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微很早起来侍奉赵郁仪更衣,待他走了,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她坐起来,看见雕花的窗户半掩着,泻出流水一般的日光。床头旁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红糖姜茶,缭绕着辛辣中带有微甜的雾气。
若微举起来要喝下,就听见云霏进门的声音。她急急地说:“娘子别急。方才忘记拿汤匙了。”
若微一笑,接过云霏递过来的汤匙,一口一口地喝着。温暖的姜茶涌入她的胃部,她感觉自己高悬已久的心慢慢落入实地。
“以前做的姜茶都是放了蜂蜜的。”云霏对若微说:“我问了这里的老嬷嬷,试了下新方子,娘子觉得怎么样?”
若微喝完,说:“很好喝。”
云霏高兴地笑了,退下去把汤碗收拾好。若微自己洗漱收拾完,走到窗边,默默发散着思绪。
雪青走进来时,便看见若微站在窗前。活泼的金光描摹着她的脸庞,却也遮掩不了她眉眼间的郁郁之色。
雪青想让她开心起来,便说:“娘子猜猜我在外面看见什么了?”
若微呆了一会,问:“有什么?”
雪青走到若微身边,说:“院子的西边结了些海棠果。”
若微往雪青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好大一片西府海棠。海棠花的花期已过,但花朵依然开的明艳美丽。浅粉色的花连成一片,像是天边的明霞。而海棠果躲藏在一团一团的花球中,像珍珠一般玲珑可爱。
若微不禁微笑:“可惜有点少。”
“毕竟还没到结果子的日子。”雪青说:“娘子要不要出去看看?”
若微也觉得自己最近太过沉闷了。想给自己找点事做,避免胡思乱想。她想起了昨晚的马奶葡萄酒。就问:“这里有没有曲?我们试着酿一些果酒。”
雪青笑说:“婢子在厨下看过了,有不少呢。”
若微于是点点头,和雪青一起出去摘海棠果。
若微走出去,途经的仆婢纷纷对她行礼。
离目的地还有些距离,若微便已经闻到了很淡的海棠花香。
她不禁高兴起来,但还未走几步,便听见不远处湖边的假山传来窃窃私语。
若微本来不感兴趣,但有人很快说了什么,令她停下了脚步。
“……郎君今夜会不会来?”
“可能会吧。”应该是个小丫鬟的声音,“昨夜好多人都瞧见了,江娘子是被郎君抱回来的……”
“真的吗?昨夜我被叫去厨下做事了。”那人的声音有些羡慕:“郎君对江娘子真好呀。”
“你懂什么。”小丫鬟的声音有点不屑,“这也叫好?”
那人好像很疑惑,“不然呢?”
小丫鬟好像兴奋起来,神神秘秘地说,“你不知道吗?只是夜间来的多罢了……一直服着汤的。”
“竟是这样。”那人听起来很失落:“江娘子心地善良,品貌又好……”
“担心主子的事做什么!”小丫鬟说:“徐姑姑快来了,我们快去干活吧。”
两人声音渐渐变小,往东边走远了。
若微默默站在原地。
雪青担心的看她脸色,说:“娘子……”
若微摇摇头,顿时失去了做海棠果酒的兴致。和雪青来到了湖边的亭子里。
“别理会那些嘴碎的家伙!”雪青说:“管郎君来不来呢?您一个人在这里,还更自在……”
若微摇摇头。昨日赵郁仪说过的话一遍一遍在她脑海里回放。她低下头:“若只有我一个人在这,没有其他人,确实还可以忍受。只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来就不能了。”
雪青沉默一会,说:“的确,郎君的后院,将来,肯定不会只有您一个人……”
若微发了一会呆。
“太子。”若微突然道:“你知道太子吗?”
雪青吓一跳。
“您无端端提太子做什么!”雪青眨巴着眼睛:“奴婢怎么识得那样的贵人……”
若微叹了口气。
“不过说起太子,”雪青想了想。“奴婢也算是受过太子的恩泽呢。”
若微大惊:“什么时候的事?”
“那时候奴婢还好小,”雪青回忆起往事,“阿耶出府采买,不小心冲撞了贵人,被投入了大牢。幸好当年恰逢圣人建储,大赦天下,阿耶才逃过一死。”
若微听了,喃喃道:“的确,这也是承了太子的恩……”
“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雪青道:“奴婢方才说大话了。太子是天上的人物,与我们这些人有什么相干?”
而烈日下,若微的脸色,竟渐渐白起来。
“怎么了?”雪青很紧张,“娘子,您怎么了?”
“我还没有同你说……”若微的声音很微弱,“我本来想今晚再说的。”
雪青一愣,“您要同奴婢说什么?”
“郎君。”若微看着雪青,眼睛眨也不眨,“郎君他,就是太子呀。”
雪青瞪大眼睛,惊呼一声。
“这……”她完全不敢相信,“怎么可能?”
若微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望着若微的眼睛,雪青颤栗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您……我们该怎么办?”她很慌张:“这可如何是好?”
一种未知的恐惧感席卷而来。
雪青不禁流下眼泪。
她伸出手,拥抱住了若微。
“您怎么……”她哽咽道:“这么苦啊……”
接近亥时了。
原本平时这个时候,云霏就会劝若微就寝了。但因为下午雪青同她说了与若微的对话,她一天都心神不稳,竟忘了去劝。
若微心不在焉地看着书。
云霏和雪青绣着东西打发时间。
过一会,听见外面传来响声。若微一惊,和雪青对视一眼。雪青会意,走到帘子前,掀开。看见一个小丫鬟立在帘子前,说了声:“劳烦告诉娘子,郎君说今夜不来了。”
雪青松一口气,对小丫鬟道了声谢,走回去同若微说了。
若微的心彻底放下来。
云霏说:“很晚了,娘子且休息吧。”
若微说好,“你们也是,都去休息吧。”
雪青和云霏忧心忡忡地对视一眼,退下了。
若微吹灭了蜡烛,躺在了床上。
她毫无睡意。
一想到以后她都要这样等待,然后忐忑、不安、害怕,反复安慰自己,她就觉得难捱。
她离家已经接近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赵郁仪的冷酷、无常、傲慢,甚至偶尔流露的温情,都让她感到精疲力尽。
她每时每刻都要提起精神,用全部精力去揣测,应对一个人的态度和行为。
她真的身心俱疲。
而且,她想家了……
昨日他说,二兄初十就要成婚了。她却连回去看看都不可以。
若微深深地叹一口气。
她紧紧抱着被子,闭上眼睛,回忆起从前的在家中的生活,开始强迫自己入睡。
就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
水殿楼阁之间,歌女正唱着《春光好》。
“金辔响,玉鞭长,映垂杨。堤上采花筵上醉,满衣香。
无处不携弦管,直应占断春光。年少王孙何处好,竞寻芳——”
歌声渐渐唱尽,袅袅消散于楼阁之间。宫娥鱼贯而入,为殿中更添新香。
皇帝坐于阁中,忽而道一句:“入夏许久了,此歌唱来,仿佛有些不和时宜。”
昭媛陈氏微微一笑:“是妾想当然了。以为此歌曲调甚欢,能令陛下展颜一二。”
皇帝道:“你有心了。”
他半阖着眼睛,漫看陈氏煎茶。
风炉之中,炭火正烧煮着釜中的茶水,已经沸如鱼目,微微有声,陈氏素手从食盒中取出少许食盐,投入沸水之中。几瞬以后,便已沸腾如涌泉连珠。她捻着竹夹,缓慢的在茶水中心搅拌。此时只是第二沸,其后还有一沸。
煎茶是个很漫长的过程,皇帝随口与陈氏说着话:“怎么不见三郎?”
三郎稚珪是陈氏唯一的孩子。前些日子陈氏芳辰,皇帝特许代王赵稚珪入长安为母妃贺寿。
提起儿子,陈氏便笑了,“陛下不赶巧,三郎早晨才进宫瞧过妾,现下早就出去了。”
皇帝唔一声,又道:“叫三郎晚些回去吧,多陪你些时日。太子和大郎也快回来了,也叫他们兄弟三人见上一见。”
陈氏心中一喜,柔声道:“那妾就替三郎谢过陛下了。”
皇帝先是一笑,而后叹道:“三郎也离长安有几年了。朕听说,前些日子,他同四郎与五郎一碰面,竟是有些不认得了。”
“珪儿就封时,四郎五郎才六七岁呢。”陈氏眼神一变,仍是微笑道:“孩子一天一个模样,都长大了。”
皇帝说是。此时,茶水已经煎好了。皇帝饮一口热酽酽的茶,方山露芽微微苦涩的气息涌入皇帝鼻尖,皇帝想起前几日听侍从回禀此事时,自己复杂难言的心绪。
虽说是骨肉相连的兄弟,但随着一个个的就封藩国,多年未见,疏于相处,即便是再深的感情,也淡下来了。
那么,太子常年居于长安,与分封各地的兄弟少于相见,能有多少感情呢?换而言之,其他的儿郎,又对太子有多少感情呢?想到此处,皇帝微微一叹息。
苏州的盐事……皇帝昨日看到了送上来的褚旭的供词,说是与大郎毫无关系,他是不相信的;而大郎先前亦已向他请罪,道有失察之过,仅仅是是失察之过吗?皇帝很愿意让自己相信。可是太子呈上来的奏章,已经告诉他事情远不止如此简单。
想到这里,皇帝的心中,难免生起淡淡的失望之意。
当时,宋绘问他,是否还要太子即刻回都城。他沉默片刻,道,让太子不必急着回来,继续查吧。
无论结果如何,皇帝都要真相。
至于之后如何处置……还待他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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