他的恩师!”


    这些朝政上的事情,宋矜几乎没有耳闻。


    如今想来,恐怕谢敛也不?希望她知道和插手。


    她一时间,有些发愣。


    秦念道:“宋姐姐,章世伯和温伯母待我也极好……你也受过他们?恩惠,应当信得过他们?的人品。即便是?信不?过也无妨,这件事,求你让阿兄与我们?见一见面,我们?想求求阿兄。”


    宋矜缓过神来,说道:“这事,他自有决断。”


    她此话一出?,秦念愤怒地说道:“他能有什么决断?阿兄一向狠心,他做下的决断,是?从来不?会管别人怎么想的!”


    风雨动二


    其实秦念说得不错。


    谢敛做出的决定, 别人很难动摇。


    但也正因如?此,宋矜才觉得自?己没必要去动摇他的决定。她信得过谢敛,当然也信得过他的决断。


    谢敛不会污蔑章世伯。


    章永怡是谢敛的老师, 章向文?的父亲……谢敛怎么会真的任由?旁人污蔑?谢敛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宋矜低声道:“阿念,你应当信得过你阿兄。”


    秦念怅然瞧着宋矜。


    过了会子, 她才忍不住说道:“你与我?阿兄待在一起这么久, 难道不知道他的性情?他为了达到目的, 才不会管章世伯的死活。”


    这话叫宋矜心下猛地一跳。


    “你这话……”宋矜隐约觉得秦念说得有道理, 但谢敛绝不是那样的人, 不由?正色沉着脸说,“你的这些?话,私下与我?说倒也罢了!”


    秦念见她当真拿出长嫂的架势, 气得哼了一声。


    青年还要说话。


    远处脚步声便响起来,记得他俯身一揖,急忙绕回月亮门后去。


    宋矜原本还要细问, 此时是来不及了。


    但她细细思量,秦念和对方没有造谣的立场,想必是章永怡当真遇到了问题。但谢敛在其中, 所作所为,也许有误会。


    秦念见对方走?了, 压低嗓音道:“嫂嫂……”


    她拖长了调子。


    宋矜道:“此事?,我?会问一问含之?。”


    秦念好奇地看着她, 漂亮的杏儿眼微弯, 眼底像是倒映着一泊秋水。


    “哼。”秦念收回了拉着宋矜袖子的手, 咬唇瞧着她, “我?阿兄对亲近的人极好,可?你不要被他这副样子骗了!”


    宋矜一愣, 没吭声。


    秦念说:“你若是被骗了,也是你活该,反正我?今日都提醒过你了!”


    宋矜还要说话,小?姑娘已经转身往外?走?了。


    粉色裙带像是花蕊一样,被风吹得飞扬起来,袅娜俏皮。


    远处的婢女急急忙忙走?过来,对着宋矜说道:“我?家小?娘子正在园子里与诸位女郎点茶,邀两位回去吃茶。”


    宋矜不由?道:“好。”


    远处的秦念也不等她,走?得飞快。


    小?少女像是生气了,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宋矜没有和小?女孩计较的习惯,自?己一面往回走?,一面思考这件事?。章永怡未曾致仕前,位至宰辅,如?今退位被人折腾倒也不奇怪。


    但谢敛作为章永怡的学生……


    明明重新起用,怎么会不保自?己的老师?


    除非,


    他现在所亲近的傅也平,本身就是栽陷章永怡的人。


    这念头一出,宋矜抿了抿唇。


    她不觉得谢敛是墙头草。


    更不信他是个重利轻义的人。


    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宋矜慢一步回到花厅前。远远便闻见茶香,小?娘子们说说笑笑,正在点香品茶。


    远处秦念顿住脚步,回头朝她看过来。


    宋矜没有留意到秦念。


    她的视线最先往前,落在了雪地里站在一处的人影下,是傅琼音和谢敛站在了一起。


    遥遥地,傅琼音朝她看过来。


    “沅娘。”傅琼音丝毫没有半分不自?在,反而是朝着她微微一笑,“昔日在京都,你的书画是最出名的,想必也会点茶?”


    青年身量高?挑。


    立在白?衣红裙的少女身后,两人很合宜。


    尤其是傅琼音唇边的笑意,带着三分冷意,像是在挑衅。而谢敛则没有说话,立在她身后,像是正在出神。


    宋矜说道:“不太会。”


    傅琼音便笑:“我?对点茶一道,尚有些?心得。”


    宋矜没由?来有些?烦躁。


    她微微抿唇,看向谢敛。


    若是谢敛要加入傅也平一党,最简单有力的联络方式,必然是和傅琼音结下婚约。


    若非如?此,今日的傅琼音怎么会如?此过分?


    思及此,宋矜心头越发?杂乱。她闻着四周漂浮的茶香,避开两人的视线,只说,“既然这样巧,我?冲盏茶自?己吃也罢。”


    一时间,宋矜不想理会两人。


    而傅琼音拦在了她跟前,眼角微微一挑,说道:“这样好,我?与沅娘也斗一回茶,让她们不再私下比较你与我?。”


    宋矜被拦得猝不及防。


    她不由?深深地看向傅琼音,抿了抿唇。


    想到两人并肩而立的那一幕,宋矜觉得心口发?胀。她略想了想,自?己在别人眼里好像总是那么怯懦好欺负的模样。


    宋矜没有来有些?难堪。


    她微微抬起下巴,说道:“那便比一比,我?也从未与人斗过茶。”


    说完,宋矜的难堪并没有少。


    她从来不会与别人比较,她有她的骄傲。但此时此刻,面对傅琼音的挑衅,她竟然真的有些?气恼……


    宋矜思绪正有些?杂乱。


    远处梅树下的谢敛径直朝她走?来。


    冬日的雪斑驳满地,青年的衣袂被风吹得呼呼作响。他眉目深邃,神情带着几分冷肃,看向她时却?渐渐温和下来。


    “你与阿念一起出去了?”谢敛问。


    他像是没留意傅琼音一般,径直走?过来,抬手为她将斗篷拉上。青年垂眼看着她,乌黑眸子如?点漆。


    宋矜道:“是。”


    她有些?疲倦,没有多?说的力气。


    当然没有察觉到谢敛眸中的试探与考量。


    谢敛听?她这么说,沉默地看一眼远处的秦念。秦念一个人缩在树下,察觉到谢敛的目光,僵硬地背过身去。


    谢敛便淡淡收回目光。


    只看着眼前的宋矜。


    傅琼音瞧着两人旁若无人地说话,面上有些?发?冷。她别过脸去,不知想了会儿什么,终于说道:“那我?让人准备。”


    其余婢女纷纷下去收拾。


    听?到傅琼音要与宋矜斗茶,原本自?顾自?点茶点香的少女们纷纷停下,好奇地朝着两人看过去。


    京都最重家世和名声。


    特别是清流官宦人家的女儿,对这些?更为看重。


    其中不乏好事?者,已经窃窃私语起来。


    “听?说傅首辅有意将傅娘子许给谢大人,可?惜谢大人已经有了婚事?,听?说和宋娘子感情还不错。”


    “傅娘子一向眼高?于顶,怪不得会和宋娘子斗茶。”


    这些?话,宋矜只当没听?见。


    径直前往茶桌前坐下,扫视桌上的器物。


    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中,宋矜察觉到众人默契地安静一瞬。她下意识抬头,便瞧见谢敛再度朝她走?来。


    因为是女眷待的地方,四周设了屏风。


    但即便是有了屏风,只能挡住谢敛看别人,却?挡不了别人看向谢敛。


    所有人都瞧着他。


    谢敛毫不在意。


    他今日穿了件狐狸毛的氅衣,玄色的衣裳在风中吹得大袖招展,淡白?的雪光折射在他面上,只衬得他神情越发?冷峻。


    议论声纷纷小?了。


    在众人的目光下,谢敛自?顾自?坐在她身侧。


    青年严峻冷肃的眉眼低垂,看她的目光是温和熟稔的,只说道:“我?和你一起。”


    宋矜握着茶盏,抿了抿唇。


    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不用抬头也知道,是对面的傅琼音。


    傅琼音远远看着坐在一起的人影,低垂下眼睛。如?果当初谢敛落魄时,她没有舍弃谢敛,或许今日坐在他身边的是她。


    但她知道,她做不到。


    她没办法舍弃自?己和家族的前途。


    可?凭什么,宋矜能和他这样好?


    宋矜这个人,既胆怯畏缩,又不善言辞,是个最无聊不过的女郎。


    像是谢敛这样的人,虽然面上清冷不善言辞,实则不过是眼界渊博、心思深沉,懒得应付别人罢了。


    他是最难讨好,也最难走?近的人。


    察觉到其余人也在看她。


    傅琼音镇定地低下头,顾自?温盏,只当什么都不在乎。


    众人不仅在看傅琼音,


    也在看宋矜和谢敛。


    这两个人都是出了名的寡言少语,本该无言以对。然而两人坐在一处,眉眼间便自?然而然流露出温情,难言的默契。


    宋矜在碾茶,谢敛便烧水为她烫盏。


    两人也不说话。


    但一举一动,都照顾着彼此。


    夫妻二人彼此协作,倒像是神仙眷侣。尤其是传说中心狠手辣的谢敛,在此时此刻,倒是说不出来的温和。


    宋矜一边筛茶,一边想着方才的猜测。


    这些?人议论的话,和她猜的很相似。


    她和谢敛确实约定了,回到京都便要和离。若是和离,以他的年纪,找一门长久的婚事?是再正常不过的。


    但即便如?此……


    他也可?以先和她说明和离,再与傅琼音议别的。


    宋矜觉得有些?不舒服。


    她搁下筛子,轻声道:“你方才过来,是特意来与傅娘子议事??”


    话一出口,宋矜便后悔了。


    她面颊顿时绯红,觉得自?己太过于直白?,又补充道:“我?……我?一过来,便瞧见你们在一起。”


    谢敛道:“不是。”


    宋矜想问,那他过来做什么。


    但她似乎没有问这话的立场,不觉又沉默下来。


    “沅娘。”谢敛仿佛对她的沉默有些?无奈,深深看她一眼,“难道我?来找你的可?能性,却?比找她还要低?”


    宋矜心口咚地一下。


    她眼前发?白?地抬眼,谴责看向谢敛。


    当然,她心内的谴责来得没有由?来。然而宋矜却?觉得满心都是疲惫,她太多?想不明白?的事?情,都等着问谢敛。


    可?此时此刻,她偏偏又问不出口。


    只得道:“那你来找我?,是做什么?”


    风雨动三


    谢敛垂眼看她手里的茶盏。


    半天都不吭声?。


    宋矜觉得有些恼, 怎么就总是这样!


    他方才与傅琼音在一处时,倒是相谈甚欢的模样。怎么,难道她是什么很难相处的人吗?


    “傅娘子一向钦佩你。”宋矜低声道, 心口发涩。


    谢敛放下手里的茶盏。


    朝她看过来。


    青年乌浓的长睫低垂,像是没听懂她话中深意, 只说道?:“茶沫差不多了。”


    宋矜原是等着他回?答的。


    闻言, 骤然回?过神。


    建盏内茶沫雪白?, 已然咬盏。


    宋矜连忙放下茶筅, 开始点茶。但她忍不住觉得窘迫, 谢敛都不回?答她的话,她为什么要?自寻苦恼问这些。


    她认真地勾画着图案。


    谢敛比她更认真几分?。


    他在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乌黑的眸子专注。


    席间的其余人也悄悄看着两人。


    昔日的京都, 不少?闺中女?郎都悄悄关注过谢敛。没办法,毕竟他年少?成名,又?生得清隽冷峻, 品行也被京中的同窗交口称赞。


    宋矜虽然名声?也不错。


    可……可她的父兄背负着贪污的重罪,声?名狼藉。作为罪臣之女?,背后?又?没有家族作为依仗, 又?是个自幼放养的病秧子。


    比较起来,实在有些不般配!


    再说了, 两个人都是极其无聊的性子。


    这样两个人凑在一起,夫妻之间能有什么情趣?


    也许是相敬如“冰”罢了。


    事实上, 看起来也似乎是如此。


    两人之间几乎不说话, 只是宋矜要?什么之前, 谢敛已经抬手将器具递了过去, 倒很称得上默契。


    但两人都气度出众,气质类似。


    一来一回?, 十分?般配。


    有女?郎忍不住想,谢敛这样好的品行……即便是没有几分?感?情,对待宋矜瞧着,倒很是尊重。


    京都纳妾养外室的郎君那么多,反倒不如这对夫妻。


    再说了,两人相识于微末。


    应当经得起风风雨雨。


    少?女?们都在关注谢敛和宋矜,想些什么,也忍不住和身边的人议论。


    傅琼音听着她们的讨论,原本的心无旁骛渐渐退却,变得心浮气躁起来。


    她的手微微一抖,茶盏内勾出的梅花便有些歪。


    傅琼音深吸一口气,抬眸朝着谢敛看过去。青年低垂着鹤颈,清隽的目光落在宋矜身上,眼都不眨。


    她面无表情收回?了目光。


    谢敛重视宋矜,那又?如何??


    他想要?手握权柄,推行新政,就必须与傅家缔结关系。


    不止是祖父有求于谢敛,亦是谢敛有求于祖父。这么论起来,反倒是宋矜身为宋敬衍的女?儿,才应该与谢敛划清界限。


    再说了,宋矜性情怯弱无聊。


    和谢敛都搭不上一句话!


    傅琼音思及此,渐渐专注起来。


    无论如何?,她作为傅家唯一的女?儿,都会?以?家族利益为重。


    祖父希望她能嫁给谢敛,那等谢敛和宋矜和离,她履行便是。若是谢敛真的能放弃新政,不做薄情负心的人,那也是他的事。


    但以?她对谢敛的了解。


    新政是谢敛的政治抱负,绝不会?有人为了儿女?私情,舍弃志向。


    傅琼音傲慢地扫视两人一眼。


    远处,宋矜勾画完最后?一笔。


    傅琼音同时也推出茶盏。


    两人的茶盏一并被端到中间,其余女?郎们纷纷上前欣赏。两人的功底审美都好,尤其是宋矜的图勾得极好,一时间分?不出高下。


    女?郎们面面相觑。


    但很快,她们又?默契地有了想法。


    茶无高下,但人可以?分?高下。


    傅琼音是当朝首辅家的女?公子,在京都是众星拱月的人。反倒是宋矜,父兄贪污受贿,至今还背负骂名。


    再说了……


    傅琼音有意与宋矜斗茶,就是为了给宋矜下马威。


    她们和傅琼音来往,也都是蓄意讨好。这么一说,她们该怎么做,就很显而易见?了。


    “我?瞧着,傅娘子的茶沫色如白?雪,更胜一筹。”有女?郎说道?。


    其余人正有此意,连忙附和。


    闻言,傅琼音下颌微抬。


    傲慢地看了宋矜一眼。


    看见?傅琼音高兴,其余女?郎纷纷上前,对傅琼音的茶交口称赞。一时间,大家都簇拥着傅琼音,场面极其热闹。


    饶是傅琼音往日被奉承习惯了,也忍不住唇角微掀。


    她面上,仿佛对这些夸赞不以?为意。


    实则忍不住觑向谢敛。


    谢敛坐在宋矜身侧,两人远远地坐在人群外,正在说着话。隔得太远,傅琼音听不见?两人说了什么,但瞧着氛围很融洽。


    傅琼音气恼地收回?目光。


    “你们惯会?夸我?,平日如此就罢了,今日倒不必如此捧着我?。”她扫视身侧的女?郎们一眼,微微一抬下巴,当着所有人的面看向谢敛,“不如,让谢大人来做点评吧。”


    女?郎们被说得有些尴尬。


    一时之间,


    有人不好意思,有人看向谢敛和宋矜。


    这毕竟是小娘子之间争风吃醋的事情,众人都觉得,谢敛应当是不会?插手。虽然如此,却也屏息凝神,十分?好奇。


    宋矜坐在谢敛身侧。


    人多,她本来就不自在。


    现在被人看着,就更加不舒服了。


    谢敛应当不会?答应吧……


    他又?不蠢,没必要?引火烧身,传出去平白?叫人笑掉大牙。


    就算是答应了,依照谢敛的性情,肯定?毫不徇私地点评两人的茶,叫她更加下不来台。


    毕竟,当初他在刑部任职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铁面无情。


    宋矜窘迫地僵坐着。


    甚至不愿意抬眼看一眼谢敛。


    “好。”


    在众人的目光下,宋矜听见?谢敛应答了一声?。随即,身侧的人便站起来,上前走入人群。


    宋矜慢半拍回?过神。


    不知道?谢敛为什么答应了傅琼音。


    青年身形修长,在冬日里披着氅衣,显得越发萧疏轩举。因为周身气场冷峻,才一走近,女?郎们便本能噤声?让步。


    两盏茶汤搁在案上,袅袅地冒着热气儿。


    谢敛扫视一眼茶汤,抬起眼睛,公事公办道?:“茶沫以?色白?、质细、经久不消为宜,其次便是图案新奇雅致为佳。”


    两盏茶的茶沫都十分?洁白?细腻。


    但宋矜工书善画,所以?勾画出来的图案更胜一筹。


    但大家都没提。


    听到谢敛这么说,原本没留意到这一点的人也忍不住多看一眼,确实是宋矜更胜一筹。


    而这么会?儿,傅琼音那盏茶的茶沫便散了。


    反倒是宋矜的没什么变化。


    宋矜亲手点的茶,尚且覆着一层雪白?茶沫,上面图案栩栩如生。而傅琼音的茶,已经只剩下碧绿的茶汤。


    谢敛甚至什么也没有多说,两盏茶已经是高下立见?,足可见?分?晓。


    女?郎们觉得丢人,纷纷不吭声?,或者偷偷打量傅琼音。


    傅琼音面色生硬,别过脸去。


    作为京都首屈一指的贵女?,傅琼音什么都是最好的,样样都被人夸赞。每每到了社交场合,所有人都巴结她。


    可越是如此。


    她就越是不能输给别人。


    尤其是,谢敛是她第一个主?动讨好的人。


    而谢敛全然没在意傅琼音的神情,他抬手,端起宋矜那盏茶,当着众人的面吃了半盏,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见?此,傅琼音难堪地咬了咬唇。


    她梗着脖子,转身要?走。


    女?郎们面面相觑。


    沈七娘子已经凑过去打圆场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傅琼音身上,反倒没有人留意谢敛。而宋矜有些意外,没料到谢敛会?这么说,隔着人群看向谢敛。


    青年端着她做的茶,目光猝不及防与她撞上。


    他无声?地垂下长睫。


    宋矜仍看着他。


    谢敛像是察觉她的目光,喉结微动,握着茶盏的手收紧。但他始终没有再抬头,只是低头吃完了那盏茶,方才搁下茶盏。


    绕过熙熙攘攘的小娘子。


    他朝她走来。


    绯红的梅花落了两朵在她肩头,衬得女?郎肤色雪白?。谢敛瞧着她白?皙的脖颈,目光上移,落在她脸上。


    “宴饮便是如此,免不了捧高踩低。”谢敛想从她面上看出情绪,然而她比起从前,似乎更能适应与人交往了,“不必管他们。”


    宋矜闻言,眼睛微微发亮。


    她就这么看着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


    谢敛被她看得有些不自然。


    宋矜看不出来在意,反而道?:“我?冲的茶汤,好喝吗?”


    她近乎是很认真地看着他。


    谢敛陡然哑然。


    他有些无措似的,手指微颤。然而迎着宋矜的目光,谢敛仍旧镇定?地移开目光,只道?:“嗯。”


    宋矜又?问:“那你还要?喝吗?”


    谢敛沉默了一会?。


    他抬起黝黑的眼睛,看着她,“喝。”


    “那你是来讨茶喝的吗?”宋矜迎着他的目光,眸子里带了一点戏谑,“傅娘子的茶还在那,你可以?继续喝。”


    谢敛想也不想,“与她无关。”


    宋矜立在梅树下,只看着他。


    谢敛径直走过来,低声?道?:“阿念找你做什么?”


    “没什么。”她飞快道?。


    谢敛有些无奈。


    他瞧着她,说道?:“日后?不要?与她单独在一处。”


    “她是你妹妹。”宋矜慢慢悠悠看他一眼,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问,“你真的不喝茶了吗?”


    谢敛气笑了。


    他扫视傅琼音一眼,“不喝。”


    见?宋矜还要?说话,谢敛先一步开口,说道?:“我?方才过来,本是来找你,结果撞见?的是傅娘子。”


    风雨动四


    宋矜意外一怔, 慢半拍才颤了一下眼睫毛。


    她表面上很平静,仿佛并不意外。


    ……是来找她的吗?还以为他真是?闲得?无聊,来找傅琼音喝茶的。


    宋矜心口发紧, 移开目光。


    宋矜觉得?谢敛的目光有些沉,令她?浑身不自在。她?低垂着眼睛, 觉得?十分窘迫, 慢吞吞地?说道:“哦。”


    谢敛道:“阿念骄纵, 若是?她?不懂事?胡言乱语, 你直接教训她?便是?。若是?实在没办法, 与她?撞见了,也?不要这样好脾性。”


    青年语调徐缓,音色清冷。


    宋矜陡然脸颊发烫, 她?仓促避开目光,勉强镇静下来,可脑子却还有些嗡嗡地?响, 乱七八糟的想法缠在一处。


    但其中?最明显的——


    谢敛是?怕她?受傅琼音和秦念欺负,特意来为她?撑腰。


    这念头就像是?蜜糖。


    宋矜不由低垂着眼睑,心思有些杂乱。


    “她?也?没说什么。”宋矜没有在背后说人坏话的毛病, 何况秦念所说的事?情,她?还没想好怎么和谢敛说。


    谢敛道:“我会训她?。”


    宋矜忍不住奇怪看?他一眼。


    谢敛如今在京都这样忙, 有数不清的人递帖子要巴结他,他竟还有空来管她?这点小事?, 半点不怕女郎们背后笑话他。


    不过?……


    他似乎也?从不管别?人的目光, 一向对她?很好。


    宋矜道:“不必, 阿念与我说的不是?这事?……”


    谢敛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 径直道:“你不必管傅澄江的事?。”


    宋矜一怔。


    先前来找她?的人,叫做傅澄江吗?


    宋矜倒是?听说过?这个名字, 是?京都有名的才子,很擅长填词作?画。


    但比起他的才名,傅澄江的好友岑望更出名。


    比起傅澄江有过?之无不及,且姿仪甚美。


    去?年春的那场宫变里,死了很多人。也?是?今年回京,宋矜才知道,岑望不知为何也?死在这场风波当中?。


    两人都是?翠微书院的学生。


    去?年那群学生所抬的棺椁里,或许躺着的便是?岑望。


    宋矜隐隐觉得?不安。


    “我记得?,章世伯从前经常去?翠微书院讲学。”她?忍不住看?向谢敛,心中?隐隐有几分猜测,“他与我提及世伯……”


    谢敛很少隐瞒她?什么事?。


    一向很尊重她?这位名义?上的“娘子”。


    但此时此刻,他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没有立刻回答她?话里的疑惑。


    宋矜一颗心不由沉了下来。


    远处有仆人疾步赶过?来,喘着气躬身对谢敛一揖,急匆匆说道:“谢大人,我家老爷请您过?去?。”


    这里是?傅家,请谢敛过?去?的,必然就是?傅也?平。


    谢敛道:“晚些与你说。”


    说完,青年起身跟着仆人往外去?。


    穿过?曲折的廊庑和小径,仆人带着谢敛一直到傅也?平的书房外。院子里绑着个人,此时跪在地?上,锦衣揉皱成一团。


    正是?傅澄江。


    谢敛的目光落在傅澄江身上。


    傅澄江涨红了脸,想要扭过?脸去?,却又张了张嘴。


    木门咯吱一声。


    “含之。”傅也?平从门内走出来,老人拄着柄拐杖,沉沉的目光扫视过?来,“也?不是?我逼你做决断。但若是?外人知道,求情都求到我眼皮子底下了,日后叫我怎么管手底下的那一群人?”


    谢敛躬身行礼。


    他也?不看?傅澄江,只道:“首辅德高望重,应当没有人敢造次。”


    傅也?平意味不明地?哼了声。


    透过?褶皱丛生的眼,老人明亮的目光落在谢敛身上。青年如冬日里的深潭,冷冽深沉,看?不清冰面?下藏着什么。


    傅也?平:“你既然投到我门下,也?该有决断。”


    这么多年,他和章永怡、宋敬衍互相制衡,如今宋敬衍已经死了,章永怡也?自知大势将去?,致仕还乡。


    朝堂上这些文官,都要以他马首是?瞻。


    谢敛就很识趣。


    但还有不少人不识趣,眼下便是?个杀鸡儆猴的好机会。


    傅也?平看?向谢敛。


    眼底隐隐透出几分兴味来。


    谢敛沉默地?看?向傅澄江,傅澄江张口想要呼救,却先一步被仆人堵住了嘴,一脚踹翻在地?上,像条死鱼般挣扎。


    院内的积雪结了一层冰。


    随着傅澄江的挣扎,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与他、与他的友人,都有些过?节。”谢敛抬眸朝傅也?平看?过?去?,意味极轻地?嗤一声,淡淡道,“不如交给我,也?省得?脏了首辅的手。”


    闻言,傅澄江剧烈地?挣扎起来。


    眼里满是?惊恐和愤怒。


    傅也?平却轻笑起来。


    “你倒是?记仇。”傅也?平点了点头,对下人招手示意完毕,方?才慢慢说,“我记得?,去?年就是?他带人,拿圣贤书砸你。”


    这话不乏敲打,但更多是?提醒。


    傅也?平怕谢敛顾念与章永怡的师生情,也?顾念翠微书院的同窗情分。


    大庭广众之下,拿圣贤书往一个仕人的脊梁骨上砸。谢敛这人虽不择手段,可他一手拟出来的新政,却可以窥见治世之心……何等的羞辱!


    谢敛只道:“目光短浅的腐儒罢了。”


    青年眼尾微扬,犹有几分傲慢,气得?傅澄江怒视过?来。


    王伯已经上前,将人直接扣住,直接拖到角落里,一把捂住了嘴。不过?片刻间,便将人打晕了。


    见此,傅也?平才收回打量的目光。


    两人进了屋内,仆人沏上来一壶热茶,便垂手退下。傅也?平浅啜两口茶,方?才笑着问:“听说,你去?看?音娘点茶了?”


    谢敛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他垂眼,淡声说:“内人体弱,去?提醒她?添衣罢了。”


    傅也?平知道孙女那点小心思。


    也?乐得?成全。


    现在的谢敛根基不稳,受他的压制不错。但他年纪大了,而谢敛却正年轻,日后反倒是?是?傅家有求于谢敛。


    若是?能?联姻,便再好不过?。


    “音娘是?我唯一的孙女,求娶的人不在少数。”傅也?平搁下茶盏,面?色严肃几分,“当日敬衍出事?,他的女儿受了永怡不少恩惠。她?现在还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吧?”


    谢敛握着茶盏的手微紧。


    傅也?平:“夹在我与永怡两党之间,还背负着父亲的恩怨,你叫她?如何自处?”


    说完,傅也?平的目光沉重下来。


    他不了解宋敬衍的女儿,但一介女流能?为父兄几度奔走,又有陪谢敛赴岭南的决心,必然不是?个软骨头。


    既然不是?个软骨头。


    就不可能?罔顾谢敛欺师灭祖的行为。


    “她?已经知道了。”谢敛道。


    这话叫傅也?平一愣,已经知道了?他朝着窗外看?去?,看?向墙角被绑成粽子的傅澄江,眸子沉下来。


    既然都知道了,竟然还这么沉得?住气。


    这两人之间,竟然互相信任到了这种地?步。


    谢敛:“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


    言外之意,便是?容不下他来置喙插手。


    傅也?平被气得?沉默下来。


    “你如今刚刚回京,根基不稳,有的是?人要攻讦你。”傅也?平忍住怒意,眯眼瞧着谢敛,“你既然无意与傅家联姻,日后也?莫要后悔。”


    谢敛淡声:“自然不会后悔。”


    回答得?这样快,倒真是?半点不含糊。


    傅也?平忍不住有些愠怒。


    眼前的青年仍从容吃茶,倒是?一派镇静,竟是?半分不曾动?容。也?是?,谢敛若不是?个心性坚忍的人,当日也?不会被流放到岭南,更无法重回京都。


    宋家的女儿又是?雪中?送炭的人,谢敛若是?那么轻易地?与她?和离,反倒和朝堂里那些墙头草没什么区别?。


    傅也?平的怒意不觉散了。


    他重新打量谢敛,反倒多了几分看?重。


    越是?如此,他反而越是?要拉拢谢敛。谢敛今日能?对宋敬衍的女儿如此情深义?重,来日对傅家,必然也?会如此。


    心里虽是?如此想。


    傅也?平面?上仍旧淡淡道:“也?罢,你也?去?吃杯酒吧。”


    谢敛道:“是?。”


    傅家的宴饮,来得?人极多。


    席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一直到月上中?天才堪堪结束。


    谢敛在门外等候了片刻,才见宋矜被一群小娘子们拥着走出来。她?站在最中?央,一群小姑娘追问她?岭南的风物,她?一一作?答。


    因为脱不开身,宋矜站在角门处,迟迟没有出来。


    小姑娘们双眼发亮,拉着宋矜的手。


    有人眼尖,瞧见了谢敛,忍不住问道:“谢大人瞧着那么冷清,私下会粘着宋姐姐吗?就像……就像今日点茶那般。”


    宋矜像是?没料到,脸有些发红,轻声道:“也?……也?没有粘人吧。”


    “可谢大人的目光一直落在宋姐姐身上。”有小姑娘这么说着,偷看?了谢敛一眼,“嗯,现在也?在瞧着宋姐姐。”


    宋矜陡然回过?神来。


    她?忍不住,悄悄往身后看?了一眼。


    谢敛不知为什么,正站在树下朝她?看?过?来,目光恰好便撞在一起。


    宋矜像是?被烫到一样,连忙收回了目光。


    她?板起脸,道:“他只是?等不及了。”


    “宋娘子的脸都红了。”


    “是?等不及了,迫不及待要见宋姐姐了。”


    “……”


    小姑娘们笑声若银铃,争相打趣着宋矜。宋矜站在人群当中?,越发觉得?不自在,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身后。


    此时男客已经出去?了,门外没有多少人。


    只有谢敛孤身站在树下,树影斑驳摇落满地?,显得?他有些孤零零的。


    宋矜心头一动?。


    她?忍不住道:“岭南的趣事?,日后再与你们说吧。”


    风雨动五


    听到她这么说, 女郎们对视一眼,竟然纷纷笑作一团。终于有人笑够了,对她促狭地挤了挤眼睛, “快些去吧,别叫谢大人等急了。”


    宋矜陡然间耳热。


    她思绪有些杂乱, 却下意识真就去找谢敛了。


    檐下珠箔飘灯, 地上污雪横流。


    宋矜拎着?繁复的裙摆, 走?得?小心翼翼。背后犹有看戏的目光, 宋矜不觉越走?越慢, 隔着?水光没?有抬眼。


    谢敛当真是在等?她吗?


    或许,他只是在这里站一站,她就眼巴巴凑过来了。


    想?到这里, 宋矜心神有些分散。


    她一不留神,脚底便踩到了化冰的雪,呲溜往前摔去, 双手下意识松开裙摆往前扑去——


    满地都是冰碴子。


    宋矜下意识闭眼,蹙紧了眉毛。


    面前一阵风被扬起,她被人扶住了肩膀, 扣住腰撞入对方怀中。扑面而来的,是谢敛身上的苏合香。


    宋矜攥紧了他的衣袖, 心脏砰砰跳。


    她恍惚和谢敛目光对上,对方眸子沉如深渊, 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担忧。


    远处的小娘子们凑成一团, 叽叽喳喳。


    她们细碎的言语被风一吹, 便落入宋矜耳朵里, 格外清晰。


    “站稳。”谢敛道。


    宋矜回过神来,连忙站好。她拎起裙裾, 如芒在背地看了谢敛一眼,提醒道:“站稳了。”


    青年冷白如玉的手扶在她肘弯,没?有收回。


    他只说:“满地都是雪水,走?慢些。”


    宋矜被他扶着?,缓缓朝着?马车走?去。她原本是有些想?提醒谢敛,有那么多人看着?,还是不要?这么扶着?她。


    但冰冷的夜风迎面吹过来。


    她踩着?湿滑的冰碴子,忽然忍不住偷看谢敛一眼,唇角微翘。


    谢敛正?侧目,猝不及防与她的目光撞上。宋矜的笑意来不及收,对着?他的眼睛,只好又微微一笑。


    “今夜玩得?开心?”谢敛道。


    宋矜抿唇,说:“很?高兴,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大概是有些意外,谢敛瞧着?她问道:“你喜欢热闹?”


    这话叫宋矜微微一愣。


    其实?她也不是多冷清的性子,只是一个人呆久了,就习惯了。反倒是小时候身子好,她也爱闹爱笑,很?喜欢热闹。


    但这话,她不乐意说。


    便笑着?说:“不热闹的时候不喜欢,热闹了倒也乐得?热闹。”


    谢敛多看她一眼。


    仿佛不太信她说的话。


    宋矜又轻声道:“多谢先生。”


    如果不是谢敛亲自为她撑腰,她今日不仅要?受傅琼音的诘难,恐怕那群热热闹闹的小娘子,也不敢亲近她。


    毕竟,她是宋敬衍的女儿。


    是罪臣之?女。


    谢敛仍旧扶着?她,在淡溶溶的月华下抬眸朝她看过来,狭长眼尾流淌着?几分莫名的情绪,哑然失笑道:“有什么好谢的?”


    他嗓音带着?些哑,显得?疲倦。


    但神态又是一如既往地克制内敛,滴水不漏。


    无论如何,宋矜心口的不安定,却着?着?实?实?消散了不少。


    傅琼音之?所以当着?这么多人,和她过不去,多半是和傅也平有关的。傅也平想?要?笼络谢敛,让他做傅家?的女婿。


    谢敛没?有如傅也平和傅琼音的意。


    也没?有让她难堪。


    宋矜但笑不语,只说:“是要?谢的。”


    谢敛被她瞧得?仿佛有些不自在,仍扶着?她,指骨却轻轻一颤。一时间,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朝着?马车走?去。


    马车穿过落雪的京都街道。


    一直到家?门前。


    门前点着?灯笼,屋檐下立着?道修长的身影。谢敛抬手掀起帘子,还未叫马夫停车,那道身影便疾步奔来,快得?像是一道影子。


    风卷得?雪絮乱飞。


    对方踩着?飞溅的雪水,对着?还未下车的谢敛扑去。


    “谢含之?!”章向文的嗓音绷得?发?哑,抬手将谢敛拉下马车,照着?对方的脸便砸下去,“你好……你好得?很?啊!”


    章向文的拳风裹挟着?嘶哑的声音,一拳一拳对着?谢敛砸下去。他周身都湿淋淋的,衣裳和手磨得?破烂,满身灰尘混在雪水滴下来。


    宋矜想?也不想?,跳下马车去拉章向文。


    对方终于冷静地看了她一眼,一把将她挥开。


    “这是我和谢敛的事。”章向文双眼充血,面庞冷得?灰白发?青,皲裂干破的唇紧抿着?,冷冷看向谢敛,“我阿爹和我,有哪里对不起你了?啊?!”


    凛冽的北风呼呼作?响。


    刀子般割在人身上,只是不见血。


    章向文佝偻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固执地盯着?谢敛,握成拳的手满是血迹,在湿淋淋的袖口下颤抖。


    两人之?间隔了两步的距离。


    谢敛僵立在那,一言不发?。


    他面色惨白如雪,乌黑的眸子仿佛失去焦距,人偶般没?有反应。


    宋矜站在两人不远处。


    她想?起今日傅澄江说的话,当时她信不过傅澄江,没?有当真……但章向文任期还未满,怎么会突然回京都?


    “我阿爹……”章向文愤怒的嗓音很?大,待到真脱口,却转而成了哽咽,“我阿爹病得?起不来身,都想?着?为你铺路,让陛下召你回京都。”


    章向文的人在颤抖,嗓音也在颤抖。


    风吹得?高大的青年像纸片子一般脆弱,仿佛随时要?倒下。


    宋矜透过风扬起的衣摆,终于瞧见章向文的斗篷下,穿得?乃是一身麻布缟衣,比起雪色更多几分惨淡。


    宋矜的一颗心,陡然被捏紧。


    她整个人如坠冰窟,眼眶一阵发?酸发?热。


    章世伯去世了。


    章向文一把抓住谢敛的衣襟,抬拳对着?谢敛的脸狠狠砸下去。谢敛没?有挣扎,像是人偶般由着?他摔在地上,砸了满身肮脏的雪水。


    “谢敛!谢含之?!你这个……”章向文大口大口喘着?气,豆大的眼泪砸落在地上,破口大骂,“你这个畜生,你这个不忠不义的叛徒……我阿爹真是看走?了眼,我真是瞎了眼……”


    面对章向文暴风雨般的打骂,谢敛始终一言不发?。


    只实?在受不了了,弯腰闷咳出声。


    殷红的鲜血被他咳出来,溅落满地,谢敛弓腰垂眼,始终没?有和章向文的眼睛对视上。


    章向文气笑了,道:“你说话啊!”


    谢敛抬手,揩掉血迹。


    仍立在风雪中,满是泥泞的衣裳湿透了,面色青白。


    章向文提拳对着?谢敛又是一拳。


    高声道:“说话!”


    谢敛踉跄,摔坐在地上,苍白的面颊上不见丝毫血色。他似乎要?抿紧薄唇,然而胸腔先一步咳呛,鲜血喷出,他抑制不住地咳嗽出声。


    青年狭长的眼低垂,苍白到病态脸上没?有表情。


    但鲜血随着?咳嗽,滴滴落在衣襟上。


    见章向文仍要?打下去,宋矜终于看不下去了。


    她疾步上前,扶住谢敛的肩膀。


    “世兄。”宋矜扶着?谢敛站起来,瞧着?满身狼狈的章向文,眼眶有些发?红,“还是进去说话吧。”


    章向文看向她。


    他皱起眉毛,固执地没?有动。


    “世伯……”宋矜想?起章永怡和温夫人的面容,心口涩得?难受,“你先进去,吃一口热茶。”


    章向文看向谢敛,冷冷一笑。


    谢敛抬眼,抓住章向文的胳膊,将人往屋内带。守在门口的仆人连忙上前套马,宋矜拎起裙裾,跟了上去。


    书房内点着?烛火。


    宋矜点燃风炉,煮了一壶热热的茶水。


    她端来厨房里热着?的糕点,又将茶水倒好,递给章向文跟前。


    章向文已经脱掉湿透的斗篷,仅穿着?一身白惨惨的缟衣,双目无神地坐在谢敛对面,半天都没?有说话的意思。


    谢敛坐在灯前,


    不知想?着?些什么,也没?有做声。


    宋矜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章向文的眼睛红了,“前天夜里来的信,五天前便去了。阿爹在各地当了一辈子官,好不容易要?回乡养老,却背了这么一身的骂名……”


    本该是荣归故里,如今却只能扶灵还乡。


    章向文看向谢敛,目光复杂。


    他阿爹在致仕前百般费心,才煽动陛下将谢敛召回京都,重新掌权。


    本以为有谢敛在京都坐镇,昔日阿爹的政敌们便是落井下石,也有谢敛代为斡旋,不说报恩也尽一尽当学?生的义务。


    可谢敛都做了些什么?


    他任由傅也平一党弹劾阿爹,将莫须有的罪名按在阿爹头上。阿爹前脚卸职,后脚便被政敌清算,急怒攻心死在回乡的路上。


    而他被阿爹外放到岭南,无法得?见父亲最后一面……


    也是为了关照谢敛!


    章向文看向谢敛,冷声道:“当日,你为了讨好陛下杀了岑望时,我便该对你死心,是我愚蠢,竟以为你有什么苦衷。”


    谢敛微微蹙着?眉。


    他眼底是不易察觉的疲惫,嗓音绷得?很?紧,“老师的身后事,我会与你一起……”


    “老师?你有脸叫老师?”章向文掀翻了桌案,站起来指着?谢敛的脸,“谢含之?,阿爹死前还惦记着?你,让我们不要?因此事责怪与你……你……你!”


    谢敛骤然抬起眼,朝着?章向文看去。


    这目光复杂至极,令章向文都为之?一怔。待到回过神来,谢敛的目光却又一如既往地平静,滴水不漏。


    “老师生前没?有不认我这个学?生,我便能唤这一声老师。”谢敛道。


    第 99 章


    章向?文?冷笑一声。


    他径直往外走, 说道:“今日,我与你彻彻底底恩断义绝,你最好也别再玷污我父亲的名字!”


    说罢, 门哐当一声被关上。


    随着章向?文?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内烛火也被风吹得晃动几下。谢敛终于搁下手?里凉透的茶盏, 朝着屋外看过去。


    他眸子漆黑一片, 倒映着夜色。


    宋矜有千言万语, 此时此刻却都无法说出口。反倒是谢敛抬眸, 朝着她?淡淡看了一眼, 只说:“沅娘,你先回去休息吧。”


    他嗓音也有些发哑。


    宋矜想要陪着他。


    可对上他的眸子?,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席间都是酒水, 未必吃得?饱。”宋矜站起身来,取下架子?上的斗篷搭在他肩头,“我去给你煮碗面。”


    谢敛仿佛要说话。


    宋矜凝视他的眼睛, 轻声说:“我等?会来。”


    谢敛在她?的目光下,鬼使?神差没有说话。


    寒夜里,风从窗外吹进来。谢敛闻见她?发间淡淡的荔枝香, 喉结不自觉微滚,发冷的身躯僵坐在那, 一言不发。


    他目送着宋矜出去。


    房间内再没有旁人,一时间静得?有些可怕。


    谢敛僵坐了半晌, 只觉得?太阳穴一阵发疼, 无意识伸手?抵住桌沿, 杂乱的记忆几乎将他逼疯。


    老师死了。


    他的老师又因为他死了。


    谢敛眼前一会儿闪过秦既白的脸, 一会儿闪过章永怡的脸。他不得?不扶住桌子?,闭住眼睛, 竭力平稳自己的呼吸。


    然而没有用,


    他仍觉得?难以言说地窒息。


    谢敛很想透一透气,也顾不上风又多冷,仓促起身想要去将窗户打开。但他浑身僵得?厉害,竟然直接撞翻了台案。


    油灯一晃,点燃了散落一地的书页。


    火光陡然明亮起来,四散点燃。谢敛下意识抬手?要去灭火,然而僵硬的身体无法动作?,右腿膝盖浸了雪水疼得?站不稳,整个人摔了下去。


    他狼狈地坐在火焰中。


    脖颈上青筋起伏,身体却无法使?力。


    火舌舔舐着书本,飞快朝着他蔓延过来。


    谢敛瞧着火光,仿佛又回到过去。


    母亲得?知父亲触怒太后,连累整个谢家被抄家后,便气疯了。他在熟睡中被母亲摇醒,推到雪地里,目睹一切——


    隔着窗牗,她?刻意在他面前点火自焚。


    他看见大?火漫天,母亲却挑衅似的看着他,跌跌撞撞扑入火海当中。所有人都在尖叫、哭泣,只有他什么都忘了,只觉得?恐惧。


    从那以后,谢敛开始怕火。


    门被咯吱一声推开。


    宋矜放下手?里的托盘,疾步上前,端起架子?上的水盆。


    噗呲一声。


    火灭了。


    “谢先生。”她?嗓音有些紧绷,目光急迫地落在他周身,见他无事才轻声道,“好些了吗?”


    她?抬手?,朝他伸过来。


    女郎雪白的指尖冷得?发青,手?仍有些颤抖。而她?的目光坚定,就这么瞧着他,仿佛看破别的情绪。


    谢敛伸手?,握住她?的手?。


    宋矜就牵着他,起身穿过廊下,到了侧间里。她?推了他一把,让他坐下,自己便起身朝外走去。


    谢敛下意识追随着她?的目光。


    他指骨蜷起,几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此时此刻,他是想要宋矜留在这里,陪一陪他的。


    然而她?走得?很快,谢敛便什么也没有说。他看着屋内跳跃的烛火,抬手?揩掉自己额头的冷汗,觉得?有些可笑。


    书里说,“动心?忍性”。


    可无论他怎么“忍”,都克制不了恐惧。


    他不能免俗。


    谢敛后知后觉地心?口发紧,老师不在了。教他读书识字的老师死了,如今,在朝中提携庇护他的老师也死了。


    章向?文?说得?不错,


    他有什么资格当老师的学生?


    谢敛孤身僵坐在桌前,目光逐渐失去焦距,只有一杆脊梁挺直如青松。他的眼前一会儿发黑一会儿发白,意识清晰又模糊。


    他迫切想要做点,分散一下注意力。


    但等?到身体可以动,却是一口血自胸口呛咳而出。谢敛终于得?以呼吸,扶着桌子?低低咳嗽,血沫子?溅落在书页上。


    “先生!”宋矜的声音骤然响起,仿佛是从云端渐渐传过来,慢了半拍才带着一点清晰感,“吃口汤面吧。”


    谢敛不由抬眸朝外看去。


    女郎端着托盘,眸光清澈如水。


    她?疾步朝着他走过来,却仿佛没有看出他此刻的狼狈,只是眸光变得?更为柔软起来。


    谢敛的目光落在她?烫起了泡的手?指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怔然瞧着她?。而她?迎着他的目光,只低声道:“先别想那些。”


    或许是因为她?的话,他混乱的思?绪暂且消停。


    宋矜在他面前坐下,端起汤碗给他。


    这碗面下得?不太好,面条粗细不均匀,又有些煮坨了。


    但是煎了一个卖相不算好的鸡蛋,又有摆好的小?青菜,看得?出来花了心?思?。其实再看看,又会觉得?不会难吃。


    谢敛看着汤面,没有回过神。


    “擦一擦。”宋矜自顾自取出帕子?,递到他手?边,“我还是觉得?,今夜先生还是与我待一会儿好。”


    谢敛垂眼接过。


    他揩掉了自己身上的血迹。


    宋矜说道:“吃了汤面,我们?去房间烤火。”


    谢敛后知后觉到冷,令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然而在宋矜这样的目光下,他陡然又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难堪。


    谢敛垂下眼睫,低声道:“老师,我本来……”


    他刚刚开口,便先一步自己顿住。


    谢敛抬起眸子?,目光变得?清明起来,这句话便没有说下去的倾向?。他喉结微微滚动,只看了她?一眼。


    宋矜一愣。


    她?仿佛是意识到什么,轻声道:“等?明日,等?明日再说吧……”


    谢敛不再说话。


    他端起宋矜煮的汤面,慢慢吃了起来。


    盐加多了,不太好吃。但要说难吃,倒也不至于,谢敛从小?过过忍饥挨饿的日子?,并不觉得?不好吃。


    相反,很少有人会为他做饭。


    谢敛瞧着宋矜,忽然低声道:“沅娘。”


    宋矜抬眸看他,轻笑道:“怎么了?”


    风吹得?窗纸呼呼作?响,谢敛蓦地垂下了眼睫毛,什么也没有所说。他专心?地吃着这汤面,仿佛这是什么珍馐美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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