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堂正心院。
苏州刺史许诚毅端坐于高位,堂下一众子侄与新婿饮酒微酣,气氛和乐融融。因为一会有要事商谈,他并未饮酒,仅仅喝了几盏清茶提神。他端详了一会新婿的言谈举止,见其谈吐言行颇有气度,心中甚是满意。原本对于此桩亲事残留的犹豫之心,终于放下。
不一会,他以更衣为理由,在侍从的服侍下离开。很快,一个小厮快步到江珣身侧,同他窃窃私语。江珣面露惊讶的神色,同众人告歉一番,跟随小厮走出厅堂。
许家众郎君心中了然,都未多言,如旧把酒畅谈起来。
江珣心中惊疑难定。
昨日同妻子一番夜谈,他已做好了此次回门会受到冷待的准备。但许府既有意与江氏结亲,必定也会顾及体面,所以他并不担忧。何况,因着他身份的缘故,他早已学会对一切侮辱与慢待淡然处之。但与料想的不同,此次回门宴,妻家何止表现得体面,简直称得上是热情万分了。这反而让他有些茫然无措起来。
岳父必然有要事同他说。江珣在心中想。那一定能解释今日的种种反常。他在小厮的带路下穿过幽深的庭院,清风拂面,花木飘香,令他的酒意渐渐挥散。竹树山石,亭榭栏杆,曲折游廊,许府的一切都极具宏丽,其气势远非江府能及。
沉甸甸的感觉压在江珣的心头,他知道他此次面对的是连父亲都要谄媚讨好的人物,与之前宴席上几次遥遥见面截然不同。江珣知道,因为与知宜的姻缘,他终于初步踏足上权力的战场。这是父亲经营数年苦苦得来的机会。他必须牢牢抓住。他没有任何退路。
已经到了目的地,小厮止步,在门帘前垂首侍立。江珣脚步一顿,然后走了进去。
许成毅坐于案前,笑道:“璠之来了。”
璠之是江珣的字。闻言,江珣恭敬下拜:“小婿见过岳父。”
许成毅点点头,招呼江珣坐下。他道:“你们成亲那日,诸事甚多,我还未来得及对四娘多念叨几句……若四娘往后有甚不妥之处,还劳你多加担待。”
“您严重了。”江珣微笑道:“知宜秀外慧中,蕙质兰心,婉婉而有仪,能得她的倾心,是晚辈之大幸。”
许成毅面露满意之色。“你父亲往日总说你是个懂事出色的孩子,我还不信。”他饮一口清茶,道:“先前,我在学馆看过你的文章策论,都写得很是精妙。可惜并未见面,心中难免有疑虑。如今,我算是放一百个心了。”
江珣正欲接话,又听许成毅慢悠悠道:“古人有云:成家而立业。你在府学,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了……是时候为未来做打算了。”
江珣不禁肃然。他道:“晚辈虽出生商户之家,但自幼习圣人诗书,学于高儒门下,无一日不勤勉笃行,修身自省,冀能以卑鄙之身忝列朝贤君子,食天子禄,谋黎元事。如此,方能尽毕生所学,展鸿鹄之志。”
许成毅面露欣然。“这亦是我同你父亲的盼望。”他微微一叹,“可惜前些月的解送式,碍于身份,你无缘参加……已是耽误了些时候了。”
江珣微微沉默。本朝科举之制虽有别于前代,但大体相同。
能参与科举之士子,大体分为二种。一为官府学馆中的“生徒”。生徒必须通过府学举办的解送式,才能入长安参加省试。而生徒一般为贵胄士族之子,寒门士子尚且难以成为生徒,更别说工商杂色之流了。虽高宗中宗二代帝王曾下诏“授富商豪贾官秩”,令商贾之流地位有所上升,但皆为朝堂临时之策,商门子入仕依然非常困难。江游奕虽为苏杭富贾,声扬天下,亦不能将二子送入府学;
而江珣既然不能成为生徒,那便只有第二条路径可走了,即成为“乡贡”。学馆之外的士子皆可去官府报名,通过考试后成为贡士,进而参与长安的省试。
话虽这样说,但作为商贾子,能顺利参加考试,若无丝毫凭恃,恐怕难如登天。这亦是江游奕苦苦经营官场人脉,与许府结亲之缘由了。
“这亦是晚辈担忧所在。”江珣再次恭敬下拜,“若能得到您之助力,便是晚辈之大幸,江氏之大幸。”
许成毅不禁一笑。他抬手示意江珣不必多礼,让他坐回原位。然后,迎着仲夏灿烂的阳光,他打量着眼前这个丰神俊朗,仪容俱美的青年。为官多年,他深知江氏一门于苏杭一带的影响之大。在东宫的示意下,他开始拉拢江氏,放下身段,与之联姻。而当杭州的风波殃及于苏州,江氏一门陷于风波之中,屡屡做出错误之举而不自知时,他已经想过要放弃这段联姻了……幸好,最终的一切都得到了解决。
“许江二门,结秦晋之谊。璠之于我,如同半子。我自然会为你的前程筹谋。”许成毅微微一笑,“但你可知,你最大的依仗,其实另有其人?”
江珣一怔。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得出了答案。许成毅温暖带笑的目光注视着他,令他额头隐隐冒出了汗水,心中泛起一阵又一阵的寒意。有两个字,已经到了嘴边,呼之欲出……他定了定神,十分谨慎地开口:“恕晚辈愚昧,敢问贵人何在?”
许成毅站起来,含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江珣绷紧脊背,错愕转身。
此时屏风外,竟徐徐走出一个黑衣英俊的男子!
对方笑道:“许公一片拳拳惜才之心,令人感动。只是叫我好等。”
许成毅口中称罪,想要拜见,对方只是一挥手,在堂中站定。然后,一双满怀笑意的眼睛,看向江珣。
江珣立马意识到了此人的身份。这令他有些头脑晕眩,不知所然。明明,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他陪同妻子回娘家,面见岳父而已……一直以来,虽有入仕之心,但天下未来的主人,于他而言,还是太遥不可及了,他从未想过对方会措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
江珣深深呼吸一口气,用最短的时间镇定下来,跪地,行大礼,”“……小民见过殿下。”
赵郁仪等他礼毕。方微笑道:“快快起来。在外不必多礼。”他于案前端坐,又示意江珣坐下。许成毅请示地看了赵郁仪一眼,得到对方点头后,退下了。
“璠之近些说话。”赵郁仪笑道,“许公走了,你我二人年纪相近,更方便说话。”
太子语带笑意,言谈亲切,令江珣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简直恍若置身梦境。他没有附和,只是谨慎地回复:“……您说笑了。”
赵郁仪一笑。在正午明媚的阳光中,他打量着江珣,继而缓缓道:“我下江南以来,人人都道江家二子举止清然,姿仪美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江珣低着头,并不敢望向太子。此时此刻,他非常想询问三妹妹的近况,但他知道此刻最应该做的不是这个。太子主动来见,已然是先行下了台阶……他必须清楚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殿下谬赞。您贵为青宫之主,天资粹美,聪敏神睿,小民何及您之万一?”江珣站起身来,跪下,道:“何况,小民有大罪在身,更不敢自矜于前。”
赵郁仪的目光陡然冷淡下来。他的声音仍然很平静,“你何罪之有?”
冷汗已经流淌下来,慢慢浸润到鬓发间。江珣竭力维持镇定,说:“杭州盐案一事……家父贪鄙之人,见识短浅,一时失察之下,错襄楚王,险些有负于殿下……”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接着说了下去:“我等死罪。”
赵郁仪许久没有说话。他的思绪在沉默中扩散。
长久以来,楚王与其党人勾结一团,连同江南豪强富贾,一同贩卖官盐敛财。他虽有所察觉,但因对方势力甚大,又极为狡猾,一时也奈何不得。而楚王向来野心勃勃,一心妄图染指储位。
先是,沈络清在太子的举荐下任扬州刺史。楚王为构陷太子一党,连同褚旭策划扬州官盐倾覆一案,致使盐运受阻,河南一地发生盐荒。消息传到长安,天子震怒,先是褫夺沈络清刺史之位,又于朝中申斥太子,命其闭门思过,同时下令水部郎中张垚往扬州调查。未料仅半月后,张垚身死。而其生前所搜查的关于此次案件的一切证据,都明显的指向沈络清。
与此同时,朝中有人上奏,言张垚之死亦与沈络清有关,其矛头直指东宫。
事件愈演愈热,天子终于察觉其中的可疑之处。他诏来深陷风波的太子,命其亲下苏扬调查盐事。
赵郁仪自下江南之后,便一直受到重重阻力。
楚王于此经营多年,势焰熏天,滋蔓难图,豪强世族,官吏富贾,上下皆沆瀣一气,共同敌视太子,令赵郁仪的调查,步履维艰。他用尽一切手段,仅仅使调查止步于褚旭。但他知道罪魁祸首仍然躲藏于幕后。
于是他暂时隐忍不发,另辟蹊径,将目光转向苏州。要知道,苏扬两地豪富多代联姻,关系盘根错节,从苏州下手,或许更容易撬开杭州的口子,从而寻得线索。
于是,他率先接触了苏州最煊赫的商门江氏。就在对方举棋不定时,楚王也出手了,而江氏此时竟隐隐流露出投靠于楚王的意思。这虽然在赵郁仪预料之中,但依然令他愤怒不已,于是他适时向皇帝上报褚旭的罪行。皇帝以为此案件就此终了了,方欲诏他回长安。
但赵郁仪知道,事情远不止如此……而在褚旭被押入大牢,处以极刑后,江家震恐,方欲献女求和,彻底投向于他。
而此时,江珣是在为当日江氏的左右摇摆而请罪了。
赵郁仪闭目,任由夏日干燥炽热的阳光一一抚过他的面颊。他想起路途中他所见到的一切——贫瘠的土地,干涸的河流,投机者死守近乎流盐的仓库,而平民望着节节攀升的盐价昼吟宵哭……半晌,他睁开眼,道:“起来吧。”他伸出手,扶起江珣,说:“你们既已知错,那孤自然不再怪罪。”
江珣喉咙一哽。是的。他们已经认错了。他们已经为当日的种种行为付出了代价。而最惨重的代价却是无辜的三妹妹付出的,她已经被视作认罪的一环了——这一点他与太子都清楚。这令江珣更加痛苦了。
“谢过殿下。”他最终只能说。
他再次于案前坐定。等待着太子的开口。太子屈尊来见,必不是仅仅为了听他请罪。事到如今,他终于醒悟了。他的岳父,苏州刺史许成毅,恐怕早就已经是太子的人。江府同许府的婚事,想必也是在太子的授意下完成的。原来,他们早就已经身在局中了!当命运的车轮试图碾压过来时,太过弱小的人,是无力回避的。他是。若微也是。所有人都是。
果然。太子开口了。“我欲往扬州。”太子的声音像玉石一般坚而冰,“扬州之事,你们会比我更清楚。”
“是的。殿下。”江珣连忙道:“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赵郁仪于是笑了。这是一个真正满意的微笑。“璠之,你很好。”赵郁仪说:“你父亲,仅是商贾之资,比起你,还是显得有些昏昧了。”他说,“这亦是孤寻你的真正原因。”
江珣深深拜下:“敢不从命。”
“江南一地,官商勾连,朋比为奸,被楚王经营地如同铁桶一般。”赵郁仪说。他把目光投向窗外。那里是一大片的玉兰花。在阳光下,却泛出熔金一般的颜色。“我欲以江氏为利刃,将其抽钉拔楔,彻底夷灭。”他的声音又轻又冷。“那群蠹虫,已经安逸得太久了……”
江珣敏锐地觉察出了太子语气中的寒意。他想起他在传闻中,书本中,老师的口中所知道的太子。东宫储君,天子嫡脉。自幼聪颖明达,研精典籍,皆过目不忘。智高才绝,又不矜不伐,礼贤才士,令群臣颂恩,君子褒德。
此刻,这个传说中的,天下未来的主人就在他面前。他看见他眼中的冷酷,森寒,与炽烈的怒火。还有那藏于心底深处,极重极哀的惜民怜民之意。
江珣一时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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