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昭宁第二日迷蒙醒来时, 听到外面好像有细索的声音在说话,但还没有等她听清是什么,很快也就消失了。
她平日是不赖床的。可昨日实在是太累了, 到现在腰腹还酸软着,一点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便翻了个身朝里,声音闷闷地道:“青坞,去正堂传个话, 说我今日不去给祖父请安了……”
随后她就听到身侧有人道:“好, 那我要用什么借口去传话呢?”
是一道低沉的男声, 好像在认真地问她。
昭宁那点昏头昏脑的睡意顿时消失了, 睁开了眼睛。入目就是大红色的和合二仙纹的潞绸床帷, 她才骤然意识到自己昨日已经嫁入了皇宫, 做了皇后,身后说话之人……大抵是君上!
她突然转过身, 果然看到师父身着雪白暗绣的寝衣,躺在自己身侧, 一手枕在脑后, 薄衾盖在他身上,正侧过头略带笑意地看着她。因帷幕还放下着, 床榻内光线昏暗, 只看得他长眉挺鼻的面容,离她很近,又这般的好看。
她是昨天刚嫁给他, 还未接受自己醒来的时候, 有个男子躺在自己身侧。更何况又突然想起了昨夜肌肤之亲的那些事,昭宁看着他修长健朗的身躯, 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师父,您什么时候醒的……”怎么醒了也不叫她。
赵翊道:“也是刚醒不久。”见她睡得酣甜,便也舍不得叫她。他又道:“要是还没睡够,就再多睡一会儿吧。”
昭宁的确没睡够,但是今日要祭拜宗庙,还要参拜太上皇和贵太妃,以及接受皇室的跪拜。她看了看外面,但是帷幕拢得严实,究竟是什么时辰了,她也不知道。
赵翊却伸手,将她那颗脑袋按了下来:“不必管外头,朕说能睡,你便能再睡一会儿。”
他温热的大掌又将她按回了被褥之中。
昭宁发现,师父每次要自己听他的话时,就会自称为‘朕’,她听了也就不敢造次了。她躺在被褥之中,却听到了外面又有细索的说话声,似乎是红螺的声音,很隐约:“……娘子说寅正唤她,如今已经卯时了……这……”
但声音很快就小了下去,像是被人阻止了。
昭宁一急,竟然都卯时了,卯正就要去参加祭礼,再不起就来不及了!
都这时候了,师父竟然还让她睡,要是来不及参加祭礼怎么办!
她立刻就想起来:“师父……您这……都这个时候了,如何还能睡!”她想跨过赵翊出去,但因睡在里面,着急之下踩着了绫被。顿时脚下一滑,好似投怀送抱一般撞到了他坚实的胸膛上,立刻听得他闷哼一声。
而赵翊也伸手半搂住她,防止她再滑下去了。
昭宁也不想自己竟扑到了他温热的怀中,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清晰可闻,他的热度抵着的手掌也能感觉。她顿时脸色一红,挣扎着想要从他身上起来,却几下都没能起来,他的呼吸声似乎也重了起来,控制住她低声道:“不要动……”
昨晚怜惜她毕竟的是第一回,虽然沐浴回来后仍然未消,但想让她好生歇息,便离她远了些睡。想让她修养两日,她倒是好,一早上便来这么一遭,软玉凝脂尤温香,引得一场火焚席卷而来。
昭宁也有所感,脸色红得滴血。她也不是故意的……
她也不敢乱动,也不敢抬头看师父的神情,只道:“师父,我也是一时没留心……”但是感受到赵翊将手放在她的腰间,她又有些急了,师父难不成是……这如何能行,本来就没什么时间了,而且她还觉得酸痛难忍呢!何况此时芳姑她们定是已经在殿外等着传唤了!她终于抬起头,有些焦急道,“师父,现在不、不行……!”
可紧接着,赵翊却是将她抱到了身侧,并拉过她的被褥将她盖住。她愣住了,睁着眼睛看他,她这样懵懂地看他,眼眸在疏松未醒中纯净而不染,引得他心中微动,不由自主地俯身过来。他的脸靠近了,不知为何她却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随即,她便感觉到温热的吻落在她颤动的眼皮上,听到他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叹道:“放心,朕心里有数。”
这个吻是这样的温柔,仿若蝴蝶栖落在她的眼皮上片刻,她的心也随之微动。
赵翊是忍耐力极强的人,当年能忍多年蛰伏上位,是什么没能忍过的。因此不过片刻,欲念便被他尽数压了下去。
昭宁这才睁开眼,她之前便是喜欢师父的,但那种喜欢和崇拜、感激结合,并不十分了解他。所以有的时候,难免还有些怕他,毕竟伴君如伴虎的观念深入她心。但是昭宁却也在缓慢的了解他之中。至少此刻她知道,君上是个极有度量的人。
她轻轻地出了口气道:“方才抱歉,是我……一时没站稳,可有撞疼师父?”
赵翊笑道:“你觉得你能撞疼我吗?”
她虽然练过一些骑射,但仍然是女儿骨的身子,撞在身上只会觉得柔韧而软腻。
昭宁看着他坚实的胳膊,胸膛亦是壁垒分明。想起昨夜一时刺激时,掐过他的肩背,好像的确如铜墙铁壁般掐不动……她不说什么了,只红着脸道:“我如何知道,我也没有撞疼的!”
赵翊看她的染着红晕的雪白脸颊,又觉得心口一热。看来是不能再与她单独留在帷幕中了,便是他定力再强,总有忍不住的时候,烈火焚烧的滋味可不好受。
只是他本来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想告诉她,事关重大,此时应该是要说的。
昭宁还在想现下该如何是好,就听赵翊突然开口了,声音似乎略轻了些道:“昭昭,朕还有一事想同你说……”随即却又轻微停顿片刻。
昭宁愕然,师父有什么要紧事同她说吗?她正想问时,外面却传来了芳姑颤颤巍巍的声音:“陛下、娘娘……恕奴婢斗胆,实在是耽搁不得了。娘娘还要大妆,已经卯时了!”
赵翊听得此声音,暗叹了一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你先起来吧!”
说罢他先翻身起来,撩起了帷幕,大步先去了前一进。伺候他的内侍官要在那里服侍他更衣。而芳姑已经领着众女官站在屏风后面了,听得昭宁一声‘进来吧’,才如流水一般涌进来。昭宁今日朝拜,虽不似昨日那般要如此盛装,但也要着全套的袆衣,甚是繁琐。
因时间已经有些紧张了,芳姑等不敢耽搁,训练有素,忙中有度地立刻服侍昭宁大妆。
昭宁任芳姑她们摆弄,却想着方才师父的话。
师父究竟有什么事要这般郑重地告诉她,为何又不说了呢?
不过她也不必探询,师父想说的时候,总会告诉她的吧。
她看着嵌金镂雕八仙过海纹的精致妆台,看着自己被梳起的长发,想得更多的却是,却是面见太上皇和贵太妃,以及皇室宗亲时,她该如何表现呢?
毕竟都是些传说中的人物,以后又要朝夕相处,贵太妃尚好,但是太上皇和师父关系不睦。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虽仍是大妆,但毕竟还是没有昨日册封礼的繁琐,芳姑等人手脚又的确麻利,很快就服侍昭宁穿好了袆衣,梳好发髻画了日常的妆容,戴了更轻便些的珠翠冠。昭宁便被众人簇拥去了崇政殿的前一进。
前一进便是君上会见臣子,日常处理政务之处。
此处也是同样的五间宽敞大殿贯通,庭院则并无草木,却伫立两排汉白石的莲花灯座,两侧内侍官垂手而立,李继已经领着金舆与仪仗在庭院中等候了。此时赵翊也已经被李继等人服侍着了通天冠袍,见她来了,金舆也准备妥当了,就携她一同登上了自己的金舆,昭宁见这金舆中已有两把固定的御座,她坐的那把还垫了褥子。心道恐怕以后只要是同师父出行,她都是不可能用她的凤辇了。
她见赵翊进来坐下,就小声问道:“师父,我不用乘自己的凤辇吗?”问到此处,又想起自己的全部东西也都布置在崇政殿,貌似以后也都在住在崇政殿的样子。从昨夜到今晨,她和师父只要独处便暧昧紧张,她都忘了要问这件事了,她更小声地问,“对了师父,我听闻,皇后是要住坤宁宫的,我怎的住在您住的宫宇呢,是不是与礼制不合啊……?”
赵翊侧头看她,似笑非笑:“你想一个人独住吗?”
他这是问的什么话!昭宁一时不好回答他。若是说不想,岂不是显得自己很想跟他一起住。可若是说想,她似乎好像,也并不想自己住。她就有些支吾说不出话来了。说不出话的时间越长,她就越感觉君上看着她的笑意深重,脖颈就弥漫上一层薄红。她终于道:“我哪里有想住!”
他突然又靠近了她,按住了她的脖颈,轻轻地吻她的脸颊和耳垂,如同昨夜一般,吻住她便仿若软脂温香,令人忍不住想要将她吞吃。
昭宁觉得颈侧酥麻,几乎软在他宽阔的怀中,捏着他绣有暗色龙纹的衣袖,她心知师父是能克制的,绝不会过头,因此任他抱吻,只是她唇齿间难免逸出一丝轻吟,赵翊心中一热,便知不能再亲下去了,他对她……好像并没有自己想的那般意志力强。
他放开她,轻轻地拧了下她的鼻尖:“口是心非。”又道,“你既是朕的妻,日后自然是同寝同眠,便是你想独自一殿,朕也不会允的!”
望着赵翊一双深邃又温和的眼眸,一阵说不出的甜意涌上心头,于是昭宁也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她是向来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的,但也凑到他耳边,鼓足勇气小声道:“那一切便听师父的安排,昭宁绝无异议!”
赵翊感觉到她如小乳鸟般,整个依靠在自己怀中,还在自己耳边细声说话。心口也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之感。便是他被册封太子,御极天下,得胜西北,都没有过这样的满足感。他知道昭宁是个极谨慎的女子,并不像她表面看起来那般小鸟依人,也并不轻易会说这些话,所以稍微听一些他便很是满足。竟突然觉得前去太庙的路还不够长。
还未享受她主动靠近自己太久,就听李继在外道:“君上,已经快要到了。”
昭宁一听清醒过来,立刻连忙坐回去了。
祭祀太庙是十分庄重之事,可不能让旁人瞧见他们这般。
于是等到金舆降落,李继笑眯眯地亲自迎帝王下金舆时,却得到了帝王冷冷地一瞥,而随后下来的娘娘,却又是肤色红润,神态温和。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是哪里惹了君上不快,但祭祀在即,只能笑着加倍恭敬迎君上和娘娘下了金舆。
太庙修于大乾皇宫后侧,所供奉便是大乾朝历任帝王。分三殿,前殿为歇憩之处,中殿就是宗庙所在,其间大木参天,殿宇幽深,羽林军看守,禁军在外戒严。外面已经有众皇室宗亲与文武百官着朱紫具服垂手等待,见帝王与娘娘已至,皆跪下行大礼
此时李继快步走到赵翊身旁,低声道:“君上,吉时将至,但太上皇还未来,可要奴婢派人去接?”
昭宁眉梢微动,今日师父大婚祭祀太庙,太上皇竟也迟来?看来师父与太上皇不睦的传闻的确不假。她也知道太上皇一直不喜欢师父,但毕竟是亲父子,他与师父为何会如此的剑拔弩张?这些念头虽闪过她的脑海,但她此时自然不会问。
赵翊的神色没有任何意外的波动,只道:“知道了,不必管他,开始就是。”
李继应喏去吩咐,随后礼官唱声、奏乐起,赵翊带着昭宁踏入大殿之内,祭祀时除礼官和僧侣外,只有帝后能踏足殿中,众人都只能在殿外等候。
一进入殿中,昭宁便觉有种庄严肃穆之气迎面而来,只见殿中幔帐低垂,檀香袅绕,两旁众僧跪坐念经。再细看,这殿中却是分了许多的龛房,每个龛房中皆放置朱漆金字的帝后牌位。前置一张案几,放置供奉糕点,香炉香烛。
昭宁看着觉得新奇,原来这便是太庙,皇室祠堂的内部!
这样神秘之所,世间恐怕也没几人能得见了。
在礼官的指引下,昭宁随着师父一起,执香至各代帝后牌位之前参拜,每拜一处便从礼官手中接过香供奉上。大乾朝至今已绵延三百多年,从开国皇帝至今已历经七朝,有些皇帝曾英武过人,有些资质平平,却未曾出过荒诞不经的亡国之君,故才能绵延至今。
可行至倒数第二个龛房时,赵翊的脚步却慢了下来。
昭宁侧过头,见赵翊执香却没有敬,而是凝视着那朱漆金字的牌位许久。昭宁又看向那牌位,这张牌位比旁的牌位新许多,上书‘骏烈逊功圣文仁德宪慈显孝皇帝’,她立刻明白了过来,这想必就是养大了师父的那位高祖皇帝了。
她听闻,师父的祖父对他一向严厉,说是严峻有余,温情不足。但却见师父拿起一旁的拂尘,轻轻地扫去了牌位上沾染的些许尘埃,她心想,师父定是在心里思念高祖皇帝的。可是师父却什么也没说,只将香插入了炉中。她依样插入,心中却在默念:高祖皇帝在上,定要保佑君上这一世平平安安的,决不能像前世那般意外丧生。
说出这个愿望时,她心里突然一紧。
是了!
这些天新婚初成,两人和乐安睦,她甚至都忘了前世……师父死的很早,庆熙五年,就死在西征回来的路上。没有人知道究竟在西征回来的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意外,传回汴京的只有一句话,君上意外逝世,国丧降至。
所以才说是天妒英才,如此英明神武的帝王,正在开拓前所未有的盛世,甚至已经取得了与契丹相战的胜利,为什么会逝世呢。倘若他没有逝世,未来的大乾朝又该是何等的强盛,也绝不会被契丹和女真的铁骑所践踏。
而此时的昭宁,已与师父密不可分,想到师父如果有一日可能会意外逝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锥心之痛将她笼罩。
今年是庆熙二年,翻过年便是庆熙三年了。师父的死因疑点重重,背后定有人为,她需要在与契丹的战争爆发之前找出原因……她一定是要救师父的!
昭宁想得入神,捏着香的手指就不由发紧,赵翊也发现她面色有变,心想是否是在太庙中待久了并不习惯,有些怕了。便加快了些脚步,带她走到了最后一个房龛。
但看到这个房龛,赵翊的神色却冷淡下来。
这个房龛只立了一块牌位,上书‘宣仁圣烈皇后孟氏’,其余房龛皆是两个以上的牌位,独此牌位孤独而立。
昭宁已经回过了心神,毕竟此事需从长计议,她急也是急不来的,眼下她还需先做好皇后,熟悉宫廷与宗室,熟悉师父身边之人,才能在日后帮助师父。
她稳了心神,就看到这独一块的牌位,也看到师父对着这块牌位,面无表情许久。他虽面上没有表现,可昭宁却从师父的眼眸深处,看到些许如千年寒冰的冷冽,而这冷冽却又是被更多的漠然所包裹,所以并不显现。
不必说,只这独一房龛的独一牌位,昭宁就知道,这是师父生母宣仁皇后的牌位。
她想起曾听徐敬说过,宣仁皇后对君上并不是很亲近,但是再不亲近,也是生母。可是为何,师父对着宣仁皇后会露出如此复杂的神情。仿佛面对的并不是生母,而是……仇人。师父和宣仁皇后,究竟有什么样的往事?徐敬说师父除了高祖看重,父母却皆不爱之,难不成竟是真的?这深宫内帷,究竟有什么不足外人道来之事。
昭宁轻轻吸了口气,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笼罩了她。
赵翊看着那牌位,久久不上香。
那香已经燃了一小节,香灰卷曲,落在了地上。
昭宁见那香灰,便伸手扯了扯赵翊的衣袖,小声借口道:“师父,我们快些祭祀了出去吧,这屋里憋闷得很,我呆得有些不舒服!”
虽不合礼制,但她相信师父定不会从她。
果然赵翊随之就回过神,看了她一眼,似乎在判断她是否有事。觉得应是无妨,上前一步上了香,昭宁便也随之把香奉上。
这时候两人祭祀完毕,跨出屋宇。早已等候许久的刘继才上前一步道:“陛下,太上皇方才传话过来,说他身子不适不能来参加祭礼了,请陛下和娘娘到太康宫一叙。”
昭宁嘴角微动,虽还未见到太上皇本人,但这作风她已经能感受到了。这宗庙中睡着的人,他可真是一个都不想见啊。
不过她,倒是极想要见一见,这位她听闻已久的太上皇,毕竟她心中还有一些关于前世的疑点,与太上皇有关。
赵翊也并无什么特别的神色,赵俭无论做出什么事,都不会超出他的预计,只淡淡道:“摆驾回宫吧。”
第132章
帝王的仪仗自大乾皇宫后侧的拱辰门回宫, 再转过临华门,便到了后苑,后苑草木葳蕤, 各宫以宽阔的汉白石御道贯通,又有众羽林军把守。太上皇的太康宫,贵太妃的庆寿殿皆在此处。
昭宁随赵翊在太康宫外下了金舆,还未进太康宫,就看到天上有一群鸽子盘旋。待进了太康宫中, 发现偌大的太康宫竟在屋檐下修了一排排的鸽笼, 还有母鸽子在鸽笼里孵蛋。昭宁就想起民间有传闻, 说太上皇十分喜欢养鸽子, 甚至以前上朝的时候, 都要在袖中揣一两只鸽子带上去。群臣议政时, 不时能听到鸽子咕咕的叫声。且因为太上皇喜欢,皇宫之中都不许食用鸽子。
如今一看, 昭宁才知传言不虚,这该有多爱, 太康宫竟修得如同鸽子笼一般!一边暗自思忖着, 一边跟师父一起跨入了太康宫内。
太康宫中槅扇大开,殿内妆点一新, 已有许多人在垂手等待, 昭宁一眼看去,有各家皇室宗亲,还有身着具服的大臣, 应都是朝中的肱股之臣。见帝后来了, 皆如潮般跪下行礼道:“吾皇万岁,娘娘千岁。”
昭宁还不太熟悉业务, 被这洪亮的声音一震。又抬头看到太康宫正中设御座,一位面容俊秀,鬓发微白的男子着真紫色履袍坐于正中,昭宁自然立刻知道这位是太上皇。她微有些吃惊,在她印象之中,这位太上皇是个脾性暴躁的庸才,却不想竟生得不错,足见年轻的时候该是何等风姿出众!转念又一想有什么奇怪的,能得宣仁皇后痴情相许,将师父生得如此英俊,太上皇自然也不会差了。
太上皇左手边坐着的是昭宁曾见过的贵太妃,贵太妃着榆翟礼服,戴白角冠,对着她笑容慈祥。身上带着种十分温和的感觉,令人一见就心生亲切。
而另一位站在太上皇身侧,正在服侍太上皇喝茶的年长女子,昭宁却未见过,看她也身着榆翟礼服,应该也是太妃的位份。精致的五官仍带有三分韵味,看得出年轻时定是位倾城美人。昭宁正在思索,跟在一旁的芳姑就立刻轻声道:“娘娘,那位是一直伺候太上皇的淑太妃。”昭宁若有所思点点头。
而远远地,太上皇赵俭已经将目光落在了昭宁身上,神色似乎有些不好。昭宁一时又有些紧张起来。太上皇曾下过圣旨,将她赐给自己的孙儿为妻,可转眼她却做了自己的儿媳,是个公公都会因此心生不满。何况昭宁还曾听闻,太上皇本有意让朝中另一世家贤德的贵女为师父之后,只是师父一直不允罢了。
赵翊察觉到了昭宁的紧张,伸出手,宽厚的手轻轻握了握她的,带着她上前去,对赵俭和贵太妃行礼:“儿皇/臣媳拜见父皇、母亲。”
赵俭一直想着,赵翊费劲千辛万苦想娶的皇后究竟是什么样子,还为了她,拒了自己选的贤德之女,甚至杀了自己的密探!此时终于得见了,的确是个貌美惊人的娘子,可是年纪颇小,肩背也单薄细瘦,与身量高大的赵翊站在一起,更显得格外娇小。这样的黄毛丫头,能做好一国之后?恐怕随便发生点什么事就吓哭了吧!赵翊也是色令智昏了,竟然选这样一个不堪大用的小丫头做皇后!他发出一声冷哼,本来就对谢昭宁不喜,见了谢昭宁本人之后,更是满满的嫌弃。
与之相反,贵太妃此前就对昭宁印象极好,昭宁为她找回玉镯时,她可没曾想两人竟有如此的缘分,昭宁竟然嫁给了阿翊!
她拉了昭宁的手到自己身前,笑容满面地道:“快过来让母亲好生看看!”
贵太妃此前一直担心赵翊会孤独到老,当她得知赵翊终于愿意娶亲时,真是高兴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更想再亲眼见见昭宁,只是昭宁和阿翊的亲事安排得很紧,一直不得空,如今总算是得见了。
在贵太妃看来,昭宁肤色红润,眼眸明亮,肩背虽单薄却柔韧紧实,足见身子骨极好。她笑说:“果真是个钟灵毓秀的好人儿,与阿翊当真是一双璧人。”又对赵翊笑道,“眼光甚是不错,我越看越觉得好!”
昭宁被贵太妃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母亲谬赞了!”
按位份来说,昭宁和赵翊不应称贵太妃为母亲。但赵翊感念贵太妃养育之恩,便称她为母亲,昭宁自然是跟着师父来喊。
赵翊见她竟然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眼眸中也染上了笑意。
一旁的赵俭看他们几人倒如同一家人般亲密,心中顿时生出几分不痛快之感。冷哼道:“一个黄毛丫头罢了,钟灵毓秀在何处,我看你是老眼昏花了!”
贵太妃笑容微隐,她初是太上皇的教习宫女出身,因此还比太上皇大了五六岁,的确比太上皇还显老。太上皇对她一直不算宠爱,若非高祖皇帝认为她良善和睦,老实本分,她当年还坐不上贵太妃的位置。
这时候昭宁听见旁边传来一个男子洒脱的笑声:“父皇醉心于养鸽子,自然看谁都是一般无二的!在我看来,皇嫂不仅钟灵毓秀,还有母仪天下的气度呢。”一句话便让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昭宁转过身,只见太上皇旁边站着两位男子,说话的这位男子生得很年轻,长相与师父有几分相似,着亲王服制,笑容满面,眉宇间透着几分风流之意,昭宁立刻就知道,这位必然是景王赵决,也就是当初师父假扮了身份来娶她的那个最年轻的亲王。
赵翊见了赵决,也笑道:“你今日倒是有空回来了!”
赵决眨了眨眼道:“皇兄大婚,我岂能不归!只是昨日来迟,皇兄竟已经回崇政殿了。今日我自然要早早前来,给您和皇嫂请安了!”
赵翊道:“当朕不知,怕是你那温柔乡之人赶你出来了吧!既回来了,便不要时时往外跑了,好生陪一陪母亲。”
赵决便笑眯眯地应了喏。
昭宁在一旁看着,觉得赵决果真甚是有趣。未进宫之前,芳姑便已经给昭宁讲了许多皇室之事,昭宁知道师父与赵决关系甚好,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赵决旁边又有另一道声音响起:“微臣也见过皇嫂,愿皇嫂身体康泰。”
这道声音微沉,昭宁看过去,只见是一位更年长的男子,此人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也着亲王服制,面容严肃,眉宇间更是时刻笼罩着一股阴沉之气。她此前见过的襄王妃沈氏与他并站,自然这位便是襄王赵策了。
昭宁一看到他,心中却微微一沉。
方才她祭奠高祖皇帝时便在想一个问题,前世师父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明明已经征战成功,剿灭了契丹,为什么会在回程的途中,意外丧身呢?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是在他已经打了胜仗之后呢,会不会是这朝野中有人妄图谋朝篡位,才想对他下手,那自然要等君上取得胜利,又无力防备之时………
这样的人选可没有几个,这位襄王曾征战沙场,并且也被太上皇所喜爱过,会不会是他对皇位有觊觎之心?她前世听华氏说过,沈氏家族亦是武官世家,家中长辈还有几人在边关任职,如此说来,襄王的可能性自然是有的。还有太上皇,他与师父之间的气氛如此剑拔弩张,会不会是太上皇想要重新扶持别的儿子,或者自己再度听政?所以暗中对师父下手呢……
他们虽然如今看来并无这个能力,但是等到国家罹难,师父无暇分身的时候,可说不清楚了。昭宁轻轻握了握手,面上并不显,只笑了笑道:“襄王客气了。”
无论如何,这些人她都要好生戒备,并且暗中调查,她决不能留下任何可能会损害师父之人!
一行人终于见礼过了,分了位次坐下来,赵翊便让宫人准备传膳,今晨忙碌到此时,已到了要进午膳的时候了,更是宴请宗亲和众位大臣的时候。
昭宁坐在贵太妃的身侧,趁着午膳还未开始,贵太妃就拉了昭宁的手,道:“好孩子,母亲还有一事想同你说,眼下已是十五了,不久便要过年,需筹备一切过年事宜。你既然嫁了过来,做了皇后,本宫便想,将这皇宫中的宗务交由你来打理,过年所需的筹备,也由你来做。你看可还愿意?”
昭宁一愣,贵太妃可实在看得起她,她才做皇后的第二日,贵太妃竟就想将皇室宗务交给她打理了!
管理皇室宗务既是皇后的职责,也是皇后的权势。通过掌管宗务,昭宁不仅能掌管皇宫中关于内务的大小内侍,更能掌管管理皇室宗亲的宗□□,便是前世她曾经被关过紧闭的处所,权势甚大。不过这些都不是要紧的,昭宁是瞬间想到了,倘若她能管理宗务,便也有了更多机会能同襄王、太上皇等人接触,更能防范他们暗中的举动。她侧头看了看师父,赵翊含笑对她点头,显然也是支持她做的。
昭宁立刻就要对贵太妃说她愿意去做。
可是此时,却听到了太上皇发出一声冷哼:“她小小年纪,恐怕连字都认不全,哪里来的能力能管宗务,皇室宗务可是大事,从内库房到宗正寺,有多少人,多少流水。以前宗务都是淑太妃和策儿管,她如何能管得了!”
太上皇甚是不喜昭宁,如何会同意她来管宗务。
这时候,臣子中也有人站起来说话道:“太上皇陛下所言甚是。娘娘毕竟年幼,也未曾学过如何执掌宗务,这皇室宗务又十分复杂,娘娘如何能担此大任!一个不好,恐怕还要闯出祸事来,还请陛下和贵太妃娘娘谨慎考虑!”
昭宁循声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个身着朱色具服,生得矮胖,脸与脖子相连,留得短胡须的官员。他手持版芴,说话的声音很是抑扬顿挫。
他说完,另也有几位臣子纷纷附和。“钱大人所言有理,还请陛下三思!”
“娘娘年幼,宗务关乎皇室,实在是需要慎重!”
昭宁一听钱大人三个字,立刻就明白了,想必这位就是知制诰兼御史中丞,大名鼎鼎的钱复功钱大人。他两次封还立后的词头,哪怕赵翊将他贬去看大门也绝不改口,他本就不赞同自己为后,如今自然是会反对自己管理宗务了。只他一人倒是罢了,却还有许多附和的大臣。不过这倒也在昭宁的预料之中,她封后本就是师父谋划而为之。倘若是按照正常的立后流程来走,这些大臣们就是在垂拱殿前一头撞死,也不会让师父立她为后的。
如今她虽然为后,但这些大臣们自然是一个服她的都没有。若只做个吉祥物眼不见为净就罢了,但贵太妃如今想要给她皇后的实权了,他们便立刻开始反对了。
此时景王赵决却放下了酒盏,笑道:“诸位大臣的话恐怕是有些偏颇,谁生来就会管事。皇嫂如今年少,但只要加以锻炼,哪里有不会的!我支持皇嫂管理宗务!”
赵俭却又瞪他一眼道:“你这说得什么话,照这般说,只要努力,天下人人都可以做状元了!谢昭宁才几岁,一个黄毛丫头,出身西北蛮荒之地,有个什么教养,这皇室宗族有多少事务,她能管得过来才怪!”
他这话说得尖锐,淑太妃有些焦急,在背后轻轻扯了扯赵俭的衣袖。
赵决却仍不服气,同赵俭继续说。群臣之中也有赵翊提拔的心腹之臣,自然要支持昭宁管理宗务,两拨人拿出在朝堂上辩论的态势来,你一眼我一语说个没完,闹得越来越厉害。贵太妃几次想插话都插不进去,颇为无言。
昭宁也有些无言,能出现在这里给师父请安的,自然都是朝中的肱股之臣。她以前总以为这些大臣们高深莫测,沉稳端整,没想到竟会为了她是否能管理宗务这一件小事吵来吵去,闹得不可开交,可见男子若是聒噪起来,女人家真是比不过他们。
看到这样闹成一团,她心想不然放弃算了,倒不是她容易打退堂鼓,而是不想给师父带来麻烦。她并不在意管理宗务的什么权势,何况用别的法子去调查也可以。
谁知此时,赵翊突然将手中的茶杯放在了小几上,磕出一声闷响。
在场之人见赵翊面无表情,知道陛下有些动怒了,顿时纷纷噤了声。君上平日是和颜悦色的,但倘若不高兴起来,也决是无人敢冒犯。
昭宁这几日见师父都是温和的,他这样沉下脸来,她也看得心里一颤。只听师父淡淡地道:“管理宗务是皇后之职,不以年龄、资历来论。皇后从此便接管皇室宗务了,任何人不得再置喙一句。”
赵翊此话一说,就连赵俭张了张嘴巴,都又闭上了。
别看他平日聒噪得厉害,但是看到赵翊真的生气,他也不敢惹他。
昭宁没曾想师父竟这样斩钉截铁,看着师父坚毅,线条清晰的侧脸,心中微动。
倒是钱复功仍然有话要说,当时他封还立后词头,赵翊将他贬官去守城门他都不屈服,现在不过是一句话,大不了将他拉去宣德门打板子好了,反正他是一心为了朝廷,他身正不怕影子斜,让谢昭宁这等从无经验的小娘子来管皇室宗务,足可见的会乱来。他还要说话,却突然被身边的御史大夫司马文撞了下手肘,同时司马文拱手道:“既是君上所言,臣等自当顺从。”
钱复功甚是疑惑,司马文方才分明同他一样反对,怎的突然变了看法。司马文表面看讲道理,实则是个比他还要倔强的人!
昭宁的目光又落在此人身上,这位大臣生得五官朗阔,留美髯长须,目光清正。旁的人她或许不认识,但是此人她却一眼就认出来,他的画像总是出现在他个人的诗集上,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台院御史大夫司马文,他文采斐然,诗词流传后世。这位在她印象中只出现在诗词本上的人物,现在竟也见到了本人。
只是他为何会突然改了看法,昭宁觉得这当中定没有这么简单。
赵翊颔首道:“即使如此,此时便这般定了!众卿落座吧。”
说着看了眼李继,李继自然心领神会,朗声道:“准上膳——”
此时众女官捧碗盏而入,各色果子,各色羹汤,足足二十一道菜,赵俭、赵翊居上位,昭宁和贵太妃次位,各宗亲、各大臣们也设了座位,才终于开始进膳了。
待进了午膳,宗亲们留下陪太上皇和贵太妃说话,宗亲家的女眷门同贵太妃一起,陪着昭宁去皇宫四处走走。
而众位大臣则纷纷告退了。
此时天空铅云密布,云层压得低低的,白色的天光落在屋檐上,不远处重重明黄色的屋脊也显得暗淡下来。大臣们正三三两两穿过甬道前往东华门。
钱复功刚出临华门,远远就看到司马文的背影在前方,立刻叫他:“司马大人留步!”
司马文正与同平章事严萧何谈论台院之事,闻言缓下脚步。
钱复功几步上前,见到与司马文在一起的竟是严萧何,还有参知政事王信、高贺,这几位便是真正的肱股之臣了,天下大事,陛下也是同他们商议才得决策。他立刻恭敬拱手:“中书令安好!王大人、高大人安好。” 严萧何德高望重,他们这些文臣都甚是敬仰。
严萧何略微颔首,笑道:“钱大人不必客气。”
既都是文臣,自然都是一个派系的。钱复功与他们一同向前走,一边问司马文道:“方才你为何阻止了我,娘娘已经成了娘娘,我等无力回天,又为何让她管理宗务,日后岂非更难以收场!”
听了他这话,其他几位大臣纷纷笑着摇头。
司马文则叹道:“你钱复功,有时候实在是一根筋!”
钱复功有些不服气,司马文这话是什么意思!
司马文继续道:“陛下方才已经说了那等话,便是圣意已决,陛下已经决定的事,你何曾见过陛下更改?你若执意与陛下对着干,便如同当初封还词头一般,被罚去看大门而已,于事无补。”
钱复功知道的确如此,可是他不争,岂不是只能顺从陛下之意。让一个黄毛丫头挑了大梁,殆害了大乾皇室!
司马文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并不明白,又继续说:“眼下只能让娘娘管理宗务,等日后真的出了事,再进谏也不迟。更何况,你我都不信娘娘能真的管好宗务,也正好借此机会,让陛下看清一些,就知道娘娘是否真有这般本事了,否则这样的事阻止了一次还有二次。以后娘娘露了怯,你我正好可以上谏,让陛下再纳贤德妃嫔就是了。”
原来司马文想的是这个主意!
钱复功一听倒也如此,是他太过急躁了,忘了事缓则圆的道理。
他才道:“好罢,是你说得对,我们只需静看就是了。”
严萧何轻轻摇头,方才议论谢昭宁是否该接管皇室宗务,他一句话也未曾说过。对他来说,皇后管不管宗务,这些都是小事。他着眼于国之大事,比如皇嗣,又比如中书舍人郑石最近想要推行的改革。
想到皇嗣,他缓缓地出了口气,这么多年,恐怕是真的无望了……他对司马文道:“方才之事,你同我一起去明堂详说吧。”
司马文恭敬拱手应喏,同严萧何等人朝着明堂的方向走去,明堂坐落着中书省和枢密院等,是大乾朝的中心决策之处。
钱复功自然就不去了,他在台院中还有些事务要处理。他背后跟着的他的心腹言官,此人犹豫片刻,却低声道:“大人,咱们其实又何须在意娘娘呢,反正娘娘也就只能……”
钱复功听了他的半句话,眉眼之间出现一丝凛冽之色,立刻斥道:“闭嘴,不该说的不要说,仔细祸从口出!”
这大乾皇宫中四处都是禁军,有些话,哪怕是十分过分,也是说了无妨。可是有些真正不能说的话,是一个字也不能提起的。
钱复功从未有过如此严厉之色,以前他就是封还词头也不在怕的。
手下胆战心惊,只得赶紧闭嘴,恨不得把刚才说出来的几个字也嚼碎了咽下去。连忙匆匆跟在钱复功身后,穿过甬道,朝着东华门的方向走去。
凛冽的寒风吹过长长的甬道,不一会儿又吹下漫天的鹅毛大雪来,再度笼罩着仍然张灯结彩的汴京城。
第133章
大雪一直下到了傍晚, 落满了庭院,覆盖出一层柔软的雪被,被屋檐下风灯明黄色的光芒照亮。
顺平郡王府中, 赵瑾所居的院子下人们往来皆放慢了脚步,轻手轻脚地搬着东西,雪影和屋檐下的光影透过轩窗,落在黑漆雕花的床头。在外疲惫忙碌了一天,刚抓捕人犯归案的赵瑾, 正靠着迎枕在沉睡。光影落在他极其清俊的眉眼下, 浓长的睫毛落下投黑的阴影。
大抵是太过疲惫, 他睡得比往常要深, 陷入了深沉的梦境之中。
梦中并没有大雪纷飞, 而是一片春日盛景。亭轩朗阔, 回廊曲折,雾气弥漫中可见精致的楼宇, 宛若天上的宫阙,还有漫山遍野的桃花盛开, 粉白色的桃花瓣纷纷扬扬而下, 落成了花雨。而他就立在亭轩之下,桃花瓣被风卷起吹进亭轩中, 落在他的肩上。
赵瑾不知这里是何处, 茫然地向前走着,这时候,他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女子的笑声, 伴随着隐约的水声, 他心中微动,似有所感, 连忙向前行了几步。
转过回廊的转角,赵瑾看到庭院中雾气弥漫,水池碧波荡漾,水池旁的桃树落英缤纷,桃花瓣落满了湖面。而那个纤细的背影就坐在桃花树下,背对着他在玩水。她穿着一件雪白的蜀州春罗做成的衣衫,透明的纱落在湖水中被浸湿,如墨般的长发披散在她纤细的肩背上,宛若溪流流淌,桃花瓣落在她的头上、发间,即便没有靠近,都仿佛能闻到她发间飘来馨香的味道。是她,是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
她如同往常一样背对着他,他仍然看不到她的面容。可她却感觉到他来了,笑着跟他说话:“你来了,快过来同我一起玩吧,这里的景色可好了,我从没见过开得这样好的桃花呢!”
赵瑾张了张嘴,想要回答她,可不知为何,他的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来。
背对他的女子没有听到他的回答,也不见他过来,有些委屈地哭了起来:“你为什么不过来,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她继续道,“我知道了,你嫌弃我一直追着你,喜欢你,你嫌我烦,所以才不喜欢我对不对?你若是真的不喜欢我,我以后就不来了!”
赵瑾一向是个冷情之人,可是听到她这样说,他焦急了起来,他怎么会不喜欢她呢,他总只能在梦里见到她,所以总是盼望入梦,这样便能时时见到她。可是他越焦急,却越说不出话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脚也根本动不了,宛若被沾在了原地。
他不说话,少女就越发的生气了,站起来道:“你果然是不喜欢我,你从来都不理我!即是如此,我便再不来见你了!”说罢哭着跑开,雾气将她的身影淹没。
赵瑾看着那抹雪白的身影消失在雾气中,心中前所未有的焦急和渴望。她说他讨厌她不理会她,难道,从此她便真的不会再来了么,这怎么可以!他绝不会要她消失!
焦急甚重,赵瑾脚下竟突然能动了,他毫不犹豫地朝着她消失的方向跑去,四处寻她。可目之所见都是桃花树,树枝苍老遒劲,落花纷扬,雾气弥漫,但却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他并不放弃,在桃花树之间穿梭寻觅,突然,他看到了一抹白色在花枝之间一晃而过,听到了少女躲避他时急促的喘气声,他心中一喜,生怕少女再度跑掉,他无处可循。立刻运起轻功,在树枝上一点,顿时整个人落到了少女的身后,伸手去抓她纤细的手腕:“不要再躲了,我没有不理会你!”
可是少女却仿若青烟一般从他的手下溜走,再度被浓雾裹挟。赵瑾四下看去,再不见少女的踪影。他正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寻觅时,肩上突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赵瑾猛然回过头,就看到少女一袭春罗,巧笑倩兮地站在他的身后,桃花瓣在她身后纷纷,她说:“傻子,我是与你玩笑呢,我怎么会不来见你呢!”
在那一瞬间,赵瑾呼吸都屏住了,雾气飘逸,落花簌簌,他看到了一张雪白清灵的熟悉的脸,五官精致,眉眼之间潋滟动人,一双浅色的瞳倒映着他和落花,噙着未干的泪痕,正对着他笑,是这样的惹人怜爱,令他心神动摇。
赵瑾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少女竟然……竟然长得……与谢昭宁一模一样!
他嘴唇微动,声音干涩问道:“你……是谁?”
少女笑着用柔软温和的嗓音回答他:“我是阿昭啊,阿瑾竟忘了我的名字吗?”
阿昭……谢昭宁,她真的是谢昭宁吗!
赵瑾心中大震,不由后退一步。这般一退,雾气骤然浓郁,眼前的一切化为乌有,桃花、流水、少女,全部被风一吹,化为粉末般消失。他连忙想拉住她的手,不让她消失,却只抓到了一把虚无的灰尘。摊开手时,这捧灰尘也被风吹散。
而此时,华氏正在赵瑾的厅堂之中,替他收拾东西。厅堂之中已经堆满了箱笼,她一个个地点:“四季衣裳、金银玉器……应该收拾好了!”
又拿起个白玉的花瓶,道:“这大概是贵太妃娘娘赏的,阿瑾喜欢玉,给他摆在多宝阁上吧。”再拿起个鎏金的花瓶,“阿瑾不喜欢金银,这个送去库房吧。”
她的女使在一旁给她掌灯道:“咱们郎君可当真是厉害,现在执掌皇城司和顺天府不说,竟得了这么多赏赐!皇亲中还没有这般得君上重用的呢!”
华氏骄傲道:“这自不必说,阿瑾从小就十分聪慧优秀,从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情,也无需我操心。”说着又叹了口气,“只是同环儿一样,都不肯成亲。不知这兄弟俩成日里想些什么。”
她有些茫然,想着阿瑾大概还是因年幼时的经历,她和环儿都靠不住。阿瑾小小年纪就需要支应门庭,一个人去军营之中历练,受尽了苦楚,便也显得比常人更冷情些。而在两人都年幼的时候,环儿更调皮不听话些,她便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环儿身上,以至于忽视了阿瑾,现在阿瑾与她也并不交心。且许多的时候,她都看不透阿瑾在想什么。
华氏正准备让人将这些箱笼收拾起来,这时候,却突然听到在屋中沉睡的赵瑾突然发出一声呼喊:“不,别走——”
华氏一惊,阿瑾在叫谁别走?连忙放下东西直奔赵瑾的屋子,只见赵瑾正睡在床榻上,眼神有些茫然地盯着承尘,似乎还没从睡梦中醒来,问他:“阿瑾,怎么了?”
赵瑾自小在军营中锻炼长大,与华氏并没有像赵环那般亲近。他想起那个像是美梦又像是梦魇般的梦境,想到少女那张与谢昭宁一模一样的脸,仍然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感受。
赵瑾将目光移到母亲脸上,看到她关切的神情,才揉着太阳穴淡淡道:“无妨,只是太累罢了。”
华氏若有所思点点头,赵瑾的确刚处置了一个大案,才回府没两天呢。她道:“你好生歇息,母亲已经把东西给你整理好了……”她又想起了什么,道,“对了,你前两日总说要进宫面见君上,说要进谏立后一事。母亲可要告诉你,现在木已成舟,君上不知道有多喜欢娘娘,你切不可再君上面前提娘娘的不是,知道吗?娘娘现在已经是你的婶娘了,便是长辈。你回来后时常出入宫闱,与娘娘相见便更多了!”
华氏并不知道,她每说一句话,赵瑾的心里就狂跳一次。
尤其是听到谢昭宁现在是他的婶娘,想到梦境里的少女,现在是皇后,是皇叔之妻,他的心头血便一阵阵的涌起,一种莫名的冲动充斥着他的躯体。这样激烈的情绪,他从未感受过,就算是当年恨极了赵珙,也没有这样强烈,冥冥之中好像有个声音在说,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深吸一口气道:“母亲,我知道了,您不必再说了!”
他的话中有浓浓的打断之味,显然是不想再听下去。华氏就以为他仍然对昭宁心怀不满,他上次和昭宁见面,就掐住人家的脖颈怀疑人家,前两天得知君上要娶昭宁,又说要同群臣一起进谏。她心中忧虑,可也的确不敢再说下去了。
门外有通传声响起,赵瑾的护卫陈风走了进来。拱手禀报道:“郎君,林娘子听说您回来,带了一些礼品来,想要求见您……”
华氏看了看赵瑾,她知道这个林娘子,似乎是叫林白乔,是赵瑾在军营习武时,曾救过的一位娘子,她父亲是太常寺丞,家世与他们这等直系皇亲相比自然是极普通。林娘子感念他的恩情,逢年过节都要往顺平郡王府送东西,赵瑾也每次都收下了。她还怀疑过,赵瑾是不是对这位林娘子有意。
却只听赵瑾淡漠的声音道:“我现在没有空见她,让她回去吧。”
说罢站起了身,走到了书案前。
华氏还以为他真的有什么要紧事,抬头一看,他却只是在字帖上随意写字,写的却是一句诗: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写得有些凌乱,风吹来,将那些纸张吹散,他用手压住纸,连写了好几遍,薄唇紧抿,看得出他有些心浮气躁。
这就是所谓的没空见她么……华氏在心里默默地划掉了赵瑾对林白乔有意这个想法。
而大乾皇宫之中,昭宁同贵太妃等人一起逛了后苑、御花园等地,劳累了一整日,一双腿已沉得不像是自己的,连崇政殿都未仔细看看,早早沐浴,本还想等到师父回来问他几句话,却因为太累,未等到赵翊处理政务归来,便已经沉沉入睡了。
赵翊归来时,只见她已拥着被褥沉睡,长发缱绻地铺在迎枕上,全然褪去装饰脂粉,一张小脸莹白生嫩,半埋在迎枕中,因为屋内烧着地龙,她的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沉睡的气息清甜。他忍不住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当真是软若凝脂,但大概是太累了,他这般动静竟也将她吵醒。
见她睡得这样沉,他只靠在床沿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看了许久。一天的政务繁忙,天下之大,西抵流沙,北至大漠,无数的事堆叠在他的案头,可是就这样看着她,疲惫尽数消失。她终于被他收纳入羽翼之下,这样的感觉令他满足。可是心底里,却不知为何还有一小块地方,似乎仍然觉得不够,咆哮着在向他说什么,像永不知足的魇兽。
他握了握手指,压抑住这内心深处的不足,不扰她安睡,只在她身边静静躺下来。
第二日赵翊要早朝,起得又极早,起的时候昭宁还未醒。赵翊轻手轻脚起来,穿了外衣,见青坞等以后端着铜盆在殿外等候,告诉她们:“莫吵了昭宁,等她什么时候睡醒,就什么时候起。”
青坞等人战战兢兢,娘娘睡之前吩咐过她们,今日要去贵太妃那里熟悉宗务,定要卯时就叫她起来的。可君上的话便是圣旨,她二人只能应喏。一边怕娘娘醒来被责怪,一边数着时辰等着。
芳姑在一旁看得笑,娘娘这两个陪嫁的女使虽还生嫩,但人的确不错,再熟悉一段时日,便能升女官了。她道:“你二人好生守着娘娘,我去一会儿便回来。”
芳姑现是昭宁身边的掌事大女官,一切要紧的事都由她替昭宁看着。两人自然点头。
等昭宁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不必叫人,看到透过帷幕进来的光线,昭宁便知已经过了卯正了。她连忙坐起来,发现身侧空无一人,就连被褥都是冷的,君上早不知走了多久了。昭宁高声喊了青坞,准备多时的青坞立刻领着众女官走了进来,两侧的帷幕被挑开,用鎏金镂刻凤纹的银钩子勾住,青坞和红螺捧着衣裳对她忐忑道:“娘娘!”
昭宁一边被女官们服侍着穿鞋,一边道:“你们怎么不叫我?我和贵太妃娘娘约好了卯正相见——”昭宁还未说完,看到青坞愧疚的神色,她就猜到了,“君上不许你们叫我?”
“娘娘明鉴。”青坞道,“不过贵太妃那边君上已经派人去传话了,说您迟一个时辰过去,贵太妃说您这两日累得厉害了,多睡睡才好。”
即是这般,昭宁怎会怪她们。
今日不必再大妆,昭宁换了件诃子裙,真红色凤凰纹大袖衫,随后坐到了妆台前梳妆。
青坞正犹豫给她选什么发饰的时候,昭宁从镜中看到芳姑一脸的笑容从殿外走进来,身后跟着十多个女官,她们每人手上都端着黑漆方盘,上头摆放各种琳琅满目的华贵首饰,嵌了龙眼大东珠的珠翠冠,和田玉的白角冠,玉色碧绿通透的一对玲珑玉钗……每一样放到外面都是极品,昭宁看得震惊,这些她并未见过,绝不是她嫁妆里的东西。
她问:“姑姑,这些是从何而来?”
芳姑笑着解释道:“今晨陛下走时,吩咐奴婢从私库中取了这些东西来,供娘娘平日佩戴。奴婢只拿了私库中的一小部分出来,陛下说,私库中物娘娘便当是自己的,您戴也行赏人也行。若是觉得私库还不够,等娘娘空了,可以亲自去内藏库挑选自己喜欢的。”
原来这些竟都是师父私库里的东西!
这天下的库房分了左藏库,便是国库,归于三司使管辖。而皇室用度出于内藏库,其实就是君上之库,但因此库还要总管皇宫,使用时总要登记入册。君上自己还有个私库,就是随意使用,登记造册也不必,用起来很是方便。可是师父此前给自己的聘礼便有许多了,没想到这下又给了这么多,还说私库也可以当成她的。一国之君的私库,该是何等的富庶!
芳姑道:“您看看要挑哪顶冠来戴吧,外衫霞帔又要选什么?”
昭宁看着那些女官手上各式各样的珠冠,还有跟在她们身后,捧着十多种诸如春罗、单丝罗、江边贡罗的成套衣衫,皆纹样精致,金丝暗绣,璀璨夺目。她的眼皮动了动,谢家也富有,她从小到大并未愁过吃穿,但是与皇家一比,当真是不值一提!她有些体会到为何人人都想沾染皇家富庶了,实在是纸醉金迷啊!
她看着都觉得好看,又贵重,更何况旁人。昭宁指了一顶样式简单的珠冠,再穿了霞帔外衣,其余放置到库房去,才带着芳姑等人坐着肩舆朝庆寿殿去。
庆寿殿中,各个宫中机构的掌事女官、内侍们都已经在垂手等候了。
殿内布置得朴素而雅致,燃着炉火,贵太妃本正靠着炉火喝茶,站起来笑着迎了昭宁:“……我也是刚起来,你昨日累了,再多睡会儿也无妨的!”
昭宁笑着行礼道:“我今日已经是迟了,本还要请母亲见谅才是。”
贵太妃的眼眸中却是慈祥而温柔的光,她道:“我这里随意你来,什么时辰都可以,千万不要拘泥了!”又问她,“可是还没进早膳?”
昭宁有些不好意思,她怕来晚了,的确还没吃,但这时候吃是不是也不太庄重。
贵太妃却直接叫身边的何姑去将她早已准备好的点心端了上来,昭宁看是一碟龙眼包子,芙蓉饼,藕粉菱乳糕,酥胡桃,一盏热气腾腾的油茶,再一碟切好的酥梨。
想着今日要带着昭宁熟悉宗务,年关可越来越近了,也并不废话,拉着昭宁坐在了殿正中的鎏金扶手椅上,细致地与她大略解释道:“你边吃着,听母亲先给你粗略讲讲这皇室宗务之事。”
说着用银筷子给昭宁夹了只龙眼包子,让她一边吃一边听自己说:
“……一是管理宫中大小事宜,诸如各宫的开支用度,对外采买,女官任用。这块现如今最是轻省,宫中人实在不多。第二则是各个节气庆典,祭祀宴席,亦要主持安排,这方面礼部会协助于你。”
贵太妃说到这里顿了顿,喝了口茶才继续:“第三,便是最麻烦之处,就是管理各皇族,大乾朝绵延至今三百年,皇室与旁支已有几万人,这些人举凡封赏俸禄,婚丧嫁娶,或是作奸犯科,都要先交到宗正寺管。若是无法处置的大事,便要交到你这里决断。这些人可并不好管,但如果管得好了,也对你颇有裨益。”
龙眼包子竟是羊肉馅儿,还有茱萸的辛辣之味,极合昭宁的胃口,她吃得口齿留香,再多进几块饼子,喝了油茶,她已是差不多饱了。便放下筷子仔细听贵太妃讲宗务之事,听着果然是事务颇多。
贵太妃粗略说完,又一一指着殿中站着的人与她说:“这便是宫中尚药、尚食、尚辇、尚醴、尚舍、尚衣六局之管事内侍官,还有内香药库,后苑作等掌事女官。”又指了站在最前面的二人,“张祥是六局的提举,总管六局。而李宜是宗正寺的少卿。日后他二人便是你的左右手,协助你管宗务事宜。”又笑着指了站在昭宁背后的芳姑,“至于女官处的总管,君上早已经放到你身边了,便是芳姑。你以后要提拔或降职女官,告诉芳姑即可。”
芳姑笑着屈了下身。
昭宁心中微微一惊,她知道芳姑脾性温柔,能干又亲和。只当是师父给她挑的好姑姑,却不想,人家竟然还是这宫中的女官总管!师父竟随便让人家到谢家来同她住了这么久。
众人皆向昭宁下跪行礼。
昭宁看这乌泱泱的一大群人,旁边摞起十几大箱子的账簿,还有位内侍官抱着个檀木的盒子,里头各库的钥匙都是几十把,她眉梢动了动,这皇室宗务果然是不同凡响!只这些人事、账簿就足够庞大复杂了。她不是没有管过家,但是与这个相比,不过是孩子过家家的玩具而已。也难怪朝中大臣们阻止她管理宗务,倘若是个普通的小娘子,这如何能管得过来,恐怕一听这么多人事便头都大了。
贵太妃也怕为难了她,让这些人先退下,拉着她的手道:“你接手得有些紧张,眼下马上就是年关了,你要准备正旦祭礼,朝会,还有皇城灯节,这些都是麻烦事。随时有不懂的,便来问我与淑太妃,淑太妃人也不错。只是还有一桩最为难的事,你需要马上将各宗族的契税收起来。这是个极难的差事,不过你若实在是做不到,便来告诉我,我们再一起想法子……”
昭宁疑惑,其他的她都理解,只是这各宗族的契税是怎么回事?
芳姑在一旁解释道:“娘娘有所不知,正旦祭礼是祭奠赵家列祖,大赦天下广济穷人,花销十分巨大,这笔银子原本都是皇室各宗族的契税中出的,以示皇族广济天下之心。契税三年一收,但是从许多年前,各宗族便开始不交契税了,祭礼便从宗正寺走账开销,但是今年已经实在是支撑不住了,若是再收不来契税,宗正寺也难以为继……朝廷为这事也是争论不休,想要强逼宗族交契税,但是没用。”
贵太妃也道:“其实各皇室宗族享朝廷俸禄,又无需交任何苛捐杂税,本就很是富裕,只是出些契税,并不算什么。偏生每次都哭穷,我们拿他们也无办法。”
这般一说,昭宁便立刻听出来了,恐怕是从太上皇一朝起,这契税便再没收上来的。皇室宗亲皆是免除赋税的,还能享受各种优待,有万亩良田的大财主都不鲜见。就这样还每年哭穷不肯缴纳赋税,的确不应该。可是皇室宗族实在是太多了,又不能去查人家的账目,只要有一个不肯交,最后就变成了一片都不肯交。太上皇就是气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今年是君上继位后第一次收契税,倘若这次收不起来,日后恐怕也很难收起来了!
若换做是一般人,听着这么多又这么繁杂的事,自然都觉得麻烦难办。但是昭宁是何人,谢氏药行大大小小也是十多个分行,她也管过来了。虽然管皇室宗务的难度怕是管药行的数倍,但她就不信自己管不好宗务!
事情虽然又多又难办,但是她一点点去办就是了。
昭宁当然猜到了为何大臣们又都同意了她管理内务,不就是觉得她定是做不好的,而君令难违,他们便采取迂回战术,任她来管。
只要他一个管不好,他们便能上书朝廷,到那时候她自然是没脸面再管。昭宁知道朝臣们都不喜欢自己为皇后,更加不相信自己为皇后,她便偏要做给他们看看,证明她能行,也要替师父证明他的眼光并无问题!
她撸起袖子,打算从今日开始加班加点地干,定要让那些人好生看看,她决是能够做好的!
第134章
昭宁是说干就干的性子, 从贵太妃那里之后,便去了庆寿殿旁的睿思殿,准备立刻上手皇室宗务。
睿思殿本就是皇后处理宗务之处, 因此修得并不大,三间的主殿,两侧抱厦为六局二十四司的值房,女官们已经将主殿收拾妥当,只见正中是一张大书案, 备了一把垫了软垫的太师椅, 两侧各六张桌子, 每张桌子堆着厚厚一摞账簿, 另备一把黑沉沉的算盘。
昭宁看到这样的场景觉得熟悉, 她处理家中药行事务时, 都是这样听管事汇报的。
陪着她进来的六尚局总管张祥生得圆胖脸,很是福气的长相, 恭敬道:“娘娘,眼下最要紧办的就是正旦祭礼, 因今年是咱们君上执政以来第一个正旦祭礼, 规模、人数恐怕都与前不同,各细节都要您拿主意。还有年终六尚局的账目也需要您一一对过。”
另一个宗正寺少卿李宜也道:“当然最重要的便是要将各宗族的契税收起来, 倘若今年再无契税, 宗正寺便真的使不出银钱来了。恐怕要报到中书省,从国库中拨银子使。”
他生得白净细瘦,脸上一丝胡须也无, 与张祥一样都是内侍省出来的。
昭宁道:“那便定要收起来, 决不能报去中书省。”那些文武百官都等着看她不行,她岂能真的弱给他们看。
昭宁决定先核对六局账目, 明日再请与正旦祭礼相关管事之人挨个来见她给出方略,以往是怎么个办法,如今该怎么办才合适。当然,想要顺利举办正旦祭礼,最要紧的就是如何才能将宗族的契税收起来。
方才她已经听贵太妃说过,这契税为何难以收起来,她总结了一番,其实根本原因还是宗室皆以同等的数缴纳,弱的宗室自然就不愿意出。还有就是从前管宗务的人执行不严格,宗正寺的人也不敢对皇室宗族真的如何,太上皇在这上面更是不管。久而久之,自然就收不起来了。
她想了想,吩咐李宜道:“契税一事迫在眉睫。各宗族究竟有哪些,家中每年盈余情形如何,想必宗正寺中有备案。你将这份案卷给我看,我写一张表来,到时候凭这份表,以宗族之强弱差额收之。怕他们不从,你亲自带人上门去收。”
李宜眼睛微亮,他们见娘娘年纪甚小,以为她定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宗务,不想娘娘竟是条理清晰,分析得当。以前的确有诸多弊端,娘娘这般说倒的确是个好思路,倘若真能顺利解决问题,正旦祭礼便也能顺便举办了。
他也不耽误,拱手退下立刻就去办了。
而张祥已经让人将六尚局的账目都准备好了,各有十二大箱一一放在门外。每个箱子皆有四尺见方,鎏金大铜锁扣住,这里面的账目已经是六尚局整理过的,但还需要一一报娘娘同意了,才可与内藏库对账。
张祥领着一位手拿算盘的中年内侍官,对昭宁道:“娘娘,这是伺候您对账的内侍管,从前伺候贵太妃娘娘对账。”
这位内侍官立刻向昭宁行礼。
但昭宁管理药行,早已习惯了自己边打算盘边对账,就是药行的账房都不如她。昭宁微微一笑道:“张总管,替我也准备一把算盘吧。”
张祥微愣,但也立刻让手下人去拿,不多时手下人便拿了个鎏金象牙的精致算盘过来。昭宁一看就知道,张祥以为她要打着玩,所以拿把好看的过来给她。她拿在手里,也不说什么,笑道:“一会儿我边打算盘边对账,让这位内侍官在旁一同打,作为核对吧。若是无误,日后便由我自己来打。”
张祥一愣,娘娘竟能打算盘!从来娘娘们都是四书五经,诗词歌赋陶冶情操的,这样的事娘娘们怎么会做!且这报账可不是小事,算盘要打得飞快才行,一般人根本做不来。
但娘娘都说了,他自然也不会反驳,更何况还有内侍官在旁边对账,娘娘若没算对他也知道,娘娘也没有让他为难。
张祥应喏,立刻让众人准备开始对账。
顿时睿思殿内便忙碌了起来,流水的账目送进去,六尚局的算盘珠子都拨个不停,殿内一片霹雳吧啦的声音。昭宁坐到了长案前,青坞和红螺是常年陪她管理药行的,后宫的事她们还不熟悉,可这对账她们就熟得很了。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昭宁两侧,一个递账簿一个翻账簿,熟练无比。昭宁纤细的手在算盘上快速波动,神情专注,象牙的声音温润,她的手又如珠玉般,旁人看着当真是一幅极美的画面。
半刻钟后昭宁先报出了数额:“尚衣局春衣一项耗钱八万贯,与数额相符。”
那内侍官也紧跟昭宁之后报出来:“尚衣局春衣一项耗钱八万贯,娘娘无误!”
又这般对了几本账目,娘娘竟越来越快,且说出的数字也是全部无误,遇到对不上的账目,她还能找出哪笔账目有问题,让尚衣局的人进来重新回去理帐。
张祥心中大惊,看娘娘的目光越来越钦佩,娘娘不仅会打算盘,竟连宫中专司算盘的内侍官都比不过娘娘!娘娘当真是厉害,外面那些官员竟还说娘娘年幼,又无正统教养,不可为后。真该让他们好生来看看娘娘的风采!
芳姑被送去昭宁身边的时候,也已经开始筹备出嫁了,她也未曾见过娘娘管家。也被娘娘震惊。青坞和红螺两位姑娘的确也不错,加以锻炼,以后定也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女官。
张祥越发恭敬,传账目的速度也越发快,等日过正午,尚衣局的账目已初初对完。
芳姑见外面的日晷上的针影,已经过了午时,但娘娘等人还热火朝天地干着,没有停下来。她就必须要提醒了,她道:“娘娘,您歇一歇,吃了午膳再继续吧!”
张祥也才反应过来,竟已经过了午时了,连忙道:“娘娘,您先进午膳吧。今日这进度已经很快了,寻常尚衣局的账目都是要对一整天的呢!”又说,“您可当真厉害,算盘打得竟比内侍官还好,奴婢在后宫伺候这么多年,可从没见过您这样能干的娘娘!”
昭宁也是对账入神了,才发觉竟已经过了午时,倒是的确有些饿了,她早膳也只是在贵太妃那里随意吃了点罢了。听到张祥的话,看到他眼中的崇敬,她心里也觉得很舒服,笑道:“好罢,都歇息半个时辰,你们也快去进膳吧。”
芳姑早吩咐人准备好了饭食,布置在了旁边的圆桌上。昭宁落座之后,她一边给昭宁盛了碗汤,道:“奴婢也从没见过您这样厉害的娘娘。以前伺候太妃,就是熟悉也要几日呢。且您算盘打得真是好,旁人就是想做假账蒙骗娘娘,也蒙不着娘娘呢!”
昭宁笑了笑道:“姑姑当真是过奖了,我还一直想着,自己没什么皇后的样子,不知德容言功,也无礼仪。正想要好生练练呢。”
芳姑却笑了,她的眼神中透出无比的慈祥,道:“奴婢斗胆,说娘娘这话说得不对。娘娘说的那些皇后的样子,不过是些表面的功夫,有固然好,但不一定要那样才是皇后的样子。奴婢觉得娘娘这样就是极好,旁人都没有娘娘这样好,娘娘无需去将就旁人的目光,做那样一个皇后!”
昭宁微微一愣,心中有些动容。
芳姑这番话,直击她的心灵。以前她对自己做皇后也没有信心的,开什么玩笑,她能做皇后?她哪里有皇后的样子。可现在芳姑说得极对,皇后难道就必须是那个样子么?
有了芳姑的肯定,她心中有了底气,更如打了鸡血般,发誓要将这些事都处理妥当。
青坞等人的饭食另外布置了一张小几,她们也辛苦半天了,自是要坐下吃饭。但两人心里也高兴得很,陪娘娘来到宫中,两人都是诚惶诚恐,在各色娴熟女官的映衬下,显得她二人有些黯然失色。今日终于又再度恢复了信心,她们仍然是娘娘身边无可取代的,因此兴奋得很,并不觉得累。
所以当昭宁问她们,下午能否继续时,两人都壮志踌躇地答当然可以。
故饭后,昭宁带着青坞二人更热火朝天地投入了对账之中。
整个睿思殿热闹非凡,各处掌事往来不觉,算盘珠子一直响着。一直这般到了夜幕降临,睿思殿前的莲花灯座都已被点亮。昭宁才将尚食局的账目对完,尚药局对了一半,昭宁打算一鼓作气将尚药局的账目对完。又想自己今日恐怕回去就太晚了,君上今日上朝辛苦,怕回去吵着了他,便派了女官去给师父那边传话,自己今晚就不回崇政殿了。
芳姑在旁笑着不语,既是娘娘的吩咐,她也不好说什么。
而在大乾皇宫的前朝,明堂的深处,中书省正在此处。
周围八盏灯笼皆大亮着,中书省以及台院各官员正围拢在一起议事,臣子老迈者众,皆不耐寒,前头用铜盆点了三盆炉火,烧得旺旺的。
今日的要事其实早已议完,严萧何带着众人在讨论中书舍人郑石提出的新政,他年纪最长,抱着个手炉暖手,看着桌案上的奏折道:“郑石想要增加国库收入,用均输法和农田水利法来改革,陛下已经认可了,你们如何看?”
参知政事王信道:“下官看这两个法子倒是不无可为!”
他左手边第二位坐着的便是司马文,却道:“陛下当时看了郑石的策论文章,认为此人颇有想法,锐意进取,才提拔了他做中书舍人。这篇文章我也看过,写得远不止此,我想郑石打量的主意,是想先提一些温和的改法出来,等大家接受了,日后再提一些惊世骇俗的法子,动摇祖宗法度……恐怕,这是正契合了陛下的心思。”
严萧何身边的高贺叹道:“我朝明明富有四方,可国库并不算充盈,更有契丹仍然虎视眈眈,我看陛下想改革之心无可阻挡,已是势在必行的,只是如何改,怎么改,也不可让郑石一个人给君上进谏!”
钱复功道:“若是真的动了祖宗法度,我等是必定上书的!”
严萧何却问了在场的宗正寺卿左照,“我听闻,娘娘今日问宗正寺要了各宗族的案卷?”
平日宗正寺卿并不参与例会,但因近日就要举行正旦祭礼了,故也特让他参与。
宗正寺卿连忙站起来道:“的确如此,娘娘今日正式开始管宗务了,想准备收取各宗族的契税,毕竟这次正旦祭礼,宗正寺也实在是无银可用了。”
钱复功是胖身子,殿内烤三个火炉,旁人觉得合适,他却觉得太热,拿了本书扇风,一边发出一声冷哼:“我们给君上选了这般多贤良淑德的贵女,君上皆不肯娶,却娶了个荒蛮之地回来的小丫头,竟还让她管宗务。实在是荒唐!这契税从前朝就收不起来,更何况是她了,怕是要搞得一团乱罢了!”
宗正寺卿道:“……可我听李宜说,娘娘说了几点法子甚好,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指不定这次真的能收起来。”
司马文却开始写一篇檄文,道:“这契税肯定是收不起来的,不必太过费心。”
宗正寺卿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而睿思殿中仍然灯火通明。
夜色彻底降临,天际也有星子浮现,昭宁正在对尚药局的最后一笔账,她对药行最是熟悉,因此发觉尚药局的采买很是不妥当,正想着该如何同尚药局的司监说,就看到李宜匆匆进来了,神色有些难看,昭宁心中微沉,只听李宜对她行了个礼道:“娘娘,不好了,各宗族又不肯交契税了。我们上门去也只管撒泼打滚,要大户交了他们才肯交。可是大户们却都声称年节不好,他们也不富裕……”
昭宁一惊,将手中的笔放下了道:“你下午不是还传话回来,说一切皆妥当,已经有几个大宗族准备交了么?如何大户们又不肯交了?”
李宜累得满头是汗,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汗道:“娘娘不知,本来宗族们虽不肯交,但我用您说的一番游说,他们是答应了的,谁知我去了一趟小户那里回来,准备去收,他们就不肯交了,咬死说家中无银钱。奴婢打听了,这才知道是太上皇派了人来,不知说了什么,竟都不肯交了。”
这便很明显了,是太上皇暗中使绊子,让这些宗族都不交,而这些宗族本就并不情愿交。有了太上皇的暗中支持,更如奉了圭臬,竟一个个翻脸了。
好吧,宗族们果然个个都是泼皮,都是皇族之后,养尊处优惯了,只当无人能管他们,太上皇又在背后使绊子,他更是个浑人。如此一来,她倒的确是难办了。
昭宁长出了口气,凝神细想究竟应该如何办才好。但她的确未曾处理过如此复杂的事,又大概的确用脑太多,大脑中竟泛起细密的疼痛来,今日她忙了太多事,的确应该休息了。
不行!昭宁想着,她不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决不能休息。她定不能让那帮人看轻了她!
昭宁正冥思苦想着,却听到外头传来跪拜,高喊吾皇万岁的声音。
昭宁心下一惊,师父来了!
她连忙站起来走到门口,果然见院子里已经跪倒了一片,赵翊应是才从朝上下来,仍然身着暗绣龙纹的绛纱袍,玉犀金带,正背手大步朝她走来。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他身后跟着两列内侍,两列禁卫,提灯执仗,将睿思殿照得比方才还亮许多。
昭宁略有些紧张,师父怎会来睿思殿,见师父走到她面前来,她也立刻屈膝行礼,抬头仰问道:“师父,您怎么过来了?”
赵翊想起与众臣议政半日,又自己静下来思索了无数的法度与应对之法,已是心中疲惫。回到崇政殿,本以为能看到她在等,谁知却得了传话宫女一句‘娘娘说今日在睿思殿处理事务,晚上就不回来了’。他当时便气笑了。
让她管理皇室宗务,是想给她皇后的实权,使得旁人都不敢轻看她。也是怕她在皇宫中无聊,给她找些事来做,谁知她倒是好,竟做得废寝忘食,崇政殿都不回了。
自然衣袍都没换,立刻来睿思殿找她了。
他俯身问她:“谢昭宁,是谁给你的错觉,晚上可以不回崇政殿的?”
昭宁后知后觉,师父是因为她不回去,有些生气了,所以特地来找她的?可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自己回去太晚,扰了他歇息而已!
昭宁连忙想解释:“师父,我这边还有太多事没做完,所……”
可是她话还没说完,却突然被师父打横抱起,一阵腾空!
昭宁惊呼一声,立刻搂住了师父的脖颈,靠着师父坚实的胸膛,再度闻到师父身上带着温度的龙涎熏香。她顿时脸色通红,这在场还有这么多人呢,大大小小的内侍女官掌事们,师父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她打横抱起来,这太不好意思了!
她连忙道:“师父,您……您快放我下来,我还有许多事没做完呢!”
可是赵翊半点将她放下来的意思都没有,压住她略微挣扎的举动,抱着她径直往外走,跨过了睿思殿的门,昭宁更是心慌了,师父该不会是想要一路把她抱回去吧!那岂不是过路的女官内侍们都能看到了!
她连忙道:“师父,我真的知道错了……您快放下下来吧,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可君王打定主意的事,哪里会容她说几句话就改变。赵翊抱着她径直往崇政殿的方向走去,仪仗和禁卫在背后跟了一长串。昭宁只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巴,突出的喉结,好看得要命。她脸皮又薄,往来的宫人们看到他们皆是一愣然后跪下行礼,她脸色更红,干脆把头埋进他怀里,感受到云龙纱贴在脸上的质感,被他身上的味道所包围。抱回去就抱回去吧,她要做鸵鸟,她看不到旁人就等于旁人看不到她……
她感受到埋着的这片胸膛震动,他似乎是因为她的举动笑了。
一路回了崇政殿,殿门纷纷打开。赵翊抱着她跨过重重的门,径直地到了两人歇息的西厢房,走到了龙榻面前,随后将她扔在了床上。昭宁落在一堆轻软的被褥之上,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仿若一座山覆盖下来,她的两只手都被控制住。她抬头看到师父俯身下来,两个人几乎相贴,呼吸间的热气清晰可闻。他将她压住不许她动弹,不比压住一只小猫更费劲,而她也的确动都动不了,只能看着师父英俊又文雅的面容。小声道:“师父,我还要许多要事要处理……您先放开我!”
赵翊却笑道:“再说一句你有要事要处理试试?”
昭宁顿时不敢说了。
随后他问她:“方才你说你知道错了,错在哪儿了?你若能说对了,朕便放开你。”
大概是在这方寸之地,又隔得近,他的问话中带着低哑,引得她耳根子酥麻。
昭宁想了想,小声道:“我不该……不该一直在睿思殿。”
他俯身吻住她的耳垂,吻得昭宁心慌意乱,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昭宁心想他为什么不说话,反而吻得更往下了,她难道说得不对吗?
昭宁神思混乱,声音也不稳起来:“我……我不该派人给您传话,说我不回来了。我该……唔……!”
君上吻得重了些,刺痒中略带疼痛,昭宁忍不住蜷缩躲避。心想他这不是欺负人吗,她哪里没说对了!她有些委屈道:“师父,我如何没说对了!”
赵翊感觉到愈发热了,不过是逗她玩,现在必须要放开她了。他放开她坐在榻边,凝视她湿润的眼眸道:“你最错的,便是废寝忘食处置事情,知道吗?芳姑也是老了,竟不敢规劝你。”
原来师父主要还是关心于她,昭宁心中微暖。但她也要为她和芳姑分辨,免得师父错怪了,她坐起来,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道:“师父,不是我定要处置这么久,实在是事务繁多,又快要到正旦祭礼了,我怕到时候做不完。”
她拿出了一张燕子笺,上头细细写着她安排了几日的事宜,的确密密麻麻列了一张纸。看得出是她亲手写的,字体也是她那个认真但圆钝的字体,像个刚学写字的少年。她正认真看着自己,仿佛想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真诚。赵翊想起冯远今日中午向他汇报说,昭宁亲自打算盘对账,比内侍的算盘官做得还好,把六尚局总管都看呆了,他嘴角轻轻一扯道:“随我过来。”
昭宁不知师父要做什么,但也跟了上去。
两人到了东厢房,此处是赵翊的书房,他拿了她的那张燕子笺,又执了书案上的朱笔,轻轻在她那张纸上划了几笔,将其中的某几项划去,再在旁边写了几行小字:“这几项不必费心,遵循旧制就可以。这几项可合并,都是与太常寺交涉,分开反倒费时。另这项布置,你这般做费时费力,上苑作有几个匠人手艺超凡,你让他们做出几个摹本来,你选最好的,还可避免你实施时遇到的麻烦……”
朱笔御批,本是用于朝廷奏折,可君上却替她勾画她那张潦草的纸。
君上是什么治国水平,他可同时处置三司六部之事,可统揽全国二十四路大小事宜,无论是官员任用,政策实施,还是天灾人祸,皆在他的处置范围内,无人能说个不好。便是这样一只御批天下的笔,现在却批着她那张小小燕子笺,还在上面写下批注。
随着君上的修改,整个事情框架的确清晰许多,她也不必再这般辛苦了。昭宁心潮涌动,师父的字实在是太好看了,飘逸疏朗,却又不失风骨,与师父的字比起来,她的字实在是显得实在是太过拙劣幼稚。
赵翊终于落了笔,含笑看她,问道:“如何,这样还有这般忙吗?”
昭宁拿起来仔细看道:“改得真好,是我之前做得太复杂了,以前我看您的书里,说您思维敏达,还不曾见识,今日见识了可真是如此!”
赵翊看着她崇拜的目光,心中受用。又想自己的确是越活越回去了,竟受用于小丫头崇拜的目光,从前做太子时什么赞誉未曾见过。其实她做得很好,只是还不够熟悉宫中事务罢了。他道:“知道师父厉害就好,有事尽可以拿来问我。”
他正想着,却见昭宁红着脸,有些支吾起来。
赵翊挑眉:“有话便说。”
昭宁才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师父,您的字真好看,您可有什么亲手写的字帖之类的,能送与我练练字么?我想和您的字写得一样好看。”
昭宁想的是,什么德容言功自是不必了,可写字却不同,日后她的字也会出现在许多地方,会被许多人看到,她可不想让旁人看到她一手难看的字,也连累了师父的名声。他的字写得如同书法家一般,娶个皇后写字如稚童一般,实在令人笑话。
赵翊笑了笑说:“先坐下来。”
坐下来,坐哪里?
昭宁疑惑,就看到赵翊轻轻拍了怕他前面那张圈椅的椅背。原是坐他的位置去。
昭宁坐下来,又听师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执笔。”
可昭宁面前只摆着一只镂刻了云龙纹的狼毫玉竹笔,蘸的是朱墨,朱墨只有君上可用。她迟疑:“师父,这……”
赵翊道:“朕让你拿。”
昭宁只能拿起笔,这玉竹笔当真极好,触手便有种玉般的温润感。
赵翊给她换上一张新的澄心堂纸,又道:“写一行字我看看。”
昭宁现在也不说什么了,只全身心听他的话就是了。不过她写什么呢?昭宁略想了想,写下一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这首诗是从前在西平府的时候,大舅舅时常念起的。
她还未写完,突然就一只修长宽大的手从她身后伸过来,握住了她。她的手极小,他能将她整个握住。昭宁浑身一震,这样几乎被他拢在怀中,君上这是……要带着她写么?她听到师父的嗓音从头顶传来道:“运笔不对,收敛心神,随我说的运笔。”
昭宁被赵翊带着运笔,师父一边带着她写,一边道:“用劲是在手腕上,而不是手指上,你的字的勾挑撇捺也很犹豫,所以便会有钝感。但是你写字的细节并不含糊,这极好。若是持之以恒的练,约莫半年,定会进益匪浅……”
烛火摇曳,殿中明暖。这样寂静的良夜里只有蜡烛燃烧的轻微声响,他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撑在她的另一侧,她整个人仿若被他抱在怀中,昭宁觉得浑身都有酥麻之感。而他又在认真地指点她,声音温醇,不疾不徐,即便她写错了也不会责备,只是一遍遍地教她。直到她领悟为止。
昭宁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领悟力的确差,也不知道师父会不会教得不耐烦,她抬头看着赵翊被烛火映照的线条分明的侧脸,他高挺的鼻梁被烛火烘托出一层柔和的暖光。他强势的时候不容人拒绝,可是温柔的时候,又有无比的耐心。她小声道:“师父,我学得有些慢,您儿时聪慧,定是学得比我快多了吧?”
赵翊手下略停了些,想了想却笑道:“恰是相反,我读书习武,的确样样皆通。唯独写字天资一般,很不能领悟。那时候还是……”他轻微一顿,“是母后带我,她不许我有任何做得不好的地方,因此写得不好时,就罚我千百遍的重复,直到写好为止,久而久之,便也练就了这样一手字。”
赵翊说得轻描淡写,可是昭宁却从中听出一种窒息感。宣仁皇后对师父,的确不像是正常母亲般的疼爱……难怪师父对她也并不亲近。
赵翊却感觉到她似乎略有些走神了,这些事对他而言都已经过去了,他根本不在意。他将她继续拢在怀中,问道:“朕问你,是不是遇到了事情无法解决?”
听师父这般问话,昭宁倒也不奇怪,师父耳目通达,她遇到什么问题,他自然立刻就知道了。
昭宁略点头道:“什么都瞒不过师父,的确有。”
赵翊想起方才见到她时,她满是忧虑的模样,又问她:“可要师父替你解决?”
昭宁听到这里却坚决摇头:“师父,您不必帮我,我是能自己解决的,我定要证明我能做好这个皇后。让他们好生看看!”
赵翊看她坚决的模样,纵溺地笑了笑,摸了摸她的额发。告诉她:“努力解决可以,但晚上必须回来。”又道,“……你若不回来,朕每次都会去抱你回来。”
昭宁想起方才的场景,脸色微红。她绝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赵翊见她实在是疲惫了,叫了女官进来,替昭宁卸妆洗漱。
昭宁方才就已经困极了,在温热的浴桶里一泡,更是神思涣散,昏昏欲睡。
朦胧中感觉自己好像又被人抱起来,是个熟悉坚实的怀抱,又稳又轻盈。随即她被人轻轻放置在了柔软的床榻上,柔软的被褥也被搭在了她的身上,那个人甚至给她掖了掖被角。昭宁勉强地睁开眼,看到了那个人熟悉的一张脸。
这个天下的帝王,留名史册的庆熙大帝,他也是有这样穿着寝衣的日常模样,并且不辞劳苦地半弓着身子,在给自己掖被角。
她朦胧中意识不清,想要起来:“君上……”
叫得乱七八糟的,怎么又叫自己君上了。赵翊思忖着,把这个半梦半醒的小丫头按了下去,在她耳边低声道:“快睡吧,乖,不要乱动。”
她累成这样,又还未全然恢复,就不要再刺激自己了。
本还有话打算与她说,她这般也说不了,还是等她解决了她想解决的事,再告诉她吧。
昭宁心中熨帖,知道有个人守在自己身旁,他让她充满了安全感。因此她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忘却了一切的烦恼,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缺月的光辉淡淡地洒在庭院之中,映照着温柔的雪景。
第135章
昭宁第二日醒来时, 赵翊又已先去朝会了。
今日是樊星、樊月当值,她们准时唤醒了她,一切用物都已经准备妥当, 笑着服侍昭宁起身。
昭宁选了她们四个到宫中,青坞、红螺白日忙着协助她处理宗务,昭宁便让她二人不要再守夜了,自然就换成了樊星和樊月。宫中倒还有一大群女官,但毕竟还是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人用着放心。
她也问了芳姑几人如何才能晋升女官的事, 既是随她到了宫中, 自然是要给她们挣一番前程的。以后成了有品阶的女官, 拿的就不是月例, 而是俸禄了。昭宁本以为还需要贵太妃或者君上首肯, 芳姑却笑着说:“好娘娘, 您可是皇后娘娘,不过是晋升女官, 只是您一句话的事而已!您就是想直接封她们为前三等的女官,都是可以的。”
昭宁这才想起, 是了, 自己现在是皇后了,她才当几天皇后, 还并不习惯自己手中的权势。提拔女官这样的小事君上自然是不会管的, 正当是她管呢。
宫中的女官分了九等,比如那些在六尚局打杂的小女官就是最末等的,但是能在崇政殿伺候的, 最差也是五等女官。等到了五等便算是有品阶了, 可以领俸禄了,衣食住行也大有不同, 日后放出宫去也会被人家争相聘请。但昭宁思索着,即便她有权封她们做高品阶的女官,也不可一蹴而就,引得旁人不服她们,反倒是对她们不好。还是要扎实来才可。
思索之间芳姑已经带着人给她梳妆完毕。等昭宁再回过神时,只见自己面前已经放了一张精致的鸾凤纹红漆小几,上头摆了晶莹绵甜的红枣甑糕,羊肉饺子,鲜香扑鼻的银鱼羹,熏香鹅肉脯,姜油辣瓜,再并一小碟的糟黄瓜,也都是昭宁喜欢的菜。今日她起得准时,又不必去给贵太妃请安,是可以在崇政殿吃完早膳的。
昭宁昨日太忙,吃东西都是匆匆对付,现在当真是饿了,食指大动。
樊月一边给她布置碗筷,一边笑道:“这是君上临走时吩咐的,叫您定要吃了早膳再去处理宗务,以后都是如此,您若不吃,凤辇不可起轿。”又小声在她耳边说,“还说您在睿思殿那边也是,到了午时必须进午膳,否则下午就不许开工。他会派吉安去监督您的!”
昭宁无言,师父竟然还让吉安来看着她!
其实昭宁以前在家管起药行来,忙了时常不吃东西,这不过是她的习惯罢了。女使们看着想要劝劝,又怎么劝得动她。现在嫁了人,师父倒是对她管头管脚。一出口就是圣旨,她是不敢不听了。
昭宁被人管,有些无奈道:“……知道了!”
看着娘娘的表情,在场之人都笑了。她们这些人是劝也不好劝,如今总算是有君上能管得住娘娘了。
昭宁刚喝了碗银鱼羹,觉得口齿留香,这时候外面有人通传,说是李继过来了。
李继是君上身边的内侍省总都知,整个内侍省都归他管,就是朝中重臣看到他也要十分恭敬,平日里也是诸事繁忙,怎么到她这里来了?
昭宁放下筷著,立刻传他进来。
片刻后,李继带着两列内侍跨过门槛进来,他身着紫袍,与普通内侍不同的是腰束玉革带。他仍是一副再祥和不过的面容,笑咪咪地给她行礼:“奴婢给娘娘请安。”
昭宁伸手让他起身,道:“总都知莫要客气,你今日怎的到我这里来了?”
昭宁已经被芳姑提醒过一次了,日后除了在君上和两位长辈面前,其余任何人,哪怕是与父母祖父母,都不可再用‘您’一字,至少有外人的场合是决不可的。
“娘娘称呼奴婢李继即可。”李继笑道,说罢挥手让身后的内侍们上前,只见众人的托盘上放着各种样式与大小的黄花梨木盒子,他又道,“奴婢奉君上的令,给娘娘送些东西来。”
李继打开给昭宁看:“这是潘谷所制东庭枢阁墨,用此墨化开书写,纸上会有幽兰之淡香,经久不散。这是诸葛家特制的玉竹紫毫笔,触手温润,写字凝而不散。这是眉纹歙砚,您看这纹路如长眉并列,巧如琴弦,磨墨写来如丝绸般柔滑。还有这两叠精制的澄心堂纸和燕子笺,都是御贡的文房四宝,君上说特送来给娘娘练字用。”
昭宁看着这些东西,她不是不识货,自然知道这都是最好的文房四宝,别的不说,就那一块潘谷所制的东庭枢阁墨便珍贵无比,潘谷墨本就难得,更何况还是其中极品,若是放到外面,恐怕要引得文人们竞相争抢。这些好东西,旁人买了回去都要供起来,用也不敢用,师父竟送给她……练字?
昭宁嘴角微动,她知道皇家固然奢靡,但这样是不是太浪费了,师父本人并不是那等销金奢靡的帝王,她哪能如此浪费。但师父送给她,又哪有不收的道理,等空了与他说此事就是了。
不光如此,李继还叫了几个人上前来,道:“娘娘想要布置正旦祭礼,这几位是君上给娘娘找来的匠人,可按照娘娘的心意做出祭礼场景的模子来。君上让娘娘尽管用便是!”
那几个匠人诚惶诚恐地给昭宁行礼请安。
昨晚师父只是给她列了事,今儿竟就把人都给她找来了,昭宁一阵激动,有这几个匠人,她布置正旦祭礼就更方便轻省了!师父果然对她极好!
她心中更是壮志踌躇,她一定要将正旦祭礼办得十分出色,才不辜负师父这一片苦心!
自然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想法子,该如何解决宗族不肯缴纳契税的问题。
李继告退了,昭宁边继续吃饭边陷入了沉思,许多法子从她脑中划过,却都觉得还不够好,亦或是已经来不及了。突然间,她看向君上送来的那些琳琅满目的东西,脑子里霎时闪过一个主意。
她放下筷著道:“芳姑,快启程,我们去睿思殿,另外让李宜也赶紧过来,我有新法子吩咐他!”正旦祭礼可没几天了,宗正寺那边还等着用钱呢,但都必须要先把契税收上来再说,所以一切都要加紧!
芳姑见娘娘已经吃了一碗银鱼羹,三个羊肉饺子并一些姜油辣瓜,料想娘娘应该也吃饱了。立刻点头去吩咐人。
今日风和日丽,日光静静披泄在起伏的大乾皇宫之中,只是深冬的日光并无温度,照在厚厚的积雪上,折射出柔和的银光。
此时正是文武百官例行朝会的时候,赵翊身着通天冠袍,高居于丹犀龙椅之上,而正三品以上的在京官员皆身着具服,手持板芴,依照文武品阶,聚于垂拱殿的金銮之上。百官正在议事,或是说在争吵,并且已经越来越激烈。
他们争论的正是今年庆州大旱,庆州知州范纯为了救济百姓,私开封樁库赈灾一事。
金銮殿并未点炉火,但是当中的场面已经足够火热了。
一身材瘦长,留短胡茬的官员严肃急言道:“……当年太祖建立封樁库时曾留下法度,封樁库是用以保山河的国本,不到军情紧急,朝廷特批的情形下,决不可打开封樁库。他却没有圣谕先开封樁库,虽是事出紧急,但也是违背了朝廷法度!倘若不按照法度将他革职论罪,日后大家有学有样,则我朝将法度无存!”
对面有官员不服,说:“范大人也是为了百姓,今年庆州大旱,几乎是颗粒无收,当时若不开封樁库赈济百姓,饿死了百姓,范大人又该如何办!许大人为审刑院知院,自然是只重法度而轻民了!”
立刻又有官员立刻也帮许大人反击,拥护法度,一帮大臣分为两派,就这么吵开了。
赵翊听他们又吵了起来,伸手揉了揉眉心。
许多在他看来十分简单的事情,大臣们却要吵几轮才能定下来。但也不能不让他们吵,他们若是当堂不吵完,也要写奏折到他这里来吵,他们还能知道对方写了什么内容,于是三天一封奏折,一来一回地吵,看似是在陈辩自己的观点,实则不过是烦他。于是很多时候,赵翊索性等他们先吵,吵定论了他再出来说话。
今天这桩事,从事情本身来说并不难。今年庆州大旱,的确来得又急又广,但庆州离汴京甚远,倘若一层层上报灾情,等朝廷救济,恐怕百姓也饿死大半了。
百姓嗷嗷待哺,眼看就要饿死人,危急之下,庆州知州范纯选择了开封樁库,取出里面的粮米钱财救济百姓,终于渡过危急,本是一件好事。
可难就难在于封樁库实在是一种极特殊的粮仓。当年太祖在各地设立封樁库时就曾说过,封樁库为保国之本,若要启用必须向朝廷请示,由众臣议定再由他最后下旨才能开。否则官员轻则革职查办,重则抄家流放。这道禁令极严,每隔几年都要重申,所以绝无人敢去开封樁库。
范纯开封樁库之后也知道自己犯了大罪,并不辩解,脱去官服去了顶戴,让转运使将他押解汴京论罪。
如今朝臣所争议的,正是是否要定他的罪,定什么样的罪。
看他们吵得越来越没有内容,几乎开始骂对方高矮胖瘦的问题。赵翊扯了扯嘴角,准备开口说话。
只是他还未开口,御史中丞兼知制诰钱复功却从官员中走出来,他径直走到那位许大人面前,道:“许大人,您既如此重法度,我便问您,让任内的百姓饿死,是要革职查办。私开封樁库,也是要革职查办,若您是范大人,您怎么选?该违背哪个法度?”
许大人一时没说上话来。
此时另一旁有位官员插话了:“我觉得钱大人说得颇有道理!”
钱复功看过去,只见是一位中等个子,官服光鲜整洁,鞋子上镶了两颗翠玉的官员。这位便是如今的中书舍人郑石,旁人若只见了他的外表,定以为是什么富家财主。实则是个脾气十分执拗之人。
因为最近改革的缘故,郑石与钱复功时常吵架,没曾想今日他竟还帮他说两句。
钱复功没有说话,回过头,又走近一步道:“事出又因既可谅解,范大人的确私开了封樁库,但他也救了百姓之性命,这也是有功,为何许大人只论其过而不论其功?且范大人虽私开封樁库,用了当中钱财,但等朝廷救济粮款一到,立刻便已填补进去。如此封樁库并无任何损失,并不是大错。再者,当初太祖设立封樁库,亦是为了保家卫国,保护百姓,如今百姓有难而不动封樁库,岂不才是真的违了祖宗法度?许大人,我听闻您曾与范大人是同窗,可当时相处并不和睦,您是否有以公徇私之嫌?”
钱复功虽然情绪激动,但是他言辞清晰,逻辑缜密,一步步逼得许大人无话可说,气得胸口起伏,只道:“你……好你个钱复功,仗着你是言官便巧言令色,血口喷人!”
赵翊见钱复功还要说,知道此人说起来就没有个头。道:“好了,都不必争执了。”
君上既发话了,也大概都吵得差不多,只剩下人身攻击了,众人自然都噤了声,回了自己的位置。
赵翊只略沉思片刻,就道:“祖宗法度固然重要,但黎庶之性命,才是我朝之本。范纯虽私开封樁库有过,却并不为谋私,而是为救百姓之命,既防止了百姓之死,更防止了因天灾而产生的民变民举,是以为大功。大功与小过相抵,朕认为不仅不该罚,反而应该厚赏。着升任其为庆州节度使,并赏金三千两。”赵翊淡淡道,“李继。”
垂手立在丹犀之下等待的李继立刻应喏。
赵翊道:“范纯还扣押于四方馆,你立刻将其官服、顶戴送还,并派人将之一路以锣鼓礼乐送回庆州,不得有误。”
李继立刻拱手去办。
众官员听君上这番处置,有理有据,实乃最佳之说。就是许大人都噤了声。
不光是百姓性命的问题,更还有一则,倘若赈灾不及时,庆州势必会匪患横行,甚至激起民变,最后产生难以想象的灾难后果。与之相比,开封樁库不过是件极小的,用来磨嘴皮子的错事罢了。且若是范纯救了众百姓的性命,朝廷还因此处罚了范纯,这般传回庆州,恐怕百姓也会大呼天道不公。所以君上才要大阵仗将范纯送回,以示朝廷并无处罚之心,甚至有褒奖之意,这般民众看了,才会赞朝廷有度,不至损伤民心。
钱复功听得甚是激动,君上不仅解他之意,还比他想得更远,他看君上更是崇拜。不光是他,司马文,严萧何等几位老臣,看君上都是极为赞赏,君上治国之能实在是强,比之当年高祖有过之而无不及!凭君上之能,天下何愁不兴盛,百姓何愁不安康,创造千秋万代传颂的盛世也是指日可待的。
众人都跪下道:“陛下深谋远虑,臣等拜服。”
赵翊对臣子的夸赞早已习惯,他一向也是喜怒不形于色,只颔首道:“今日之事就议到此处,三省三司之长留下,其余皆可退下了。”
于是众臣便皆告退了。
钱复功是台院之官,自无需留下,与台院、察院以及其余各部官员一起走出来,下了垂拱殿的须弥座,众人皆看到不远处有宫人在搬东西前往大庆殿。
钱复功身边的察院官员道:“是不是要举办正旦祭礼了?宗正寺今年还有钱举办吗,岂不是要左藏库出钱?”
又有人道:“你不知道,咱们皇后娘娘管了宗务,正想方设法催收各宗族契税呢,不过听说并不顺利,也不知能不能收起来!那些宗族也实在可恶,家中何时差了这一点半点的银子,偏不肯交!”
另有台院的官员说:“当年太上皇执政时,这契税便没有收起来过,娘娘年轻不懂事,所以才痴心妄想。君上也实在是心大,不顾我们反对,非要让娘娘管宗务。我看别到时候契税没收起来,这正旦祭礼也做得一团乱才是!”
钱复功想到君上当初是如何娶了娘娘的,就仍然有气。当时他没能阻止谢昭宁当皇后,是他的一大憾事,现在还不能阻止娘娘管宗务,也是他痛悔之处,娘娘这样的人……如何能做一国之母,还能得皇后实权呢!
他语气沉沉道:“君上英明睿智,晓通政事,偏被娘娘蛊惑,因娘娘做了许多不可理解之事来。我真怕日后君上的千古英明,会毁在娘娘身上!”
其他官员对钱复功这番话见怪不怪,毕竟他们也都是这么想的,只是钱复功胆子大,他还在宫里都敢这么说,但他的确不怕死,敢封还君上词头的猛人,他有什么怕的!
此时,偏旁边有人从殿中走出来道:“你们这些台院、察院的官员,看不惯娘娘,当真是偏颇。我可听闻,娘娘在后宫料理事情得当,算盘打得比内侍省的算盘官都好,将六尚局的事料理得服帖,娘娘定能料理好宗务!”
台院、察院的官员看过去,只见出来的是审刑院和宗正寺的官员,正笑着说话的,就是方才那个被钱复功怼了一通的审刑院许大人。
台院官员自是不服气了,道:“你审刑院又懂什么!太上皇早年都收不回契税,娘娘能收!我听说这已经是娘娘想收契税的第三日了吧,她派了这么多人去催缴,可成功了么!人家都有太上皇撑腰,谁肯交她!我看宗正寺还是老实问国库要银子吧!”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可宗正寺卿左大人却是愁眉苦脸。
对这些部门的官员来说,契税收不收得起来,不过是耍嘴皮子的事情。但是对他来说就不同了,倘若再收不起来,宗正寺锅都要揭不开了。他只能摊着手问中书省要银子,中书省会不会给他不说,一来一回只怕时间也不太够了。现在,没有人比他更希望娘娘能将赋税收起来,只是,他也知道这是痴人说梦,娘娘年轻没有经验,何况还有太上皇从中作梗,她如何能将契税收起来?已经快要三天了,他已经一日胜一日的绝望了。
前两天问中书省要钱恐怕还有时间,现在怕是问中书省要钱都来不及了。
所以他根本无心讨论,只心情沉重地走在路上,想着究竟该怎么补救才好,还不能伤及娘娘的面子。
正是这个时候,宗正寺一个寺丞从不远处跑过来,远远地喊他:“左大人,左大人,您等一等!”
众官见是宗正寺的官,便都停下了脚步。知道定是娘娘那边的事,搞不好就是契税没收起来,或是闹出什么乱子了,赶紧跑来找左大人回去处理事情。所以都等着看热闹。
左大人也是心里一紧,忐忑想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忍不住上前了几步,却看到寺丞脸上满是惊喜,一边喘气一边道:“大人、大人,您不用焦急了,娘娘……娘娘已经把契税收起来了,还让人把钱送去了宗正寺!李大人高兴疯了,让我赶紧来叫您回去!”
众宗正寺官员听了为之惊喜,纷纷议论起来。左大人也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抓住了来人的肩膀问他:“当真?娘娘当真成功了?娘娘是怎么做到的!”
之前娘娘用了各种办法,本来有些人是松口了,可是太上皇作梗之下,都不肯交了,娘娘又是怎么成功让这些人交了呢?
寺丞道:“娘娘当真有大智慧,实在是厉害!娘娘想了个法子,竟也不去这些人家里收了,而是让李大人带着账房,带着官兵,去这些宗族开设的铺子、庄子里去收,只要有人来买东西、结账,便直接将这笔银子记成契税收取。宗族们哭穷也再没办法,不想开铺子也必须要开,如此三天,不仅将今年该交的契税收齐了,就是前几年欠的契税也收齐了!十多箱钱堆满了宗正寺,李大人嘴都要乐歪了,大人快随我回去看吧!”
如此一来,左大人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同僚,他也想去看看十几箱的钱堆在那里是多么美好的情景,他对同僚道,“大人们慢走,我有事要先走一步了!”眼睛亮闪闪地拉着寺丞,叫上身后官员就往宗正寺的方向去,“走,咱们快回去看看!”
一时间是喜气洋洋,就是剩下的官员们也欣喜热议起来。宗正寺能收起契税毕竟是好事,这样正旦祭礼就能顺利举办了,大家也想看祭礼的盛景。纷纷讨论起这次正旦祭礼要办得如何热闹了。
许大人则笑道:“你们看,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娘娘定能将契税收起来,且还能将这正旦祭礼办得十分好,你们偏不信!现在看看是谁闹了笑话!”
台院和察院的人这时候不说话了,毕竟他们是反对娘娘做皇后、 管理宗务的中坚力量。如今娘娘刚管理宗务不久,竟就解决了收契税这样一个大难题,还解了宗正寺的燃眉之急,不正说明了娘娘有十足的能力么,那便是他们反对错了!
但是谁又会当面承认自己的错误了,一时都脸阵红阵白的说不出话来。不过也不光他们尴尬。满朝文武绝大部分都是反对娘娘的,大家都一样尴尬就是了。
许大人想着刚才之事,还要特地将钱复功点出来:“钱大人,你可是最反对娘娘管宗务的,还曾封还娘娘词头,现在觉得如何?”
钱复功却是不语,他的确反对谢昭宁做皇后,更反对谢昭宁管理宗务,并且到现在他还是这么看。并不因谢昭宁管理宗务做好了,或是收上契税了就会改变。
当初君上封后,他为什么一定要封还词头,并不是他一时兴起,也并不是因为谢昭宁的出身,他钱复功怎会被这些陈腐的东西所桎梏。
真正的原因,是他调查过谢昭宁的过往,知道谢昭宁以前都做过些什么事情,她从西平府回来之后,是如何跋扈专行打伤旁人的,又是如何狠心用手段,除去姨娘和她的两个妹妹的。他反对谢昭宁做皇后,并不仅是因为谢昭宁年少没有经验,更是因他觉得,谢昭宁这样心狠之人,日后做事是不会为皇家考虑,也不会为百姓考虑的。她若是大权在握,做事情不管不顾,说不定会对天下有害,对百姓有害,这是他绝不想看到的。
他也懒得跟这些人说他心中真正的想法,冷哼一声直接走人,下了台阶而去。
许大人有些无言,在他背后道:“钱复功,你可还有礼数,话都没说完,这般就走了!”
旁边有官员道:“许大人您别理他,钱复功就是怪人一个!自己过得清贫,俸禄竟都拿去周济穷人了。一年到头穿的衣裳也就那么几身,都看不到他换洗。”
另有人道:“你们是不知,钱大人过得不容易,年少时家里也有薄产,谁知一场灾来,他爹娘都饿死了,就剩他一个。他是在他们村中吃百家饭长大的,后来进京赶考,还是村里人给他凑齐的盘缠。所以他自做了言官后,就发誓要惩奸除恶,为百姓谋福。百姓倒是喜欢他得很,说他纠察贪官污吏,称他是钱青天,还在他老家给他修宗祠呢!”
许大人听到这里,也不好说什么。难怪当朝,钱复功会同他争辩,力保范纯了。
恐怕,在他经历灾荒的时候,也曾想着有范纯这样的好官,可以打开封樁库周济百姓,不至于使其父母饿死吧。
第136章
自昭宁将多年未收的宗族契税收齐后, 群臣闻之皆惊讶,不想年少的娘娘竟有如此本事,对她多了一分钦佩, 她的名声也逐渐好转。但昭宁只继续热火朝天地准备着正旦祭礼,她要把自己接手宗务的第一件大事做好,决不可精神松懈,在最后出了差池。
于是到了十二月二十七日,又一场严雪而下, 大雪漫漫一天之后, 再度放晴。此时宫中正旦祭礼终于召开, 太极殿外设高台祭祀, 各大小皇室宗族, 五品以上各级文武百官, 乃至番邦使臣皆参加了祭礼。赵翊和昭宁出席了祭礼,被群臣恭贺。待祭祀完毕又赐下御宴, 每桌皆有糕点果品,集英殿上技者仿百鸟同鸣, 后又有礼乐之舞, 各个宫中舞班相继登台,还有蹴鞠、相扑表演, 场面恢弘, 热闹非凡。调度合宜,群英荟萃,实乃盛会。除了气得称病的太上皇没有参加, 群臣宗亲皆往。
不止如此, 城中也设棚发放节礼,贫寒百姓一户一份, 皆可由里正引着,得一斗米和四尺布做节礼。前些年自然也都发,但发的不过是一个馒头或是一碗米面,从没这般丰厚过。有些当即便拿回去做了米团、糍粑,布给家中孩童做了新衣,如此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越发张灯结彩,整个汴京城霎时便沉浸在欢乐之中。
这样的君臣民同乐盛会,如此大手笔的花费,却都并未动用国库,而是用了宗正寺新收起来的宗族契税,实在是令人称颂。看到这般盛大的庆典后,群臣中大部分对昭宁也改观了,认为她的确有能力做皇后,也足以管理皇室宗务,连同司马文在内诸人,不再反对昭宁为后了。昭宁还听到有人夸她:“娘娘纵是年少,可这行事作风,哪点不强了。为何皇后就得是什么温婉贤德的世家女,依我看,娘娘这般不是很好吗!”
自然了,还是有钱复功这样极少数之人,仍然并不认为,这件事就足以确信昭宁能做皇后。
但祭礼也办得极热闹,从臣子到百姓无一不满意,可以说是大获成功了。
昭宁看着这样热闹的情景也很是高兴,总算这七八天来的辛苦没有白费。待庆典结尾,众命妇离场时,她叫芳姑将这次主办了祭礼的一干人等悉数叫过来,特赏了张祥、李宜等人各一百金,其余参与忙碌之人各十金,众人皆欢天喜地地领了。而随着她忙碌完整个正旦祭礼的青坞等四人,一脸忐忑地看着她,不知娘娘会赏她们什么,昭宁抿唇一笑,更是大手笔奖赏,直接将她们封为了五等女官。
五等女官是昭宁考量过的,毕竟她也不想青坞她们从九等女官辛苦做起。但她们刚随她进宫,也不能一蹴而就。便先封了五等女官,日后凭她们每次立下的功绩封赏她们,料想别人也是无话可说。
听到娘娘竟直接封她们为五等女官,四人都很意外,喜不自胜,连忙跪下谢恩。
她们都是从西平府就跟着昭宁的,青坞是家中遭灾逃难出来的,红螺是昭宁从瓦子里揪出来的。樊星和樊月两个更是昭宁救回来的战俘,她们在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之时,哪里能想到有今天,不仅随着娘子过上了好日子,更是跟着娘娘进宫,做上了有品阶的女官!四人都在心里发誓,此生都要忠诚于娘娘,永不背弃。
昭宁也很高兴,让她们起身。随着她们谢恩的声音,其余的女官姑姑们也都笑起来,她们与青坞几个差了岁数,且青坞等也是辛苦晋封,娘娘还没一口气将自己的贴身女使封成前三等,已经很合宜了,她们自然并不嫉妒。
封赏完有功之人,庆典彻底结束,昭宁终于同君上一起回了崇政殿。
虽是新婚不久,但这段时日昭宁为了忙正旦祭礼一事,往往早起晚睡,她晨起时赵翊已经走了,晚归时赵翊已经在东厢房歇息了,或者她睡着了赵翊才回来。哪怕师父与她规定了三餐必食,必回崇政殿而寝,他们相见的时候也不多。就是在正旦祭礼上,也是她宴请众命妇们,而赵翊与百官为列,一晚上也没见着几次。
所以这还是这几天来,两人第一次相对。
昭宁在罗汉榻上坐下来,桌上点着烛火,用琉璃灯罩罩着,映出微暖的莹莹之光,将琉璃灯上镂刻的游鱼波光粼粼地投在案桌上。她有些口渴了,便叫青坞给自己沏茶来。
谁知赵翊却道:“你这些日子辛苦,师父给你烹茶喝如何?”
其实说她辛苦,师父也不遑让,只会比她更忙,毕竟到年关了,各地有什么大事都如雪片般涌来。他的案头堆满了诸如天灾人祸,要案大案,朝政核心的人事处置,也许每一件都比她所处置的难上十倍、百倍,但是他都处置得很好,昭宁虽然忙碌,但也听闻了师父最近是如何处置庆州大旱一事,四川平匪患一事,扬州帮河盗私盐大案,她实在是暗自钦佩,不愧是庆熙大帝,这样的执政能力在整个大乾朝都是空前绝后的。
可师父却不会说什么难与不难,所有大事都等着他来决断,他只是将它们都一一处置好,执掌天下,然后与她共观庆典,然后与她两个人现在静静地坐在西厢房中,伴着烛火燃烧的轻微声响,他在给她烹茶。
庆熙大帝将外袍脱了,又挽了两卷袖子,露出他修长有力的小臂,他烹茶的手势可真是好看啊,骨节分明的手持玉制的茶匙,调制茶末,再用沸水一冲,顿时茶香四溢。他专注地垂眸看着茶水,睫毛浓长,手上的动作行云流水般的优雅,与昭宁那种乱七八糟煮一气的所谓茶汤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当真是刻到骨子里去的教养,不愧是从小被当做太子培养大的。
昭宁仰慕又崇拜地看着他,于是当赵翊抬起头时,便看到小丫头正看着自己,她目光映照着烛火,映照着琉璃灯上晶莹的游鱼,鱼儿的游动在她的眼眸中泛起辉煌的粼光,又像是落满了星子的湖泊,荡漾起了星光细碎的涟漪。将屋子都映照出了细碎璀璨的微芒。
他心中微动,将自己烹好的茶推至她的面前,笑道:“不是渴了么,快喝吧!”
昭宁迫不及待地接了过来,师父烹制的茶颜色如碧,末如疏星淡月,还未入口便有一股幽香隐约,且温度也最好,一入口去,昭宁便觉口齿幽香,末化微无,回口微涩而甜。纵使她不常饮这样的茶,也知道是极品好茶,她认真夸赞道:“师父这茶真是极好极好,我曾听人说,好茶饮下,会让人觉‘不如仙山一啜好,泠然便欲乘风去’,师父的茶便是这般好喝!”
她又突然想起,自己也曾给师父烹过茶,什么红糖桂圆乱七八糟加了一堆,当时自己还甚是得意,觉得很好喝,现在比起来才发现是甘霖相较于糟粕,不堪比也!当时师父好像不动声色也喝了?
师父不仅治国无双,下棋又好,写字又好,现在连烹茶他也这般擅长。昭宁越是了解他,就越发觉得这个人当真是优秀的无与伦比,她能有幸得了这个人的喜欢,嫁给他,当真不知是自己如何才能修来的福气。
听她说得这茶宛如醴泉甘露,赵翊也端起来尝了口,还是他一贯喝的那个味,见她又喝了几口,一盏茶已经见底,眼睛微眯,仿若十分满足。他便笑道:“你若喜欢,我日后常给你烹就是了。”
昭宁笑着说:“那便相当于师父给我的奖励吧。若我日后什么事做得好。师父就给我烹茶!”
赵翊哪有不允,她不要金银,不要权势,只要自己给她烹茶作赏而已,他笑道:“好。”
昭宁想起今日终于成功举办了正旦祭礼,收回了宗族契税,使得天下同乐,实在是高兴得很,又跟他说:“师父,我这次也算是幸不辱命了吧!总算没给您丢脸。”她想起一开始要执掌宗务的情形,道,“一开始群臣反对,又有太上皇阻拦,我还以为,那契税的确要收不上来了。还想倘若如此,该如何是好,总不能这也找您帮忙……没想到最后能如此顺利,您应该也很惊讶吧!”
赵翊看着她絮叨,却道:“我不曾怀疑你,我觉得你总能做到的。”
昭宁听到赵翊清晰而坚定的话,微有一愣,抬头看他。只见赵翊也正看着自己,两人目光相撞,他笑着说:“所以何来惊讶一说!”
昭宁愣住了。
师父不知道,他这样轻轻的一句话,却在她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两世为人,她遭遇的总是别人的不信任,甚至是误解,她们觉得她从西平府回来,毫无教养可言。品行低劣,会做出千般万般的坏事,无人知道她只是被人引导至此。也无人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气,才使得他们终于相信她。祖母疼爱她,可是祖母的疼爱也是因对她的愧疚。可唯独师父,是无条件的信任她。
这样纯粹的信任,是她一直想求而不可及的东西,但是现在,就摆在她的面前。
她都没有想到,他是相信她的!
昭宁心中涌起千般万般的感动,她的心好像被烛火充盈,被这温热的茶充盈,涨得满满的,涨得软软的。甚至觉得眼眶都有些发酸她眨了眨眼睛,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又拿起茶汤给自己加满,道:“多谢师父相信,我……敬你一杯!”
说罢自己抬首而尽,把赵翊看得笑了出来。
他往后靠在迎枕上,他声音开始略带了些懒散:“一杯茶便完了?”而且还是他烹的茶。
昭宁不想师父说出这样的话来,那……他想如何?金银财宝他又不缺,这天下都是他的,她能给他什么他想要的?
赵翊看着她,笑着问:“你忙于正旦祭礼一事,已冷落朕多少日了?”大概是烛火晃动,他的声音突然有些低哑了起来,“是不是都应当一一补上?”
昭宁哪里不明白这当中的意思,她也心潮涌动,只是她还有些不好意思,便匆匆站起来:“我突然想起,这几日练了字还没给师父看,我现在就去给师父拿来看看……”可她刚走出两步,就突然被人拉住,紧接着大手一带,她顿时整个人跌入赵翊怀中,被他揽着腰肢坐在他的大腿上。她惊呼一声师父,听到他的一声笑,又红透了脸。殿中刚升成女官的青坞等还在呢,他怎的又当众抱她!
女官们都抿了笑,君上和娘娘感情甚好,她们自然是但见的。青坞等人现在每天都要接受芳姑的专门培训,一看便知道怎么处理。不必君上命令,抿着笑招了招手,带着其余的几位女官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并合上了门。
昭宁抬头看赵翊,只见他英俊的面容极近,长眉浓郁,鼻梁高挺,望着她时幽深眼眸中满是笑意。她有些微的埋怨道:“师父怎的当着青坞她们……”说到一半她又顿住,望着她玲珑雪白的肤色,染上一抹红晕,赵翊只觉心中酥痒,只想将她揽在怀中吮个够,可是她又容易害羞避开。他低声道:“昭宁,这个时候,师父实在是不想看你写的字。你方才说,要答谢师父,该如何答谢才好?”
昭宁坐在他怀中,如何感觉不到四周都热了起来,她顿时也觉得有些口干。并且知道师父说这番话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再次抬头看他,这个执掌天下的人,这个她崇拜了两世的大帝,这个她仰慕已久的人,这个无条件信任她的人。她终于鼓足了勇气,闭上了眼睛,然后缓缓地,将自己送了上去。
用自己的唇,轻轻印上了他的唇。
她主动亲他,与他亲她的时候感觉略有不同,她能感觉到他的嘴唇更有弹性,气息比她更热,而她与他相比,柔软得立刻陷了进去,并且她才发现,自己的嘴唇其实是有一丝颤抖的。但不是怕,而是一种心悸,在贴上他嘴唇的瞬间,她也感受到了一种说不清的酥麻从她的身体里蹿过。
赵翊本只是想逗逗她,却不想她竟然真的胆子够大,鼓足勇气主动来吻他。这样的主动却如蜻蜓点水一般的吻,却宛若一点莹亮的火星般,霎时将整个火药点燃。他便再也控制不住,反客为主地按住她的腰激烈地吻了回去,同时将她压在了身下。
昭宁只是轻轻地一吻,却得到了激烈的回应,赵翊吻得她话都说不出来。但她还能从间隙中,喘息地说出几个字:“师父……我……还穿着袆衣……”
皇后华丽的袆衣还层层叠叠地穿在她身上,深青织金,朱红里单,青红绣金云凤纹的腰封,将她一把就能揽过来的细腰勾勒出来。
赵翊再度吻住她的嘴唇,低声道:“朕来帮你脱……”
当初在药王庙发病时,赵翊便发现,自己对昭宁有着极深厚欲念。没尝过之前还要好一些,尝过之后当真是刻骨入髓,只要与她独处或是亲昵,欲念便难以抑制的滋生。这几天虽有她忙碌的缘故,但也有他刻意避着她的原因,毕竟她初次之后应要适宜修养。她也修养好了,事情也了结了,便也不必再忍了。
烛火朦胧下,先是她那青红绣金云凤纹的腰封落到地上,紧接着是深青织金的袆衣外衣,内袆,然后是里单,软若轻云的里衣。随后她整个人被他打横抱起,投入松软的被褥中,未等她反应过来,便被他连同焚身的火焰覆盖。
他再挥手放下帷幕,一切便被帷幕遮挡而不得见了,笼罩在帷幕中的是一方春色的天地……
……
半个时辰后,云雨已歇,她靠着他直喘气,仍如上次那般,她初还是配合,但到后面仍旧无力,现在浑身酸软得仿若一根骨头也无。
赵翊只披着件单衣,轻轻地啄她的耳垂,问她:“可要朕抱你去沐浴?”
昭宁本是想要自己去的,毕竟难道要劳动庆熙大帝帮她沐浴吗,好像似乎不是很妥当。但是动了下腿才发现酸软得根本下不去,再者也不好叫青坞她们进来帮她。只能抱着他的脖颈,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她便感觉到,自己靠着的浑厚胸膛又发出几声震动的笑。他大概是看到了她方才的心中纠结。
赵翊将她抱起,大步朝着盥洗房走去。
昭宁本以为赵翊会将自己放在浴桶中便罢,谁知他却抱着自己一起跨了进去。浴桶做得极大,就是两人一同沐浴也不觉拥挤。也不知竟是谁这般聪慧,早已将热水准备妥当,且用炉火在一旁温着,此时温度却是恰好。
赵翊又低声问她:“可要师父帮你洗?”
还是一样,昭宁现在当真是浑身无力,也不便叫人进来,她顿了顿只能道:“那麻烦师父帮我洗后背吧。”随后又说,“礼尚往来,一会儿我力气恢复了,也帮师父洗。”
但想要师父宽阔有力的肩背,紧实有力的肌肉,不过分贲张却充满力量,比她略深色的肌肤。她的脸仍然有一丝红。
赵翊听到她竟说礼尚往来,就不禁笑了。她没有转过身,并不知道他仍然浑身紧绷,欲念未消呢,这次他可不会像上次那般轻易放过她,上次不过是体谅她罢了。在她耳边哑声说:“好啊,昭昭一会儿可要记住,礼尚往来。”
他帮她洗肩背,不过洗着洗着周围的温度又高了起来,她被迫回首与他接吻,两个人又纠缠到了一起,一番意乱情迷之后,他在她耳边说:“昭昭方才不说,要将练的字给师父看吗?不若你现在写给师父当面看,师父教你在哪里写,怎么写……”
他在她耳边耳语了一番,告诉她要在哪里如何写。
她从耳尖到脖颈都红透了,练字……练字这么风雅得事,怎可、怎可用在这种地方!且师父平日看着不是很正经吗,为何却有这样的招数来捉弄她,她看着他仍然英俊的容颜,呜咽着拒绝,他却不要她拒绝,而是用自己宽厚的手握住她细软的手,低声道:“来,师父带着你写……”
这个人在这方面着实有些恶劣,她挣扎无用,被他握着手,再度卷入炽热的火焰之中,且这次不同于之前,他非要逼她与他一起,共赴巫山云游,一览壮丽景色。
云蒸霞蔚,云彩变幻。仿若迤逦景色在眼前纷纷展开。她仿若置身轻云之端,又骤然被人抛下,再被人接住,只觉绵延不尽的云雾中,有种霞光万千,千丝万缕的映照着初升的旭日,磅礴而壮丽。而她也被这样的景色震撼,久久不能回神。
……
这次昭宁是真的累极了,第二次甚至在沐浴的时候就昏过去了,赵翊才觉得是堪堪满足。在浴桶的水未冷之前,赵翊终于抱着她出来。给她擦干净身子,再给她换上寝衣,抱着她到罗汉榻上去。
他抱着她靠在迎枕上,而她宛若小猫般靠在自己身上,呼吸也是轻轻的,软甜的面颊宛若可吮的雪白杏酪,如羽般的睫毛垂下,丝丝分明,虽然是半昏半醒,可是细软的手却轻轻地扯着他的衣襟,却仿若很依赖他一样。赵翊看得心里软极了,轻轻地在她的唇边落下吻。
方才最后,他在她身上有些失控了,他甚少有这种时刻,他一向是耐力极好的,战场上哪怕肩膀受了穿刺之伤,他也能不动声色地继续打仗,不让敌军看出他的异常……大概还是对她欲念太深的缘故吧。
但是这样轻轻的吻,还是让昭宁醒来了。
毕竟现在夜还不深,不到她惯常睡的时刻,她方才只是太累罢了。
看到她睫毛轻轻动了,然后睁开眼睛,虽有一丝困倦,但还算清醒,赵翊笑着问道:“觉得如何,身子可有什么难受之处没有?”
赵翊不问还好,他这样一问,昭宁立刻想起他刚才逼她做的那些事,这个人好像有的时候,也不是那么优雅,正人君子。她红了脸,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还好意思问……都是你!”
那看的一眼仿若是埋怨,却又有着更潋滟的生动。
且昭宁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第一次对赵翊说话没有用‘您’,而是用的‘你’,埋怨得也这般自然。
赵翊却注意到了,一点生气也没有,反倒是被她瞪一眼心里酥软得要命,将这个胆敢说‘都是你’的冒犯之徒搂在怀里,哄她说“好,好,都是我!我们昭昭不要生气。”
她听到他哄孩子的语气,也想起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可见君上仿佛没有怪罪,好像……还有点高兴?还将自己更紧地搂在了怀中,轻拍她的背。
她的心也软得像饴糖一样,靠着这个人坚实的怀抱,看着他的坚毅的下巴。觉得好像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有人理解,无论遇到什么风雨,都会有这个人帮她遮挡。他是她的君,也是她的夫君,更是她的师父,而她也是如此,是他的妻,是他的子民,且还是他的徒儿,他是她一切保护的结合。
两人在寂静的月夜里,在游鱼琉璃灯波光粼粼的金光里,静静地靠着。
赵翊看着她嘴角甘甜的笑容,感受到了她对自己的信任与依赖。
他知道,他必须要将那件事告诉她了。
这件事说出来,也许会碎裂暖月,也许会良夜无存,也许她会另有所想。但是他也,必须告诉她了。
“昭昭。”赵翊轻轻地道,“我有一件重要之事要告诉你,你先坐起来。”
昭宁有些困惑,君上有什么事要告诉她,如此郑重其事。她突然想起,似乎新婚之夜的第二日,师父也说有重要之事要告诉她,只是那时候被意外打断,师父便没有继续说下去,眼下,他又打算告诉她了。
她坐起来,既然是重要之事,她干脆先坐到了他对面。看着面前这个英俊无匹,执掌天下权势的帝王居然抵着下巴沉吟了片刻,她更是在心里纳闷,她敢说普天之下,对于他,没有比她知道得更多的人。可究竟是什么事,她也不知道呢。会不会……与他前世的那些谜团有关系?
昭宁的呼吸略紧了些,然后她道:“师父,您说罢,究竟是什么事?”
第137章
赵翊看着跳动的烛火, 缓缓道:“你还记得,你曾在药王庙救过我的事吗?”
昭宁点头,她当然记得了, 当时师父看起来极是痛苦,仿若理智不存,浑然不似他平日温和的模样。她一直不知道师父究竟是怎么了,难道今天要说的事与此有关?
赵翊继续说:“其实那是我练武的后遗症。我所习功法,是当年先祖求于青城山的秘法, 虽然练到极致能天下无敌, 可却极容易经脉逆行, 导致剧烈头痛, 发作时更攻击性极强, 所有靠近我之人都会被痛得失去神智的我绞杀……”他轻微一顿, 看向昭宁,“你是唯一一个, 在我发病的时候靠近我,但不会被我所伤之人。”
昭宁心中暗惊, 她只知道当时赵翊看上去极其痛苦, 却不知道有如此凶险!
她不由问到:“此功法后遗症如此严重,师父当时为何会练呢?”
赵翊当时可是王世子, 身份无比尊贵, 为何要练这样霸道的功法,高祖皇帝应不会允才是。
赵翊嘴角微微一扯道:“这功法秉性纯阳,而我是纯阳之躯, 我修习它事半功倍, 旁人远不及我。自然,我练的时候并不知它会有这般严重的后果, 知道时也晚了。且因为我进益得快……故经脉逆行发作起来,也是加倍的痛苦和嗜杀。为了抑制这种痛苦,不至经脉逆行而身亡,我必须服用一种药丸。”
赵翊伸出手指,在小几的一侧摸索,大概摸到个凸起,往下一按,竟出现了一个暗槽。他从暗槽中拿出一只拇指大的琉璃瓶来,可见里面装着的药丸粒粒鲜红。
昭宁立刻认出,这便是当时赵翊在药王庙发作时,她给他吃过的药丸。
赵翊看着此药道:“此药丸虽能抑制我的经脉逆行,可药中却含有一味剧毒的蛇胆,与我的纯阳体质冲撞,使我身俱阳毒。我十二岁时凌圣手曾为我诊断,从此以后……我无法再让女子有孕,除非能找到不惧阳毒的女子,可这样的女子万万中无一。几位机要大臣暗中以凌圣手留下的秘药试过无数女子,直到耗尽都找不到。不光如此,倘若继续服药,我也会慢性中毒,寿命衰减。”
昭宁心中大震,这药竟让他无生育之能,且竟还会……还会减损他的寿命!
她不由想到了他前世突然之死……难道与他身中此毒有关?
难道她面前的这个人,注定只能再活两三年吗?
看到面前的他英俊健康的模样,想到他的好,想到两个人此刻的温存,想到他也许只能再活两三年,她就忍不住眼眶一红,落下泪来。
她抓住了他的衣袖,喃喃道:“师父,这药……这药会减损您的寿命……?”
她不要他死,不要他离开她!
他见她红了眼眶。连忙将她揽在怀中,拇指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道:“别怕,是不是为我担心了?这毒是慢性的,不会立刻要了我的性命,何况最近我身体略有好转,已有几月不曾发病了,往后十数年的寿命还是有的。若是能压制住经脉逆行而不服药,寿命还可更长,我会陪你很久很久的,即便有一日……我先你而去,也会提前安排好一切,保你一生安宁无忧的。乖,不要哭。”
昭宁坐在他怀中,手抓着他的衣襟,感受到他指腹的温柔,她没有办法不难过。虽然才嫁给他不久,可是她已经好喜欢他了,没有办法想象这个人在三四十岁便英年早逝。她定会想尽办法压制住他的经脉逆行,决不让他再多服用那药丸了。
昭宁正在思索之时,听到面前之人迟疑片刻,又问道:“所以昭宁……我们以后,恐怕是不会有孩子的,你会介意吗?”
昭宁一愣,抬头看他,见他也正凝视着自己。
她想到了前世和今生,那些赵瑾会被立为太子的传闻。虽然不知为何到了最后,赵翊并没有立他,反而立了个远房宗亲家的孩子为帝。原来是因为,他是不会有亲生孩子的。难怪宫中无皇子降生,难怪师父并不亲近嫔妃。
随即昭宁又想到了赵瑾掌权之后做过的那些事,曾因匠人不小心毁了院中的一株花,杀了几百个匠人赔罪。或在平叛之时,对方的平民投降的情况下,仍将对方斩杀殆尽,身高于车轮者皆不留。虽他本人的确强横无匹,可也的确刻薄寡恩,邪妄嗜杀。还有那些,他对于污蔑君上的流言不闻不问,甚至放任……昭宁的脸上闪过瞬间的忧虑。
但不会有孩子这件事,她本身并不在意。她回过神来,答道:“师父,我如何会介意呢,没有亲生的孩子,收养也是一样的!”
赵翊是一直盯着昭宁看的,她脸上那一丝极细微的表情,哪怕只是一闪而过,也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但他如何会表露出任何神情,只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你不介意便是再好不过了,好了,你今日累了一天了,朕抱你去睡吧。”
说罢不容拒绝地将她打横抱起,昭宁也知道拒绝也是无用,乖顺地躺在他怀中。赵翊将她安置在了里侧,再用被褥将她包裹住,昭宁躺在床上,却又趴起了身子,看着他问:“师父的经脉逆行之症,不服用那药,可有解决之法?”
即便赵翊说他再活十多年也没问题,但是昭宁想与他长命百岁,十年的光阴转瞬即逝,她不想只有这么短的相拥。
赵翊心中微暖,看着她一双在微暗光线下澄澈的猫瞳,轻叹道:“我这经脉逆行之症,连凌圣手都素手无策,万般无奈才用了以毒攻毒的法子,他离宫而去,游走天下,也是为了给我寻觅真正的解药。只是这么多年再无踪迹,所以……我也不好说。”
凌圣手此人昭宁自然熟悉,若不是他云游前留在宫中的那万金丸,母亲恐怕还无法得救。也就是说,只有找到这凌圣手,师父的此症才能真正缓解,可连师父都找不到的人,她自然更没有办法。
但昭宁也不会轻言放弃,正好正旦祭礼的事已过,她明日要回门探亲,她早已想念祖母和母亲,想回去看她们了。同时也可通过谢氏药行找一找线索,毕竟谢氏药行也是遍布天下的,也许她能找到凌圣手呢,或者,也许她能有别的法子治师父的病呢。
但这些打算她就不与赵翊说了,免得他觉得她做无用之功。昭宁轻轻侧过身,闭上眼睛。今日宫宴这般热闹,让她想起前世也是宫宴之上,她被人所救的事。
那时候她中了迷情之药,几乎不太记得中途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那人给她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可却真的非常温柔。她听到他在自己耳边留下的一声叹息,这声叹息也是很熟悉的。她明明只喜欢赵瑾,可这个人她也不排斥,所以她才一直以为,这个人是赵瑾。
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独自睡在厢房中,周身干净,竟还没有人发现她的遗失。她才匆匆回到宴席中去。因为以为是赵瑾救了她,所以她的心中充满了甜蜜。
没有人知道,两个月之后,她开始食欲不振,昏昏欲睡,她心中有所感,叫了个老医郎来给自己诊脉。她遮掩了身份,让这位老医郎在女使房中隔着帷幕给自己诊脉,才得知自己竟怀了孩子!她霎时心乱如麻,但和自己喜欢的人有了孩子,她如何会不高兴呢。她万分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
但是没多久就起了战事,全国上下戒备,君上亲征。紧接着东窗事发,她被赵瑾所陷害,被关入了宗正寺的牢狱之中。
宗正寺的人以叛国之罪来吓唬她,她一连数天吃不好睡不着,等赵瑾来审她时,她又气又急,抓住了他的衣袖问他:“赵瑾……我们深宫那晚明明……我们已经有了那样的关系,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
赵瑾身着皇城司指挥使的具服,戴着六梁冠,权势在握,俊美无俦。可是一瞬间,他的脸色几乎比她还要难看。他抓住了她的衣袖,问:“什么深宫……谢昭宁,你说清楚,什么深宫之事!”
可是她已经因为这一番陷害入狱,惊悸忧思,再也承受不住,昏了过去。
等到她醒来时,已经失去了孩子,那个尚未满三个月的孩子,月份太小,本就还没有坐稳,经过了这番波折之后彻底离开了她。
她受了这样的刺激,眼睛再度看不清东西。只知道赵瑾对她更是怨恨,他每日都来看她,抓住她问:“深宫的什么事?我们做了什么?”或者是,“谢昭宁,你怎么如此不知廉耻?”
她神思昏乱,却觉得赵瑾比自己还疯,她记得自己被他关到了偏院,时常大哭。然后,赵瑾再没来看过她,取而代之的就是不会说话的阿七,是那段她前世里最温暖的日子,那段她甚至不确凿是否存在的日子。
昭宁本不欲再想起这些前尘往事,但今日因君上提起,便都想了起来。不过这些都过去了,现在她已经爱上了君上,嫁给了君上,便要好生同他在一起,再不想这些过往。
她渐渐地闭上眼睛陷入熟睡之中,身子朝着赵翊的方向睡着,手里还抓着他的衣袖。
赵翊却并没有睡着。
屋内已经全熄了灯,他静静地凝视着黑夜良久。直到感觉她的呼吸逐渐平稳,他才轻轻移开了她的手。披了件外衣,走到了深夜之中。门外守着内侍与女官,看到他出来皆跪下。
冬夜极寒,一吹便有彻骨之寒。但赵翊武功高强内力深厚,只披单衣都毫无冷意。
他走到了前一进的大殿的,李继正在此值守,烛火已经熄灭了,殿中唯有一盆取暖的炭火还亮着。这个内侍省总都知见君上竟暗夜前来,也微露出惊讶之色。连忙跪在了地上:“君上万安。”又说,“不知您要来,奴婢立刻让人去点灯。”
赵翊却摆了摆手,意思是不必点灯。
他走过去,外衣衣摆上有着山川日月的金线绣纹,划过黑漆金砖的地板,脚步的回声空旷而寂长,他在殿中坐下来,问道:“李继,寻访凌圣手一事,可有线索了?”
李继一怔,继续跪着回道:“奴婢与冯远此前搜寻遍终南、太行、峨眉等深山老林,也未曾寻到凌圣手。实在不知凌圣手去了何方,倘若还要再找,恐怕就要深入大理、吐蕃甚至契丹等地了……”
赵翊凝视着三足瑞兽纹中燃烧的炉火。
它们被像是被养在炉中的火兽,幽蓝的火焰吞吐着,仿若随时都会伺机而起,张牙舞爪。被笼罩在这金炉中龟缩,不得动弹,却仍然在不甘心地颤抖着,嘶吼着,青面獠牙地想将一切烧为灰烬。
他缓缓道:“派人乔装打扮,深入这些地方继续找寻吧。跟冯远说,人数比此前要多三倍。”
李继立刻拱手应喏,下去吩咐。
殿中唯余赵翊,他单足踏着脚牀,披着外衣,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没有点烛火,他垂眸凝视着那盆火,良久良久。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这夜昭宁初还是安睡的,后来却渐渐地做起了噩梦来,一会儿梦到茫茫戈壁,白雪覆盖,狂风夹杂着碎雪,君上满身是血地倒在戈壁滩上,身上的玄色铁甲破碎,血将大片的雪野晕染成红色。一会儿又梦到汴京城破,十室九空,她的母亲祖母和兄长还是死了,汴京城里点起一把熊熊的大火,大火足足烧了半个月,所有的锦绣膏粱皆付诸一炬。
再梦到她赤足蹒跚寻找,双腿已是遍体鳞伤,却到处找师父找不到,只听到一把熟悉又清冷的声音在她耳边笑道:“谢昭宁,你以为你重生将一切都过好了吗?你休想,他还是死了,你母亲也不在了,你看到了吗?”
昭宁惊叫着从梦中醒来。
她额头细汗密布,看着头顶的紫檀木镂刻福禄双全纹承尘,却还没从噩梦中缓过来,一时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身边伸过来一双结实的手臂,将她揽到自己怀中,紧接着传来低沉熟悉的声音:“怎么了?”
昭宁侧过头,才看到赵翊清晰的脸,熟悉的长眉挺鼻,深邃如海的眼睛,他正看着自己,周围飘逸着龙涎香的气味,是独属于师父的气味,淡雅而幽长。
她终于渐渐清醒,那些只不过是噩梦罢了,师父现在还好好的在她身边,汴京城也还在,所有的亲人也都在呢。她道:“师父,无妨,我只是梦到……梦到了一只恶鬼罢了!”
他将她揽到自己怀中,又吻她的额头,失笑道:“不怕,不怕,只是一只恶鬼罢了。师父明日叫大相国寺的住持给你做十座开光的佛像,你放着镇宅好吗?”
身为国寺,大相国寺的住持地位非凡,寻常人等,诸如她,是见都不能得见的。不过师父一声圣令,自然是十座百座也要做了。只是师父这话,还是戏谑之意居多,笑她胆小罢了,她轻轻哼道:“我梦到那恶鬼是师父所化,要将我生吞活剥,若要做,便做一只小佛,挂在师父的脖子上将您降服了便是!”
赵翊听了更笑:“生吞活剥?那倒也不是不行。”说罢又低头吻她的眉毛,眼睛,道,“不过朕今晨不生吞活剥你,你忙了数日了,今晨不必早起,便好生休息吧。”
昭宁却仰头道:“师父,我并不累……我想回家一趟!自嫁入宫中,我已许久未曾回去过了,马上就要年关了,我想回去看看母亲和祖母她们。您看可以吗?”
自然,她还有个更重要的目的,便是找寻能治疗师父之病的药物。
她若是嫁入寻常人家,还能三日回门,但是嫁入帝王家,回娘家也是要帝王同意的。昨日正旦祭礼倒是远远地看到了母亲等人,可人多眼杂,她并不想看到母亲她们对自己行礼,因此没有特地召她们上前相见。
赵翊想了想道:“这有何不可?只是我这几日仍然朝务繁忙,没空陪你回去,可要缓两日?等我忙完了陪你回去。”
昭宁想到倘若是赵翊陪自己回门,该是如何大的阵仗,整个谢家该如何诚惶诚恐地接待他,恐怕跪都跪不完,又要被禁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她又怎么和母亲她们说些体己话,再交代掌柜做事呢。她道:“我自己回便可了,师父您可莫要为了我耽误朝政要事。”
赵翊顿了顿,不知想了什么,才道:“也可,不过你还是将早膳吃了再回去吧。”
昭宁叫了芳姑进来服侍她梳洗,等两人都梳洗换好衣物,早膳也已经在长几上摆好了。
比昭宁单独吃饭的时候要丰盛得多,除了摆了她平日爱吃的菜式,还摆了许多精致的宫中点心,各种糖糕奶糕,鹅脯兔脯,连粥都有五种,一些看着十分精致,昭宁吃也没吃过的菜,足有二十余种。
两人虽成亲数日,但这些日子太忙,这竟是第一次坐下来同进早膳。
昭宁从盥洗房中走出来,一看桌上那阵仗,心中暗自惊叹,这才是同帝王一起进膳的排场。师父已经坐在桌边,一边看书一边等她了,自己并未先动筷。
昭宁想到这些天师父也很忙,却还忙中抽空帮自己的忙,教自己写字,昨晚还亲自给自己烹茶,又那么的好喝。便觉得自己多少也是要谢他一谢的,但是论厨艺,她的厨艺惨不忍睹,论绣艺,她绣出来的东西也不敢让师父穿,九五之尊穿着她那种粗陋的手艺出现在朝野之上,她实在是怕影响了君上的权威。
于是终于想好了,走过去笑着对赵翊道:“师父,人多吃饭无趣,不如屏退了左右,我来给您布菜如何?就当做是对您这些天帮忙的答谢吧。”
赵翊眉梢轻挑,想到两日今日难得略有空闲,的确也不想人多在场,便道:“好啊。”
挥手让殿中伺候的人皆退了出去。
昭宁便兴致勃勃,拿了一只天青色汝窑的碗盏,又拿了一双银筷子,站在赵翊身边,两只筷子咔嚓咔嚓,像一只蟹钳子,跃跃欲试地想着要给他布些什么菜好。
赵翊看着那只灵活的蟹钳子,闷笑道:“你要与我布菜,可知道我喜欢吃什么菜?”
她在金明池是与他吃过一次饭,但那次他动得极少。
昭宁点头,理所应当地道:“我当然知道,您看着就是了!”
赵翊倒是真要看看,她会给自己布些什么菜了。
他好整以暇,抱手看着她操控那只钳子在碗盏的上方划动,挑来挑去,然后,她的筷子落在一只高盏上,上面盛放着几只极普通的白面炊饼。她夹了一只。又落到了一碟清炒黄瓜上,夹了许多,再遇到了炙羊肉,只撒了些盐做调味,她也给他夹了许多,再另拿了一只紫定盏,盛了一碗碧莹莹的粳米粥,放在了他面前。
昭宁笑道:“如何,可是师父所喜的吃食?”
赵翊看着她选出来的东西,沉默片刻,问:“你如何知道我喜欢吃这些?”
少有人知道,他的口味极其清淡且寻常,他不爱□□致之物,也不习惯辛辣之物。这样的口味不像是被一直精贵养出来的皇帝,倒只像是寻常百姓家之人,但他便是如此,大概是多年在军营中习惯了。
昭宁灿灿地笑:“您忘了?我可十分崇拜您的,您的传记我都不知看了多少本,左一点右一点的,总就知道您的口味了。我还知道您从来吃不了辛辣之物,也不食鸡肉,因为您小时候养过一只锦鸡做陪宠……”
她一一细数着,却一时不察,突然又被赵翊拉到了怀中,昭宁惊呼一声,师父这是要做什么?她还没反应过来,赵翊急促的吻便落了下来,落在她的眉眼,落在她的唇齿之间。
昭宁被赵翊亲得昏头转向,不知师父为何突然就要这般亲她,且亲着亲着她便觉他身体越来越热,她也开始浑身无力,只能依靠着他,藕臂揽着他的脖颈,喃喃着想说什么,可是话还没说出来,就再度被他的唇舌吞没。他将她紧紧地抱着,两人之间没有丝毫的空隙。
却是二人正意乱情迷之时,外头响起了通传的声音。一声,没有听到回答,然后斗胆又是一声,好像是李继的声音。
有人来了,昭宁如何还肯从,何况这是青天白日,两人正当进早膳呢!
她挣扎了起来,道:“师父……唔,不行,有人来了!”
赵翊的声音却已经低哑:“……无妨。”说罢仍将她按在怀中,继续吻她,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昭宁有些生气,她现在彻底明白了,君上有时候也坏得很,外面还这么多人呢,他们在里面不应声,外面的人立刻就能猜出来他们在做什么!她生气就瞪他,努力用手推拒他,不过她的力气对他来说比一只兔子还要小就是了。
赵翊终于吻够了,知道她今日要回门,忍耐住了并不继续往下做,他倘若不节制,她今天可能都无法回去了。他放开了她,看她红扑扑的脸,瞪着自己的猫瞳,笑道:“生气了?”
昭宁轻哼:“我哪里敢生您的气!”
这话便已经是在生气了。
她说完也觉得这话很像是使性子,不像是对君上说的话,可是说了又不能收回。
赵翊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她的脸软滑如凝脂,实在是太好捏。他道:“别生气了,看看朕给您准备了什么东西!”
说罢终于舍得放开她,对外面道:“进来罢。”
正殿的门才被打开,李继领着内侍官们,抬着各式各样的箱子进来了,他又让那些内侍官们将箱子打开,笑着道:“娘娘您看,这是君上早就吩咐下的,您回门时带的东西。这些是送给国公夫人的,这些是送给国公爷的。还有这些,是特意为老国公夫人准备的。”
昭宁走上前去看,只见送给母亲的是各种各样争奇夺艳的宝石、头面,成色之好,个头之大,外头极难寻到。且都是母亲最喜欢的花样和颜色,甚至还有母亲以前久寻不得的牡丹花金冠。给父亲的是最好的文房四宝,便是比照着她练字用的那些东西,除此外还有一些卷轴,却是名家字画,任何一幅拿到外面怕都要卖出千贯万贯之数。
给祖母准备的东西就更合宜了,竟是五瓶用玉瓶所装,温养的药丸!李继介绍道:“这些药丸亦是当年凌圣手留下的,可温养老国公夫人的身子,五瓶服完,可保老夫人除去病害,至少十年无恙。”
昭宁见了极是喜欢,尤其是给祖母的东西,实在是得她心意。方才之事她不仅一点不计较了,反而回身给赵翊略一屈身道:“多谢师父了,我喜欢得很!”
赵翊笑着喝粥:“可还怨朕了?”
昭宁自然笑眯眯地摇头,她只吃了一些早膳,便吩咐让内室们将东西收好。赵翊早膳吃完之时,她便也收拾完了,凤辇已经在门外等她,她与赵翊告别之后,说自己晚上会归来,便带着青坞等众女官出门了。
赵翊笑着送她走远。凤辇的声音已不可闻,他转身后,笑容收了起来,道:“刘嵩。”
顿时有个玄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赵翊面前跪下。
赵翊垂眸,望着榻上昭宁遗留的一张丝帕,捡了起来。她的丝帕总是素净,什么花样也不绣,只在一角绣一个小小的圆圆的昭字,他轻轻地摩挲着这颗字,感受那温柔起伏的字迹,将手帕全然纳入自己掌中,缓缓道:“盯着娘娘与人接触,她回家后,见的每一个人,同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要记下来,以密信向我汇报,尤其是男子,可记得了?”
李继在旁身躯一震,君上为何如此监视娘娘与旁人的言行……君上对娘娘,当真、当真是极度的爱,这般监视与掌控,甚至可能有些过度了。可君上是九五之尊,他想做什么,难道还容旁人来说。
那男子立刻拱手领命。
赵翊又道:“此事保密,不得让娘娘知道。”
说完,他将那张丝帕轻轻放到了怀中,背手向殿外走去。李继、众内侍也都跟了上去。
第138章
这是昭宁做皇后之后的第一次回门, 因此仪式并不能省。不仅用了整套的凤辇卤薄仪仗护送,还用禁军封了御道两侧,一直至东秀巷子门口。百姓们知道是新封的皇后娘娘回门, 也都纷拥至御街两旁围观,热闹非凡。
昭宁坐在凤辇中,看着前面提着铜锣执长鞭开路的天武官士兵,两侧由禁军护卫,后面是漫长的宫人围拥。她头一次这般行在路上, 想着几个月前, 她还是在御道两旁观看的行人, 如今竟坐在凤辇上了, 实在是命运叵测难以预料。她本是想低调回府的, 可是芳姑却与她说:“娘娘头一次回门, 必须要把架势拿出来,否则旁人会多有揣度。不然君上何以为娘娘准备了这些东西呢。”
她想想倒也是, 便听了芳姑之言。
青坞她们在凤辇两侧走着,倒是抬头挺胸, 神采飞扬, 她们身上穿着五品女官的服制了,颇有种护送娘娘衣锦还乡的感觉, 如何能不高兴。
等凤辇到了东秀谢家的门外, 远远的,昭宁已经看到谢景领着谢家一大帮子人,有官服的身着官服, 有诰命的身着诰命服制, 已经不知等了她多久了。不光如此,东秀谢家外整洁一新, 路上还铺着绛红色绒毯,两旁的女使们提着红灯笼罗列,竟连门口的石狮子身上都结了新的彩绸花。
想必是她一说要回来。宫中便立刻有人飞奔回来传话,要让谢家做好接驾的准备了。
待她从凤辇上下来,眼前诸人顷刻间皆数跪下了,众人的声音整齐:“请皇后娘娘金安,皇后娘娘千千岁!”
昭宁在宫中时虽也被众人恭奉,但毕竟是在宫中。直到此时回了谢家,众亲眷甚至连长辈都伏跪于自己身前,才突觉皇后身份之贵,她一眼看去,除了祖父堂祖父,父亲母亲等,竟连大伯母魏氏,甚至谢明雪都跪着,满脸的恭敬。莫不也是得了信,专程从安国公府回来的?
她没说起来,就没人敢动,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
昭宁只平静道:“诸位长辈不必客气,都起来吧!”
众人才从地上起来,恭敬地迎着她进屋中去。谢家内也是修葺一新,红绸铺地,一直延升至正堂。众人对她都是毕恭毕敬,尤其是魏氏和谢明雪,更是露出讨好的笑容,躬身在她周围服侍。
待入了正堂后,众人站着,堂祖父谢景则亲自请她入了上座,随即祖父谢昌小心翼翼地亲自捧了一盏茶来,笑道:“娘娘,这是今年最新的青凤髓茶,还请娘娘品鉴。”
昭宁见堂中明净,祖父在自己面前整了两次衣裳,坐都不敢坐下。而许久未见的祖母、母亲父亲等只站在略靠后的位置,就接过茶道:“今日回门,正是过来看望大家,大家也不必太过客气,都坐下吧。青坞,将东西都封赏给大家。”
青坞应喏,轻拍手让宫人们搬着东西进来,宫人们将东西一一分发,众人又跪下谢恩,昭宁与他们随意说了几句,就道有些乏了。虽谢昌、谢景还有满肚子的话想要与娘娘说,恭维娘娘。但娘娘此话一出,他们自然识趣道:“娘娘的住处已经打整一新,请娘娘移步歇息!”
昭宁也不理会谢明雪等人明显的欲言又止,带着祖母等人去了浣花堂。
浣花堂一切陈设还是她走时的模样。
昭宁在厢房中坐下,又屏退了左右。见没了外人,她才终于拉着祖母的手,热泪盈眶地道:“祖母,您近日身子如何,家中住得可还习惯?”
周氏看着昭宁头上华贵的点翠冠,身上繁复的蜀州贡锦,手腕上碧得欲滴的玉镯子,哪样不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如今她的昭昭可是皇后了呢。半年前她性命垂危时,还担忧着昭宁的亲事,心想她昭昭一定要嫁给这世间最好的儿郎的,不想竟一语中的,昭宁竟然嫁给了君上,做了皇后!
那可是年少时丰神俊朗的太子殿下,是继承皇位后收复西北,执掌天下大权的君上!
周氏无不欣慰,只觉得人生从未如此美满,笑道:“你放心,经了顺昌府的调养,我现在身子很好。在浣花堂住着,你母亲她们照顾我,还有义哥儿他们时常在身边笑笑闹闹的,也不孤单。”
昭宁走时特地说了,祖母既身子已经调养得宜,就不必再去顺昌府,只留在家中养老,住在她的浣花堂中。
姜氏抱着钰哥儿,同林氏一起进来了,笑道:“你放心吧,你祖母身子好得很,昨日与我打牌九,还赢了我的钱呢!”
钰哥儿已经快五个月了,穿着一件喜庆的团花茧绸小袄,戴着老虎帽,一脸小脸粉雕玉琢。看到昭宁便眼睛一亮,着急起来,定要往她的方向扑去,嘴里还呀呀地叫着。
昭宁连忙把他接在怀里,笑着捏他的脸蛋:“钰哥儿也想姐姐了是不是?”
钰哥儿却抓住了她的手指,要往嘴里塞。昭宁可不敢让他吃,她这手指刚染过丹蔻。随手拿了个玉镯子给他玩,钰哥儿也玩得高兴。呀呀地笑,露出他刚长的两粒小米牙。
这孩子长大了定十分聪明,昭宁捏了捏他的鼻尖。看着他玉雪可爱的模样,想到自己此生可能都不会有亲生的孩子了……虽略有一丝遗憾,毕竟她是喜欢孩子的,不过倒也不是大事,只要想到能和师父长长久久的在一起,这她并不在乎。
姜氏却挂心于女儿在宫中的日子,上次宴席毕竟只是远远看了眼,她拉了女儿的手,小声问她:“昭宁,君上待你好不好?没有欺负你吧,可疼爱你?”
昭宁听姜氏问得如此直接,想到和君上相处的点点滴滴,顿时有些脸红。
周氏却笑而不语,都不必问,她一见昭宁肤色丰润,神采奕奕,仿若过去那些沉重都从她身上消失了一般,就知道君上必定待她极好。
昭宁只红着脸说了句:“君上待我极好,母亲不必担心。”想起君上让她带回的东西,连忙让青坞去取来,分给大家。又问起家中一切可好。
姜氏笑道:“家里好得很!你父亲现在是国公爷,我是国公夫人,怎么能不好!到哪里都是恭维,那些从没见过的达官显贵们,看到我们都是毕恭毕敬的。给你哥哥说亲的人多得也踏破了门槛……”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昭宁在宫中,接触的已经是整个王朝中最顶级权贵的一群人,对她亦是卑下自谦。而姜氏等人在府外,感受比她更明显,从前那些完全高攀不上的家族,甚至是皇室宗亲,皆主动拜上书信来与他们交好,态度真诚恭奉,把他们奉若上宾。给谢承义说亲的,别说什么三四品之女了,就是侯府嫡女、国公嫡女也是有的,争先恐后想要攀上谢家。
这些皆是因昭宁做了皇后,背靠着整个国度最有权势之人的缘故。
昭宁听母亲说哥哥相亲的趣事,说那些贵女们哥哥都不喜欢,反倒是喜欢上了自己在右卫的上司的女儿,一个英姿飒爽,骑马骑得比他还好的娘子。谢煊觉得他们家眼下的情况,不宜娶门第太高的女子,免得给昭宁招来注目,便考量给谢承义提亲这位娘子。
昭宁又想起方才看到的谢明雪,总觉得她与之前甚是不同,身上那种高傲没有了,对她很是谄媚讨好,眼中却透着一股浓浓的疲态,不知是经历了什么。
她一提谢明雪,姜氏脸上就露出神秘的笑容,道:“你绝对猜不到她经历了什么事!”
听她这般说,昭宁自然也好奇得很。
姜氏和林氏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跟昭宁说起来。
原来魏氏母女本觉得虽嫁得不如昭宁,但毕竟也是国公府,世间少有的富贵,因此也热热闹闹地将女儿嫁了过去。谁知谢明雪嫁到安国公府后才发现,安国公与世子都好赌,虽有爵位,却早将家产输个精光。所以才会答应谢明雪嫁过去,才会提出两万贯嫁妆的条件。否则凭安国公府的家世,何以会娶谢明雪呢!
谢明雪初嫁过去时,他们畏惧她有个当皇后的妹妹,还不敢动手。后来才得知,谢明雪与谢昭宁交恶,还曾抢夺谢昭宁的嫁妆,谢昭宁没有罚她已经大度了。登时便不客气了,让谢明雪将嫁妆拿出来填补家中亏空。谢明雪倒也不想拿出来,可是她若不拿,公婆便不与她好脸,久而久之不拿也得拿。虽说强占媳妇嫁妆是最不要脸之事,可谢明雪又怎肯让人知道自己过得并不好,因此打碎牙也得往肚中咽,外人也并不能知晓。
魏氏也伤心至极,那两万贯可是大房砸锅卖铁凑出来的,现在女儿过得不好,家中也过得艰难,又气又怒,成日的哭,将那安国公家臭骂了千万遍,可又能有什么办法,她也惯是要脸的,用尽办法才让女儿高嫁了,难道她还会昭告于天下,说自己亲自把自己女儿推进了火坑里吗?
故昭宁这次回来,她们才如此急迫来讨好,就是想与昭宁交好,借昭宁之威替她弹压那些人。谢昌也想让昭宁帮这个忙,其实都无需她做什么,只需她对谢明雪和颜悦色的,那安国公府的人就不敢欺负她了。只是方才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罢了。
谢昭宁听完笑了笑,她不对谢明雪做什么,已经是她宽容大度。想让她帮谢明雪,门也没有!至于安国公,那是魏氏和谢明雪千挑万选,自己选的好亲事。为了成就这么好亲事,她们差点连谢氏药行也要骗过去当嫁妆,现在只是自食恶果罢了。
姜氏和林氏说着也是觉得解气,她们二人曾经被魏氏这般针对,也毫无同情之心,更不会开口让昭宁帮忙。
姜氏又说起京中别的趣事,说定国公府也特意请她们去做客,还送了她们许多贵重之礼,但言语间并不像是讨好她们,反倒像是感激他们一般。她和谢煊也弄不明白怎么回事,不过觉得定国公一家都非常好。
定国公家经过大风大浪,对权贵早无攀附之意,想必请母亲她们,是为了答谢当初她救了定国公家一事。昭宁突然想到了顾思鹤,自成亲之后,她便再未见过他。
林氏道:“说起顾思鹤,这个人倒是怪得很,家中给他选了极好的亲事,他一个也不要,甚至不愿留在京中为官,君上便给了他永兴军路副指挥使的差事,如今已经去了凤翔府。引得汴京城待嫁的娘子们好是伤心呢!”
昭宁手指微动。难怪顾思鹤身居三品,群臣朝见时,她却不见他的踪影。
这样也好,两人有那样的过去,倘若见了,他还要行礼,更是彼此尴尬,不如不见。
她很欣赏顾思鹤,二人之间襄助颇多,可是她却只是将他当做挚友,并无其他。希望等二人再次相见时,他能忘了这段过往,两人只痛饮一杯酒,仍然是挚友。
几人正说话之时,外头传来喧嚷动静,好似又有人来了。
姜氏笑道:“许是你大舅母她们来了,你回门的消息传回来,我便立刻派人去告诉了她们,如今应是到了!”
昭宁闻之心中一喜,自然也极想见大舅母,便有些迫不及待,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她刚跑到花厅外,却并没有看到大舅母的身影,反而看到一树琼花碎玉般的雪枝下,有个着群青色直裰的青年长身玉立,背对着她,正凝望着晴空下的雪枝出神。
昭宁怔了一瞬,正想莫不是她出现了幻觉。却见那人缓缓回过身来,是一张清俊的脸,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容,眉眼间看似温和却有着疏淡之气。纯澈的日光洒落在两人之间,他看了她珠翠满头,满身荣华的样子许久,才笑道:“昭宁表妹,许久不见了。”
竟然真的是姜焕然,他游历回来了!
谢昭宁想起两人上次见面,也是在这花厅之外,那时候大雨瓢泼,他冒着雨来向自己提亲,浑身湿透,眼神灼热滚烫。而她给了他一把伞,告诉他要以家族为重。他没有接她的雨伞,只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就走入大雨之中。从此山高水远,世态万千,两人却再也没见过。
如今再见时,已是满地皑皑,雪如琼玉。他带着和煦的笑容,一如当年在顺昌府时的初遇。
昭宁心想,他应该已经释然了吧。
她并不因他仍然唤她表妹而计较,而是也笑道:“焕然表哥,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姜焕然嘴唇微动,好不好,他心想好不好呢。
知道自己所爱是谁,却永不能得到,他觉得心如枯槁,虽然愿意为了家族前程去娶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人,可暂时实在是不想接受。所以说自己想要拜寻名师,去云游天下。谁知却在云游天下之时,得知了谢昭宁同君上的亲事。
他也曾怀疑自己听错。那个手握天下权势,文才武略无一不通,权谋心术把玩于指掌之间的男人,连他都觉得实在强悍之人,竟然要娶谢昭宁?两人地位天差地别,甚至都不可能偶遇,为何他会想娶昭宁为后?
于是他日行百里而归,只是想要亲眼看看,她究竟好不好,这门亲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一切呈现于他面前,他发现谢昭宁与从前相比大为不同,现在的她丰盈舒展,像是被养得极好的一株植物,展现出惊人的貌美,比原来还要动人三分,再想起他一路赶来时看到的排场,听到的传闻,以及直属君上的禁军的亲护她回府。
他如何不明白,那位娶了昭宁,是真的喜欢她。否则何必精心算计,何必予她这样独一份的天下尊荣。让她执掌宗务之权;再让她以开御道,荣归家族。不过就是想昭之天下人,谢昭宁背后是他,谁敢不敬都要打量一下后果。
所以他究竟好不好呢?
姜焕然只是笑道:“劳表妹挂心,自然是好的。”
他刚说完这句,就有个声音在背后响起:“什么表妹,如今你该唤一声娘娘!”
昭宁抬头看去,原来是盛氏终于来了,她盛装打扮,满面的笑容,风风火火地进来,身后带了几个女使,女使手上还抱着许多东西。昭宁看到舅母就想去迎她,可不想舅母却立刻就要拉着姜焕然,向昭宁行礼。
昭宁吓一跳,私下她并不愿看到这些至亲之人向她行礼,于是连忙去扶舅母:“没有外人,舅母,您不必如此!”
盛氏却轻瞪她,又将声音压得极低道:“哪里没有外人,院中不是还有几个宫人,昭昭,你虽入了宫,但一切都不可大意了。”
院中几个不过是青坞她们,都是她的心腹。可舅母为她着想,昭宁也不能说什么,只能无奈地看着姜焕然和盛氏跪了自己,听他们喊了‘娘娘金安。’
姜焕然瞌眼,听到娘娘二字从他口中喊出,知道从此是天堑与涛洪,他是与她再无可能。
也许在刚看到她的时候,就应该喊她娘娘的,只是仍然不甘心不情愿,也不想承认。但他明白,凭他的心智不该做这样的事。而日后,他只能将心里的这一抹雪藏在隐秘深处,再不可为外人知晓。否则,若他还有此心……恐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盛氏看到昭宁何尝不高兴,她二人高高兴兴地进了屋子,昭宁把给她的礼物也拿了出来,是几套价值连城的玉器。而给大舅舅的礼物,则是一副君上亲写的诗词,大舅母一见此物立刻眼中放光,笑道:“你大舅舅看了不知有多高兴!怕是要几个晚上都激动得睡不着了!” 立刻当宝收了起来,这幅字比得过多少的金银珠宝,是多少银钱也买不到的。
大舅母也将她带来的包裹打开,却是一些以前在西平府时,昭宁爱的吃食,她怕昭宁在宫中吃得不习惯,特地做了送来,昭宁看了很是感动。打开与母亲和祖母分着吃起来,四人很是热闹,不一会儿,谢明珊和谢明若也过来了,屋中人更多,说得更是热闹了。
午膳是去正堂用,自是山珍海味无数,众人仍极度恭奉。等用过了午膳,青坞进来通传,说葛掌柜与徐先生过来给昭宁请安了。
昭宁出宫重要任务就是要见他们,故刚到家中,就派人通传了他们来见她。
昭宁立刻在花厅见了他们二人。
两人一见着她,连忙毕恭毕敬地跪下行大礼,道娘娘金安。
他们本就十分崇拜昭宁,原还以为娘娘做了娘娘之后,便不会再召见他们了,还甚是失落,不想竟还能得娘娘召见,眼中都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昭宁思索良久,喝着盏梅子泡茶,一边问道:“……两位许久不见,我有几件事要吩咐你们去做。不知你二人愿不愿意?”
葛掌柜二人连忙道:“娘娘您尽管吩咐,为娘娘做事是我二人的无上荣耀,绝无推辞!”
昭宁知道他们的秉性与能力,想到快要回宫了,也不耽误,便直接吩咐说:“……谢氏药行遍布全国,我想让你们通过此,在暗中找寻凌圣手的下落,若有消息便来告知我。若无凌圣手的消息,但有什么解毒之圣药,亦可跟我说。另外……”
她轻轻停顿,才缓缓地说:“你们在暗中注意太上皇和襄王的动向,无需太过详细,只注意二人有无往来,或者是否与边疆势力相勾结即可。但不可打草惊蛇。”
她这话一说,葛掌柜二人悚然震惊,彼此对视了一眼。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这两日,昭宁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师父虽身具阳毒,但这只是慢行毒药,并不会导致师父殒身,那么师父出征回途驾崩之事,定仍然是另有原因。
是意外,还是人为?
昭宁并不相信仅仅是意外,是什么意外能让师父殒身呢?她仍然怀疑背后有人动手,但究竟是谁呢,昭宁并不知道,毕竟师父深谋远虑,又有通天之能,只是太上皇或者襄王一人,是决计害不了师父的。
那会不会是两人联合,或是……与赵瑾有关呢?这些都有可能,可全然没有根据的事,昭宁也不能拿去师父面前说,毕竟目前这些人每个看起来都无威胁。甚至目前整个王朝,也并无人能威胁师父半分,所以此人才阴险诡异,如暗处一只斑斓毒蛇,扑朔迷离。
现在除了让葛掌柜等盯着,倒也没别的法子。不过他们盯着也有好处,那个想害师父的人定就蛰伏在皇族之中,她若动用宫中之人,怕是引得此人怀疑,她用民间之人,反倒是悄无声息。
葛掌柜与徐先生早已是昭宁的心腹,虽有些疑惑,不知娘娘意欲何为,但娘娘的吩咐照做便是,都立刻应了喏。
昭宁离宫的时辰不宜太久,吩咐完葛掌柜等人之后,她便立刻要回去了。
姜氏和周氏虽不舍她回来半日就走,但也知道她如今身份不同,不可久留,何况毕竟离得近,总是能时时回来的,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到门口,上了凤辇,还在后面望了她很久。
昭宁抱着姜氏给她做的小甑糕,盛氏给她做的茱萸腌黄瓜,何尝不是也对她们不舍。但是与此同时,她对师父也很是思念,想到师父在宫中等她,想到她今晨离宫之时,师父对她说要早些回去,他让小食局备下了她爱吃的螃蟹酿枨,便也极想归宫,想快些看到师父,听他对自己温柔说话。又想着今日宫中的宗务暂交由贵太妃娘娘处置了,她回去还要去向娘娘请安才是。
凤辇过了御街,进了宣德门,再过跸道入紫宸门,还未往崇政殿的方向去,昭宁就听闻外面有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一个声音道:“娘娘,娘娘,您快停一下,有事…… 不好了!”
昭宁心里一紧,是红螺的声音,透着些许焦急,发生什么事了?
第139章
昭宁立刻让天武官降下凤辇来, 果然是红螺立在外面,不知等了她多久,神色有些焦急。
她连忙问道:“发生什么了?”
红螺走近了一步道:“是君上那边出了事。贵太妃娘娘来人传话, 说君上好像是发了什么病,头痛欲裂……娘娘想让您立刻过去!”
发病,头痛欲裂……昭宁立刻想到了之前师父告诉她的阳毒之症。
师父不是说,他已许久不曾发病了吗,为何现在又发作了?一想到上次看到他发病时的难受之状, 昭宁顿时心急如焚。问了红螺师父如今在垂拱殿中, 连忙又上了凤辇, 吩咐天武官众人赶紧往垂拱殿中去。
此时霞光已经收拢, 夕阳的紫红金云渐渐弥漫上灰青色, 紧接着被大片的深黛暮色浸染, 大乾皇宫匍匐的宫宇也被这片黛色笼罩,渐渐暗了下来。
天武官军士走得极快, 昭宁离垂拱殿也并不远,须臾的功夫就到了垂拱殿外。
昭宁上了垂拱殿的须弥座, 这时候最后一抹云霞也消失了。只见垂拱殿殿门紧闭, 几个内侍官正挑着竹竿在点灯。而殿外守着贵太妃娘娘,李继, 吉安, 还有一个身着紫色从省服,戴进贤冠的背影,这个背影修长清俊, 昭宁看着觉得十分眼熟, 甚至眼熟得让她有些心惊肉跳。
待这个人侧过身,露出如水墨画般俊美的眉眼后, 昭宁身体微震,立刻就将此人认了出来……竟然是赵瑾!
昭宁心里蓦地一沉,太久未曾见这个人,她几乎都快把他忘了。她忘了这个人是师父的亲侄儿,忘了他未来极可能是太子,忘了他也是朝中重臣,她也是会遇到他的……甚至忘了,在那段年轻得危险重重的日子里,她曾经那样喜欢过他。
是了,她总是会遇到赵瑾的。
不过此时对师父的关切盖过了一切,昭宁哪里还顾得上这么多,她几步上前,焦急问道:“母亲,我听说君上发病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贵太妃也是满脸的忧虑,见昭宁来了,连忙将她拉过去。她曾听阿翊说过,上次他发病的时候是昭宁在他身边,给他找了药,并且他没有伤她。此后也很久没有发病,所以她才让人将昭宁找来,想着她若是去陪阿翊,是不是能让阿翊舒服些,她知道阿翊若是发病起来,简直就是裂骨焚身的疼痛,除了那药以外药石无救。可阿翊知道那药会减损寿命,一直都忍着不想服用,想靠自己熬过去。
她忧心忡忡地道:“具体如何,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君上想要推行什么新政,而大臣们皆反对,便吵了起来。还说君上若敢推行新政,便要写檄文传于天下,他们就是被君上处死也无妨……后来不知怎的君上的旧疾便发作了,我赶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关在里面不见人了。”
昭宁眉梢微动,师父想要推行新政……原来是这件事!
这件事昭宁记得很是清楚。
因为前世师父名声开始转折,开始背负群臣和天下的骂名,就是从这件事开始的。
那时候她已经嫁入了顺平郡王府,执掌中馈,听其他皇室之人说起:“君上这次改革之心恐怕坚决至极,无人能动。可也太过违背祖宗法度了,均输法之流还好说,那均税法、置将法皆与祖宗法度大相径庭,恐怕会导致天下大乱……百官皆上书反对,甚至在庭上公然骂言,也不能改变君上意志。还不知道以后会如何……”
当时这些改革离昭宁还很远,她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师父在百官之间的风评差了起来。而这次争执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往后还有狂风骤浪,还有矛盾升级,伴随着帝王对改革的强力推进,群臣反对得则更加激烈,甚至以死相争。
若是换了软弱的皇帝,自然会就此作罢。可是庆熙大帝是什么人,他有着钢铁般坚毅的意志,他决定的事,什么能改变?所以他仍然不顾反对,铁血手腕地推行改革,遍及全国,不顾言官以死相逼,到后来甚至真的有死亡发生。
所以,庆熙大帝去世后,才会留下骂名,司马文才会写下‘功名利禄几时休,庆熙何见布衣愁’的诗句。至于师父为何要强力推进改革,甚至不顾各房反对和言官性命,昭宁也并不知道。不过眼下暂还不是说此事的时候,师父的病才是要紧事。
昭宁在思索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赵瑾在旁看着她。
没注意到他已经看了她许久,也没有注意到他的手,此刻正紧紧地握着,拢在袖中,掐得骨节发白。
赵翊看着这个人雪白的肌肤,澄澈的明眸,看着她细长如翎的睫毛,脸颊上红润的血色。看着她为赵翊焦急——焦急得连站在一旁的他都不顾了,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只要有他在一旁,她眼里就看不到别人,她只追着他,只给他送东西,只对他露出小心翼翼的笑容:“卫郎君,我已经跟了你好久了,在这里藏得腿都酸了,你怎么才看到我啊!”
他那时候心想,他不是才看到她,而是早就看到她了,但是不想理会她。
他这个人一贯冷情冷肺,不喜欢有人这样喜欢自己。而这样的不喜,后来变得越来越浓,所以才越发不理会她,对她冷酷,想让她知难而退。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赵瑾闭了闭眼。
在上一次的梦中,他终于看到了谢昭宁的脸后,他还做了许多许多与她相关的梦。他梦到谢昭宁没有嫁给君上,而是成为了他的亲嫂嫂,她与兄长没有半点感情,仍然喜欢自己,纠缠着自己。在这样的纠缠之中,他竟也渐渐生出了莫名其妙的喜爱之心,他一个从来心肠冰冷,手段血腥没有底线的人,竟然对她也动心了!
但是这时候,另一个梦境中,不知他究竟发现了什么,情况急转直下,他开始对她冷酷,在暗夜里深恨,他看到梦中的自己几乎被嫉妒吞噬殆尽,他囚禁了谢昭宁,为了能时时看到她,还将她囚禁在身旁。大婚的那日,他没有去自己的新房,反倒去了囚禁她的地方,与她处了整整一夜,直到红烛燃尽。
这些梦实在是太过逼真,仿佛真的曾经发生过,让他恍惚,让他越来越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甚至分不清自己是谁。
然后他终于得到了下属终于查到的消息,当时田庄里那个背影,的确就是谢昭宁。是她去姜家探亲,遇到了那天正要回去的自己,所以蒙面射出了那一箭。原来他喜欢的人真的是她,那个背影是她,梦里的那个人也是她。
他知道这些之后,自己一个人在屋中呆了良久,紧接着,他派了自己身边最隐秘的暗卫,去搜集谢昭宁的过往,他知道了那些她在西平府的事,知道她擅长骑马射箭,知道她打点家业,如何经商。在他的梦境中,他是渐渐知道这些的,可是现在他却是通过这样的方式瞬间知晓。这时候又传来了谢昭宁成功收取宗族契税,举办了正旦祭礼,赢得朝臣赞誉之事。
他才悚然一惊,是了,他发现了梦中之人就是谢昭宁,发现了那个少女就是谢昭宁又能如何!现在谢昭宁是君上之妻,是他的亲婶婶,是当今皇后,他就是对她爱入骨髓,他也不能做什么。那是僭越的死罪,那是冒犯人伦的不该!
那几日他怕见到谢昭宁,甚至正旦祭礼都找了事情忙碌,没有去参加。
但是直到这一刻,直到他亲眼看到她,他才明白,一切已经与过去全然不同了。他现在再看到她,胸众那种汹涌澎湃的感情便根本压制不住,他想要将她揽入怀中,想要让她看着自己与他说话,想要将她带到只有自己的地方,好像曾一个人艰难地熬了千年万年,终于才等来了自己想见之人一样。
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样强烈的感情。他从未曾对旁人有过这般强烈的感情。
在赵瑾压抑自己之时,昭宁仍然挂念着赵翊。
昭宁怎会让赵翊一个人承受这般痛苦,她想起上次,她也是进去陪他了的。而且她总觉得,那时候师父虽然意识不清,但是在她的怀抱中,他似乎是好过一些。想到这里,她对李继道:“李继,你快让我进去,我进去陪师父!”
“这……”李继有些为难,没君上点头,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这时候放娘娘进去,娘娘有半点闪失,君上是真的会杀了他偿命的。
“不可——”突然有两道阻止的声音响起。
一道来自于紧闭的门内,明显是赵翊的声音,他正忍着浑身的剧痛,因此声音压抑,隔着槅扇传出来:“李继,决不可让皇后进来,否则朕出来便杀了你!”
李继吓得都快跪下了。他当然明白君上的意思,虽然上次娘娘成功靠近了他,帮助他度过了阳毒发作。可是谁知道那是不是巧合呢,万一这次君上理智尽失,就伤到了娘娘呢,君上是半点风险也不敢冒的。
而另一道阻止的声音,居然是来自于赵瑾,他见谢昭宁似乎想往殿内冲去,心急之下,甚至差点拉住她。
皇叔武功高强,天下无人能敌。更何况是在阳毒发作之时,他曾亲眼看过皇叔发病时,是如何撕裂过敌军匪首的。谢昭宁如何能进去!
昭宁当然也知道师父为何不让她进去,她似乎也听到赵瑾阻止她了,但她根本没有心思在意。只要想到师父一个人在里面煎熬,想到他上次痛极的模样,她就焦急。她在外面叩着门,劝道:“师父,让我进去好不好?我绝不会有事的,您要相信我,也要相信您自己,您绝不会伤我的!”
她甚至都忘了,在人家要称呼赵翊君上。
可殿内却没有半点动静,任昭宁在外面如何喊,如何好言劝他,都再听不到赵翊的回话。而没有赵翊的同意,昭宁想进去是绝不可能的。
贵太妃让人传昭宁过来,本是想着让昭宁陪陪阿翊,但却没想这么多,倒是她想法简单了。见昭宁面露沮丧,她连忙劝道:“罢了昭宁,阿翊定有他的打算,你听他的就是了。你才从家里回来,不如先回去歇息?这里我看着就是了。”
昭宁却摇了摇头,师父病发痛苦万分,她就是回去也不能歇息。
而赵瑾在旁道:“皇叔病发起来,有时持续一两日也是有的。你在这里守不住,还是回去歇息吧。”
昭宁听到这话,这才又把目光放在赵瑾身上。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殿庑下琉璃宫灯的光落在赵瑾紫色的从省服上,落在他俊美的侧脸上,远山黛一般的眉眼,将一向如冰雪一样冷漠的人,竟衬出几分温度来。他一双澄明的眼眸正看着她,不知究竟,这样的澄明之下究竟掩藏有什么东西。
昭宁眉头微皱,心里咯噔一声,她怎么觉得赵瑾……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但是她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地方不一样。
但正是这时候,屋内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昭宁……进来。其余人等,都先回去吧。”
是师父的声音,师父竟然同意她进去了!
可是昭宁听到这声音,却没有丝毫放松,她知道,师父应当是已经吃了那药丸了。
李继终于站起来打开了门,昭宁担心师父的情况,迫不及待地跨过门槛先进去了。而赵瑾看了昭宁的背影一眼,垂眸并未说什么,和贵太妃一起退下了。
殿内还没有点灯,一切都很昏暗。昭宁只看到一个高大的黑色人影坐在龙椅上,四周一片凌乱,奏折洒得到处都是,屏风似乎也倒塌了。那个人影坐在龙椅上,仿佛还沉浸在疼痛的余韵中,犹自喘着息,久久没有动。她连忙向他走过去,问道:“师父,您可还好?您方才为何不让我进来?”
李继轻手轻脚走进来,将殿下青铜仙鹤的枝形灯台一一点亮,殿内终于亮了起来。但是等李继准备去点另一侧的铜灯时,赵翊抬了手。李继顿时就明白过来,躬身行礼告退了,并合上了殿门。
屋内半边亮半边昏暗。照着赵翊的侧脸,他是生得极英俊的人,五官深邃得刀凿斧刻,偏又眼眸温和,言行得体有礼,透着一种事态皆在执掌之间的从容。可大概是刚从那样狰狞的疼痛中缓过来,他额角有细汗,眼神深得浓黑一片,显得比平日莫测许多,他没有回答昭宁的话,而是先向她伸出了手,声音微哑道:“昭宁……过来。”
昭宁极少看到这样的师父。他一贯都是从容有度,温和包容的,但现在的师父明显透着一种危险的兽性,有点像上次病发时的师父。若是昭宁不够熟悉他,是过也不敢过去的,可是他是她的师父,是她所爱之人。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就过去了,然后就被赵翊大手一揽,跌坐到了他宽阔的怀中,被他紧紧抱着。
她才发现他浑身滚烫,烫得有些不正常。抱着她的手臂也如铜墙铁壁,将她紧紧搂着,他的下巴也放在她的头顶,闭着眼睛,喘气中还透着热。但却只是紧紧地抱着她,紧得她双臂有些发疼。
昭宁便明白了,那股疼痛感恐怕还没有全然过去,师父正在努力平复。于是她更乖乖坐在他的怀中,甚至用手轻轻地抚着他的手背,她不知道会不会有用,但哪怕能减损他些微的疼痛,她也觉得是好的。
过了不久,赵翊觉得那千针万刺般的疼痛终于减轻,他才缓缓睁开了眼睛,但也没有松开怀中抱着的柔软温暖的妻,而是问她:“是不是吓着了?”声音略有沙哑。
昭宁看着他,轻轻点头,她自然吓到了,是为师父突然发病吓到了。
她以前是在药王庙见过他发病,但那时候她不知他究竟是怎么了,故并不多想。昨日也听他说了,他因习武而经脉逆行,身具阳毒,服用的药丸是一种慢毒,会减损他的寿命。可是她并未料到她今天就能亲眼所见,那本来有些模糊的事,顷刻就残忍地摆在了她的面前,师父是真的会发病,他若持续服药,是真的会英年早逝!
她看到了那琉璃的小瓶子就摆在桌几上。
赵翊却以为她是被自己发病的狰狞模样吓到,缓缓摸了摸她的头发道:“所以才不让你进来。”
昭宁却问:“师父,究竟是怎么回事,您为什么会突然发病呢?”
昭宁想的是,倘若能知道他发病的因果,是不是就能减少他发病,只要减少他发病,就可减少他服药的次数,他便可以多活些时日了。
赵翊也知道她心中所想,轻叹一声道:“并不为何,这病发是没有规律的,有时候会因为我动武而发病,有时因为我动怒而发病,但甚至有时候,平白无故地看着书也会发病。大概是到了该发病的时候了,从前频繁的时候,曾一个月发作一两次,这段时日已经几个月没有发病,已经很好了。”
听师父的意思,他现在发病还算比以前少了些。
可是昭宁并不满足,师父这样一个英伟的大帝,她的无微不至无往不前的爱人,她绝不要看到他英年早逝,她要看到他长命百岁,两个人要一起活到耄耋之年,不能有人先撒了手。
她总要想办法的,没有办法也必须有办法。
昭宁正在思索之时,外面响起李继的请安声,原来师父每次发病之后都要喝一种滋补的汤药,尚食局已经熬好了送过来。
赵翊叫了李继进来,昭宁想起身,但赵翊却将她按住不许她起来,低声道:“朕现在不舒服,你就由朕抱着吧。”
要是寻常时候也就罢了,可是现在师父坐在丹犀台的龙椅上,这是他平日会见群臣处理朝务的地方,昭宁这时候还坐在他怀里,还要见到外人,她会有种恃宠而骄的失度感。可是师父现在又的确刚发了病,昭宁也不知他是不是仍然不舒服,也只能由他先抱着。
李继送了汤药进来,昭宁更不好意思,师父太过高大,她坐在他腿上,脚并不能踏到地,因此羞涩得脚趾都有些蜷缩起来,头也微低下了。好在李继是如何老成精的人物,不仅神色不变,连头也没抬一下,放下了汤药就退了出去。
赵翊看到她还似鸵鸟一般埋在自己胸口,明明已经是皇后了,她却总还不觉得自己是皇后,总是羞涩得很。这样的神态实在是可爱,其实他现在已经不痛了,不过是逗她罢了,他笑道:“李继已经走了。”
昭宁当然听到了,她只是有些不好意思而已。
她略抬头,看着桌案上放着的一只雪白的玉碗,盛着茶棕色的汤药,勉强按捺下紧张,状若正常道:“不如我先下去,师父先喝药吧?”
可她却听到赵翊靠近她,在她耳边低声道:“可是昭宁,我的手抬不起来,如何能喝药呢。不如……你喂我吧?”
他的气息极近,微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耳垂,将她的耳垂连着半侧的脸也带得红了起来。
昭宁心中啐道,什么手抬不起来,方才搂住她带到他怀里的东西什么,怎么没见着抬不起来!他恐怕是已经完全不痛了,不过是逗她罢了。她轻哼道:“既是抬不起手来,那我叫宫人进来服侍你喝!”
一时连‘您’都不用了,立刻又要站起来。
赵翊却只轻轻一按,就让她根本起不来身,继续维持姿势,在她耳边道:“……可我只想喝你喂的。旁人喂的,恐怕都太苦了。”
这次昭宁不止一侧脸,整张脸都染上了红,心也跳得极快。挣扎了几下的确起不来,师父不想让她起来,她当然就是起不来的。何况她被他搂着这样耳语般说话,心里不知为何觉得痒酥酥的,一直痒到脚心去,她终于伸手将那玉雪的碗端起来,道:“那我喂了你药,你便要放我起来。”
赵翊就笑道:“好。”
昭宁便舀了一勺汤药,也不知烫不烫,轻轻地吹了吹,像对孩子那样的珍重,觉得不烫了才喂到了赵翊唇边。赵翊看着她温柔地给自己吹药,然后他喝了下去,随即两个人都笑了笑。两人也不说话,屋内只燃了一半的烛光,可就这样安静地喂药,却使得殿内温暖如春。
赵翊其实并没有说谎,此药为了压制毒性,是做得极苦极苦的。他是个天性毅力极强的人,这一碗药都时常喝得皱眉。可是昭宁喂他喝,他当真不觉得苦,不一会儿这碗药竟就见了底。
最后一勺药喝完,她眼看着终于有些松口气,赵翊心里暗笑,略松开手,却并没有真的放开她,而是问起她回家之事:“这次回家可觉得还好玩?”
师父说到回家,昭宁便忘了要从他怀里出来的事,想到了祖母和母亲等人,她眉眼之间都是笑意:“好得很,祖母的身子好了许多,母亲和弟弟也过得很好,还有父亲、哥哥,也都蒸蒸日上……母亲和大舅母还做了许多吃食叫我拿回来,还有您的那一份呢,不过我已经让人拿回崇政殿去了,咱们一会儿可以回去吃!”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家里人的事,很是热闹,看得出回家一趟她很高兴,其实暗卫已经将这些都告诉了他,赵翊都知道,甚至连她拿回来的东西是些什么都知道,但他仍然笑着说:“是么,那我可有些期待了!”
但是他顿了顿,又缓缓问:“可还遇到了旁的什么人?”
昭宁却想了想,她方才已经说了许多人,不过没有说大伯一家,谢明雪和魏氏。难道师父问的是这二人?是了,说不定师父也听说过她家的人,想听这二人的事呢。她便又同师父讲了跟谢明雪和魏氏的事,讲了谢明雪的亲事,甚至连见了药行掌柜也同赵翊说了。
至于姜焕然,倒不是她不想说姜焕然,而是想着姜焕然即将要科举殿试了,也就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此时在师父面前提起姜焕然。她怕师父误会她是想给姜焕然讨官位。
姜焕然是个极得用的才干,她希望师父能自己去发现,等殿试的时候仍如前世一般封姜焕然为探花郎,以后用到朝政上,必然裨益甚多。
昭宁继续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什么人了,祖父他们也注意得很,没有让旁人来家中拜访……”
昭宁继续跟赵翊说话,却没有看到赵翊开始有些沉默,听她说再没有别的人之后,眼神突然一冷,可是笑容却没有变。他的手指微动,不知在忍耐着什么。
昭宁仍然没有注意到师父神情的变化,说完自己这次回谢家的事,正想问师父关于今日朝堂上发生之事。还没问出口,却突然间被赵翊反身压在了书案上,他仅用单手就扣住了她双手的手腕,随即他俯身亲吻她的侧脸,昭宁才反应过来。她有些不解,更有些紧张,师父为何突然……她连忙挣扎,身体却纹丝未动,她道:“师父,这里……这里不行……”
这可是垂拱殿,是师父上朝的地方啊!
赵翊却没有回答,仍然扣按住她的手腕,她身体本能的轻微挣扎,只是让这情愫快速升温。
昭宁模糊地想着,难道他太想念她了,她不是才回去了半天吗。
昭宁有些茫然,但想到师父方才才发了病,而此时殿中并无旁人,便也不再反抗,反而揽住他的脖颈主动亲了回去。紧接着无数的吻落下来,她被他卷入浪潮之中。只能随着他的手掌而动,被他所掌控,被他所占有。
屏风所挡,一切便都看不见了。
……
一切结束之后,昭宁却在他怀中,当真是又累又酸麻,一点也动不得。
她想起方才仿佛看到了有千堆的浪潮涌起,又是一片云宫彩霞的仙境,如梦似幻,她浑身发软无力。可是赵翊却只在短暂的停歇后,继续亲吻她,仍然带着灼烫的温度,他低哑的声音说:“昭宁,还不够的。”于是他带着她继续领略此间山水风光,随即昭宁被层云携卷而起,她看到了五光十色的天景,又回落到水面上,观云蒸霞蔚的日出。她筋疲力竭。可是师父实在是天赋异禀内力深厚,能带着她于此间遨游,她着实是无力承受了,故而挣扎了起来。但是师父却仿若未闻,单手便将她的双手再次束缚,偏要带她登寻云宫秘境,于是她被他逼得哭了起来。后来和风细雨又变成了狂风骤雨,美景再美也不能见了,即便再有烟花乍起,毕竟也还是无法继续欣赏了。
后来她意识不清之时,只能被迫看向赵翊的脸,却发现师父的眼尾带着一丝猩红,是带着一丝兽性的。她瞬间怀疑自己看错了,而这次终于在这次巨大的浪潮过了之后,师父终于不再继续,才收了云与雨。
而此时他的身体似乎仍然带着热度,但也只是静静地抱着她,轻轻地在她的眉眼间落下吻。
昭宁倒也没觉得刚才有什么不对,虽然身体有些不适,但仍然软软地躺在他的怀中,只在心里模糊地想着,她该如何给师父治这个病,决不能让师父永远这般下去。但是究竟有什么办法呢。
只有赵翊看着殿宇中一半的光明一半的阴暗,他微微皱了皱眉,似乎,他对她的爱欲越来越强了,方才好像就有些失控,昭宁明明都有些不舒服了,他也没有停……
与之相同的,他对她的占有欲也越来越强,所以有些难以忍受,她离开自己,或是隐瞒自己。
赵翊闭了闭眼。
见昭宁躺在自己怀中熟睡的模样,他轻柔的吻落在她的眉心,睫毛,带着无限的缱绻,与浓重得逼人的爱意。
第140章
昭宁这夜累极, 是以在赵翊怀中沉沉睡去,连什么时候被抱回崇政殿的都不知道。她拥着绵软的大红绫被,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还是被一阵朦胧的声音叫醒的:“娘娘,娘娘,已经巳时了,您可要起了?”
昭宁本还有些倦怠,听到已经巳时, 立刻睁开了眼。紫磨金色的帷幕已经被女官拉开, 外头的日光透过隔扇倾泻进来, 竟已是日光大盛的光景了, 而芳姑正立在她的床头, 方才正是她叫的她, 赵翊自然也不知什么时候早就去上朝了。
昭宁不由揉了揉太阳穴,大概是习武的缘故, 赵翊不想扰她休息,因此每辰起身总是能让她毫无察觉。她昨日交代过她们, 今天最迟巳时要叫自己起身, 她要去贵太妃娘娘那里一趟,故芳姑才在此时叫自己。
不过倒睡得极好。
其实她嫁入皇宫之后, 睡得一直便不错。无需早起向谁请安, 太上皇和贵太妃都没有这样的规矩,赵翊也不许她太早就去处理宗务,自由自在, 自然睡得好。
昭宁要起身, 芳姑立刻上前扶她,她却感觉到了双腿的酸痛, 一时差点没站稳,顿时脸色一红,想到了昨夜的那些纠缠……师父生得高大又是习武之人,那方面还天然强大,她总是初初能配合,到后来就只能哭着说不要。以前他总会就此停下,可昨夜却不顾她的哭闹抓着她来了三四回,虽也让她体验到了极致的美景,却也让她有种放纵过度,掏空了身体的感觉。所以现在腰腿酸痛不过是后遗症罢了。
芳姑见娘娘面色薄红,却又不语,哪里又不懂呢,笑道:“君上临走时给娘娘备了好些药膏,是舒筋活络的良药,说娘娘觉得不适可以用。奴婢立刻让人拿进来?”
昭宁脸更红,师父怎么连这个都给她考虑周到了!还嘱托了芳姑传达,多不好意思。她道:“不必……还好。”
她扶着芳姑的手走到妆台前,刚一坐下,立刻双腿又一阵难忍的酸痛传来,昭宁脸更是红透了,略忍了忍道:“……还是传药进来吧。”
芳姑抿了唇笑而不语,知道娘娘脸皮薄,只到外面去传药进来了。
药备了有七八种,都是巴掌大的小罐,或玉或薄瓷,绘着细细的工笔花鸟图样,里头则是各种颜色的膏体,有的透明带粉,闻之淡香。有的有的则是琥珀色泽,闻之有淡淡的药味。
昭宁去了盥洗房涂抹,发现其实只是颇有些红肿,真正有伤口却不至于,想来师父还是心里有数的,绝不至让她真的受伤。那些药膏是极好的,轻轻涂抹过后,顿时一股清凉感传来,她便也不觉得有多酸痛了。
待简单梳妆完毕,进了碗青坞她们端进来的碧梗米粥并一些小菜,昭宁便去了庆寿殿。昨日是贵太妃娘娘暂替她管宗务,自然要去贵太妃娘娘那里一趟,另外……她还要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一问贵太妃娘娘。
不过到了庆寿殿,宫人却说贵太妃娘娘并不在庆寿殿,而是在后苑的花园中散步。
昭宁在后苑找到贵太妃时,只见贵太妃正坐在后苑的八卦亭中歇息,面前是一簇簇的万年青,冬日的万年青也是苍翠的颜色,一只雪白的狮子犬正在万年青下玩耍,它周围竟还围着四五只只比巴掌大一些的雪白毛团,毛团们腿却很短,在地上跑着宛如在滚动一般,贵太妃坐在不远处一脸笑容地看着,她脚下还趴着一只狮子犬。
她见到昭宁来,更是笑了,招手让她过去:“昭宁,快来,我正带着大乔二乔出来玩呢!”
昭宁之前在琼林宴是见过二乔的,却不知竟还有个大乔。这四五只小毛球想必就是它们的孩子了。
那只正陪着小绒球们玩的狮子犬嗅了嗅,仿佛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抬头看到昭宁,竟好似认出她了一般,汪地一声朝她冲过来,把昭宁身边的青坞等吓了一跳,连忙挡到昭宁身前。
昭宁却笑道:“不碍事,二乔只是想跟我玩!”
她自然已经认出玩耍的这只是二乔。青坞等迟疑片刻退开,果然见二乔跑到了昭宁面前,对着她又是吐舌头摇尾巴又是趴脚,很是亲热。昭宁也极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伸手摸了摸它的头,才朝着贵太妃走来。
昭宁走到贵太妃身旁,见狮子犬靠着贵太妃趴着,腹部微凸出,皮毛间还有乳微垂,明显是刚生了狗崽的母犬。好奇地问:“母亲,您脚边这只就是大乔了?”
贵太妃摸了摸大乔的毛发,道:“正是呢,它生了狗崽后便不爱动弹了,二乔是她妹妹,倒是活泼得很,成日带着狗崽子们玩。你快来坐下!”
又拉昭宁坐在自己旁侧,而大乔只是看了昭宁一眼,就转过了头。
原来两犬并非夫妻,而是姐妹,昭宁心想。
二乔跟着昭宁跑了过来,在她面前亲热,又去跟自己的姐姐玩,轻咬姐姐的耳朵,大乔实在是性子好,只是甩了甩尾巴赶它。那些毛团团们也滚了过来,跟着它来到昭宁面前,也来趴她的脚,奶声奶气地汪汪叫,一双双黑豆豆般的圆眼睛水润可爱,昭宁看得食指微动,有些心痒痒。
贵太妃看得出昭宁心中所想,就道:“哎,抱吧,随便抱!大乔大方得很,不介意的!”
她老人家甚至亲手捞了一只长得最圆滚滚的,放在昭宁怀中。
小狗狗四只短短的小爪只在空中划拉了一下,很快就落到了昭宁怀中,当真是软得像云团一般,小尾巴微微地摇晃,竟一点也不怕生。昭宁伸手摸它软软的耳朵,它有点害怕,但还算镇定,甚至伸出小舌头舔了舔昭宁的食指,昭宁看得心都要化了,小奶狗真是太可爱了,也好好摸,好想养。
贵太妃见她果然喜欢,笑着说:“前两次你来我那里,大乔刚生了狗崽,它们便被我关起来了。如今狗崽满月能跑了,便才带出来玩。昭昭可想养狗?你若是想,这只最胖的便给你留着,邕王妃也看中了,想要这只呢,不过我再给她别的就是了!”
昭宁听贵太妃这般说,就有点心动了。她以前便很喜欢小猫小狗,只是害怕自己养不好,所以才一直没养过。但现在反正也有贵太妃,她不懂便来问贵太妃就是了。
只是毕竟养在崇政殿,还得问问师父,万一他不喜欢小狗呢。
她笑道:“那母亲等我回去问问君上。”
贵太妃笑眯眯地答应了,想着昭宁来找她,大概是有事与她说,便让宫人将大乔二乔连同小狗崽们都带了回去,同昭宁在后苑沿着湖泊边走边说话。
贵太妃秉性柔和,对昭宁又极好,昭宁向来与女性长辈亲近,挽着贵太妃的手向前走。
冬日的湖面只余几个瘦骨伶仃的莲蓬,干瘦的荷叶,结了一层薄冰,却不算太冷。
昭宁先同贵太妃说了明日宫宴之事,宫宴反倒比正旦祭礼简单,只有皇亲进宫拜见,再看一场傩戏就是。尔后问起她真正想问的问题:“君上昨日发病凶险,母亲可知道……君上这个病究竟是何起因,若是我想给君上治的话,可能有什么法子?”
贵太妃便猜到昭宁要问她这个,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从前非常心疼赵翊,总是担心赵翊会孤独终老,现在他有了皇后,有了他愿意相伴的人,贵太妃比谁都要欣慰。不过赵翊恐怕没有跟昭宁说太多当年之事,怕她听了难受。但是她想将这些事告诉昭宁,她希望昭宁能更了解赵翊一些。更何况……这些事情昭宁总是要知道的。
她道:“阿翊这病,是因为当年习武的缘故。可阿翊当初为什么要习这功法,却又是一桩事了……”
昭宁听贵太妃竟单刀直入直接讲起,便认真地聆听起来。
贵太妃眼睛微眯,看着这后苑熟悉的山水,仿佛渐渐褪色、重染,带她回到了当年,她道:“当年太上皇还是君上的时候,最宠爱的并不是皇后娘娘,而是当时的贵妃薛氏,薛氏出身不如娘娘,却跳得一曲极好的霓裳舞,几乎是专宠后宫,也生了一个皇子,便是大皇子,太上皇极是喜欢。娘娘出身极高,从来心高气傲,又爱极了太上皇,不甘心被薛氏夺去宠爱,所以处处要与薛氏论短长。宠爱她已经全然比不过薛氏,可是当时年幼的君上,却不知比大皇子优秀了多少,因此娘娘时利用君上争宠……”
贵太妃说到这里,昭宁已心中微寒。
师父的生母,居然利用师父争宠,她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贵太妃继续道:“当时大皇子读书全然比不过君上,可习武却也颇有天分,他又比君上大了许多,君上一时如何能赶上他。可是娘娘并不能接受,在大皇子因习武第二次受到太上皇称赞后,娘娘便找来了一本功法,要君上的师父教君上练。君上的师父告诉娘娘,这功法虽厉害,却很凶险,可是娘娘并不肯听,一定要逼君上练,否则就要用藤条抽打君上……君上练了三年后,果然武功大进,别说长他许多的大皇子了,就是一般的禁军小统领都不再是君上的对手。这时候君上开始有了经脉逆行的症状,倘若这时候停下来,许还有救,可是那天晚上……娘娘走进君上的寝房,掐住君上的脖子,逼他必须往下练。说就是因为他不得太上皇喜欢,所以才害她也不能得,倘若他不继续练,她便把他掐死……”
昭宁听得浑身发麻,喉咙发痒,根本说不出话来。
当时师父告诉她的时候,她曾想过,为何师父身为太子会练这样霸道的功法,原来竟然是这样的,他竟然是被自己的亲生母亲逼迫,难怪他对宣仁皇后的牌位如此淡漠,难怪他提起此事时并不愿多说……
一个母亲怎能如此对自己的孩子!而且那个孩子还是赵翊,是庆熙大帝啊!他这样优秀,这样温润,这样好的人,为什么会遭到母亲如此的对待。年少的他被母亲这般逼迫和对待,该是何等的无助。昭宁一想到这里就根本受不了,气得胸口起伏,眼眶也红了。她道:“君上他……他竟然……”
贵太妃一看昭宁已经红了眼,就知道她对赵翊也是感情深重。这样的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足以让人心神俱焚,更何况还是放在赵翊身上。她叹息道:“从此之后,君上发病起来就更严重了,幸而当时凌圣手还在宫中,辅以药丸压制,才让君上不至于经脉逆行而亡。后来凌圣手遍寻千山,也是为了君上找药,只是这么多年再没有音讯,不知他是否找到了药。不过当时凌圣手走前曾说过,倘若君上能不靠药,便能抵挡经脉逆行,自然也不会继续再被阳毒侵蚀寿命……至于该如何抵挡,谁也不知道,凌圣手只说过一句话,经脉逆行一半是功法,一半是心疾。”
昭宁听完沉默了许久,贵太妃告诉她的已足够多了,至少她明确了一点,倘若她能让师父抵挡过去发病而不吃药,至少就不会再让此毒侵蚀师父的身体了。至于该怎么抵挡,的确还需要再好好想想。
可师父年少竟有如此遭遇,实在是超乎她的想象。她以前只知道皇后对他不好,却不知道,是这样残忍而逼迫的不好。恐怕还有其他更多的事情,她也只是知道冰山一角罢了。想到这里,昭宁根根握紧了手指,又听贵太妃叹了一句:“其实,娘娘是可怜又可恨,她爱太上皇爱得太偏执,甚至试图控制太上皇,太上皇如何会喜欢她。所以后来,在她彻底得不到之后,已神智不清,自缢在了自己殿中……”
昭宁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毕竟民间传闻,宣仁皇后是病死的。
她看着那些华贵的宫宇,看着那些幽深的长门,突然有股寒意直逼胸口。
贵太妃能与她说这些宫闱秘事,已是很难得,很信任她了。昭宁低声道:“多谢母亲今日倾尽告知。”
两人此时已经走了很远,宫人们隔了不远跟在身后,昭宁远远地,看到了一群在空中盘旋的鸽子,看到了太上皇所住的太康宫,她想起方才贵太妃说,太上皇最喜爱的是大皇子。
如果她没记错,大皇子齐王是三年前病死的,就在君上登基前不久。当时还有传闻,说齐王其实是被君上亲手所杀,而太上皇是被君上亲手囚于后苑的。
她停顿了脚步,又轻声问道:“母亲,所以当时……太上皇并不想立君上为太子么?”
远远地,贵太妃也看到了那群盘旋的鸽子,她脚步微微一顿,突然想到了当年那个容貌俊美,总喜欢将鸽子放在肩上的华服青年,想到了总是表情冰冷,望向华服青年,抿着唇的貌美女子,想到那些湮没在禁宫深处的那些陈年往事。她想了想道:“太上皇这个人……怎么说,他是少年心性,就算他如今已年过五旬,也仍然是少年心性。他不喜欢娘娘,所以连带着不喜欢君上,但当时高祖皇帝想要立君上为太子的时候,他并没有反对。”
这倒是出乎昭宁的意料了,她以为太上皇必定是大力反对的。
贵太妃看着她震惊的样子,又笑了笑,的确,这一点许多人连同她都没想到,谁也不知道太上皇究竟是怎么想的。她继续道:“但是后来齐王想做太子,便成日与太上皇说君上的不好。那时候高祖皇帝已经驾崩了,太上皇便被他说动了,差点废了君上想立齐王为太子。再后来,你应该也听说过,齐王就出了事。”
贵太妃最后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昭宁自然能感受到当中的肃杀之气。她不由问道:“母亲,齐王可是……”
昭宁虽没有说完,但贵太妃也明白她是何意,她也并不隐瞒昭宁,点头道:“的确如此,齐王这般找死,君上面上不显,但蛰伏半年后终于动手,直接逼太上皇退位居于太康宫,他临朝登基,而齐王薛氏,甚至他的几个儿子都没活下来……还有君上自己的乳母,因被齐王买通……”
贵太妃说到这里,眼神有些恍惚:“所以这个乳母的一家,连同她才十五岁的女孩儿,也没有活下来。”
贵太妃虽只简短说了这些话,可其中的凝滞肃杀,师父从按兵不动到毫不留情,都已体现得是淋漓尽致。
昭宁沉默片刻,对她来说,无论如何她都是站在师父这边的,这些人想去抢师父的东西,她自然不会觉得这些人可怜。但这深宫内帷,的确是深不可测,人心难料。只不过她现在看到的是师父已经清理过,稳定下来的岁月静好罢了,可这样的岁月静好背后,真的就是风平浪静吗?如此真是如此,未来又怎会发生如此多的大事呢?师父又怎会出事呢?
她正在思索之时,又看到不远处太康宫的宫门口,似乎有几个人走出来。为首之人……
昭宁眼睛微眯,身材欣长,面容俊美却气质疏冷,透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竟然又是赵瑾!他身后还跟着几个皇族之人,正恭敬地同他说话。
昭宁轻微皱眉,赵瑾为何会到太康宫来?她记得太上皇并不喜欢赵瑾。她对当年君上在凯旋途中死亡之事有诸多猜测,难免便又揣测起来,会不会真的与赵瑾有关,赵瑾在暗中与太上皇交往?自然,倘若赵瑾真是意图不轨,绝不可能如此明显低往来。何况现在赵瑾毫无异常,甚至十分崇拜君上,但是未来的赵瑾对君上又实在是淡漠,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转变了赵瑾……
此时贵太妃也看到了赵瑾,有些惊喜道:“竟是阿瑾,怕是来给太上皇请安的,倒是正巧了!”
她与昭宁此时刚从曲折的亭轩中走出来,离太康宫的宫门极近,就笑着向赵瑾招手:“阿瑾,这里!”
赵瑾听到了声音,自然看了过来,不仅看到了满面笑容的贵太妃,还看到了贵太妃身边的……谢昭宁。
她今日穿着简单,是一身藕色的掐丝褙子,绿沈色的湘群,发髻上则是一对赤金满池娇分心簪,脖颈上怕冷还缠着毛绒绒的兔儿卧,这样的打扮素雅得仿若不是皇后,只是官家的少女。雪白的兔儿卧衬出一张莹莹的脸,她肤色胜雪,眉眼精致,圆瞳色浅,仿若上好的碧玺石般通透,在冬日的白皑中,越发显得她有种惹人爱怜的可爱。
赵瑾的心重重一跳。
大概是受长期做梦的影响,他现在一看到谢昭宁,心里就涌出压制不住的情绪。
昭宁自然看向赵瑾。赵瑾生得极好看,是那样水墨画般的眉眼,又着深紫色的从省服,旁边站着几个人都比他矮了一大截,越发衬得他高大俊美。天地间素白墨黑,他周身都洇开淡淡的墨色,仿若带着冰雪的冷气,是自雪山之巅踏至人间的,因此周围的水光雪色与纷繁人间,都成为了他的陪衬。
他自然是极好看的,否则昭宁曾经为何会喜欢他,只是前世的昭宁看到这样的赵瑾,她想要靠近他,想要融化他表面的那层冰雪,她相信他有一颗暖融融的心。而现在的昭宁看赵瑾,仿佛一座俊美的冰雕,是毫无感觉的。
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但也朝她们的方向走过来了。
昭宁嘴角微动,她虽想离赵瑾远远的,可此时避也避不开,也只能等他过来。
可是就是这时候,她看到赵瑾突然变了脸色,瞬间脚下一快朝她们冲了过来:“小心——”
昭宁心里骤然一缩,顿时也感觉到了危险逼近,她霎时回头,看到一道黑影朝她扑了过来。立刻后退,可黑影在瞬息之间已经扑到了她跟前,根本来不及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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