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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昭宁此时正在界身南巷的一处宅院中焦急等待。


    她站在凉亭里, 捧着一只套了兰色潞绸面儿的手炉。看到外面庭院中已经落了一层毛绒绒的雪,并且雪还没有要停的势头,倘若这雪会越下越大, 到时候雪深陷车,就难以回去了。


    这时候,有个女官撑着伞过来了,到了凉亭之下倒也没有收伞,只将伞放在一旁, 向她屈身:“昭宁娘子安好!”


    她抬起头, 只见是个模样温婉 , 笑容谦和的人, 打扮得也很是干净利落。


    昭宁也立刻起身, 向她回礼:“姑姑安好, 您何必这般客气!”


    来人是贵太妃身边得用的女官,名杜若。此处是贵太妃在汴京的私邸。


    杜若身为贵太妃身边的女官, 有七品的品阶,又得贵太妃重用, 就是国公夫人在她面前也是无比尊敬的。昭宁也不敢随意受她的拜。


    杜若笑道:“昭宁娘子不必见怀, 咱们娘娘十分喜欢您,上次从琼林宴上回来还总是念叨您。本来您要求见, 咱们娘娘是一定会见您的, 只是……您来得实在是不巧,咱们娘娘今儿晨才刚回徐州探亲去了,如今怕已经走了有一个时辰了!”


    昭宁惊愕, 贵太妃娘娘回去探亲了, 而且还冒着雪走了?怎会这般巧!


    杜若见她冒雪而来,又直说了想见娘娘, 应是有什么急事,小心问询道:“若是娘子有什么事想咱们娘娘帮忙,不如先告诉我,倘若我能帮上娘子,便先给您解决了?”


    昭宁回过神,却是一笑:“劳烦姑姑心意,既然娘娘不在,那便罢了!”


    贵太妃娘娘不在,杜若又如何能帮她。她向杜若告辞,拒绝了她的相送,从贵太妃的私邸里出来了。


    樊星正赶着马车在门外等她,雪已经在马车上落了厚厚一层,她正搓着手呵着气,见她和青坞出来了,立刻打了帘子:“娘子,外边天气冷,您快进来躲躲寒气!”


    昭宁看她脸颊和手都冻红了,皱了皱眉:“怎的不在马车里等着,又下着雪,仔细冻病了!”


    说着将自己的手炉塞到樊星怀中,又亲自给她捂手。樊星看大娘子低垂的眉眼,心中感动道:“娘子,奴婢是习武之人,这点冷不怕的,您的手细致,才怕冻伤了,您快进去吧!”


    昭宁却不肯,这几个人都是跟着她从西平府回来的,她都是疼到心里的,她将樊星拉到车内,车内烧着暖炉。明明车中暖和,樊星却在外守着,想必是十分担忧自己,所以才守在外面不肯进来。她道:“等暖和了再赶车回去!”


    让樊星抱着手炉暖和,青坞也给樊星找了件斗篷披上。昭宁看着她们,却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错,她今日来找贵太妃,就是想请她在与云阳郡王的亲事上帮助自己。


    当时琼林宴上,她将贵太妃的那枚玉环献给贵太妃,贵太妃很是感动,当场便说,昭宁为她解决了一桩心事,倘若昭宁日后有事可以找她帮忙。可能怕只这样说,昭宁还不肯来找她,她私下还派杜若专门来找了昭宁一次。


    杜若转述她,贵太妃娘娘极珍视那枚玉环,也感谢她那日阻止了一场风波,让她有事一定要来找她,不要害怕麻烦她。为了回报昭宁这份恩情,再难的事,只要不是有违道义,她都会去帮昭宁达成。而且还告诉了昭宁自己这处私宅的地址,让她需要时,便到这里来找杜若,杜若会带她来见她。


    此事她不好去求师父。可是贵太妃娘娘则不同,她是太上皇唯一的贵妃,如今公中地位最尊贵的女子,且还是襄王的庶母,云阳郡王的庶祖母。而且昭宁听闻,君上与太上皇关系不佳,可是贵太妃太上皇关系不错,她可以替她从中斡旋,劝服太上皇收回旨意,甚至可以劝说云阳郡王,让他放弃这门亲事。只是没想到,贵太妃娘娘竟然突然出行了,她想找娘娘帮忙的愿景毕竟是落了空。


    凭她的能力,现在已是不能解决这件事了,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呢,真的去寻求师父帮忙,将他牵涉进这件事情之中吗?


    其实昭宁不愿去寻求师父的帮助,除了说过不会再找他帮忙,不想将他牵扯进这样的儿女私事外,还有个要紧的原因,她担心自己求了,师父万一并不想帮自己呢。她虽是他的徒儿,可是云阳郡王也是他的亲侄儿,还是他看着长大的侄儿。一个不过是随手收的徒儿,一个却是血脉至亲的侄儿,师父会偏帮她吗?


    昭宁深吸了口气,但这也只是她的担忧罢了,实在不行,她无论如何也会去找师父帮忙的,师父肯不肯帮也是后面的事了,人总不能局限于这样的条框之中,怕这怕那的。


    此时樊星也已经暖和过来了,道:“娘子,现下雪越下越大了,再不走一会儿便真的走不了了,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昭宁颔首。樊星便披着斗篷出去正准备赶车,可是钻出去之后,昭宁却听到了樊星惊讶的声音:“大娘子……您快出来看看!”


    怎么了?


    昭宁立刻撩开车帘往外看,却看到有一黑色的身影正骑在马上驰骋而来,跑得极快,但是到了她们马车面前,却极迅速地勒住了缰绳马头高高昂起,停下了奔跑,吓得她们的马都后退了一步。昭宁这时候才看清,来人竟然是顾思鹤!他身披一件灰鼠皮的大氅,头上、肩上都已经落满了雪,他来得急促,喘着气道:“谢昭宁,我有话要同你说!”


    顾思鹤怎的突然来找她?而且还来得这般急?


    昭宁虽然腹诽,但是怕他有急事,也没有拒绝。半刻钟后,两人就已经在这巷子里的一家陈氏羊肉铺中了。


    羊肉汤升腾起热腾腾的水汽,两人一同上了二楼的雅间。让店家送来一口羊肉锅子,锅子下燃着炭炉,屋子里便一点也不冷。


    谢昭宁见顾思鹤冒雪而来,鼻尖、脸色冻得一点色也没有,但是睫毛又是浓黑的,眼下的红痣被冻得越发殷红,她便伸手先拿了一只小碗,给顾思鹤盛了一碗羊肉汤:“大雪天的,你先喝口汤暖暖。”


    顾思鹤一点也不想喝,但是还是将碗拿过来握在手里,羊肉汤的暖意便透过手掌直至全身。他心里着急,也不想跟谢昭宁兜圈子,开门见山地道:“谢昭宁,我知道你遇到了麻烦事,你家里人逼你嫁给赵瑞,是不是?”


    昭宁也给自己盛了碗汤,出来半天她毕竟有些饿了,又饿又冷,喝完汤正好暖身。但是听到顾思鹤的话,她停下了喝汤的举动,其实在看到顾思鹤的时候,她就猜到他是为什么而来了,就如同上次她们家遇到父亲的危机,顾思鹤也很快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在心里轻叹,顾思鹤的确待她极好,她知道他前几日是出汴京去处理公事了,想必今日是刚回汴京,听到她的事就来找她了。


    正因如此,她也不会瞒他,解释道:“我遇到了麻烦事是真,但并非我家里人逼我嫁他,而是多年前我曾与赵瑞定过亲,他现在寻上门了,还拿了太上皇的圣旨。我们家也知道赵瑞是何情况,但是已经定亲本就是事实,再加上皇命,他们也违逆不得。所以没有办法。”


    她本来能有解决的办法,只可惜贵太妃娘娘突然出游了,此时这个办法便不管用了。


    顾思鹤眼角眉梢都含着一股冷,他终于端起手里的碗喝了口,缓缓道:“其实这又有何难,我能替你解决,你若是真的不想嫁他,总是有办法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让人……没了”他顿了顿,“或者,弄成活死人也是很容易的。”


    他说得轻慢,谢昭宁听着却下了一大跳,甚至看了看周围门窗槅扇是否紧闭!


    顾思鹤道:“你不必看,我的暗卫在门口守着,没人听到。”


    “顾思鹤!”谢昭宁回过脸,咬牙瞪着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这时候,才感觉到前世那个十殿阎罗般的顾思鹤,真正是她眼前这个人。他的想法可真是够绝的!但他决不能这般做,他想杀个普通人还好说,可赵瑞再不济也是皇室血脉,出行时绝不会落单,他若出事可是大事,他父亲、太上皇如何会善罢甘休,定是会追查到底的!


    顾家现在好不容易风平浪静,宁静祥和,顾思鹤也并未如前世般受家破人亡,膑刑之苦,而是好好地做着他的侍卫步军指挥使,她决不会让顾思鹤为了报答她,而去做这等冒险之事!


    她又严肃地警告他:“顾思鹤,你决不能真的为我这么做,你可明白!”


    顾思鹤却道:“我总是有办法让人查不到我的。”


    “你……!”他这样的油盐不进,让昭宁有些生气,站了起来。但她也知道,跟顾思鹤犟是没用的,这个人哪怕未曾彻底经历前世的罹难,他现在也和她初认识他时全然不同了,他有决心,有手段,最重要的是,他可能真的能做到。


    她深深地出了口气,道:“顾思鹤,你想帮我我很是感激你,但是我并不想连累你。”她朝窗外看了看,“眼下雪大了,我要先回去了,你今日这些话我便当你没有说过,你自己好生冷静一下。”


    她连羊肉汤都没有喝,就这般推门下楼了。


    顾思鹤看着门口她的女使给她披上斗篷,她的肩背很单薄,红色的斗篷在大雪之中将她的身影衬得越发纤细,她上马车不要女使来扶,而是自己伸出一截欺霜赛雪般纤细的手腕,抓住了马车的边沿,一跃上了马车,像是一团火,在雪地之中如此的耀眼。马车很快就跑起来,然后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雪地里只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


    昭宁全然拒绝了他的提议,他并不意外。其实昭宁说得很对,想要刺杀一个皇室中人,的确不是件简单的事,杀的时候或许简单,但是后续处理会非常麻烦。汴京城恐怕都会被翻过来,所有人都会被排查,他难道就真的能保证,自己不留下丝毫蛛丝马迹,真不被人察觉?禁军可不是吃素的。


    他倒也无妨,可是顾家呢,顾家现在好不容易一派平和,仍有国公的爵位,却不再权势过盛而岌岌可危,难道要被他亲手毁了吗?祖父和父亲现在的平稳生活要被他破坏吗?


    顾思鹤看着不停落下的大雪,突然有一瞬的茫然。这些道理他也懂,可是为什么还是要对她说?


    甚至可能在心里觉得,如果她真的愿意,那么他可能……真的会去做。


    盛羊肉汤的碗盏磕在了窗棂上,轻微的响声将他惊醒,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思索了多久。


    顾思鹤抬手将她盛的羊肉汤一口饮尽了,他决定去找一个人。


    外面虽然是大雪纷飞,可是金莲棚中仍然是红粉脂香,酌金馔玉,奢靡入骨。


    顾寻是在已经和金莲娘子推搡着,双双倒在榻上,眼神迷蒙,正欲赶赴巫山云雨时,被顾思鹤的随从敲响了门。所以当他衣衫不整地坐在矮几边,而顾思鹤带着满身风雪走进来时,他还仍然满腔哀怨。


    “四叔,您知不知道什么叫非礼勿扰?您知道我把金莲娘子哄上手用了多久吗?”


    顾思鹤在矮几边坐下,伸手叫人拿壶酒上来,一边倒一边道:“我的随从应该敲门了吧,怎么能算非礼勿扰呢。”他侧过头问随从,“敲了吗?”


    随从十分恭敬:“世子爷,敲了的。”


    顾寻有些崩溃,罢了,四叔找他他还有什么话说,谁让四叔才是家里的主事人呢!


    他认命地理好了自己的衣裳,接过四叔递过来的酒,问道:“好吧四叔,您这次找我又有什么事?”


    今儿是四叔回汴京的日子,姑祖母他们都等着四叔回去,可四叔却来找他,定是有事。但究竟有什么事,让四叔丧心病狂到将他从床榻上挖起来呢,他也不知道。总不会是家族大业,他在这上面完全没用。


    顾思鹤却只道:“上次尝了这里的千日春的确不错,所以再来尝一尝,一人饮酒总是无趣,自然要你作伴。”


    说着一口饮尽杯中之酒。


    而正在喝酒的顾寻听此话却呛住了,咳了半天。就因为想找人陪他喝酒,就把他从温柔乡里挖出来,他那么多小厮随从不能陪他喝吗,四叔你实在是欺人太甚!


    但是表面上,他却认命地执起酒壶,给他四叔倒酒:“好好,四叔您喜欢就好,我陪您一醉方休!”


    顾思鹤果然一杯一杯地接着喝,他虽不怎么喝酒,可是酒量极好,竟一点也不上脸,若非酒是顾寻看着拿进来的,他都怀疑顾思鹤喝的是水。一个常年都不喝酒的人,为什么有这么好的酒量呢?


    顾寻纳闷着,见四叔不说话,只能他找话同四叔说,他先道:“对了四叔,曾经那个跟您相熟的谢家娘子谢昭宁,您可还记得此人?”


    顾思鹤手微微一顿,酒也不喝了,问道:“你为何突然提起她?”


    顾寻道:“跟您说一个事,您刚回汴京定是不知道。谢家娘子竟然和赵瑞那厮定亲了,还是多年前就定亲的,太上皇还赐下了圣旨,恐怕是不嫁也不行……”


    顾思鹤顿时坐直了身子,酒盏也放到了桌上,看向顾寻:“这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顾寻有些惊讶,看四叔这态度,难道他已经知道了?而且他怎么觉得,四叔好像格外在意此事?想到四叔曾同谢昭宁是旧识,大概也还是关心谢昭宁之事吧。


    他解释道:“您也知道我酒肉朋友颇多,有个和赵瑞是至交,是他亲口告诉我此事的。这谢家娘子若真是嫁了就可怜了,那赵瑞那里是个何等凶险的去处!眼看着是高门大户,郡王夫人的身份,可咱们这些了解底细的人却都知道,赵瑞此人何等荒唐!他们都在感慨谢家娘子这番怕是难逃此劫了,不过我看倒是未必,我有法子让昭宁娘子不必嫁……”


    顾思鹤道:“我也有法子,只是不能使。”


    顾寻又疑惑了,他四叔这是说的什么话,他有什么法子?他继续道:“法子有什么不能使的,我看这事明明有极巧妙的解决之法,且一定能使!”


    顾思鹤心道,顾寻说的法子难道不是除了赵瑞,而是真的有法子?顾思鹤道:“你说说看,你有什么法子。”


    顾寻便道:“这事说来倒也简单,可说简单,那又一定不简单。”他正想卖个关子,但是看他四叔盯着他的眼神份外冷酷,后背一凉,还是赶紧道,“其实只要谢家娘子已经同别人定亲了,再去官府的户曹说清楚,就说当年定亲之后,襄王连同信物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便以为是襄王不打算认同这门亲事,已经自行定亲了。这也怪不得他们,已经有了亲事,那这曾经定下的亲事自然只能算了!还有圣旨一事……”


    顾寻说到这里,顾思鹤却已经想到,只要解决了第一件事,这圣旨便不是个事了,那就是一场误会,太上皇亦是不知他们的情由才赐下这道圣旨,只要上表陈情说明实况,难不成太上皇还会强逼已经定了亲的昭宁退亲不成?所以也只能作罢了。顾寻这法子另辟蹊径,的确可行,只是有个前提便是,谢昭宁必须要找个人立刻定亲!否则她和赵瑞的定亲便仍然存在。这样的事旁人一时是想不到的,也就是顾寻这样整天风月的人,立刻就能想到这个主意!


    他也可以通过这个法子帮昭宁,只要找一个男子与她定亲就好,但是一时半会儿,他要去哪里找一个这样的男子……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到这里就十分的不舒服,也完全不想去做这件事。


    顾寻说完了圣旨的事,又叹道:“不过这事说难也是真的。若是没有云阳郡王提亲的事,他们谢家找个男子跟谢昭宁定亲,还是容易的。可是出了这样的事,这个节骨眼上,谁又敢跟谢昭宁定亲,岂不是得罪了云阳郡王?我看啊,除非能找到个不惧云阳郡王的权贵男子,才能……”


    顾寻说着话,却看到顾思鹤手紧紧捏着酒杯,那琉璃美盏,都教他捏出裂纹来了,这琉璃美盏可是他的珍藏啊!他连忙从顾思鹤手里抢救出他的盏,问道:“四叔,您怎么了?”


    顾思鹤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股莫名的气突然从他的心底冒出来,他顿了顿道:“没什么,只是旧相识一场,我想帮她,却不知该如何帮。”


    原是想帮谢家娘子,倒也正常,顾寻也觉得谢家娘子人的确不错。


    顾寻道:“的确是,想找个权贵男子跟她定亲本就不容易了,这权贵身份还不能低了,否则如何能抵挡襄王府的势力?”他又看到他家四叔俊美的眉眼,突然想道,“比如若是有如同四叔您一样,有国公爷世子的身份,有实权在身,哪怕比您官位爵位低一些,自然也是能压得住云阳郡王的。那么谢家娘子,倒也能得救了!”


    顾寻这句话,犹如一道闪电,突然劈开了顾思鹤混沌的想法。


    顾寻说,可以找一个如同他一样身份的人,去和昭宁定亲……如同他一样的身份……为什么他要找一个同他一样身份的人,去和昭宁定亲呢?


    如果要找一个同他一样身份的人——为什么,不直接是他自己直接去娶昭宁呢!


    顾寻只是随口一句话,却突然看到自家四叔突然站了起来,差点将酒壶撞翻了。他连忙稳住他同套的琉璃酒壶,避免了他的酒壶碎裂一地的惨状,又道:“四叔,您究竟怎么了?”


    顾思鹤却是宛若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切的迷雾都散去了,这个念头虽仿若只是瞬间产生,可它却突然茁壮成长,变成一棵轩然大树,让他再清晰不过地坚定——是了,如果要替昭宁找一门亲事去帮助她,为什么不是他去娶她呢?他是定国公世子爷,未来的定国公,现在是正三品的侍卫步军指挥使,他也绝不可能惧云阳郡王,甚至襄王。他去同她定亲,去帮她,有什么不好的?


    那些笑话她的人,想要欺负她的人,他们还能吗?


    顾思鹤深深地吸了口气,此刻他突然有了这样绝妙的想法,想到他要娶昭宁,想到未来会和昭宁一起生活,和乐美满,不知为何,觉得指尖都在酥麻,浑身上下充满着一种无穷的力量,让他再也不能在此地呆下去了。


    他现在立刻就要回去,他要告诉祖父和父亲,他要去救昭宁,去告诉她这件事,然后向她提亲!


    他拿起了一旁的斗篷,径直朝外走去。打开门的时候,寒风混杂着雪花向他扑过来,可是这丝毫没有浇灭他心里的那股热,他的随从们也立刻就跟了上去。


    顾寻更愣住了,四叔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来找他喝酒的吗,好好地聊着,怎么他突然就要走了。他连忙追到门口,问他四叔:“还下着雪呢,您究竟要去哪儿?”


    他只看到,雪花挟裹了顾思鹤高大的身影,大氅在风中列列,然后,他听到了一句夹杂着雪花送来的声音:“回家,商议去谢家提亲。”


    顾寻愣住了,他没有听错吧,四叔在说什么,他说他要去谢家提亲?是向谢昭宁提亲?


    他从来目中无女色,风华绝代,冠绝汴京的顾四叔顾思鹤,竟然要去向谢昭宁提亲?他放着满汴京的豪门士绅的娘子不喜欢,竟然喜欢谢昭宁!


    顾寻觉得自己腿都软了,突然站也站不住,扶住门框半响才道:“天爷啊……!”


    第112章


    大雪仍然纷乱, 可是顾思鹤行马得极快,闯进自家门房的时候,将守门的小厮吓了一跳, 心想着哪家贼子胆敢如此擅闯定国公府,差点叫侍卫们上前拿人。待看清原来是自家世子爷,竟就这么冒着大雪回来了,连忙拿起一旁的油纸伞撑开,迎了上去。


    “世子爷, 您怎的独自回来了!这么大的雪, 小的给您挡着些!”


    他见顾思鹤下了马, 立刻接过顾思鹤手里的缰绳。忙将伞举到他头顶。


    顾思鹤却摆手示意不必, 吩咐小厮照看好马, 自己却转身就朝着正堂走去, 小厮想跟上去为世子爷撑伞,可是世子爷不知究竟有什么急事, 已经快步走远了。


    小厮疑惑,究竟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让他家世子爷如此的步履匆匆?他摇摇头, 先牵着世子爷的爱马回马厩去了,世子爷的马养得精贵, 每天都要吃最细的草料, 还要佐以黑豆和麦子才行。


    顾思鹤在前往正堂的路上,脑子里有很多纷乱的念头,他的心仍然在激烈地跳动, 可是人却渐渐冷静了下来。


    婚姻大事, 父母之命,他若是真的想娶昭宁, 自然不能自己就直愣愣地上门,眼下情况特殊,也不能大张旗鼓地请媒人上门提亲,但至少也要请长辈上门为他说明,他则私下去找昭宁说明,如此才能解决她的问题。


    可是他心里却有疑虑,父亲和祖父,会同意这门亲事吗?


    他从来不在意这些事,但是也知道他家是什么门第,汴京有多少高门贵女想要嫁给他。定国公世代簪缨,结亲的无不也是锦绣高门,祖父和父亲商议他的亲事,找来的女子画册上,也全是什么侯门嫡女,重臣贵女。而昭宁家只是汴京极普通的文官之家,昭宁的名声并不好,旁人对她有很多的偏见,他们会同意他娶昭宁来帮她吗?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还有一则最要紧的,哪怕他是不惧云阳郡王,可是赵瑞的父亲襄王却是亲王之尊,手握实权,并非他儿子那般的酒囊饭袋,定国公府倘若决定要帮谢昭宁,那么从此后,他们家便会同襄王对上。在定国公府全盛之时,自然并不怕此,但是定国公府毕竟元气大伤,现在最应做的就是隐忍蛰伏,平稳度日。一旦与襄王对上,恐怕就会再无宁日,甚至顾家本身,也可能会受害。


    这件事,影响的不只是他,还有父亲祖父,甚至是整个顾家。所以他必须要告诉他们。


    顾思鹤看着不断落下的大雪,他知道祖父和父亲对家族有多看重,若只是第一则,他非要娶昭宁,祖父他们最后也还是会同意。可若是第二则,祖父他们,恐怕就实难同意他如此冲动了。


    但是想到昭宁单薄的背影,想到她无论面对何种困境时,总是笑着应对,他决心无论祖父怎么说,他都是定要娶昭宁的。日后无论顾家会遇到什么困难,他来抗就是了!


    顾思鹤坚定了这个想法,跨入了正堂之中。


    顾羡和顾进帆早已经吃过了午膳,此时祖父顾羡正在逗弄他新买的一只虎皮鹦鹉,而父亲顾进帆正在擦拭他珍藏的一把古剑。两人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看向他,顾进帆道:“你可算是回来了,有什么急事去忙?你大姑母特地替你做的羊肉包子也不回来吃。”


    顾羡则道:“包子还给你放在笼屉里温着呢,可要现在吃些?”虽是问他,却已经高声吩咐小厮,“快将笼屉上的包子给鹤儿端过来!”


    顾思鹤却微顿片刻,道:“祖父、父亲,如果我有一个人想娶,你们答应吗?”


    顾羡和顾进帆听到他如此突然之话,一个心惊,顾进帆手里的古剑掉下来砸到了他的脚背,他疼得嘶了声,而顾羡则一个不小心,扯掉了虎皮鹦鹉颈上的一片羽毛,惹得鹦鹉因为吃痛,回头就朝他的手上啄了一下。两人却都因疼痛而醒过神来,顾羡连忙问他:“你说什么?我近日有点耳背,你方才说,你想娶一个人?”


    顾思鹤再度点头。


    顾羡和顾进帆互相看了眼,两人眼中的惊讶全变成了欣喜。顾思鹤竟然有想娶的人了!他长这么大,看到再美的娘子都能说出一句‘红粉骷髅,皮相而已’,再好的姑娘喜欢他,他也只会说一句‘你我无缘,不要强求’。面对他们安排的各种美好的世家女子,他都嫌人家要么无趣,要么沉闷,要么过于活泼,顾羡都想摇着他的肩膀问他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他都已经快要及冠了,旁的男子这般大年纪,孩子都有两三个了!


    他二人为此忧心不已,生怕他是有什么说不出的癖好,最近翻遍了汴京官媒给的各家娘子的册子,试图找出一个能让顾思鹤喜欢的,叫他赶紧成亲。可偏生无论他们急成什么样,他都是不急的。而他不急,他们就更急了!


    所以今天,突然听到他说有想娶的人了,两人的欣喜之情简直溢于言表,终于不用担心顾家断代绝后了!两人都顾不上痛了,顾羡惊喜地赶紧问他:“当真,你想娶的究竟是谁,你赶紧告诉祖父,祖父立刻准备聘礼,亲自上门给你提亲去!否管什么世家的女子,我们鹤儿这样的家世人才,又有祖父替你出马,没有不行的!”


    顾进帆则想起了最近给儿子寻的那些画册,猜道:“莫不是高家长房的嫡女高雪玉,我瞧着她性情很是温婉妥帖,大抵也能容忍你的性子。”


    顾羡则有不同意见:“怎就不是枢密副使李大人的女儿了,我觉得她模样甚好,极能配鹤儿!”


    两个人竟然为了谁与顾思鹤更般配争执了起来,顾思鹤听得无言极了,祖父和父亲自从在家休养好病之后,变得极其婆妈,浑然不见当年的严肃冷漠了。


    他听二人争了半天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忍无可忍道:“你们能否听我把话说完?”


    两人这才停下来,看向他。


    顾思鹤才继续道:“我想娶的女子,与你们说的人并无关系。但是在说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你们。”他抬起头也看着祖父和父亲,认真道,“您们可知道,当时咱们家内忧外患时,为何我能恰好出现救了父亲,又为何能探知内奸竟是顾思远,又回来救了祖父吗?”


    说到当时顾家面临的危机,两人都郑重了起来。而他所说的问题,他们的确想过。毕竟顾思远实在是埋藏得太隐蔽了,又是血脉至亲,谁也未怀疑过他。当时两人面临危机,都曾想过恐怕是不能活命了,没想到顾思鹤却如神兵天降救了他们。但是顾思鹤是如何得知的,他没有说,他们便也没有问过。


    顾思鹤也并不拖延,直接道:“我知道内奸是顾思远,甚至知道舅舅也被顾思远利用,是有人告诉我的,她是谁,祖父您也知道。”他轻轻一顿,“便是您给了她半瓶万金丸治她母亲之伤的谢昭宁,她为了报答我们家的恩情,告诉我顾思远会对我们不利,至于她为何会知道,我没有过多问她,我希望您们也不要过多询问。但是,有一件事是确凿的,那就是——”他郑重地道,“我们一家的性命,都是她救的!”


    顾思鹤这话一出,两人如何能不震惊。顾进帆对谢昭宁没什么印象,可是顾羡对这个小姑娘印象却是很深刻的,他也记得自己给了她半瓶药救母的事情,原来是人家这般的投桃报李,救了他们一家!


    不知为何,顾羡的心情有些激荡起来,他绝不怀疑顾思鹤所说之话,这孩子在正事上从不会撒谎。原来竟是这样一个小姑娘,救了他们一家!


    顾思鹤又继续道:“但是祖父、父亲,她眼下遇到了很大的麻烦。云阳郡王赵瑞不知为何看上了她,且又利用了一桩旧事,还请了太上皇的圣旨,使得谢昭宁不得不嫁给他。除非,此时敢有权贵的男子愿意娶她为妻,并且要赶紧私下定亲,如此,才能让她免于嫁给赵瑞,救她一辈子!”


    顾进帆和顾羡皆是大惊,大家都是豪绅之族,他们怎会不知赵瑞是个何等暴戾好色之人!的确,若谢昭宁嫁给此人,就真的是一辈子也毁了!同时,他们大概也猜到了顾思鹤要说什么。


    果然顾思鹤继续道:“只是你们也知道,云阳郡王背后就是襄王,除非是咱们这样的世家,否则,现在没人敢这般娶她!所以,祖父、父亲,我想要救她,我想要娶她为妻!我希望你们能同意!”他难得坚决地说了这样一串话。


    但是同时,两人也立刻想到了顾思鹤为何要这般慎重地,对他们说这件事。


    如果这时候,顾思鹤突然冒出来与谢昭宁有了亲事,那么无疑的,他们顾家会深深地得罪襄王。顾家此时并不太容易,仍然在艰难地复苏之中,哪怕顾思鹤极其出色,这也是个漫长的过程。可襄王却是正经的亲王,若是他执意对付顾家,顾家恐怕也会深陷其中,疲于应付,再无这样安宁的日子。


    顾思鹤看两人都露出了沉思的神色,便知道他们已经想到了背后的艰难,他其实已经全然做好了父亲和祖父强烈反对的准备,也做好了用各种话劝服两人的准备,他相信哪怕艰难,凭他的能力,也绝是能应付的。他又接着道:“想必父亲和祖父已经想到了,这件事不是我想娶她这么简单,我们顾家并非最强盛之时,若是与襄王对上,恐怕也会应付艰难。顾家如今难得能安稳,所以如果您二位不同意——”


    “不同意什么?”顾羡却眉毛一挑。


    顾思鹤一愣。


    顾羡道:“当时我虽给了昭宁半瓶药,说来也只是救了她母亲半条性命。可是人家却帮了我们全家,这又是多少条性命,倘若没有她的告知,我们能否站在这里说话都不知道。这姑娘对我们家有大恩,她现在有难了,难道我们顾家会坐视不理?你祖父征战沙场多年,便是以信义二字立身,阿鹤,难道你以为,你祖父是那等自私自利之人,只顾着考虑自己的家族,竟连恩人置身水火都不相救吗?”


    顾思鹤没想到祖父说出这样的话来,惊愕极了。祖父他……他竟然是同意的!


    顾进帆也道:“若是以前,我听你说了,定也想着家族为上那些屁话。但是阿鹤,你祖父和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些东西都不过是过眼烟云,昭宁娘子对我们家有恩,我们就必须要报答她,绝不会让她被旁人所欺。这样的事,我们支持你还来不及,怎么会不同意!正好你一直缺媳妇,如此怎不是正好合适,可见是天造地设的姻缘!”


    父亲说出这样的话,顾思鹤就更是惊讶了。父亲竟然也同意,而且不仅同意,仿佛还十分的赞成!


    他的心中涌动着说不出的激动,方才压下来的激动此时全部涌现了。而且比刚才更加强烈,他的祖父和父亲是支持他的,他们听了他说的,竟然是没有丝毫反对的!他们是如此的好,竟然愿意为了帮助昭宁,牺牲现在平静的生活!


    这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那么他做所有的事,就更加不必担心了!他是定要娶昭宁,定要帮她度过此难关的!


    他强压住心里的涌动,努力维持冷静地道:“既然父亲和祖父都同意,我看事情宜早不宜迟,怕等待多生变数,不如今日祖父就去谢家先为我提亲吧!”


    顾羡看他强作冷静,却说出这样一番着急的话,忍不住觉得好笑。报恩是一方面,恐怕阿鹤对昭宁娘子,心里是极喜欢的,否则他绝不会如此失态,他道:“再怎么着急,毕竟是终身大事,怎可草率!你好歹要等祖父去准备一番,采买了礼物,再带一个媒人上门去提亲!还有你,这般匆匆回来跟我们说,到底先跟昭宁娘子通过气没有?”


    顾思鹤这才意识到自己话中的着急,这浑然不像平日的自己了!


    他缓缓出了口气才道:“……还没有。”


    顾羡就更想笑了,他这孙儿平日太过完美,他难得看到他竟然有计划不周密的时候,果然关心则乱:“你好歹要先和昭宁娘子通了气,咱们再说上门提亲的事吧。此事复杂,你需得一步步来,否则若是消息走漏,昭宁娘子可就真要嫁给赵瑞了!”


    顾思鹤能感觉到祖父话中的打趣,祖父难得有这样能打趣他的时候。他应该是要不高兴的,但是想到马上就要娶昭宁了,祖父也在帮他筹谋要去昭宁了,他就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什么打趣都不放在眼里了。他道:“……孙儿明日便去告诉昭宁这件事!”


    顾进帆也极高兴,道:“父亲,不如咱们兵分两路吧,我去准备礼物,你去请媒人,想来三五日也就能定下来了。”家中已许久没有这样新鲜的好事发生,顾进帆也觉得喜气洋洋的,他对谢昭宁纵没什么印象,但是阿鹤和父亲都觉得好,那便错不了。


    顾羡也觉得是:“一会儿阿慧回来了,叫她同你一起去准备,你怎懂得如何准备!我看我该立刻去找盛老郎君,请他择日同我一起去提亲才是!”


    顾羡说得高兴,浑身充满干劲,立刻就要让小厮进来给他准备车马。


    小厮的确进来了,可是却对他行礼道:“老郎君,方才宫里传来旨意了,内侍官说,要请您进宫一趟。”


    顾羡有些疑惑,他以前经常进宫,是陪太上皇的。可是自从顾家出事,他也许久没有进宫了,怎会突然得召见呢?


    但进宫自然是头等的大事,他立刻郑重地道:“将我的官服找出来,熨烫整齐,再备下马车,我马上进宫一趟!”又对顾思鹤道,“阿鹤,提亲的事我进了宫回来再去办吧!”


    顾思鹤也疑惑了一瞬祖父为何此时进宫,但也道:“祖父放心去便是了,您说要好生筹划,一时半会儿也不急!”


    顾羡匆匆颔首,忙回内室准备换官服进宫了。


    而此时的谢家的东跨院花厅中,却是一片的欢声笑语。


    王家娘子王绮兰来探望正在备婚出嫁的谢明雪,另带着几个闺友,在花厅里正看着安国公府给谢明雪送来的聘礼。她手里正拿着一只光华熠熠的嵌紫宝石云纹手钏,叹道:“这紫宝石纯澈莹润,果然是佳品,竟赶得上我库中的紫宝石莲花冠了!可见安国公世子果然喜欢你!”得知了谢明雪要嫁给安国公之后,她与谢明雪比之前更亲近了些。


    谢明雪笑得含蓄,眼睛里却难□□露出一些自满,安国公世子当然喜欢她,否则也不会不顾身份之别求娶她了!这桩亲事她很是满意,唯一不满的大概只有她的嫁妆了,本来母亲说能从谢昭宁手里拿到一半的药行做嫁妆,可现在呢,药行是彻底拿不到了,除了祖父的部分,和公中拿出来的部分,大房还要变卖一些古董字画,才将两万贯的嫁妆给她添足了。


    每每想到此处,她心里对谢昭宁的憎恶便更深了一些。


    但是好在,最近发生的事实在是让她心情愉悦。谢昭宁竟然被云阳郡王提亲了!她初也不知道这人底细,还以为谢昭宁也要高嫁,后来听母亲说了,才知道此人好色又暴躁,虽然有郡王的身份,却因为毫无能力,没有一官半职在身。虽然有郡王的身份,但完全不能跟她的安国公世子比!


    她便顺心了,本来药行一人一半,家里两个嫡女,如何不公平了?好啊,谢昭宁使出这样的招来不给,日后等她嫁了安国公府,也绝不会帮谢昭宁。她便要好生地看谢昭宁的笑话,看她究竟会过得怎样凄惨!


    她眼中闪过一抹快意,但面对王绮兰,王贤妃唯一宠爱的侄女,她还是一般的温柔:“绮兰妹妹客气了,我的自然没有你的好!”


    王绮兰的确也是说的客气话,便也没有再继续说。而笑道:“你嫁得好,日后便是一品的国公夫人,可是你那个妹妹谢昭宁……恐怕就没有这般的好运了!生得漂亮又如何,竟然与云阳郡王那种人早早地有过定亲,我看她现在该怎么办!”她已经听谢明雪说了谢昭宁之事,身在权力中心,自然也早有耳闻云阳郡王是什么样的人。


    这番话简直说到了谢明雪的心里。


    尤其是看到祖父给她送来的各种各样添箱的东西,知道这些都是谢昭宁没有的,更是满意。这家里只有她日后命途尊贵,想必祖父他们也深刻意识到了,所以对她比从前还要重视。而谢昭宁,她只需等着看她的笑话就是了!


    她执起壶,又给王绮兰添了一杯杏子茶。


    昭宁此时正在景芙院的书房之中,面对着父亲母亲,还有舅舅舅母。


    他们二人得知了自己的事也很是焦急,忙放下还在筹备的大表姐的亲事,过来同父亲母亲一齐想办法。只是几个人商议了许久,都并未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这时候,红螺快步走了过来,在她耳边说王家娘子过来拜访的事。昭宁示意自己知道了,让红螺先退下去。


    大舅母盛氏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一想到这么好的昭昭,竟要被迫嫁给这样残暴的人,就忍不住抱着昭宁哭起来:“我的昭昭该如何办才好,舅母绝不会让你嫁给云阳郡王,舅母绝不会,实在不行……舅母便敲登闻鼓去!”


    一向情绪不稳的大舅舅姜远望此时倒是出乎寻常的冷静:“阿敏,她们这亲事从由头到信物一个不缺,甚至还有圣旨,你去敲登闻鼓又能有什么用!”他虽这般说,可是拳头却紧握着,手上的青筋都快要蹦出来。他却又放开了拳头,深深地缓缓地道,“实在不行,舅舅去替你解决问题!”


    盛氏被他吓一跳,打了他一下:“你个大老粗,可不能冲动行事!定是有办法的!”连姜氏和谢煊都忍不住严肃叮嘱姜远望,决不能胡乱行事。


    大舅舅却很委屈,浓眉大眼地皱起来:“我不是说想打死他,只是想用办法劝他放弃昭宁而已!”


    昭宁本来是有些焦急的,看到舅舅舅妈这番动作,反倒是有些哭笑不得,焦急都褪去了几分。


    她也相信总会有办法的,大概是从来跟着舅舅舅母长大,也被她们感染了大咧的性子,即便是再大的事,她也相信天决不会塌下来,最后总是有解决办法的。实在是不行……昭宁一咬牙一发狠心想,她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又如何,说是南海观世音菩萨梦中指点她供佛,为国祈福,她若是真的出了家,谁有将她没办法!但是做姑子哪里有这样简单,这辈子便是青灯古佛,远离家人。自然了,她本是活得好好的,绝不至于让人逼去做姑子,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用这招。


    盛氏打过了姜远望,她又开始思索起来,突然道:“其实,或许也还有办法……”


    听她这般一说,众人眼睛都亮了,姜氏连忙问:“嫂嫂,你有什么办法?”


    盛氏知道这不是卖关子的时候,思索着,“其实倘若,此时能找一个男子来与昭宁定亲,就说他们二人是早就定亲的,定亲之时根本不知当初的事,而妹夫则说,当时他以为襄王不见了,是已经不再认这个婚约。既然昭宁已经另外定亲,太上皇即便有旨意,也不能强求。或许……倒也能破了这个局!”


    姜氏听得眼睛一亮,突然觉得这的确是个办法!她怎的就没有想到呢。当年定亲的事已经年深久远,她们那时候又不知道襄王身份,便是已经另外定了,他们又能如何!且那日只是谢煊和父亲与对方说的,她不在场,她完全可以说,她已经给昭宁定下了这样一门亲事,便不能再遵以前定的亲事了!


    谢煊却是冷静的,他听了摇头道:“这法子说着是好,但是却有个极要紧的地方,你们现在能找到谁,敢冒着得罪云阳郡王和襄王的风险,与昭宁定亲,何况品貌家世也要过得去才行。且对方家世也不能差,否则成亲后,若是对方要寻他们的麻烦,他们可能抵挡得住?能满足这样条件的,必得是顶级权贵家的男子。而……”


    他顿了顿没往下说。


    但是众人明白,昭宁自己也明白,她没这桩事的时候,尚没什么能入眼的男子上门提亲。眼下出了这桩事,有什么男子会冒着得罪襄王的风险娶她呢?且还真得是权贵家的男子,甚至还不是简单的权贵,否则决计顶不住云阳郡王和襄王的报复!


    谢煊这般一说,盛氏和姜氏也冷静下来了,两人有些萎靡。是啊,这想法是很好,但是这样的人,现在又上哪里去找呢?


    这时候,外面响起通传声,李管事匆匆地进来了。屋内人众多,他只是简单行了礼,就走到谢煊身侧,轻声道:“郎君,云阳郡王那边方才派了人过来传话,说是三日后他们王爷会来家里,与您商议与咱们家的婚期!”


    李管事这话一说,众人更是哗然,倘若真要用刚才说的法子,那必要在这三日内找到合适的人了,若是云阳郡王真的派人来说定婚期,再以曾经定亲为名来推脱,可就来不及了!


    但还是那句话,他们又能找谁呢!


    昭宁也算到了这点,的确,时间不多了,她眼中闪过一丝坚决。不行,不能再等了!她必须要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舅母说的这个法子的确不错,若是她已经与人定亲了,只要这个人愿意帮她对抗云阳郡王与襄王,其他有什么不可。权不权贵的,她都觉得没这般重要,实在不行,她可以避开汴京生活,难不成襄王还会满天下找她麻烦?


    可是一时半会儿,她的确找不到这样的人!


    昭宁咬了咬牙,实在是不行了,不如,她还是去找师父吧!


    找师父帮忙,别的也不多说,只让他替自己找一个,愿意在此时与自己定亲的,不惧怕被襄王报复的男子就是了。


    虽她说过绝不再向他求任何东西,但眼下到了这个关口,她也顾不上别的了。且只是让师父替她找这样一个男子,并非让师父下什么圣旨来驳斥自己的父亲,好似也还好。若是师父愿意帮这个忙,那一切问题便能迎刃而解了!


    昭宁深吸一口气,让舅舅舅母不要过于担心,先去休息,她或许能有办法。


    不顾大家问她究竟有什么办法,她匆匆从景芙院出来,准备回去立刻给师父写信,约师父于小院中相聚。


    但是她刚走出景荣院,就遇到了青坞迎面走来,手里还拿着一封信笺。青坞看到她之后,立刻走了上来,将信笺交给她,道:“娘子,这封信是今晨葛掌柜送来的,说是给您。只是您一直没回来,奴婢这才过来找您!”


    昭宁自晨起出府,回来后又在母亲那边,的确一直未曾回浣花堂。


    这信竟是早上就送来的,葛掌柜平日送来的信极多,这封信是谁给她的?


    昭宁有些疑惑,将信纸拆开,只见是一手极飘逸有力的字,她现在一看就能认出,这是师父的字,信上只写了一句话:明日观音桥,庙会盛大,可否相约?


    他传信总是这般简洁,明明老大一张信纸,却只有一句话,简明概要。不过想想君上平日都是批阅奏折的,有时候不过在上面留一个‘阅’,这许已经算字多的了。


    且竟这般巧?她正想着找师父替她赐婚,师父就写信来邀她想见?那可正好了!


    想着已经都过了大半日,天色都已经暗了,她都没有回师父。也不知道师父等不到回信,是不是就会以为她不愿意去,昭宁连忙回了浣花堂书房,提笔给师父写了回信:如约前往。


    然后也叠了放入信笺中,让樊月速速与葛掌柜送去。


    信传出后,她看着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仍然在飘雪的夜,只有一个念头,不知道明日的雪会不会停。


    第113章


    第二日一晨昭宁起来, 隔着帘幕,只看到外面透进来朦胧的白光。


    她心一动,撩开帘幕, 便看到槅扇外面雪已经停了,庭院中的草木,不远处的屋檐上已经有了厚厚的积雪。明亮的日光投在雪地上,竟真的是个雪霁天晴的好日子。


    既然雪霁天晴,那应该是个好兆头了。


    青坞听到了她起身的动静, 领着众女使进来, 衣裳、梳洗之物皆已准备好。昭宁想着今日要去赴师父之约, 坐到妆台前:“简单梳个发髻即可。”又对红螺道:“一会儿便对父亲母亲说我去药行了, 药行那边也与徐先生知会一声。”


    知道娘子今日是要去干要紧事的, 红螺立刻应喏去办, 青坞则很快给她梳好了双环髻,戴了两只珍珠的团花宝结, 问她:“娘子,这样如何?”


    昭宁看着自己如寻常人家娘子的打扮, 笑着点头:“极好, 你梳头的手艺越发好了!”


    青坞最后给她披上嵌兔毛边的大红色斗篷,细细叮嘱樊星:“观音桥人多事杂, 可要陪好娘子, 莫要让娘子落了单!”


    以前昭宁出府,都是去药行或是寺庙,不然就是同长辈们一起出行, 未曾独身去过这些人多之处。青坞有些担忧。


    樊星笑嘻嘻道:“青坞姐姐放心吧, 娘子由我陪着,哪次不是全须全尾的!”


    昭宁失笑, 什么全须全尾,说得她像个什么动物一般。


    她道:“别太担心了,将院中照料好,有什么突发之事等我回来再处置。”


    她拍了怕青坞的手,随即带着樊星出了门。


    半刻钟之后,昭宁和樊星坐着马车晃悠悠地出了东秀巷子,一路朝着观音桥去。


    昭宁挑开帘看,因是雪后天晴,再加之离冬节只有几日了,各家要置换新衣,置办饮食,祭祀先祖,因此有许多人都在街上采买东西。


    樊星在她旁道:“娘子,我听人家说,观音桥庙会可热闹了,不仅有卖各式各样的用物,还有许多表演的,什么踩高跷的、吐火的,甚至还有皮影戏呢!”她露出一脸兴奋之色。“而且听闻,观音桥边有一座鹊桥,民间许多娘子和郎君成亲前,都要去走鹊桥,祈求儿孙满堂、百年好合,听说很是灵验呢!”


    樊星是最不将事情放在心上的。近日因昭宁的亲事难解,就连红螺都在忧愁,偏生樊星仍然这样明快,仿佛问题最终都是能得到解决的,昭宁看着她也觉得轻松,笑着点了点她的太阳穴:“你哪里听来的这些话,什么鹊桥!”


    樊星笑道:“我有事没事常往门房跑,听她们说起的,真有此事呢!”


    观音桥离谢家不算太远,两人热闹说着话,马车一路沿着十万街途径景德寺,上清宫往前跑,不久便到了观音桥外。


    昭宁和樊星从马车上下来,嘱咐陈婆子就在原地等她们,才朝着里走去。


    通过牌楼进入观音桥后,昭宁眼前一亮。这街当真是好看极了!


    观音桥街沿着汴河两侧修成,半结冰的汴河缓缓流淌着,在日光下冰层晶莹剔透,河面以无数斗拱飞桥连结,宛若道道飞虹,人群络绎不绝穿行其中。而观音桥街上两侧的商铺正店鳞次栉比,挑着各式各样的旌旗,屋檐下早早地挂起了一串串的红灯笼,与积雪的街道、冬日的暖阳相交织成温暖的画卷。


    街道两旁都是摊贩,卖梳妆盒子,珠宝钗环,成双成对的香囊。冬季时令的十般糖、澄沙团、蜜姜豉、枣糕等吃食。还有更多的是卖各式各样的磨喝乐。磨喝乐是男女童成对的泥塑小人偶,都做得胖乎乎,样子笑眯眯的,穿什么衣裳,做什么动作的都有。


    只是师父在何处呢?他写的信上也并未告知。昭宁抬眼望去,大家都在如常的逛街,观音桥并非有戒严之状,也并无禁军把手,难道师父是还没有来?


    昭宁也不知道,既然还没看到师父,那便在这集市上逛一逛吧。她看旁边摊位上的磨喝乐做得很是精致,忍不住上前一步细看。


    卖磨喝乐的摊主是个胡须皆白的老者,他摊位上摆着的磨喝乐格外好看,女孩穿着描金的花衣裳,头上还系着红绳,男孩则穿团花小袄,戴着顶小小的帽子,面容也惟妙惟肖。老者见她停下看,就笑着介绍道:“娘子可真是有眼光,老朽是这观音桥街上磨喝乐做得最好的,已经卖了十多年了,您看看可有喜欢的?”


    昭宁仔细看去,竟真的看到一对做得极好的磨喝乐,那磨喝乐中女娃着红色团花纹小袄,脸圆圆的,梳着双环髻,发髻上还戴着米粒大的小珠花。而旁边的男娃穿藏蓝色小袄,捧着本书又配着剑。旁的男娃都是只捧书或是只佩剑,唯独这个男娃很是特别。


    她看得出神,却没注意到,有个高大的人影已经悄然站到了她身后。


    樊星看到了,她也已经被青坞和红螺提醒过,沈先生就是君上,让她要万分的恭敬和小心。所以当她看到沈先生出现的时候,立刻吓得腿软,进而马上想提醒自家娘子,她等的君上来了,但是君上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顿时立刻就闭上了嘴,只当自己不存在了,悄然退远了一些。


    赵翊见昭宁认真地看着磨喝乐,也没有打扰她,只是笑着看她,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反应过来。


    可是昭宁却看得实在是认真,也选了很久,正要问老者这对磨喝乐多少钱,突然肩膀被人轻轻一拍,她心下一惊,猛然回头,却是迎着灿灿的雪后日光,才发现方才寻觅不得的师父,正带着和煦的笑容站在她身后,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日光和雪光交相辉映落在他的肩上,背后是落满雪挂满红灯笼的观音桥庙街,他身着涧石蓝的布衣,比她高了许多,面容英俊,鼻梁高挺,仿佛披着光而来。却开口道:“当真是傻了,半天都不能察觉,可见不能一人在外行走。”


    其实这一段时日不见,而师父又突然变成了大帝,昭宁对师父又有了陌生感,昨晚一想到自己又要去见崇拜已久的庆熙大帝,就觉得有些紧张。可被师父这样一个打断,她顿时什么紧张感也忘了:“师父,您怎的突然在背后吓我!”


    且既然师父来了,樊星怎么也不提醒自己呢。她又看向旁边的樊星,樊星则立刻把目光移向一旁。心道:娘子啊,是君上不让我讲啊,那是皇命啊,我敢不从吗!


    赵翊走到她身侧道:“不是突然出现,是在旁边看你许久了,只是你看这些磨喝乐出神,没看到我罢了。”


    有吗?昭宁心想她方才左看右看的时候,也没看到师父啊。


    而且师父就这样出现安全吗?她也没看到师父后面跟着护卫小厮什么的。他可是君上啊!他的安危可是国之重事,虽是有很多人敬仰他,但想杀他的人,恐怕也是多如牛毛。


    她左右看看,只见果然无人跟随,极小声地问他:“师父,您怎的也不带一两个护卫,如此鱼龙混杂之处,若是有歹人该如何是好?”


    赵翊却一笑:“放心,不会有危险的。”


    他周围少说埋伏了八百禁卫军,现在昭宁只看到街市的热闹,但她却不知道,他们身边跟随的行人,街上的贩夫走卒,酒楼中的客人,皆可能是禁军假扮。一旦有异动,禁军当即便会出现将他团团护住,随即整条街都会被封锁。


    既然师父说没有危险,昭宁自然是相信他。


    师父来了,昭宁也高兴起来,让师父也看这些磨喝乐:“师父您看看可有喜欢的,若是喜欢,我买了送您!”


    昭宁说完,只见师父果然目光低垂,如她所说看向那些泥偶。这些惟妙惟肖的小东西落入他的眼帘中,他看得很认真,伸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这些磨喝乐上轻轻划过。街上仍然熙熙攘攘,红灯笼将雪景衬出冬节的喜气,而他几乎与这样凡尘的背景融为一体。


    不知道为什么,昭宁看到这样的场景时,竟有种非常奇特的感觉。


    明明是集天下权势于身的皇帝,却仿若寻常,同她一起在集市上看这些小孩玩意儿,而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却都不知,他便是那位他们崇敬的大帝。这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可师父近在咫尺,又的确是真的。


    此时,赵翊的手指停在了一个娃娃身上:“就这个吧!”


    昭宁一看,师父选的正好是自己方才看的那对,且指的是那只穿着红色团花纹小袄的女娃,梳着双环髻,发髻上戴着两只米粒大的小珠花。


    她心里犯嘀咕,师父怎的选个女娃,他不应该选女娃旁边的那个男娃吗?而且正好与他相似,又是书又是剑的,文武双全。


    她正想着提醒师父,却见师父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娃娃,然后笑了笑,然后将女娃娃递给老者:“劳烦了,我就要这个。”


    昭宁看着他这番动作,突然想起,她今天也是梳的双环髻,戴的两朵小珠花,穿的衣裳虽不是红色,却是浅茜色。而且她再仔细一看,那女娃娃眼睛圆圆的,好像跟她长得还有些像,难道师父是因这女娃与她长得有些像,才选了的吗……


    不知为何,昭宁脸一红。


    然后她心想,定是她想多了。师父大概只是觉得这个磨喝乐有趣罢了!


    老者接了赵翊递过去的女娃娃,却道:“两位,咱们这磨喝乐啊,只卖一双,不卖单个的!”


    昭宁便将另一个男娃也递了上去道:“便是这一对吧,您替我装起来!”


    老者他拿出一只竹制的小篮子,将两只方才昭宁指的磨喝乐小心地放进小篮子中,再递给昭宁道,“娘子,一对十文钱。”


    昭宁将钱付了,才将装着磨喝乐的提篮给师父道:“师父,送您!”


    赵翊接了她递过来的磨喝乐看了看,笑道:“今日突然送我东西,可是有事想求我?”


    昭宁突然被他说中了想法,顿时又有些脸热。她的确有事相求,可她曾在师父面前说过,除了找阿七一事,其他事是绝不会找他帮忙的,居然这么快就出尔反尔,实在是过分。毕竟师父已经帮了她这么多,母亲的药,父亲的事,哪样不是他解决了,她竟然还要求师父办事!


    只是她的其他路子都被堵死了,实在是没有法子,只能来找师父了。


    但是她现在还说不出口,只是道:“您是我师父,我送您东西又有什么奇怪的!”


    赵翊只是笑而不语,随后自己向前走去,见她竟还在原地愣着,招手示意她跟上自己。“又在想什么呢?”


    他突然想起他们大相国寺初遇,她也是横冲直撞,到处乱跑。还有一次他围剿西夏余孽,她也是胡乱闯入了他的布控。可见是马马虎虎,对周围环境并不上心,看来当真是要看着她的,否则人多之地,她定是要把自己给弄丢了。


    昭宁道了一句没想什么,低声告诉樊星先去马车等她,一会儿她要与师父谈论问题,她在反倒是不好。随即上前走在了师父的旁边,两个人随着人流朝前走去。


    四周人群熙熙攘攘,过了方才卖东西的地方,此处更是热闹了,竟聚集着许多耍把式的江湖艺人,吐火的,吞刀的,耍皮影的,甚至还有耍猴的。不时爆发出阵阵掌声,和铜钱洒落声。昭宁从未见过,亦是看得稀奇,尤其是那小猴,竟穿衣戴帽,还会与人跳舞,她都看得入神了,跟赵翊说:“师父,您快看那猴,比人还灵活得多呢!”


    听到那小猴的主人说,小猴是如何被母猴抛弃,奄奄一息差点饿死,是他救了来当孩子养大的,花费甚多,她听着觉得可怜,又将袖里剩余的钱都施予了小猴的主人。


    赵翊在旁轻轻叹气,有时候觉得她十分聪明,有时候又真是觉得她实在傻,这小猴一看便是这些杂耍的人从山里捉来的,怎会是收养。可是她的确听得眼睛都红了,他看到也不忍告诉她真相,只能温声道:“可要再去前面看看?”


    昭宁又看到前方更热闹,更多的人聚集,不知又是做什么的,便带着师父去看个究竟。


    走上前后,她才见到他们围着的,竟是一座架在小河之上的吊桥,原来这观音桥庙街上竟有一条宽约五丈的小河,河水穿过观音桥街汇入汴河之中。这吊桥就是修在这条观音河上,但却修得极窄,以木板铺就,只容一人过,吊桥两侧的铁链上却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红绸和香囊,此时有一对娘子郎君一前一后在吊桥上走,吊桥晃荡得极厉害,昭宁看着都觉危险。


    昭宁见吊桥旁站着个老婆婆,银发斑白,穿着件红色的茧绸袄,就上前一步问她道:“这位婆婆,这吊桥是做什么的,旁边分明就有上好的石拱桥,他们为何非要走这吊桥呢?”


    老婆婆生得慈眉善目,见昭宁生得极好,平日可极难见到这样好看的娘子,就笑道:“娘子有所不知,这座桥便是咱们观音桥街最负盛名的鹊桥了,咱们这座鹊桥已有百年了,传闻是当年圣贤太后娘娘走过的桥,只要走过这座鹊桥的情人,都能终成眷属,百年好合。很是灵验,许多人不远百里,也要来走这桥呢!”


    原来这就是樊星说的那座极灵验的鹊桥。


    这时候,老婆婆却又看到了她身后的赵翊,她在此守鹊桥数年,眼神犀利,一眼就看出此郎君更是不得了了,竟有龙章凤姿之态,卓然于人群之中,她眼睛一亮,笑道:“这位娘子,你可要与你家郎君走一走这鹊桥,保管你二人走了之后,可得儿孙满堂,百年好合!”


    昭宁这才发现,师父已经走到了她身侧,他实在是英姿出众,且有着与众不同的沉然气质,已经有不少娘子都在偷偷看他,难怪老婆婆误会了。昭宁顿时极不好意思,且不知为何心跳也快了起来,见师父在旁只是露出笑容,心想师父听了这话该怎么想,连忙解释道:“老婆婆,他不是我郎君,而是我的师父。多谢您一番好意了。”


    老婆婆的眼睛在两人身上打转,但什么也没说,又露出笑容道:“不是情人也能走,咱们这座桥是圣贤太后娘娘走过的,寻常人走了也可保佑身体康宁,长命百岁!老婆子我便日日都走,如今已是古稀之年,却连牙齿都没有掉半颗呢!”


    昭宁看到除了年轻的娘子郎君,的确有妇孺老人在走这鹊桥。


    她想起未来师父英年早逝,国殇于天下,紧接着王朝溃败,民不聊生的情景。她发誓过要守护师父,看他驱逐党项,完成统一大业的。若是走过这桥,真能保佑他健康安宁,长命百岁就好了。


    虽这些都是迷信,但万一是真的灵验呢?若是真的,她信了自然好,若是假的,反正也没有亏,来都来了,走一走总是要的。她就低声问赵翊:“师父,我觉着能祈求康健百岁甚好,想要走一走,您能陪我一起走吗?”


    只见师父笑了笑说:“你既要走,岂有不从。”


    昭宁便给了老婆婆两文钱,此时前面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正好轮到了她二人去走。


    昭宁走在前面先上了这鹊桥,发觉这桥不过是远远地看着摇晃,踏上来便还好,走起来很是轻盈,还能看到不远处汴河对岸的风景呢。


    这时候她感受到身后的桥一沉,想必是师父也上来了,他脚步极稳地跟在她后面,不知为何,让她甚有安心之感。


    昭宁轻吸了口气,继续往前走,虽然没有往回看,但是身后师父的脚步声依旧不疾不徐跟着她。她看着脚底湍急却清澈的河水,又看着更远处积雪的街道,汴河上停着的画舫,倒映在结冰的湖面上,她道:“师父您看,这桥上看景色多好看啊。”


    她听到背后果然传来师父的回答:“的确很好看。”


    此时她已经走到了桥的正中,吊桥的正中本就是晃得最厉害之处,昭宁突然看到不远处隐约的楼阁,高耸而精致,想来正是樊楼,她立刻想指给师父看,这里竟能看到樊楼!谁知此时一阵风吹过,将吊桥吹得更是摇晃,昭宁放开抓住铁链,竟一时不稳差点摔了!


    这时候,突然一双大手从她的背后伸过来,稳稳地将她的腰扶住,同时,昭宁听到了君上在她头顶低声道:“怎的这般马虎,稳住了吗?”


    师父为了护她离得极近,他的双掌宽大而修长,落在她的腰上时仿若能直接握住,很是有力,且不知是不是错觉,哪怕隔着冬季的绸袄,昭宁竟都仿佛感觉到温度从这双手掌上传来,渗透进她的身体里,师父在她头顶说话的热气也阵阵传来,他的声音低沉而稳,令她听得耳朵都有些发痒。


    搂住她的可不是旁人,是她的师父,是庆熙大帝,是她崇拜了多年的偶像啊!


    昭宁一想到这里,心跳得都几乎快从嗓子眼中蹦出来,只觉得自己从耳朵红到了脚底,连忙上前一步,躲开了师父的手。


    她突然觉得这不正是说话的好时候么。这桥上并无旁人,两个人又都停下来了,此时不说更待何时,何况她总该说点什么,便道:“对了师父,您之前说,我有事可以找您帮忙,还作数吗?我……的确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只是我方才不好意思提及!”


    赵翊缓缓地收回了方才握着她腰的手,吊桥还在风中轻轻摇晃,他道:“早便同你说过,有事尽可来找我,说说看吧,需要我如何帮你。”


    昭宁又轻轻吸了口气,简略地说了安阳郡王向她提亲之事:“是我……遇到了一桩极不好的亲事,便是您的侄儿安阳郡王,他向我提亲,且还拿出当年与我定亲的信物,请了太上皇的圣旨,我现在不得不嫁他。可是您这位侄儿的人品,不知您知不知道,实在很是堪忧,倘若真的嫁给他我此生怕是毁了,但是我们两家已定亲多年在前,太上皇的旨意在后,我们家若是不遵,抗旨不说,在汴京应也永远留不下去了。既然是太上皇的圣旨,我也不能让您出一道旨意来驳斥他……”


    她继续道:“所以我想过了,倘若我能早就有定亲之人,并说我以前并不知有这桩亲事,那么,我们家也不算是背信弃义,太上皇的旨意也能无碍了。只是您也知道,毕竟是您的侄儿和庶兄,现在没有人愿意因为我而与襄王、云阳郡王作对,我找不到愿意帮我,让我渡过此难关的人。所以,我想请您……”


    昭宁在此时停顿了片刻,深吸一口气,本是想说,想请您替我赐下一门亲事,找一个合适的人同我定亲,门第才貌什么的我并不看重,人本分老实就行。


    反正她并不是真的嫁给此人,不是她真正心悦之人,她是不会嫁的,这是她重生后就一直坚固的信念。她已想好了,成亲后大家都各过各的,便如前世她和顺平郡王,对方纳妾她亦是不管的,若对方觉得有亏损,她可以补他银钱。


    谁知,却在此时,听到了身后君上温和而低沉的声音:“听起来的确甚是困难——那我娶你来帮你?”


    昭宁初听到这话时,还完全没反应过来君上在说什么。


    紧接着她突然明白过来,脑子里仿佛有根弦断了,轰然一声,整个人都被震得七晕八素,好悬吓得差点没从桥上掉下去。


    第114章


    昭宁转过身看君上。


    君上也正看着她, 英俊的眉眼,深邃得不见底的眼睛,嘴角略带笑意, 微风吹拂过他的衣摆,身后积雪的街道蜿蜒,日光落满汴京城的每个角落,将屋顶的雪照得纯白无暇。让他显得英伟高大,卓然于尘世之中。她觉得自己的脸已是热得发烫, 连忙别开眼睛。


    她甚至分不出师父说的是不是玩笑话。可是这个人不只是她的师父, 他更是大帝, 已不是权势滔天可以形容, 而是执掌天下, 掌控生死, 一言九鼎,会跟她开这样的玩笑吗?


    她张开嘴, 一向她是伶牙俐齿的,可这时候却结巴了起来:“您……您说什么?这么严肃之事, 您可莫要与我玩笑!”


    “自然不是与你玩笑。”赵翊和缓地道, “若是有师父永远给你撑腰,你还会怕旁人欺负于你吗?不要说是赵瑞了, 就是日后就是赵策见了你, 也得恭敬行礼。”


    赵策便是襄王之名讳。


    原来师父是想帮她才出此言,可是她现在从名分上来说,已经算是与赵瑞有多年婚约了, 倘若……倘若师父以娶她来帮她, 传了出去,岂不是会被天下人诟病, 说他是以强权夺侄儿之妻?与后梁太祖、唐朝玄宗之流无异,为了美色毁了一世英名?


    大帝虽然被后人诟病强权专政,滥杀官宦,但是在男女私德上从无半点诟病,风流逸事更是一件也没有。就是后世言官们再怎么攻击他,这方面也无从下嘴。他被人说成手段狠毒把弄权术就罢了,但是她绝不允许师父因为帮她的缘故,还被后人骂他强抢侄儿之妻,并且记载于史书之上,永世流传。


    旁人本就误会于大帝甚深,若因为她再添上这般浓墨重彩的一笔,她是决不能接受的。她是要师父成为千古大帝的,自己怎能成为他的绊脚石!


    昭宁深吸一口气道:“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其实只是想请您给我赐婚,另挑一个男子与我假成亲。怎能连累您为我做出这般大的牺牲!首先您是我的师父,情义如同义父一般,我若是嫁给您,那岂不…乱了纲常!且您的妻是一国之母,都是真正的世家贵女,受了长期的教导才可任之,您也知道我是从西平府回来的,女德女戒从不曾学,连字都写得不好看,如何能做皇后呢。”


    说到皇后二字,昭宁都觉得心惊肉跳。那是天下间最尊贵的女子,一个王贤妃都让众人百般恭敬,她宠爱的侄女都因此被奉为上宾。那么皇后呢?已经不是尊贵两字可以诠释的了,的确如师父所说,襄王看到她还得向她行礼呢。而且还是庆熙大帝之妻,从此会与他一起名垂史册,她怎么能做得了!


    她继续道:“何况我和云阳郡王早已是定亲在前,他是您的亲侄儿,此时您若是想为了帮我这般做,恐怕会被人说是抢夺侄儿之未婚妻,毁了您的一世英名。朝臣们、言官们是绝不会答应的,且后世和史书又该如何议论于您,如此种种缘由,您一定不能这般做!”


    她又抬起头看他,目光透露出坚决之意。


    君王之妻乃是一国之母,亦关乎朝廷命脉,岂可儿戏而论。君上若是则妻,要先以恰当的人选过礼部,告宗庙,还有太史局和司天监的占卜定号,道道程序文官们都会严控审核,君上虽然是君王,执掌天下。可言官们若是不同意,甚至集体上谏,那也是非常麻烦的,他总不能为了自己就去杀言官,就是违了祖训了!


    昭宁知道是有这样的事的,据传当年太上皇想立淑妃为后,但是淑妃出身寒微,不通书墨,言官们都极力反对,太上皇却执意如此,后来言官们在殿外跪了十天,每天雪片一样的谏言飞向太上皇的书案,他打一个来两个,打两个来四个,言官们永不放弃,最后太上皇气急败坏,不得不放弃了此打算。


    赵翊静静地听她说,他的表情是没有丝毫变化的,她这些拒绝的话全部在他的预料之中,唯独又听到那句‘如同义父一般’时,眉梢再度轻跳。


    等她说完了,看着她忧心忡忡却坚决的表情,他却笑了笑道:“昭宁,你可知道,要找出一个男子与你成亲极不容易。你需要一个顶级权贵男子来娶你,才能在这般情形下护住你。我这个侄儿是个草包,但我这个庶兄赵策却在朝中还有实权,师父也不能随时看着你,你嫁得若是不能与他抗衡,恐怕将永无宁日。”他又道,“且你也不必想,你们能去旁处生活,宗族亲缘俱在汴京,你走了,你的家人可能走?那男子的家人可能走?”


    昭宁又沉默了,她知道师父说的是实情,她此前想得太简单了。现在能与她成亲的人,至少需要能与襄王相抗衡,哪里是普通世家能顶得住的。除非也是同等级的亲王,或者就是……君王本人。但是,其他的都罢了,她绝不能让师父面对朝臣反对,也不想让他留下史册骂名。


    她严肃道:“可是师父,我当真是不会连累你的,您这样帮我,牺牲太大了。言官们不会同意,史册上也会留下千古骂名的!”


    赵翊发现她似乎极在意自己的名声。


    他一向觉得,自己并没有很好的名声。


    他突然笑道:“昭宁,其实我有一法可救你于危难之中,你也不必担心连累于我。只是日后,你也需要帮我一个忙,你可想听?”


    还有这等好事!昭宁如何会不想听,连忙道:“师父,您请说就是!”


    赵翊手指轻叩于栏杆,道:“我有一个庶弟景王,名唤赵决。此人生性风流不羁,因此至今未曾婚配,本来可以叫他帮你。只是他近日正好有事,奉我之旨秘密出京了,一时半会儿并不能回来。不过——”他抬头看她,嘴角带着一丝笑容,“我可以帮这个忙,以他之名来娶你,你对外只说已经同景王定亲。如此,便可解了你当前之困境。也不必担心连累我的名声,或是被朝臣反对了!”


    自然了,这是他告诉她的说法,到最后昭宁会发现,她仍然是嫁了他,做了皇后,他并不在意史书言官的骂,也不在意什么一世英名被毁。但他在意的却是昭宁被朝臣反对,那么他可以用更巧妙的法子来娶她,表面以赵决之名过礼部,实则所有宗碟上,她都是嫁给他的,等上了宗碟尘埃落定,便是群臣反对也无用了。不过这就暂时不告诉她了,她知道了定是不同意的。


    昭宁初听此法,先是觉得有些荒谬,但是冷静地想一想,又觉得此法简直是绝妙!假如师父以景王的名义与她假成亲,一则景王的身份能足够与襄王等对抗,可解她如今的困局。二则也不必担心会连累师父背负千古骂名。反正她也不想嫁人了,如此就能一劳永逸,有师父庇佑,她也再不必担心姻缘上有困境,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师父果真不愧是大帝,竟能想到如此两全其美之法,难怪大乾这么多代帝王,唯师父能被称为大帝。


    她越想越高兴,道:“师父此法绝妙,您以景王之身份与我假成亲,甚好甚好!”


    赵翊见她双眸又亮起来,双颊略带绯红,很是明快,只是还以为是假成亲。


    他笑了笑,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只道:“如此你尽可放心了,先走完这个桥吧?”


    君上这般一说,昭宁才发现桥那头已经很多人等候了,但以为他们遇到了什么事,也无人催促。


    她转过身,继续向前走。方才走的时候心里还藏着事,并不觉快乐。可是此时事情得以解决,她觉得走在这桥上无比的轻盈,冬日积雪的街景是如此好看,观音桥街像是被笼罩在温软的白雪被中,日光普照于身,一点也不冷,微微的风穿过身体,将她的发丝也吹起来,而且能感受到君上跟在她的身后,不知为何有种奇异的安心之感。


    她心里默念,师父,走过了这座桥,希望你能长命百岁,永远健康安宁!


    他们终于从桥上走下来,鹊桥的另一头还守着一个耄耋老者,给了昭宁两只小小的平安符:“二位已经走过了鹊桥,祝二位心想事成,健康长寿。”


    昭宁将平安符接了过来,小小的红色平安符上系着红绳,写了些她看不懂的字符,她心想这桥当真十分良心,一人一文钱走过来,还能得一个平安符。她将其中一个给了君上,道:“师父,人家都说这鹊桥甚是灵验,想必这符也是,您好好收着,可莫要弄丢了!”


    此时天色已不早,金橘色的夕阳光芒铺满街道和房屋,既然已经有了极妙的解决之法,昭宁就迫不及待想要回家了,何况樊星和陈婆子还在等自己,再不回去她们恐怕就要担心了。她道:“师父,我恐怕要先回了,此事多谢师父帮忙了,您的主意当真极好!”


    她就见师父从小竹篮里拿出那只女娃的磨喝乐,收进袖中,将剩下的男娃和提篮一起递给她:“我看你好似很喜欢这个男偶,便你拿回去吧。”


    昭宁腹诽他还真的不喜欢这个男娃娃,她接了过来,笑眯眯地道:“虽是我买的,毕竟是师父的,现在要多谢师父相赠了!”


    赵翊听了她这话,忍不住笑起来,他平日出行的确不带银钱在身上。他最后对她温声道:“回去吧,不要担心。”顿了顿,“凡事等着师父来处理就是了。”


    若是旁人说这话,昭宁是仍然不会停止担心的。可是这话是师父,是大帝说的,她听后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就将她笼罩。


    只是她也有些好奇和忐忑,师父究竟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她要怎么同家里说?虽然不似一开始师父说要娶她来帮她这般震慑,但是他假扮赵决来娶她,名义上她要嫁给景王,也是够让人震惊了!此事究竟该怎么做?


    她不停地想着这些问题,直到找到樊星和陈婆子时才停下。两人虽然在等她,但是也不是白白坐着等,竟买了许多各式各样的小吃,坐在马车边上一边吃一边等,见她终于回来了,樊星塞给昭宁一把香榧,推荐道:“娘子您快尝尝,这集镇上卖的香榧可香极了,旁地儿的都没有这般香!”


    昭宁还怕她们等着急了,没想到她们竟如此闲适!她把香榧还给她,换了她另一只手上拿着的袋桃条糖,这个她更爱吃些,一边吃一边道:“一会儿天色便要暗了,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她迫不及待想回去告诉父亲母亲这桩喜事,好叫他们不必再如此担心了。


    几人上了马车,这时候陈婆子看到了昭宁手里提着的,装在竹篮里的磨喝乐,眼中露出些许震惊:“娘子,您这磨喝乐男娃是从哪儿来的?”


    昭宁有些疑惑,陈婆子怎如此大的反应,她道:“我买的啊,可有何不妥?”


    那陈婆子才松了口气:“原是如此,买的便无事了。若是有郎君送您男童的磨喝乐,便是代表那个人对您有意,您可轻易要不得的!”


    她话说到这里,把昭宁和樊星都给震住了,她们都是从西平府回来的,哪里知道赠送磨喝乐就是代表对对方有意呢!


    昭宁想起方才她也赠了君上磨喝乐……君上该不会误会,她方才送他磨喝乐,是对他有意吧?那可真是太冤枉了,她当真是不知道这个习俗罢了!


    君上应该知道自己只是纯粹想要送他的吧,毕竟两人是从摊贩上买来的,不算是她直接送他的,且君上那时候并未表现出讶异,如常收下了东西。昭宁摩挲着那只男娃头上戴的小帽,仔细思索后,在心里如是安慰自己。


    应当无事,师父应该是没有误会自己的!


    马车披着已经西斜的夕阳,朝着东秀巷子的方向回去。跑得极快,在昭宁思索关于磨喝乐娃娃的问题时,车已经到了谢家门口。


    此时夕阳已经变得极浓,灿灿金光洒向大地,照进巷子里,落在谢家门口的石狮子和台阶上。昭宁在影壁处下了马车。


    但刚下来,她就感觉气氛仿佛不太对。


    她抬头看去,才发现竟有一辆十分精致的马车停在她家影壁处,车上垂着杭绸夹棉的帘子,车檐下挂着珠子宫灯,拉车的马儿竟是一匹皮毛梳得油亮水滑,高大得威风凛凛的西北番马!


    这样的马,寻常人家怎舍得用来拉车,都是好生养在马厩里,非重要之事决不轻用。


    且这马车背后还跟着数名高大护卫,腰佩挎刀不苟言笑,一看便非寻常人家的护卫。


    究竟是谁这样的财大气粗,到访谢家,又停在影壁不进去呢?


    昭宁又往旁边的会客处看去,倘若客人来一时未进正堂,便在此小坐。


    只见会客处果然正坐着一个身着玄色大氅的高大青年,他的墨发以银冠束起,里面则穿着件月白色松江细布的圆领长袍,这松江细布极难织就,价格便十倍于丝绸。腰间还挂着块墨色浓郁似绿,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墨玉玉佩。


    而昭宁也立刻看到了他对面坐着谢家众人,祖父谢昌,父亲、大伯父,大伯母,甚至连隔房的两位伯父都在!显然这位青年身份十分不凡,他们正十分恭敬又小心地同这位青年说话。


    昭宁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人似乎听到她下马车的动静,终于转过头来看。


    随即她看到了一张俊美的脸,狭长的下巴,眼角有一颗殷红小痣,越发显得他矜贵不凡,再加上他穿着打扮相衬,比平日的他还要气势迫人,竟令这小小会客处有蓬荜生辉之感。此人不是定国公世子爷顾思鹤还能是谁!


    一般情况下,顾思鹤都是极低调的,他视金钱如粪土,并不在意衣食住行,随从排场,可是怎的今日如此金光灿灿,以定国公世子爷的真正排面光临谢家?


    昭宁突然觉得心惊肉跳,顾思鹤来谢家能有什么事,他该不会这般来找自己的吧?


    他究竟有什么事,要打扮得如此卓然出众来找自己?


    他看着她的目光很是澄明,和以前看她有些不同。昭宁也说不出来,但仿佛能感受到他的眼神中,藏着某些坚决的、无所畏惧的东西,好像是要来改变什么的一般。竟是直直地看向她,目光没有丝毫避及。


    连她都躲闪开了他的眼神。


    昭宁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顾思鹤开口了:“昭宁娘子,你终于回来了。”他缓缓一笑,“我有些事想同你商量。”


    于是昭宁便看到,祖父谢昌等人皆露出了震惊的神色看向她,那眼神中透露出的话她也立刻看明白,便是——谢昭宁为何会与定国公世子顾思鹤认识?


    紧接着又有了第二层意思,定国公世子爷突然莫名光临谢家,竟然是为了找谢昭宁!


    第115章


    他这般直接, 将她方才脑子里想的所有的解释,或是假装如普通人一般的恭敬全部打碎了。他就是要这样告诉旁人,是的, 他顾思鹤就是同她认识,而且还直接来找她,有事相商。


    谢昭宁只能抬起头,迎着所有人诧异的目光,勉强微笑道:“世子爷有事找我, 不妨进里面说?”


    西跨院的花厅, 烧起一盆新的炭火。花厅外的夕阳落在雪地上, 映照出一片辉煌, 这样的辉煌也映入了她对面坐着的青年的眼底, 昭宁第二次觉得他的眸子流光溢彩, 且直接地落在她的身上,目光灼灼。她心想, 或者是夕阳的交相辉映,才给了她这样的错觉吧。


    这时候花厅的小厮进来了, 端着一只蕉叶纹的方盘, 方盘上摆着点茶的整套工具,茶盏、汤瓶、茶筅、以及已经烤好碾碎的, 放在一只名贵的兔毫盏上的茶末。道:“娘子, 这是老郎君送来的,是今年最新的顾渚紫笋。”


    昭宁嘴角微动,谢昌爱品茶, 这顾渚紫笋是他新收的茶叶, 只有那一瓮,平日自己喝都节省着。


    她知道这些是给顾思鹤送来的, 祖父的意思,是让她好生给顾思鹤烹茶。


    罢了,给他烹便烹吧。


    昭宁将小陶壶放在炭炉上烧着,道:“本应是直接给世子爷上茶的,但为了隆重一些,便由我亲手给世子爷烹。世子爷若是渴了,可得先等等。”


    她说话的时候语气不紧不慢,像是没什么起伏。眼帘也低垂着,注视那小陶壶中的水何时才能沸。夕阳的暖光落在她白皙的面颊上,透着柔软的淡粉色,他知道她这话其实是在与他生气,只是她也不会明说,便用这样的话来阴阳他。不知为何心中突然一软,手指尖微微发痒,极想要捏一捏她的脸颊,逗弄出她更多的神情来。


    顾思鹤捏住了自己的手指,道:“不必麻烦,我不是来喝茶的。”


    昭宁便坐直了身子,面对顾世子爷那张俊美的脸,仍然笑道:“那世子爷是来做什么的?”


    顾思鹤也直视她:“谢昭宁,你猜我是来做什么的?”


    谢昭宁心想猜什么猜,有什么好猜的,你究竟是来谢家到此一游的还是来给我找麻烦的,直说便是了!她正要开口,这时候,红螺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娘子,葛掌柜有药行的事来求见您!”


    昭宁有些疑惑,葛掌柜怎的突然有事找她。但既然葛掌柜有事找,顾思鹤又在此不说个所以然出来。眼看着水已经烧开了,便打算请世子爷喝了茶,再送他离开。她道:“世子爷,我有事要处理,今日恐怕不能再招待你了。你既然无事,喝了这盏茶,我便让女使送你出去吧。”


    她站起身朝向花厅外,喊了声:“青坞,替我……”


    她话还没说完,却听到身后传来顾思鹤清晰的声音:“谢昭宁,我是来娶你的。”


    于是谢昭宁脚下一滑,差点没站稳。


    顾思鹤方才说……他是来娶她的?


    花厅太过安静,他的话清晰无比,她甚至不能认为自己是听错了!


    她抬头看向顾思鹤,却见他一直望着自己,那眼神中的确透出无比的坚决,她并没有看错,她突然觉得心再度剧烈地跳起来,是面对不可思议之事时本能的反应,她甚至也结巴起来:“你……你……顾思鹤,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顾思鹤却在想,他是不是第一次听到她喊自己顾思鹤,她以前都是客气地喊自己世子爷。从她嘴中说出有些陌生,可是好像的确很动听。他看到她不可思议的模样,却笑了起来。


    “谢昭宁,我并没有在与你玩笑。我知道应如何解决你的亲事危机,你只需已有定亲之人,一切便可迎刃而解。只是这个人不能是普通之人,我也不能随便找旁人与你成亲,他们都无法抗衡襄王。”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所以谢昭宁,我愿意娶你,为你抗衡襄王我门第还不错,样貌才学什么的,也都算看得过去,汴京世家中有个榜叫‘最想嫁的郎君’,我好像次次都排在第一——谢昭宁,我是来帮你的,亦是来娶你的!”


    谢昭宁觉得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听到顾思鹤说这么多的话,也是头一次听到他用‘还不错’‘看得过去’这样谦逊的词形容自己,从来顾思鹤都是‘我第二,那就无人第一’。


    所以他今天这样的登门,是因为已经做好了准备,认真的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帮她,让她的家人先接受此事,因此才无所顾忌,气场全开。


    昭宁很感激他这样愿意帮她,是她误会了,还以为世子爷这般上门是来踢场子的。


    可是,她虽然非常感激他,却不能答应他。


    先不说师父已经提出了个绝妙的法子,能让她安稳度过危机时,不伤害任何人的利益。就说通过师父的话,她已经明白一般人想要帮助她,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襄王可不是一般的皇亲国戚,他是君上的庶兄,而且手握实权。若是定国公家未经历磨难,和襄王对抗说不定还能打个平手。但是现在顾贵妃已逝去,定国公也不再是枢密使,整个定国公府历经浩劫,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若是在此时,顾思鹤娶了她,那么定国公府必定会受大害。


    顾思鹤好不容易才保住了他的家人,也没有像前世那般饱受膑刑之苦,过一段地狱般噩梦的十年。他仍然是郎朗清风的青年,他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人,他没有必要因为娶她,又陷入血雨腥风之中。


    谢昭宁轻轻地出了口气道:“世子爷,我知道你为了帮我,才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只是——”她也抬起头,认真地看向他,“我恐怕不能答应你,也并不想连累你,多谢你的好意了!”


    顾思鹤并没有想到她这般的回答。


    他以为谢昭宁现在应该正焦急的不得了,那么他告诉了她解决问题的法子,她应该欣喜若狂。只要一想到这里,他心里的喜悦便如潮水般涌来,他甚至自己都不知为何会有这般的喜悦。


    可没想到竟然听到了她的拒绝,并且拒绝得没有丝毫犹豫,她的理由也非常简单——她怕连累他。


    他也站了起来,两人隔着一张卷云纹的鸡翅木案几,直直地看着她:“谢昭宁,我并不怕被你连累,也与父亲和祖父说好了,他们知道我们家是你所救,也极想帮助于你。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怕。何况——若不用此法,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原来老国公爷他们也愿意帮她。昭宁想到老国公爷当时的慷慨解囊,他们都是极好的人,她能帮到这些人,让他们好好活着,她也很高兴。


    昭宁叹道:“世子爷,你心中明白,若是真的娶了我,顾家绝不会太平的。你们当真不必为我如此牺牲,我已有法子能解决问题了。”


    她终于又端起了小陶壶,此时陶壶中水的温度已略有冷却,她将之注入茶盏之中,茶末被冲出了鲜绿的色泽。她将茶盏推到了顾思鹤的面前道:“世子爷,多谢您今日的到来。你喝了这杯茶,我便送你离开吧。”


    顾思鹤垂眸看着她的动作不语,长睫垂下,她亦不知他在想什么。


    她正要缩回手,却不知为何,顾思鹤突然伸出手,一把将她的手腕捏住!


    昭宁并未料到这番情况,顾思鹤好好地跟她说着话,怎么突然动起手!她心慌起来,花厅外虽然有她的女使守着,但若是有人要进来,她们也并不会阻拦的!她立刻拧着手腕想要将手抽回来。可是顾思鹤何等的力道,她怎可能在他捏住自己手腕的时候抽得回来!


    昭宁终是生气了,看着顾思鹤近在咫尺的俊容,怒道:“顾思鹤,你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我!”


    可是他却将她的手越握越紧,甚至人也越过案几,逼近了她。


    他向来于女色上无任何想法,所有的女子他看来都是一样。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却觉得生气的谢昭宁是如此的好看,无论是她因为生气染上红晕的脸,还是涌出了怒意的眼眸,都让他不仅不想放开她,反倒是想将她揽入怀中。


    他头一次如此的强势,绝不放开她的手,并且垂眸盯着她,逼问道:“谢昭宁,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有什么办法?”


    谢昭宁简直快要气死了!他来帮她,她很感激,可是她明明都已经告诉他了,她并不需要他的帮忙,并且感谢了他,他为什么要这样纠缠,他到底是来帮她的还是来气她的?


    她这么一急,不知为何眼眶就红了:“顾思鹤,我说了我不需要你帮忙,你现在是要如何?你要让旁人进来,看到我们这般的纠缠吗,你要让别人怎么说我?你是来帮我的,还是来捉弄我的?”


    顾思鹤本来是被一股从心中涌出的热意控制着,绝不肯轻易放手。但是看到她红了眼眶,那双平日澄澈的猫瞳变得更加晶莹透亮,甚至不自觉透出三分的委屈。他的心顿时一片酸软。他见到的谢昭宁,向来都是冷静,聪慧,与她略显纤细美貌的外表并不相似,可是他却也是头一次看到她哭。


    他竟然让她委屈了!


    是啊,她明明都已经拒绝了,也明明不想说自己能怎么解决,他为什么要逼她。她如果能解决的话,他自然应该为她高兴不是吗,为什么还要伤害她。


    顾思鹤终于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制住她的手。声音低而微哑地向她道歉:“对不起……”


    昭宁也觉得很丢人,她向来是不爱哭的,为什么会在顾思鹤面前哭了。她看着顾思鹤微垂着头,想到他意气风发,是想来帮她的,好像她的内心里,还是没有真的生他的气,哪怕他做了这样莫名其妙过分的事。


    但是她也不想再跟他说话了,方才她已经将自己的意思说的足够清楚了。


    她将头别到一旁,轻声喊了:“青坞。”


    青坞推开门走了进来,方才那些动静她在外面全都听到。虽也震惊急了,但是此刻她什么都不敢说。只垂手等谢昭宁吩咐。


    谢昭宁轻轻地道:“送世子爷出府吧。”


    说完后她头也不回地出了花厅,朝着浣花堂的方向走去,红螺小跑着追上了她,为她披上了那件大红色的斗篷。


    已经暗下来的天色中,她走在雪地里,仍然像是一团燃烧的幽微的火焰。


    顾思鹤注视着她的背影良久良久。


    直到日落的最后一丝橘色的光线在对面的屋檐上收起,大地落入了真正的黑暗之中,他才收回了视线。


    顾思鹤回到定国公府时,顾寻也在府中。


    今日顾家大姑奶奶要做她拿手的五味杏酪羊,顾寻是过来的蹭饭的。他正在正堂里百无聊赖地等着五味杏酪羊做好,一边看着正堂里的各种陈设时,却看到他家四叔衣着锦绣地回来了。


    他咦了一声,坐直了身体,鲜少看到自己四叔穿得如此的玉树临风,竟当即就把他给比下去了。不由问道:“四叔,您究竟去了何处,怎的如此打扮?”


    顾思鹤却坐下来,先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来喝。


    顾寻觉得他四叔的神色不太对,究竟是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来,仿佛仍然是那样平静的眉眼,可是眉眼之间就是藏着波涛汹涌,只待某个时机可能就会爆发出来。他也收了玩笑之心,小心问道:“四叔,您这是怎么了?心里若是有什么不痛快的,可以告诉侄儿。”


    顾思鹤看向顾寻。


    他这个侄儿别的方面都很烂,但是有一点却是极强的,他常年流连花丛,对风月之事很是擅长。一般情况下,他是绝不会跟顾寻说自己在想什么的,可是此时此刻,大概是有一股气憋闷在心里,他突然就想说一说。


    他将杯中之水饮尽了,才道:“我方才去了谢家见了谢昭宁,想让她嫁给我,如此好帮她度过难关,只是她拒绝了。不知为何,我心里也十分不痛快。”


    顾寻吓得掉了凳。


    四叔刚才说什么!他一个汴京之中众世家娘子追逐的定国公世子爷,竟然愿意为了帮谢昭宁娶她,他竟然要娶谢昭宁,最可怕的是,谢昭宁竟然还拒绝了!他是怎么做到能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如此惊世骇俗的话的!


    顾寻从地上爬起来,震惊道:“四叔……您,您在说什么,您这事堂祖父和高祖父知道吗?”


    顾思鹤冷睨了他一眼,他道:“我既然会去,能不让他们同意吗?”


    顾寻腹诽,四叔仗着自己脑子好,又开始歧视别人的脑子了!


    他嘴上道:“侄儿只是太过震惊,没想到您竟这般喜欢昭宁娘子,竟然愿意娶她来帮她,只是她为何会拒绝啊?难道她还能有比您更好的人选……”


    他还在那儿嘀嘀咕咕的说话,却没有看到,顾思鹤的眼中突然露出了极其震惊的神色。


    仿若突然有一道灵光在脑中绽开,他的脑子里只剩下那句话‘这般喜欢昭宁娘子,这般喜欢昭宁娘子……’,他为什么要迫不及待地娶她来帮她,为什么被她拒绝了会如此的失态……那是因为他喜欢谢昭宁啊!只是他从不曾喜欢旁人,所以他不明白,看到一个人心里高兴是喜欢,想永远护住一个人是喜欢,被她拒绝失态了也是喜欢……!


    顾思鹤突然站了起来。


    不行,他不能就这样算了。谢昭宁会拒绝他,是因为不想连累他。可是他想娶她不只是因为想帮她,还是因为他喜欢她,他现在就要去告诉谢昭宁,他也不怕任何的艰难险阻,不怕为她对抗襄王,他会好好护着她。


    ……他还要再去找她!


    顾思鹤突然往外走。


    顾寻见四叔说得好好的突然就走,根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追了出去:“四叔,您还要去哪里,天都已经黑了,大姑奶奶的五味杏酪羊也要做好了,你要不要吃了再走啊!”


    可是顾思鹤现在哪里还有心思跟他说话,他大步向前走,想立刻去马房!


    他刚走出正堂的院子,就碰到了祖父顾羡刚从宫中回来。他看到顾思鹤匆匆往外去,拦住问他问道:“鹤儿,都这个时候了,你要去何处?”


    顾思鹤道:“祖父,我要去找谢昭宁,我要向她提亲!您能不能为我请好媒人,与我一同前去?”


    他本以为,祖父会立刻答应他。


    可没曾想,顾羡听了他的脸,脸色却变得十分难看。他语气严肃地道:“顾思鹤,你听着,我现在告诉你,我不再赞成你和谢昭宁的这桩亲事。你也不能再娶她了,现在,你立刻给我回去。”


    如同不曾料到祖父会同意,顾思鹤也不知道祖父为何突然就开始反对。


    他一个情绪并不外露之人,此时眼里也流露出震惊之色。


    他道:“祖父,我不光是想帮她,现在我还明白了,我真正喜欢的也是她,我是定要娶她的。您为何突然开始反对,您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顾羡缄默。他进宫两日,头一日不过是陪着太上皇下棋。唯独今日君上回来,召见了他去问与太上皇下棋之事。君上一边批阅奏折,一边听他说。


    这时候殿前司副指挥使冯远进来,向君上汇报蒋家之事,说蒋余胜因冒占军功,且贪墨军饷,被判流放琼州岛,其子亦有贪墨,一同流放,其余家人皆已论罪处置。他在旁听时本无感觉,还在想不过是中等之官,何必特意向君上汇报。君上则笑着让他拿桌上那叠糕点来吃,此时他无意中看到了君上案桌上册子写的几个字……立刻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被特意召见入宫了……原是如此!


    看着孙子疑惑不解的神情,他心如针扎,可还是十分坚决地说:“鹤儿,听祖父的,不要娶谢昭宁了。这汴京世家里这么多娘子,你都可以娶,但是,唯独她不行。”


    以前顾羡虽然觉得谢昭宁并不适合顾家,可是既然顾思鹤喜欢,谢昭宁也的确帮了他们,他们倒也无妨。但是现在,便是绝对的不行了。


    “为什么?”顾思鹤是当真的不明白,他甚至忍不住胡乱揣测,“祖父,难道您——您竟是怕了襄王之势,所以才变了想法?”


    顾羡胸口再度涌动。如果是寻常时候冷静的顾思鹤,是绝不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的,他一向冷静自持,聪慧胜于众人的孙儿,现在已经全然乱了心神。他是真的喜欢谢昭宁!


    他本不想告诉顾思鹤,但是现在他明白了,他不得不说,否则顾思鹤冲动之下,说不定会害了他自己,乃至害了全家!


    他见顾寻还跟在顾思鹤身后,挥手让他退下。让顾思鹤坐到庭院中的石凳上,他缓缓地告诉他:“鹤儿,你真的不能喜欢谢昭宁,你无法和那个人争的,你明白吗?你若是执意如此,会害了你自己,害了整个家族!”


    顾思鹤浑身一震,他在和谁争,是谁有如此滔天的权势,能让祖父说出‘会害了全族’这样的话来?就是襄王也不可能。


    如此只有那么一个人……但是又觉得太过荒谬了,谢昭宁怎么可能,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官之女,而那个人却高高在上,如日凌空,执掌生死。这天下间凡他想要之人皆能要。而天下间的女子,恐怕也会以此为最大的荣膺,没有人不想要嫁给他,毕竟那可是一步通天的顶级权势!


    他极不可置信,此时祖父却缓缓地继续道:“阿鹤,你亲历过你姑母之死,李家的败落,那个人有多么的杀伐果决,你是明白的。他对谢昭宁极其上心,事情都已帮她料理妥当,绝不会容许旁人有半分抢走她的可能!”


    顾思鹤脑中轰然一声,祖父确凿了此事!


    那个高居于须弥座上,掌控天下权势的人,他竟然喜欢谢昭宁!谢昭宁是怎么认识他的,他二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谢昭宁……喜欢他吗?或者谢昭宁喜不喜欢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他喜欢,那谢昭宁最终也只会喜欢他。


    难怪了,谢昭宁今日突然说不需要他帮忙,应是君上帮了她吧。而祖父也突然被叫进京,那便是君上的告诫,甚至几次三番和昭宁见面后,都突然因公务被调离,恐怕都是君王不喜他和昭宁接触。那么这次襄王之事又究竟是怎么回事,君上是真的不知道吗,是不是他反而在背后推波助澜,想要让昭宁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不行,如此老谋深算,心机深沉之人,昭宁若是对他没有防备,日后说不定会被他所害,他要去找昭宁,他要去告诉她这件事!


    顾思鹤想到这里,他又站了起来道:“祖父,我还是要出去一趟,我必须要告诉她此事,这件事没这么简单!”


    顾羡只觉得气急,他为什么满脑子还是想着谢昭宁!


    他拉住了顾思鹤的手,坚决不让他走:“阿鹤,你这是要做什么去,你知不知道你这时候去见她,会有什么后果!”可是顾思鹤却还如听不到一般,执意往外走,顾羡忍不住怒吼:“顾思鹤,你冷静一些,你知不知道你在什么!为了一个谢昭宁,你竟要将你的父亲和祖父都至于不顾了吗!”


    这样的一声爆喝,终于让顾思鹤清醒过来,他看向阻拦自己的祖父,祖父此时红了眼眶,两鬓都已经斑白了,曾经硬朗的身子现在变得无比瘦弱,拉着他的手上已是瘦骨嶙峋。


    顾思鹤这才意识到自己再做什么,方才他被巨大的悲伤和愤怒所控制,竟然冲动得连自己、连家族都不想顾了!竟然如此惹祖父伤心。


    是了,他不能弃家族,弃祖父与父亲他们于不顾。他们是这样的爱他,倘若没有他们,他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他决不能一时冲动,害了他们。即便谢昭宁再怎么重要,但最重要的仍然是祖父和父亲。他们是护着他长大的人,是毫无保留地疼爱他的人啊!


    可是他的喉咙哽得很厉害,极其的不甘心。


    他看到祖父仍然看着他的焦急眼神,他知道祖父在等他说一句话,只要他承诺了,那么他就一定会遵守。他知道祖父在等他说,可是这句话要说出来,当真是十分的艰难。


    他用了半天,都还是说不出来,只是缓缓地半跪了下来,沉默了许久。


    而顾羡也知道,他这般已是很不容易了。他摸着顾思鹤的头发,静静地陪着他,只余下一声叹息。


    这样的一声叹息,被淹没在了冬夜寒冷的风里,淹没在了无边的月色里。


    再无踪迹。


    第116章


    赵瑾迎着夕阳的光线入了宫。


    他走到了重华宫的附近, 突然想到了当年父亲刚死的时候。


    他和哥哥那时候年纪都不大,父亲突然暴毙,算是孤儿寡母。那一年过年, 哥哥生病没有入宫,母亲要照顾哥哥,独他一个人入宫拜贺皇祖父,可是就在重华宫附近,他被齐王之子赵珙拦住, 赵珙要他从他的□□钻过去, 否则便不让他过。


    伺候他的小厮很生气, 可是赵珙的内侍却拦住他们, 笑嘻嘻地说:“不过是两个王世子在玩笑罢了, 咱们做奴婢的都不许管!”


    他那时候比赵珙小两岁, 习武却比这个小胖子习得好,他被逼急了, 忍不住打了赵珙两拳,赵珙生气极了, 放了他养的狗来咬他。他与那只恶犬搏斗, 可那时候他毕竟只有七岁,还有周围的内侍使绊子, 等到终于有人赶来阻止时, 他已是遍体鳞伤。那时候他趴在地上,抬头看着赵珙得意洋洋的嘴脸,他想……以后我要亲手杀了他!


    他明明那么小, 就有了这样恶毒的念头!


    皇祖父疼爱齐王和他的孩子, 最后不过是责骂了几句,给他赐了些伤药作罢。


    但是就是那一次, 那时候还是太子的君上到了他府里来探望,问他是否想跟随自己左右。他看着平日高高在上的皇叔,却温柔地给他的伤口上药,他低声道:“皇叔,侄儿愿意,侄儿愿意永远跟随您左右!”


    后来,他就一直跟在赵翊身边习武,他事无巨细、不怕麻烦地教导自己,而自己的确也进步足够的迅速,对皇叔也是愈发崇拜。就连皇叔秘密去西平府历练,他也跟着追了去,同他一起与党项人作战。而那时候皇祖父一直想要另立太子,所以对皇叔百般刁难。


    皇叔面上不显,笑着隐忍,无论太上皇什么吩咐皆不反驳,带着他从西平府活着回来,暗地里渐渐地掌控禁军。后来在齐王的煽动下,太上皇意欲废太子,皇叔就在那天夜里提剑入宫,亲手杀了自己的庶出兄长齐王,逼皇祖父退居太康宫,以太子之身成功继承大统,临朝称帝。而他追随皇叔左右,也将赵珙杀死,报了当年之仇。


    他遥看着紫宸殿前那无数延升的台阶,想起那夜看到皇叔登高时,提在手上的剑尖滴落鲜血的模样。


    他心想,原来这便是天下至尊,原来这就是权术斗争。


    而这段历史被掩藏,普通百姓只知当年皇长子突然暴毙,而太上皇身子不适,因此才退位让贤。却不知皇叔在谋夺这段皇位的过程中,有多么的忍辱负重,需要多么的果决和冷酷,才能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


    不知为何,他最近总是做梦,也梦到自己登高紫宸殿的情景。


    甚至梦到自己变得全然的冷酷,梦到自己对自己喜欢的那个女子毫不留情。他初只看到自己无比爱她,现在,他还看到自己无比恨她,为什么要恨呢?他也不知道,梦里的自己对那个人爱恨交织到了极点,甚至曾经差点将她掐在床上,强要了她。


    而梦里的那张脸,明明蒙着厚厚的雾气,现在那雾一点点地淡了下来。他好似觉得这个人有些熟悉,却仍然看不清楚,想不起来是谁。他希望那雾气能淡一些,再淡一些,让他能看清那个人真正长什么模样。


    赵瑾终于收回了思绪,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庆寿殿的门口。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庆寿殿内有暖光透出,他看到日常随侍君上的总都知李继竟立于庆寿殿门口,心里一动,上前问道:“李都知,可是皇叔……”


    李继向他行了礼,笑道:“君上正在里面同贵太妃娘娘说话,他说了,您若是来了,不必通传就可进去了。”


    君上竟然料到他今日要来!


    赵瑾看了看自己手里提着的,母亲吩咐他给贵太妃带来的食盒,里面是一锅茱萸焖羊肉。


    贵太妃娘娘喜食辛辣,偏生她身子不好不能吃,于是君上令尚食局不许与她做辛辣,贵太妃就避着君上偷偷吃。平日都是嘱托母亲或是他偷偷送来与她,没想今日,君上竟在此。


    他便把食篮放在了庆寿殿的门口,笑道:“劳烦李都知替我看着一二了,那是我一会儿要提回去的。”


    李继面对任何人都总是一副极和善的面容,笑眯眯道:“大人放心便是,奴婢给您好生看着!”


    赵瑾进了庆寿殿的正堂之中。


    庆寿殿一向是太后所住之处,君上感恩当年贵太妃的养育,因此特与贵太妃居住,布置得并不奢靡,而是十分的舒适宜人。就连伺候贵太妃的女官,也是她用惯了的老人。


    此时殿中,贵太妃着寻常大袖衫,已有些白丝的发挽了圆髻。而赵翊也着寻常的绛纱袍,正在陪着贵太妃用膳,给她夹了一块清淡的鱼肉:“您这次回来,我听杜若说颇有些饮食不调,可要召宋院判来给您看看?”


    贵太妃有些尴尬,呵呵地笑:“不必不必,我就是一时吃不下,你朝务要紧,不必担心我这把老身子骨!”


    这时候,她眉眼间都透露出些许慌乱,眼角余光已经看到了赵瑾进来,更是慌了。但是看到赵瑾手里并没有拿提篮,才松了口气,笑道:“阿瑾,你来了!可曾吃晚膳了?”


    赵瑾立刻跪下给二人行礼,喊了‘皇祖母、皇叔’。


    赵翊捏着两只象牙筷子,回过头看着赵瑾,笑吟吟地道:“阿瑾,你放在外面的那食盒,里面的茱萸羊肉不拿进来一起吃吗?”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君上!赵瑾看着贵太妃哀求的眼神,心想皇祖母,没有办法了,他再帮着隐瞒就是欺君了。他立刻老实请罪道:“侄儿知错了,请皇叔责罚!”


    赵翊看着贵太妃哀求的眼神,又看老实跪着的赵翊,招了招手:“行了,朕若责怪你早便说了,去将那羊肉提进来吧,给你皇祖母加个菜!”


    赵瑾立刻起身去外面提菜。


    贵太妃却笑道:“阿翊今日竟这般好说话,实在不像你!”


    她虽只是赵翊的庶母,又是早入宫的老人,比赵翊大了快四十岁,可养恩已与生母无异。同赵翊说话时与母子并无不同。这天下间真心对赵翊好的人,还在世的已并不多,赵翊都是倍感珍惜的。


    赵翊道:“您舟车劳顿,回来便开开胃吧,不过可是下不为例!”


    贵太妃却叹了一声道:“我吃不下,一方面却是因不开胃。不过另一方面,也还与你的终身大事有关,这才是我愁之所在。”这件事,她已经劝过赵翊无数次了,不过并没有什么用。但是贵太妃仍然是锲而不舍。


    她继续道:“阿翊,我这把老身子骨可撑不了多少年,我知道那些嫔妃你一个都未曾喜欢过。但你实在需要皇后,无一国之母,国本动摇。我听说这些时日,大臣们又上折子,要你从几个世家中选后了?若有贤良淑德,可母仪天下的,你便是不喜欢,倒也可以像其他妃嫔一样,娶来放在那里就是了。”


    赵翊听了却叹道:“母亲,您还不了解我之思吗。那些嫔妃,我从未将她们当做我之人,只当做为您协管宫廷事宜。可是皇后却是不同的,那是我此生唯一的妻 。”他说到这里略微一顿,突然想到了昭宁看着自己的模样,她生着一双莹亮的猫瞳,是洒落着星光的。看周围时总是带着一些警惕,看向自己的时候,却是极其的信任。


    和小时候的她并不一样,他在西平府救她的时候,她看不见东西,如同小猫般戒备自己许多天。不过后来与他熟了,也如同小猫跟着熟悉的主人,半步都不肯离开。


    她这样的人,倘若她信任你,便是会十足的信任。但是若戒备起来,也会什么都不相信。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您放心吧,我会将皇后给您带回来的。”


    “当真?”贵太妃一喜,凭借敏锐的直觉,贵太妃觉得,赵翊这般说来,定是已经有了人选!“你可是已经有人选了?是何家娘子?可要先报礼部考察品德性情?你的妻可绝不是小事,可要母亲替你参谋,宣那名女子入宫觐见?”


    一国之母岂是小事,贵太妃惊喜之余,更是好奇起来。赵翊说来从小就是天之骄子,两岁起就被高祖当做太子培养,他生得又好,又聪明至极,文韬武略样样不缺。可是说他艰辛,也是真的艰辛。


    贵太妃想起当年先太后神志不清,年少的他差点被发病的先太后掐死之事,又想起当年高祖逝世之后,太上皇便蠢蠢欲动想要废太子,他又是如何隐忍蛰伏,最后成功逼宫上位。她在旁看着,知道他一路走到今天,能够执掌国家,经历过多少的不易。


    他其实一直都是孤独的,哪怕是她看着他长大,也并不能缓解他的这种孤独。他从未喜欢过那些她选的嫔妃,所以并不碰她们。贵太妃其实一直都怕,怕他会孤独终老,怕这个世上无人能在他身边支应他,何况他的病……


    她不由问道:“阿翊,你的病……可还在吃那药?”


    赵翊神色一默,他缓缓道:“按当年凌圣手的说法,我的病会发作越来越频繁,药也会越吃越多。上次还曾发作过一次,但是不知为何……近日再无发作。”


    若非他觉察到身体好转,亦是不能做下这个决定去娶昭宁的。


    贵太妃听着松了口气,他发病少了就好,否则她更为他多一重担忧了。


    这时候赵瑾终于将菜端了进来,还特地让李继找了一只碗盏来,盛在碗中。他捧着碗走了进来:“皇祖母,这是母亲亲手所制,给您炖了一个时辰。您尝尝可还软烂?”


    贵太妃正觉嘴中没味,欣喜得很:“快,快些端上来!”又叫杜若再拿一副碗筷来,“你辛苦送东西进来,定是还没吃,坐下同我和你皇叔一起吃吧。”


    赵瑾含笑:“那孙儿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也陪您和皇叔说说话!”


    他常年往来宫中,真真也将贵太妃当做亲祖母,虽然皇叔只大他八岁。可从感情上,他甚至将皇叔也当做亲父来看待了。


    赵翊却笑道:“我还有些要事要去处理,恐怕是没时间吃了,阿瑾,你陪你祖母吃吧!”


    赵瑾立刻应喏。


    虽然贵太妃对赵翊要娶皇后一事仍然抓心挠肝,想探听更多,但赵翊有要事,她也不能挽留,只道:“你放心去吧,有阿瑾陪我就是了!”


    庆寿殿之人除了贵太妃,皆跪送君上离开。


    赵翊从庆寿殿中出来。


    他身披黑狐皮的大氅,看到一片宁静的月色落在庆寿殿的台阶之上,照照在雪地上。偌大的禁宫在月色下更显奢华,却甚是寂寥,又是冬夜,连虫蛙之声也是没有,禁宫永远都像是凝结着沉重的怨气,这样空旷的孤寂是他从小见到大的,也是他早就习惯的。


    可他看到这样的景色,却想到那个发病的夜晚,同样是一个极好的月夜。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而她将那座小院里挂满了灯,回头对他笑,问他那灯好不好看。煮沸的甜汤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他明明不喜欢甜,却将那味道记得极深。这样的场景,他从未见过。


    竟好似,曾经也闻到这样熟悉的甜汤味道,可是隔了太久太久,恍如隔世,再难觅此味。


    所以,透骨入髓。


    他知道若是对昭宁直说想要娶她,她是绝不愿嫁给他的,果然今日他说出之时,她如他所料坚决拒绝。她说是为了他的名声,应该,也是为了她心里的那个阿七吧。而他也绝不会强迫于她,她这样的好,这样的明快,他不想让她不高兴。他便要在她的身后编织一张无形的网,不会叫她察觉。让她一步步地,走到自己身边来,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皇后。他愿意为了她,耐心地一点点铺陈,一点点将东西给她。


    在殿外领着銮驾,已等候许久的李继缓步走上前,轻声道:“君上,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了。”


    赵翊就望着那片月色,缓缓地笑了,他道:“那就明日吧。”


    李继应喏,而他走向了自己的鸾轿,走向了那片明亮的月色。


    也是这片月色,同样落在谢家的浣花堂外。


    谢昭宁此时在床榻上未眠,今日发生了太多的事,让她脑中尽是纷乱,竟一时失眠。


    首先她没想到顾思鹤竟然会直接来家里找她,跟她说愿意娶她。她为了他家族的安危拒绝了,他竟还生气,着实有些令人不解。倘若不是对顾思鹤极了解,知道他对女子皆是无感,她都要误会他是不是有些喜欢自己了。自然了,顾世子爷什么声名地位,喜欢他的女子如过江之鲫,他应该不会喜欢自己吧?


    且红螺后来说葛掌柜找她,她问了葛掌柜,也不过是些账本上琐碎的事,不知为何突然前来。


    她长长地出了口气,他被她拒绝之后,应该就不会再有这个念头了吧,对他来说,毕竟还是家族更为重要。只是明日去向祖父请安,难免要面对祖父的问话,这是有些麻烦的,到时候再想些理由去搪塞吧。


    昭宁很快就不再想顾思鹤的事了。


    她想的更多的,在她脑子里翻来覆去的,还是君上要帮她之事。


    师父替她解决了问题,说会以赵决的身份来娶她,假成亲,这样她就能逃过这次的灾劫,也不损伤他的名声。她当时觉得极妙,答应了师父。可是师父一开始却是说,让她直接嫁给他?她感激于师父为了帮她,竟肯做出如此大的牺牲,甚至愿意损伤自己的一世英名。是因为自己是他徒儿,所以他才对自己这般的好吗?她听到的时候,为何会心跳如鼓,这明明会损伤大帝的声名,是她绝不允许发生的。


    还有,虽然是假成亲,但究竟是怎么个做法,他说让她不要操心,他会替她解决。可是她怎么会不想呢,她要怎么同家里人说这件事,两人要如何成亲,成亲之后怎么办呢,又住在哪里呢?她现在心里还完全没有谱呢。师父究竟什么时候会有所动作呢?


    谢昭宁轻轻出了口气,不能再想了,她必须要睡了。祖父早就派人传了话过来,让她明天一早记得去请安,想必是关于顾思鹤。有千言万语的话要问她。


    她闭上了眼睛,还是渐渐地沉入了梦中。并且做了一个很是甜美的梦,她记不清梦的内容究竟是什么,只知道非常的温柔,非常的安稳,可是又很陌生。当她睁开眼时,心里还残留着美好梦境的余韵,一时竟有些不想起身。


    但毕竟有祖父的召见,昭宁也只能叫了青坞进来,简单梳洗,穿了件曲水纹的鹅黄色绸袄,就早早去了正堂。


    她穿过一片女贞树,走过湖泊,前面就是正堂了。


    只是刚走到正堂外,她就听到里面传来了争执声:“……你们当真要这般做,知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


    这是祖父谢昌的声音,似乎有些愤怒。


    随即昭宁听到了父亲谢煊的声音:“父亲,您不必再劝我们,眼下已再无别的办法了,这是我欠昭宁的 ,为了她,我愿意不做这个官,带着他们悄然回祖地!药行也全部让渡出去,我们总不会饿死的。”


    昭宁听到这里有些震惊,父亲竟然愿意为了她的亲事,放弃在汴京做官?甚至连谢氏药行也要一并放弃,一家人回祖地去,这分明就是鱼死网破的做法!


    她心中微微一动,更凑近了些,随即听母亲也说:“您也不必担心路引的问题,我们乘着姜家的船走,神不知鬼不觉。我早已同嫂嫂说过了,她说最后若无办法,此法也是行得通的!”


    祖父听他们甚至已经想了个周全,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我知道你们不想昭宁过去受苦,我也是她的亲祖父,我也不忍心。可是你们这般四处逃窜,难不成比她嫁给云阳郡王能好多少?煊儿,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这时候,大伯母魏氏的声音也缓缓响起:“二弟,你有没有想过,你们这般走了,我们留在此该怎么办?眼下家里正在筹备明雪的婚事,你们若是这般做了,明雪也会受影响的!”


    谢煊便又道:“请大嫂放心,请辞前我会陈明与你们已分家,我们立刻就会搬回旧宅去,绝不会连累了你们!”


    谢昌听了更气:“谢煊,你这是忤逆不孝!”


    昭宁听到这里,知道决不能再听下去了,她昨日回来,本是想立刻告诉父亲母亲,她已经解决了问题,他们不必再如此操心,谁知一连串的事情发生,竟连和父母说这般话的机会都没有!


    父母眼下竟然连这样鱼死网破的法子都想出来了!


    谢昭宁连忙跨进正堂,见祖父、父母亲,大伯母,甚至谢明雪都在场,八仙纹的方桌上早膳已经摆出来了,可是竟无一人动筷。她立刻向长辈们屈身行礼,然后道:“父亲、母亲,我方才已在外面听到你们说话了,你们都不必争执了,也不必用这般的办法,我已经有了法子,能解决问题了!”


    她本不欲在大伯母等人面前说,但是眼下赶上了他们都在,也没办法。


    姜氏听了她的话立刻惊喜起来,上前拉着谢昭宁的手,让她坐下说话:“昭宁,你说你有法子,你究竟有什么法子?你可莫要蒙骗我们!”她怕谢昭宁为了她们妥协牺牲。


    看到父亲母亲担忧的目光,谢昭宁认真道:“我如何会骗您,便是如我们此前商议的那般,我找到了一位男子来娶我,如此咱们就可以上书,陈明我们当年以为是戏言,那么太上皇的圣旨亦是误会。如此自然就能解决问题了!”


    这个解决之法,在场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只是他们一直认为,在这个节骨眼上,绝不会有人冒着得罪襄王的风险来娶谢昭宁!而且此人还决不能是普通人,否则也承受不起襄王的报复。能有这样地位的人……非得是国公爷以上的地位才可以!这样的人,谢昭宁自然是找不到的!


    但姜氏自然是相信女儿的,已经无数次证明了,女儿肯定的话从来是不会错的。她更是惊喜:“当真,你找了何人,快跟母亲说说!”


    一旁的谢明雪和魏氏对视了一眼,她们才不信,这时候谢昭宁能找到个如此权贵的男子,来解决她的问题!别说她们了,就是谢昌也是半信半疑,实在是太不可能了。


    谢明雪轻轻笑了一声,她废了多大的劲,才得以嫁一个国公爷世子,日后做国公爷夫人。谢昭宁平日就比不过自己,如今面临这般危机,就更是如此了,她能找到这般男子来帮她?


    想也知道不可能。定是她编出来骗人的!


    她摸着自己手上碧玺石的手串,缓缓道:“昭宁妹妹,你可要想清楚了,你能从哪里找这样的男子来娶你,不要为了解决问题,编一些瞎话出来骗人,此事不仅关乎你们家,也是关系我们大家的,你骗了我们倒是无妨,若是害了你自己,就不好了!”


    谢昭宁还未回她什么,姜氏听了却顿时就不高兴了。谢明雪这是什么意思,她想说昭宁为了面子,才编出这样的话来说?她立刻就道:“明雪,昭宁既然说了,那自然就是真的,你怎能说她是编瞎话骗人呢!”


    魏氏见状笑道:“二弟妹,不要着急,我们明雪也只是从常理来推论罢了。毕竟这时候,她怎么可能找到——”


    可正是她话都还没说完的时候,李管事小跑着从外面进来,面上竟满是喜色,打断了魏氏说话。


    所有人都看向他,出什么事了?他跑得如此之快。


    他先对着谢煊行礼,然后迫不及待地道:“郎君,外面、外面……有好多人来,好大的排场……小的问过了,说是来给咱们二娘子提亲了!您们快去看看吧!”


    谢明雪和魏氏顿时变了脸色,竟然真还有人来给谢昭宁提亲?来人究竟是谁,难道还真是个国公爷不成?


    而姜氏和谢煊则露出欣喜的神情,昭宁说得没有错!虽然还不知道究竟是何人,但是有人就是好事!


    可谢昭宁听到了李管事的话,心里却突然就忐忑起来。


    有人上门提亲了!来的人是师父的人吗?可是昨天师父才跟她说了话呢,难道竟就有这么快来吗?


    她也好奇起来,来人究竟是谁!


    第117章


    谢昌也极是惊讶, 与谢煊对视一眼,自然都好奇来人是谁,众人皆往外走。


    到了正堂之外, 还未见任何人进来,却已经有络绎不绝的东西被抬进来,抬东西的人皆是着圆领长袍,个个都显得孔武有力,训练有素, 一看就绝非普通人家。东西皆是以红漆大桐木箱装着, 上绘麒麟金纹, 又以金同心锁而扣, 结红色蜀锦做成的绸花。霎时间便已将整个院子堆满。


    众人都看得心惊, 那蜀锦价比千金, 竟用来做了绸花,这里面装着的东西究竟该有多奢华!


    来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谢昌不是没见过大排场, 毕竟谢家富庶,什么吃穿用度未曾见过, 但是这般的奢华, 还是让他眉心跳动。


    领头的是个昭宁未曾见过的陌生男子,笑着对谢昌、谢煊道:“老太爷、郎君, 咱们家郎君的车马已经到门外了, 即刻便会进来!”


    寻常的提亲,自然是男方请了媒人上女方家来,只是昭宁此事特殊, 不宜外人掺和, 所以是男方亲自上门来。


    谢昌深吸一口气,对几位女眷道:“你们先回避吧!”


    几位女眷退回了正堂, 还是坐在屏风后。紧接着谢昌、谢煊两人也进来了,吩咐管事先将茶烹好。


    屏风后的姜氏实在是好奇极了,低声问谢昭宁:“昭昭,你究竟找了何人上门提亲,怎的这般大的排场?”


    谢昭宁却想着方才那人说的‘咱们家郎君即刻便会进来’,是谁回来?应该不是君上要来吧,他这般的日理万机,虽然是答应了帮她的忙,但也不至于亲自上门。她这般想着,却不知为何心跳开始逐渐变快。随后回答母亲:“您看着便知道了!”


    倒不是她不想对母亲说,只是不知道事态究竟如何发展。


    谢明雪和魏氏则仍然不信谢昭宁能找着什么权贵之人来救她,哪怕是这般排场摆出来,两人也仍然怀疑。只是这时候了,也没有问谢昭宁的必要,静静等着看来人究竟是谁就是了。但她们心中仍然存着看笑话的心思。


    众人都将目光放在门口,焦灼地等待着,究竟是谁会走进来。


    片刻之后,伴着李管事一声扬长的‘贵客驾到——’


    众人只见一个身材极其高大英伟之人,从正堂外跨步进来,日光在他身后蔓延铺展,他仿佛踏光而入。他生得英俊,五官如刀凿斧刻般深邃,却有一对平和的眼眸,眼深似海而不见底,嘴角带着笑容。身着一件藏蓝色江边贡罗的长袍,隐约透出一股卓然出群,隐带威势的气度,立刻让人望而震慑。他身后跟着八个随从,皆是着玄罗衣,缠戴护肘的打扮,一看就是极出众的练家子。


    昭宁一看到此人进来,却瞬间睁大了眼睛,脑子里某根弦顷刻间便断了。竟然是师父,是君上!……他竟然亲自上门来给她提亲。他身后的那些护卫她也认得,皆是禁军假扮。天啊,她如何能想象这般的情景,居然有一天,庆熙大帝会亲自上门来为她提亲!要知道天子之威仪重于四方,即便是娶皇后,帝王都是无需亲临的!


    昭宁手都微微发抖,好不容易将惊叫声咽了回去,一时间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却听到旁边的母亲和魏氏母女皆发出低低的惊呼声。她们虽是不知来人的身份,可亦是被来人出色的外貌震惊。


    但是同时她们也越发好奇,此人究竟是谁?汴京几个高门大户家出色的郎君她们都见过了,从未见过此人啊!


    谢昌和谢煊也并不识得此人,但是只一看这外貌和周身的打扮,就知绝非普通人。两人迎了上去,谢昌先道:“阁下今日光临,有失远迎了,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赵翊便笑道:“在下景王赵决,特来求娶谢家二娘子,两位长辈不必这般客气。”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震惊至极,愣在了原地。


    景王赵决……他们本以为谢昭宁能找到国公侯爷之类来提亲,已是不容易了,谁知道,她竟然找了个如此身份贵重之人,竟然是当今君上的亲弟弟,颇得君上宠爱的景王赵决!


    赵决可是同襄王一样的身份,自然是绝不会怕襄王的算计了,且兄弟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只凭景王几句话,襄王自然不会再计较。只是,景王这算是云阳郡王的亲叔叔啊!昭宁竟然能找了人家亲叔叔来帮忙,算是撬了侄儿的墙角吗,这事……这事若是传出去,昭宁竟和人家叔侄都议过亲,倒是有得议论了。


    自然了,在这般节骨眼里,哪里还顾得上这个!景王来给谢昭宁提亲,能解决谢家如今面临的问题,且谢家还能与景王结成姻亲,这宛若天下掉下的大馅儿饼击中了谢昌,他此时只剩笑容和心里的狂喜,比方才更添了许多恭敬:“原来是景王殿下,殿下少在外走动,是老朽有眼不识泰山了!快请落座,快请!”


    谢煊看着这个未来会成为自己女婿的男子,景王殿下甚是英伟高大,他在男子中算是高的,景王却比自己还要高上半个头。身份亦是贵重,这般亲自前来又带着厚礼,救女儿于危难之中,品性应也没有问题,就这几点他已是满意,也伸手一请:“殿下快坐吧!”


    谢昭宁眼看着君上坐于自家正堂中,此时茶也上来了,三人寒暄起来。听着祖父毕恭毕敬地同君上说话,她突然有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倘若祖父和父亲知道,在他们面前坐着的不是景王,而是当今君上,是那个高坐于紫宸殿上,可以执掌他们生死之人,恐怕就不仅是毕恭毕敬这般简单了,而且顷刻间就要诚惶诚恐地跪下请安,大气都不敢出了。


    屏风后的几人除了昭宁外,也都是无比的震惊。


    姜氏是欣喜若狂,昭昭有救了,不仅有救,还遇上了这般好的事。她怎能不高兴!


    魏氏和谢明雪自然就没有这般高兴了,魏氏看着旁边姜氏欣喜的模样暗自咬牙,她一向觉得自己是高于姜氏的,她的女儿也比姜氏的女儿好。若是谢昭宁得以嫁给亲王,这家中岂不是要颠倒,以二房为尊了!


    谢明雪则是手紧握,指甲快把掌心都掐破了。谢昭宁若是嫁给景王,是王妃之尊,而自己却只是个国公夫人,竟矮了她一头去!难道还要她以后去讨好谢昭宁?


    二人方才还笑话谢昭宁是编了话来骗人,此刻心中汹涌澎湃,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正堂中三人还在说话。


    虽然世人都知道君上有个庶弟景王,但景王很是神秘,不常在外走动,大家对他也知之甚少,何况谢昌心里也是有个疑影,此事来得毕竟突然,他怀疑会不会有人假冒。于是语带恭敬地详细问了赵翊年龄几许,婚配与否,平日爱读什么书,对这些书又有何见解这类问题。


    赵翊喝了口茶,娓娓答来,皆都是毫无停顿。谢昌偶尔提到些问题,他竟能引经据典,流畅回答,甚至能说出许多谢昌都不知道的东西。足见他知识、见识都十分渊博,远非普通人能比。昭宁在屏风内听着君上说一些她丝毫听不懂的话,对君上更是钦佩,她已见识过君上的武功之精绝,现在又见识了君上的知识之渊博。他的那些传记果然都是没有吹嘘的!他是真的文武全才。平时他在自己面前真是不显山露水。


    谢昌何尝不是暗自心惊,要知道他和谢煊可是两榜进士的出生,知识渊博本就远胜过常人,但这位景王殿下,他却是完全摸不到底,举手投足更是有种让他心惊肉跳的气度。景王殿下竟有如此的厉害吗,平日倒是未曾听过他的才名。但是无论如何,谢昌心里的那个疑影也彻底消失了。那还有什么可等的,仔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他想了想,立刻道:“景王殿下,我们已经问询清楚了,对于这门亲事,我们家自然是——”


    可是此时,旁边的谢煊却开口说话了:“慢着,父亲,我还有话想问景王殿下!”


    谢昌心里一急,还有什么可问的,景王殿下如此的权贵,而且样貌学识又都如此的出众,这样惊才绝艳的人他要去哪里找,还要问,仔细把人家问得不高兴了,这门亲事也就黄了,到时候谢昭宁该怎么办!


    但是谢煊既然都已经这般说了,他也没有阻止的道理,只能用眼神警告谢煊,莫要太过分了。


    不过人家景王殿下脾气当真甚好,被他们问了这么多问题,却半点怒意也没有,放下了手里的茶盏,笑着道:“谢大人问就是了!”


    谢煊深深吸了口气,他当然要必须问清楚!这么绝伦出众的人,为何会愿意牺牲婚姻大事来帮昭宁,他若是不问清楚,这门亲事他当真也是不敢答应。他问道:“景王殿下,您为何会愿意在此时来娶昭宁呢?”


    暗处的昭宁也在听,她没曾想父亲竟然这么认真。她也看向君上,想听听君上怎么答。


    只见君上轻轻一顿,然后道:“谢大人不知,我曾有一次旧疾复发,几乎失去了意识,若非昭宁救我,恐怕如今也不能在此好生说话了。此时昭宁有难,我岂能不救。所以,大人不必担忧我是心怀不轨之人。”


    谢煊心里微震,此人当真洞察人心,立刻就听出自己话中含义。并且也给出了极其完美的解释。他未曾听过景王殿下的名声,他竟如此厉害而声名不显吗?


    不过女婿厉害自然不是坏事,此人如此才华又知恩图报,昭宁嫁给他决是不错的!他笑道:“是我小人之人了。”又十分认真地说,“景王殿下,你和小女的婚事,我准了!”


    父亲的话一出,不仅谢昌露出笑容,昭宁甚至听到身旁母亲压低的欢呼声,她激动地低声跟她说:“昭宁,这景王殿下竟这般好,母亲当真是为你高兴!”


    昭宁知道母亲一直想给自己找一个极好的人,不要亏了自己,可却一直都没有踪影。如今见师父这般人才品貌,这般身份贵重的人找上门,自然是高兴极了。


    昭宁却有些忐忑起来,父亲母亲这样的高兴,倘若哪日知道这桩亲事竟是假的,恐怕会很是失望吧!


    而正堂之中,见谢煊同意了,赵翊就一笑:“多谢大人成全!”


    随即从袖中拿出一张红色的,写了许多蝇头小字,加盖了户曹印章的契纸出来,他将这份契纸递给了谢煊:“谢大人,这是我找户曹之人办好的婚契书。若是下次襄王之人再找上门来,你便将此物给他看就是了,他便不会再为难你们。”


    无论是百姓或是官绅成亲,都要有一份婚契书送至顺天府户曹留档,自己存有一份。以示二人结为夫妻,不可轻易离弃,倘若哪日休妻,或是妻子请离,才有向官府告发的依据。这便是将这门姻亲落到了实处。


    谢煊接过一看,这果然是户曹的婚契书,他有些惊讶,景王殿下竟连婚契书都已准备好了,果真是手眼通天!如此,将昭宁嫁给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定能护得昭宁周全!于是越发的笑容满面,看赵翊的眼神也更是满意了,道:“还是景王殿下考虑周全!”


    昭宁看着那红色的婚契书,却是心里一跳。父亲常年接触公文,一入手就知道真假,那婚契书应该是真的。可是有了婚契书,她和赵决不就是真的成亲了吗?但是师父不是以赵决的名义和她假成亲吗,既然是假成亲,何必真的去户曹过婚契书?


    这时候昭宁心里藏着的是千言万语,有许多的话想问君上。只是她们女眷此时都躲在屏风后,她就是想问,也不能立刻出声。昭宁抓心挠肝地想着,恐怕还是要等私下去小院问君上了!


    她正在想着此事,却听到正堂里传来君上低沉又柔和的说话声:“谢大人满意我便放心了,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我能否见昭宁一面?还有一些事想与她说。”


    昭宁有些惊愕地抬头,她正想如何能见师父的时候,师父就提出想见她一面。他难道猜出自己想见她?


    按说婚前男女应恪守礼节不见面的,可是他们情况特殊,谢煊有什么不应的。他笑道:“自然可以的,景王殿下稍候片刻。”他侧过头,和谢昌低语了两句,又对赵翊道:“烦请景王殿下随我移步湖心亭,我派人传昭宁立刻就过去!”


    虽然昭宁此时就躲在屏风后面,但总不能让她直接这样走出来,和景王殿下相见。


    赵翊起身,谢煊便亲自引路前往湖心亭。


    这时候屏风后的众女眷终于能走出来了,姜氏极其兴奋,但是此时她也强压着兴奋,对昭宁道:“昭宁,你快去同景王殿下说话吧!莫要迟了!”


    就是一旁的祖父谢昌,也是对自己前所未有的和颜悦色,温声道:“昭宁,听你母亲的话,快去吧!”


    而昭宁看了眼旁边魏氏母女的脸色,与母亲和祖父相反,她们的脸色已经难看得可以了。


    君上虽然只是以景王的身份现身来提亲娶她,但亲王之尊,自然是高于安国公的,谢家之人,日后甚至整个汴京的人都会看在眼里。世人趋炎附势,以后皆会对她逢迎讨好,君上来提亲一事,已是天翻地覆地改变了她身边的环境!


    这就是权势的魅力,不怪世人如此追逐权势!


    她暂时不能同母亲和祖父多说,因为她的确有很多的话想问君上。


    她向谢昌和母亲屈身告退,便立刻前往湖心亭。


    湖心亭修在正堂外湖泊上,此时虽是冬季,但晴朗的日光落下,湖水并未结冰,泛着一种幽幽的蓝色,与湖边的积雪映照,十分的好看。


    昭宁走到湖心亭外,远远地就看到了君上站在亭中正在看风景,湖水泛起的波光萦绕在他的身侧,禁卫军乔装的护卫守在不远处。


    君上的衣襟被微风吹动,他身材高大,鼻梁高挺,藏蓝色的江边贡罗的衣袍与雪景十分相衬,腰间悬着一枚羊脂玉的玉佩。他这身打扮简直都不能仅用华贵二字来形容,那江边贡罗是贡品,每年仅有二十匹送进内库房,外面根本不得见。那枚羊脂玉通体无暇至极,略透柔光,这怕是龟兹所进贡的极品羊脂玉。


    君上平日只穿寻常布衣,而当他衣着锦绣起来,绝不是旁人能比的,那全是贡品啊!


    不知是师父亲自登门来替她提亲的缘故,还是这身衣裳的缘故。昭宁似乎觉得师父好像比以往更俊帅了,整个人透着一种逼人的贵气。


    而赵翊早已听到她来的动静,转过身看到小姑娘正瞧着自己呆愣,不知在想什么,就笑道:“怵在外面做什么,进来说话吧。”


    说着提起桌上的茶壶,想给她斟一盏热茶。


    昭宁却几步上前,从君上手中接过茶壶,道:“这等小事哪里容您亲自动手,我来,我来就是了!您坐下吧!”


    赵翊看她格外殷勤地给自己倒好茶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才放下茶壶,认真地对他道:“师父,今日真的谢谢您了,没想到您竟愿意为我亲自登门提亲,我还以为……您会派吉安来!”


    赵翊从她手里接过茶杯,心道她这时候谢他,那日后知道真相不要怨他就行了。


    他道:“吉安木讷,我若派他上门,旁人会以为你要嫁一只呆头鹅。”


    昭宁回想了一下,吉安好像的确木讷,而且生得一双豆子一样的眼睛,总是出神,的确有些呆头鹅的模样,不由笑了笑。君上竟会说如此可爱之话!


    随即又听大帝缓缓道:“何况,我毕竟只有你这么一个徒儿,自然要万事替你考虑的。”


    说着话之事,大帝抬头看向她,他的眉眼被湖光映照,波光潋滟,日光斜斜照入亭中,越发显得他的眼眸深邃而不能看到底。


    昭宁发觉自己无法与他对视,自从知道师父是大帝后,与他对视总是觉得心慌。立刻别开了视线,她仍然很是感动,知道大帝对她好,但经过了此事,她才知道大帝竟是如此的对她好!不过与此同时,她心里的疑问也还是很多。


    她问道:“对了师父,您方才在堂上拿出来的,是真的婚契书吗?”


    赵翊道:“自然是真的。”


    昭宁又立刻问:“若是真的婚契书,那我和景王殿下……岂不就是真的成亲了!会不会给景王殿下添麻烦?”


    赵翊见她有些着急,粉嫩的脸颊染上红,在这冬日的光中显得极其柔软,若是轻轻捏一捏,必会更红。他捏着手中茶盏一紧道:“你放心便可,婚契书上写的是我的生辰八字,并非赵决的。”


    世间姓名千万,重名者何其之多,因此婚契书以生辰八字为准。


    昭宁闻言先是松了口气,不是与景王殿下真成亲了就好,可紧接着又觉得不对。若是写的君上的生辰八字,那岂不是……是君上与她真的成亲?婚契书只用于百姓身上,君王也会被婚契书管束吗?一想到那张婚契书上,她的生辰和庆熙大帝的生辰竟然写在一起,她顿时有些结巴了:“这……师父,这又如何使得,这岂不是耽误了你?”


    赵翊却笑着安慰她道:“若无此婚契书,你如何能骗得过襄王呢,不必想太多!”又顿了顿,“不过你要记得,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需得答应为我做一件事。”


    这是自然,她答应了君上的。她认真点头道:“师父放心便是!”


    赵翊这时候才站了起来:“昭宁,宫里还有堆积如山的折子需处置,师父这就要回去了。你好生准备着出嫁的东西就是了,其余师父派人来处理。”


    其实昭宁还有许多问题想要问师父,比如成亲之后,可需要她置办个宅子作出住处。比如师父今日为提亲所准备的那些东西,可要她为师父报销。虽然一看今日的排场,就知道师父备下的东西恐怕是几万贯都打不住,但她咬咬牙,拼尽全力应该还是能为师父补上,总不能让师父帮忙又折了钱。


    君上日理万机,平日光是处理各处的紧急折子都忙不过来,能抽出半天的空来亲自为她解决问题,昭宁已经很是感激了,她道:“我送师父出去吧!另外,再跟您谈谈,您送的这些东西我要怎么补偿您……”


    立刻有侍从上前,给赵翊披上件黑狐皮的大氅。这大氅衬得他越发高大伟岸,剑眉入鬓,更添几分尊贵之感,昭宁仰头看着师父,师父却拢了大氅,眉梢一动,笑道:“不准送,亦不准提这些花费。外头风冷,你先回去!”


    虽然师父在笑,但昭宁觉得他好像有些微的不高兴。


    一旦他略有此情绪,昭宁就觉得心里发紧,哪怕他并未表现出来。


    君上的话,昭宁自然不敢反对。赵翊看着她走回了屋檐下,才带着禁军离去。


    而昭宁站在屋檐下看着师父高大轩然的背影,被禁军簇拥着走远。才轻轻地出了口气,她总以为面对师父已经不紧张了,可是那种紧张感还是时不时地涌现出来。


    且她觉得好生奇怪,明明跟云阳郡王的亲事已经解决了,她也不必担心了,应该很是放松才对。可是不知为何,心里却总是惴惴的忐忑,究竟是什么呢。是想到要和君上假成亲带来的紧张吗?


    昭宁也不知道!


    第118章


    赵翊送来的东西被送到了浣花堂。


    箱子被一个个地打开, 放置于庭院中,满满当当得根本堆不下。还有一份描金的礼单,姜氏正带着白姑, 一个个地替昭宁盘点着东西,点到都快入了夜还没点完,越点她的手就越抖,这景王殿下实在是太富庶了,龙眼大的东珠都有一整盒, 还有整套的象牙屏风、妆台, 整座的南海大珊瑚, 连配的底座都是金丝楠木的。其余金银玉器更是数不胜数, 与这些比都是小巧……一个亲王, 竟然有如此多的珍宝吗?


    姜氏虽然手抖, 但是极欣喜:“景王殿下着实是重视咱们昭昭,这门亲事定得极好!”


    一想到女儿竟然有了这么好的亲事, 姜氏就觉得如同做梦一般。以前想着女儿若是能嫁得官绅家有功名的子弟,她就很高兴了, 却不想今日, 昭宁竟然直接越过所以她为她设想的夫婿类型,直接找到了景王殿下!


    虽然据说景王殿下手上并没有什么实权, 但也是亲王啊!瞧瞧这些送来的东西, 足足十万贯都打不住,就这些东西已经抵得过半个谢氏药行了。


    白姑在一旁帮着拿礼单,也笑道:“奴婢看着也觉得眼花缭乱的, 咱们娘子有了这样好的一桩亲事, 您和郎君也尽可放心了。以后……”她朝着大房的方向看一眼,“恐怕东跨院的还要反过来巴结咱们呢!”


    姜氏想到就觉得心情舒畅, 道:“以前谢明雪说自己有个什么贵命,又与安国公世子定亲了,不将我们放在眼里,还要来抢昭宁的药行。现在……哼!你是没在场看到魏氏当堂的脸色,难看极了,我看她以后还敢不敢!”


    说到这里,姜氏又想起了什么,道:“对了,你赶紧派人去告诉哥哥嫂嫂这桩喜事,别叫她们再为昭宁担心了!”


    白姑笑道:“郎君已经吩咐人去报信了!”


    姜氏就更是放心了,看着这些琳琅满目,每样说起来都让她瞠目结舌的聘礼,仍然觉得炫目。这些可得好生收着,等昭宁出嫁的时候一起给她带去,若招了贼就了不得了。


    这时候她才看到,昭宁虽然也在旁看这些东西,却好似并没有极高兴,拿起一尊奇楠沉香的摆件看了看,又放了回去。这可不像昭宁,她平日都是很爱惜自己的财宝的。姜氏时常看到她开了库房,将自己的东西摆出来擦拭,又一个个地放回去,好似个貔貅。她看到觉得她可爱极了,时常悄悄给这个貔貅私下添两件。


    她问道:“昭昭,你怎的兴致不高的样子。你好生看看景王殿下送你的这些东西,可样样都是你喜欢的!”


    昭宁长叹了口气,珍宝她当然喜欢了。但这些可都是师父置办来帮她的!虽然师父富可敌国……不对,师父是君上,富可敌国这个词似乎并不适合他。虽然师父的财富不可估计,可是她怎好意思让他帮忙而不还钱呢,只是这些东西也太贵重了,她得把她陪嫁的半个药行卖掉才能还得起吧!


    其实以前都是她给师父花钱,但那些统共加起来才多少银子,师父送的这一次,抵得过她以前花给他的千百次还余得多。


    但是今日提起还钱,师父似乎并不高兴的样子。不如等假成亲之后,再把这些东西还给师父?昭宁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结果,决定索性先收起来,等以后亲事完了再议吧!她就道:“母亲,我只是人有些疲惫罢了,倒也无妨!”


    姜氏就觉得奇怪得很,怎么明明解决了问题,还有了景王这样好的亲事,昭昭也并不显得十分高兴。原是太累的缘故,她道:“太累了还站在这儿,你去屋檐下坐着,等母亲来给你清点。”


    正是这时候,院外通传有人到访。


    这个时候谁会来?


    昭宁说了传,谢昌身边的女使素言就进来了。她笑着向昭宁和姜氏屈身:“二夫人,二娘子安好。”


    她站直了身子,原来手里竟拿着一张烫金的请柬,递给了昭宁:“后日就是冬节了,顺平郡王府给咱们府里送来了请柬,请家中的娘子郎君们都前去赴冬节宴。老太爷特嘱咐过来送请柬给娘子看,并说如今娘子您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昔了,让您定要盛装打扮出席才是!”


    姜氏嘴角一扯,素言一向专司给大房那边送东西,如今竟也来给二房送信了!


    昭宁听到‘顺平郡王府’几个字,心里却是一个咯噔。


    自重生以来,她再未踏足此地,而她们府与顺平郡王府,也是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会出请柬来请她们赴宴呢?


    与此同时,前世许多记忆呼啸而来,初嫁入顺平郡王府时,顺平郡王便连夜出征的漠然,看到赵瑾竟然是顺平郡王亲弟弟的惊喜。后来在郡王府里面时,对赵瑾的种种在意和痴恋,因为责罚他身边的女使被他厌恶,再后来他误以为自己杀了他的恩人,对她的报复……


    以及在那个小小的荒院里,她突然之间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她遇到了与她相依为命,永远陪伴她身边的阿七。


    一切的一切,都在顺平郡王府那个宅院中,她过了自己前世人生中最煎熬又最美好的时光。


    昭宁握了握手,她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保住了自己的家人,她遇到了师父。原来那些人事还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并未因此就解脱。听到了顺平郡王府的人事,尤其是如此直面,她还是会有感觉。


    而且她也才猛然想起来,近日一直忙着如何摆脱安阳郡王那桩婚事,竟忘了问问君上,是否有阿七的线索了。


    见素言还等着自己,应是要她的回答,但是她只能道:“知道了,青坞,接下请柬吧。”


    素言才笑着告退了。


    昭宁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去这冬节宴。


    其实她并不想去。主要是她实在是不想再见到赵瑾,曾经她那般追着他,若是她就这般出现在顺平郡王府,恐怕他会以为,自己仍然对他余情未了。而经了今天之事后,她与景王赵决定亲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赵瑾是他的亲侄儿,她更不想再与赵瑾沾染了。


    可是,那也是她曾与阿七生活过的地方,虽然曾顾思鹤说过,他没有在顺平郡王府找到阿七,但是万一……她去便遇到了呢!


    昭宁看向天边宛若火烧般连成了一片的晚霞,金光和红光落在屋檐上,晕染出一大片的红。


    宛如当年她在顺平郡王府的第二日,看到赵瑾出现时,落在他身后的那片红。当时的她欣喜若狂,心想着她在汴京城中众里寻他千百度,原来,他真的站在阑珊处。哪怕她嫁了他的哥哥,再也不能与他在一起,可是,她找到他了不是吗,还是在这般美的夕阳之下重逢!


    只是当时她不知,那片如血一样红的夕阳,原来是对他们最大的预兆。


    昭宁垂下了眼睫,夕阳的红光落在她的眼皮上,前世种种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而她只想当那段无知的年少轻狂,彻底不存在罢了。她想过眼前舒心的日子,让所有她爱的人好!


    她继续清点着师父送来的东西,心想着哪日再遇到师父,定要问一问他,阿七的事可有线索了才是。


    此时的东秀巷子里,也是一片夕阳的光景。巷子的另一头便是王家,也被夕阳笼罩。


    谢明雪并未在谢家,而是在王绮兰的闺房之中。


    王绮兰躺在贵妃椅上,身下是价值千金的漳绒软垫,她正用一只手捏着小银签,叉了放在一旁切成小块的梨子吃。而她的女使正半跪在地上,给她的另一只手染指甲,将每根指甲都涂上凤仙花汁,包上纱布。她正在为出席顺平郡王府的宴席而做准备,她心之所系都是她的赵瑾表哥,一想到要见他,就是满心的娇羞,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让自己容光焕发。


    但是当王绮兰听闻谢明雪说,谢昭宁竟然与景王赵决定亲了时。仍然惊得霍地从贵妃椅上坐了起来,正在给她包指甲的女使吓了一跳,差点被王绮兰的指甲划到眼睛,躲闪时碰倒了染凤仙花的琉璃碗,花瓣浓红色的汁液洒了一地,女使立刻跪下求饶。王绮兰骂了她一句:“毛毛躁躁,还不快滚出去!”


    王绮兰从来是被家里娇宠的大娘子,谁也不敢惹她的。女使们连东西也不敢收拾,立刻都退了出去。


    王绮兰立刻拉住了谢明雪的手,问道:“当真有此事?真的是景王?”


    谢明雪正为她捣着白帆,闻言停下琉璃小锤道:“千真万确,我亲眼见了那人,生得英俊极了,甚至有种压迫感极强的气质。且排场很大,抬来的嫁妆虽没看到究竟有些什么,但一整个院子都放不下。何况冒充皇亲可是死罪,他总不会是冒充吧?”


    王绮兰轻哼了一声,听上去倒的确像这么回事。可她还是觉得怎么听怎么蹊跷!大家都等着看谢昭宁的笑话,看她嫁给云阳郡王后是如何的悲惨,可是这个节骨眼上,景王殿下却突然出现愿意娶她,不仅解决了她的危机,倒是还使得她扬眉吐气了。这也实在是太巧了!


    倘若谢昭宁真的嫁给景王,成了景王妃,日后身份也不可小觑,她恐怕再也不能随意为难谢昭宁了。可是自上次在众人面前丢脸,被贵太妃训斥之事后,她厌恶极了谢昭宁,绝不想看到她好过!


    一旁的谢明雪又如何不是这般想法,本来她觉得自己才是天生贵命,嫁到安国公府做国公夫人,也合了她的期待。日后她要看着谢昭宁不如她,过不下去来求她……谁知今天竟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谢昭宁霎时就踩到她头上去了,就连祖父都一反常态对二房好了起来。她看着那些嫁妆一样样地抬进二房那边,想到二房不肯给药行与她做嫁妆,自己还要东拼西凑,觉得当真是被羞辱到了极致,母亲更是黑了脸一下午都未说话。所以她才来找王绮兰闲谈。


    毕竟她虽然说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总觉得这当中有蹊跷。王绮兰日常出入禁宫,肯定比她们更了解皇族,说不定能找出事情蹊跷的所在!


    王绮兰就靠在贵妃榻上思索起来。


    王家是顶级权贵之家,王绮兰也时常进宫陪伴姑母,景王赵决还是见过的,只记得他年二十六,生得颇为英俊。她还记得姑母曾说过,景王殿下是个生性风流之人,不愿意被姻亲给拘束,怕娶了新妇来会管自己,所以拖到如今都不肯成亲。这样的人,会去娶谢昭宁吗?她哪里能认识景王的,景王又怎会同意娶她呢!


    王绮兰也觉得越想越古怪,她突然坐了起来道:“等等,你是说景王殿下今日是亲自上门来提亲的?”


    谢明雪道:“正是呢,把我家都惊了一跳。且景王殿下连婚契书都已经做好了。我还随祖父看过了,生辰八字写得详实,户曹的印章也加盖了,应该不是假的!”


    王绮兰皱眉,她前日才进宫陪过姑母,她道:“不对吧,我好似听我姑母说过,景王殿下时常在外办事,极少回京,就是回京了也是去叩见君上,看贵太妃娘娘,怎会有时间亲自上门呢?”


    谢明雪听她这般一说,顿时眼睛微亮。难不成,那所谓的景王殿下竟是假的?


    只是两个人也不能立刻就下这般结论。


    王绮兰又想到谢明雪看了婚契书,立刻问:“那婚契书上究竟写的什么,你可看清楚了?倘若此人是假冒的,婚契书上定有缺漏。绝不可能没有问题!”


    大家看婚契书不过是看个形式,最多看一看户曹的印章是否为真,不会注意那婚契书上的细枝末节。谢明雪沉思起来:“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当时是祖父和叔父看了看,就立刻被祖父锁进了柜中。我在旁只看到了景王殿下的生辰八字,写的是什么年份的三月初四……”


    听到谢明雪的话,王绮兰的眼中蓦地亮了起来:“你没看错,当真写的是三月初四?”


    谢明雪又回想了一下,当时景王殿下走后,祖父和叔父拿着那张婚契书讨论该如何举办亲事,谁先谁后,她出于嫉妒和不甘,便在旁听着,也一直盯着那婚契书看,看到那婚契书上写的景王殿下的生辰是三月初四……


    她认真点头:“绝对没错,是三月初四!”


    王绮兰霍地站了起来,突然变得十分兴奋:“我昨日陪我姑母去给贵太妃娘娘请安,亲耳听到她说,景王殿下的生辰还有一个月,不知会不会回来过生辰。这么一说,景王殿下便是正月里的生辰,怎么会是三月初四呢……所以,这张婚契书定是假的,景王殿下的生辰八字是这个人胡诌的,这个人也定是假冒的!何况有一桩事你们不知道,景王殿下十分厌恶姻亲,绝不肯成亲,怎会突然冒出来娶谢昭宁呢!”


    谢明雪听王绮兰这般一说,也惊得站了起来,心中极喜:“当真?你也确凿没记错?”


    “我一定没记错!”王绮兰斩钉截铁地道,她眼珠一转,更肯定道,“何况这件事发生得本就巧合,这景王以前怎么不娶她,偏偏要在云阳郡王提亲之后?还突然就上你们家门去,却连这生辰八字都搞错了。我想着……”


    王绮兰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说出自己的猜测:“定是谢昭宁为了避免嫁给云阳郡王,所以才胡诌了这门亲事,让人假扮景王殿下上门来提亲。实则不知道是哪里找来的破落户,指不定是她药行里的小厮假扮的。就是仗着景王殿下极少回京,也几乎不在外行走,无人认识,所以想钻个孔子。她可真是病急乱投医,假冒皇族可是大罪,要是让人发现,假冒之人会被杖杀,指使之人可是要入狱的!”


    谢明雪听到这里倒是略微犹豫了片刻,她总觉得谢昭宁应该不至于如此愚蠢,虽然景王殿下神秘无人知,可迟早还是会被人发现。或者她只想逃过这门亲事之后再想办法,比如说此人假扮皇族之事,自己也不知,之后再撇清关系,这般说来也是极可能的。


    不管怎么说,那婚契书的确有错,生辰也对不上,那人绝不可能是景王殿下,这是不会有错的!


    一想到谢昭宁竟然如此爱慕虚荣,不知找了个什么下人来假扮景王娶自己,谢明雪就心潮澎湃,她一定要揭穿谢昭宁,让她好生丢脸。看她以后还能如何抢自己的风头!她也拉住王绮兰的手:“绮兰妹妹,你说得极是!还真多亏了你,否则咱们还不知道这桩事!”


    王绮兰何尝不兴奋,只要看到谢昭宁倒霉,她便是高兴的。她道:“我看你该立刻回去告诉你祖父这桩事,请她家法,让她好生被责罚才是!”


    可谢明雪听了王绮兰的话,却是眉目一动,缓缓一笑:“绮兰妹妹,这可太轻巧了些。我祖父若是知道了,为免家丑外扬,定会极力将此事压下去,也不会让人议论半句,到时候对谢昭宁又有何损伤。”她眼中闪过一丝阴冷之光,“这件事,定要在众人面前揭露,让她从此丢尽脸面,否则,怎能报你我的屈辱之仇!”


    冒充皇亲之事,依大乾律法,只会祸及本人,不会牵连亲眷。她尽可放手去整谢昭宁!


    王绮兰一听觉得谢明雪说得有理!上次谢昭宁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被贵太妃训斥。这次她定要让谢昭宁百十倍地丢脸,从此再也别想在汴京呆下去!她道:“只是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穿她?”


    以前她们在鄂州的时候,谢明雪就帮她出招数对付其他贵女。


    谢明雪突然想到方才府里下人送来的请柬,她眼珠动了动道:“你可知后日顺平郡王府要举办冬节宴,我们府中众娘子都受了邀请,到时候我与谢昭宁定会赴宴。你那时候再安排人揭穿她,她便彻底无法反驳了。”


    王绮兰觉得此主意极妙!


    不过顺平郡王府的冬节宴,怎么谢家也被邀请了?


    顺平郡王府与其他府比格外不同些,不是因顺平郡王的缘故,而是因赵瑾。如今众亲王世子中,他是能力最强的,从小被带着君上身边亲身培养,饱读诗书,武功卓绝。下手又极狠,已经有扫平凤翔府党项人余孽,成都平叛有功的战绩,现在是皇城司指挥使兼开封府尹,未来能走到如何地步,更是难以想象。甚至有人传闻君上如此重视他,而君上又无子嗣,是想收他为义子,有朝一日御极于天下……


    这个传言不是空穴来风,据说君上在即位前,也是做过开封府尹的。


    虽然并不知传言的真假,但即便赵瑾并没有任何爵位,也超然于众人,襄王、景王这些人哪怕是他的长辈,也都比不过他去。


    因此,顺平郡王府举办冬节宴,汴京有头有脸的士绅豪门都要去参加,一般的小家族还得不到邀请,没想谢家竟然也被邀请了,倒是奇了怪了。不过也正好方便了她们。如此场合之下揭穿谢昭宁,她可真是这辈子都别想好过了!


    王绮兰想到赵瑾如水墨丹青般俊秀的面容,心里一阵甜蜜。不光是她想嫁给赵瑾,整个王家,包括姑母都极想让她嫁给赵瑾。有时候姑母的急迫甚至让她有些疑惑,姑母不是君上唯一的宠妃么,被当今君上这样权势能力的人所宠,众人都因为君上敬畏她,连她都跟着沾光,为何还总觉得姑母惴惴不安呢?


    王绮兰并没有多想,她觉得时辰差不多了,叫外面的女使进来拆纱布,看看指甲染得怎么样了。


    明日她就要见到赵瑾表哥了,且还要看到谢昭宁出洋相,从此被汴京士族除名,甚至有牢狱之灾的危险,她心里就得意死了。这指甲一定要染得非常好看才行,可不能染坏了!


    第119章


    不过两天就到了冬节。


    冬节是除夕前最隆重的一个节日, 从冬节开始,便要为过年做准备了。祭祀先祖,置办新衣, 官府还开放‘关扑’供百姓娱乐,很是热闹。因顺平郡王府要举办冬节宴,汴京的大户们都提前祭祀了祖先,到了冬节当日,一辆辆精致的马车便从各府出发, 络绎不绝地朝着顺平郡王府而去。


    谢家众人也一早便收整妥当, 在谢昌的带领之下出发了。


    谢明珊与谢明若仍然同昭宁共乘, 她们都知道了昭宁与景王定亲之事, 很是好奇。


    谢明珊拉着昭宁的手问:“景王殿下是什么模样?可惜那天他来得匆忙, 我都没见着!”想起方才上车时, 白氏对谢昭宁时,脸上僵硬的笑容, 迫不得已的讨好,又笑道, “方才白氏和谢明萱对你的神情, 可真是笑死我了。大伯母见着脸黑了一片,也没说话, 昭宁, 你定了这样好的亲事,可打了她们的脸了!叫她们这般得意,什么谢明雪天生贵命, 我倒要让她们看看, 你才是真正的贵命!”


    昭宁笑着拍了拍谢明珊的手:“好了好了,不必与她们计较这些。”


    毕竟她嫁给景王也是假的, 权宜之计而已。她也没什么高兴的感觉。反而因为要前往顺平郡王府了,说真的,倒是有些忐忑,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明明打探过,赵瑾今日因处理公务并不在府上,她才去赴宴的。既然不会遇到赵瑾,那就只当是故地重游了。


    谢明若则小声同谢昭宁说:“姐姐,这个景王殿下的府邸在何处,以后若是成亲了,你住他的府邸,我还方便去找你吗?”她犹豫片刻,更小声道,“或是,我能在姐姐的宅院边置办一个小宅子吗?”


    昭宁觉得她可爱,揉了揉她的头发。发现谢明若似乎又长高了些,小姑娘长得更真是快,再过一两年,说不定比她还高了。周身的衣着打扮比原来也好很多,看到她的日子的确越来越好过,她就放心了。


    她道:“我也还不知道呢!到时候再告诉你,好不好?”


    谢明若被昭宁温柔地摸了发,红着脸点了点头。


    几人寒暄着,马车已离顺平郡王府所在的界身南巷越来越近了,界身南巷在大乾皇宫不远处,只隔了条马行街,与大乾皇宫的侧门东华门遥遥相望。又与顾家所在的南讲堂巷、西榆林巷并行,许多权贵世家的府邸都在此处。


    当昭宁听到众多的车行声、马蹄声和女使仆妇的声音时,心猜顺平郡王府大概就要到了,便轻轻撩开车帘的一角往外看。果然看到无数精致的马车妆点一新,都朝着顺平郡王府的方向涌去,道路两侧积雪未化,但因是冬节,红灯笼已早早地挂起来,来往的行人都穿着厚实的冬衣,清冷的空气中一片呼出的白雾,车马喧嗔。


    她有些好奇,虽然因为赵瑾的缘故,顺平郡王府地位很是超然,汴京的大世家门都会纷纷前往。但似乎今日格外的热闹,只是因顺平郡王府举办宴席的缘故吗?


    她正思索着,马车却已经转过路口,到了顺平郡王府的宅院外。她看到了记忆中熟悉的门邸,修得宽阔的黑漆铜木门,钉着两只半旧不新的门环。旁边进出马车的门也开着,方便女眷们的马车进入,正有侍者垂手在门口等着。


    谢家的马车分了两路,男眷们从正门进,女眷们却从侧门而入。一路沿着一条长长的夹道,不一会儿便豁然开朗,只见着一大片宽阔的园景跃然于眼前,足有谢家后院的几倍之大,连接着曲折的亭轩,亭轩外是一片湖,这个季节的湖面上只剩伶仃枯萎的莲蓬,另一侧却假山堆叠,藤蔓点缀其上,颇有雅趣。顺平郡王府修葺已超百年,岁月悠久,园景与草木浑然融为一体,极是雅致。此时已有许多的夫人娘子们到了,皆华服盛装,正在亭轩中坐着看景,三三两两地说话谈笑。


    谢家一行人从马车上下来,立刻有顺平郡王府的仆妇上来接应,引她们去亭轩中位置落座。


    昭宁则一眼便从中看到了熟人,王绮兰正与一面容典雅的中年妇人坐在一起,周围都是围着她谈笑的世家夫人。她今日打扮得十分别致,身着云雁纹的孔雀罗袄,头上戴着紫宝石的莲花冠,眉心还贴了花钿,她生得也算得上貌美,这般一打扮更是娇艳。


    此时王绮兰抬头,也正好看到了谢家的人来,目光落在谢昭宁身上,露出一分冷意。但看到谢明雪与魏氏时,却笑着招手让她们过去坐。


    正是此时,后院的月门处响起骚乱的动静。


    众夫人娘子们纷纷激动地站起来,朝着月门处望去。兴奋地交头接耳:“不知今天能不能看到!”


    “听说他是我朝最年轻的皇城司指挥使,谁若是嫁给他,可真是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说话的娘子面色微红。


    而王绮兰也顾不上她们了,她惊喜地喊了一声表哥,直接从亭轩中站起来,牵着裙子奔向月门。


    于是,谢昭宁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


    这种预感在一群人众星捧月地簇拥着两个人走进来的时候,变成了现实。


    其中一人身着真红色宝相花罗的褙子,梳得精致的牡丹髻,笑容满面,正是邕王妃华氏。她身边站着的青年,却身着竹月色右衽长袍,手系麝皮护腕,护腕上嵌着精致的狮纹银扣,头发以银冠束起,露出极其俊美的五官,眉眼之间却有一种如冰般的冷淡。他背后是假山与雪景,清冷的雪辉落在他的肩上,有种极其的动人。


    他比身边的华氏高了太多,故微低着头,仔细地听母亲说话。


    不是赵瑾还能是谁!


    庭院中的众人已经围拢了上去,皆恭贺他刚升任皇城司指挥使一事,语气中无不带着微妙的讨好。而王绮兰则上前,甜甜地喊了声:“阿瑾表哥!”


    赵瑾抬头看到她,只是微扯了下嘴角,语气淡淡道:“绮兰妹妹。”


    王绮兰微红着脸,贪婪地看着这张许久不见的俊颜。虽然赵瑾对她的态度实在是冷淡,不过他对旁人也是这般的冷淡,所以她并不介意,她咬着嘴唇想,她究竟该跟阿瑾表哥说些什么话,阿瑾表哥才会对她另眼相看呢?


    昭宁则实在是不想遇到赵瑾,此时他还没看到自己,正是可以避开的时候,她低声对旁边的谢明珊道:“我心下有些闷闷的,想去那边的荷池走一走,你们先落座吧,我一会儿来寻你们。”


    谢明珊觉得有些奇怪,昭宁去走为什么不带她俩!她想跟着过去,但是昭宁已经沿着亭轩,朝荷池那边走过去了。这时候林氏又叫她过去一起向华氏请安,她也只能先跟着林氏过去。


    昭宁由青坞陪着,沿着亭轩走出了荷谢,顺平郡王府这些地方她实在是太过熟悉,昭宁记得此处是待客的东院,离她以前日常住的西院还远,可是只要跨过荷谢,再过两条夹道,就能看到她前世曾经住过的,遇到过阿七的荒院。她唯一怀念的也只有此处了。今日宾客又多,她们随便走走也不会被阻拦。


    并未走太远,昭宁轻车熟路穿过一条夹道,就已经看到那座败落的院子在前方。


    这座院子曾是邕王用来养豹子的,他死之后便荒废了,她此时站在外面,看着这座院子,已经生了绣的锁将两扇落漆的门紧紧锁着,砖墙斑驳,枯萎的藤蔓缠绕着梁柱,寂寂无人。


    她沿着荒院的墙往前走,想要找到一些,属于她和阿七的蛛丝马迹。可是这着实是她痴妄了,时光颠倒,此时她与阿七还并未相遇,这座荒院久久没有人来住,哪里有任何痕迹呢!


    她在门口站定了,这样两扇落漆的门,好像她推门进去,就能看到一男一女正在院落之中,那个眼睛看不见的人在笑,那个哑奴在她面前劈柴。哪怕他不能说话,可是也不少一分的热闹,庭院里弥漫着温馨。或者他们在一起打闹,但只是她在打和闹,阿七只是在旁看着她,等到她累了,他就递给她一只他雕好的木偶,或是小鸟,或是路过的野猫,有时候也会是她。她摩挲着把它们都摆在窗沿上,从阿一到阿六给这些木雕命名,等喊到阿七的时候,就伸手去拍他的肩说:“阿七就在这里啦!”


    她虽然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但是她知道他是笑了的。可是那笑她说不清楚,仿佛又隔着千万层的重。


    她在恍惚中回过神来,日光静静地落下来,门扇却仍然是锁着的。她两世的经历已相去甚远,无论她用什么办法,也再找不到阿七。


    昭宁轻轻地摩挲着门锁,手上沾了一些锈迹。其实除了想来看看荒院,她心里还有个困惑。


    前世她究竟是如何嫁入顺平郡王府的,从今生的经历来看,分明与她有过婚约的是云阳郡王赵瑞,绝不是顺平郡王,前世倘若她嫁给了赵瑞,恐怕才是如坠地狱。是谁竟能将婚约倒转呢?


    那时候她在家里过得很不开心,她被谢芷宁引诱做了许多的恶事,祖母已经逝世了,家里没有人理解她,母亲虽然让她经营药行,有意将药行给她,可是两母女积怨颇深,她也绝不听母亲的话。在那个时候,谢宛宁却定了极好的亲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身上……倘若没有顺平郡王的这门亲事救她逃出生天,她恐怕才会真的崩溃。


    她总觉得,这些事的背后应该有某种关联。只是好似她忽略了什么细节,没有将这些事串起来,有一个最重要之处她没有发现,所以仍然谜团重重。


    青坞跟着她身边,却觉得娘子很奇怪,娘子明明是第一次来这顺平郡王府,怎的看起来好似对郡王府十分熟悉,驾轻就熟地走到了此处不说,而且还对着这座荒院凝视,仿佛在怀念着什么,她不由抓住了谢昭宁的衣袖:“娘子,此处如此荒芜,咱们还是先回去吧。不然一会儿夫人找不到您该着急了。”


    昭宁轻轻嗯了一声,找不到阿七也是意料中的事,她只是想来看一看这座偏院罢了。


    她和阿七还未生活在这座荒院中,此处便是没有意义的。


    两人沿着假山一路往回走,走到一处拐角时,昭宁却听到了一点细碎的声音,好像是有人在说话。


    她立刻停住了脚步,并示意青坞也不要出声。


    这时候,说话的声音却更清晰了,先是一个女声:“大人,我仰慕您已久了,这是我……我亲手做的香囊,绣的是你喜欢的木兰竹的图样!”


    昭宁心道好巧,她怎么又遇到这种私相授受的事了!而且木兰竹的花样……听起来好生熟悉!


    随即又听到一个清淡得仿若透出冰雪之气的男声:“抱歉,余家娘子,我对你无意,东西也并不能收。”


    再听到这个化成灰她都认得的声音,谢昭宁更是无言了,竟然是赵瑾!她居然遇到有娘子向赵瑾表达爱意!他可真是受欢迎啊,王绮兰爱慕他,那么多娘子喜欢他,这个同他表达爱意的女子又是另一个人,也是了,她以前不也是那些喜欢他的狂蜂浪蝶中的一个吗。


    这位余家娘子大概并不死心,语气颤抖地道:“上次……上次大人来我家中做客,不是还与我谈笑,大人、大人怎会对我无意呢!”


    赵瑾的声音就更是冷淡了:“余家娘子,我只是去处理公务,与你父亲谈话。实在是对你无意,还请你以后不要再这般私下来找我,你已经与沈兄定亲了,与传出去会累及你的名节。”


    余家娘子似乎大受打击,呜的一声哭了出来,随即一阵女子的脚步声传来,她应是跑掉了。


    谢昭宁眉梢微动,这事可就微妙了,这姑娘竟与赵瑾认识的人定亲了,还同他表达情意。不过这姑娘还是比她强多了,当年她可是无论赵瑾怎么说,都执着地纠缠着他,就是做了他名分上的嫂子,也仍然爱着他,现在想来实在是恬不知耻,活该后来被赵瑾虐待,都是自找的。


    她轻轻吸一口气,拉着青坞,悄然想缓步退出假山。多事之地,她可不想在这里被赵瑾发现了,那可就真的解释不清了。谁知往后退了两步,却好似突然撞到了什么人身上,随即一股清冽的雪松般的气味传来。这个味道让谢昭宁浑身一紧,她迅速转过身来,就看到日光斜照而下,赵瑾正站在原地看着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当他看清偷听之人竟然是谢昭宁之后,面色也迅速地沉了下来。


    昭宁心里一沉,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得眼前一花,她竟然被赵瑾按住了脖颈,狠狠掼在了假山之上,那假山石可是实打实地硬,她被撞得几乎眼冒金星,只感觉到他的手劲儿奇大无比,如铁箍般箍着她的脖颈。他垂眸俯视着她的脸,俊美的面孔更如同冰雪一般,冰冷的语气响起:“谢昭宁,你怎么会到顺平郡王府里来,是不是跟踪我到此的的?”语气又更冷了些,“刚才的事,你又听到了多少?”


    青坞大惊,立刻就想要救昭宁,但她又未曾习过武,被赵瑾一把推开,跌到了地上。


    他掐得太紧,让谢昭宁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记忆中好像也被他这么掐过,当他以为自己义兄一家是被自己害死之后,他冲进她的房间,掐住她的脖颈,咬牙切齿地说:“谢昭宁,我这辈子都绝不会放过你的!”


    还有他终于成为摄政王,将她囚于禁庭之后,他喂了她毒药,也是掐着她的脖颈,冷笑着在她的耳边从容地说:“这药会让你渐渐不能说话,不能动,变成一个真正的活死人……”


    没曾想,她现在又被她掐着脖子,而且力透入骨,她连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谢昭宁抓住他的手,拼命地吐出几个字:“赵瑾……谁跟踪你,巧合……而已!”


    赵瑾却露出冷笑,巧合,谢昭宁跟踪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前科累累。只是眼下她越发的胆大了,竟然敢跟到自己家里来,还真以为自己不敢杀她吗?她此时若是悄无声息地跌进池中,谁也不会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他这些年杀了太多的人,为了皇叔坐稳江山,多一个两个的,他也不是很在意。想必,皇叔更不会在意。


    只是不知为何,掐着谢昭宁的脖颈,看着她的脸在痛楚中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红晕。他突然觉得谢昭宁好似比以前更好看了,以前的她总是浓妆艳抹,穿金戴银,根本不管适不适合她。现在她身着一件雪青色的素菱纹缎袄,梳了个简约的盘髻,只戴了一只东珠的簪子,白嫩如春日杏花的脸上,竟是未施脂粉。而她因为痛楚,眼角渗出的一滴泪,洇湿了睫毛,睫毛轻轻颤抖,竟不知为何触动了他,好似十分的可怜,竟让他下不去手,甚至不由地略微松了一些。


    而暗处蛰伏之人看到这般场景,立刻想起身帮忙:“二郎君不知娘子身份,怕是要下杀手!”


    另一人将他拦住,声音低哑:“君上有言,咱们暗中保护娘子,决不可暴露让娘子知道!再等片刻,二郎君应该不会为小事滥杀无辜的……”


    两人议论之时,不远处正好有脚步声响起,看到这场景似乎大惊,随即传来华氏怒气冲冲的声音:“赵瑾,你在干什么,快放开谢家娘子!”只见盛装的华氏在几个贴身女使的簇拥之下,大步走了过来。


    赵瑾这才松开手,他手撤得太快,昭宁差点跌落在地上,幸而扶住墙才站稳。捂着喉咙咳嗽个不停。


    瞬间的功夫华氏已经走近了,见昭宁咳得厉害,更是气了:“赵瑾,你这是做什么,怎能如此对谢家娘子!”连忙亲自上前扶昭宁起来,又给她顺气道,“昭宁娘子,你可还好吧?都是赵瑾的错,我代他向你道歉!”


    面对华氏担忧的神情,昭宁也只能道:“无妨……王妃不必担心,我咳一下便好了!”


    华氏对她一向极好,昭宁不忍拂她的面子。


    赵瑾见母亲竟然对谢昭宁如此亲近,眉头深深皱起:“母亲,你可知道她是个什么人,以前三番四次跟踪我不说,如今还混入府中跟踪于我,方才还暗中偷听我与旁人说话。实在人品低劣!”


    “你胡说个什么!”华氏很不相信,她已经认为昭宁是个绝对的好人,她道,“昭宁娘子是我特地邀来做客的,方才只是累了出来走走,我还正在找她呢。何况她为人良善,品行高洁,怎么会跟踪你还偷听你,一定是你搞错了!”


    赵瑾几乎快被母亲这一番话给气笑了。


    母亲虽然生得精明,但其实最糊涂不过,别人三言两语就能将她轻易蒙蔽。


    这谢昭宁倒是长脑子了,知道从他这里下手无用,竟不知如何套了母亲的近乎,恐怕还是对他旧情未了,所以想出些法子来接近他!他平生最不喜旁人痴缠于他,还是谢昭宁这种人!


    所以方才生出的一丝怜意也莫名地没有了。


    他看向谢昭宁,冷冷地道:“谢昭宁,我警告你,你可莫要动一些歪心思。否则……”他竟然笑了笑,“我是绝不会放过你的!”


    这话听着怎的如此耳熟。


    昭宁觉得此事也无法解释,谁让她为了躲避他,反倒是弄巧成拙了,她只直视着赵瑾,缓缓地道:“赵瑾,不管你信或不信,我已别无任何心思,你自己不要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才是!”


    赵瑾又怎会信她这番话,这不过是她欲擒故纵的招数罢了,曾经对他说‘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再也看不到别人’的人,会突然就不喜欢自己了?何况她今日跟踪自己,偷听自己说话,是他亲眼所见的。不过他还有要事去做,也懒得在此跟她废话,他只道:“谢昭宁,你记住你自己的话就行。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说罢转身走人,就是华氏在他背后骂他,都未将他喊回来。


    赵瑾走过假山,看到一座荒院屹立在眼前,那曾经父亲养虎豹的处所,已经凋败不堪了。


    他看着这座荒院,却没由来地生出一种极厌恶、酸涩之情。情绪复杂得他都觉得矛盾,不知为何看也不想看到。


    他淡淡道:“陈风。”


    他背后跟着的护卫立刻应声。


    他继续道:“吩咐人将这座荒院拆了吧,留着也是无用。”


    陈风应喏,他则大步走向前方。


    手上还残留着她肌肤细腻的触感,是他从未感觉过的,让他很不习惯,缓缓握紧了拳。


    而赵瑾走后,华氏愧疚地对昭宁道:“昭宁娘子,不好意思了,阿瑾他平日只是待人冷淡些罢了,也不怎的,今天这么对你。你放心,等他回来了我定会好生责骂他!”又有些好奇道,“不过我听你们的语气,你二人以前可是认识?”


    昭宁想此事该怎么说呢,想了半天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对华氏笑了笑:“王妃不必担心,以前有些误会罢了。我知道他脾性一向不好,我不会同他计较的。”


    华氏听了就高兴起来:“误会就好,我就知道是误会,你这么好的人,他却那样揣测你,真是他不应该。”她扶她起来,道,“我听你家人说你来了,却出来散心,便立刻来找你。这下找到你可太好了,随我一起去宴席上吧,你不知道,今日可有极大的好事呢!”


    华氏永远都是这样的好哄,随便她说什么都信,昭宁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华氏大概是她在顺平郡王府里最喜欢的人了,倘若前世没有她,自己可能很难度过那段漫长又空乏的岁月吧。


    不过她说有极大的好事,究竟是什么事?


    第120章


    华氏却先没有说, 而是问她:“我近日有听到传闻,你同景王定亲了?”


    昭宁心里一跳,这汴京的圈子可真够小的, 君上假扮景王来向她提亲不过才两日,竟连华氏都听闻了!她顿了顿道:“确有此事。”


    这件事的确已经在汴京的贵圈中传开了,毕竟景王殿下年已二十六还未定亲,却突然之间向谢家的一个小官之女提亲,的确让人匪夷所思, 何况提亲的还是谢昭宁!汴京之人皆在纷纷热议, 谢昭宁究竟是用什么手段迷惑了景王殿下。


    华氏倒是没有质疑过谢昭宁为何会得景王的喜欢。毕竟她觉得谢昭宁十分的好, 她只是很遗憾这样好的娘子没有嫁给她的儿子做她的儿媳。不过昭宁嫁给景王也好, 从此她便算是她的妯娌了, 何况成了景王妃日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也不算是亏待了昭宁!


    她笑道:“景王一向都说自己决不想娶亲,没想栽到你身上。昭宁, 日后成了景王妃,咱们可要多来往才是!”


    昭宁应好, 两人一起朝着亭轩走去, 华氏又跟她说起赵环的事。华氏用她的法子装病之后,赵环果然担忧她的身体, 不再闹着要去边疆。君上便赐了他军巡司副使的职位, 还告诉他庇佑百姓事无大小,哪怕只是一方百姓也是他之功。他听了深以为然,现在每日巡城也是热火朝天, 热血得很!


    昭宁听了也笑, 难怪华氏对她如此热情,原来还有这个原因在里面。


    两人还未走到亭轩, 却有个女使打扮的人匆匆来了,向华氏行礼道:“王妃,贤妃娘娘的凤驾已经到前厅了!”


    贤妃娘娘?昭宁竟不知,王贤妃今日竟要来!


    华氏道:“知道了,你先带着人去接凤驾,我随后就到。”又对她道:“正好,你随我一同去给贤妃娘娘接驾吧!你知不知道我方才说的那件大事是什么?”


    昭宁自然不知,华氏也没想卖关子,而是拉着她的手往前快步走,一边笑着道:“快走快走,我边走边同你说。”


    昭宁随着华氏快步走,就听华氏跟她说:“一看你就不知,每年冬节君上去郊坛祭祀先祖后,都要来我们顺平郡王府吃一顿冬节宴。今日君上今日是要亲临的,否则那些世家门阀们怎会来这么多,贤妃娘娘又怎会来此,都等着看能不能有此荣幸面圣呢!”


    原来师父今日竟是要亲临顺平郡王府的!


    难怪她说今日怎的如此热闹!前世她嫁到顺平郡王府之后,这桩事似乎就取消了,再后来战争罹难,汴京城连金明池夺标赛和琼林宴都不举办了。


    除可入垂拱殿参加朝会的朝中重臣外,君上对于大家来说仍然是极神秘的。上次琼林宴的露面,众人也只是远远地一见,最多能看到个着通天冠袍的英伟身影。如此一来,这次冬节宴还真是君上在世家众人面前头一回真正的露面!


    毕竟君上还是皇太子的时候便广得民心,后来收复西北更是将他的声名推至高点。更有各种传说,形容他武功精深,学识渊博,生得又极其英俊。所以只要他有可能露面之处,皆是众人云集,翘首盼望。


    昭宁也曾是其中最期盼的那一群人,虽然她已经知道了君上就是师父,但是跟师父相处久之,却越发的觉得师父比传说中都还要璀璨夺目。所以听到君上要亲临,想到君上受众人朝拜的宏大场景,她仍然很是期待看到。


    师父以君上的身份亲临,众仪仗、禁卫军、内侍围着,还有这般多高门大族相迎,应当是不会管自己的吧!昭宁心想,到时候她也远远看着师父身为君上的威风,绝不会让人察觉她与君上竟然相识,给师父添麻烦就是了。


    她也道:“我十分崇拜君上,那可真是极令人期待了!”


    华氏笑着说:“我便知道你是崇敬君上。不过这汴京的夫人娘子们都是如此!就是阿环和阿瑾,也崇拜君上得很,君上对他们说的话比我的话管用得多!”


    两人径直朝着前厅走去。华氏带着昭宁走的是近路,脚程又快,不过一会儿就已经走到了前厅,隔着一道照壁,热闹的喧哗声已隐约可闻。


    昭宁从照壁后走出,只见这前厅更是比方才的亭轩宽阔许多,当中留有大片大理石铺就的空地,已设下数座,最上方的自然是一张宽阔的描金方椅,两侧设更小一些的金椅,再两旁就是各家大人、夫人们所坐的普通圈椅,长几上摆满了各色果品糕点,都是难得一见的珍罕之物。


    此时王贤妃已经到了,落座于金椅之上,众人簇拥,女官们站在她身后,几个身份贵重的夫人同王贤妃谈笑,语气带着十分的恭敬,昭宁一眼就认出王夫人、高大夫人,甚至有名地位一看就极高的中年妇人,昭宁怀疑是襄王妃,同王贤妃说得最是亲热。而王绮兰坐在她旁边一张小杌子上,笑着卖乖,捧着一盘义塘甜瓜给王贤妃食用。旁边诸多国公爷、大臣们亦是如此。昭宁看到祖父和堂祖父,与几个身着朱紫的大臣们,给王贤妃请安后站在一旁,也是没有落座的。


    足见王贤妃地位之高,谁让她是君上宫中唯一的嫔妃,又据传盛宠于君上呢,因着君上的缘故。别说是各国公夫人,就是襄王、景王,邕王妃华氏,对她也是要恭恭敬敬的。


    华氏想着昭宁日后毕竟是景王妃,与贤妃娘娘处好关系也是要的,谁能知道贤妃是不是未来的皇后呢。更何况她有听闻这位贤妃娘娘是个笑面虎,背地里为了巩固她的权势,很是下手狠厉,这种人决计得罪不得,便拉着谢昭宁上前给王贤妃见礼。


    她微屈了身,笑着道:“恭迎贤妃娘娘到临,是我顺平郡王府蓬荜生辉了!”


    昭宁虽未来是王妃,现在毕竟没有品阶,此刻则跪下对王贤妃行礼。


    王贤妃抬起头,看到华氏的时候她坐直了身体,笑着道:“华姐姐客气了,本宫也是来等着君上驾临的,你也快落座吧!”


    因着赵瑾的缘故,王贤妃对华氏很是亲热,让华氏坐到她的身旁来,又拉着王绮兰,笑道:“绮兰,你可见过你华表姑了?”


    王绮兰的母亲与华氏有些远房亲戚的关系。


    王绮兰笑眯眯地道:“姑母,我方才就见过了,还和阿瑾表哥说了两句话呢,只是表哥有公务在身,就先离去了。”


    华氏嘴角微动,赵瑾那叫和你说了几句话?他似乎除了叫了你的名字外啥也没说,她知道对自己儿子有意之人不在少数,王绮兰一看就是极喜欢赵瑾。不过赵瑾明显对王绮兰没有任何意思。


    王绮兰和王贤妃都看到了昭宁跪在原地,但却好似没看到一般,并未叫她起来,华氏也不好开口。昭宁只是静静地跪着。


    正是这时候,有个身着紫袍的内侍官小跑而来,对王贤妃行礼道:“贤妃娘娘,奴婢刚从御前得了信儿,今日君上有要事处理,祭祀后直接回宫,不来过冬节了!”


    人群中传来轻微的哗然之声,毕竟许多人都是盼着能见到君上一面的,即便遥遥跪拜迎接一下君王也可以,没曾想君上今日竟还是不来,大家一腔殷切盼望还是落了空,但谁也不敢说什么。君上想来就来,想不来也无人敢置喙。


    王贤妃笑容也是一僵。


    没人看到,她袖子里的手指紧紧地掐着。众人只道她盛宠于君上,却不知平日在宫中,根本连君上的面都见不到。所以她才今日早早地来到顺平郡王府,就是等着面见君上,没想到君上竟然不来了!


    而华氏便趁机想让昭宁退下,给昭宁使了个眼神。


    昭宁也明白了华氏之意,行礼正待退下。


    可是此时,王贤妃的目光却冷冷地看了过来:“谢家娘子,我可让你退下了?”


    昭宁心里一叹,又跪了回去。


    华氏有些不舒服,毕竟是她使眼神让昭宁退下的,她劝道:“贤妃娘娘,昭宁娘子……其实已经同景王定亲了,日后,可能还得唤贤妃娘娘一声皇嫂呢!她已经跪了一会儿了,娘娘就让她起来吧。”


    哪怕谢昭宁真的做了景王的正妻,在贤妃娘娘面前,那也要称一声‘臣妇’。所以,王贤妃仍然可以想不让她起来,就不让她起来。


    王贤妃却笑道:“华姐姐,你不要着急,我还有些话想要问谢家娘子呢。”


    她缓缓地拨动着手里的珠串,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光。


    她平生最恨的就是别人藐视她的权威。她可是宠冠后宫的王贤妃,谁见了她不是毕恭毕敬的讨好。这位谢家娘子可倒是好,竟敢在背地里对付绮兰,惹得绮兰都到她跟前哭了好几次,这不是挑衅她的权威是什么。她千辛万苦爬到这个地位,在外面做出一副宠妃的派头,不就是为了权势么!


    几日前,她宫中有宫女私下议论君上根本不来一事,被她听到,活活剥了宫女一双手的皮,宫女哀嚎痛叫,她却让她跪在殿中,让整个殿中的内侍女官都来看。她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听着,若不杀一儆百,这些人还不知道她的厉害,看她们还敢不敢在背后议论!


    王绮兰同谢明雪对视一眼,两人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冷笑。姑母终于要发难了!


    王贤妃开口了,她淡淡地道:“谢家娘子,我听闻景王前两日上你家提亲,说是与你相恋已久?”


    昭宁看了王绮兰和谢明雪一眼,心中立刻有了猜测,恐怕是这二人发现了什么她婚事的蛛丝马迹,并告诉了王贤妃,想趁此汴京贵人云集的场合揭穿她,让她彻底的身败名裂!


    众人顿时都将目光聚集在了谢昭宁的身上!


    她们都是汴京贵圈中最声名显赫的一群人,早就听闻景王殿下看中了一名小官之女,而且还是谢家那个从西平府回来的粗蛮之女,原来就是眼前这个小姑娘?


    昭宁语气仍然镇定:“回娘娘,的确有此事!”


    王贤妃就笑了起来:“哦,如此说来,你岂不是马上要做景王妃了?只是这事,怎的贵太妃娘娘没向本宫提过呢。何况本宫怎么记得,景王说过自己并不愿娶亲,他是如何愿意娶你的?”她目光冷冷地朝谢昭宁看了过来,笑容顿时收敛:“谢昭宁,你老实说清楚,那个所谓的景王殿下,是不是你请来冒充皇族之人的?”


    王贤妃问话一出,众人哗然,那景王殿下是这谢昭宁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人冒充的 ?冒充皇室之人可是要坐牢的!这谢家娘子竟会如此大胆不成!


    一旁听着的谢昌则微变了脸色,想起此事的诸多可疑之处,如此巧合如此奇怪,越来越觉得谢昭宁可能真的在说谎,惊疑不定地看向谢昭宁。姜氏就站在谢昌旁边,见昭宁突然被贤妃娘娘发难,也心慌起来,昭宁在说谎吗?难道她当真是为了逃避云阳郡王那门亲事,才找人来冒充景王殿下的吗?不,她相信昭宁,昭宁绝不是这种人!


    谢昭宁却心道果然如此!


    昭宁倒是仍然镇定,毕竟王贤妃的话是说‘是否冒充皇族之人’。这点她绝是没有犯的,如果君上都不能算是皇族之人,那谁又能算呢?昭宁仍然语气平静地道:“回禀娘娘,臣女的确未请人来假扮皇族之人。臣女并未说谎,还请娘娘明鉴!”


    旁边的王绮兰却冷笑道:“谢昭宁,死到临头了你还嘴硬吗?那怎的景王殿下这几日连给贵太妃请安都没有去,却上你家门去提亲了?分明就是你爱慕虚荣,胆大包天,为了逃避亲事,所以才冒皇族之名来给你自己提亲!”


    王贤妃挑了挑自己殷红的长指甲道:“谢昭宁,你若是现在承认,那本宫也只让你入狱三年,你再将那冒充之人交出来,本宫也只判他徒流三千里。”她冷厉的目光看了过来,“但是你要是再不承认,被本宫审出来,本宫便要当即剥去你的衣裳,在众人面前将你狠狠打一顿板子。你用来冒充皇族的人,本宫也要将他杖毙!你可想好了?


    王贤妃的话一出,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一个女子若是被当场剥去衣裳……那可真是受辱到了极点,恐怕回去这谢家娘子就得自缢,不是死罪也变成了死罪。听闻贤妃娘娘心狠手毒,私下对宫人也经常虐待,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谢昭宁既然没有犯下此错,她当然也不会承认了,她缓缓地道:“贤妃娘娘,臣女的确未犯过,即便娘娘无论如何的问,臣女也是这句话!”


    华氏也连忙帮谢昭宁说话:“贤妃娘娘,昭宁娘子应当不是那种人!”


    “华姐姐,你心慈手软,就不要管了!”王贤妃看向一旁的王绮兰。“绮儿!”


    王绮兰屈身道,“姑母稍后。”立刻朝一旁道:“把人带上来!”


    只见不多片刻,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被人带了上来,他样貌平平无奇,眼神有些退缩。上来之后立刻跪下给王贤妃行了礼,道:“小的拜见娘娘千岁!”


    昭宁顿时有不祥的预感,这陌生男子又是谁,王绮兰带此人上来做什么?


    王绮兰道:“你还不快把你知道的都说清楚!”


    这名青年男子连忙跪着道:“小的是景王殿下随侍的小厮,小的可以证明……景王殿下并不识得这位昭宁娘子,也并没有上门向这位娘子提亲过!都是这名女子自己胡编乱造的,小的还见这名女子去求过景王殿下,让他帮忙,可是景王殿下当即就严词拒绝了,说她是痴心妄想!却不想这位娘子,竟然自己做了如此胆大包天之事!”


    昭宁心中剧跳,袖中的手紧紧握住了拳头,虽然景王的确是君上假扮的,但是这名男子也纯粹是在胡说八道,她何时见过景王以求他帮忙了?且这个男子当真是景王的随侍吗?她很是存疑,师父若是想帮她的忙,是不会留下这种人让他成为疑点!


    这个人,绝对是王绮兰找来诬告她的!


    但周围的人却并不知道,她们十分震惊地议论了起来,这个谢家娘子竟然是真的弄虚作假,还冒充皇室之人来娶自己,一个蛮夷之地回来的人,竟妄图沾染皇家富贵,当真是不想活了!而一旁的谢明雪则露出了隐然的微笑,这下看谢昭宁还有什么话可说,她本就该是嫁给破落户的命格,竟然撒出这样的弥天大谎,有今日的下场也是她活该了!


    谢昌的脸色也是越来越铁青……他就说这件事怎会发生得如此巧合,原来真的是谢昭宁在弄虚作假,她为了逃脱那桩婚事,竟然想出了这样的法子,想连累全家人的名声!她竟然如此的糊涂……而他竟然还信了!


    王绮兰笑道:“谢昭宁,我不光有人证,我还有物证!”她手里拿出一张红纸,昭宁一看,发现竟然是师父拿来的那本婚契书!王绮兰继续道,“这就是你与那男子定亲的婚契书吧?上面写的,那男子的生辰可是三月初四,但是我记得,景王殿下的生辰是在正月吧?谢昭宁,你连景王殿下的生辰八字都编错了,这婚契书自然是假的。眼下人证物证惧都在此,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这下人群嗡嗡议论的声音更大了。


    王贤妃虽然觉得三月初四这个日子有些耳熟,但也是瞬间即过,她根本不想跟谢昭宁废话了,直接招手道:“来人,谢昭宁胆敢冒充皇室,居心叵测,立刻剥去她的衣裳,当众仗责四十,再扔进台狱给我拷打,问出背后真凶为止!”


    立刻就有内侍官准备走上前来!


    昭宁知道事态紧急,恐怕不得好过了!可她决不能把君上帮她之事在众人面前露出来,她咬牙道:“贤妃娘娘,此人证词颇有漏洞,他先说景王殿下并不识得我,如何又说我上门去求殿下,岂不是自相矛盾,此人绝不是景王殿下的侍从,还望您仔细审问才是!您既身为贤妃,决不可未查清缘由时,便轻易处以刑罚,否则怕是损了您的颜面。至于那婚契书,的确写的是皇室之人的生辰八字,我绝无假冒之举!”


    华氏也慌乱了,她极想救谢昭宁,也在旁劝道:“贤妃娘娘,您听我一句吧,人证物证俱全才能论罪,此人证分明就有问题,该交给台狱仔细审问才是。若是现在动手,日后查明她没有说谎,恐怕也因为毁了名节而不得生了!”


    王贤妃也知道那名随从说话有漏洞,但是她已经论断的事,是绝不容旁人反驳的!她面色一冷道:“愣着做什么,立刻把她给我拖下去,脱了她的衣裳,跪在这里挨打!”


    内侍官再度上前,想要押住昭宁受刑。青坞和红螺立刻扑上去护着昭宁,拼命反抗不让内侍官靠近。


    而姜氏也在一旁慌了神,立刻就要扑上来救昭宁,谢煊也红了眼睛要上前。但是两个人都被早有准备的内侍官拦住。谢昌也死死拉住谢煊,在他耳边咬牙道:“现下谢昭宁犯下如此大错,你们扑上去也救不了她!贤妃娘娘是什么人,她可是君上唯一的宠妃,她要想对昭宁下手,谁能阻拦!——你们若是冲动,恐怕全家都要被你们连累!”


    昭宁被青坞和红螺护着,可她二人逐渐力不从心,红着眼被内侍官拉开,眼看着内侍官已经将手搭在了她的手臂上,而对面的王绮兰和谢明雪都露出得逞的笑容,昭宁心里越发的绝望,觉得自己今天恐怕真的难逃一劫了,却仍然坚持道:“贤妃娘娘,臣女当真没有说谎——”


    王绮兰却在旁冷笑道:“这婚契书上的八字并非景王的!那侍从也说了,景王殿下根本不认识你,自然是你贪图皇家富贵,所以不知从何处找了破落户来弄虚作假!证据在此,你还不是撒谎吗!”


    可是这个时候,却有宏大的仪仗的声音响起,仿佛有无数的人马而至。随即,昭宁听到背后传来一道低沉微冷的说话声:“她自然没有说谎,与她结亲的是朕,那张婚契书上,写的是朕的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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