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
第三日。
隐隐的?马蹄和呼喊声飘进耳中, 隔着雪墙,他们听到兵器挖凿和撞击雪堆的声音。
援军来了。
大雪封山,虽然突破围困得救还要一段时间,但救援的?同伴就在不远的?另一侧, 还是给众人带来了莫大的?希望。
另一边, 尚有精神的士兵侦察归来, 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堆, 手里拿着一枚哨旗。
在数里远的树根下发现的?、陈军用于传递信号、标记位置的?哨旗。
这?些标记是作战前没?有的?,现在出现在这?里,只有一种可能。
陈军已然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并且很快就会出兵来到?这?里。
众人的?心飘起来不久, 听?此消息, 一下子又沉到?了谷底。
不能再耗下去?了。
谢韫喉结滚动, 心头从凝重?到?坚定?只迟疑了片刻。
他轻手轻脚放开朱缨, 走至山洞口。
这?些将士原先出自西北军, 乃是孟翊的?部下,实际上他并不熟悉。但经过短暂的?合作作战, 他能够确定?, 他们个个都是值得信任和尊重?的?战士。
于是, 谢韫扫视一圈众兵, 高声问道?:“强敌当前,倘若情势不尽人意, 何人愿意随我出击,以死护卫圣安?”
不出意外,陈军很快就会找到?他们, 援军有心无力,或许不能在敌人到?来之前将他们救出去?。
为了防范这?种危险的?可能, 他们必须早做准备,而且办法只有一个。
暗渡陈仓,舍车保帅。
在敌军到?达之前,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率先出击,以全力发动攻势。只要能迷惑住敌人,将他们引到?对这?里没?有威胁的?地方,陛下的?安危就稳妥了。
多数将士面色青白,看上去?精神?实在不乐观。而谢韫话音落下,他们只犹豫了一瞬。
众人陆陆续续出了山洞,抱拳单膝下跪。
“末将愿往!”
“标下愿往!”[1]
“愿追随王爷!”
“誓死捍卫陛下圣安!”
严寒断粮的?情况下,将士们依靠战马的?血肉保住了性?命。除了少数昏迷或实在站不起来的?,其他人都给出了回应。
无一人退缩。
风摧雪袭,谢韫声音微哑:“好。”
计划里,他带着多数人出动,在陈军来袭时主动迎战,吸引敌人注意力,以此换得山洞的?安全。除此之外,陛下身边不能没?有人,还应该留下少数士兵护卫。
于是,谁献祭谁留下就又成了问题。毕竟留在陛下身边就等于得到?了一半生路,而如若出走,大概率会有去?无回。
凡人都有私欲,有多少人大度无私到?愿意以己之死,换他人之生?
许久后,人群中一个大胡子兵士率先站了出来:“标下家里只剩自己一人,亲眷都被突厥人杀了,无牵无挂,愿随王爷行动!”
他的?话如同打开了水阀,在他之后,很快又有几人开口。
“标下家中有后,愿随王爷行动!”
“标下不怕死,愿随王爷行动!”
自告奋勇的?人太多,同袍之间甚至三三两两开始谦让,仿佛正在推拒的?不是难得的?生机,而是吃饱喝足后厌倦了食物,在谦让可有可无的?小点心。
“你家里还有老母要照顾,回去?吧,我去?!”
“你秋日才成亲,家中丈夫还等着呢,还是我去?吧。”
雪地里黑压压跪了一片,面对将死之局,没?有人胆怯和后退。
除了昏睡的?朱缨,众人都在山洞外,里面空荡荡的?,忽而传出“哐当”一声重?响。
谢韫一惊,几步赶了回去?,果然见朱缨已然苏醒,牵动了腿上伤口,一手撑着山壁。
“你们…在说什么?”
朱缨被他扶在臂弯里,眼?睛里蒙着一层虚弱的?朦胧,视线锁着他不放。
这?个山洞不大,他们在外面说过的?话,她?肯定?已经听?到?了。
谢韫回视她?,有几息的?沉默,而后语气轻柔,好似商量:“敌军随时可能过来,我们该兵分两路行动了。”
“朕不许。”她?摇头的?动作很大。
她?的?反应在意料之中,谢韫在心中一叹,哄她?道?:“阿缨,听?话——”
“朕不许!”
她?的?声音变大,哑得像个破锣,只重?复这?一句话,所有的?虚弱支离都被过于激动的?情绪短暂击败。
与此同时,她?眼?眶一瞬间变红,强撑着厉色,仿佛只要足够强硬就能留住他:“不许去?,这?是圣旨。你必须听?我的?。”
敌军随时会来,难道?她?不知道?吗?
全都知道?,难道?就能毫不在意地和他分开,任他带着将士去?自寻死路吗?
这?场战役里,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同伴袍泽,不能再失去?他们了。
朱缨面容苍白如纸,一滴泪水滴在谢韫手背上,顺着干冷的?皮肤流下来,正正砸在他心头。
天子一言九鼎,圣旨更?是不可违逆。可这?次,他必须要抗旨一回了。
谢韫眼?睫颤动,紧紧把她?揽进怀里,在她?耳畔安抚:“援军很快就会破开积雪,你就在这?好好等着,哪里都不要去?,相信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回来,哪里能回来?
朱缨的?伤腿已经变得麻木,不顾痛意在他怀里挣扎着,双手不断捶打着他后背,哽咽着泪如雨下。
她?不依不饶,谢韫也?被弄得一阵鼻酸,被拍着打着也?不肯松手,而是把她?抱得更?紧,不断地呢喃。
“整个大魏都等着你,你要活着,好好活着……”
“你放心,回营等着我……”
朱缨哭得眼?睛通红,上气不接下气,情绪失控连带着声音都变了调:“我不等你,你敢走,我永远都不等你……”
“永远”两个字被她?咬得极重?,仿佛狠话越狠,决心就越坚定?。
时予,阿韫……
我们刚刚经历了一次格外持久的?争吵和分离,才重?逢不久啊。
你怎么就忍心抛下我,离我而去?呢?
谢韫回握住她?攥住他衣襟不肯放开的?手,哑声道?:“阿缨,我知道?你都明白。”
如果他不带兵去?,意外发生后,他们所有人都只能等死;主动出击,至少有可能为一半的?人换取几分生机。
是无一生还,还是能保几个保几个,该如何做出选择,他和她?都心知肚明。
谢韫的?话虽短,却一句正中朱缨的?心。她?挣扎的?动作停下,心中无力又悲凉,却不得不承认——她?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愿接受残酷的?现实,更?多是因为献祭的?人里有他。
身为独尊的?皇帝,她?当然可以自私一点,让谢韫留在自己身边,只勒令一部分将士出走,众人知道?后也?不会有异议,只会服从。
可她?有良心和对将士的?爱重?之心。这?种完全出于私心的?命令,她?说不出,谢韫也?不会答应。
他是领兵指挥的?将领,应该身先士卒。难道?就因为他是天子的?枕边人,是她?在意的?人,就可以拥有比天下百姓多一条命的?特权吗?
难道?……其他将士们就没?有亲眷家室,没?有牵挂他们的?人吗?
“好了阿缨,别哭了。”
感?觉到?她?情绪渐渐冷落,谢韫知道?她?会想通,柔声道?:“趁着敌军还没?来,再和我多说几句话吧。”
朱缨终于肯抬起头看他,脸上全是泪痕。
可是时予,我们不是说好要永远不分离的?吗?
谢韫不忍被她?这?样注视着,宽厚的?臂膀将她?挡得严严实实,隔离在众人的?视线之外。
他俯下头,封住那一声声揪他心的?抽噎。
这?个吻并不激烈,是和风细雨般的?温柔,仿如羞涩的?有情人第一次鼓起勇气对视。
干燥的?唇瓣贴上龟裂的?双唇,轻轻碰触摩挲,如干涸缺水时两条鲤鱼依偎在一起,静静相濡以沫。
只是鲤鱼睡在池塘,而他们停留在风雪途中,本?该同归,却向殊途。
交颈分开,谢韫不厌其烦地吻去?她?脸上的?泪水:“快不要哭了。再哭,脸可就要被冻住了。”
如刀般锋利的?冷风刮在脸颊上,但朱缨一点也?不想理会,额头抵在他冰凉的?铠甲上。
“我和你一起去?……”
声音从他胸前低低传来,谢韫听?到?了,没?有驳斥或不耐,而是轻笑了一下,带着无可奈何的?怜惜。
陛下啊,如要你也?悬在生死一线,我们这?些人又何必豁出性?命,去?努力做这?件事呢?
现在不需要任何无用的?解释和讲道?理。谢韫知道?,这?只是她?的?气话。
保不住他和他们,大悲之下感?到?极度无力和自责的?气话。
天下不能失去?皇帝,三军不能失去?主帅。为大局着想,她?终究会松口的?,尽管心中千不甘万不愿。
即便事成之后,她?会痛彻心扉,甚至一辈子走不出。
千般陈情和告别的?话语到?了嘴边,可又被谢韫咽了下去?,最后只归为一句。
“以后,都开开心心的?。”
如果今后想起他都只会让她?伤心,那就不要想。
阿缨,不要想了-
山洞外,将要跟随谢韫一起的?士兵已经整肃好行装,随时准备出击迎敌。
一女兵入内,来到?两人面前跪地请命,手中捧着已经脱下的?铠甲:“请陛下脱下战甲,与标下交换!”
女兵普通骑兵装束,并不是什么熟悉的?面孔,看年龄和身量,皆与朱缨相仿。
敌军来袭时,她?装作皇帝跟随谢韫等人进退,敌军看见她?,一定?会改道?来追击他们。
这?是他们商议好的?计划。这?样,真正的?陛下留在这?里就安全了。
谢韫目光移向朱缨,“陛下,行动吧。”
面前的?女兵头发凌乱,脸颊早就被冻红,目光却始终坚定?有神?,里面是视死如归的?光彩。
朱缨哑声问她?:“为一个几乎陌生的?人送命,值得吗?”
西北军常年驻守边疆作战,除了孟翊和几个主要将领,其他人大多从未踏足过魏都,更?别说见她?这?个皇帝。
若说她?与军营下面的?将士们唯一的?联系,恐怕就是每年朝廷下批军费,她?拿来过目的?那一眼?了。
“回、回陛下,我对您不陌生。”
第一次与皇帝说话,女兵明显紧张,开口都有些结巴,目光里却带着热切和激动:“我听?说过很多关于您的?事,您是个好皇帝。”
好皇帝?
……她?,算是个好皇帝吗?
与那道?敬慕的?视线相对许久,朱缨喉头如同塞了一团棉花,垫得生疼。
献祭
“不好!”
在外放哨的士兵瞪大眼, 立马低下身子,伏耳贴在地面静听。
入耳是隐隐约约整齐而有力的马蹄声,却?如平地惊雷一样,砸进了每个人心?里。
“敌袭来了!”
外面将士的动静传回山洞, 令所有人的心?沉了下去。
他们必须赶在敌军到达这里之前吸引注意力, 引诱让敌人追击, 随他们走得远远的。
情况容不得拖延, 谢韫站直身体?,最后抚了一下朱缨冻得发皴的脸颊。
“阿缨,我走了。你……”
“你”字已经说出口, 谢韫却?突然忘记了该说什么, 变成简短的一句恳求:“再对我笑一下吧。”
见到她的笑脸, 他就不会?再那么担心?了。
生离死别面前, 朱缨当然笑不出, 望着?他的视线反而越来越模糊, 手依然死死攥着?他袖角,半点?不肯松开。
谢韫深吸一口气, 亲自去掰她的手指,
她力气没有他的大, 一根, 两根,三根。
朱缨的手终究被温柔而强硬地拉开。完全松开的那一瞬, 她跌坐后去,奉命留下守卫圣驾的士兵立刻护住她,同?时也紧紧把?她控住。
谢韫后退一步, 脚下稍稍踉跄了一下。
他拿起靠在山壁旁的长枪,转过了身。
那道孤峭的身影一步一步走远, 踏上?雪地,纵身上?马,身后跟着?追随的将?士,消失在那一方小小洞口能容下的景色里。
朱缨混沌的眸子迟钝地移动了一点?,脑中不知何时生出顽固的锈痕,看着?他们离开竟沉默着?,忘记了一切反应。
她眼睛放空,盯着?众人离开的那一个点?发呆。
他们走了,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陛下,您冷静一点?……”陪在她身边的士兵不断安抚。
朱缨静默着?,莫名痛恨起“皇帝”这个身份,一种极端陌生的颠覆性的念头在心?间迅速发芽,想要破土而出。
百姓将?士都是?人,都是?自己父母的孩子,都有在意或被在意的机会?。因为她是?皇帝,就理应踩在天下人的头上?过锦衣玉食万众膜拜的日子,所有人都要心?甘情愿为她去死?
所谓“皇帝”,不该成为血统高贵和?身份尊崇的象征,而是?一种责任。就像任何一个屠夫、包子铺老板一样,是?在位者的职位和?差事。
还有谢韫。
她才刚刚失而复得,时间短暂得好像一闪而过,甚至没能和?他好好说几?句话。
现在呢,是?他舍弃了她吗,还是?她抛弃了他?
朱缨呼吸急促,竟然一瞬间甩开他们的手。
“陛下!”众兵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情绪失控。
朱缨恍若不闻,伤处传来剧痛,麻木到无法动弹,她也毫不在意,几?近疯魔地拖着?右腿,手脚并用一路爬到山洞口。
视野变大,还能看到他们离去的背影,皑皑雪天里,渐渐化成微小的一点?。
“谢韫!谢韫!”
“谢韫,你回来!”
“回来,你们都回来!”
空旷的雪原上?,回荡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朱缨满脸涕泪,指缝渗出了血,仍紧紧扣在山壁上?。
她的错,都是?她的错……
“陛下!陛下!”
耳畔是?慌张的关?切呼喊声,朱缨眼前一片黑沉,手指力道渐松,重重倒在山壁上?。
雪势无声大了起来,在她身上?的骑兵铠甲表面覆盖了一层冰花,无知无觉。
“砰——!”
过了很久,几?里之外,雪崩后形成的巨厚雪墙,终于被轰开了——
就如谢韫等人所希望的,陈军没有找到山洞,而是?被他们的“逃脱”吸引,尤其是?那一身象征皇帝的主帅战甲。
孟翊麾下的军队在篁坪路上?被敌军牵制,同?样受到了雪崩的影响,过了很久才得以脱身,撤兵回到驻营所在地。收到来自落霞岭的信号后很快出兵营救,与又高又厚的雪墙不眠不休数日,火箭、炸药齐上?阵,终于救出了深陷昏迷的皇帝。
在雪地里被困三天三夜,严寒和?饥饿令所有人虚弱不已,好在行伍之人体?质强健,经一群军医努力捡回了一条命。朱缨腿上?的伤口血肉模糊,好在没有伤及致命处,剜去腐肉止血包扎,若好生休养痊愈,往后还能正常行走。
一日后,朱缨躺在帅帐内室,静静迎来了苏醒,让关?切的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然而,为了护她出走献祭的另一部分人,却?再也没有传回音讯。
那天之后的第三日,营中排出侦察兵再度踏足落霞岭一带,一寸一寸察看过方圆数百里,不曾发现任何生机。只在将?近岭地边缘的地方,找到了几?件染满了暗红血迹的残甲废剑。
他们前前后后派出了好几?波兵力,继续寻找失踪将?士的下落,但结果?依旧相同?,没有新的发现。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他们大抵已经死了,无一生还,埋身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但无一人敢开口言明,也迟迟不敢将?他们的名字写?进阵亡名单里。
令众人感到安慰的是?,万众敬慕的天子并不算太脆弱。江陵王谢韫的死没有使?她倒下,依旧可以每日指挥军队作?战,按部就班地与臣子议事、批阅公务,没有军情时就听军医的话,安分喝药养伤,前线捷报频传时也会?露出笑颜。
如果?连她也不再振作?,还有谁会?记住他们的名字,为他们报仇呢?
多少天过去,朱缨始终保持着?平常的状态。唯当寂月悬空时独自在内室,看见自己那杆布满细碎伤痕的红缨枪时,她才恍然,原来那几?日的艰难是?真实发生过的事,那些将?士也真的没有回来。
烈血马革无处还,朔雪寸寸藏忠骨。
除了阵亡的将?士,还埋葬着?她一生的爱人。
时予,那些雪太厚,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你。
那处已经愈合过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朱缨一手撑着?床榻,缓缓弯了脊背-
深夜,帅帐外面来了一人,是?谢成。
谢韫出兵落霞岭援救的那天令他留守大营,目的是?有事方便接应,可他等了那么久,最终没能等到谢韫归来。
朱缨让他进来。
“见过陛下。”谢成抱拳,向朱缨行过礼。从前精神又强健的人,现在面色苍白又憔悴,人瘦了一圈。
漏夜前来,他手里拿了一叠不知什么东西,像是?好多封信件。
“那是?什么?”朱缨问。
谢成想回答,张嘴却?没能出声,望了她一眼便匆匆低下眼睛,眸中复杂的情绪令朱缨看不懂,似惭愧,似哀怆。
他短时间里没说话,朱缨也没出声,静静等待着?他的下文。
这些天以来,谢成为了寻找谢韫的下落奔波不停,很少来这里找她,这次突然前来一定有重要的事。而且,朱缨直觉与谢韫有关?。
谢成攥紧手里的东西,不知该如何说,更?不知道陛下得知接下来的事后能不能承受得住。
他在心?里组织语言了很久,半晌,缓缓艰涩地开了口:“其实回到江北后,将?军给您写?了许多封信,只是?自始至终都没有收到回信。”
朱缨错愕抬起头。
谢韫给她写?了信?
可她根本没有收到过,哪怕是?一封……
“将?军没有问过,但每日都在等。属下看在眼里,以为是?陛下迟迟不愿原谅将?军,为此,还对您生出过几?分怨怼。”说到这里,他像是?绷不住冷静一样,猝然垂下头。
朱缨怔怔看着?他,心?中莫名有种不好的感觉,对将?要听到的事产生了几?分无来由的惧怕。
静寂的大帐里,只有谢成一人的声音:
“将?军写?的信没有通过渐台送出,用的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官差驿站。直到江北军与大军汇合,渐台众人知道陛下与将?军重归于好,方派人前来面见,也重新运作?起南方停滞的势力。可是?这一动作?,才发现……”
他声音沙哑,眼睛渐渐泛红:“许瞻父子潜伏多年,势力已经渗透到了南部。为了防范您与江北大营往来,从而得到兵力援助,他们暗中切断了魏都至两江一带的联络线。将?军着?人送出的信统统被滞留在了淮北一带,根本没能进入魏都。”
谢成跪地,将?所有拿回的信件双手奉上?:“渐台破除了他们的围困,终于拿回了将?军留下的笔墨,现在,属下全部呈予陛下。”
朱缨的心?快要惊跳出胸口,接过时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是?了,许瞻能与万里之外的北地勾结,在南部有些细作?暗桩,又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呢?
他知道皇宫忌惮世家,所以刻意让其子收敛锋芒,离开魏都。这些年许敬川云游在外,一面伪装成闲散纨绔的模样,是?为了避免出风头遭猜忌,一面就是?在隐蔽经营这些势力。
所以……
他不是?没有给她写?过信,是?所有的都被阻截在中途,没有一封如期交到了她手里。
从前他们也有分隔两地的时候,传信传物时畅通无阻,从来没有发生过意外,是?因为没有依靠官府的驿站邮差,全部动用的是?渐台的人手。
可是?当时不同?。离开魏都前,他已经把?渐台印信留给了她,为了向她表示诚心?,全程没有见过一个渐台中人。
眼角微凉的湿意染上?皮肤,朱缨如梦初醒,仓皇一手抹去。
臣表
天子明显失态, 谢成俯首,哑声关切:“若将军还在?,定不愿看到陛下如此伤心。所以?,不管稍后看到什么, 都请陛下以龙体为先, 保重自身。”
“属下先行告退。”他弯下腰, 向?朱缨重重一叩, 起身离开了?帅帐。
帐外寒风呼号,朱缨面容发白,指腹不断摩挲着手中的信封。
那?么厚, 加起来足有十几二十封。
谢韫不是神仙, 不会提前料到许瞻拦截了?他?的信。所以?在?他?的角度, 自己三五日就会送出一封的求和信, 却没有一封得到回音。
像扔了?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入深潭, 只有自己能看到激起的那?点小小波澜, 而潭水只是一味包容,从来无声。
朱缨的心像是被揪住了?一样, 疼得鲜血淋漓。
她轻吸了?口?气, 拆开第一封。
这封信写?自初冬, 是他?离开魏都之后为她写?的第一封信, 第一句话这样写?着。
“远臣敬上?,陛下安否?”
除了?字迹一样, 语气与蜀州赈灾时的家书毫不相同,没有任何亲昵的字眼,只透出小心翼翼, 好像唯恐又惹了?她生气。
落款不再是一个简单亲切的“韫”,而变成了?标准的“下臣谢韫”。
朱缨忍着泪意?, 又去拆下一封。
信件按照日期先?后叠在?一起,第一封最早,第二封过了?几日,第三封又过了?几日,每一封都以?“远臣敬上?,陛下安否”开头,又以?“下臣谢韫”作结。
最初,他?写?信的频率十?分固定,可到后面渐渐变得更加频繁,甚至有时两日就有一封。日期越近,越有情?难自禁留下的三两亲昵字词,使几近满溢的情?意?悄然流出星星点点,散落在?一句一行间。
虽无直言,但每一个字都在?传达着一个意?思“阿缨,还在?生我的气吗?”
朱缨知道他?为什么会越写?越慌乱,因为自己写?了?那?么多,从没有收到过她的回信。
那?时你也会惧怕吗,时予?
朱缨哽咽着,控制着指尖尽力不颤得那?样剧烈,慢慢拆开最后一封。
与之前的不一样的是,这封信写?于腊月二十?三,这个日子……
是他?错过了?的,她的生辰。
“遥寄芳辰,岁岁吉乐。”
如果是当作祝愿皇帝万寿的臣子表,那?他?的口?吻该是端重沉稳的,而不该是这样的轻快,就连锋芒有力的字迹也透出几分欢欣的柔意?。
他?是为了?朱缨庆祝生辰,而不是人人仰望的皇帝。
谢韫苦心孤诣,强撑了?那?么久的“君臣”礼数,终于露出马脚,溃不成军。
一封信洋洋洒洒,皆是缘情?而发,直到最后收尾时,那?流畅的墨迹忽而微微一抖,一道笔画也因此变得斜了?斜,为这封贺生辰信带来了?一点小的瑕疵。
朱缨几乎能感觉到他?落笔时的纠结,担心争执还未和好,这样写?会唐突了?她,可这样特别的日子里,不写?又觉得不甘。
于是他?还是写?了?。在?结尾留下了?整封信最亲密、最缱绻的一句,也是倾尽他?全部情?意?和勇气的一句:
“吾妻阿缨,松椿祈华年,长乐弗绝衰。”
热泪啪嗒渗入纸背,朱缨在?腰间摸索,握住了?一枚香囊,解开锦绳,里面放着一串干枯很久的红豆。
北地太冷,除了?这串已经枯萎的,她再也摘不到另一串了?。
时予,你究竟在?哪里啊?
帐外守将犹在?,恐于士气有碍。朱缨压抑地捂住嘴,泪不成声——
皇城,崇政宫。
书房桌案后,朱绣缓缓合上?前线传回的军报,厚重的封皮触手冰凉,仿佛仍散发着刺骨的寒气,以?及火炮硝石的气味。
“你看看吧。”她面色凝重,将之递给周岚月,手扶上?额角。
北地战事吃紧,并不如想象的乐观。这些年来,许家与陈家相互勾结,暗中?侵吞公款的军费军械,甚至与突厥人有联络,练出的兵实力比起魏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高昂齐心的内部士气、阴毒不计后果的战术、威力强劲的弩箭,每一个单独拎出来都是格外棘手的。
接连传回的军情?奏报印证了?朱绣的猜测。他?们这边的将士死伤不在?少数,连天子都被困在?雪崩里,险些没能出来,还有……
江陵王谢韫生死未知,至今下落不明。
周岚月看过后同样面色剧变,甚至不敢去联想此时朱缨的心情?。
可现?在?不是伤感悲戚的时候,她忍着冷静,问朱绣道:“殿下,我们要做些什么吗?”
西?北军作为这次的主?力大军出征,不意?味着整个大魏只有这一个军营的兵力精锐可用。
两江,湖广,乃至拱卫魏都的京畿东西?大营。
只要确定清楚各大营周边的情?况足够安定,不会因缺少兵力镇守而产生危机,完全可以?令在?任元帅调出一部分将士来,奉旨前往北地支援。
即使陈则义的军队实力慑人,但在?数量上?是绝不会胜过他?们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这一战都只能赢。
不能再拖了?。
朱绣低眉沉吟半晌,终于站起身来:“传召内阁众臣即刻进宫,商议战事相关一应事宜。”
未等几人动身,殿侧屏风后先?传来了?脚步声,一步一步轻缓闲适,徐徐不急。
“大皇姐在?忙些什么呢?”一道十?足放松的少年声音进入耳畔。
紧接着,那?人绕过屏风踏入大殿,身上?披着件暗紫色的银丝狐氅,精神焕发,毫无昔日的落魄可怜气。
正是本该被囚禁于裕静宫的静王,朱绪。
“三弟?”
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周岚月就立刻抽出乾仪刃护在?朱绣身前,后者?倒是未见胆怯,只是神情?惊诧又意?外:“你怎么会在?这里?!”
朱绪听?罢轻嗤,左右环视一圈这肃重的大殿,“父皇膝下一共三位皇嗣,这商议国事的崇政宫,你与二姐来得,为何唯我来不得?”
他?眸色变狠:“为何你与她手足情?深安享权势富贵,我却只能困在?后宫碌碌一生,日日像狗一样摇尾乞食?”
朱绪话音落下,殿外渐渐响起一阵刀剑碰撞的拼杀声。朱绣意?识到什么,当即冷下了?眸子,侧身低语吩咐:“崇政宫有变,令禁军统领立刻——”
“来不及了?。”
朱绪已经自顾自坐进圈椅,打断了?她的话:“在?西?大营面前,皇姐觉得,那?点禁军会是对手吗?”[2]
西?大营?!
朱绣睁大了?眼,与周岚月对视时看到了?同样的震诧。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原来,李士荣留给外甥的最后一张底牌,在?这里。
下一刻,身披甲胄的士兵从侧门鱼贯而入,脚下不停,很快包围了?整个内殿。西?大营副帅随后入内,留着一把山羊胡,手提一把重剑立在?朱绪身侧,立场已经显而易见。
面前人居长,周岚月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厉声道:“彭涿,你要造反吗?!”
彭涿冷哼一声,向?朱绣拱手时不见惧色,话语也是轻飘飘的恭敬:“请长公主?殿下,恕臣死罪。”
这便是要追随朱绪做到底了?。
朱绪毫不意?外地笑了?一声,向?几人懒散摊手:“诸位,对不住了?。”
他?收起玩笑的神色,对众兵下令:“给我搜!”
朱绣爆喝:“谁敢!”
原先?她还心存一丝侥幸,以?为朱绪是唯恐天下不乱,到现?在?才完全确认,他?今日勾结西?大营起兵生乱,就是奔着篡权夺位,寻找传国玉玺来的!
在?她说话的一息间,一柄利刃已经架在?了?她颈侧。朱绣心中?狂跳,撑着冷静道:“三弟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样做,不怕受世人唾骂耻笑吗?何况魏都不止有西?大营,待到东大营反应过来入宫支援,你还能如愿以?偿成功吗?”
“能不能成功,总要试试才知道。只要我在?东大营的人入宫前找到传国玉玺,控制整个皇宫,还愁他?们不臣服于我吗?”
朱绪像听?了?什么笑话一样,反讥道:“况且,京畿大营的虎符一分为二,一半就藏在?皇宫,若我拿到那?一半,东大营就算不服,又能奈我何?”
他?耐心用尽,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示意?众人继续动手。彭涿得令,立即带人出动,投入到搜寻玉玺中?。
眼前是一片令人愉悦的混乱,朱绪心情?颇佳,百无聊赖地揉了?揉脖颈,开始与面前被控制了?的两人闲谈,或是他?一人的自言自语。
“大皇姐派去守卫裕静宫的人啊,心性太不坚定,轻而易举便被我收买了?。如果没有他?们,我也不会这么轻松地联络到□□,继而再见大皇姐一面。”
“姑父果然没让我失望,竟真的联络上?了?陈家,逼得她离宫亲征……”
“周大人是在?想如何才能找到帮手吗,东大营,乾仪卫,还是周府宁府?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朱绪站起身,走?到周岚月面前,轻声诱导:“告诉我,禅位圣旨在?哪里?”
他?知道朱缨和自己一样,从来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为了?避免意?外,她在?起兵离宫前,是一定会留下一道禅位圣旨作为保险的,而那?道圣旨上?会写?着何人的名字,答案昭然若揭。
朱绪清楚,绝不会是他?。
传国玉玺象征着国本,不能离开皇宫,圣旨却可以?。另外,朱缨那?样谨慎,绝对不会把圣旨和玉玺放在?同一处。
周岚月不回答,咬牙切齿道:“陛下不会放过你的。”
“是吗?”
朱绪毫不在?意?周岚月的目光,独自哂笑,眼中?发出执拗的光彩。
让他?猜猜,自己今日这样做了?,会不会让她放下前线的对抗,专程回来收拾他?呢?
那?可真是,太令人期待了?……
危墙
下雪不冷消雪冷, 近日的北地最能反映出这一道理。多日不曾下雪,地上的积雪都渐渐收缩融化成了坚实的冰块,如若有谁敢踢一脚,就算隔着厚军靴也要疼好几日。
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 魏军渐渐有了扭转颓势的希望, 先是败走落霞岭后离开安越陵, 前前后后攻防进?退几次, 一日一日地磨下来,终于逼得陈则义拔营蓝青隘,撤入其老巢青州。
大军也?趁此机会出击跟上, 成功进军青州南部的疏山坪。
沙场征战旷日持久, 时间一长?, 西北军的优势便体现了出来。常年驻守极北地带与突厥对抗的虎狼之师, 最耐艰寒苦战。
胜仗败仗, 每一次屈辱或荣耀之下, 都埋葬着无数将士的血肉和尸体。上峰、同伴接连倒下,将士们不见灰心颓废, 反而越战越勇, 以破釜沉舟的决心逼退敌军。
毕竟, 最该安然坐在帐内坐观局势的人尚且不惧, 冲杀在战场前线。有这样的主?帅在前,试问谁又会临阵怯场, 不愿为家国效命?
这一战,朱缨没有用枪,而是拿了多年?没有用过的重剑, 在身侧副将的辅助下纵马入阵,飞身越过似排列似平缓山丘的厚重盾牌, 直取对方大将首级。
邱扬。
我认得你,陈则义座下第三号将领。
朱缨冷冷想着,没等那人回神?便一刀砍下,霎时间只听“嚓啦”一声,血花飞溅在铠甲上。
“跟上!”
坚实的防御阵被破开一个口子,魏军没有放弃这一好?机会,迅速紧随于后攻入其内。
敌军明显慌乱失了节奏,想要变换阵型却又来不及,只能陷入被动局面。
朱缨余光一瞥,见前方有敌人举起长?弩预备放箭,目光顿时如淬了冰。
陈则义,这么久过去,你当大魏是吃素的吗?
魏军显然早有准备,不等他们射出第一波弓箭,扣裙.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整理更多汁源火炮已然先行。伴随着轰隆的巨响,对面战马受惊乱成一团,弩箭手该有的阵型也?散了。
自从落霞岭一战吃过亏,他们就开始有意识地避免远程作战,尽量选择突进?近战,为的就是克制敌军这门强劲的武器,使其无法发?挥应有的作用。
现在来看,他们的目的达到了。
敌军下一波援军已经?到位,朱缨忽略身旁将士“当心龙体”的担忧,再度一甩马鞭,随大军一起冲向前方迎战。
她感受不到任何疲倦和忧惧,几乎是以耗尽自身体力为标准的发?泄。一想到自己是在为死去的袍泽英魂报仇,她心里有的就只剩下疯狂和爽快。
只消一眼,她就在人群中?锁定了一人。
韩犀,落霞岭一战里,亲自带兵掩埋炸药诱发?雪崩的人。
我也?认得你。
一种奇异的兴奋感迅速占据了朱缨的整颗心。
她眼底荡起一抹戾色的红,手中?握着的重剑感应到了血气,都开始激颤叫嚣起来。
可惜,陈军这次反应及时,也?吃了之前的教训,见势不对便立刻护送着将军回撤。魏军势如破竹,但也?迟迟不能冲破敌阵,难以接近韩犀之身。
这条路行不通,那就换一条路。
于是朱缨不再强求,拉紧马缰使速度缓下来,解开束紧的袖口,从中?拿出一副冷光晃眼的燕尾标。
许敬川不是喜欢用镖吗?他用这样一副铜铁片子,杀了多少无辜的人?
既然这么喜欢,就让你们也?试试。
她对准敌阵中?心的方向,一言不发?抬手,眯起眸子瞄准——
寒镖一息间脱手,如有灵性般绕过攻防冲杀的人潮,带着千万重恨意和怒火破空而出,擦过犹带硝烟的空气,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啸。
随着一声刺破血肉的闷响,不偏不倚划开远处最中?央那人的脖颈,割破了他的喉管。
敌军再度大乱。
对面兵潮尽头,已经?有人悄然离阵,慌乱着向大营方向去汇报军情。朱缨没有拦,唇边勾起一个讽刺的笑。
除了这个,许敬川还会什么,你们还会什么?都使出来吧。
不如让陈则义和许瞻亲自上阵,那才是她最想看到的——
西大营起兵逼宫,魏都已然大乱,此时的宁府也?好?不到哪去。书房里一片死寂,宁深手里攥着封从皇宫来的信,身侧坐着严庚祥。
在西大营尖刀利枪面前,禁军自然不敌。朱绪依靠彭涿的兵力控制了皇宫,挟持周岚月和长?公主?,大肆搜宫寻找玉玺的同时,还向宁府传了封信。
信中?言辞嚣张放肆,要求他交出禅位圣旨,不然就杀了人质。
长?公主?和周岚月都在他们手上,多拖延一息,她们就多一息危险。
一收到这样的消息,宁深心头重重一抽,不安的情绪几乎要失控,宁府也?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朱绪是个聪慧又心思重的,宁深一直都清楚,凭他的聪明,不会猜不出藏匿圣旨的地方。除此之外,宁深的担忧还有一处。
虽说陛下临走前说已将玉玺妥善放好?,绝不会被人发?现,但宁深心里没底,也?担心她一念之间料错。
既然朱绪能想到圣旨在宁府,那玉玺呢?万一也?被他找到了呢?
越想越不安,宁深强行打断自己的思绪,开始思考当下的对策。
一边是禅位圣旨,天子离开前的托付,一边是周岚月和长?公主?,她们都要好?好?活着,一个都不能有事。
他忽然开口:“老师,内阁是不是还有没有用过的圣旨黄绢?”
“你想伪造圣旨?”
危急当下,严庚祥当然不会以“大不敬”“杀头”等理由?阻拦他,而是口吻笃定地否定:“静王不会被骗过去的。”
且不说字迹,想要伪造加盖玉玺的印迹已经?难如登天,何况现在时间紧迫,根本没有机会。
宁深摇头,坚持道:“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知?道这样做胜算渺茫,但也?唯有一试。
从他不经?意的动作里,严庚祥看出他心急如焚,但迟迟没有松口。
许久之后,严庚祥站起身:“把圣旨交给我吧,我亲自入宫一趟。”
宁深一惊:“老师?”
“静王连长?公主?都敢劫持,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事?一旦圣旨造假的事被他识破,你性命危矣。子沉,除了将真圣旨先行上交,我们别无他法。”
严庚祥走到桌案前,打开长?矩形锦匣,取出早已备好?的黄绢:“圣旨在我手中?,也?许静王会顾忌几分,不敢贸然动手。”
禅位圣旨里写?下的人选乃是长?公主?,并?非静王,就算后者拿到也?只有销毁的份。只要他们没有找到玉玺的踪迹,一切就都还能挽救。
宁深箭步上前,断然反对:“皇宫现下形势不明,老师只身前去,岂非置自己于危险之中??要去也?该是学生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既把我当成老师,就老老实实听我的。”
“老师!”
严庚祥停下脚步,眼中?满是执拗和认真,厉声训道:“别忘了,你是宁家最后一点血脉!”
宁深呼吸一滞,拦住老师的手臂也?微微一松。
记忆里,祖父、父亲和姑母的模样已经?模糊了。只记得很久以前,宁府也?是枝繁叶茂,日日有欢笑声的,他的母亲也?是明快爽朗的女中?豪杰,而非如今深居简出的喜静妇人。
当年?他的亲眷族人葬身血海,也?是因?为一场谋逆逼宫。
宁氏用最后一口气为先帝登基扫清了障碍,只留下了他,全族最后一件遗物。
为家族香火着想,或许这次他应该主?动避祸,保全自身,可是,他能说服他自己吗?
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命悬一线、属于亲表妹的位置落于敌手,置家国危难于不顾吗?
宁家先烈泉下有知?,希望看到他这副软弱退缩的模样吗?
所以,宁深仅仅只犹豫了一瞬,就坚定地拦住面前欲赴险境的老师。
“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这也?是老师教过他的道理。
他决绝道:“若尊师重道就要牺牲老师保全自己,我宁愿不做老师的学生!”
宁深目光不躲不闪:“老师执意入宫,那我也?一起去。”
师生争执不下,严庚祥心中?百味杂陈,十八年?了。
当年?在宁家灵堂身披素衣嚎啕大哭的少年?,早就长?大了。
“那好?。”许久,严庚祥长?长?一叹,终是松了口:“离府前,不要忘了向你母亲辞别。”——
青州很大,地形却单一,几乎全是平原和低缓的山坡。疏山坪已过,高擎“魏”战旗的大军再度前进?追击残敌,拔营来到下一处战场。
铁蹄踏过冰碴与荒草新芽夹杂在一起的雪原,被兵潮重重包裹起来,转眼又如一柄巨大的利刃般破开敌军坚实的阵型,冲出重围。
朱缨身上多处负伤,虽然不致命,血痕也?沾湿了半副战甲。可她不在乎,好?像也?感受不到疼痛,挺在最前线从不后退。
与此同时,从来在后方帅营安坐如山的陈则义,终于坐不住现身了。
朱缨立在最首,随着远处男人越来越靠近,目光从原先的冷利渐渐变得嘲弄。
她直接把马缰一扔,讥诮道:“再不出来,朕就攻进?你的帅帐了。”
与朱缨的脸色差不多,陈则义眼下青白,这些?日子明显也?不好?过,日日要为胜败烦忧。
“陛下,就不必再说这些?诛心之语了。”
时值正午,陈则义望了一眼刺眼的日光,道:“时辰尚早,若陛下愿意,就挥退大军与老夫谈一谈吧,不管是谈判还是谈心。”
说罢,他先行抬手,令身后将士退后。
朱缨眯起眼:“朕与你有何话可谈?”
谈谈如何给她的时予偿命吗?
禅位
“谈谈接下?来的?战事, 还有我的?女儿。”陈则义目光不像月前那样锐利,而是蒙上一层道不明的?疲乏。
现在?想起她?了?
朱缨执剑的手倏地一紧。
察觉出她动作的细微变化,后方将士急切劝道:“陛下?,当心有诈!”
朱缨下?定了心意?, 不言不语, 示意?众人退后, 自己拉着战马向前走。
烟尘弥漫, 双方大军皆后撤数十步,战场中央,唯有二人。
陈则义看着她?, 道:“这些日子, 陛下?劳累不少。”
“不劳费心。就算是, 不也是托你与许瞻的?福吗?”朱缨轻嗤。
陈则义沉默良久, “陛下?自小到大生活在?两?江, 魏都?这等富庶之地, 不知北地贫寒,又怎知我们这些连年守边之人的?苦楚。”
“所以你就勾结许家铸造劣币, 拿着官银操练私兵, 里通外敌?”朱缨任他狡辩, 冷声问:“那许瞻呢, 他又是因为什么?”
德隆望尊的?内阁首辅,魏都?第一世家家主, 难道也是因为所谓“日子难过?”吗?
陈则义没有回答,长长叹了口气?,口吻模糊:“此战拖了太久, 陛下?是否也累了呢?”
朱缨没那么多耐心,睨他一眼:“你有什么想说的?, 尽管直言吧。”
当陈则义提出要?和她?单独“谈判”时,朱缨就知道,他一定有条件要?提。
她?开门见山,陈则义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进入正题:“这场战事胶着太久,再继续打下?去,对你我都?没有好处。周边邻国?虎视眈眈,我们争个两?败俱伤,反让他们坐收渔翁之利,不如明智一点,停战吧。”
他神色渐渐深沉,低声道:“双方撤兵,签订和约,以疏山坪-兰河一线为界,你我划江而治,自此井水不犯河水。我于大魏北疆立足,也能为大魏与突厥增加一道战略缓冲地带,如何?”
朱缨直接失笑,原来这就是他处心积虑的?“谈判”。
“前朝恒昌二十八年,开国?太祖娘娘自临州起兵,两?年先后攻下?羌州肃州,随后入主都?城推翻哀帝,建立新朝。不过?三年,各地诸侯纷纷投降缴械,归顺于大魏,其中就包括青州王。自那之后,北地三州安定至今。”
她?语气?平静,目光回到陈则义脸上,声音变得微沉:“现在?我所统治的?大魏,就是先祖娘娘打下?的?全?部领土,不说开疆扩土,但先前失去的?哪怕一寸一厘,都?已经被?我收了回来。陈则义,你要?我忍气?吞声与你并立,割出一大块国?土相让,自己不觉得滑稽吗?”
大魏与突厥对峙多少年,和睦和敌对都?有过?,从来没有什么所谓的?“缓冲地带”,也不需要?有。
商量不成,陈则义也不再伪装,脸色阴沉:“你既知北地与突厥往来多年,就该清楚,我不会?没有后手。”
“突厥方与大魏签署了议和条例,可保两?国?边境三十年安稳太平,谁会?帮你?”
朱缨笑了:“那位丧家之犬般的?前可汗,仓温吗?”
想起前段时间伊南传来的?密报,除了许诺突厥王室不会?插手魏国?内部事之外,就是为了告知她?——突厥境内的?不怀好意?之人已经解决了。
身为邻国?公主,伊南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帮助大魏,但朱缨给得起她?想要?的?东西?。至于到底是什么东西?,就没有必要?让陈则义知道了。
“对了,忘了告诉你。”
朱缨姿态放松,手随意?搭在?另一侧手臂上:“突厥前任可汗仓温原本蛰伏于边境,可惜半月前被?王室追剿,已经逃往突厥西?部。现下?他自身难保,就算想要?暗中帮衬什么人,恐也有心无力?了。”
陈则义大震,不可置信地对上她?的?目光。
是了,是了。
既然他们能做到提前切断魏都?与两?江之间的?联络线,朱缨想在?边境拦截一道信件又有何难?何况,她?还有突厥正统王室的?支持。
这样一来,仓温那边生变后就算想要?给他报信联系,自是难上加难。
陈则义手掌渐渐握成拳,指骨用力?到咯吱作响。
他满面不甘和怨恨:“朱缨,你就这样容不下?我?别忘了,皎皎虽然与你亲近,但依旧是我的?女儿!”
皎皎?
至今奄奄一息缠绵病榻的?少女,还在?被?他当作谈判的?筹码。
朱缨无法再保持理性,眼眶悄然染上一点红:“你在?乎她?的?死活吗?我告诉你,你听好了。”
“许敬川那一镖本就伤了皎皎的?心脉,一举命中后,他依然不肯罢休,欲用匕首干脆利落取她?性命,孟翊赶到救下?了她?,许敬川却逃得无影无踪。”
朱缨本想告诉他皎皎有多么痛苦和难过?,试图唤起一点他仅有的?良心,可说着说着,她?想起了出征前,皎皎躺在?病榻上对她?说过?的?话。
离间许陈联盟,告诉他。陈皎皎已经死了,被?“哥哥”亲手杀死的?。
朱缨不动声色,最终下?定心意?,接上说一半的?话:“之后,皎皎被?送入宫中救治,整个御医司倾尽所有忙碌一天一夜,也没能留下?她?的?性命。”
她?目光直直射向陈则义,字字清晰:“皎皎,你的?女儿,到死都?在?想怎样为你们赎罪!”
如果说得知仓温败逃时陈则义的?神色是震惊,那么现在?他脸上写着的?就还要?多一份骇然,而显露于色的?惊乱远远大于痛心和悲怆。
皎皎已死,许敬川却逍遥法外性命无忧……怎么可能?!
许瞻明明说皎皎没死,还在?皇宫中休养,他的?儿子许敬川也没有逃脱,被?皇帝抓捕下?狱。两?人都?在?皇帝手里,只有得胜打败魏军,才能救回他们。
难道这一切都?是许瞻的?谎话,只是为了利用他的?大军达成自己的?计划?
陈则义心下?惊疑不定,乱成了一团。
男人神色如此表现,朱缨最后那点期盼消失地无影无踪。
陈家幼子陈永自幼无忧无虑,是整个陈家的?眼珠子,被?父母包容一切纨绔行径,当街打人、欺男霸女的?事也被?摘得干干净净,悉数推卸到别人身上。可同父同母所生的?皎皎呢?自小被?算计成为一枚棋子,因为她?懂事、贴心,所以就可以随意?辜负和伤害,这些年相依为命的?哥哥是假的?,就连数月才能收到一封的?家信也是虚情假意?,满纸荒唐。
朱缨为她?感到心寒无比,也不愿再看陈则义一眼。
“皎皎无处不好,唯有一处悲哀,就是遇上了你和景氏这样的?父母。”
说罢,她?掉转马头不再停留,手持马鞭重重一抽,离开了战场中央——
皇宫有变,整个魏都?都?变得寂静沉默,街坊四处一片冷清。
离开了宁府,宁深和严庚祥乘马车入宫,未至宫门口,已经被?守在?外面的?西?大营叛军拦下?。
师生二人无法,只有下?车,忽而听高处传来猖狂的?喊声。
“严相,宁大人!”
两?人循声抬头望去,当看清皇城楼上的?状况后无不一惊——
朱绣和周岚月皆捆着双手,颈侧横着柄锋利的?剑刃。哪里还在?崇政宫,早就被?朱绪挟持在?城楼上等着他们了!
周岚月眼睁睁望着宁府马车由远及近而来,心急如焚,现在?二人就在?下?面,她?豁了出去,大声喊道:“宁深,快走!”
朱绪轻笑,像是早就料到了一样,没有急着让她?闭嘴,只稍稍使了个眼色。
制住周岚月的?士兵会?意?,手上刀刃又靠近了几分,紧紧抵在?她?脖颈皮肤上,瞬间擦破了皮,留下?一道狰狞的?血痕。
宁深无法再保持冷静,下?意?识向前两?步,被?身侧人一手拦住。
严庚祥不动声色观察着楼上的?情势,低声说:“别让他们看出你的?慌张。”
静王一日没有找到玉玺,就一日不会?对她?们动手。
宁深知晓其中道理,只有忍住心下?的?冲动,宽大衣袖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
朱绪居高临下?,敏锐地看到了严庚祥手里的?长窄锦盒,故意?皱了皱眉,不悦道:“宁大人,本王叫你一人前来送上圣旨,你却拉来了严相,这是何意??”
“殿下?勿怪,是老臣执意?要?前来,与宁大人无关。”
严庚祥接过?话,向他恭敬揖手:“禅位圣旨事关皇位更替,更关乎国?本,臣身为内阁首辅责无旁贷,自是亲手交与殿下?才能放心。”
“严相所说,倒也不无道理。”朱绪笑了一声,“既如此,就请严相交给彭涿元帅吧,本王会?亲自过?目。”
严庚祥应是,将锦盒交给上前来的?彭涿。宫门一开,彭涿入内登上城楼。
沉甸甸的?盒子很?快到了朱绪手里。他神色微舒,从里面取出那卷厚重的?卷轴,从容展开。
映入眼帘的?字迹流畅又有力?,十分漂亮,也十分熟悉。
朱绪盯了半晌,随后轻呵,目光移向身侧被?控制住的?女子。
“果然是大皇姐。”他声音不辨喜怒,手指不自觉用力?。
严庚祥此时开口:“殿下?已经拿到圣旨,自可兑现诺言了。”
“什么诺言?”
“自然是如信中所说,放了长公主和周大人。”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放了她?们?”
朱绪好像听了什么笑话,嗤道:“谁能证明那封信是本王所书?我可从来不记得。”
“你——!”
出尔反尔,无耻!
宁深怒火中烧,沉声道:“殿下?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圣旨在?前,就算你拿到玉玺,登基也是断断无法服众的?!”
圣旨在?前?
朱绪低头看手中那卷黄绢,蔑声道:“既然这样,我烧了它又有何不可?”
众人大惊失色,毁坏圣旨,那是大不敬的?死罪!
然而朱绪并不在?意?,对现在?的?他来说,所有礼数规矩的?条条框框都?被?悖弃,什么圣旨,在?他眼里不过?一张废纸。
于是,他命人拿来了火盆,毫无负担地向里面一投。
那道至高无上的?圣旨黄绢,片刻就被?烧得面目全?非,成了一片灰烬。
丹书
朱绣依然被?押在城墙边, 衣裳鬓发皆显狼狈,只有眸光是清明冷静的。她就站在朱绪右侧目睹了全程,始终没有多言,一颗心却渐渐下沉。
她的这个幼弟, 已经彻底疯了。
“老师, 老师!”下方传来宁深焦急的呼声。
严庚祥作?为老臣, 是?最不能接受朱绪这种大?逆不道?行?径的人。眼见一道完好的圣旨消失于世间, 他顿感气血上涌,好?在身旁有宁深及时搀扶,才稳住身形没有倒下。
那阵眩晕感过?去, 严庚祥目光重新投向城楼上, 渐渐变得果决, 也收起?了心中留余的全部侥幸和希望。
宁深似有所觉, 听见动静微诧转身, 又有几驾马车匆匆而来, 下车的老臣们尽着红绿官袍。
是?内阁众位阁老。
见老师神色毫不意外,宁深顿时?恍然。
严庚祥立于众臣最前首, 不畏不惧直视朱绪, 扬声道?:“殿下一意孤行?, 臣等只有长跪于此, 求殿下悬崖勒马,迷途知返!”
说罢, 他撩袍下跪,身后阁臣紧跟着弯膝。
许李两家余孽清除干净后,现在留在内阁的都是?清正忠纯的臣子, 任何一个的地位名?望都不一般。如若朱绪最终的目的是?篡位谋权,总要?考虑朝堂上的利害关系。
众目睽睽之下, 群臣一并下跪请命,顾及影响,他真的能做到?丝毫不为所动吗?
朱绪收起?笑容,冷冷俯视着一众跪着腰杆笔直的阁臣。
熟悉这幅画面吗?当然是?熟悉的。
数月前,他的舅父也用了这一招替母妃求情,希望逼皇帝放她出冷宫。
最后呢,难道?成功了吗?
“殿下,临平、临华二宫都搜过?了,没有发现玉玺的踪迹!”搜宫的将?领前来复命。
朱绪满心讽刺,不再分给下方众人一个眼神,下令道?:“继续搜。”
将?领略踌躇:“那承明殿、坤宁宫也……”
“当然。”
朱绪不加迟疑:“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把整座皇宫翻过?来。”
宁深脑中快速思考着对策,与周岚月远远对上了目光。
两人视线交流半晌,夕阳斜照映进周岚月的眸子,驱散了一贯玩世不恭的光,变得无比认真。
她口型开合,对他说了几个字。
“离开这里,去找人。”
宁深看懂了,对着周岚月悄然点头,给了她一个眼神。
等着我,周岚月,等着我。
他最后望了一眼长跪的群臣,转身快步离开——
帅帐里,秦未柳正替朱缨包扎伤口。除了近期几战新增的伤处,最严重的还属落霞岭一战里小腿的那处箭伤。
“真不是?我说,你?也就刚开始安分了几天。这伤口长了又裂裂了又长,反反复复多少次了?”
秦未柳一边忙活一边絮叨:“这里的伤拖了太久,你?要?是?再不把它当回事儿,以后就得当个瘸子。”
照水就在旁边,他还是?摆个臭脸,早就把什么君臣尊卑忘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
好?不容易把黏在血痂上的细布一点一点剪下来,秦未柳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还是?没忍住“嘶”了一声。
知道?他是?出于好?心,朱缨任其教训,无奈地阖着眼。
摸着良心说,这伤口确实有很?久了,前后也麻烦了秦未柳很?多次,没少被?他揪住叨叨。可朱缨也着实没有办法,每每战况胶着时?都亲上战场,便不可避免地拖延了伤口正常痊愈的时?间。
对此,秦未柳根本不服:“少忽悠人,大?军这么多将?士,少你?一个上战场,难道?就不会骑马提枪了?”
和照水一个德行?,都是?亲力亲为累死自己的主。
他无意嘟囔:“也就是?谢韫不在,要?是?他在,看你?还——”
朱缨没打断他,唇角渐渐放了下来。
一句话没说完,已经被?照水不轻不重踹了一脚。秦未柳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后悔得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
嘴啊嘴……他为什么就长了张嘴呢?
这时?,帐外有守卫通报:“陛下,何姑娘在外求见。”
思归?
朱缨睁开眼,微觉诧异。
恰好?伤口已经换好?药,秦未柳如蒙大?赦,忙道?:“我刚说错话了,你?别放在心上,记住,一定要?好?好?养伤。”
说完,他三两下收拾好?用过?的棉巾药瓶,拉上照水出去了。
朱缨轻声叹了口气,对守卫道?:“叫她进来吧。”
帐帘掀开,少女缓缓走进。由于少了一只手臂的缘故,她走路时?有些异样,明显还不能习惯,但穿着的衣裳却是?朱缨命人为她新做的,还编了个麻花辫。
与刚被?救出来的时?候相比,她已经没那么消沉了。
朱缨看了高兴,开口叫她过?来坐,问道?:“你?难得会来找朕,是?有什么事吗?”
思归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是?听那个姓沈的人说你?受了伤,就想着来看看。”
她看着面前女子,低声补了一句:“毕竟,你?还没给双县报仇呢。”
“这点小伤,朕还死不了。”朱缨听懂了她的意思,不由一笑:“放心吧,双县的百姓都不会白死。”
她不会忘记自己答应过?的话,也忘不了那日双县的尸山血海。
思归抬眼直视她,“可我听说魏军现在损失很?重,不比敌军少。”
“这些你?不用在意,你?只要?知道?,最后大?魏一定会胜利。”
朱缨沉默几息,很?快恢复如常,怕她心中安定不下,又道?:“陈军战术阴毒,还有射程极远的长驽,此事不假,但我们麾下的兵力多于他们,还有充足的火炮和炸药。”
思归没有质疑,一双杏眼静静注视着她:“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
朱缨一愣,旋即笑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安心等待胜利就好?。”
她拉过?她手,“等到?彻底战胜敌军,朕会返回双县,为每一个无辜惨死的百姓建碑立冢。你?就跟在朕身边,回宫后,朕封你?做县主。”
“嘉乐、福怡,你?更喜欢哪个称号?”朱缨温声问。
思归没有答,而是?问:“当了县主,是?不是?会拥有很?多金银财宝?”
“当然。”朱缨含笑。
“那石契丹书呢,是?不是?也能由陛下亲自写??”
石契丹书,换个说法就是?墓志铭,人死后才用得上。
“莫要?胡言。”
朱缨想着,这傻孩子年纪尚轻,也许根本不知道?“石契丹书”是?什么,恐不知打哪听来了一嘴,还以为是?什么金贵难得的东西,便心生向往了。
思归没有强求,过?了片刻,从她身边站起?了身,一番话说得好?无来由:“我会记得陛下为双县做过?的一切的。”
会记得是?谁一直挂念着双县,更会记得,是?谁夺走了所有乡亲的性?命——
坐在马车里,宁深心里一团乱,漫无目的地在脑海中搜索一圈,始终没有找到?可用的援兵。
看朱绪现在的状态,已经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内阁群臣下跪求情尚且不足以让他动摇,试问还有什么德高望重的老臣或长辈能在他这有几分薄面,使他主动收手呢?
宁深心知肚明,想要?挽救现在的情况,只有硬碰硬一个办法。只有拿出的兵力多于西大?营叛军并将?他们打败,才能逼朱绪投降。
如果放在从前,宁家想调出一部分兵镇压反贼是?易如反掌的事,可到?宁深这一代?手上早就没了兵权,家主成了正儿八经握笔的文臣,还能跑哪儿发兵去?
想到?这,宁深心里再次生出了多年没有出现过?的悔恨和悲怅。
如果宁氏依旧是?武将?之家,如果祖父和父亲还在……
他正走着神,车夫忽然禀报:“公爷,老夫人在对街!”
宁深吓了一跳,立刻掀开车帘去看——空荡荡的大?街对面还真停着一辆挂着宁家符牌的马车,不是?母亲还能是?谁!
他慌神,让车夫停下,自己下了车。
魏都现下时?局不定,随时?都可能有危险,母亲就这样带着三两侍从在外游荡,万一叛军突然出动,后果不堪设想!
宁深快步到?路对面。这里离宁府已经不远,但是?安全起?见,他打算和母亲同乘一辆马车,先送她回宁府。
“母亲,外面危险,您怎么出来了?”
他掀开车帘入内,郑夫人端坐在正中主位,像是?已经等候多时?了。
郑夫人不在意,问他:“宫里怎么样了,长公主和月丫头被?放了吗?”
宁深没说话,郑夫人从他的神情得到?了答案,正在自己意料之中。
“你?先行?离开想办法是?对的。”她说:“以你?老师的声望在,就算静王不会因他让步,也断然不会伤害他性?命。”
“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
宁深弓了背脊,当着至亲的面,少见地露出了无助又绝望的姿态。
乾仪卫现下已经得到?消息,就算苏若胭想带人营救解困,可西大?营人多势众,乾仪卫再精锐也无法以一敌十,根本进不去被?围成铁桶一般的皇宫。
可是?除了乾仪卫,他们手中还有什么筹码可以指望?
郑夫人一叹,从身后拿出一个古旧的小盒,“我这次冒险出来,是?为了送一样东西给你?。”
她打开盒盖,里面放着一枚小小的印章。
这是?——
宁深瞳孔微缩,不解看向她:“母亲,这……”
当看到?它的第一眼,他就已经认了出来——那是?祖父的遗物,数十年前用来号令亲军的私印。
他还隐约记得,在那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麒麟首纹样侧面,还刻了一个古体的“衡”字,正是?祖父名?讳。
时?隔多年,祖父早已离世,宁家军也不复存在,这枚印信已经没有了用武之地。母亲现在把它拿出来给他,意欲为何?
宁深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郑夫人定定注视着他,清晰道?:“现任东大?营主帅耿定山,早年曾是?宁家军麾下的副将?。”
话音甫落下,宁深几乎是?立刻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心下大?震:“母亲的意思是?——”
祖父和父亲战死后,宁家主动上交了兵权,自那之后,宁家军一分为五,分别并入各地大?营。其中京畿大?营有东西之分,而那时?西大?营兵力多于东大?营,所以充入京畿大?营的宁家军便悉数入了东大?营。
这部分宁家军,正是?当年的部将?耿定山麾下所率旧部,被?称为“耿军”。
是?了,关于东大?营内部的势力更替,上任主帅是?李氏党羽,后李家倒下,时?任副帅的耿定山便接任了主帅之位。
郑夫人拉起?儿子的手,将?那枚印信放进他手心,笃定道?:“去吧,他会帮你?的。”
望着手中那熟悉又陌生的东西,宁深缓缓握紧,上面坚硬的棱角硌得他手掌生疼。
这枚私印,陪伴着宁氏一族经历了太多风雨,若没有那场意外,应该会从祖父传给父亲,最后传到?他手上。可世事弄人,随着家族寥落,他弃武从文,这枚印章也多年没有见过?光了。
现在,他终于又要?拿起?昔年旧物,使其重见天日,再发挥一次作?用了。
爆竹
宁深将它收好, 艰声问:“这些年,母亲怨过吗?”
先帝登基时皇家变乱,如果宁家没有那么早选择出兵勤王,也?许父亲和祖父就不会战死?, 姑母也不会固执地认为是自己害了?亲族, 困于内心桎梏郁郁而?终。
母亲, 独身撑起了?整个宁氏嫡支, 心里想必也是压抑苦楚的吧。
可郑夫人没有应,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是岁月的沉淀,视线随思绪飘到?了?远方。
她摇头, 声音微哑:“我只恨自己那时来迟一步, 没能替你父亲挥开那一剑。”
宁深垂着头, 悄然红了?眼。
他心疼母亲, 总以为不管她平时表现得如何坚强, 心中总归是有怨的, 即使她从未在自己面前?掉过一滴眼泪。至于怨的人是谁,也?许是父亲, 也?许是他, 更也?许是姑母。长大后, 他才知自己错了?。
他的母亲啊, 卸去铁甲走进后宅,但从未失去一身傲骨和自心底的坚韧。那样艰难地熬了?半辈子, 偏偏谁也?不怨,只怨自己。
当然,宁深也?知道, 家族落寞,亲人死?殉, 从来非姑母之责。当年宁氏义无反顾出兵护驾,为让先帝顺利登基倾尽所有,并非是因为家中女儿嫁与其为妇,而?只是因为他们姓宁。
每一个宁家人都会誓死?忠君,为了?社稷安稳,不惜付出自己的血与命。
宁深弯膝跪在母亲面前?,俯身下去,重重地磕了?个头。
郑夫人扶起他,与他一起走出马车。
主子有事,候在外的车夫自觉让开,郑夫人的手落在一匹拉车的骏马上,亲手解开缰绳,交到?了?宁深手里。
“骑马去吧。”
她注视着儿子,话语掷地有声:“去告诉所有人,宁家家主的腿疾,早就好了?。”-
北地。
沈弗玉哼哧哼哧搬着一箱东西进来,气喘半天仍缓不过来,对着安闲坐着的少女抱怨:“你说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害我被陛下好一番拷问才拿到?……”
思归正在小桌案前?忙着剪纸条,但单手动?作总归笨拙。
她头也?没抬,对沈弗玉说:“你就等着看吧,我做的爆竹可比外面卖的好看多了?。”
有什么好看的,就算翻出花来,还不也?是“噼里啪啦”四?处炸开几声便没有了?。
沈弗玉在心里嘟囔,却是敢怒不敢言,一边郁闷,一边坐到?她旁边打?下手帮忙。
小何姑娘玩心起得突然,非要在军营里搞这些东西,竟大胆提到?了?陛下面前?,向人索要材料。最奇的是陛下还同?意?了?,多半是心中的愧疚和偏爱使然。
有了?陛下首肯,做点花炮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呢?军械营得令后自然不敢怠慢,挑了?些炸药硫磺之类的东西,全?都给了?跑腿的沈弗玉。
思归忙活着,像不经意?问:“最近战况如何,陛下得胜了?吗?”
沈弗玉皱着眉头研究手上的东西,边道:“听说还好。只是陈军驻营守得太紧,大军攻不进去,可能又要拖些时日了?。”
“这样啊。”思归若有所思。
拧完手头最后一点纸条,她展展腰,忽然困倦地打?起退堂鼓:“你困吗?我好困,不然你先回去,我们明天再做好了?。”
“好吧。”沈弗玉感到?莫名其妙,但听她说累了?也?不能强求,只有纳闷起身,又走到?桌案后搬起那箱硫磺火药。
“哎!”思归突然拦住了?他:“搬来搬去的,你不嫌沉吗?就留在这里吧。”
沈弗玉断然拒绝:“那可不行。陛下特意?叮嘱过,不能把这些东西和你单独留在一室。”
思归默然几息,最终屈服,又改变了?主意?:“唉,你别搬了?。左右剩下的不多,我们还是今天就做完吧。”
说完,她又坐了?回去,顺手倒了?两杯茶水,看上去是要挑灯夜战到?底了?。
照这个速度,明天大军就能一起放炮了?,肯定?能激励一番士气。
这样一想,沈弗玉顿觉干劲满满,拿起茶杯一干。
然而?,沈弗玉很?快就后悔了?——刚才喊困的明明是何思归,可为什么他会突然这么累?
又蠢又天真的松鼠毫无防备,没有意?识到?半点异样,手里拿着灌到?一半的硫磺硝石,头开始一点一点。
没过多久,沈弗玉就身子一歪,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思归停下了?手上动?作,到?他耳畔试探地喊:“喂,姓沈的?姓沈的?”
没有回应。
她放下了?心,同?时收起笑,放轻脚步走到?那箱炸药前?,眸子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决然。
只有大魏赢了?,才能替双县报仇。
她也?想出一分力?,成为替他们报仇的一份子-
沈弗玉脑袋昏昏沉沉,梦里一堆乱七八糟,好像听到?有人唤他名字,努力?想睁眼却又醒不来。
不知睡了?多久,直到?兜头一盆冷水浇了?下来,他倏然惊醒,仓皇爬起环视一周,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帅帐里,上首坐着的陛下正满面阴沉看着他。
沈弗玉狠狠一抖,尽管一头雾水,但还是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不是刚睡着吗,天怎么都大亮了??
他终于苏醒,围在他身边的守将一喜,慌忙问他:“沈公子,昨晚你不是和何姑娘在一起吗?她去了?哪里,为什么不见了??”
何、何思归不见了??
沈弗玉愣住。
昏睡前?的记忆回笼,他记得自己明明在和她一起做爆竹,好像做着做着睡着了?。可在他睡着前?,何思归都一直在啊!
他眼中满是茫然,朱缨更是没有了?耐心:“你知不知道,自己被下了?蒙汗药!”
蒙汗药?何思归下的?!
所以当时她举止反常,一会说累一会又不累,其实是想把他支走?
想起那箱炸药的危险程度,沈弗玉更是六神?无主,一时也?顾不得别的,忙问:“那,那箱炸药——”
朱缨知道他好骗,可没想到?会这么好骗,竟然能毫无防备地被一个独臂少女只身放倒。但老实说来,这次思归失踪不能全?怪沈弗玉,她也?有责任。
思归问她要硝石火药,说是要做花炮爆竹放来解闷,那时朱缨本来是为她高兴的,想着有沈弗玉寸步不离地看着,能出什么岔子?终究是疏忽。
朱缨又急又悔,一腔郁气没处撒,只有别开眼:“那箱炸药比最初少了?一半,不知去向。”
思归和炸药一起失踪,这说明什么?她心生退缩,不敢往最坏的方向想。
“陛下,在何姑娘帐中找到?了?一张纸条。”守卫进来禀。
朱缨接过那张小小的纸条,却在看到?其上写就的内容后脸上血色尽褪,眼前?一黑,险些跌倒在身后的圈椅里。
因为是独臂控笔压纸的缘故,纸条上字迹歪歪斜斜,只能勉强认出是什么字。
“双县何家女,愿以身为饵入敌营,寻求报仇之机。”-
陈军大营一片狼藉,帅帐里,陈则义手里攥着一张信纸,三两下撕得粉碎。
夹杂着墨痕的碎纸片散了?一地,如雪花般飞扬。
陈则义脸色铁青,一步一步走到?许瞻面前?,咬着牙问:“你不是告诉我,皎皎还活着吗?在哪?!”
面前?人怒火滔天,许瞻心下惊疑难定?,别开视线迅速思索。
怎么回事?据他的人传回的消息,明明说敬川已经从追捕中逃脱,陈皎皎也?没有死?,被救回了?皇宫。陈家眼线调查回来的情报却与其背道而?驰——信中确实提到?了?许敬川逃离,现在不知去向,却说陈皎皎重伤不愈,已然离世。
两方截然不同?的消息令人迷惑,就连许瞻,现在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冷静了?。
想到?“皇宫”,许瞻沉下来,指着满地碎纸:“到?了?现在,难道你要自乱阵脚吗?那是朱缨故意?的离间——”
陈则义怒不可遏:“魏都陈府已是满眼缟素了?!”
如果是敌人的离间计,难道他会看不出吗?可他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现下许敬川毫无下落为真,天子脚下陈府却已办过了?丧礼,甚至圣旨也?已经下达,将怡景郡主去世之事昭告天下,追封随葬一应不少,极尽哀荣。
如果不出意?外,现在陈皎皎的棺木已经遵天子旨意?,葬于皇家陵寝之中了?。
离间计,离间计……
陈则义极力?想要说服自己,而?心中的疑虑始终难以挥散,一直在告诉他是许瞻骗了?自己。
怎么会是假意?离间?陈皎皎始终姓陈,身为父亲,他知道她多年有多想念家和族人,就算朱缨有意?以她的性命设局,她也?绝不会同?意?。因为这一局,矛头对准的是她的亲生父亲。
营帐中尽是陈家亲军,渐成剑拔弩张之势,只消陈则义下令便会立刻动?手。
许瞻扶住桌沿急喘几口气,眯起锐利的眼:“王爷对她不闻不问多少年,就连一封家书有时都由府上家丁代写,就算她死?了?,难道王爷就会心痛不已吗?合该高兴敌营少了?一个人质才是!”
陈则义被身边副将扶着,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不在乎这个女儿,不代表可以面对她的死?讯毫无波澜,何况,那凶手正是他许瞻的亲儿子!
他本以为,许敬川与皎皎共处一个屋檐下过了?这么多年,虽然不是亲兄妹,总归会有一些情分在。倘若日后东窗事发,许敬川也?会对她手下留情,却不成想一出手,便毫不犹豫取了?她性命。
陈许两家尚在结盟中,许敬川已然冷血无情至此,其父也?不是什么仁慈的人。若有一日他们真的打?败魏军入主魏都,许瞻父子会不会过河拆桥对陈家反戈,可就不一定?了?。
别忘了?,皇宫里还有一个静王呢。
死志
陈则义?目光里是冷漠, 提起另一桩早就查到的事:“这?些年,先生一直为大军运送军费军械,委实功不可没。可近日频繁异动收买军心,这?又是为何呢?”
许多事情?, 原本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愿与许瞻撕破脸, 可是现在, 他不想?忍了。
“王爷何必疑忧?”许瞻不慌不惧,面露哂然,故意说:“大军尽在王爷手中, 莫非还怕有一日这?偌大雄师会因许某一张嘴而倒戈, 对陈家刀剑相向吗?”
两人彼此对视, 空气中流动着难以言喻的紧张, 片刻静寂后, 竟不约而同笑了。
陈则义?手一动, 无声挥退了准备动手的?手下,自顾自倒了杯酒, 面露无奈:“许瞻啊许瞻……”
许瞻含笑举杯, 悄然掩去?了眼?中的?漠然和?杀意。
不中用了。
看来, 他有必要为自己找一条退路了。
俄顷, 帐外守卫入内禀报:“王爷,有一独臂女子在外求见, 听说是来自魏营。”
陈则义?狐疑,不知朱缨又在筹谋什么计划:“独臂女子?”
“是。看其衣着,似是个品级不低的?部将。”守卫低首应:“据那女子所说, 是,是……”
“是什么?”
“是叛出魏营, 前来找王爷投诚的?。”
既为部将,多半是在战场上中了火弹或炸药的?袭击,才会失去?一臂。但现今战局明显魏军占据上风,反观他们接连失地困守驻营,情?势不乐观。怎么会有魏军将领在这?个节骨眼?上反叛,想?要投入陈军?
不过若她为真,一营部将知道的?消息可不少,这?正是他们需要的?。
“放她进来。”
陈则义?眼?中精光狡诈,特?地嘱咐:“可仔细些,莫要把?什么脏东西带进来。”
守卫意会:“是。”
女子身上并无任何武器,十?分顺从地任人搜过身,被放进了帅帐,里面坐着陈则义?和?许瞻,还有几个将领。
她收起思绪,几步走上前垂首:“末将何斯,见过王爷。”
“何斯?”陈则义?打量着她,心中仍是防备,微微眯起眼?:“从未听说过魏军还有这?样一位人物。”
女子不卑不亢:“一次战役后,末将丢了一臂,随后便不再上战场,在军械库效命,王爷没有听过也?正常。”
眼?前人面生,却未见慌乱,陈则义?不禁生出几分兴趣,加之独臂未拿武器,他便更加少了些警惕。
“原是如此。”他道:“可老夫不明白,何将军为何背叛魏军,而选择投奔我呢?”
何斯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末将以为魏营好,可自从断臂后,一切境遇就与从前不一样了。同伴孤立,天子冷待,再无建功立业的?可能。”
她单膝跪地,高声恳求道:“末将的?家乡就在北地,本就对大魏无甚感情?,与其忍气吞声,不如叛出另寻明主!只求王爷接纳,再给末将一个上阵杀敌的?机会!”
然而陈则义?听出了破绽,冷笑一声:“孤立,冷待?朱缨是出了名的?慷慨,不惜搬空私库也?要厚待麾下人,会为难一个为国残身的?将领?你想?撒谎糊弄老夫,也?该提前做好功课!”
“来人!”陈则义?高喝:“将此人拉下去?!”
守卫鱼贯而入,何斯大惊,立马抢声:“末将所说千真万确,若王爷不信,末将还有魏营布防图!”
四?座听此皆震,陈则义?尤甚,当即让守卫松开,“魏营布防图?!”
守卫退下,何斯心下稍定,答道:“正是,被末将藏在了铠甲之中,现在就拿出来,请王爷一观。”
“慢着。”
一直冷眼?旁观的?许瞻说话了,嗤道:“你倒是聪明,把?东西藏在铠甲内侧,如此一来,守卫便搜不出了。”
“布防图由革布所制,既非刀枪利器,又何怕被人搜出?不过是放在甲中便于行动,且不易被魏军发?现罢了。”
何斯面不改色,打量他一番,回驳道:“想?必这?就是许相吧?说起来,你我同样出自大魏,又何必彼此为难呢。”
陈则义?刚与许瞻争吵过,心里早就有了隔阂,自是无意深思他的?话中深意,听女子这?样说更觉不耐,道:“不必理会,你尽管找便是。”
何斯应了一声,低头去?脱一身沉重的?盔甲,冲守卫道:“这?位小哥可否帮忙?断臂后,穿脱铠甲时总是离不得帮手。”
就这?样,她当着众人的?面褪去?铠甲,只着一身素衣,从衣领处抽出一卷轴。
“王爷请看。”
何斯上前交给陈则义?,后者难掩兴奋,从她手中接过。随着卷轴缓缓展开,在图样尽头,竟然放着一管炸药!
没等?众人反应,何斯目光一厉,迅速打翻了案上的?蜡烛,紧接着,她一把?撕开自己的?衣襟,里面别无他物,只绑着一圈密密麻麻的?炸药筒。
烛火染上卷轴,张牙舞爪的?火舌很快点起了炸药棉芯。
“王爷小心!”众人怛然失色,回神后连滚带爬站起身向外逃,守卫护送陈则义?向外疾奔,整个大帐乱作一团。
都下地狱,去?找乡亲们赎罪吧!
“啊——!”
混乱中,思归剧烈喘息着,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吼,想?一只手抱住陈则义?的?腿拖住他,又被狠狠甩飞了出去?。
她不死心,再度爬起来向众人冲去?——
“轰隆轰隆”几声连环巨响,黑烟冲上天穹,宽敞坚固的?帅帐霎时间成?了一片废墟。一众将领守卫有的?死伤,有的?被巨大的?推力炸飞,重重飞了出去?。
那位名为“何斯”的?独臂女将,则永远消失在了烟尘余烬里-
与此同时,巨响传至百里外。哨兵发?现动静,立刻入帐禀报:“陛下,陈军那边——”
哨兵话没说完,朱缨飞快站起身,几个箭步走出大帐,完全不知疼,腿上的?伤好像没有一般。
远处,陈营大乱,一处正冒着浓浓的?黑烟,正是陈则义?所在的?帅帐位置。
朱缨不见喜色,僵硬眺望着,喉头涌上一阵腥甜,又被强势地压了下去?。
思归她,成?功了。
也?永远回不来了。
当发?现炸药与她一同失踪时,朱缨就对她的?打算隐隐有了猜测,可到?了亲眼?目睹的?时候,还是会感到?悲怆难以自抑。
依誮
霎时间,朱缨也?明白了之前她的?反常。那日她来帅帐找自己时,说起什么“石契丹书”,根本不是不知道那是何物,而是早就存有亲自报仇的?死志。
可是……思归啊,为什么就不肯再等?等?呢。
为什么不等?我,带你回皇宫做县主呢?
朱缨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喉间酸得难受,手中仍握着那张小小的?纸条。
孟翊知她情?绪低落,低声问:“陛下,我们可要出动?”
朱缨蜷起手指,哑声道:“朕亲自去?。”
思归豁出性命换来的?敌军大乱,她们不能浪费这?次机会。
她亲自去?,将思归的?尸骨找回来——
和?风煦煦,一众人依然在城楼上。周岚月心情?差到?了极点,偏偏额角几根发?丝不长眼?睛,顺着那点风不住往她脸上飘。
双手被绳索绑着,身后还站着士兵,周岚月动弹不得,只有气急败坏地甩了一下头,试图把?碎发?制服。
天杀的?朱绪,再不放了她,她就要在这?里生根发?芽了!
守卫搬来了圈椅,朱绪就坐在她旁边,注意到?她的?动静后轻笑一声:“周大人累了,不若也?来歇一歇?”
周岚月懒得和?他置气,嗤道:“不必了。殿下出来见一次光不容易,且好好得意着吧。”
到?底年岁功力不够,嘴皮子功夫也?稍逊一筹,朱绪脸上的?笑有一瞬的?僵硬,没能立刻呛回去?。
他吃瘪,周岚月默默做了个耸肩的?动作,嘲讽十?足。
呵呵,活该。
已经被挟持那么久,她心中的?无语早多过了恐慌。现在已经够憋屈了,难道还指望她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
朱绪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好像知道她的?性命就捏在自己手中,所以不在意嘴上吃亏,心态更像猫玩老鼠。
“皇姐是不是很恨我?”
他不再理会周岚月,改将话头转向朱绣:“如果不是我烧了那道圣旨,二皇姐回不来,下面跪着的?那群老臣一定会拥护你登位的?。”
他睨了一眼?城楼下身形微晃的?众臣,暗自发?笑。
朱绣习文,体质远不如周岚月那样强健,站立的?时间太久,唇色已经有些发?白,好在眸光依旧清明:“不是所有人都想?要那个位置的?。”
“虚伪。”朱绪嘲。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面对滔天权势,有几人会真的?淡泊不在意?更不用说像他们这?些生于皇家的?人,甫一落草[1],距离登上皇帝之位就只有一步之遥。
朱绣徐徐道:“父皇在世时,朝堂上就有过关?于立储人选的?争论?,那时阿缨还在江北,群臣的?目光便聚在了你我身上。但结果很明显,我们都不是父皇属意之人。”
“我母族势弱,自觉无缘践位,很快却也?想?通了。”
她目光如静水投向远方,再开口时望回朱绪:“出身平微者,易对天生显赫之人心生艳羡。可是那些被羡慕的?人,就一定会处处幸福如意吗?三弟,你是最清楚的?。”
警醒
这番话看似平淡, 实则正正戳上了朱绪心头。
他?没?说话,手指却无意识握紧,细看甚至有些发抖。
清楚吗?他当然清楚。出身显赫无双,被世人所艳羡称道的, 说的不就是他?吗?
可是, 他?幸福如意在何处呢?又或者说, 他?何?时幸福如意过?
朱绪面?色发白, 咬着?牙道:“我本该是幸福的。若非宁后杀了我姨母,他?们岂会一心报仇雪恨,许家和李家的所有安稳祥和, 都被她?一人毁了。”
他?口?中的“他?们”是哪些人, 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这些只是有心人想?让你知道的罢了, 真相如何?, 我们全都无从知晓。”朱绣眸中未起波澜, 温和的声线暗含机锋:“关于母后与李士节的旧事, 最早出于何?人之口??是你舅父,还?是许瞻?”
“姨母出嫁后移居许府, 当?年也是从许府出殡, 能最早知道真相的人自然是姨父。”
事发时朱绪尚未出生?, 他?没?见过姨母, 甚至没?见过那位“母后”,关于一干旧事, 全部来自于昔日景阳宫李氏的口?述和回忆。
而叙述人心怀的全部仇恨与悲绝,也顺着?冷宫那场久久不息的大火和剪不断的血缘感应,悉数传入了少年每一寸神经和骨血。
果然是许瞻。
朱绣眸色变深, 不动声色问出心中猜想?:“所以这么多年,许家与李家的关系看似疏远淡漠, 实际上一直有暗中联络?”
朱绪笑得讽刺:“很意外吗,皇姐?李氏一族视手足亲情?重于一切,姨母已经离世,舅父岂会与其夫家决裂,何?况还?有许敬川这么一个亲侄子!”
朱绣无言垂下目光,心中翻起惊涛骇浪。过去那些碎片式的疑心和顾虑在这一刻串成线,一切都说得通了。
铸造劣币,锦城瘟疫,宫宴刺客……还?有很多。
李士荣伏诛前,认下全部罪名的模样堪称慷慨,咽气时全无绝望畏惧,反而眼中含着?某种希冀和期盼,如狂热献祭般赴死。
现在想?来,他?承认的罪名未必完全是他?所为?,之所以自杀式揽罪,是为?了掩护身后站着?的许瞻。
周岚月冷眼听着?,终于开了口?,除了朱绣,听在其他?人耳中尽如一道惊雷。
“那你知不知道,整个李氏拼尽全力掩护的人,其实是前朝余孽?”
城楼上静了一静,风声也如冻住了一样。
朱绪最先醒来,几乎怀疑刚才是幻听,“腾”地一下从圈椅上站起,大声吼道:“你胡说什么!”
随着?他?的爆喝,那柄一直横在周岚月颈间的刀刃也越发强势,狠狠抵在皮肉上。
周岚月感觉到脖子上有湿意,不用看都知道是血。
她?全然无惧,捆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拳,厉声道:“许瞻要报亡妻的仇是吧?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不直接搞宁家,搞宁深,直接设局杀了陛下扶持你上位,岂不是更利落!”
“别说了!”朱绪怒吼,偏生?又带着?仓皇,心头止不住地狂跳。
周岚月完全不管他?,“知道他?为?什么不这样做吗?因为?他?的目标是你们朱氏江山!他?是想?利用李家颠覆大魏,好复他?自己的国!”
“你闭嘴!”
朱绪崩溃到近乎破音,暴怒之下直接从身边的彭涿腰间抽出长刀,就要歇斯底里冲上前,取了周岚月性?命。
众人大惊,彭涿追在他?身后慌乱连道“殿下不可”,依然唤不醒盛怒的少年。就在他?趋向周岚月时,一角沾了灰尘的华服袍角突然动了。
因受到阻挡,朱绪乍然停步,失控地急喘着?气,赤红的双眼缓缓对上女子沉静而威仪的目光。
朱绣拦在他?面?前,身后就是周岚月,他?手中刀尖指向她?心口?。
“三弟,你要杀我吗?”
颈侧利刃犹在,她?眸中疏冷,如盛着?一片静谧含冰的夜湖。
那双眼与自己有三分相像,朱绪回了神,如同兜头浇下一盆冷水,使他?浑身开始发抖,一阵无来由的凄惶和无措。
前朝余孽……
他?脚下凌乱后退好几步,手中刀“哐当?”一声坠在地上——
战火纷飞,身着?布衣的随从匆匆跨进大帐,跪在男人面?前抖如筛糠:“先生?,魏军攻进来了,我们怎么办?”
许瞻对此不意外,但心中阴沉到了极点。
谁也没?想?到那个独臂女身上会藏着?炸药。当?时是他?反应迅速,在爆炸发生?前逃出了帅帐,现在才能毫发无伤地站在这里。陈则义?那个老莽夫却没?那么幸运,虽然没?有断手断腿,背部却被烧得血肉模糊,现在不省人事,能不能站起来都是个问题。
当?真是阴沟里翻了船!
“陈则义?不行了,我们就自己动手。”
许瞻目光阴鸷,已有了打?算:“告诉军械营,将一应武器尽数出动,床弩火炮置于营前,余下的炸药埋入营帐深处。”
该说陈则义?敏锐还?是迟钝呢?今日才将两人之间的矛盾挑明,若早些动手,掌管兵械的军需官就不会由他?控制了。
随从骇然:“先生?的意思是,弃了陈军?!”
许瞻冷笑不语。所谓“陈军”,那就是陈则义?的人,是死是活和他?有什么干系呢?
如此无用的军队,留下也是浪费。既然赢不了,就与魏军同归于尽吧。
“先生?,那我们……”
许瞻不慌不忙,“这里离边境线不远,到了那边,自会有人接应的。”
随从微愕:“可公子尚未与我们汇合——”
许瞻心间毫无波澜。
其实,不管许敬川是在外零落还?是已经被捉捕,对他?来说都一样。身上流着?一半他?的血不假,可那又如何??大业面?前,人人都是可牺牲的。
敬川啊……
可怜,可惜。带着?“为?母报仇”的执念活了二十多年,竟一点都没?有怀疑过。
像他?母家一样的蠢-
陈军驻扎的长青岭地势险要,四面?皆山易守难攻,魏军之所以多日不能攻克,原因正?在于此。思归出走献祭后,陈营军心散乱,终于在防守上露出了缺口?。
大军抓住这一点破绽迅速出动,激战一天一夜后,直下攻入岭中山谷。
陈营已经近在眼前,将士势如破竹,步步向前逼进。
敌军将领已然所剩无几,仍未见到陈则义?的身影。照水跟在朱缨身边,“看来思归真的成功了。”
陈营一早封锁了消息,据现在的状况推测,陈则义?非死即伤。
朱缨:“小心行事,莫要大意。”
陈则义?刚愎无谋不假,但以许瞻的阴险狡诈,朱缨不信他?也会栽在思归手里。
毕竟,那场雪灾造成的惨状仍历历在目,至今是让她?夜半惊醒的梦魇。
一天前还?整肃有序的大军营地,现在群龙无首,遍地是狼藉。
魏军冲了进去,攻入军械营时发现里面?甚为?冷清,早已不剩下多少兵器装备,军需官也仓皇脱逃,只剩几个伤病残将还?在顽抗。
照水带人轻而易举控制了粮草营,寻到朱缨复命请示:“陛下,可要继续攻打??”
退回青州地界后,陈则义?没?有精力再?维护先前所谓“贤王明君”的形象,加之来自突厥的外援被切断,陈军内部待遇也一日不如一日。大魏手下的势力趁此机会造势,将陈则义?多年来颠倒黑白、分裂谋逆的恶行宣扬了出去。
由此,陈军军心愈发涣散,自然无力匹敌越战越勇的魏军了。
朱缨扫视一圈,正?要下令,忽而听到什么,目光一利——
众人也听见了动静,顿时警觉。循着?“嗖嗖”两声望去,竟见高处的群山密林里飞出两支火箭!
“有敌袭!”大军立刻举盾防御。
然而,那点着?火的利箭并没?有向他?们而来,而是迅捷穿破空气,飞入了离他?们甚远的一座陈军营帐。
正?在众人惊疑,以为?又是潜藏敌军的什么花样时,那座被射中的军帐竟像点燃了炸药引线一般,瞬间爆炸了!
“嘭——!”
爆破的巨响入耳,远处,一息前还?完好无损的营帐顿时被夷为?了平地。
烟雾散去,只残余着?橙红色的火焰仍在肆意燃烧。
“快后退!”
大军匆忙回撤,然而,接下来的密林里一片平静,那个神秘人没?有再?出手,仿佛在完成什么任务使命一样,两支箭命中后就默默离开了。
这一波爆炸离魏军很远,几乎在陈军营地最靠北的边缘,因此他?们没?有任何?伤亡和损失,除了震慑以外,几乎没?有任何?作用。
不像恐吓,反像……提醒?
朱缨不敢贸然继续进军,心中产生?了这一念头,便久久挥散不去了。
如果只是两支火箭,远远不会有爆炸这么大的杀伤力。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里面?藏了炸药,被火苗引爆了。
既然一座军帐有,那其他?的……
朱缨顿时了然。怪不得陈军表现得如此疲软无力,是早在各处营帐下埋好了炸药,引诱他?们入局呢!
思忖清楚后,她?当?机立断,先将这里所有的炸药解决掉:“弓箭手准备,放火箭!”
空中流动着?隐约的硝石气息,山麓上万箭齐发,如雨点般坠入其下低缓山谷中。
星罗棋布的白顶军帐远看似一片蘑菇林,接触到烈火后沉默几息,而后瞬间被炸的四分五裂。东南风有如感应人心一般姗姗而至,自狭窄处晃晃荡荡灌进山谷,使烧起来的火焰连成一片汹涌汪洋,愈燃愈烈。
长青
“王爷, 快逃吧!”
外面轰响连天,唯一还没有被炸毁的大帐里,随从门客跪地恳求,声?泪俱下。奈何榻上男人面色灰白, 却依旧不肯罢休屈服。
“许瞻呢, 关达呢!”
陈则义气急大吼, 由于重伤连声音都变得嘶哑浑浊, 后背一片血肉模糊,分外触目惊心?。军医跪在床前抖如筛糠,完全不敢近他身。
门客悲声?回答:“关将军仍在外抵抗, 可大势已去, 恐拖不了多久, 许瞻……”
说到这里, 门客语气急转, 难掩愤恨:“许瞻背信弃义, 早在魏军攻来之前就已经逃跑,不知去向了!”
陈则义眼前一黑, 背后灼烧过的剧痛摧心?剖肝, 令人痛苦欲死。即便如此, 他动了动腿, 竟要从病榻上起身。
因为极度的疼痛,全身每动一下都是折磨, 豆大的冷汗从陈则义额头滴下,面容都变得扭曲,咬着牙吩咐:“来人, 拿战甲来!”
门客大惊失色,一把上前抱住他腿:“王爷, 不可,不可啊!”
陈则义暴怒:“滚开!”
他一脚踢去,即便负伤,那力道?仍将门客甩了出去,抬手?直指人的动作牵动了伤口?,形容疯魔:“你,还有你……你们?都想看我输!想让我死!”
陈则义不理会哭求声?,执意要穿铠甲亲上战场。可铜铁制成的战甲坚硬又沉重,他背后伤势极重,还在不住地流血水,哪里能那样顺利地穿上?
他面色煞白,随着极沉的铁甲锢在身上,发出一声?痛不欲生的嘶吼。
那痛意,仿佛是有人在锯他筋骨,撕扯他的五脏六腑,使人控制不住地浑身痉挛。
他手?剧烈地颤抖着,竭力保持清醒,死死握紧一柄长弩,如同恶狠狠掐住了何人的咽喉。
就算死在这里,他也要拉着朱缨一起下地狱!
浓烟缭绕在空中?,最后剩下的陈军从火海中?现身,陈则义骑马,走在队伍最前首。
终于见到你了。
朱缨冷冷勾起嘴角:“陈卿,一切可好?”
对面马上的人形容凌乱,气喘艰难。身上穿着甲,朱缨看不见伤口?,但能从他现在的状态确定,他必定受伤不轻。
陈则义脸色白得像死人,浑浊的双眼里含着的是毫不掩饰的恨意和不甘:“恐怕陛下更希望老?夫死吧。”
朱缨笑不达眼底,目光锋利森寒,留下两字:“自然。”
话止于此,战旗于队伍尽处飘扬摇晃,两方军队疾冲上前,迅速厮杀在一起。
陈军败局已定,长青岭一战,将是最后的结算。
几千对上数万人,胜利不过是时间问题。对面兵群寥寥,只有剩下不多的轻骑兵,连弓箭手?都没有,也许是死了,也许是投降了。
放眼整个?队伍,杀伤力最大的就是陈列在兵脚尽头的那几门火炮了。
伤势的影响对陈则义实在太大,由于过度虚弱,眼前已经出现了重影,好像近自己身的全是敌人。兵潮涌来,他手?握长刀四处劈砍,不住急喘粗气,难掩体力不支。
守卫在陈则义身边负隅顽抗的士兵渐渐倒下,那坚固的阵型也慢慢从厚实变单薄,终于破开一个?漏风的洞。
一把长剑劈来,将坚硬的铠甲砍出一个?口?子。属于自己的血溅到身上,陈则义面前天旋地转,从马上跌下来。
大军冲入敌阵,朱缨也拎起重剑,抽动马鞭。
“陛下小心?——!”
几声?炮口?轰响,拳头大小的火弹霎时从空中?落了下来。
那不容抗拒的冲劲猛袭了过来,直接将盾牌轰脱了人手?。火球落在人群里溅起刺目的火花,在地上炸开一个?个?狰狞的大坑,浓烟扑面而?来。
爆炸带来的巨大冲击力直接让朱缨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震耳欲聋的爆破声?撼动天地,而?她只听见一半,随即听觉隔绝天地,耳中?只剩下一阵宕机般持续的尖鸣。
朱缨一手?撑地,口?鼻里满是血腥气,忽感耳垂一热,伸手?一摸,是从耳朵里流出的血。身体一动,只要呼吸,胸口?就是一波撕心?裂肺的疼。
多半肋骨断了。
“陛下,您怎么样?!”
士兵急匆匆赶来,朱缨咬牙忍痛,扶着她手?站起来。
只是断了根肋骨……她就不能赢过他们?了吗?
敌人尽数倒下,混乱的战场归于沉寂。败兵横陈荒原,陈则义身中?数伤,奄奄一息,仍顽强地没有断气。
朱缨身形微晃,提着剑一步步朝他走过去,走到他身旁,一剑插进染血的泥土里。
她用剑柄充当拐杖,撑着身子缓缓蹲下,凝视着倒在地上苟延残喘的男人。
陈则义只剩下一口?气,断断续续艰难道?:“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派人……”
若不是你派人来用炸药偷袭耍诈,结局绝不会是如此。
朱缨没有告诉他“是思归自己去的”,而?是道?:“她是双县人。”
满城无一不忠烈,无一不勇敢。双县屠城存留下来的血脉,哪怕豁出性命,也要杀了屠城的人报仇。
陈则义瞳孔缩小,自嘴角流出一行血迹。
“许瞻呢,逃了吗?”朱缨一点也不意外,问。
沉寂的荒原上,她破锣般的嗓音格外清晰:“帮着一个?前朝余孽,光复故国吗?陈则义,你当真糊涂透了。”
到了现在,朱缨依然记得幼时自己坐在父皇膝上听政的时候。那时父皇与臣子议政,对陈则义的评价尤其高,连坐在旁边的母后都是认可的。
“陈家忠诚良善,北地这么多年安稳,多亏了陈则义。那么多异姓边王里啊,朕最信任的就是他。”
谁能想到,他早在那时就已经叛变了呢?
陈则义眼神变得涣散,从喉咙里呛出一口?血沫,喃喃:“陈皎、皎皎……”
“现在想起皎皎了?”
朱缨静默半晌,后语带嘶哑,忍着艰涩:“以前呢,干什么去了?”
从康乐七年到现在,整整十二年。
在魏都为质的怡景郡主,十二年没有见过父母。
陈皎皎的身子太弱,无法支撑从魏都回到北地省亲的遥远路程,只能寄希望于某年圣诏允许,父母能从青州南下来到魏都看望自己。朝廷顾念诸地王侯,这么多年过去也曾给过很多次机会,准许异姓王入都面圣,同时也探望自家儿?女,有时三年一次,有时五年一次。东北王夫妇不是没有接到消息,可是结果呢?
他们?以事务繁忙无法抽身为由,婉拒了魏都抛出的橄榄枝,也亲手?熄灭了少女眼中?希冀的光彩。
朱缨不由想问陈则义,陈永是你的小儿?子,难道?皎皎就不是你的女儿?了吗?
既然推她出来做质子本?就是迫不得己的是,为什么要对她那样狠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弃她?
忍着遍身的痛意,朱缨望了他最后一眼。原本?打算直接将他了结于此,现在改变了想法。
陈则义身上伤太重了,血不住地流,已经没得救,但不知还能活多久。
从现在开始直到咽气,如果他心?里想的仍是皎皎,就顺着愧疚和自责,多道?几次歉。
如果已经将她抛在了脑后,那么他弥留之际,所感受到的就只有死亡将至的痛苦和恐惧。
无论?怎样,对他来说都是折磨。
朱缨手?紧紧握住剑柄,撑着身子站起来,步履微微摇晃着离开。
残阳西垂,如血般诡艳,照着兵尸遍地,满眼凄凉。
陈则义再度睁开眼,竭力想要斥骂羞辱她,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嘴唇不断颤抖。
血液在流失,他眼前更加黑沉,意识恍惚之际,隐约望见远处葱郁山麓中?立着几人,为首之人似乎正静静看着他,一袭青衣。
陈则义突然“嗬”地一声?笑了,血迹从口?中?喷出,溅到了眼睛里。
是了,他没死……
一切,都还完不了呢……
一架长弩无声?无息躺在他一尺之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陈则义悄然挪动手?臂,费尽全力,手?指终于够到了弩身。
他拖着弓弩划过沙地,将弦上锋利的箭镞对准女子的后心?。
“不好!”
“保护陛下!”
对面的将士们?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纷纷冲向前想要为皇帝挡下,可是来不及了——
陈则义面目阴鸷又狰狞,使出最后一口?气狠狠扣下发箭机关,利箭瞬间脱离弓弦,直冲朱缨飞了出去!
随后他头一歪,彻底断了呼吸,唯有那双眼仍不甘地盯着她的方向。
朱缨没想到他还能出手?,听到身后的动静后立刻转过了身,迎着箭头竭力想要提起重剑,被胸口?处传来的剧痛弄得闷哼一声?。
就在众人心?惊肉跳的时刻,意外的事发生了——
电光石火间,一支极细的物?什倏然飞进视野,从高处越过陈则义头顶,以闪光雷电般的速度,重重与那疾冲的箭支相撞。尖锐的一端刺入箭身,竟生生将其在空中?割成了两半!
弹指间,利箭已经失去了先前凌厉猖狂的气势,与截停它的不明物?什齐齐摔在了地上。
陛下没了危险,将士朝地上定睛一看,发现那东西竟然是一支发簪。
花纹看不清晰,但是很简单的款式,像是男子配发冠用的。
这是……
众人如梦初醒,连忙向发簪飞出的方向看去,纷纷抬起头才?恍然察觉,前方早就传来了踏踏的马蹄声?。
“老?天……”
“谢帅居然没死!他们?没死!”
耳鸣声?仍在持续,朱缨什么都没听清,只能勉强听见自己拉风箱般沉重的呼吸和仍在咚咚的心?跳,眼前光斑明暗,感觉好像出现了幻觉,也可能是已经睡着了。
“阿缨,阿缨!”
朱缨笑了一下。
只有在幻境或梦境里,才?能看到这样鲜活的谢韫,重新站在她面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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