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怯怯
白霜压青枝,夜里山涧有萤火虫飞舞,雾气中透出晶莹光亮。
山中一间居室还在亮着微弱的灯,扇门上投下两道交错的影子,像是一对情人在喁喁低语,很快那两道影子就化成了一道。
林间萤火虫撞击扇门,而扇门也被从内向外噗噗拍打,过了许久,才哗啦一声,扇门向两侧打开。
姜吟玉背靠着门,倾躺在地板上,满头青丝沿着地板滑落垂下,她身后温泉里升腾雾气,云雾依偎在她周身。
水雾中,少女美得夺魂摄魄,犹如林间的妖精。
她额间不知是不是被热气蒸腾出了一层细汗,剪水长眸里映着男子的面颊。
夜色已极其深,万籁俱寂。
姜曜抱她去池子里泡温泉,温热的泉水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惬意地沁入人的肌肤,姜吟玉伏在池壁之上,透过雾气,望向漆黑的夜幕。
天上繁星璀璨,而她转过头,目光撞进的是一双更明亮的星眸。
她的手腕被他握住,背抵上了沁凉的池壁。她摇了摇头,男人的影子却已经在她瞳孔中放大。
围绕在二人周身的泉水,渐渐荡漾开来。
一直到下半夜,姜吟玉才回到居室。
她在泉水中泡得太久,整个人娇弱无力,又喝了不少酒,头昏脑涨,站都站不起来,就连擦拭身子都是由着姜曜帮她来做的。
姜吟玉累得睁不开眼睛,由着他帮她擦潮湿头发,到后来也不记得几时歇下的,只记得他帮自己擦完头后,又去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内才回来。
夜里山居依旧寒冷,哪怕靠着温泉,寒意仍从四角慢慢渗透进来,侵袭屋内的空气。
姜吟玉又穿得单薄,夜里浑浑噩噩被冻醒,手脚无意识缠上身侧人,迫切地汲取他身上的暖源。
她翻了一个身,伏在他身上,将脸颊埋在他颈窝里感受到他颈间的温度,总算暖和了一点。
姜曜在黑暗中闭着眼,一只手揽住她的腰,道:“你别乱动了,我也怕冷。”
她口中呢喃,仿佛是在说梦话:“你什么时候回军营,从这里到前线,赶路要走多久?”
姜曜回道:“策马要两个时辰。”
怀中人诧异,疑惑了一声,“这么久,那你昨日从军营来河西,岂非夜里天不亮,就往这里赶了?”
姜曜嗯了一声,喉结微动。
姜吟玉往上,唇贴在他下颌边:“你费尽周折回来,就是想要我陪你过生辰的,对吧?”
姜曜不说话,拢了下被褥,防止风漏进来。
卧在他怀中的少女,得不到他的回答,也不再折腾,长发散在他颈肩里。姜曜周身萦绕着的她柔和气息,这段时日来,难得的内心平静下来。
也只有靠着她,他才能安稳地入眠。
到后来姜曜快睡着,又听到她的说话声。
“我很害怕那样的你,只要你不锁着我,我会试着好好待在你身边的。”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在他喉结旁落下一个吻。
姜曜睁开双眼,眼中危险的意味弥漫,道:“你还想不想好好睡觉?”
姜吟玉立马埋在他颈肩里,像是惧怕他,闷闷道了一句:“睡了。”
这怯怯的模样,几乎是出于下意识,一如她在军营里的样子。
姜曜在听到她这番话后,睡意彻底消散,侧过头,长久地注视着她的面庞。
一夜无眠。
翌日,姜吟玉醒来已日上三竿。
照进屋内的阳光,被床边坐着一道身影挡住,投下一片阴影。姜吟玉缓缓睁开眼皮,一抬眼就对上看了他俯下的眼神。
那目光略显幽暗,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军营里。
她毛骨悚然,下意识缩了下手,没有听到熟悉的锁链声,意识到自己是在哪里,扑通跳跃的心脏才彻底回到了胸膛。
而姜曜眼中的晦暗也已经退去,面庞柔和,仿佛刚刚那一幕只是她的错觉。
姜吟玉望着他,回忆涌入脑海。
在自己初次逃婚,敲响东宫殿门时,她绝对预料不到会和他变成这样的关系。
他冷若冰霜,高高在上,受人敬仰,却一步步从神坛走下。
或许一直以来,清冷不近人情才是他真正的模样,他所有的温润与温柔,只对着她一人。
姜吟玉骤然醒悟。
她往被褥里缩了一下,道了一句:“我口渴。”
姜曜给她倒了一盏茶,递到她唇边,姜吟玉连坐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倚靠在他怀里,唇瓣去噙那杯盏中的水。
待一盏茶饮尽,她从他臂弯中滑下,又倒在了枕头上,道:“我再睡一会。”
姜曜道:“你睡吧,我就坐在这里。”
得了这话,姜吟玉才又阖上了双目,她实在累得厉害,浅浅一眠,就从清晨睡到了正午。
“几时了?”她问。
“午时。”姜曜看她醒来不再犯困,起身帮她拿来了一套崭新的衣裙。
这里是山野,附近少有村落,他从哪里找来这件干净的衣裳,姜吟玉也没有多想,总归他有他的办法。
“试试看,合身吗?”他微笑看她。
榻上伊人坐起身,素手去系裙子上的裙带,洁白的脖颈上蔓延着一些清晰的痕迹,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抬起头望向他,眉眼柔艳,犹如才被露水滋润过的娇媚海棠花。
她被他看得有些尴尬,继续去系裙带,可一双手臂软绵绵的,力气虚脱,系了几次都不能系出一个完美的结出来。
姜曜坐过来,帮她去系。
春日的阳光透过扇门照进来,落在二人周身。
姜吟玉看着他低垂的长睫,呼吸拂过他的面颊,等姜曜出声才反应过来,侧开了脸。
不多时,山居的主人给二人送来了饭菜,野菜混了一些兔肉,味道极其爽口,姜吟玉用的比以往都多,大概是虚脱得很,急切得要补回来。
到午后,二人从居室离开。
老人家将马从马厩里牵出来,只远远地看姜吟玉情态一眼,便知这二人昨夜当是极其和谐,也不知这二人何时歇下的,好在他住得比较远,并未被动静吵到。
老人家打开柴扉,送二人出去。
等出了山谷,大片大片刺眼的阳光照射来,姜吟玉将手挡在额头上,问身后人:“我脖子上的痕迹还看得出来吗?”
姜曜他看挡得严严实实的脖子,如实道:“有些欲盖弥彰了。”
姜吟玉道:“到下个小镇,你放我下来,我去买些胭脂遮一下。”
说完,就意识到她和姜曜出去,一夜未归,回来就换了一身裙裾,兰家人怎么会看不出来?
姜吟玉不再提这事。
午后回到了兰府,姜曜将马停在大门前,对她道:“我不进去了。”
姜吟玉在下方,透过融融春光望向他的面容,见他准备离开,伸手握住他的缰绳。
姜曜停下,问她:“怎么了?”
姜吟玉道:“不要受伤,早些回来。”
话脱口而出,她自觉对他过于关心,攥了下裙裾。
姜曜望着她,点了点头:“进去吧。”
姜吟玉往内走,发髻步摇光亮明明灭灭,走了几步,回首看来,与他目光相接。
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姜曜才握着缰绳,往城门方向走去。
**
兰家内院长廊上,侍女见到姜吟玉,皆给她行礼。
院子里花枝簌簌摇晃,春风携着粉蝶。
姜吟玉拢着裙袖,走回自己的寝舍,在跨入门槛时,看到院子中立着一身量修长的女子,正在修剪院中的花枝。
听到脚步声,那女子放下剪刀,朝姜吟玉看来,上下打量一二,黛眉微挑,声音懒洋洋地问:“去哪儿了,现在才回来。”
姜吟玉给兰惜施礼,道:“我让表嫂告诉过母亲了。”
兰惜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和太子出去了,一夜未归。”
与人幽会被长辈直接捉住,姜吟玉有些不好意思,压低视线,道:“昨日是他的生辰。”
兰惜素手握住长剪,用水盆里清水过了一遍,继续去折花枝,问:“你二人睡一块了吗?”
姜吟玉如实道:“夜里盖的一床被褥。”
兰惜望向她,眉眼带笑,道:“阿吟,我是问你二人同房了吗?”
兰昭仪对此早就有了心里准备,她的女儿在军营里待了前后一个月,日日跟着太子同吃同住,若是完璧之身那才出人意外。
见姜吟玉目光躲闪,兰惜道:“母亲此前反对你和太子在一块,但你对太子究竟是何感情,母亲也看得出来,劝你你是听不进去了。阿吟你得记住,现在最好不要怀上身孕,你身份特殊,若是现在有了太子的孩儿……”
姜吟玉上前一步,道:“不会有的,我和他在这事上有注意。”
兰惜目光移向她的小腹,声音温和:“你知晓就好。前线作战,你肚子若有动静,于太子而言,便是让他多了一层牵挂。”
“不谈此事了,其实我今日来,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姜吟玉握住她的手,问:“什么事?”
兰惜目中有宝光熠熠,光彩照人,声音如玉珠:“阿吟,我好像有你父亲的消息了。”
这话落入姜吟玉耳中,她神色由平静,渐渐转得不可思议:“当真?”
兰昭仪浮起笑容,衣袍拂过花丛。
“我也不敢确信,是关外有人递来了消息,我准备去看一看。”
她言辞难掩激动,折下一朵花枝,别在自己耳朵后。
姜吟玉心绪波动,思忖片刻,慢慢蹙眉:“可如今外面正在打仗,母亲出去是不是太危险了?”
兰惜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才有他一点线索,不管如何我总得去陇西看一眼。”
兰惜指尖颤抖,反握姜吟玉的手,“我会很快回来的,说不定到时候,就能带着你父亲来见你了。”
姜吟玉仍摇摇头:“等战事结束了不行吗?若那人真是阿爹,我想他也会想办法来找母亲的。”
兰惜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了过来。
姜吟玉展开一看,上面透露出些许关于父亲行踪的线索,落款处是兰家人。
兰惜轻拍女儿的背,“这信不是空穴来风,母亲自有掂量。”
姜吟玉折好信件,准备出言劝阻,但看兰昭仪眼中升起光亮,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母亲还是去问一下外祖,听听他的意见吧。”
兰惜点头:“我正有此意。”
姜吟玉放下心来,送兰惜出了院子。
她回到屋内歇息,第二日照例早起,去给母亲问安。
走到一半,在长廊上撞见了母亲身边的侍女,看她一副魂不守舍的焦急样子,喊住她问:“怎么了?”
“公主……”侍女神情胆怯,欲言又止,在姜吟玉反复追问下道,“娘娘她不见了。”
姜吟玉握住她手臂,“你说什么?”
侍女手贴着腹,道:“娘娘留下一份手书,说她已经夜里离开河西,往北边去了。”
姜吟玉轻吸了一口凉气,“手书在哪里?快给我看看。”
第92章 出关
侍女说兰昭仪不见,姜吟玉和她要了母亲留下的手书,飞快看了一眼,便明白了一个大概,握着信往兰家的正厅跑去。
白日起了风,兰家外祖在屋内用着早膳。
外头仆从禀告:“公主来了——”
老人赶快放下手中茶盏,姜吟玉挑开帘子进来,道:“外祖,母亲去出河西了,这事您知道吗?”
老人脸色大变,接过她递过来的信件,来来看看翻看了一遍又一遍:“你母亲未与我说。”
姜吟玉问:“她说身边有士兵护着她。“
“你母亲身份尊贵,想要出去,要士兵护着她,他们不敢不从。
老人摇摇头,“可现在外面太危险了,她一个人,难保不会遇上北戎人。“
兰惜去的苍叶城,那是大昭西北一座边陲城池。
见姜吟玉黛眉紧蹙,他劝道:“你也不要太担心,那里是大昭的地盘,你兰表哥就在驻兵在那,你母亲要是去,肯定提前告诉过你表哥了。”
姜吟玉闻言,心稍微落回了胸膛一点,“那我让表哥接到母亲,就发一封信告诉我。”
老人宽慰道:“河西到苍叶城也不远,赶半天路就到了,放心吧。”
姜吟玉点点头,收好手书。
她走出屋子,院外一小厮迎上来,问:“少夫人差我来问您,公主今日还去城外施粥吗?”
姜吟玉本就打算去的,道:“我换一身衣裙就来。”
小厮得令,麻溜地跑了出去。
玉门关外,大批百姓逃难流入河西。前两日,姜吟玉都不在城中,阮莹一个人明显力不从心,她又是孕妇,兰家人都劝她下来歇歇。
今日姜吟玉一来,阮莹总算放松下来。
姜吟玉一到粥棚外,就看到她肚子比前几日大了一圈,整个人瘦得只剩皮包骨,赶紧劝她放下手头活歇息。
阮莹摇摇头:“我是兰家的少夫人,自然要担着责任,否则外人会笑你表哥怎么娶了我这么个妻子?”
阮莹家世一般,相比于兰家,这门婚事属实是她高攀了,阮莹一直以此为心结,样样都要做到最好,生怕落了人口舌。
姜吟玉理解她的心情,“可你若是累坏了,伤着肚子里的孩子,岂非更让表哥担心?”
阮莹被这话一提点,答应稍微歇一两天。
姜吟玉从和阮莹的交谈中,得知她与表哥每日都有书信往来,便让她顺道和表哥说一句,若是见到了兰昭仪,就发信一封告诉自己。
当晚,阮莹就在信上提了这事。
两日之后,姜吟玉收到了兰澈的信,说他已经和兰昭仪见上面,会派人守在兰昭仪身边,护着她的安全,帮她去寻夫君,让姜吟玉放心。
看到这信,姜吟玉松了一口气。
一连小半个月,姜吟玉每日早出晚归,去城外施粥布粮,帮忙安置流民。
阮莹的肚子隆起,行动越发不便,往往只能坐到一旁椅子上看姜吟玉行动。
这日,二人外出去河西城外一处乡野。
烈日灼灼,炽热的阳光照在人背上,姜吟玉在田间遇上一贫农,与她交谈,阮莹走过来一把揽住她的胳膊,气喘吁吁,面庞带着一丝仓乱,“公主……”
姜吟玉不明所以,看阮莹目光四顾,身子僵硬,随她目光看去,落在一个男人身上。
那是一个穿官袍的年轻男子,蓄着胡须,面部线条硬朗,极具攻击性。
感觉到二人的视线,那年轻男子扫来锐利的一眼。
阮莹赶紧避开他的视线,装模作样和姜吟玉说话,手指都开始打颤。
姜吟玉看出阮莹不对,问:“你怎么了?”
“那人总是喜欢缠着我,不依不饶,公主,我跟在您身边,您不要让我落单。”
姜吟玉诧异:“那男子?”
这河西一带都是兰家说了算,谁胆大妄为,敢在兰家的地盘上打兰家儿媳的主意?
姜吟玉又打量了那男子一眼,认出了他身上是四品深绯色的官袍。
是个不小的官职。
阮莹道:“公主知晓卫侯吧?他是卫侯的手下,此前被调到了河西来,做了河西城的校尉,管河西大大小小的政务。”
卫侯这个名字一下勾起了姜吟玉许多回忆,道:“卫燕的手下吗?卫燕被除去后,他的党羽属下应当也被处置了的。”
阮莹道:“他没有,那人名叫杨晃,立下了一些功,也确实有能力,所以上头没有将他从河西调走。以前有你表哥在城里,他不敢对我怎么样,可现在他又像以前我没嫁人时,日日来骚扰我,我实在有些怕他。”
姜吟玉听她如此说,恍然大悟。
难怪前些日子,她时不时看到那绯袍男子。
当时姜吟玉还当他是地方官,爱民如子,随她们一道出城,问候百姓,原来他打的是这样一个算盘。
姜吟玉道:“我陪在表嫂身边,让那杨晃不敢靠近你。”
阮莹握着她胳膊,露出笑容:“多谢公主。”
到了午后,便有士兵护在二人周身,彻底挡住了杨晃的视线。
姜吟玉往回走,与他无意间的一个照面,看到杨晃的眉头,紧紧皱了一下。
那是一种厌烦的神色,不加掩盖,仿佛在嫌她碍事。
姜吟玉一愣,和他擦肩而过。
劳累了一整天,姜吟玉回到府上。
阮莹一边走,一边与姜吟玉交谈,倒是经过此事,阮莹也想通了。
“从明日起,我就待在府上休息,出来见着那杨晃,实在心慌慌的,他手段狠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也不想连累公主。”
姜吟玉眼前浮现杨晃阴恻恻的眼神,轻声道:“他能是卫燕的手下,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阮莹说着,突然捂着口,轻轻咳嗽了一声。
姜吟玉停下步伐,道:“嫂嫂最近小心一点,府上很多人染了风寒。外祖咳了小半个月,到现在还没有好转。”
二人转过长廊,入目看到兰家院外围了一圈人,闹哄哄的声音传来。
姜吟玉预感不妙,往里走,奴仆们见到她,皆恭敬行礼。
奴仆们挡在姜吟玉面前,道:“公主,少夫人,您二人先别进去。”
姜吟玉环顾一圈,见众人脸上都用粗布遮面,一时没反应过来,问:“发生何事了?”
那奴仆面容惨淡如土:“公主,郎中今日来诊脉,说老爷可能染了时疫。”
阮莹轻叫了一声,手捂住唇,“时疫?”
仆人道:“北戎人杀了人,将尸体丢在草原由着腐烂,关外流民把疫病带了进来。不止是老爷,如今城中难民也有了这样症状。”
侍女递过来一个帕子,让姜吟玉赶紧捂上。
姜吟玉错开身,继续往里走,唤道:“外祖?”
仆从们拦着她:“公主,您不能进去。”
姜吟玉立在院子里,望向那空空荡荡的正屋,问:“外祖现在身子怎么样?”
“老爷昏迷不醒,风寒不退,郎中已经去翻阅古籍,查药典了。”
于兰家而言,兰家老爷,是主心骨一般不的存在。没有了他,兰家会乱成什么样子,兰家人不敢想象。
姜吟玉自然知晓时疫的危害,只觉手脚冰冷,问:“这事太子知晓吗?”
仆从摇摇头:“还没有。”
一旁阮莹手捧着腹部,冷汗涔涔流下额头,疼得叫了一声。
四下人惊慌,赶紧去搀她,好在阮莹只是头晕目眩,没有要发作的预兆。
姜吟玉手搭在她肩膀上,安抚她的情绪,转头对仆从道:“是否是时疫,还不能下定论,先不要慌张,这几日你们都不要出府去。”
管事点头道:“已经将此事吩咐下去了。”
姜吟玉扶着阮莹,一同走下台阶,轻声宽慰她。
阮莹道:“若真是时疫,那该如何是好?须得告知太子殿下。”
姜吟玉轻轻嗯了一声,“等过几日,若确定了,我便告知太子。”
她抬起眼,望向夜幕。
夜色笼罩,最后一线光明也隐退到了夜色后,风,在这个无风也无星的夜里,一股强烈不安笼罩上兰家每一个人的心头。
**
大昭以北,赤地千里,黄沙漫天。
连天的战火在这里的土地上一连烧了十几日。
北戎本想作壁上观,却见大昭与北凉作战,料定大昭无暇分身,趁虚而入。
战事猝不及防开打,大昭节节败退。
北戎一路南下,直指玉门关,带兵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地。
然而在他们逼近关外时,大昭终于回过神来,镇国大将军亲自带几万重兵应敌。北戎打下大昭几座城池,已是意外之喜,又念在己方粮草落后,怕供补不上,故而撤兵回防,欲稳住战线。
然千算万算,北戎料不到,有消息传来,道是大昭的太子绕道,在沙漠连驰了几日,从后方断了北戎的后退之路。
这一支北戎队伍,被前后夹击,很快就成了瓮中之鳖,这才后知后觉,中了对方诱敌深入之计。
可此时后退,已经无力回天。
——
硝烟弥漫,浓烟滚滚。
战场上,此次带兵的北戎王子云勒王,被大昭士兵砍伤,跌下马匹。
太子姜曜从马上走下来,四方士兵为他让出一条道,他走向被俘虏压在地上的王子,手搭上身侧宝剑,刀身泄出光亮。
在云勒王瞪大的双目中,寒光拂过他的眉眼。
剑起刀落,脖上鲜血喷涌如长虹,几滴血迹斑驳溅上了太子的衣袍。
姜曜脚下滚来一颗人头,缓缓收起宝剑,淋漓鲜血顺着宝剑滴滴答答溅落,融入黄土之中。
那颗人头上一双眼睛目眦尽裂,森森怨气从眼底喷出。
风沙吹来,太子面色未变,黑布遮盖住高挺鼻梁,步伐从容,回过身走向汗血宝马。
他道:“将云勒王的头颅,送到他父王帐中去。”
沙场上陷入一阵沉默,旋即巨大的喧闹声如浪潮涌来。
身后的士兵,向天放出几只长箭,杀声震彻天际。
——
太子斩杀了敌军王长子,差人将对方头颅送回北戎王帐。据说北戎王看到头颅后,血气翻涌,惊惧跌倒,而后勃然大怒,声称定会报复回来。
太子回到军营时,手上鲜血尚未来得及清洗。
还没走进帐中,士兵便迎上来,道:“殿下,河西送来了一封信,是公主寄给您的。”
“公主的?”姜曜挑帘入帐,单手将剑放到剑架上,沾血的指尖缓缓将信件展开,一目十行扫下,眉心微微皱起。
“信上说什么?”镇国大将军紧随其后进入,见太子长身立于案边望着手上信件出神,询问道。
姜曜将信放下,缓缓抬起头,声音极其沉,一字若千钧。
“河西出了时疫。”
**
草原上方,天际悬着一轮血红的满月,犹如被鲜血浸透,云雾缭绕在四周。
燕然山下,北戎王帐中,一颗狰狞的人头,摆放在银盘之上,鲜血顺着毛毯滑下凝固成一片。
幽幽灯火似毒蛇吐信。
北戎王悲恨的目光,从儿子项上人头上移开,双目绯红,盯着掀帘进来的北凉使者。
他坐在狼皮宝座上,问道:“北凉使者今日来,是替你们大王传达消息的?”
络绎胡人道:“大王,我们北凉已经没有王了。”
北戎王嗤笑一声,声音雄浑:“是我忘了,你们的老国王,先前就被大昭太子生擒了,还被他夺去了和亲公主,实在是无能。”
北凉使者手搭在肩膀上作礼,“大王说得是。北凉已经不存在了,如今分裂成了东西两半,我们的二王子弥舒投了大昭,余下的几位王子,对弥舒卖国求荣行径倍感耻辱,想要将我们的国王救出来。”
北戎王一下察觉到他的意图,道:“所以他们派你来向北戎投诚?”
使者一步步走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珠宝,进贡到北凉王面前。
“大王,大昭太子夺走了您最爱的王子,那您也应该夺走他心爱之物,来以牙还牙,大王您可不是懦夫。”
北戎王面容隐匿在黑暗中,面露隐隐不快。
使者道:“与我们合作,您在北方制约太子,我们在西边偷袭大昭,到时候瓜分他们的地盘。”
闪着宝光的珍宝,被递到北戎王面前,他盯了半晌,嘴角轻轻抽搐,一掌将珠宝甩开。
宝石摔碎在地,珍珠骨碌滚落。
北戎王眼中如泣血,几乎将手心捏碎,低声道:“我不要大昭的地盘,我只想回要我儿子的命!让那大昭的太子尝尝我受到的滋味!”
使者道:“这何其简单。一命偿一命,您直接去杀了他心爱之人。我们北凉已经派了一支队伍,偷偷潜进河西,不日便会将他的女人带出来。”
北戎王紧皱眉头:“他的女人?那个和亲公主?”
使者笑道:“是,那本该是我们的五大妃。”
北戎王似乎略有耳闻。使者走上去,与他贴耳交谈。
二人耳语片刻,北戎王脸上冰霜渐渐消融,点了点头。
一刻钟后,北凉使者出了王帐,腰上佩戴一柄匕首在月下泛着宝光。那是北戎王答应与北凉合作交换的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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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之后,河西。
清晨时分,姜吟玉去见阮莹,却意外收到了两封信。
其中一封来自兰昭仪。
信上说:兰惜确实见到了姜吟玉的父亲,二人已经团聚,希望姜吟玉出城来迎接二人。
姜吟玉握着信件,那些字一个一个跃入她的眼帘,只觉得极其不真实,一层淡淡的喜悦漫上心头。
她忍着激动的心情,继续去看第二份信。
这次写信之人是姜曜,他称河西不安全,已经派了一队士兵来接她,将护送她往东,去往上郡,那里远离战乱,相对安全许多。
一阵风掠过,她脸颊上的珠玉面纱随风微微飘动。
身侧的侍女唤她:“公主。”
姜吟玉将信塞进袖中,回神问:“何事?”
“老爷醒了,唤您和少夫人去一趟,他有话和您二人说。”
姜吟玉去往外祖的房中,在跨入院子时恰好遇上了阮莹。
兰家外祖拄着拐杖,立在屋内,就让这二人离得远远的,不要靠近,听他说话。
“城里人满为患,你二人再待下去,实在是太危险,随时可能染上时疫,我让士兵护送你们出去,今日就离开河西。”
姜吟玉问:“那您呢外祖?”
老人家颧骨清瘦,精神矍铄,笑道:“兰家总得有个人撑着,放心吧,我就在城里,我身子比之前已经好多了。”
见这二人不愿走,老人看向姜吟玉:“殿下说他会派人来接您,公主您是聪明人,该怎么做不需要外祖再说了,您待在城里太危险了。”
他说完喊了一声,外头便有侍卫上涌进来,不由分说带二人往外走。
姜吟玉还没反应过来,极力回头,饱含担忧:“外祖,母亲还在河西外,她去了苍叶,说找到了我父亲!”
“你母亲……”老人喃喃自语,迈出一步,“你若出城,可顺道去接应她,带她一块回上郡,不能让她一人流落在外头。”
话音落地,那二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
老人重重咳嗽了一声,拿起拐杖,对院内仆从道:“你们几个也跟上,好好照顾好公主和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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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吟玉回到自己屋子,收拾衣物。
这段时日,河西每日流民染怪病死去,事态越来越严重,昨日兰家也有下人染病,所以今早外祖才会如此急切要送她出城。
姜吟玉收好行囊出屋子,便有士兵迎上来,说太子的兵已经到了城外,请她速速出城。
姜吟玉道了一声:“我马上来”,又觉哪里古怪。
姜曜的信今早才送达,他的兵马这么快就来了?
不过她很快就将思绪压了下去,姜曜写信是为了提前告诉她一声,士兵来的如此快,也确实有可能。
她本打算骑马出城,但阮莹怀有身孕不便,姜吟玉便陪她一同坐马车。
到了城外,黑甲士兵等候许久,首领迎上来对护送的队伍道:“请将公主交给我们,我们会护送她离开河西。”
第93章 红尘
为首之人口音奇怪,姜吟玉坐在摇晃的车中,听那人像是卷着舌头说话,旁人或许察觉不出来,可她在和亲去北凉的路上,日日和北凉人打交道,一下就听出那口音出自胡人。
她疑惑地挑开帘子,看清来人的脸,一个一个士兵面庞淳朴,带着淳厚的笑容,都是汉人的长相。
那士兵道:“是太子派我们来接公主的。”
姜吟玉心中不安预感更加强烈,问:“你们接我去哪里?”
“自然是去军营,殿下想公主您了,想要见您,公主快一些吧,别让殿下久等了。”
姜吟玉笑着道了一声:“是吗?”便撂下了帘子。
两方人马看她的动作,摸不着头脑。
护送姜吟玉的兰家三舅兰卓,走到帘子外,敲了敲车厢,道:“公主,这些人说我们将您交给他们就行了,不让我们跟着。”
姜吟玉轻轻挑开车帘一角,朝外头的人道:“不行,三舅,我总觉得他们不对劲,你去问她们有没有太子的手书。”
兰卓听她如此说,拧眉道:“行,我帮公主去问问。”
兰卓骑着马到黑甲骑兵前,和对方说要殿下的手书,对方倒真恭恭敬敬地呈上了信物,不过不是手书,而是一枚太子的玉珏。
兰卓将带玉珏回来给姜吟玉看,“公主,这是殿下之物吗?”
姜吟玉陷入了沉默,自然认出那确实是太子的贴身之物。
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姜曜前脚才写信,说准备送她去东边的上郡,怎么会突然改弦更张,又要接她去前线军营?
这不是他的处事风格。
之前他将她带在军中,是因为他们在后方战场,战事根本不会波及到那里,可现在他在前线,战场上局势千变万化,她去也只会成为累赘。
姜吟玉不想给他拖后腿。
她挑开车帘布,探出半边容颜,对黑甲士兵们道:“我不去军营了,你们回去禀告殿下,说我让他专心打仗便好。”
士兵挂在脸上的笑容陡然落了下去,策马过来,问:“公主不去吗?这可是殿下的命令。”
姜吟玉摇了摇头,依旧不为所动。
士兵搬出太子来劝道:“若公主不去,太子殿下因此迁怒公主怎么办?殿下近来心情极其不好。”
却听她干脆地扔下一句:“殿下迁怒便迁怒吧,我不会去前线。”
深色的车帘再次落了下来,彻底隔绝了女子的容颜。
那些士兵们上前来再次欲劝,这次兰家三舅已经挡在他们身前,“将你们的腰牌给我看看。”
士兵头领只好从腰间拿出一块木牌,兰卓接过反复查看了一二,疑惑问:“这腰牌是你的吗,上面刻着名字的军官,我见过一回,怎么和你对不上?”
对方一愣:“对不上?怎么会呢。”
兰卓再三追问,只得到对方囫囵吞枣敷衍的几句回答,兰卓一下生了疑心,呵斥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那头领拽着缰绳,调转马头道:“既然公主不愿走,那我们先回去向殿下复命了。”
几十匹骏马便扬长而去,留下一片茫茫尘埃。
兰卓觉得蹊跷,招来几个人,让他们跟上那对士兵,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回军营。
他回到马车边,“公主,人已经走了。”
车厢内昏暗,只有稀薄的光亮透过窗帘细缝照进来。
姜吟玉嗯了一声,道:“先不急着上路,再等等,看看皇兄会不会再送信来。”
兰卓遵命,果然到傍晚,真正护送姜吟玉的人马,风尘仆仆赶到了城外。
姜吟玉与他们交谈,对方得知午后发生的事,大为失色。
那姓赵的将军道:“殿下只指派了我来护送公主,怎么会有另一只队伍?那些人来历不明,恐怕有诈!”
姜吟玉交谈中,核实了他们的身份,确保是太子的人无误,这才放下心来。
至于那支队伍背后指使者是谁,在场人所有人一时间想到了一块——
恐怕是北戎。
姜吟玉看局势紧急,不容耽搁,道:“走吧。”
这一支车队,在两百精兵护送下,在临近夜晚时分,动身离开了河西。
他们前往的地方并非东边的上郡,而是西北边一座边陲小城,公主的母亲正等着那里等着。
**
道路之上,数不尽流离失所的流民举家往东迁徙。路上人满为患,行进得极其缓慢。
越往西走人烟越少,往往十几里不见一个人。
昔日连贯东西的繁华城镇,变成了一座座荒凉空城。
姜吟玉经过那些荒芜的地盘,升起了一份担忧,不知苍叶城现下情况如何。母亲是否还在?她说找到了阿爹,究竟是真是假?
阮莹安慰她说,苍叶城有表哥在,很是安全,不会有事。
第二日午后,他们的队伍就到达了苍叶城时,姜吟玉难以相信自己的看到的一切。
苍叶城彻底变成了一座废墟,大片大片房屋坍塌,□□长矛折断在废土上。
这些无不昭示着这里刚刚结束一场战役。
道路上有幸存的百姓们在重建家园,姜吟玉捉住其中一人,向他描述兰惜的外貌,问他是否见过兰惜
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对方摇了摇头。
一路问下来,姜吟玉心越来越凉。兰惜的容貌出尘,若是落入的北戎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可姜吟玉的表哥兰澈,本来也是驻守在这里的,怎么也会突然不见了踪迹?
阮莹下车,得知了这个消息,一口气险些顺不上来,姜吟玉扶住她道:“北戎人扰边,表哥他们可能提前撤退了,你先别慌。”
她看向赵将军,见他面色不妙,询问结果。
对方道:“我问过了,北戎人早上来过,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公主,我们快走。”
姜吟玉分得清轻重缓急,哪怕再想见兰昭仪,也不能强留下来让自己陷入险境,抱住几乎腿脚发软的阮莹,带她回到车上。
车轮很快辘辘滚动了起来,伴随而来的还有阮莹低低的抽泣声。
至于兰昭仪和兰澈的下落,赵将军留了五十人在苍叶城中,令他们打听好了再与他们汇合。
回去与来时是同一条路,姜吟玉心却笼罩上了一层阴翳。
她挑开车帘,看到许多徒步的难民,脚板底磨破出了血泡,在荒凉的道路上留下一道道血印
相比之下,她们还能有马车坐,已经算极其幸运。
赵将军脸上的愁绪越来越多。
阮莹快要临盆,这一段路极其颠婆,他们不得不放慢行进的速度。
河西走廊之所以被称作走廊,就是因为地形是极其狭窄的一条道,它北方毗邻大片广袤的北戎土地。
赵将军担心以如今的形势,在路上会遇到北戎散兵,恐怕不好对付。
这一日傍晚,队伍已经无法在天亮时赶到下一个关口,只能先在路上稍作休息。
田野两旁的路上,不少稀稀疏疏的流民队伍也停下来歇息。
姜吟玉走下马车,靠着篝火取暖,护卫们在周围巡逻。她捧着一碗热汤饮了几口,问赵将军:“我们还有几日能赶到上郡?”
赵将军拿了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一幅地图,指着一条窄窄的地盘,道:“我们现在是在这里,此处距离兰家,还得走三四日,得到达酒泉才能去上郡。但路上流民太多。”
姜吟玉知晓了,她抬头环顾了一圈,发现今日侍卫又比前几日少了几个。
时疫蔓延得太快,犹如蝗灾一般,哪怕这些士兵们平日体格强壮,在路上日日与流民接触,少不得也染上疫病。
来时陪在她身边的士兵有两百人,其中五十人留在了苍叶城,剩下的人,短短几日,便死得死病得病。
染了病的士兵,赵将军也不能让他们跟着,只能忍痛将他们驱离。
如今的士兵数目,很快也只剩下了一百左右。
风吹起姜吟玉脸上的面纱,她捂住口鼻,喉咙发痒,低低咳嗽了一声。
这一声犹如石子扔进湖泊,迅速引起了周围人的警觉。
“小姐,您没事吧?”
他们为了掩人耳目,在外只称她为小姐。
姜吟玉自己在听到这声咳嗽后,脸色发白道:“我无事,是被沙子呛了。”
盘踞在她喉咙中的那份痒意已经消失不见,可姜吟玉仍觉后怕。
她双手压住面纱,站起身道:“你们也要小心一点,我先上马车了。”
她踩着台阶上去,入内就看到阮莹熟睡的面庞。
“咳咳。”姜吟玉在她身侧坐下,观察着她的侧颜,咳了一声,害怕惊动阮莹,赶紧侧过脸去。
窗外火把光亮透过缝落在她面颊上,姜吟玉攥紧手绢,眼中水波慌乱。
她可能也染上了疫病。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到下一个关隘,她就派士兵去镇上找一匹马车,将自己和阮莹分开,万一真染上时疫,不能连累阮莹和她腹中的孩儿。
姜吟玉抱着毛毯,头靠在冰冷的车厢上,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夜凉如水,她睡得迷迷糊糊,脑海里一根弦紧紧绷着。
子夜时分,忽然一阵天崩地裂摇晃,姜吟玉惊醒,窗外飘进来呼叫声:“北戎人来了——”
“北戎人来了——”
地面在晃动,犹如来自大地深处。
尖叫声响起,刺耳的铁蹄声震动着人的耳膜。
车门被打开,一张男人的面庞伸进来,姜吟玉吓了一跳,下意识握住藏在袖中的短刀。
“公主,是我!”说话的是兰家的儿郎,“快走,北戎人来了!”
姜吟玉还没反应过来,她们脚下的马车已经动了起来,车夫经调转马头,朝相反相方向驰走去。
一道道火把在田野上亮起,夹杂着一片惊嚎声,百姓如鸟兽四奔逃难。
姜吟玉坐在车厢里,随马车颠簸东倒西歪,身子骨几乎快要散架。
帘幕被吹起,窗外有北戎骑兵追上来,手持的弯刀,遇到大昭百姓便杀,鲜血四溅。
随之响起的是兵戈兵器与人皮血肉相接,发出纸撕裂一般的“噗嗤”声。
窗外出现了一道疾影。
一北戎骑兵经过,看到马车内的二人,目中一下露出光亮,竟然不顾马车还在疾驰,伸出一只手来拽车中人。
阮莹惊叫,姜吟玉连连后退,将手中握住的匕首用力往那人手臂上刺去。
滚烫地鲜血溅上了姜吟玉的脸,她惊惧地看着那北戎人手臂被刺伤后,速度一下降了下来,被马车卷了出去,哄的一声摔在了草地上。
接着,她们的马车也失了重心,往一边重重倒去,惯性将车内二人摔倒车壁上。
车夫赶紧勒马停下,姜吟玉从马车内爬出,探出脑袋往外看,竟是车轮被路上的磐石给绊歪了。
车夫用力掰扯一下车轮,发现无法归位,道:“公主,不行了,马车已经无法往前走了!您二人快下来!”
姜吟玉连随身的行囊包裹都没有带,拽着阮莹就下马车,往远方奔去。
车夫跟上来道:“公主,往前跑,再走百十里路就能到酒泉郡兰家了!”
百十里。
姜吟玉心中翻江倒海,还没迈出下一步,被身边阮莹一拽,一同跌倒在地。
阮莹脚踝卡在泥中,送开她的手腕道:“你别管我,先走吧。”
姜吟玉拖着她起来,二人相互搀扶继续往前狂奔。
道路上是各路逃命的百姓,身后的北戎大军如洪水猛兽涌来。
姜吟玉狼狈跑上山坡,狼奔不堪,回首看到远方一片火光,她双目被这一幕刺得绯红,咬紧牙关,扭过头不管不顾随人流往前奔。
可阮莹怀有身孕,跑不了太快,没几步,彻底倒在了土地中。
二人很快就被逃难的人群甩在后面。
姜吟玉去抱她的身子,忍着膝盖的剧痛道:“表嫂,你快起来。”
来不及了。
她听到身后一阵马蹄嘶鸣声,姜吟玉猛地回头,瞳孔一下缩起,眸中倒映着一双高高撅的北戎铁蹄,往二人身上重重落下。
第94章 苦海
穿喉的一箭从侧方飞来。
姜吟玉卧倒在泥地上,惊惧睁大的眼眸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面庞,一只箭便射穿了那北戎骑兵的喉咙。
大片大片鲜血从上方泼洒,姜吟玉满脸血污,置身于一个血的世界,发丝里都沾上了血,惊魂未定地看着一人一马在自己面前倒下。
这是护卫她的士兵拿了一支箭,射杀了北戎人。
“快跑!”那士兵大声呼喊。
姜吟玉面色如白纸,捞起身边人,在流民的惊叫声中奔下山坡。
夜里起了大风,血腥味与烧焦味被风卷着从后袭来,如影随形追逐每一个惊慌逃难的人。
姜吟玉头上的簪子首饰全都掉落了,就连水囊也不知扔到了何处,在这一刻,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不敢停下,路上磕磕绊绊摔了有十几次,强撑着迈开双腿。
风声呼啸在耳侧,一夜夺路奔逐,当清晨第一缕天光拨开漆黑的云层洒在山坡上时,姜吟玉双目赤红,早已麻木的双腿下传来一阵酸疼,双膝一个发软,重重往山坡滚去。
“吟玉!”阮莹气喘吁吁,跪在山坡上,看着她一路往下滚去,一直到身子撞到磐石才停了下来。
阮莹拽着杂草缓缓下坡,到姜吟玉身边时,拍她的肩膀。
她伏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半天发软的身子才慢慢直起来。
乌金色阳光倾斜扫上山坡,姜吟玉乌黑的鬓发上沾满淋漓的露水,冷汗如雨下,一双眼眸里仓皇未消退,望着那高高的山坡,颤抖地问:“北戎人没有跟上来……”
她埋在草丛里肩膀颤抖,阮莹注意到她膝盖处大概是破了皮,鲜血透过绸缎浸透了一片。
“走吧。”姜吟玉连歇息都没有歇一下,要继续赶路,露出一个勉强的笑。
二人望向远方,山坡尽头更有山坡,更大的浓云笼罩在天际。
**
一支北戎散兵南下侵扰大昭地盘又很快退去,在旷野沿途留下无数横七竖八的尸体。
护送她们的士兵迟迟没有跟上,姜吟玉与阮莹只能混入难民潮,随众人往东躲避战乱。
路上到处是风尘仆仆的行人,她二人用泥土遮掩了原本的容貌,走在其中也不显得多突兀。
在这种极端的环境下,她们也无法再考虑吃穿。
白日口渴了就去河边掬水喝,饿了就吃馕饼干粮。这是姜吟玉用身上最后一点首饰和人换来的吃食。
这倒不是最要紧,要紧的是阮莹的孩子即将临盆,姜吟玉算了算,照她们这样慢的速度走,到达酒泉郡兰家最快得三四日之后了。
阮莹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而姜曜或者兰家知晓她们的事,会是如何一个反应?
天气越来越灼热,五月中旬,暑气开始冒尖,大地被热气蒸腾。
远方的道路犹如被泼上了一层烈火,在烈日下格外模糊,姜吟玉眯了眯眼。
她们日夜赶路,天不亮起来奔波,晚上入夜才敢安睡,田野里蚊虫肆虐,毒蛇扑出咬人,扰得姜吟玉精神恍惚,不敢安眠。
在这样绝望的气氛中,所有人都快到了临界点,队伍里时不时爆发斗殴与强夺钱财粮食之事。
每到这个时候,姜吟玉就心惊肉跳。
二人在路上遇上了一心善老妇,她见到阮莹是孕妇,愿意让阮莹搭她们的牛车。哪怕队中本有人打她二人的主意,看老妇有几个体壮的儿子,也渐渐收回了心思。
终于,在经过四天三夜的跋涉后,连绵几里的难民队伍到了酒泉城外。
盘旋在人群中死气沉沉的气氛渐渐消散,带上了几分久违的喜悦。
姜吟玉感觉手腕一紧,转过头去,看阮莹握住自己的手,情绪激动道:“快到了!”
这时,前方的人停了下来,牛车随之停下。
阮莹趁机与姜吟玉说话,却听人群中有人道:“北戎人正在悬拿公主,你们知晓吗?”
“哪个公主?”
“还能是哪个公主,自然是柔贞公主。”
姜吟玉脸上神色一顿,望向交谈的几人——
一人问:“北戎人为何悬拿公主?”
年轻男子咋舌道:“咱们公主和太子那些七七八八的事,老人家您还没听过呢?太子杀了北戎王的儿子,北戎就要报复在公主身上。”
他压低了声音:“北戎人说谁见到公主,将公主下落告诉他们,就赏赐谁百车珍宝!可太子紧着她,早派人将她送走了,人家锦衣玉食,哪儿还能像我们受难啊……”
话语一个字不落传入姜吟玉耳中,她低下头,面容隐没在面纱后。
阮莹的话在她耳畔响起,“无事的,我们很快就进城……”
姜吟玉手扶着牛车,竖起耳朵去听那些人的议论声。
“你如何知晓的?”
“北戎和大昭在前线打仗,他们的将领当着大昭士兵的面放话,让他们交出公主。说公主是太子的女人,出嫁过不止一回,不如也送给他们北戎玩玩,问太子答应不答应。”
这话一落,四下一片骚动声。
“太子回什么了?”
“能怎么回?都欺负到头上了,听说太子那日直接将那将领活捉亲自斩了。”
姜吟玉眼睫颤了颤,望向自己沾满泥尘的指尖,沙哑的声音问:“公主如今在哪里?”
众人被这声音打断,寻说话声方向看来,见说话者满面尘土,衣袍破旧,对这女子也未生出狐疑,只道:“去东边了吧。”
姜吟玉嗯了一声,不再说话,流民很快又被旁的事情吸引去了注意力。
队伍堵在这条拥挤的乡间小道上,许久也没有前进的迹象,人吵里起了骚乱:“怎么回事啊,前面怎么还不动?”
远方出现一道官兵的身影,那人手持长矛,策马来驱赶来流民,“不得往前!回去!酒泉郡不开城门,不许放任何人入内!”
一石激起千层浪。
官兵面部遮着挡风的黑布,鹰目一扫质问的人,道:“上面下的命令,北边来的流民一概不收!逃荒者身上带了霍乱疫病!”
官兵沿着人潮策马,高声传达命令:“酒泉郡不收流民!尔等速速回北方!”
他回来经过阮莹身边,阮莹高声质问:“怎会不收难民?这是兰家下的命令吗?”
“兰家老爷病倒,如今酒泉郡归杨大人管,他说不能放一个人进去!”
旁侧年迈的老人走出一步跪下磕头道:“官兵老爷,求求您放我们进去吧,我们一家老小已经走了几天几夜了。”
那官兵勃然大怒,见在老人的怂恿下,越来越多的流民跪下,顷刻队伍就如草偃倒一片,他将长矛直接往老人后背插去。
一个眨眼的功夫,那老人后背涌血倒在了田野里。
官兵吼道:“谁还敢闹事!”
周围人扑上来哭嚎,流民连日来压抑的情绪被这一幕引爆。老人的儿子掏出手中匕首,直接往官兵的马刺去!
众人前仆后继上来,去抢夺官兵的马匹,很快便将那官兵撞倒在地。
停滞许久的流民队伍,再次往前涌动。百姓前仆后继,如饿狼般夺路奔向城门,踩踏声、惊慌的叫声响起。
载着阮莹的牛车也动了起来,姜吟玉从变故中抽出思绪,随着车跑起来。
厚重的城门需要十个男人推动才能打开,“轰隆”一声,姜吟玉看到城门缓缓向两旁打开。
一队整装待发手持长弓的官兵策马奔出。
城门之上,杨晃杨大人立在那里,俯看着下方,声音如一支冰冷的箭穿梭过灼热的空气:“酒泉等河西四镇,不收流民!”
“胆敢闯城者,杀无赦!”
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传来,人群往回奔走,犹如山崩地裂。
姜吟玉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血,赤红色雨水的飘落,让她腹中升起一股反胃感,几乎头昏目眩,她强撑着随众人转过身奔走。
前夜北戎人斩杀流民的一幕,在这片土地上再次上演。有人逃跑,有人被一箭刺穿胸膛,有人精疲力尽倒下。
不知多久,姜吟玉颓然瘫坐在山坡上。
身后是长烟落日,一座城门紧闭,而远方天的尽头,是狼烟浓浓升起的烽火台。
妇女孺童的啼哭声传来:“河西不要我们了……”
姜吟玉听到这哭声,身影冰冷且僵硬,回首望着那紧闭的城门。
她喉咙一阵痒意,抑制不住重重咳嗽,像是要将心肺都给咳出,直到身前草叶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几滴血,她咳嗽声戛然而止。
天转灰,风雨欲来,姜吟玉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双手紧紧扼住自己的喉咙。
她知晓,自己是染上时疫了。
第95章 亘古
大雨袭来,姜吟玉从最初的惊慌已经冷静下来,来不及多想,捂住脸上面纱,转过身去找阮莹。
四野茫茫都是杂草,她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土中,声嘶力竭呼喊阮莹的大名,冰凉的雨水洒在她脸上,内心深处涌出一种孤独之感。
阮莹不见了。
姜吟玉沿着路往回走找了许久,才在一处草坡后找到了阮莹,牛车附近围着逃难幸存的女人们,正自发地给她接产。姜吟玉走过去,迎面一股血腥味涌来,她想去握住阮莹的手,可身上带了疫病,只能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人群。
雨水下了又停,天空阴沉,在入夜时分,一声婴儿啼哭划破了长夜。
阮莹鬓发潮湿,抱着初生的婴儿露出虚弱的笑容,看向姜吟玉。
姜吟玉朝她走过去,身子却若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脚步一浅,往前倾倒。
在昏迷前一刻,她听到的是周围人的惊呼声。
**
夜幕深邃,满城烽烟。长城之下军营如鱼鳞密布。
从姜曜派士兵护送姜吟玉去东边上郡,前后已经过了十日,他一直没有听到她的消息。
夜晚,姜曜正与帐中属下议事,在地图沙盘前推演着局势。一阵风掠起,一士兵走进账内。
姜曜头抬头没抬一下,问:“有公主的消息了吗?”
“有了。”那士兵观察姜曜的神情才敢道,“刚刚北戎派人来军营外挑衅,声称公主已经被他们捉住,就在他们军营中。”
近旁烛光照耀,姜曜将视线从沙盘上缓缓抬起,让他继续说下去。
他走上来,声音略显发抖:“北戎人说他们知晓殿下要送公主离开西北,特地在路上做了埋伏,在公主回中原的路上,截下了公主的马车。”
士兵察觉到太子周身气息冷凝,吞咽了一口气,双手颤颤递上来一包裹,道:“这是北戎人送来的,让殿下您好好瞧瞧。”
帐子中气氛诡异,众士兵噤若寒蝉,看太子将那包裹的带子扯开,解到一半,一只赤色的牡丹花簪便露了出来。
太子的动作顿住,没有继续解下去,将包裹收好,道了一声,“我知晓了。”
极其轻的一声,几乎没有任何语气的起伏。
姜曜垂下眼眸,长眉挺鼻薄唇,透着一线清冷,有烛光照在他苍白的面容上,让他眼睫都染上了一层清辉。
帐内许久悄无声息,姜曜才抬头道:“继续议事吧。”
这些都是与太子出生入死的将领,知晓公主在太子心中的地位,也知道这段时日,没有公主的消息,太子心里必定不会好受,道:“可是公主……”
姜曜道:“公主一事,不必担心。”
他低目望向那行囊,刚刚接过此物的一瞬,心确实往下坠去。
行囊里的衣物确实是她的,却有些厚重,并非现下这个时节该穿的,若非姜曜知晓北戎与北凉结盟,姜吟玉也在北凉王庭待过一段时日,留下了一些衣物,他差点会被此给迷惑。
他道了一声,“议事吧。”
帐子中人见太子如此也不好过问,重新拾起之前的话交谈起来。
一直到临近午夜,众人才退出去。
“殿下。”身侧有人唤他,姜曜抬头,看向自己的舅舅。
镇国大将军低声道:“你若实在担忧柔贞公主,就回去找她。”
姜曜随他走出帐子,道:“不用。”
大将军叹息道:“我见你这些日子难以安眠,日夜操劳,与其让此事一直困扰你的心,不如回去看她一眼,我们才赢下一仗,北戎一时半会不会卷土重来。”
姜曜在月下整个人清冽若寒月,声音若清泉道:“无事舅舅,我不会让此事影响我,我会尽快处理好前线,等时机成熟了,便回去与她汇合。前线不能离了我。”
镇国大将军见他如此通透,也不再说什么,只道:“你确实很爱她。”
姜曜蹙了下眉,镇国大将军道:“你心乱了,今日与将领在沙盘前推演局势,一连出了好几个纰漏。回去歇歇吧。”
大将军迈步离开,走向自己的帐中。
姜曜收回视线往回走。
然而在夜里,他却驱马,登上了山坡。
薄岚笼罩雪山,长风灌入衣袖,他于浓稠夜色中,长眸向东眺望无尽的山峦,依稀辨别她往东会走哪些道路,直到全身衣袍被薄雾浸透潮湿。
他确实有些想她了。
古战场旷古的悲怆,随着长风慢慢席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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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吟玉从陷入昏迷之后,意识就涣散开来,之后发生的一切就都记不清了,等浑浑噩噩醒来,发现自己卧在一张草榻之上。
河西四镇不开城门,不收流民。
流民潮早有不成文的规定:为了防止瘟疫蔓延,但凡染了疫病症状的人,要么当场处死,要么就被驱逐出人群。
所以当姜吟玉在草坡上昏倒,四下就有人上前来询问她的情况。
阮莹没料到姜吟玉会患疫病,她们一路极其小心,面纱没有拿下来一刻,得知这事,阮莹犹如五雷轰顶,不敢置信。她亲眼看着原先还帮她接生的女人们,商量是活埋了姜吟玉,还是用火点燃她的尸体。
阮莹跪地朝她们磕头,请求她们放了一条生路。
她二人被流民潮驱逐远远的,不许跟上人潮,阮莹知晓胡人悬拿公主,更不敢泄露姜吟玉的身份,只能等姜吟玉情况好一点,清醒了,扶着她上路。
乱世贼寇横行,到处有人抢夺他人财物。
那日,阮莹捡下一个独自逃难落单的孩童,给了那孩童一点水喝,那孩童见姜吟玉生病,实在可怜,说自己村上人会一点岐黄之术。阮莹便让他带路,去了他的村落。
村落已经空空荡荡,孩童的祖父是村上的老人,因脚陂无法逃难离开。
他得知姜吟玉染了时疫,让阮莹将人放在草榻上。
姜吟玉发了烧,意识迷糊,她日日被灌各种汤药,什么都吃,什么都尝。她身体中一股韧劲撑着,不愿如此死去,那些苦味的药呛入鼻尖,她身体难受,却强撑着咽下。
药在她身体中起作用,时而如烈火灼烧她的肺部。
老人也不知如何应对时疫,只能将一些去疫病的法子,尽量都给姜吟玉试一试。
姜吟玉在窑洞里躺了有半个月,到后来,感觉变得麻木,舌头什么味道都快尝不出,胆汁都快吐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她神思游离恍若与□□分离,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一个人的容貌。
“哥哥……”
草炕边,阮莹听到虚弱的一声从床榻上传来,立马捧着怀中的孩儿到姜吟玉身侧,拿出巾帕帮她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阮莹问:“你说什么?”
床榻上少女痛苦地蜷缩起身子,双目迷离地张开,眼中泪水迷蒙:“我会死吗……”
这一声虚弱无比,仿佛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窑洞中没有旁人,阮莹心中酸涩,道:“你不会死的,那郎中在给你治病,等你的病好了我们就去下一个关隘,去找官兵,让他们带我们回去。”
她看见少女唇瓣轻轻动了下,阮莹不敢凑过去,只让她说大点声。
又一声细弱的娇音从她口中发出:“哥哥……”
阮莹总算听清了,望着她瘦了一圈的脸蛋,心疼道:“会带你去见太子殿下的,你撑着一点。”
床榻上少女在听到那句“太子殿下”后,身子痛苦地蜷缩起来,面向榻内:“我想见我皇兄,想见哥哥……想再见他最后一面。”
“怎么会是最后一面呢?”阮莹眼中掉下泪珠,溅在草席上,“公主您还没有好好回去呢,之后还得嫁给太子。”
姜吟玉气若游丝,泪珠从眼角两侧,喃喃道:“他会娶我吗……”
到这个时候,她最想见到的还是他。
他在哪里,会不会想她?
可她真的快撑不下去了,她好难受,五脏六腑都在疼,犹如针刺入了四肢百骸,摧残着她的意志。她回想一路上自己瞧见的白骨血肉,心某一处隐隐地抽痛。
姜吟玉转过身,强撑着俯趴到榻边,身子剧烈地颤抖,哽咽道:“帮我拿纸墨来,我给他写一封信。”
可这穷乡僻壤,哪里有纸笔呢?
阮莹答应帮她去找,抱着怀中孩儿奔了出去。
昏黄的窑洞,午后的烈日残照进来,那浓墨重彩的阴影打在地面上。
姜吟玉手垂在榻边,眼中的世界变得模糊,能感觉生命如流沙从指尖流走。
她趴在那里,过往回忆若在她眼前走马观花浮现,一幕幕光影明灭变化。
她很想他,并非从来对他并有爱恋,和他相处得的一切时光,犹如黑暗中的电光火石碰撞,照亮了她在宫廷中的晦暗日子。
可她骗了他这么多次,他没有彻底原谅她,不然为何总是时不时冷漠对她?
在她眼前出现一道人影,是阮莹匆匆回来了。
她张口说了什么,可姜吟玉已经听不清了。
“这纸笔是从那乡长屋里找到的。”
姜吟玉接过笔,直起手臂,在纸上落墨。
“皇兄,见字如晤。
皇兄于关外御敌,君安否?
边外多战事,士卒伤死,百姓如膏,天泪人泪。
霍乱蔓延,而吾之病如山倾,缠绵数月,血落沾襟,药石难医。此若拨雪寻春,烧灯续昼。杯水车薪,无力回天。
吾常忆与君宫中光阴,如石中火,隙中驹,数十载弹指而过。少时吾称君为兄,常伴于君身侧,青梅竹马之谊,历历在目。待吾及笄出嫁,藏于东宫,往昔种种,如梦似幻影,似梦里黄粱。
曾盼与君剪烛临风,共话西窗,未曾想形骨凋零,梦断河西。
音书寂寥,漫漫无期。吾之心日月可鉴,吾之情亘古无垠,一片丹心难写。
思君不见,难赴黄泉。
吾常记少时诗谣:
翦彩赠相亲,银钗缀凤真。
双双衔绶鸟,两两度桥人。
叶逐金刀出,花随玉指新。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写到最后一句话,姜吟玉指尖沁出一丝汗,再也无力支撑下去,笔从指尖滑落,墨汁浸透了宣纸。
她颤抖纤细的手腕,将信件缓缓递过去,双目盈盈沾泪,无力道:“表嫂,帮我带给皇兄……”
她双目阖上,犹如弥留之际一般。
阮莹奔走出去,去唤那老郎中进来。
姜吟玉俯在草席上,泪水涟涟沾湿了身下的草叶。她喉咙灼烧,被人翻过身来。他们喂了多少药汁,姜吟玉就吐出来多少。
她耳畔响起了轻音,是那些过往的笑声、少时廊下铁马摇晃发出清脆响声……
那老郎中的孙子跑进来,“我刚刚在外听到了他们在谈战事,说不好了……”
阮莹问那孩童:“什么事?”
姜吟玉虽然听不清,可还是艰难地从他们的交谈声中辨认那一二话语。
“太子、太子遇难了,北戎人说他们捉到了太子……”
姜吟玉口中发出了一声呜咽,撕心裂肺疼痛起来。
**
夜里寒光耀目,苍穹若白日。
沙土飞扬,空气里浮动着马匹汗味与血腥气味。
沙漠边沿一座天然的壁垒后,几匹战马矗立在风沙中,身侧七零八歪几个士兵倒着。
姜曜浑身浴血,背靠着黄土磐石,仰起头感受夜晚凉凉冷风,血管中燥热的血缓缓停下奔腾,逐渐平息。
此前结束的一场大战,大昭与北戎为了争夺一个战略要地,耗时旷远。太子亲自披挂上阵,带着一支队伍冲锋陷阵,士兵大大收到鼓舞,奋力拼搏,一鼓作气,击碎了敌军的防线。
太子这一支队伍,自然而然也成了众矢之的,北戎军队紧追不舍在后追杀,两方人马在塞外狂逐。
这一场鏖战维持了一天一夜,直到太子带杀出重围,死里逃生,策马扬鞭,在北戎人面前消失不见。
他们进入了一座沙漠。
沙漠之中,姜曜靠在黄石上,进来一日后,水囊里水快要用完。
来时跟着太子的千人队伍,现在也只剩下了不到十人,每一个人都如同强弩,走到了尽头。
他们躲避在这里,在等外面安营扎寨休息的一小撮北戎人离开。
星汉灿烂,星辰朗朗照耀,一轮圆月挂于山巅之上。
姜曜轻轻喘息,迎面风沙吹拂
他们落单了前后也足足有几日,落在外人眼中,怕要往不好的地方想去。
太子下落不明,军心必定大乱,他须得尽快回去。
姜曜勉强动了一下身子,肩侧传来的疼痛,让他轻轻闭上了双目,喉结滚动一下。
他再次松懈下肩颈,背往后靠了靠,将姜吟玉送给他的那枚香囊拿出来。
他指尖沾血,垂眸望着里面的护身符,指尖轻轻摩挲。
也不知她在哪里,到了东边的上郡没有。
他确实想她了,希望回去之后,就能听到她的消息。
姜曜的指尖微动,无意间划开那护身符的一角,里面的纸张露了一角出来。他并未在意,只当上面写得是他的生辰八字。
他修长的指尖勾出纸,看完了她在正面写下了他的生辰,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笑意,又将纸反过来,看到上面的另一句话。
他神色微定,从平静如水渐渐变得不可思议又归于平淡。
上面是她亲笔所写:
吾兄生于四月,生性畏寒。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阿吟。
姜曜心上经络被牵引了一下,目中平静的眸光如池水被打破,一滴清泪轻轻落下。
他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张护身符收好。
再抬首,万古的长夜在头顶。
人行于天地之间,方觉一身之渺小。
天地悠悠,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
而他爱她,亘古不变,无论是从芥子须臾,还是到万载千秋。
作者有话要说:
妹妹写给太子的诗:
翦彩赠相亲,银钗缀凤真。
双双衔绶鸟,两两度桥人。
叶逐金刀出,花随玉指新。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剪彩》
第96章 情意
姜曜抚摸着那枚护身符,直到手上鲜血将它全部染红。
他动了一下冷得僵硬的身子,将它放回盔甲贴着心口的地方,手按上去,那里是鲜活跳动的心房,好像她就在那里。
他脑海中浮现与她漫步走在花海中的景象。
那日她将香囊送给他,春辉中罗裙飞扬,笑容明媚,却只口不提她在护身符里写下什么话。
就连她望他岁岁平安,也不敢宣之于口。
她畏惧世俗,不敢迈出一步,可他和她之间没有必要这样复杂。
他曾经对她说过,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会帮她得到。现在,她若是想要他,那他会帮她得到。
姜曜艰难地起身,走向自己的战马。
逗留在沙漠外的北戎人已经离开,在清晨时分,他带着仅剩的十余人,踏上了回乡的路。
**
天际有一轮红日,周围喷薄着淡淡的光晕。
几日的疾驰后,姜曜回到了故土。
“殿下回营——”
太子回营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如涟漪一般,很快传遍军中,士兵纷纷出来迎接,声泪俱下。
姜曜知道他们的心情,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翻身下马,被众人簇拥着。
前方让开一条路,镇国大将军走了过来。
大将军面容憔悴,手搭上姜曜的肩膀,仿若有千言要与他说,却话语艰涩,到最后只道了一句道:“回来就好。”
姜曜说自己无事,然而他盔甲上沾满了鲜血,众人见了怎能不胆战心惊,赶紧让太子入营休息。
将士道:“殿下为了大昭殚精竭虑,若非殿下在此前的战役中,以身作饵,吸引北戎兵力,后来的战事,大昭也不可能打得这样顺利,北戎也不会要求停战。”
姜曜在帐子前停下,问道:“北戎要求停战?”
士兵回了一句“是”,向他讲述如今的局势。
当时太子失踪,北戎人对外称他们已将太子生擒,军中犹如油锅炸开。
镇国大将军带兵上战场与敌寇厮杀,士兵悲痛不已,浴血奋战。那一仗打得北戎人丢盔弃甲而逃。
将士道:“北戎近来屡战屡败,昨日派了使者来,想要与大昭求和。”
姜曜道:“北戎要议和,实为缓兵之计,为了拖延战事而已,让北戎使者回去,说大昭必定拿下此战。”
姜曜说完,挑开帘子准备入帐,这时一旁一道声音传来:“殿下!”
姜曜转过头去,那人道:“有公主的消息了。”
姜曜愣了下,道:“她到东边了?”
禀告的侍卫微微喘息,额头上流下来冷汗,一言不发颤抖地看向他。
姜曜察觉不对,将帐帘放下,郑重询问:“公主在哪里?”
四周陷入沉默。
姜曜心中预感更加不妙,又问了一遍,那人才抖着唇瓣道:“北戎人扰边,公主与护送士兵走散,至今还没有下落。”
此事惊悚至极,众人早就知晓,不敢想象太子听后会是如何反应。
镇国大将军道:“我已经差人去寻公主下落,殿下可安心。”
姜曜声音陡然冰冷:“找到了吗?”
大将军话堵在喉咙里,摇了摇头,吐出一口气:“尚未。”
姜曜面容微绷,点头表示知晓,大步走入帐子中。镇国大将军紧随其后,看姜曜入军帐之后翻箱倒柜寻找什么,上去帮忙。
姜曜将河西的地图“哗啦”一声展开铺平在桌案上,纤长的五指压着泛黄的纸张,仿佛在找寻她可能去的地方。
大将军忧劝道:“我知你担心公主,但你连日来奔波,劳心劳力,此时再强撑着,何异于在伤害自己,快去歇息。”
他这个侄儿素来八面玲珑、行事稳重,却在这一刻他身上流露出了一丝慌乱,让大将军以为看花了眼。
姜曜道:“大昭与北戎之仗,速战速绝。”
帐子内光线昏暗,隔绝了一切嘈杂声,他的面容掩映在黑暗中,显得有些模糊。
他这样的状态让镇国大将军担忧,才欲张口安慰,姜曜收起了地图,轻声道:“舅舅出去吧。”
镇国大将军无奈离开,帐中只余姜曜一人独立在暗处。
**
边陲的战火纷飞,六月的暑热,犹如火炉炙烤着大地。
月初罕见地下了一场雨,滴滴答答的雨洒遍关内外土地。
姜吟玉卧在窑洞内,仍未从疫病中好转,分不清身在何方,听着潺潺的雨声,做了一场大梦。
梦里一切断断续续,她梦到他在关外浴血奋战,被敌兵所困,跌下山崖,她随之痛彻心扉。
又梦到她染病殁于河西,他来时她尸骨才寒。在那个梦里,战乱平息后,他将她的棺柩带回来长安,并未安葬下土,就将她放置在东宫之中。
他知道她害怕暴雨天,在每一个雨夜,手持一盏微弱的灯烛到她身边,陪着她说话。
天地是如此的寂寥,只听得见雨水细密落下洒在庭院中花木草叶上的声音。
大殿是如此的空旷,寂静到唯有他一个人,在那里静静陪着她。
她在梦中不知那是梦,仿若真的历经了那个世界,满心荒凉。
姜吟玉全身泛疼,疫病令她精神恍惚,在病中被人喂着喝下一碗碗极其苦的药水。
唯有身上极度的疼痛,提醒她还活着。
大梦初醒后,她满头冷汗,撑着病躯爬起来,狂奔出窑洞去。
阮莹在窑洞外哄着孩儿,听到身后推门声,见姜吟玉奔出来,连忙道:“怎么了?”
雨水已停,晚霞洒在她身上,像是给她披了一件火红的长裙,阮莹看姜吟玉双目慌乱:“我的哥哥在哪里,我要见他……”
她眼中坠下两道泪珠,烟眉蹙起,一边往外走一边望向远方。
她像是沉入了自己的世界,喃喃自语要见太子,阮莹怎么劝她都听不进去。
阮莹忧心忡忡道:“我打听过了,西边有一难民营,那里肯定有官兵,我们不如去见他们,让他们带我们去军营……”
姜吟玉这才回神,双目泛红道:“带我去。”
阮莹搀扶着她,一只手搭在她背上温柔抚摸,等她情绪安定后,转身去找老郎中。
老郎中日日帮姜吟玉治病,能给姜吟玉试过的方子已经都试过了,可惜收效甚微,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便是姜吟玉发热的次数比起之前少了许多。
老郎中看姜吟玉能有力气站起来,不知是人之将死,回光返照,还是给她用的土方奏效了,喊住她二人,把药方递给姜吟玉。
老郎中道:“姑娘近来身子已经好转,或许是这药方的缘故,姑娘先将它带着,等到了安全的镇上,自己买点药材再试试,姑娘若能从霍乱中活下来,也算吉人天相。”
姜吟玉发热,面色透着不正常的潮红,与他到了一声多谢。
她和阮莹收拾了行囊,在第二日天亮离开了村落。
年迈坡脚的老人与他身边的稚童,立在黄土坡上,目送她们离去。
姜吟玉与阮莹踏上了向西之路,去往最近的难民营。
乱世之中,百姓如浮萍飘摇无根。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二人带着干粮混入了其中一支难民队伍,上路几天,姜吟玉脚下就起了水泡,每走一步都犹如踩在刀尖上,却不能停下。
她们所在的这一支难民队伍,有妇孺孩童,也有健壮青年,内部形成了森严的规定,壮硕男子可以为女人们提供保护,但妇孺必须每日上交身上的干粮。
她和阮莹满面尘土,就夹杂在这一滞浩浩荡荡的难民队伍中,往西北方向走去。
每走一段路,都有人体力不支倒在田野中,路上更时不时有沙尘袭来,人稍有不慎就会迷路,与大部队分开。
起初二人勉强还能跟上队伍,可姜吟玉体力无法跟上,阮莹为了迁就她,慢慢与她落到到了队尾
几日几夜的无休止的迁徙后,姜吟玉在爬上一山坡时,脚下水泡出血,疼得双膝跪地。
阮莹扶着她,指着远方道:“就到难民营了,你再坚持一会。”
可姜吟玉已经没力气了。
金色的阳光洒落,姜吟玉单手撑地,跪在山坡上,木钗盘起的长发被风吹散,眼中蓄起泪珠。
一声轻轻的“哥哥”从她唇瓣中溢出,消散在风中。
姜吟玉抬起渺渺目光望向西边,像是透过云光,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她沐浴在晨曦中,长发飘飞,衣袂染金,仿若要乘风而去。
她不知姜曜是否还活着,不知以自己的情况,还能不能撑着见到他,呢喃道:“等见到的官兵,先将我的信送到军营去。”
她只剩最后这一封信,能留给他了。
**
黄沙漫漫,四野茫茫。
玉门关外长风飘荡,在黄昏时分,有一骑策马出了大昭军营。
夕阳从云层中漫射下,男子衣袂翻涌。
道路上,昔日繁华的城镇,都化成了一城风沙。
绚丽的火烧云在天际燃烧,姜曜身上镀上了一层金光,策马朝她的方向义无反顾奔去,扬起十丈红尘。
那些藏在心头的、无法诉说的、那些曾要死去的、被消磨的爱意,全都犹如烈火重新焚烧。
他与她之间的情意未尽,无论如何他都会找到她,带她回长安去。
第97章 重逢
太子的马在两日之后到达了酒泉郡,巍峨的城门立于漫天尘土之中。
前线才打完一场大仗,姜曜没等战事完全结束,便马不停蹄赶回来。
城楼上值岗的官兵得知太子前来,做手势让下面的士兵开城门,“太子回城——”
伴随“吱呀”厚重的一声,这一扇曾经将无数流民阻挡在外的大门,向两侧缓缓打开,迎接城外之人。
太子去了一趟兰家,兰家所说的情况与姜曜得知的种种相差不多——
姜吟玉本打算先去北方的苍叶郡接昭仪,那里有兰家兵马驻守,格外安全,未料兰家人战略有变,为了诱敌深入,特地将百姓从苍叶城撤军,假意放弃苍叶郡。阴差阳错,姜吟玉达到时,城中已城去楼空,变成了一片废墟。
他们没有遇上北戎人,却在回程路上与一小支北戎队伍狭路相逢。护送她的兰家子弟历尽九死一生回来,她却不见踪迹。
前前后后已经过去了两三个月。
兰家没有她的消息,她也没有去大昭军营。
若姜吟玉落入了北戎手里,北戎人必定会大肆宣言,以此来要挟姜曜。可现下北戎没有一点风声。
倘若姜吟玉若还活着,没有落入北戎人手中,无法往东走,那必定还在酒泉这一带。
姜曜很快理好思绪,准备往西去寻姜吟玉。
在兰家外,有一众酒泉郡的官员正等候太子。
为首一人走上来,毕恭毕敬行礼:“关外战事尚未平定,殿下当以战事为先。”
姜曜看向说话人,那人一袭绯红官袍格外显眼,正是郡守杨晃。
此前,酒泉郡为了不被时疫波及,郡守下令不许流民进城,坑杀了无数关外百姓。这事姜曜已经知晓。
姜曜停下步伐,轻声道:“郡守以为孤该怎么做?”
杨晃道:“军中无法离开殿下,唯有殿下在,军心才能稳。殿下该先回军营去,公主的下落,卑职已经差人去查。”
姜曜脸上笑渐渐隐没,杨晃像未察觉,称自己是为百姓着想。
“公主流落在外非一日两日,殿下再急也不能立刻见到公主,万不可在此事上过多耗费心神。”
姜曜缓缓道:“边关离不了我,她也无法离开我。我为大昭奔波劳累,去见她一面,难道也得郡守的同意?”
杨晃身后的一众官员听出太子的不悦,齐齐下跪。
姜曜已经拔剑,剑刃在阳光下掠起刺眼的寒光,清冷的声音响起:“坑杀关外百姓,你罪本应当诛。”
不过一息,方才还跪在太子面前活生生的人,就如断线往一侧倒去,血水从他身体里流出,浸透了众人脚下的石阶。
其余官员身形瑟瑟,姜曜收起剑,面色如常。
他不能看她流落在外,落入敌寇之手,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找到她。
他也不能坐视自己轻易动摇,心为旁人所乱。
姜曜从血中迈开步伐,走出院子,翻身上马,再次启程。
一队士兵跟随太子出酒泉郡,一同往西找寻公主的踪迹。
向西没多久,姜曜见远处茫茫的沙雾中出现一道身影。
“殿下,殿下!”来者骑马从沙尘中奔出,容貌渐渐变得清晰,一只红色短旗插在他背后,这是八百里加急军报或遇到紧急情况才会插的旗帜。
姜曜勒马停下,皱起眉头问:“前线出什么事了?”
“不是前线,是公主!”那信使递过来一叠薄薄的信纸,“殿下,这是公主寄给您的信!”
姜曜错愕,一把接过,力道之大竟然险些将那粗粝的信纸给撕碎。
一阵风从旁侧吹来,姜曜在风沙中低头,极力去辨别那信纸上的话语。
是她的字迹。
一行行字迹映入他的眼帘,他的眼睫不停地颤抖。
信上她问他身体安否,当“瘟疫”二字跳出来,姜曜犹如被风沙堵住口鼻,透不过气来。
他喉咙干涩,再往下看去。
她回忆与他往昔种种,那字迹如烟云淡淡的一层,却如阴翳般覆盖上姜曜的心底。
她与他之间,从来都是他主动迈出一步,那些爱她不敢诉说,她极度情怯,二人的关系曾面临破灭。
他从未想过,她会给他写下诉情的话。
却是在如此情况下。
姜曜再也无法控制住情绪,纤长的指尖颤抖,连最后她写给他的诗都没有看下去,直接合上了信纸。
他像在压抑着情绪,片刻后才问:“何时寄来的信,公主人在哪里?是否还活着?”
士兵看太子状态不太好,长话短说回道:“在流民营中,公主流落在外数月,到达流民营时身心疲累,已经昏迷不醒,军官差我来送信给太子!本来这信早些时候就能送到军营中,却不想我在路上与太子前后脚错过。”
在这句话落地后,姜曜掷下一句“我知晓了”,没有任何停留,直接手绕缰绳,策马往西去了。
皓月冷千山,月色之下,一队骑兵以最快的速度向西驰骋。
道路曲折,他犹如逆流而上,去追寻她的踪迹。
在收到那封信前,他想到了最坏的可能。
可他无法接受她的离去,向上天祈求一丝怜悯,也祈求她能坚持活着。
姜曜心绪无法平静,一座座山峦的被抛在了身后,月光将队伍的身影拉长,直到融入浓浓的月色中。
**
天气越发炎热,暑气不散,离酒泉郡百里之外的难民营里,乌泱泱住满了人。
流民难以忍受酷暑,但相比外头那些露宿、以天地为被的流民已经是极其幸运。
在这些人满为患的帐篷里,有一只独独与众不同。
那帐篷远离人群,驻扎在草坡上,每日周围都有官兵巡逻,不许流民靠近,更有郎中进去给人探病。
姜吟玉就卧在这只帐篷中。
那日姜吟玉与阮莹相互扶持,来到难民营,言明身份,官兵们本是不信,等阮莹拿出腰牌,官兵们才错愕不已,朝二人下跪。
姜吟玉太过劳累,紧绷一路的弦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之后便陷入了昏迷。
等醒来,她从官兵口中打听到了太子的消息,得知他并未落难。
至于她身上的疫病,或许是因为她在窑洞里什么药都尝的日子,那老郎中给她用的药奏了效,她从上路后没有再咳过血,也没有再发过热。随行的军中来给她探脉,称情况好转许多,再休养一段时日,便无大碍。
可姜吟玉仍然过分虚弱。
夕阳西沉,宿鸦低飞。
傍晚时分,姜吟玉走出营帐,与阮莹到湖畔边洗手,二人打扮朴素,荆钗布裙,周围流民经过这几日,对二人的好奇心已经没有那么重了。
四下议论声闹哄哄,有谈论战事的,有谈论庄稼的,也有自家收成的……
姜吟玉想知晓外头如今的情况,便在湖畔边多听了一会,许久没听到自己想听的,正欲离开,就听人道:“太子是怎么从北戎人那里回来的?”
姜吟玉手一顿,那人道:“那一仗可惨烈了,太子带兵进了沙漠,躲过一劫,回来时身上带重伤。”
百姓低低道:“公主呢?找到了吗?”
“还没呢。现在各郡城都贴了公主的画像在找公主,可照这情况看,公主流落在外这么久,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姜吟玉看向波光粼粼湖面,里面倒映着一张略显惨白的面容,她得知他身负重伤,心抽疼了一下,不知道他有收到自己还活着的消息。
“我们回去吧。”身侧阮莹道。
姜吟玉起身,抬起头,却见远处的山坡上,一道烟尘滚滚袭来,犹如巨大的帷幕。
风沙掠来,吹得她面上白纱如涟漪波动。
她还没反应过来,身边已有人叫道:“沙尘来了——快往回跑——”
塞外常有沙尘,来势汹汹,去也迅疾,百姓已经习以为常。
人群四散开,姜吟玉跟上了人流一块往远方奔去。
浓烟滚滚,那巨大的帷幕一寸寸蚕食着旷野。
人们舍弃了身上的物件,纷纷夺路狂奔,姜吟玉混在人潮中,一路狂奔,直到安全地带才停下。
官兵们策马匆匆赶来,高声维持秩序。
姜吟玉小心走在队伍中,湖水两畔人潮挤挤攘攘,推推搡搡,不断有人跌下湖泊。
于这个时候,姜吟玉听到一阵响声从对面传来。
这声音同潮水,越来越近。
姜吟玉夹杂在人潮中,回首朝对岸看去。
山坡上沙烟弥漫,有一队官兵从沙尘中奔出,铁蹄如同雷霆敲打着山坡。
那群士兵仿佛是在找什么人,勒马四顾,人群为之四散。
雄浑的烟尘之中,一道坐在马匹上的身影,渐渐出现在姜吟玉的视线中,他身着玄袍,背影孤高,当他侧过面颊,沙尘缭绕在他深邃的轮廓周围。
姜吟玉心灵被撞了一下,她双目一动不动,盯着那个人,直到他转首朝她这里看来。
二人的视线遥遥相接。
隔着茫茫人海,滚滚红尘,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天地万物在这一瞬间全都静下,他的目光恍若穿过了许多漫长岁月,终于抵达她的眼底。
人头攒动,她眼中一片模糊,只能看到他的身影。
一滴泪从她眼底毫无征兆地掉落,之前在窑洞中,那些影影绰绰的梦境,又从她眼前走马观花而过。
她清楚地知晓,如若她真命断河西,一切或许就会像梦中发生的一样。他会带她的棺柩回长安,将她安置在东宫。
生死之间相隔不止是生命,还有心灵与心灵间的隔阂。
她还有好些话没有亲口与他诉说。
可红尘十丈,苦海方阔,她怎么才能与他再见?
她在那个梦里,如一缕魂魄飘然,隔着迷蒙的空气望他,对上他那双曜丽如星辰的眸子,他一袭白衣,在寂寥的大殿中,目光缥缈,仿佛透过什么东西看到了她。
可阴阳两隔,他又如何能找到她?
那寂寥的目光,让姜吟玉心脏锐疼。
这一刻,所有的感情,从胸口奔涌而出。
姜吟玉忽然伸出手拨开挡在面前的人潮,不顾一切,朝他奔了过去。
烈日灼灼,巨大的烟尘中,她穿过人海,奔涉下水,他亦下马,朝她涉水而来。二人之间好像隔了那么长的岁月终于再次相遇。
她不顾一切,抛弃所有,往他奔去。
猎猎风声呼啸,衣袂翻卷如水,沙尘无常拂来。
她穿过万千人潮,跋涉万水千山,扑进他的怀里,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颈道:“皇兄!”
他与她在红尘之中相拥,她滚烫的泪水沾湿二人厮磨的唇瓣,他轻搂她,双目微红,与她缠绵悱恻亲吻。
姜吟玉的耳畔,响起他沙哑的一声呢喃:“柔贞。”泪水夺眶而出。
强烈的爱意穿云破雾,汹涌的爱潮在苦海中翻涌,天地之间,抛洒的都是二人的爱情的风烟。
她也爱他,无论是在红尘现世中,还是在逝去的苦海中,亘古不变。
第98章 诺言
尘嚣远去,姜曜捧着姜吟玉的面颊,唇触上她的唇瓣,呼吸与呼吸纠缠,衣袂与衣袂相贴,湖水扬起二人的衣袍。
这唇瓣间温柔的厮磨,一层深过一层,变成了强烈的亲吻,越发难解难分,缠缠绵绵,分开又再次覆上,仿佛至死方休。
像心灵产生了牵引,让二人本能想要靠近。
他鸦睫低垂,望向她的面颊,看到她眼中泪水欲坠。仿佛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他捧在她脸颊边的双手,指腹抹去她眼角细泪,滚烫的呼吸勾缠,轻轻唤她“柔贞”,得到她的回应。
她唇瓣中拖出长长的一声“嗯”,娇浓的声音带颤。
他低下头,继续吻她。
吻她的唇、吻她的鼻梁、她的眼睛,最后落到她的额头上。
少女眼睫上沾着泪珠,隔着水雾与他对望,将面颊埋到他颈间,姜曜衣襟沾湿,心中万千柔情涌出,一只手在她背后轻轻抚摸。
二人立在湖畔中,静静相拥,天地寂静下来。
风烟渐渐散去,湖水温柔轻抚衣角,这一刻,仿佛地老天荒。
**
这一支队伍突然从风沙中出现,当中一男子下马淌水,与湖泊对面向他跑来的女子亲吻相拥。
这一幕尽数落入了百姓的眼中。
众人不知来人是何人物,在那男子上岸后,竟然有官兵围过去,朝二人毕恭毕敬地行礼。
百姓们交头接耳,片刻后,一官兵口中说出“太子”二字,太子来流民营的消息一下传开,引起一片骚乱。
一片接一片的百姓跪地:“草民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回首,让众人免礼。
他声音清雅,如玉石碰撞发出的清越,极其好听,百姓们从没见过太子容颜,一时间却也只敢跪伏噤声,连头都不敢抬了。
等太子带着身边的女子上马,二人的身影一同消失在尘埃中,跪地的百姓才颤巍巍抬头,又朝太子离去的地方叩了三拜。
人群恢复了喧闹,议论着方才见到的一幕,太子的容貌、太子的气度、太子为何会来此地。
至于那奔向他的女子是谁?很快柔贞公主住在流民营中的事,就口口相传开了。
百姓们想不到住在那特殊帐篷中的少女就是柔贞公主,更预料不到太子竟会亲自来寻公主……
**
三日之后,河西张掖郡,郡守府。
午后阳光正好,重重掩映的床帏落地,帷帐上有花影浮动。姜吟玉枕在枕上,她双目轻阖,眼睫微微动了动,从昏睡中睁开了双眼。
这一觉,她睡得极其深。仿佛自从流落在外后,就没有一夜睡得这样安稳。
她意识尚且模糊,帷帐中光线昏暗。
她听到阁外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男人的女子的、年轻的年迈的,夹杂着廊下铁马轻摇的清脆响声,慢慢飘进帷帐中。
一时间困倦又袭来,她脑子也迟钝,不知身处何方。
自己是在拥挤的流民营中,还是在昏暗的窑洞里?
那日她在河畔边见到姜曜的场景,太久远、太不真实了,仿佛只是她幻想出来的一场庄周梦蝶的梦。
姜吟玉痴愣地望着床帏上的明灭的光影,听见外头滴滴答答的窸窣声,轻声问道:“是下雨了吗?”
半晌,一道男子声音回道:“是风沙。”
在那道声音传来时,姜吟玉心灵好像被揉碎了一下,泪珠顺着眼角滑下。
床帏一侧一道暗影投下,那人不知在那里立了多久。姜吟玉微微仰起头,朝外看过去,与他双目对视上。
他修长的手伸进来,将隔绝二人视线的薄薄床帏挑了起来。
大片光亮泄进帐内,少女安静地卧在青色的枕头上,洗净的长发散着幽兰香。
姜曜低下头,看到她面庞雪净,双目泛红,那眼中若湖泊起了皱,水光粼粼。
她情绪极其平和,没有任何波动,半晌,藏在被褥中的一双玉臂,慢慢伸出朝他张开。
“你能抱我吗,我很想你。”
姜曜指尖松开帐子,身子探进来,帷帐便再次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光线。
紧闭的空间里,只有光影相浮动。他倾下身来,与她身子相贴,手臂搂住她的腰肢,将面颊挨在她脸颊边,五指滑入指缝,与她手掌十指紧扣。
姜吟玉投入他的怀抱,顺势环绕住他的身子。
二人静静地相拥,动作轻轻的,身上的温度隔着两层衣料传递。
在这一瞬,光阴都慢了下来。
谁也没有先开口打破这一份沉寂,姜吟玉鼻尖都是他衣襟上的气息,眼眶发热,这才意识到不是梦,她真的与他重逢了。
她有好多话想诉与他听,却不知从何说起。
那他呢?是不是与她一样的心绪?
姜吟玉能从那日他向她奔来时,眼中流出的绵绵情意,他吻住她时那唇角灼热的温度,感受出来他应当也是爱她的。
可他心中对她的隔阂消去了吗?他是否还在意她曾骗他逃离皇宫一事?
姜吟玉不知从何说起,抬起水杏一般的眼眸,与他的目光触碰上。
姜吟玉随他一同坐起来,将头靠在他肩膀上,开口声音沙哑:“在河西时,我染上了时疫……”
姜曜抚摸她的面庞,仿佛抚摸的是什么易碎的琉璃宝物,“我知晓,你表嫂已经将你的经历都告诉了我。”
在来的路上,姜曜见证了无数惨死路边的的流民百姓,知晓疫病如何摧残人。从得知她染了疫病,他便满心的焦急,迫切地想要见她。
他望着她清瘦了许多的面庞,道:“六月的天气炎热,你住在窑洞之中吃了不少苦。”
姜吟玉长发披散如云笼罩在他周身,道:“不过是每日食不饱腹,尝各种的药,现在回想也没有那么疼了。”
有些话她难以开口告诉他,比如那时,她每夜闭眼之前想的是他,醒来时想的第一个人也是他,清醒时想他,梦里也是想他。
姜吟玉想到什么,仰起头忽问:“如若我那时没活下来,皇兄会怎么做?”
姜曜眼中倒映着她的面容,道:“没有发生的事不要乱想,你先好好歇息,养好身子。”
姜吟玉却又问了一遍,仿佛是在追寻什么答案来印证心中的想法:“若我没能支撑着走到流民营,没能活下来,皇兄会怎么办?你会找到我的尸身,将我在河西安葬吗?”
她烟眉轻拢,声音从檀口中飘出。
姜曜低下头道:“我会找到你,带你回长安,回我们的东宫。”
姜吟玉感受他轻轻的呼吸,心尖上若有暖流流过。
他的声音低柔:“我会娶你,爱你,与你一辈子都在一起。”
姜吟玉道:“可我那时已经不在了。”
姜曜眼帘垂下:“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话语轻漫,像是毫不在意。
姜吟玉握住他的袖口,道:“你是太子,日后必定继承皇位,如若要娶我,文武百官也会反对。”
姜曜扇翅般浓密的眼睫低俯,笑着看向她:“不要为没发生的事纠结,不管如何,我都会与你在一起。”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姜吟玉便知晓了他的态度。她梦里的他做的一切,放在现世,他怕是也会这样做。
他站起身走到桌边,拿来一只妆奁盒子,从中取出一只花簪递给她,姜吟玉手触上簪身,那簪头碧绿色的花叶中,清透的花瓣中吐露着宝光,光彩照人且夺目。她抬起眼望向他。
姜曜道:“很早就准备好了这根簪子,本想战事结束后就送给你的,却没想到中间出了这样多的波折。”
他的声音如春风拂来,姜吟玉握着簪花,心好像也被他的柔风吹得轻轻摇晃了一下。
她紧紧搂抱住姜曜。
在这床帏垂落小小的一方天地里,二人亲密的相拥,如坚冰的隔阂,也随着心灵的相贴慢慢消融。
姜吟玉一身单衣,沐浴在阳光下,靠着他道:“皇兄,你说带我回长安去,那我随你一同回去。”
他和她从来不该是对立面,他们应该一同面对问题。
历经这么多,长安的一切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那些流言蜚语在生死之间显得何其的渺小虚妄,她也不再在乎。
姜曜看向怀中人,轻抚他的长发,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卧下,道:“等你养好身子,我们便回长安去。”
少女柔和的面庞浴在金色的阳光中,唇边笑容娴静。
姜曜轻拢她的碎发。
姜吟玉尚未熟睡之际,门外有脚步声进来,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气氛。
姜曜直起腰来,外面几道人影走进来,其中一女子道:“阿吟她好些了吗?”
说话者声音饱含担忧,正是兰惜。
姜曜道:“柔贞醒了。”
姜吟玉闻言,从床榻上坐起身子,披了一件外裙,撩开帘幕,唤道:“母亲?”
在兰惜的身后还立着几个人,姜吟玉的目光她身上移开,一一看向阮莹、兰家表哥……
兰惜上前一步,到床榻边沿坐下,准备去握姜吟玉左手,见她手正被姜曜握着,转而掌心覆上姜吟玉的另一只手,道:“阿吟,母亲已听说了你的事,你怎么样,身子可还好些了吗?”
姜吟玉点头道:“已经好多了。”
姜曜在一旁替她接话,“军医说柔贞已经无大碍。”
姜吟玉在窑洞中的时日,被喂了数不清的药,疫病总算好转。
只是姜吟玉身子还是虚空得厉害,姜曜将她从流民营中带回来,她便陷入了昏迷,如何也唤不醒。
兰惜握紧手帕,轻声叹息道:“阿吟,我与你表哥一得知你的消息便来见你。是我的错,若非你来接我,路上也不可能遭遇如此艰险。”
她望着千娇百宠长大的小女儿无力靠在她皇兄的身边轻声对自己道:“无事的。”
姜吟玉拢着被子,靠着姜曜肩膀,问:“母妃在信上说见到了阿爹,人找到了吗?”
兰惜面色一顿,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尚未,是我太过心急了,还没得到确切消息,便急不可耐给你发了信……”
姜吟玉的亲生父亲,是在一次出关给胡商引路的途中,在沙漠中再也没能回来。
而这一次,那一支胡商队伍中有一胡人回到了中原,据他口中所说,当年他们那支队伍中人都活了下来。
兰昭仪一从信上得知这胡人的存在,便去苍叶城寻他,从胡人口中得知,却是姜吟玉的父亲,是顺顺利利活着抵达了西域,却不知他为何没回到中原……
兰惜将话说与姜吟玉听,眼中起了几分潸然的波光,帕子抚平眼角,平复好情绪,手抚上姜吟玉的脸颊,道:“阿吟再歇一会吧。”
姜吟玉听她说完关于父亲的事,胸口涨得酸涩。
自己尚且如此,兰惜心中怕是更不好过。
兰惜露出笑意,道:“母亲出去帮你看看药煎好了没。”
姜吟玉望着她离去的身影,这时一旁一道熟悉声音传来:“公主。”
姜吟玉转过头,看阮莹抱着怀中孩子,与兰澈一同走来。
还没说上几句话,兰澈便与阮莹跪地朝着姜吟玉和姜曜跪拜。兰澈落泪:“多谢公主在路上照应我妻,若非公主,只怕我妻儿与我已经天人两隔。”
姜吟玉摇摇头,赶紧让二人起来。
姜曜开口道:“兰少将军不必行如此大礼,尊夫人于公主也有恩情,公主染时疫,是尊夫人不离不弃陪在公主身边。”
姜曜起身去扶二人,兰澈怎么也不肯起来,硬是磕了好几个响头,“公主染病,也是因为陪伴我的妻而染,我实在无法心安!恳请公主再受我几拜,如此恩情,便是我几辈子结草衔环来报都行!”
姜曜再次去扶二人,“莫让公主一直看着你二人。兰家于关外奋勇御敌,等战事平了,孤便请旨京中,加封兰少将军的爵位。”
兰澈虎目中泪花一滞,“臣……”
姜吟玉出声打断:“表哥,表嫂,起来吧,让我看看你们的孩儿。”
一听这话,阮莹抱着怀中襁褓,走到姜吟玉身边。
姜吟玉低下头,两三个月的小婴儿正安然睡于母亲怀里,她脸上嫩肉透着淡淡的粉色,粉雕玉琢,犹如红透的莲花一般。
姜吟玉还记得她才出生时皱巴巴的模样,那时满心担忧,乱世之中,这一个小小的婴孩如何能在纷飞的战火中熬得下去,却没想一路坎坷,也活了下来。
姜吟玉没忍住捏了她脸颊,目光温柔描摹,抬头道:“瞧着挺像表哥。”
兰澈摸了下鼻子,呵呵笑了声。
阮莹脸上扬起笑意,朝着怀中孩子咿咿呀呀,与她逗乐。
姜吟玉望着阮莹,她褪去了满是灰尘的旧衣衫,穿着水绿色绣荷花纹的长裙,满头坠着金钗珠翠。
姜吟玉只觉一阵恍惚,仿佛与一同流亡逃难是许久之前的事了。看着她的笑容,姜吟玉眉眼也染上笑意,由衷地跟着高兴。
阮莹抱着孩儿,退到一侧,一边哄着,一边目光在姜吟玉和姜曜身上打转,笑道:“公主也尽快与殿下生一个孩儿才是。你二人样貌都如此出色,生出来的殿下,也当是龙章凤姿才是。”
姜吟玉脸上浮起薄红,尴尬地理了下碎发,余光瞥向姜曜,见他神色如常都没说什么,便随口敷衍几句,将这话随便应付了去。
阮莹与兰澈又在屋里待了一会,直到她怀中的孩儿午睡醒了哭闹不止,阮莹不得不道:“臣妇先走了,等改日公主身子好点了,再来与公主说话。”
年轻夫妻手忙脚乱离去,屋子很快也恢复了清净。
人走了之后,姜吟玉背靠在床柱上,有些出神,仿佛是在想事情。
她脑海中浮现了阮莹打趣的话。
她痴痴地想,皇兄的孩儿会是何模样。若皇兄登基为帝,总得立后……
大昭需要一位王位的继承人,他也必定要留后。
如若她没能活下来,姜曜会如何处理之后的事?
姜曜轻轻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歇息吧,我在这守着你。”
她并未再想,身子下陷,钻入被中,望着床榻边男子的俊容,嗯了一声,倦意袭来,昏昏沉沉睡去。
夕阳渐渐暗转。
到夜三鼓,姜曜沐浴完,回了屋子。
灯烛熄灭,黑暗如潮水从四周涌来,姜曜上榻,从后搂着她,将脸颊埋在她颈间,感受她身上的气息。
舍内静谧无声,只有蟋蟀透过窗纸渗进来的时短时长鸣叫声。
于万籁俱寂中,怀中人忽然毫无征兆地问了一句:“我若去世,朝臣们劝你立后,立储君,皇兄该怎么办?”
姜吟玉转过身来,双目澄澈明亮。
姜曜知道她在想什么,失笑道:“不会的。”
他手按上她的后背,借着掌心的温度让她放松下来。
午后有一句话,姜曜没有说出口。
若他真的来晚了一步,与她阴阳两隔,哪怕日后他成了那至高无上的帝王,坐拥万里河山,又有何意思呢?
他不会再娶旁人。
他和她之间的羁绊,从她一出生起就绑在了一起,那些情谊跨过了十几载光阴,比血缘更深、也比血更浓。没有人能取代她,再和他产生如此深的感情。
他们的名字在青史上永远会写在一起。
姜曜道:“我会迎娶你的牌位,在日后的某一天,从宗室中接来一个孩子,让他称为母后,抚养他成人,等他懂事了,将这大昭的江山给他。”
然后他便来陪她。
在姜吟玉问出话一瞬间,他自然而然流露出了如此念头。
没有半分的迟疑。
他心中一片清明,窗外风吹过,树枝摇晃,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作者有话要说:
对前文修改一下,表嫂怀的是单胎。
第99章 青涩
夜晚的光影,透过纱幔照进来。
在姜曜说完这句话后,姜吟玉一言不发,却将头更靠近他的胸膛。
姜曜能感觉她的手臂收紧,她与他贴得越发近。
窗外风沙打在窗户上发出簌簌声,犹如此刻夜里,二人心脏跳动发出的砰砰声。
姜曜将她揽入怀里,她实在是太过清瘦,搂在怀里只觉只剩下骨头了,道:“太瘦了,要多养养身子。”
怀中人嗯了一声,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来,问:“你手呢?”
姜曜将另一只手递过去给她,姜吟玉五指与他相扣,脸上浮起几分羞涩的笑意。
哪怕二人同榻共枕过,做了最亲密的事,她仍然有些害羞。
此刻的她更像是少女怀春,第一回落入旖旎的情网,她想要与他牵手,在动作间不经意就表现出对他的依恋,却又怕自己不够矜持,流露出许多踌躇,就如同枝头尚未完全熟透的樱桃,透着几分青涩。
姜曜凝视着她,她被盯得脸颊发热,不自然地抽出了手,不太好意思,身子往被褥里钻了钻,用被子边沿挡住脸上的羞涩,只露出一双灿然的眼眸与他对视。
姜吟玉问:“战事何时才能结束?”
姜曜回道:“很快。”
她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话极其信任。
二人并未再交谈,只四目在黑夜中相对视,她的双臂不知不觉又从被褥里伸了出来,手指勾了下他的袖子。
姜曜几乎立刻知晓她想要他抱的意思,倾身搂住她。
姜吟玉不再乱动,安静地在他怀中睡去。
一室静谧。
**
河西的战乱尚没完全平复,关外战火纷飞。
北戎虽然与北凉联了盟,一起攻打大昭,但随着北凉的地盘被弥舒和大昭联兵打下,北凉终于支撑不住投降。
大昭也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全面对抗北戎。
此前的战役一直是大昭占上风。战事是从四月开打的。在五月中旬,太子斩杀北戎王子,替大昭稳住了玉门关,并拿下周围一众城池。六月初,太子深入敌军,虽历经九死一生回来,却重挫了敌军的锋线。
北戎在这个时候传信给大昭,请求议和,熟料对方直接拒绝并开始更加猛烈地禁锢。
如此攻势,不再像简单的边陲纷争,更像是一直以来大昭的积怨爆发,要来吞并北戎的领地。
北戎猝不及防,一退再退,大昭往北一路猛攻。
七月的酷暑炎热,战事紧张,太子则带公主回营。
姜曜身上有伤,不能立刻去前线,便只在后方军营中处理军务。
此处是镇国大将军在边陲的军营,当中有许多人并未见过公主,当太子与姜吟玉策马来到军营,众人见女子下马,挽着太子的手臂一同入帐,举止亲昵。
能与太子如此亲密的女子,唯有柔贞公主一人。
众人很快猜到了红裙少女的身份。
而公主流落在外的事,军中已经传了个遍,当时人人都以为公主必定已经香消玉殒,未料公主竟然能在关中如此恶劣的环境中活下来。
军中许多人,也是头一回瞻仰公主的玉容。见公主虽然一层轻纱覆面,却眼若秋波,琼鼻朱唇,仿佛未在流亡途中损一丝一毫的容颜。
而经过此事,太子似乎更加疼惜公主,与她寸步不离。
**
军营中,姜吟玉来这里也有一月,日日陪伴在姜曜身侧。
她的身子依旧羸弱,不能劳累,大都数时候需要卧榻休息,姜曜便将所有的军报公文拿到榻边来处理,一边陪着她。
姜吟玉披衣起身,将头搁在他肩膀上,安静地看着他处理公务。
二人一坐就是一整日,就连每日惯例来给太子扫洒帐篷的士兵,进来都看到是这二人腻在一——
公主长发散落,双手搂着男人的脖颈,面容如雪,娇娇楚楚,太子一边看公文,还要腾出一只手来,把住公主的腰,不让她滑下去。
二人坐在阳光下,端是郎才女貌犹如神仙的一对璧人。
扫洒帐篷的士兵,目光都不知道往哪里搁了,只觉如芒在背,倍感自己多余,整理完帐篷就赶紧退出去,生怕打扰了这对人。
除了这位,负责伙食的士兵,也要日日来太子帐中。
太子特地关照过他,公主的膳食要好好准备,不能有半点的差错。
然而每次炊事兵来问公主想要吃什么,公主总是摇摇头,说没什么胃口。
此处不是前线战场,军中条件也没有那样艰苦,公主想吃什么自然能办到。
炊事的年轻小兵,就瞧见公主说了这话后,太子每次都低俯下面,轻声与她交谈,仿佛是在哄公主,让她用一点膳。
那话语中的温柔耐心,前所未见。
要知晓,太子在外人面前,从来都不喜形于色,在战场上更是气势压人,令贼兵胆寒,却没想到原来私下对心爱的女人也会流露如此温情的一面。
年轻小兵头一回进来看到这一幕,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哪怕后来击见得次数多了,也没有习惯。
每到这时,都想到外头的传言:柔贞公主绝色倾城,祸水之姿,引得太子倾心,强取公主委身于他。
然“强取”二字说得实在太过,瞧公主的样子,分明没有流露出对太子的抗拒。
只是不知待战事结束之后,太子与公主回长安城,长安人又会如何看二人?
柔贞公主到底是和亲的公主,太子将人带回去,于皇室来说恐怕身份极其尴尬。
年轻小兵问:“公主午食用什么?”
姜吟玉道:“随便吃些便好,我也用不了太多,随殿下的口味吧。”
人走后,姜吟玉看向姜曜,方才士兵来他就一直沉默着在看手上的一封信。
姜吟玉抱着他,将脑袋凑过去,问:“谁寄来的?”
一直以来姜曜处理军务就没有避着她,军中再私密的军报她也看过。
姜曜道:“是长安城送来的。”
那信件上的字迹,姜吟玉瞥了一眼,就认出了出自谁手,目光微微顿住。
姜吟玉回神问:“父皇在信上说了什么?”
姜曜脸上挂起浅笑,“问你我二人何时回去?”
“问你和我……”姜吟玉喃喃自语。
若非姜曜的提醒,她几乎要忘了长安的事。
她犹如记得自己离去时,与皇帝近乎决裂的一番交谈。以父皇的性格,怕是无法原谅她执意去和亲。
待自己回长安后,父皇会如何指责她?他会怎么看皇兄和自己在一起?
姜吟玉搭在姜曜手臂上的指尖收紧,在光晖中仰起头问:“回去后,父皇会怪我吗?”
姜曜摇头道:“他在信里问我,你身子好点了吗,你一直都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他怎么舍得怪你?”
姜吟玉垂下眼,将那封信拿过来,一揭开,便觉浓烈的感情扑面而来,让她透不上气。
皇帝的字苍老了许多,笔锋颤抖,字迹虚弱,像是无力提笔。
姜吟玉感受到纸上阳光的温度,一行一行望下去。
在信上,皇帝对姜曜的身子表示了关切,劝姜曜莫要强撑着,早些回长安来。之后又询问了几句姜吟玉身体的状况,让姜曜好好照顾妹妹。
对于他二人在一起的事,皇帝并未表露态度。
正当姜吟玉看着信时,一只手伸出将信拿走。
姜吟玉看着姜曜的动作,他道:“等你嫁了我,日后还是要称皇帝一声父皇,不必担心他怪你。”
姜吟玉一愣,问:“父皇会答应我们的婚事呢,皇后娘娘呢?”
姜曜笑道:“我想娶你,是我的事,与旁人无关。他们的手插不到到东宫来。”
太子于边关立下了赫赫的军功,若能他能带兵大胜北戎,班师回朝,威望则再难撼动。他若想要娶姜吟玉,朝堂之上又有谁人反对?
那些闲言碎语,在军功与铁腕面前,确实不值一提。
当然会有波折与反对的声音,但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姜吟玉知晓他的能力,听他如此说放下心来,又问:“那我回宫后,仍称陛下和娘娘为父皇和母后,但对宫里其他人的称呼,是不是得改了?”
姜曜起身去点桌上铜炉里的香线,道:“自然,你是东宫的太子妃,他们对你也得改口。”
姜吟玉问:“那安阳……”
安阳二字一出,姜曜眉心皱了下,将铜炉的盖子轻轻阖上,道:“算算日子,等我们回去,安阳腹中的孩儿也该出生了。”
姜吟玉诧异:“父皇同意安阳生下腹中孩儿了?”
“她哭闹非要将这个孩子留下,称无论来日结果如何,都由她来承受。皇后心疼她,极力保下了她。如今她正在洛阳行宫养胎。”
姜吟玉有些唏嘘:“安阳都要为人母了……”
姜吟玉是天子的十四公主,安阳排第九,二人次序看上去差了不少,然则出生也就差了几个月。
姜曜听她语气如此感慨,俯看她道:“你还小,再养养身子,以后也总会有的。”
姜吟玉愣了一下,脸霎时浮起红晕,道:“我没有在想这个!只是想安阳的孩子该怎么称呼我……”
她眼中盈盈若秋水,羞涩地不得了,赶忙侧过脸去,指尖轻扯裙带,就连反驳人,声音也是柔柔的:“皇兄莫要再与我说笑了,快处理政务。”
姜曜眉眼轻弯,从柜子中拿了一瓷瓶,道:“方才不是你缠着我,非要与我说话的?”
姜吟玉贝齿咬唇,不好否认。今日确实是她先起得头。
她也发现了,自己似乎十分地依赖他,想每日都与他靠在一块,拥抱着他,闻他身上的气息。
仿若小时候,她总爱缠着哥哥一样。
姜曜到她面前半蹲下,手握住她的足腕,褪下她的罗袜,帮她上药。
她流落在外时,跋涉一路,脚下起了不少水泡,破皮流血,留下的一些伤口至今还没有痊愈。
姜吟玉回来后,头一回将受伤的脚给姜曜看,还怕他会觉得狰狞难看。
好在姜曜未流露过一分厌恶与嫌弃,只是在初见时有些定住,之后双手覆上了她的足,帮她涂抹药,极其的温柔。
一如此刻,他手上轻柔的动作。
明媚的阳光从帐顶照进来,笼罩在二人周身,空气里浮动明亮的尘埃。
好像不经意间,驹光过隙,二人就经历了这么多。
他和她都没有改变。
姜吟玉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脖颈,道:“等冬天的时候,我们回长安去吧。”
她倾身而来,姜曜身子微微后仰,由着她软香撞满怀,伸出手拢住她的青丝,闻到她身上的清香。
少女甜美的声音如淙淙流水,姜曜耳畔似有花枝绽放,吻她的发梢,轻声道:“好。”
等冬天过了,春来花便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西北的事,就回长安啦,大概一周左右完结。
本章询问大家想看什么番外?
目前有以下选项
1、婚后甜甜的。
2、一章柔贞三个驸马的视角,卫燕、魏宗元、弥舒、他们对妹妹的感情,以及他们视角看到的柔贞和哥哥
3、二人少时的青梅竹马的相处(大概一两章)
4、还有一个番外,就写太子梦境的平行世界,大家想看吗?
梦境里柔贞已经嫁给了驸马,但驸马对他不好,太子此时已经登基为帝,得知柔贞过得不好,每每私下进出公主府见柔贞,如入无人之境,驸马也不敢言语。
妹妹在这个世界和太子诉苦,不久怀孕,太子直接将她强取豪夺进宫。
这个梦境延伸写,你们觉得毒吗?主要是梦境里妹妹嫁过人,是魏三郎,不过魏三郎这么恶心,这个世界设定仍然是双C
你们想看,我完结后就写,觉得毒就不写,调查一下,征求意见
(还有其他想看的番外都在这一章补充~)
第100章 月下
**
塞外夏日炎热,哪怕到了夜晚,空气依旧沉闷。
三更夜,姜曜出去办事,姜吟玉一个人卧在榻上,脸颊热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姜吟玉穿鞋下榻,走出帘帐,去了营地山坡后的小溪边,想要再清洗一回身子。
她让侍女在林子边看着人,自己将鞋袜一一褪下,放在案边石头上,走进了小溪中。
皓月当空,月色如流水,小溪里头石头堆叠得参差错落,有清泉从陡峭的崖壁上倾泻流下。
姜吟玉走到泉水下方,伸出手舀了一捧泉水。
一股凉爽的感觉从手腕开始延伸,渗入的四肢百骸中,将毛孔中的燥热一扫而空。
姜吟玉环顾一眼,此处隐蔽,夜晚少有人来,静悄悄的,唯有林间的鹧鸪发出的咕咕声。
她扬起声,又叮嘱了一声山石外等候的侍女,让她帮自己看着人不许进来,便将身上的衣裳一层层褪下,借冰凉的泉水,冲洗身上的薄汗。
她的衣衫越褪越少,很快就只剩下了一层单裙,而这单裙很快也被泉水浸透,湿哒哒地贴在身上。
姜吟玉濯洗完身子,抬起手,卸下头顶的金簪,长发随之散落,正赤足要往岸上去,忽听外头的草叶拂动的窸窣声。
姜吟玉唤了一句侍女的名字,没有得到侍女的回应。
这个侍女是临时来她身边伺候的,干活十分地麻利,却不知今夜为何如此失职。
姜吟玉又唤了一句,依旧没听到回答,反而是那脚步声一步一步走近,步履沉稳,不像是女子的脚步,更像是男子的。
姜吟玉在山涧里,手撑着山石,犹豫要不要出去。自己的衣物还在外头……
她还没想完,山石外便出现了一道男子朦胧的轮廓。
姜吟玉愣了一下,认出来人是谁,双目泛亮,道:“皇兄?”
月色掩映下,年轻的男子立在山石的入口处,月光照亮他俊美的容颜。
姜吟玉长松一口气:“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旁人呢。”
姜曜环视一眼周围,挑眉道:“你一个人也敢来这里?不怕遇上小兵。”
姜吟玉道:“没有一个人,侍女还在外面呢。”话虽如此,姜吟玉还觉后怕,是她太大意,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竟然因为天热,就出来到野泉边冲凉,若真遇上小兵,怕会十分棘手。
“下一次,我绝对不一人来这里了。”她信誓旦旦道。
姜曜的将视线,这才落到她身上,少女立在山涧中,银色的泉水从倾泻落下,在她身后织起了银帘。
水光溅到她赤白的脚踝上,她小腿笔直修长,湿湿漉漉,若隐若现,藏在单薄的衣裙后。
那衣裙已经不能算衣裙了,早被泉水清透过,甚至姜曜能看清她今夜穿得小衣是清淡绿色,上面绣着莲蓬的花纹。
少女乌发如墨及腰,肩颈曲线流畅纤美,肌肤泛着清光,如同由宝石流光月色构成的山间精灵。
大概她也发觉了自己这副样子不成体统,一只手臂挡在小衣前,遮住上面花纹,朝他伸出手,道:“把我的衣裙给我吧。”
姜曜问:“这个?”
他手上拿的,正是他和外头侍女要来的她的衣裙。
姜吟玉咬唇“嗯”了一声,见姜曜修长的手随手从那叠衣袍中抽出来一件,就是她的小衣。
他将小衣递过来,语调淡淡:“换吧。”
姜吟玉哪里能当着他面换,指尖攥着薄裙,雪白的脸颊绯红,声音细弱:“你出去,我就换。”
话语落地,他非但没走出去,反而更近了一步,嗯:“为何?”
姜吟玉步步后退,头顶泉水落下,淋湿了她的乌发,她眼睫沾着水珠,潮湿衣裙从浅白色变成了深白色,更显身段窈窕有致。
姜曜视线落在她脸颊上,停下步伐道:“再过几日,我要去前线了。”
姜吟玉一怔,抬起眼睫,关切地问:“怎么又要去了,不是才回来养伤的吗?”
姜曜道:“伤口已经无大碍了。之前残留在身上的毒素,也找到了解药,服下后身子已经好转。”
“真的?”姜吟玉声音上扬,此刻哪里还顾得上羞涩,立马朝他奔去,“真的找到了?”
只不过下一刻,她踩在光滑的石头上,脚下打滑,身子重心不稳,往前倾倒去。
姜曜迈出一步,及时扶住她,将她抱入了怀中。
一泓泉水落在二人头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听着格外响亮。
姜吟玉抱住她,长发如水藻,一双手臂如水藻一样缠绕上他的肩颈。二人在咫尺之间,呼吸相拂,眼眸之中俱只有对方。
姜曜呼吸洒在她面上,唇瓣若有若无贴着她的唇,道:“前线还有最关键的一场战役,我必须要去,一旦前方稳住了,我便回来。”
姜吟玉唇角弧度落了下去,明显对他要走的消息感到失落,将头默默靠在他肩膀上,问:“那我何时才能再见到你?”
她最近十分爱缠人,日日都要黏在他身边,以前是姜曜要将她锁在身边,如今却换成她一步不想离开他一步。其实姜曜很早就发现了她爱黏人的一面,早在长安皇宫,她就总喜欢抱他。
姜曜道:“秋天的时候,就能回来了。”
姜吟玉眉梢微蹙,“那便至少要三四个月了……”
三四个月,二人都无法见面,她一时确实难以接受,紧紧抱住他的腰,道:“那你这几日,再多陪我好不好?”
她踮起脚,将柔媚的面颊凑到他面前,红唇拂过他的下颌,又向下将唇瓣落在他喉结上。
姜曜下巴微微扬起,喉结滚动,手搭上她潮湿的发,温柔抚摸发梢,道:“别乱亲。”
姜吟玉置若罔闻,又吻他的喉结,吻他的唇瓣,一边道:“你答应我,会在冬天回我一块回长安去的,对吧?”
她湿淋淋地抬起头,忽神色郑重道:“长安的流言我不在乎,我流落在外的时候,日日夜夜想的都是你。你说的对,没必要让外人的话,成为我们之间的阻隔。”
她抬起手抚上他的脸颊,姜曜闻言微顿,低下脸颊,看她红唇微张:“所以皇兄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下一瞬,姜曜的唇便覆盖上了她的唇。
他的吻是攻城掠地的那一种,带着强烈的感情,姜吟玉被他抵在了石壁上,与他在不断落下的泉水中拥吻。
她被提抱起了双腿,只能双手环绕住他的肩颈,稳住自己的身子。
到后来,这一份吻渐渐变了,他的唇贴上了她的锁骨。
他带来的干净的衣裙落了一地,连带着她的那件碧绿色的小衣也掉在了脚下,被泉水不断地冲打。
到夜深处时,姜吟玉面颊发烫,背抵在冰冷的石壁上,指尖扣着石头,耳畔是他的呼吸。
他眼尾泛红,声音极度沙哑:“会很快回来见你的。”
姜吟玉搂抱住他宽阔的肩颈,指甲几乎抵入肌肤,“嗯”了一声,“我等你……”
泉水从上而下,飞溅入水潭,拍打地泉边石头。林间莺声低低盘旋,清潭中水声渐长渐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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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时,太子再一次披甲上战场。
大昭与北戎的战役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太子放心不下,亲自去前线督战。
姜吟玉在他走那日,亲自替他穿好的盔甲,系好腰带,仰起头道:“皇兄,早日回来,我在军中等你,会想你的。”
他一只手伸出,握住她的腰肢,凝望着她一双含着波光的眼眸,她朝他露出笑意,将碎发别到耳朵后。
随后姜曜便见,她踮起脚来,眸光流转,一双玉色手臂勾住了他的脖颈。
她主动地亲吻他。
姜曜身子一顿,四目对视中好似有火星溅开。
二人的唇瓣,一个红润一个微凉,轻轻一触,一股颤.栗感在唇舌间荡漾开,迅速向四周蔓延。
他喃喃唤她“柔贞”,脑海中浮现起在行宫她为他乐舞的那一幕。
他是何时第一次动了想要吻她的心思?
是在那一夜,她喝醉酒后,红润的唇瓣凑到他脸颊边,抱住他唤他哥哥,问如若她不是天子的女儿他会怎么办?
姜吟玉才要松开他,就被姜曜一把拉回来。
他低下头,再次吻下来,力道重了许多,一下夺走她的呼吸,姜吟玉被迫着仰头,吻到动情时,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后退,腰肢抵在桌案边,双手撑着桌边沿,承受着他突如其来的热吻,直到许久她呼吸困难犹如溺水的鱼儿,这个吻才结束。
姜曜手托起她低垂脸颊,看她被自己口脂散乱,道:“我去前线时,你好好在军营里养身子,不管去哪里身边都要带着士兵。”
姜吟玉头靠在她肩上,嗯了一声,娇浓的声音如软绵绵的春水,气息不稳道:“我知晓了,不会再让自己置身险境,皇兄安心上战场吧。”
她送他出帐子,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而在心中,便等着冬日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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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门关中,时疫一直蔓延,大夫们仍未找到对策。
京城中派了御医来,加急处理时疫。
姜吟玉从姜曜走后,并未闲着,日日去见御医。
此前她也曾感染了时疫,却历经艰险活了下来,她将窑洞中的老郎中的方子给御医看,御医按照药方,给感染疫病的百姓服了药,得到的效果却不尽如人意。
御医翻阅医书后,对姜吟玉道:“这药方上差几味药,那郎中并未写全,怕他也不知晓到底是如何医治好公主。”
御医让姜吟玉回忆她用过的药,可姜吟玉哪里还记得?便派人去关内,去找那收留她的老郎中。
据派去的士兵称,老郎中得知自己救下的女子是公主,跪地连连磕头,被带回来时,犹觉不可置信。
姜吟玉见着老郎中,向他道谢,赏赐他珠宝,让他将曾经给自己用过的药材列下来。
御医们甄别药材,一碗碗煎了药,去给百姓尝,总算见到了效果,却也收效甚微,只能将就先用。
到了十月末,京城中又来了几位年长御医,在那原先的药方上找到了彻底应对的时疫法子。
如此,姜吟玉才放下心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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