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 主角光环
◎不见了◎
秋冬的草地是湿冷的, 隐隐夹杂着泥土的腥气,细长而干枯的杂草穿过指缝间,锋利的边缘有些割手。
可这点疼痛远远比不过心口这一击。
便是五雷轰顶也不足以形容姜离此刻的心情,是以, 她下意识便攥住了那只手, 继而龇牙咧嘴地抬眼看去。
近距离之下, 凌乱的气息拂在脸上, 恍惚间, 撞进一双满是惊诧的乌眸。
心中一凛,眸光轻颤着移向旁处。
便见乌阳之下,那只皙白的耳廓半透着光, 绯色寸寸蔓延至耳垂, 红得几欲滴出血来。
隐约听见他连声说了好几句“对不起”, 接着抽回那只手,扶着她站起身后,替她掸去衣裙上的尘土。
后来的事,便如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飞快闪过, 记不真切了。
姜离想,她两辈子的窘迫加起来都没这一掌带来的多。
是以, 直到坐上回宫的马车, 她都未能鼓起勇气看陆生一眼-
车轮滚滚,驶向皇城。
刚出炉的枣泥糕隔着油纸包传递出腾腾热意, 姜离垂首看着膝盖上这包明黄色物什,指尖捻着上面的细绳,不发一言。
一只手倏地伸了过来, 覆上她的手背, 缓缓收紧。
“还在生我的气么?”
哪里就是生气了呢?她又不是那般小肚鸡肠的人。
她只是……
“我只是心里不踏实。”她终于抬眼看去, 触及那双墨黑眼眸中的柔软,不由得放轻了声线,“并未生气。”
愣怔片刻,陆生察觉出她话里的担忧,试探道:“还是因为那场梦么?”
“嗯。”姜离应了声,懊恼道:“早知今日出宫,便去庙里替你求个平安符了,也好过如今只能干等着。”
见她这副模样,陆生笑着安慰道:“傻子,你又怎知我不是吉人自有天相,逢凶化吉呢?”
是啊,他是这本书的主角,又怎会被危及性命?
姜离默默地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呼吸陡然一窒。
他的眉眼一如从前,端的是清俊无俦,只是有一样大不相同了。
陆生忽觉掌下的手不老实起来,如一尾鱼扑棱乱跳,继而反手握住他的手,大力将他往前带去,惊诧间,却见小宫女双目圆瞪,面色愈显不安起来。
他不禁眉头微蹙:“怎么了?”
若是目光能够化为实质,那姜离的目光定能将他盯穿。
将眼前的宫监头从到位重新打量了一遍,她的一颗心几欲跳出胸膛。
她何时心大如斗成这般,竟连最关键的变化都未能察觉出来?
陆生的主角光环……消失不见了。
究竟是何时不见的?
今日?不,应当要更早一些。
脑中思绪纷乱,倏地想起今岁夏季,二人于乾清宫廊下重逢之日,那时的陆生便与普通人一样,不见半点所谓的主角光环。
此刻分明是在温暖的马车内,姜离却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窖,心底寒凉一片,竟连开口都变得困难起来。
她离宫的那两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是她看不见那异于常人的主角光环,还是陆生的主角光环彻底消失了?
难不成是因为她的存在,影响了原著的故事线走向?-
“姜妮子,别吃了,快将小主的吉服取来熨烫一番!”
屋外响起雪竹的呼唤声,姜离垂首看着手中被啃了一半的番薯,惊觉今日便要随小主去赴冬节夜宴,恍惚间,手腕一抖,那半截番薯便滚进灰扑扑的炉灰中去了。
迟迟听不见她的回应,雪竹索性自己走进值房,见她面色呆滞的模样,长叹了一口气,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守着番薯发呆?快些起身,替小主梳洗更衣。”
“哦,就来。”姜离的目光从炉灰上移开,站起身后,掸去身上的番薯碎屑,这才出了房门。
冬日天暗得早,不过酉时,院子里便点了灯。偏偏空气里起了大雾,行走之间,堪堪可见十步以外的景象。
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听着朱门落锁发出的清脆响声,姜离方如梦初醒一般,将一颗心高高提起。
冬至夜宴,华灯初上。
酉时二刻,内廷总管、太监首领等人行贺礼,乐队奏乐,庆文帝升座,总管、首领出殿外,迎众嫔妃进殿。
跟随小主行至宴桌旁,姜离悄悄抬眼看去,只见殿内灯火通明,远远地便见官家宝座前的金龙大宴桌上置有一座鎏金仙鹤香炉,其间白烟袅袅升腾。
因燃烧着地龙的原因,大殿中暖气缭绕,温暖如春。
目光落向宴桌后排,便见一排铜镀金双龙纽云龙纹编钟矗立在殿侧,一旁则是各式乐器,由数名作宫人打扮的乐人奏响。
眸光微动,倏然触及一抹朱红。
陆生今日穿了身朱红色蟒袍,腰间系玉色革带,其上缀有牙牌,与她所梦见的别无二致。
少顷,他似有察觉一般,回看过来。
四目相对,却见他的唇角弯了弯,继而冲自己无声作了个口型——放心。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安慰她。
姜离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扬唇回以一笑,接着便垂下头去,不再四处打量。
待人来齐,但听司礼监掌印冯娄高呼一声“行礼——”,嫔妃们齐齐站起身,向官家行礼,继而依次入座。
奏乐停止,家宴正式开始。
家宴流程包括进汤膳、进奶茶、转宴、酒宴、进果茶。每开始一道流程,便有乐器奏响,待流程结束,乐曲方停下。
庆文帝身体欠佳,发了两句言便示意众人随意,无需拘束,嫔妃与亲王倒是乐得其所,殿内一团和气。
宴席至一半,有伶人进殿献艺,清一色的桃色舞裙,与从前在皇后娘娘千秋宴上所见相差无几,姜离目不转睛地盯着殿中伶人,心中愈发浮躁起来。
许是门窗紧闭,殿中又燃着地龙的原因,只觉后脊出了涔涔热汗,就连手心都汗湿一片。
一曲舞毕,官家抬手支起面颊,渐显倦意,立于一旁的冯娄惯会察言观色,手掌相击,发出清脆响动,乐人得了令,换了乐谱,一曲激昂的鼓点奏响。
身着青红舞衣的西域舞姬脚步轻盈,伴着乐曲高举双臂,一支胡旋舞在殿中绽开。
姜离呼吸一窒,目光死死锁住那舞姬腰间“叮铃”作响的金色铃铛,心跳如鼓擂。
手指止不住地发颤,心中惊骇,也顾不得其他,快速扭过头,去寻陆生的踪迹。
鲜少见胡人舞姿,是以,此刻殿内热闹非凡,众人的心思都在殿心的舞姬身上,倒无人察觉一位小宫女的异样。
目光在人群中快速划过,忽然瞥见一抹异样的光亮,姜离眸光微凝。
只见身着玄色贴里的矮小太监佝偻着腰身,静静地站在宴桌旁,与众多内监一样的打扮,打眼望去,并无甚特别的。
奇怪的地方正是这处。
众人的目光无一不落向殿中的舞姬身上,偏偏只有那一人,垂着头,一副要睡过去的模样。
实在是可疑。
目光下落,忽见他宽大的袖口间,一只匕首在烛光之下反射出骇人的寒光。
陡然间,他好似惊醒一般,手腕微微抽搐,拔出袖中匕首便是一个暴起。
见状,姜离瞳仁骤缩,高声大喊道:“有刺客!”
鼓声喧嚣,已至高点,除了姜离近旁之人,竟无人察觉出异样,倒是距离刺客不远处的陆生听见了她的提醒,转身看去。
却见那刺客竟是直奔着太子朱玉晟去的!
电光火石间,陆生竟是想也不想,疾步冲上前去,将那匕首挡下。
姜离张了张嘴,满腔惊呼声断在喉咙之中,竟发不出半点的动静了。
“啊——杀人啦!”有人替她喊出了声,且不止一道。
女子凄厉的尖叫声响起,邻桌的杯盏尽数被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动静,惊呼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目睹刺杀的宫人此刻已顾不上规矩,完全凭借着求生本能抱头逃窜,原本祥和的大殿乱作一团。
“有人行刺,快护驾!”
话音落下,把手于殿内的侍卫快速围上前来,几个来回便将那作内侍打扮的刺客按倒在地。
“他要自尽,快扼住他的下颚!”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急急响起,闻言,有几个反应迅速的侍卫立刻有了动作,脱了鞋子便往那人口中塞去,在他“呜呜嗯嗯”的叫唤声中,拿绳子将他反手捆住。
姜离的腿脚有些发软,却在听见这道声音后愣怔片刻,哆嗦着挤开人群向里看去。
有几丁烛火于混乱中熄灭,人群的包围之下,视物并不真切,姜离匆匆抬手,在眼前抹了两把,这才看清了那抹朱红色的身影。
“陆……陆生。”她控制不住地发抖,连唤他的名字都打着颤。
却见那人安然无恙地站在那处,闻言回身向她看来,四目相对之际,闻声宽慰道:“我没事。”
顿了顿,他走上前来,攥紧袖子在她眼下轻轻擦拭。
“你别哭呀。”-
圣上身子不中用,受到惊吓竟当场昏厥过去。倒是太后的凤体还算硬朗,命几名侍卫扶着皇帝回了寝殿,请来御医为其诊脉。
“传哀家懿旨,谋害皇嗣,其罪不可恕,即刻将那刺客押入天牢,严加看管,待皇帝醒来后再审。”
众人不敢忤逆,闻言连忙跪下,高呼太后英明。
姜离跪于队伍末端,余光瞥见陆生垂于身侧的手微微发颤,心底忽然产生了不好的念头。
待众人起身,她便慌忙拉起他的袖口,将其上下打量了一通。
只见他本就皙白的面孔此时愈发苍白,偏偏穿了身红色,叫她瞧不出伤口。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你受伤了?伤在何处啊?”姜离攥着那截冰冷的手掌,心底慌乱。
她当真是傻,那柄匕首叫他挡下可做不得假,她怎会信他没有受伤?
见他抿唇不语,姜离被急得失了理智,抬手便在他身上胡乱摸索。
见状,陆生连忙摁住她的手,无奈道:“伤口在腰侧,不算严重。”
不算严重?
姜离登时恼了,从袖口掏出绢帕便要去寻伤口:“作甚这么逞强,不堵住伤口,一会儿血该流干了。”
话一出口,她又恨自己是个乌鸦嘴,懊恼地长叹了一口气。
接过那块绢帕,陆生捂住腰腹,剧痛之下,眉头倏尔紧蹙,闭上眼睛兀自忍耐了一阵,忽听身后响起太子朱玉晟的声音:“陆秉笔。”
二人齐齐回头,正要下跪,便见他抬手虚虚一扶,道:“不必跪了,陆秉笔,你替本宫挡下一刀,于本宫有救命之恩。”
陆生垂首道:“奴婢惶恐。”
目光于陆秉笔和那宫女间逡巡一阵,朱玉晟了然地敛下眼睫,轻声道:“伤情不容耽搁,本宫自会遣太医为秉笔疗伤,秉笔快些回去罢。”
得了太子御赐,陆生忙垂下头去,连声道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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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 断头饭
◎好孩子,饿了么?◎
雾气愈发大了。
刚目睹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 姜离心有余悸,掌着风灯在前头领路,却觉往日只需一炷香便可走完的宫道此刻竟像没有尽头一般。
夜色朦胧,宫道两侧的灯笼影影绰绰, 很有几分悚然的意味。
“雪竹, 咱们是不是走错路了呀?”她转过头, 向一旁看去。
身侧一尺处, 原本与自己并排而行的雪竹此时不见了踪影, 唯有丝缕冰凉的雾气自脸颊擦过,留下一道湿痕。
脚步猛地一顿,提着风灯的手微微颤抖, 姜离只觉一阵寒意自脚下盘旋而上, 飞快地掠过脊骨, 直窜上头皮。
是了,方散了宴席,宫里怎会这般安静了?
喉咙间忽然干渴得厉害,姜离艰难地吞咽下口水, 缓缓转动脚步,大着胆子向后看去。
触目所及, 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白雾, 两侧的红灯笼如无数只猩红眼珠齐齐看向她。
白雾与红光相互交织,怪异至极。
天地之间, 恍若只剩下她一人。
人呢?
人怎么不见了?
“小主。”
“雪竹……”
“闵兰?”
幽幽的女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荡,声音渐渐被拉长,落入耳中愈显怪异。
可始终得不到半点回应。
陡然间, 眼前天旋地转, 一阵强烈的失重感袭来, 姜离惊呼出声,从床上猛地坐起。
那股久违的窒息感再次袭来,姜离胸口剧烈地起伏,目光不安地在四下里打量着。
只见狭小的值房中燃着一丁烛豆,昏黄灯光下,雪竹与闵兰坐于桌案前,一边梳头,一边轻声谈天。
“听说那名刺客在狱中多次试图自杀,叫狱卒挑断了手筋脚筋。”
“犯了那么大的罪,总归是难逃一死,他那么急作甚?”
“你懂什么,他虽不怕死,可这也说明不了他甘愿接受酷刑拷打,你想啊,宫里有全京城最有经验的行刑人,有的是法子令他在清醒的状态下受尽折磨,一丁一点地消磨掉他的意志,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诶哟,听你说的,怪瘆人的。”
“这不算什么,他敢谋害皇储,背后定是受人指使,若能从他嘴里撬出一星半点的消息,恐怕这座皇城又要掀起一阵轩然大波呢。”
听着耳畔的交谈声,姜离脑中思绪纷飞,已然乱成了一团浆糊。
静坐片刻,她将信息整理了一番,渐渐清醒起来——
冬节夜宴已过去两日,官家还未苏醒,刺客的背后主使仍身份不明,太子因被危及到人身安全,在太后的懿旨下留守东宫,而陆生……
对了,陆生呢?-
阴暗潮湿的天牢中,充斥着痛苦的呻·吟之声。
甲六倒在草席之上,近乎奄奄一息。
叫人喂了麻散,此刻他已提不起半分力气咬舌自尽,只能匍匐在地面,苟延残喘,静待审讯。
隐隐地,耳畔响起窸窣的脚步声。
大约又是来送饭的。
“他还是不肯吃饭么?”
陡然间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甲六浑身一僵,掩于凌乱发丝下的眼睛骤然迸发出了光亮。
他调动周身的所有力气,在仅有的空间里挪动,以近乎扭曲地姿态,一寸寸向前蠕动。铐住四肢的铁链随着他的举止在地面摩擦,发出阵阵响动。
待窥见围栏之外那双缝络以金线的皂靴,他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往外吐字:“老……祖……宗。”
声音沙哑,粗粝得宛如在砂纸上磨过。
冯娄朝后挥了挥手,阻止身后侍卫靠近,兀自蹲下身来,抬手穿过木栅栏,将那人眼前的碎发掀开,轻声安抚道:“好孩子,饿了么?”
言罢,不等甲六回应,抬手示意,命侍从将提前准备好的食盒递来。
红漆木盒被打开,一股喷香的饭菜味儿霎时飘散出来,窜进甲六的鼻腔,引得他食指大动。
其中,以肉香居多。
甲六目光微顿,随即不解地抬眼看向冯娄。
他被关在牢中已有两日,每日送来的无非是些冷馊馒头,硬得难以下咽,今日怎会有肉吃?
都说犯了死罪的囚犯,只有在临行前可以吃上一顿丰盛的断头饭,可还没人审他,便要他死了?
思绪流转间,只见冯娄躬身端起那碗饭,拿起筷子,夹了块油脂丰盈的肉块,便要亲自喂他。
事出反常必有妖。
甲六的眼中忽然闪过惊惧,但见他嘴唇颤抖,不甘心道:“七……七……”
那双筷子倏地停下。
冯娄垂眉敛目,轻叹道:“我自会照顾好你的弟弟,孩子,你就安心地去罢。”
看着那张慈祥到近乎伪善的脸,甲六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继而缓缓点头:“好……好。”
筷子继续往前伸来,即将触碰到干裂的唇瓣之际,耳边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道火光倏然而至。
“冯掌印,你在作甚?”
筷尖一抖,那块冒着莹润光泽的肥肉滚落在地,与黑暗融为一体,再也看不见了。
冯娄倏然站起身来,回身看去,却见本该在监舍修养的陆生不知何时带着几个内侍走了过来。
“陆秉笔?”冯娄疏眉微挑,眸光晦暗不明。
似有感应一般,陆生方行至跟前,便快速地往牢房中看去,见囚犯无异,登时松了一口气。
“冯掌印。”他双手交叠,冲冯娄恭敬地行了一揖,目光在对方手里的筷子上停留片刻。
再抬眼,眼中的锋芒尽显,“不知掌印亲自喂囚犯吃饭,是何用意?”
“呵。”冯娄轻嗤一声,背过手去,往前行了一步,“我倒要问问秉笔,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他倒是会恶人先告状。
沉默片刻,陆生回道:“自然是怕有人按捺不住,对唯一的证人下手。”
“你!”冯娄似是没能料到他有这个胆量质疑自己,一时间,气得手指发抖,“好,你好得很!”
想不到陆生防范他到如此地步,竟一路尾随他至此,只是……他未免也太倨傲了些。
“你有何证据证明此事是我所为?莫不是陆秉笔空口白牙,凭空污人清白?”他冷笑道。
陆生垂下眼睫,目光扫过那只食盒,淡淡道:“是与不是,一验便知。”
他怕是疯了,与自己撕破脸,对他有什么好处!
眼看着陆生身后的内侍蠢蠢欲动,冯娄气极反笑,抬手命令不远处的侍卫道:“陆秉笔以下犯上,是为大不敬,速速将他拿下!”
得了令,一众带刀侍卫围上前来,本就昏暗的牢房里此时黑压压一片。
人群错落间,隐隐可见冯娄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在晃动的烛光下忽明忽暗,宛如暗夜修罗。
“我看谁敢?”一道冷彻的低斥声骤然响起。
冯娄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
须臾,狐疑的目光落向陆生身旁,只见那个从进入天牢起便一直垂着头的内侍此刻抬起头来,一顶三山帽之下,赫然是太子朱玉晟的面孔!
不等他做出反应,牢房夹道间,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夹杂着冷兵器的碰撞声向他们快速靠近,与之一同而来的,是连成一片的火光。
“冯娄,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太子本该困于东宫,何故出现在此地?
冯娄的脸色登时变得难看至极,下意识便往后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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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脊背抵上坚硬的围栏,一柄锋利的刀赫然出现在他身前,带着劲风往他脖子下袭来。
“将他拿下。”朱玉晟厉声喝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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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 罪该万死
◎伸手便要去解他的衣衫◎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冯娄被抓一事,以一传十、十传百的速度,很快便在宫人间传开。
冯娄是何许人也?
那是皇帝近旁的衷仆,亦是司礼监的老祖宗, 奴才堆里面顶尖的人物。
虽整日里“奴才奴才”地自称着, 可谁人不知, 此奴才非彼奴才, 没有皇帝的意思, 谁人敢轻易动他?
偏偏在太子遇刺这个节骨眼上,叫太子亲自抓进了尚方院,很难不叫人心生疑窦, 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一时间, 宫里流言四起。
多的称冯娄遇见此事, 便如折了翅膀的鹰,再也飞不起来了。
也有人暗自揣测,此事乃太子一人之计,只为扳倒冯娄。
暮色四起, 寒风瑟瑟。
乾清宫的暖阁之中,明黄色的罗帐之后, 不时响起剧烈的咳嗽声。
屋里门窗紧闭, 浓重的药味伴着人体呼出的浑浊之气,并不好闻, 距离床榻二尺远的地面上,冯娄安静地跪着。
未定下罪名之前,尚方院保全了他的衣冠, 是以, 他与寻常时别无二致, 仍作一副体面打扮。
只是若仔细观察,便能察觉出他的面上半点血色也无,乃至隐于袖口的手都在打着摆子。
俨然是被吓怕了。
帐中的咳嗽声渐消,暖阁之中陷入了长久的安静之中。
良久,官家略显沙哑的声音于帐后幽幽响起:“冯娄,朕待你不薄啊……”
“陛下,奴婢冤枉啊!”
好似就等着他开口,冯娄立即压低上半身,整个人近乎匍匐于地面,隐隐可闻抽泣之声。
他将头磕得“砰砰”作响,动作间,那顶乌纱描金曲脚帽松落在地,宦官一头花白斑驳的头发散落于面庞,模样很是狼狈。
庆文帝斜眼睛扫过他的举止,倏而胸口起伏,连声咳嗽起来,见状,冯娄身躯一僵,继而反应过来,向一旁跪爬几步,拿过临床矮几上的药汤,便要伺候皇帝吃药。
这活是他从前做惯的,是以,没有官家吩咐,近旁的侍卫并不敢上前阻拦。
却见庆文帝无力地半抬起手,冲帐外挥了一挥,阻止了冯娄进一步动作:“太苦了,朕不想吃。”
言罢,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冯娄捧着药碗劝道:“陛下,良药苦口利于病啊!”
剧烈的咳嗽过后,庆文帝面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绯红,只觉喉头腥甜,胸肋齐痛,他强撑着一口气,缓缓道:“朕以为你盼朕早些归天呢。”
“万岁爷乃万乘之尊,自有上天庇佑,定会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冯娄将药碗搁下,又匍匐下去,声泪俱下道:“奴婢罪该万死。”
“怎么,你方才不是还替自己叫冤枉么,怎的如今却罪该万死了?”庆文帝已然累极,待他缓过劲来,方掷下一句话。
“你的确罪该万死!”
冯娄倏尔僵住,继而,隐于衣袍之下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接连阴了好几日,皇城上空终于放了晴。
寒风扑面而来,姜离却步履轻盈,踩着石板路,来到那座监舍门前。
“笃笃笃——”
连敲三下,只听门里的人应了一声,她便动作利索地推门而入。
朱门大敞,身后的金阳散落进屋里,姜离便站在光影交界处,往里看去。
只见陆生靠坐在床头,身后垫着迎枕,手里捧着一本书,姿态是难得的懒散,听见动静,他抬眼看来。
“你来了。”
见是她,陆生并不觉意外,唇角微微上扬,轻笑道:“三天两头往这里跑,不怕阮嫔开罪于你?”
见他还有精神开自己的玩笑,姜离松了口气,回身将门掩上,转过身来,好整以暇道:“哪有你说的那般频繁,我都是将手头的活做完了,得了空闲才过来的。”
原是如此。
陆生了然,将手里的书方在一旁的矮几上,撑着床板往上挪了挪,直起脊背。
“伤口如何了?”
她一开口便是这句,快叫陆生的耳朵听出茧子来了。
他笑容不改,熟练地回道:“已经大好了。”
话音落下,却见小宫女一脸狐疑,仍是不信的模样:“当真?”
姜离言罢,快步走至床前,伸长了胳膊便要掀他的被子。
这举动倒是新鲜。
是以,把陆生吓得面色一僵。
他下意识便将那只不老实的手摁下,哭笑不得:“养了月余,真的大好了。”
姜离缓缓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不依不饶道:“每回都是这句话,让我看看。”
他不解:“你要看甚?”
“自然是看伤口啊。”
见她神情如常,不以为意的模样,陆生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重复道:“看甚?”
“伤口啊。”
这一回他听得很清楚,神色错愕间,眸光微动,落向自己的腰间,讷讷道:“这不合适……”
“怎么就不合适了,我就看看伤口,不做别的。”
陆生抬头看向她,却见小宫女目光纯澈,不掺一丝杂念,方要道出口的拒绝硬生生被咽了回去,他不由得放轻了声线:“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
见他说不出话来,姜离只当他是默认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床边,伸手便要去解他衣衫的系带。
见状,陆生登时红了脸,攥着自己的衣衫便往后躲去。
到手的衣裳叫人抽走了,姜离自是不满,往前挪了挪,坚持不懈地去够那截白色衣角:“你别躲我啊。”
他怎能不躲?
陆生抿唇不语,额头被燥出了一层薄汗。
眼看皓白的指节倏然触上衣角,陆生垂眸,心跳得愈发激烈,不管不顾地往后撤去。
“哎唷!”未能料想到他的举止,姜离陡然失去支点,遭这力道往前带去,眼看着便要摔倒在他的腰腹之上,心中顿时一凛。
陆生他有伤,可不能再添新伤了。
带着如此信念,她果断地侧过身,自光滑的被面往里滚了一圈。
再抬头,便对上一对盈满诧异的墨色瞳仁。
“师父,该喝药了。”
门外倏地响起福临的声音,须臾,那道朱门叫人一屁股抵开,身着青色贴里,双手持药碗的小太监迈着小碎步倒退着进了房门。
待他小心翼翼地转过身,目光扫过那张狭窄的床榻,眼中闪过一丝恍惚。
今个儿师父床上怎么有两人?他莫不是眼花了?
目光微凝,却见那人从床榻里侧直起身来,冲他招了招手,笑眯眯道:“福临。”
唷,是姜姐姐。
小太监唇角微扬,正要打招呼,脑子却反应迟钝地警铃大作起来。
好端端的,姜姐姐怎么跑师父床上去了?
静了片刻,他脚步一转,往门外走去,边走边嘀咕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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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 三两银子
◎陆生,我不知我的父母是谁◎
可不敢细看, 若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他怕是要自戳双目以示清白。
小太监嘀咕着从房里退了出去,顺手将房门带上,是以, 偌大的房间里, 此时只剩姜、陆二人。
“他怎么走了呀?”姜离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 见福临举止反常, 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那药一会儿该冷了。”
侧过头,触及陆生眼底的无耐,她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他们眼下的姿势很难不引人遐想。
不怨福临方才一副见鬼的模样。
谁家好人探病探到床上去的?
思及此, 姜离颇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欲盖弥彰道:“药可得按时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说罢,便要越过陆生往外爬。
柔软的发丝倏地扫过手背,带来丝丝缕缕的痒意, 陆生眸光微颤,垂眼向下看去, 却见那小宫女举止缓慢, 迟疑地探出手,在柔软的寝被上试探。
这不怪她, 冬日寝被里填充了不少棉花,略显厚重,一双腿隐于下方, 的确容易叫人忽视。
她也是怕伤着自己, 才会做出如此举动。
只是……
“嘶——”
一声短促的痛呼声落在安静的屋内, 分外清晰,姜离手一抖,触电般地收了回去。
再抬头,便见那人几乎将一颗脑袋埋进胸前,有限的视角内,只能看见那双红得几欲滴血的耳廓。
也不知是疼的还是羞的……
事发突然,姜离已顾及不上其他,果断地缩回床榻里侧,抬手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袖,紧张道:“你没事吧?”
鲜少见他展露出这般脆弱的模样,以致于姜离一颗良心都隐隐作痛起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缓了片刻,陆生方抬起头来,牵过她的手,小声道:“无妨的。”
他自知受过那道腐刑之后,残身便如一株腐朽之木,有杆但不能结实,每遇阴雨寒凉的天气,旧伤便会生出痛痒来,遑论遭受按压触碰。
痛必然是痛的,不过倒也不是不能忍受。
见他眼梢都红成一片,还硬着头皮反过来安慰自己,姜离瘪了瘪嘴,垂下头去,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对不起……”
都怨她粗心大意,竟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倒给陆生平添了许多苦楚。
指间倏然一空,那只宽大且温热的手转而落在她的头上,轻轻揉了一揉:“不是甚大事,别往心里去。”
陆生当真是大度。
如此想着,姜离抬眼悄悄看去,却见对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俄尔,清了清嗓子道:“先前在外宅时,你曾问我何时求娶你,那时我未能给予你回应,并非是我不愿。”
姜离呼吸陡然一窒。
好端端的,他怎么忽然提起这事来了?
虽这么想,心脏却很诚实地飞快跳动起来,好似在怀里揣了一面小鼓,叫他的言语一下下敲动着,连带着耳膜都鼓噪起来。
她干巴巴地开口:“那你的意思是?”
“一来,那时的我怕冬节夜宴上我当真如你梦中那般,命悬一线,活不长久……”
陆生认真道:“二来,我想着此事总得先问过你父母的意见,再合生辰八字,继而定下婚期,虽不能像平民嫁娶那般,却自有一番流程,如此,才算是对你有一个交待。”
姜离眨了眨眼:“我的父母?”
陆生点头:“是。”
姜离忽然有些茫然。
自她穿书以来,只知这副身子原先的主人名唤姜妮子,其他的一概不知,遑论是从未见过面的父母?
何况每逢宫人探视之日,都不见有人来寻她,在这个世上,有没有她的亲人还是个未知数呢。
如此想着,她下意识地说出一句匪夷所思的话来:“陆生,我不知我的父母是谁。”
意料之外的,陆生并未对此表示惊诧,只怔了片刻,方轻声回道:“是我思虑不周,忘了你自经了一场高热后便不记得旧事了,无妨,宫女进宫时在尚宫局的司簿处有名籍记档,会有法子寻到你的家人。”
他竟真的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姜离眸光微颤,心中似有一股热流淌过,熨烫着四肢百骸,她回握着陆生的手,弯起唇角:“好。”-
以陆生如今的身份,打听一位宫女的身世算不得难事,只不过是亲自从司簿走了一遭,便有女官奉上一本厚重且陈旧的册子,当着他的面翻了起来。
依靠标签翻至“姜”字页,对应着绥平二十年的记载,女官食指下滑,落在那简短的一行字上,接着将册子推至陆生跟前:“秉笔请看。”
陆生俯下身,顺着女官的指尖方向看去,只见枯黄的纸页上,淡淡墨色记载道:姜妮子,年十三,南直隶人士,其姑母以三两白银卖之。
再往后看,便是旁人的姓名了。
“只此一句记录么?”他眉头微蹙,目光落于那“三两”之上,语气透着不易察觉的火气。
女官闻言,拈着纸页往后翻了翻,确认没有旁人名唤“姜妮子”,方抬起头来,冲陆生摇头道:“秉笔,只有这一句。”
她在司簿已有一年有余,见多了因家中贫穷,不得已将子女送入宫中的事情,已属见怪不怪了。
三两银子在宫中不算什么,不过是普通宫女一个月的俸禄,在民间,却可供一户五口人家近一年的口粮。
恐怕在那些拿孩子换银钱的人眼中,子女乃是进宫享福去了,家中少了张嘴,还得了银子,这买卖,怎么算都是不亏的。
“好,我知道了。”陆生站直了身,冲女官点了点头,方转过身,往外走去。
看着他疾步离去的背影,女官暗自思忖了片刻,旋即眼睛一亮。
好端端的,查甚宫女的家世背景,莫不是相中了?
“姜妮子……”女官默念道。
这倒是个憨厚质朴的名字-
姜离守着茶水,莫名地打了个喷嚏。
厚重的门帘忽然叫人掀开,一阵凉风袭来,激得她又打了个喷嚏。
“妮子,你可瞧见那盛放君山银针的青瓷罐在何处?”雪竹走了进来,搓着手向炉边靠近。
姜离自袖中掏出绢帕,在鼻子下揩了揩,闷声道:“应当在壁柜的顶层收着呢,怎么忽然要这么好的茶,可是来贵客了?”
“可不是嘛,娴小主来了,此刻正在屋里坐着呢。”雪竹烤了片刻炉火,这才挪动步子往壁柜走去,取来茶叶罐等着水开。
静了片刻,她抬眼看向姜离:“一会儿你去送茶罢。”
“好啊。”
抿唇憋了一会儿,雪竹终是忍不住道:“司礼监那位也来了,也合该由你去。”
闻言,姜离愣怔片刻,继而张大了嘴巴:“啊?”
75 ? 终身大事(一更)
◎像两只锯嘴葫芦◎
“司礼监的哪位啊?”她下意识反问道。
临了, 在雪竹复杂的目光中,蓦地合上了嘴巴。
是她犯蠢了,除了陆生,司礼监还能有哪位与她有勾连?
只是……
陆生他来做甚?
揣着满心疑问, 姜离端着茶盘向里屋走去。
甫一进门, 便觉有三道不同的视线探了过来, 姜离脚步一顿, 一时间不知该进不该进。
忽闻小主咳嗽了一声, 她方硬着头皮往里走去。
屋里很安静,除了屋心一只炭盆燃得“哔啵”作响,便只剩下她行走间的窸窣之声。
虽心中纳罕, 她却不敢作别的打算, 只目不斜视地放下托盘里的茶盏, 收了茶盘后冲诸位行了一福,正欲退出屋子。
“妮子,你留下来。”阮箬昭道。
姜离愕然地抬起头,便见对方冲自己招了招手, 笑道:“好孩子,过来。”
小主面上虽挂着笑意, 却不达眼底, 叫人看了心里无端有些发毛。
姜离心脏微沉,忙应了声, 继而垂首向前走去。
视线之内,只见一双缝络以金线的皂靴立于一旁,不需抬头, 便知那是何人。
从前鲜少见陆生像今日这般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妃嫔房中, 想来是有甚要紧事要同小主相商。
可究竟是什么事, 需要姐弟二人一同上门……
“不知不觉中,你已服侍我三年多了。”阮箬昭端起案几上的茶盏,并不揭杯盖,只稳稳地捧着,目光游移至虚空,好似在出神一般。
骤然听见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姜离神色微怔,下意识便生出个荒唐的念头。
小主这般说辞,怎的有几分要与她辞别的意思?
阮箬昭继续道:“仔细算起来,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若是你不介意,亦可以唤我一声姐姐。”
“噗通——”
阮箬昭话还未说全,姜离便跪了下来:“奴婢惶恐,怎敢高攀小主?”
阮箬昭轻叹道:“没有什么高攀不高攀的,傻孩子,快起来。”
姜离汗然,事出反常,她怎么敢起?
却听小主自顾自说道:“今日娴美人与陆秉笔前来,为的是你的终身大事。”
这声音轻飘飘落于空气之中,听得姜离有一瞬间的恍惚,俄尔,她飞快地转过头,看向一旁的陆生。
只见他站的笔直,目光坦荡,叫人看不出破绽,见她看来,唇角微微扬起。
阮箬昭掀开杯盖,凑近唇边啜饮了一口,重新看向姜离:“陆秉笔心诚,我自然不愿叫他的希望落空,可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尚宫局的司簿处对于你的记载只寥寥几笔,亦无法寻得你的亲人,我既是你的主子,便要对你的事情负责,我且问你一句,你可愿做陆秉笔的菜户娘子?”
他竟是上门提亲来了。
姜离心中惊诧,虽不解于陆生今日未同她商量便自作主张一事,可心底油然而生的喜悦却掺不得半点虚假。
是以,她伏下身去,冲阮箬昭磕了一个头:“奴婢自是愿意的。”
她应得干脆,言语中不见半点扭捏,倒将阮箬昭听得怔在原处。
只见她捧着茶盏静了半瞬,俄尔,好似释然一般,牵起唇角,缓缓道:“既如此,那岂不是皆大欢喜。”
坐于一旁的陆娴见事情敲定,登时松了一口气:“阮姐姐,今日之事当真是多谢。”
阮嫔摇头:“谢我做甚?这本就是两个孩子之间的事,我待妮子亲如妹妹,便算是她的半个姐姐,自古以来便有长姐如母的说法,今日你我共同见证了他们的终身大事,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陆娴附和道:“如此甚好。”
言罢,目光扫过身前,抬手虚虚扶了一把:“还傻跪着做甚,快起来罢。”
姜离依言站起身,只听陆娴道:“以后他若是给你气受了,你便同我说,我定不会叫他有好果子吃。”
顿了顿,她拉起姜离的手,往自己身前带去,幽幽叹了口气:“委屈你了。”
姜离愣怔一瞬,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忙摇头道:“秉笔待奴婢很好,奴婢不委屈的。”
何况这事本就是她自愿的,何来委屈一说。
今日得小主松了口,只算是过了第一道明路。
宦官娶妻自有一番流程,先是男方向女方讨婚帖,接着将二人的生辰八字交由算命先生合婚,继而下插定,挑选行茶礼的吉时、娶妇过门的吉时,过程虽比民间嫁娶简略些,却也是要费些时日和心神的。
是以,又是一番商讨,众人方起身互相告别,送陆娴回了咸福宫后,姜离又陪着陆生在宫道上行了一段路。
相比从前的熟稔,今日的二人倒显出生分来了,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活像两只锯嘴葫芦。
她姑且算是脸皮薄,可陆生呢?
这么想着,小宫女偷偷转过头,向一旁的宫监看去。
自打冬节过后,天气愈发寒凉了,年轻的宫监穿得要比旁日厚重些,一身靛青色官袍衬得他面容愈发皙白,下颌边缘落于毛茸茸的兔儿围脖之上,显出了几分柔和之意,似有察觉一般,陆生转过头来,与她的的目光撞上。
姜离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回过头,收起视线。
继而,便是无端的懊恼。
她躲什么呢?
不知是风吹的还是旁的因素干扰,她只觉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正要鼓起勇气抬眼看去,手背倏尔触及一抹郁热,一只手缓缓勾住她的小指,继而顺着掌心没进指缝,与之十指相错。
忽听他道:“今日之举是我唐突了。”
姜离垂下眼睫,反手抵着温热指腹,暗暗使了使力气,撇嘴道:“可看不出你有半分歉意。”
她这般举止落于陆生眼里与顽童无异,是以,由着她对自己掐了会儿,他继续道:“此事确是出自我的私心,总觉得不将这事定下来,怕会夜长梦多,思来想去,就同姐姐说了我的想法,结果便是你今日看到的这般。”
姜离眉梢轻扬,对此不置可否:“那尚宫局的司簿又是怎么一回事?”
闻言,陆生停下脚步,面色沉了半分:“本想着第一时间告诉你,可又怕你听了伤心。”
“无妨,你说便是。”
见小宫女眼巴巴等着他开口的模样,陆生略一沉吟,方把那日在司簿所见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
话音落下,姜离眉头微蹙:“原是如此。”难怪原主进宫这些年,从不见亲人来探视,原是叫人给卖了。
三两银子……这家人还真是狠心。
思及此,她忿忿道:“这样的亲人,倒不如没有的好。”
见她这般决绝,陆生的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松快,顺着她的话道:“去日不可追,忘掉那些不好的记忆也好。”
姜离看了他一眼,抿唇不语,心里一阵心虚。
若是陆生知晓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怕是会把她当成邪祟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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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 蝴蝶效应
◎你年轻,怕是有许多事都不懂◎
这一年的冬天, 雪来得要比以往更早些。
没有任何征兆,灰蒙蒙的天空便下起了黄豆大的雪珠子,打在明黄色的琉璃瓦上,发出飒飒轻响。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光秃的枝桠上便挂了白, 宫女踩着一地薄雪匆匆进了值房。
甫一掀开门帘, 透骨的寒风卷携着细雪一股脑扑到屋里人的脸上, 姜离下意识便抬袖遮住面庞, 手里用来拨炭的火钳顺势倒地。
待门帘放下,她方抬起头,看向风尘仆仆归来的雪竹。
这人分明在外面冻了一遭, 却不急着靠近炭盆烤火取暖, 只怔怔地杵在门口, 面色不比外头的天气好到哪去。
见她这副模样,姜离心里“咯噔”了一下。
决计是出事了。
只见雪竹抖着唇,不知是被冻着了还是被吓的,颤着声道:“妮子, 你听见动静没?”
什么动静?
姜离凝眉,屏息静静聆听了一会儿, 由近及远, 是炭火燃烧的爆裂声、屋顶落雪的窸窣声,再远些, 便是听不大真切的钟声……
“哪来的钟声?”
“已经响了一阵子了,宫人如今都奔乾清宫去了,你快别守着炭, 随我出去罢。”雪竹道。
“好。”姜离只觉得心里无端慌乱, 顾不得其他, 站起身便往外走。
屋外的风雪不小,打在脸上隐隐作痛,二人垂着头眯着眼,行至宫道上。
看着身旁疾步奔走的宫人,姜离心中的不安愈发明显,直到接近乾清宫,震天响的哭嚎声从前头传来。
远远地,便见一地的白。
众多妃嫔与宫人穿着新制丧服挤作一团,跪于乾清宫门前的空地上,声声哀嚎,阵阵痛哭,不绝于耳。
跟随着迟来的人群领了丧服,继而跪在队伍末端,姜离在宫监的监视下假模假样地哭嚎几声,心底的疑问却愈发的大了。
谁死了?
很快便有人告诉了她答案。
巳时一刻,紧闭的朱门忽遭打开,有人从那道门后走了出来,众人不约而同地静了一瞬。
自冯娄被褫夺司礼监掌印一职,押入厂狱候审之后,陆生便暂时替代了他的位置,是以,在今日这等重要的场合下,自然由他来出面。
众人的视线落向宫监手中那道明黄色的圣旨上。
只见这位年轻有为的秉笔太监将其缓缓展开,高声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受皇天之命,膺大位于世,今忧劳夙夜,时用遘疾,奄至大渐。太子朱玉晟,天禀仁厚,夙德天成,宜即皇帝位,在廷文武之臣协心辅佐,以福吾民。丧制用日易月,中外皆以二十七日释服,毋禁音乐嫁娶,朕疾今不复起,盖天命也,是日,上崩于乾清宫,遗诏天下。”(1)
圣旨宣读毕,四周再次响起震天的哭嚎之声,被风雪和哭声裹挟的姜离仍在状况之外。
庆文帝驾崩了?
姜离垂于身侧的手抬了抬,俄顷,在大腿的软肉上狠狠一掐,尖锐的疼痛很快袭来,她方撒开手,眉头缓缓蹙起。
这一回竟不是在做梦,庆文帝当真薨逝了。
早先便听闻官家日日靠药吊着,身体每况愈下,不承想就这样撒手人寰,魂归西天了。
可时间分明对不上啊。
莫不是冬节夜宴上的那场意外诱发了官家的旧疾,这才导致了原著剧情线的提前收束?
亦或是更早之前……
姜离垂眼看向逐渐积雪的地面,脑中冷不丁地冒出了个诡异的念头。
或许早在她从多宝阁救出陆生那日,做出的细小改变,诱发了一场蝴蝶效应,这才使得剧情一步步偏离轨迹,变成了她今日看到的模样。
陆生主角光环的消失或许也跟她分不开关系亦未可知。
然而这些推断已无从考证,她如今似一颗沙砾,除却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向前走,亲眼目睹这个朝代的更迭,便再也做不了旁的事情-
国不可一日无主。
朱玉晟为其父皇庆文帝治丧,待二十七日丧期满后,方举行正式的登基仪式。
新帝继位,又免不了一番忙碌,作为被新提拔至司礼监掌印一职的陆生,自是忙得焦头烂额。
转眼已至正月,距离姜、陆二人早先定下的婚期,不过只剩下五日。
虽说庆文帝在遗诏中并未禁止嫁娶,可这事也不好堂而皇之地摆在明面上,是以,一番商讨过后,二人只在宫里简单地宴请小主以及几位熟知的宫女和太监一起吃了顿饭,接着姜离便要按照旧日习俗,将收拾好的行李搬进外宅。
陆生忙得抽不开身,遣福临和几位身强力壮的内侍陪同出宫,帮着她一同置办。
是日,晴空万里,北市街坊恍似全然不受宫里的那桩大事影响,热闹非凡。
姜离采买了一些日常生活用品,途径成衣铺时,下意识地垂头看了眼自己身上陈旧的衣裳,眉头微蹙。
在宫里待得久了,除了内务府统一发放的宫裙,可以穿出宫外的日常衣裳总共也就两三件,多数还是从前在齐云山时置办下来的。
如今看来,倒觉得颜色暗沉,一丝朝气也无。
福临擅会察言观色,见状,忙怂恿道:“师娘,进去瞧瞧罢?”
这声“师娘”听得姜离登时气血上涌,脸都被憋得通红,她转过身,面色复杂地看着福临:“作甚唤我师娘,都把我叫老了。”
小太监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颇为无辜道:“如今我再喊你姐姐也不合规矩呀。”
师父是师父,师父的娘子是姐姐,那不是差辈儿了么?
他说的倒也在理,只是这称呼听得她当真是浑身难受。姜离抿唇不语,兀自压了会儿心底的别扭,不再反驳,抬脚进了成衣铺。
铺子的老板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见这位小姑娘身后紧跟着一串家丁,各个都是面生的主儿,再看那家丁怀里堆着大包小包,便知今日遇上了位大客户,登时眼睛一亮,迎了上去。
“娘子,想要买新衣裳么?”妇人笑脸相迎道。
姜离点了点头,目光落向铺子里挂着的各式成衣上。
她鲜少进出这种地方,上一次还是在惠泉寺缠着雪竹陪自己下山,在山脚那家窄小的门店里见过这么多的衣裳。
时过境迁,如今城里流行的花样已与当初大不相同了。
姜离拿不准自己的眼光,所幸遇上的老板是个极为热情的,拉着她将店里的衣裳一一介绍。
“娘子要成亲了罢?”妇人笑道。
见鬼了,她是怎么知道?
姜离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却听老板继续道:“我瞧跟在你身后的家丁捧了一摞龙凤蜡烛,打眼得很。”
说罢,抬手朝姜离身后指了指,“还有些铺床的五样干果,都是街东头李掌柜家的,我认得的。”
她倒是个万事通。
姜离面上闪过一丝赧然,点头应道:“老板好眼力。”
“能叫娘子亲自出来置办东西,想来你与那郎君的感情定是极好,既是如此,那我先在这儿恭喜娘子,喜得良婿。”
妇人妙语连珠,继续道:“娘子也别怪奴家话多,咱们做生意的也像那医馆的郎中,也讲究‘望、闻、问、切’,眼下既知晓娘子的喜事,那便好办了,您瞧这身白绫袄,再配上大红织金比甲,底下再搭一身蓝缎织金裙,新婚第二日和回门日都可以穿,娘子生得白,穿红再合适不过了……”
姜离只觉头被念叨得晕晕乎乎,不知该作何反应,只顺从地点着头,这妇人眼光毒辣,口若悬河,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替她选出五六身的衣服。
眼看着差不多了,姜离见好就收,自腰间取出荷包,便要付钱。
这是她这些年存下来的月例钱,积少成多,数量颇为可观。
“欸~”妇人抬手在那荷包上摁了一摁,眼梢透着别样的风情:“娘子,我瞧你年轻,有许多事怕是不懂,若是少置办了几样东西,到时候怕是补救不及。”
姜离张了张嘴,正要问出声,却见妇人俯下身来,凑近她的耳边,压着声音说了句悄悄话。
须臾,她方直起身,笑道:“娘子要是不要?”
话都说到这般了,她还怎么拒绝?
是以,姜离红着脸点了点头:“你带我去看看。”-
忙碌了一日,不过酉时,天便黑了大半。
一队内侍随姜离回了宅子,又是一番收拾打扫,新家终于像了样。
铺好柔软的床褥,姜离顺势倒在床上,试了一试。
这是一座黄花梨簇云纹马蹄腿架子床,无论是摇、跳、滚、晃,都撼动不了半分,十分结实。
躺了一会,忽觉疲乏席卷全身,连带着腿脚都酸了起来,看着床顶的银红软烟罗床帐,姜离的眼皮子渐渐发沉。
“师娘,洗澡的热水已经烧好了,我们就先回宫去了,您记得早些休息。”门边响起福临的声音。
姜离懒懒地应了一声,合上眼睛,昏昏欲睡。
待一阵凉风钻进屋里,扫过她的面颊,她方如梦初醒一般,赫然睁大了双眼。
屋里暗了许多,四周静悄悄的,除了飒飒风声,一丝别的动静也无。
盯着黑暗处愣怔片刻,姜离撑着床坐起身,取来火绒,将桌面的烛台点亮。
新家的屋子虽不大,但胜在功能齐全,东隔间置了沐浴用的木桶,以及用来遮挡和挂衣裳的屏风。
姜离凑近木桶,探手试了试水温,发觉温度竟刚刚好,不由得庆幸方才她只是打了个盹,没叫这水白烧。
动作利索地脱下旧衣裳,光条条地进了浴桶,姜离拿白日里买的药皂,给自己细细搓洗了一番,只觉周身的困意全消,头脑也清醒许多。
擦干身体,穿上干净里衣,姜离披着袄子,来到里间,嫌屋里不亮堂,又多点了两支蜡烛,趁着屋内的融融烛光,坐在床边拿拭巾绞干头发。
暖黄的烛光打在窗纸上,映得那纸莹润得好似一块上好的玉石,烛火倏地摇晃了一瞬,将烛台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好似缚于桌案的鬼魅。
姜离盯着那道影子出了会儿神,忽听外头传来一阵沉闷的响动,心口不由得一紧,打了个哆嗦。
福临分明带着人回宫去了,按理来说,宅子里此刻应当只剩她一人才对。
哪来的动静?
莫不是家里进贼了?
作者有话说:
注释(1)圣旨参考明朝各代皇帝的遗诏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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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 红帘暖帐
◎逐渐与他心跳合鸣◎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似乎是直奔这间屋而来。
姜离的目光落向未上锁的门,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炸了毛似地站起身来,动作迅速地来到门后。
右手方触及门闩, 一道黑色人影倏地投在门上。
只听紧凑的敲门声“笃笃”响起。
“姜离, 是我。”
木门微微震颤, 陆生的声音自后面传来。
姜离动作一僵, 旋即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拉开门向外看去。
屋外并未点灯,墨色深浓的夜空下,陆生就站在眼前, 挺阔的肩膀盛着淡淡月光, 颇有几分披星戴月之意。
四目相撞, 二人俱是一愣。
严格说来,他们目前的状态都不大体面:一人方洗过澡,衣衫自是不整,而另一人……
姜离鼻头翳动, 只觉一股浓重的酒气逸散在寒凉的空气中,连带着眉头都微微蹙起:“你喝酒了?”目光落在那双清明的眼睛上, 心中却下意识反驳了这一结论。
陆生的酒量她从前便领教过, 像今日这般满身酒气的情况下却依然能够稳稳站立,俨然不大可能。
果不其然, 只见他摇头否认道:“我没有。”
他垂眼向后撤了半步,与姜离拉开距离,解释道:“监里闹着要喝喜酒, 我自是不能驳了他们的心意, 便以茶代酒, 这满身的酒气亦是旁人不小心撒的。”
闻言,姜离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截暗红的衣摆,先前因光线不足,并未留意,此刻凝眸一看,方察觉到那处暗沉与周边格格不入,想来竟是淋了酒水的缘故。
她不解道:“怎么不换了衣裳再出宫?”
“我怕换了衣裳后宫门下钥,赶不及出宫,再者……”他顿了顿,面上闪过一丝赧然,“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处,便想着早点来陪着你。”
虽说城中治安良好,可毕竟在宫里住惯了,乍然换了个地方,难免会有不适应的地方。
心里这么想着,却听她嗔道:“你傻呀,穿着湿衣裳吹了一路的风,就为了赶回来陪我?”言罢,她便弯下腰来,伸手要去够他的衣摆。
陆生神色一怔,接着触电般地向后撤了几步,低呼道:“别碰,小心脏了手。”
姜离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收回手道:“你再退,便要退到大门外去了,看你平日里挺聪明的,怎的如今倒犯起傻来了。”
见他那副拘谨的模样,好似进的不是自己的家一般,姜离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你先去屋里等着,我去给你烧热水。”
陆生垂眼扫过她单薄的衣衫,推辞道:“天气寒凉,你又刚洗过澡,不宜吹风,还是我来罢。”
见实在是拗不过他,姜离索性不与他争,点头应道:“行,那我去给你找身干净衣裳。”说罢,动作利索地转过身,拿了一盏烛台递与陆生,目送着他往锅炉房去了。
一番忙碌,浴桶中再次灌满了热水。
水汽氤氲,弥散在狭小的空间之中,听着隔间里淅淅沥沥的水声,姜离坐在榫条凳上,有些茫然无措。
从前不是没有与陆生在一起过夜过,可像今夜这般,过了明路后正大光明在一起的,还是头一回。
无端地,心里有些慌张。
手中攥着潮润的拭巾,丝丝缕缕的凉意顺着掌心蔓延到指尖,她的头发如今已干了大半,并不需要再擦了,姜离放下拭巾帕,起身移步,拿起梳妆台面的梳子,慢条斯理地梳起了头发。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转移被那道水声引去的注意力。
待她将头发从头到尾梳了两遍,隔间的水生倏地停了下来,半晌后,趿鞋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在身后响起。
心脏又胡乱跳动起来。
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好似落在耳边,继而是茶水落入杯底的细微响动,姜离悄悄转过头去,便见陆生握着茶盏回望过来。
身上穿的正是她今日从成衣铺买回来的衣裳。宽大的绸制里衣,他长手长脚的,穿着倒挺合身。
姜离眸光微闪,清了清嗓子道:“你今日宿在这里,明日不当值么?”
陆生摇头:“我告了假,不当值的。”
“哦。”姜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时候不早了,快些睡罢。”
陆生呷了口茶水,目光扫过屋里的漏壶,并没有急着回答,待看见小姑娘脸上的窘迫,方怔了一瞬,点头道:“也好。”
戌时一刻,虽有些早,倒也不是不能睡着-
虽已开春,夜里还是有些冷,姜离从橱柜里抱了条厚实的被子,铺开后顺势钻了进去。
光滑的丝质面料贴着脸颊,淡淡的皂荚香气萦绕鼻端,姜离抬手抚着被角,心中十分熨帖,抻着腿在被中舒展开来。
古人住处讲究聚气,这张黄花梨架子床四面被纱帐罩着,躺在里头,只觉安全感十足。
陆生不知还在忙活什么,磨磨蹭蹭半天也不见过来。
姜离侧过头去,未来得及开口发问,便觉烛火摇曳了一瞬,俄尔熄得悄无声息。
骤然失去光亮,眼前一片漆黑,姜离眨了眨眼,一时不敢有甚别的动作。
片刻后,床榻一侧微微下陷。
有人躺了下来。
“陆生。”她唤了一句。
“嗯?”枕边传来他的声音。
姜离侧过身,往一旁挪了挪,直到触及温热的身体,方停下来,轻声道:“离我这么远作甚?”
话音落下,寝被倏尔遭人掀动,有风短暂地钻进被窝,却是他转过身来,伸手在被面摸索了一阵,覆上她的手背,缓缓收拢。
“我怕这是我做的一场梦,故而不敢靠近。”一双幽深且狭长的双眸静静地盯着她,借着夜色遮挡,愈发肆无忌惮。
“你怎么和别人不一样啊?”她轻笑着,反手将那只手拉进温暖的被子下捂着,“若是做梦,应当离得更近些才是。”
说罢,试探地抬起头,往前凑了凑。
柔软的唇瓣触及微凉的面颊,蜻蜓点水一般,悠悠荡开,一声脆响落于空气中,将姜离自个儿逗笑了。
“像这样,还觉得是在做梦么?”
适应了一段时间黑暗,她倒是能将面前的大半事物看清了,只觉得陆生遭她亲得僵了一瞬,接着回过神一般,唇角微微扬起,笑着摇了摇头。
见他这般,姜离又觉心里好似揣了只麻雀,扑棱棱地拍打着翅膀,闹得她不得安生。
“那你……”
话只说了一半,他却好似故意寻着档口一般,低头便凑了上来,将未出口的话尽数封了回去。
唇瓣触及一片柔软,姜离心头一紧,竟紧张得不知该如何呼吸。
缕缕热意拂过面颊,窗户遭风吹动,空气中弥漫着湿冷之气,唯有唇畔热意融融。
指间倏尔一空,陆生抽出手来,揽过她的腰身,向自己拥来,一时间,两人紧紧相贴,连心跳声都好似落在耳边般,逐渐清晰起来。
今日的确与旁日不同。姜离稀里糊涂地想着,忽觉脖颈一凉,继而灼热的气息拂过,流连在皮肤之上,辗转纠缠,几番厮磨。
月光透进屋里,洒在半曳在地上的纱帐上,原本规整的衣衫散落在一旁,凌乱无序。白的是凝脂般的皮肤,蓝的是湖水般的褥子,彼此纠缠,如同两尾戏水游鱼。
细得滑腻的皮肤上,突兀地蔓延着点点红痕,好似落于雪地的山茶,热烈而凄艳。
指节浅浅地碾进软腴之中,心脏震颤,透过指腹一点点传来,逐渐与他心跳合鸣,他愣怔了一瞬,却不知该如何做,恍惚着,一只手轻颤着捉住了他的手腕,缓缓向下带去。
他的指节内侧生了薄薄的茧,所到之处,引起阵阵战栗。
吐息间,呼出的气都变得潮涩濡湿。
渐渐地,她湿了眼眶,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只能绷紧了身体,直待腰椎飞快窜上陌生的刺麻感,蜷缩着的身子成了他指间斑驳的水痕-
姜离一早便醒了。
方睁开眼睛,入目所及便是金红纱帐,夺目得很,盯着纱帐兀子出了会儿神,不知想到了什么,倏地红透了脸。
悄悄翻过身去,却见身旁空空荡荡,不见陆生的身影。
面上热意未褪,隐隐地,又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接着,木门遭人推开。
陆生迈过门槛进了屋子,行至屋里的红木桌前,将托盘轻轻搁下,这才向床边走来。
他倒是收拾得神清气爽。
姜离默了一瞬,开口道:“你起得好早啊……”
陡然与她的目光对上,陆生好似遭咬了舌头一般,登时止了步子,目光躲闪地看向一旁:“昨夜睡得早,便醒得早了些。”
顿了顿,他继续道:“家里食材不多,今早只能吃些清粥咸菜垫垫肚子。”
姜离眨了眨眼,目光移向他红了的耳廓上,轻笑道:“你做饭呐?”
陆生点头:“自然。”
姜离轻叹了一声,好似饱受煎熬一般,幽怨道:“我觉着有些累。”
这话不知触到了陆生哪根神经,他顿时面色紧张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坐在床边拉起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可是有哪儿不舒服啊?”
这会儿他倒是不害羞了。
姜离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勾着他的脖子往下带来,附于他的耳旁轻声说了句话,直将他说得浑身一僵。
见他这般,姜离松开手来,笑道:“我逗你呢,傻子。”
作者有话说:
本想着这章完结掉的,怎么好像还是完结不了(抹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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