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 第 71 章
◎晋江首发◎
楚玉并未回答谢柔嘉的话, 而是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公主还记得你十三岁生辰那一日吗?”
十三岁……
谢柔嘉不明白她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不待她回答,楚玉又接着道:“我六岁上,我阿耶因为要去任职, 再加上我娘亲那段时日身子不好。两人商议过后, 就将我送去姑苏的姨母家。送我去还有一层意思, 我娘亲时常同我说姨母家的泽表哥是一个极好的人,她想要亲上结亲。我自幼心气高,并不把这话放在心上。可去了以后,我才发现他那样好。我当时总想着, 等我长大就能嫁他为妻。等我真长大了,我的父亲却因为贪墨犯了死罪,被太子当场斩杀, 我的家里人, 男子十五岁以上被判流放,女子则被充入教坊司为伎,而偏偏查出这一切的正是他。我当时恨极他。”
“我同我阿娘被押解长安的前一晚,我阿娘却因为舍不得阿耶随他去了, 孤零零留我一人在世上。我被押解去长安那一年刚满十四岁, 在一个女儿家最美好的年纪, 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沦落为最下贱的娼妓。”
“公主金枝玉叶, 没有见识到这世上的恶, 不知晓这世上的人有多脏。押解我回长安的官差们一路上不断地拿言语侮辱我, 有一回, 他们甚至想要把我……就在我觉得我的人生要烂在淤泥里时,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将我救下。虽然时隔多年, 我却一眼就认出他来。我明明知晓就是因为他我耶娘才惨死, 我才被卖入教坊司,沦为最下贱的妓子。可他却出现在我最无助时,我就什么仇恨都忘了,只想着牢牢抓住他。”
“我是罪臣之女,除非特赦,连被赎身的机会都没有。后来在他的打点下,我虽入了教坊司,却并没有接客,而是被安排在教坊司的后院内,就这样安稳妥帖地被他藏起来,这一藏就是半年。”
“后来有一日,他同我说,他已经想好救我的法子,只需要再等两个月,到时他把我送回冀州老家,可在那儿安稳一生。他不知道,我只想要留在他身边。我知晓我的身份见不得光,但是没有关系,只要他肯留我在身旁,无论为奴为妾,只要他心里有我的位置,我便心满意足。之后我便一直在等他救我,日盼夜盼,终于盼到他与我约好的日子。”
屋外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
秋季的急且冷,像是要将白天下成黑夜。
楚玉向窗前走去,行走间,脚上的铁链发出哗啦的声响。
她望着外面密集的雨幕,想起那一日,也下了这样的大的雨。
“那一日,我一睁开眼就起来梳妆打扮,换上他叫人送来的衣裳,满心欢喜地等他来接我。我心里打定主意,待他救我出去以后,我就同说,我要留在他身边。可我那日从东方既白,一直等到天黑,都没有等到他。我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悄悄地溜出后院,想要去打听打听情况,结果却被几个吃醉酒的纨绔子弟拖到一间黑漆漆的房里。谢柔嘉,你知晓我当时有多绝望吗?”
她绝望地听着屋外的雨声,期待他能来。后来,又害怕他来。害怕他瞧见自己那样不堪的模样。
她清清白白时,他尚且不肯要,更何况她被人那样糟蹋过。
后来他还是来了,只可惜什么都来不及。
她满身的鲜血与污秽,就连雨水都无法冲洗干净。
“事后我才知晓,那一日他之所以没有来,只是因为那一日你生辰,他被你留在宫里。”
“我若是个清白人家的女儿,仗着他表妹的身份,还可同你争一争,这唯一的一点奢望也被你给毁了。”
楚玉越说越激动,“谢柔嘉,你知我有多恨你吗?我当时恨不得要去杀了你,可他却将我关了起来。他不允许我去找你,他将一切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他甚至怕你知晓这一切,怕你因此而愧疚。多么可笑,在他的眼里,我的清白尚比不上你那一丁点儿的愧疚。他待你,竟然偏爱至此!”
话音刚落,一道紫电伴随着阵阵惊雷,打在窗户上,照亮她因为恨意而扭曲的脸。
“谢柔嘉,在你最快乐的那一日,却成了我的人间地狱。所以我发誓,我要让每一年你的生辰,都成为你最最痛苦的日子。后来,他想法子用一个自杀的伎女换了我的命,想要带我出去,我那时却无论如何不肯随他出去,并且想方设法成为兰桂坊的花魁。你不是一直想要知晓他究竟为何会拒婚吗?是我。我故意在你及笄那日威胁他拒婚。我就是要叫全天下的人知晓,就算你贵为公主又如何,他为了一个伎子不要你,我要让你丢尽脸面,我要让他精心呵护的高贵公主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谢柔嘉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背后竟发生这么多事。
她想起十三岁生辰那一日,她的父母再次起了争执,两人不欢而散。
几乎每一年生辰前后,平日里就不睦的父母争吵得特别凶。
那一次也不例外,甚至吵得更加凶,一向要强的母亲坐在窗前掉眼泪。
从前父母争吵时,还有太子哥哥陪着她。
那一回,太子哥哥并不在长安。
彼时生了病的谢柔嘉烧的浑浑噩噩,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觉得做人极没有意思,拿着一把利刃在手腕上划来划去。
就在这时裴季泽来瞧她。
他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刀,心疼地把她抱在怀里。
她躲在他怀里哭了许久。
后来的事情她就不太记得,她烧得实在太厉害,整个人都浑浑噩噩,待到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早上,裴季泽也已经离开。
却不曾想,这背地里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将眸光望向锦墨,向他求证此事。
锦墨抿了抿唇,道:“那一日,公主烧了一夜,公子实在不放心,就一直守在公主跟前,直到退烧才放心离开,待到匆忙赶到兰桂坊时,事情已经发生。”顿了顿,看向楚玉,“这些年公子一直因为此事心怀愧疚,可谁又能料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谢柔嘉闻言,整个人几乎都要站不稳。
一旁的文鸢眼疾手快,一把搀扶住她,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文鸢望着楚玉道:“你这个人好不讲理,我们公主那时压根就不知有你这个人,你怎能将责任推到我们公主身上!”
一脸愠怒的楚玉正要说话,只听谢柔嘉追问:“你拿什么威胁他,你的命?”
“我的命?”楚玉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又咯咯笑了起来。直到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才直起腰来,气喘吁吁道:我的清白在他眼里尚不足你微不足道的愧疚重要,我的命能值什么呢?我自然是拿他最在意的东西威胁他。你猜,他最在意的是什么。”
最在意的东西……
谢柔嘉捂住疼得几乎要窒息的心口,正欲说话,锦墨已经大步上前,冷冷道:“公子已经去了,表小姐非要让公子走得不安生吗?”
“表小姐总是怪旁人。您总觉得公子待公主好,却瞧不见公主待公子好。退一万步说,公子他就是喜欢公主又怎么了。喜欢一个人又有什么错呢。可您,步步紧逼,逼得他失去最爱的女子。您得不到公子的爱,痛不欲生,就想毁掉他。可公子,做错了什么,他当初,也不过只是想要救自己的妹妹脱离苦海而已。”
楚玉闻言,眼眶蓦地红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滚出眼眶。
她指着谢柔嘉,恶狠狠道:“你们骗我!定是你们合起伙来骗我!他那个人,爱她如命,又怎会丢下她一个人走了,他定是为躲我!”
锦墨正欲说话,谢柔嘉冷冷道:“让她说!”
锦墨迟疑,一旁的裴少旻道:“你们瞒来瞒去,到头来阿兄还是去了,那么,还留着这些真相做什么。”
锦墨犹豫再三,退到一旁去。
这会儿平静下来的楚玉道:“你想要知晓,就把我脚上的脚链打开。”
谢柔嘉道:“把钥匙给她。”
裴少旻犹豫再三,给锦墨递了一个眼神。
锦墨从袖中摸出钥匙,缓缓上前,将钥匙丢给她。
楚玉解开脚上的铁链后,径直走到妆奁台坐下,拿起台上的梳子一边梳理自己凌乱的青丝,一边缓缓开口,“公主可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
谢柔嘉自然记得。
一袭雪衣的柔弱女子跪在漫天飞雪里,犹如一朵开在雪窝里的雪莲花。
却没想到是一条毒蛇。
“其实,那不是我们第一回见面。你十二岁时,我便见过你。”
“我初到兰桂坊,就听说太子宾客裴季泽与安乐公主青梅竹马,只待公主及笄,成就一段佳话。教坊司的女子提及你与他时,无人不羡慕,我听了心生妒意。在我眼里,一个骄纵跋扈的公主,又怎配得上他,我一直想要见一见你,可一直没有机会。直到有一回,听到有人说你来了,特地换上婢女的衣裳出去瞧。”
楚玉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谢柔嘉的场景。
一群锦衣华服的少年簇拥着一个一身着翻领绯袍,光华灼灼不可逼视的美少女入内。
她往那儿一站,不动声色将在场的人比到尘埃里,兰桂坊最美的花魁娘子到了她跟前,被衬成烧火丫头。
模样生得雌雄难辨的美少女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风流。让人知晓,戏文里所说的金枝玉叶就该是个她这个模样。
楚玉当时望着她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后来他们离开时,楚玉偷偷跟了出去。
那一日外头下着雨,传闻中骄纵跋扈的金枝玉叶却在大雨滂沱的天气里,翻身下马,替一个老婆婆捡散落一地的苹果。
楚玉从那一刻就知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比得过她。
可她实在好不甘心!
“我告诉他,你是裴温与皇后的女儿。”
话音刚落,文鸢大声斥责,“放肆!你竟敢污蔑皇后!”
“污蔑?”正在梳妆的楚玉冷笑,“我阿娘与皇后娘娘也算是旧相识。皇后与裴温也算青梅竹马,后来两人因为一些小事发生误会,被当今圣上横刀夺爱。”
“当年陛下仰仗皇后的家世坐上皇位,过后却又瞧上江贵妃。两人因为江贵妃几乎闹到反目。皇后一气之下搬到庵堂去住。而那段时日,裴温时常去瞧你娘。有一回裴温去瞧皇后时,有人趁机在两人的饮食里下了迷情药。其实,裴温那天夜里什么都没做,但是天子却亲眼瞧见他衣衫不整地从皇后的禅房里出来,而可怜的皇后醒来后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天子,对此一无所知。”
“也许是对皇后有情,也许是因为形势所逼,天子并没有声张此事,只是秘密处决了当晚在场的宫女。而其中一名宫女逃到冀州,成了我的奶娘。这些事情,都是她说与我听的。公主若是不信,可以回去问问皇后,我可有半句假话。”
“谢柔嘉,天子心中一直认为你是野种,这才是他憎恶你的真正缘由。而我却借着这件事要挟他,若是他敢娶你,我就将此事宣扬出去。”
“你知道吗?我从未见过他那样害怕过,他甚至不敢跟裴温去求证。我一开始以为他是因为担心你不是公主。后来我才知晓,他生怕因为这件事伤了你那尊贵的自尊心,怕你知晓你在自己的父亲心里不过是野种,会活不下去。”
“拒婚之后,你一气之下同你那个便宜兄长远走朔方。我当时心里高兴极了。只要你不要他,我就有机会。直到后来,他背着我偷偷跑去朔方看你……”
听到这儿,谢柔嘉猛地抬起血红的眼睛,问:“你是说,他去朔方找我过?”
“你不知?”楚玉愣了一下,嗤笑,“也对,他心中以为你恨极他,喜欢的是你那个便宜哥哥,自然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谢柔嘉身子微微颤粟。
楚玉接着道: “之后你那多疑的父亲为了想要证实你究竟是谁的孩子,故意拿你去突厥和亲为由,逼他娶你。他怕你知晓真相会伤心,宁愿被你误会是因为权利尚公主,都不肯对你说出真相。”
“谢柔嘉,就为了维护你那可怜的自尊心,到最后,他连命都搭上了,你说他这个人可不可笑?”
“更可笑的还在后头,哪怕在他心里认为你也许真是裴温的女儿,还是想要同你一生一世在一起。”
“后来,我带着阿暖去江南找他,我想请他看在阿暖的份上再原谅我一回。可是他非但不原谅我,他还说——”
说到这儿,她正在画眉的手顿住,眼泪从眼眶里爬出来,爬得满脸都是,冲花了脸上的脂粉。
她连忙拿帕子擦干净眼泪,一边将脂粉扑到脸上,一边颤抖着唇,委屈得像个孩子,“他说,他一生当中做过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救了我。”
“他那样善良的一个人,甚至为了你对我起了杀心。”
“可到头来,就是为了你那点儿自尊心,他却把命都搭上了,你根本不配他待你那么好!”
脸上的脂粉已经补好,贴花钿,点绛唇。像是画腐朽为神奇一般,原本形容可怖的面容成了芙蓉面。
屋子里光线暗沉,乍一看,艳丽之极。
妖冶的女子嘴角溢出一抹血渍,诸人瞧见她腹中插了一根金簪,献血顺着簪子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很快便积了一大片。
她望着面色苍白若雪的谢柔嘉,笑道:“谢柔嘉,我这一生,出身不如你,容貌不如你……但我有一样比你好,我比你爱他……”
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的谢柔嘉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终于胜了一局的楚玉目送那抹高挑的身影离去,越来越多的血自她的嘴角溢出,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裙。
她满眼泪水地望向裴少旻,哽咽,“我真的好恨阿暖,我真的好恨她,可我……”
裴少旻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上前一步,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
“那就好,那就好。”
瞳孔开始涣散的楚玉望着酷似兄长的裴少旻,仿佛回到她去姑苏的那一年。
模样钟灵毓秀的翩翩美少年向她温和一笑,“玉妹妹好。”
后来她因为想家,躲在院子里偷偷地哭,他特地做了一个竹蜻蜓哄她高兴。
她离开姑苏那一日,曾与他约定,待她大些,定会来瞧他。
他当时笑着应下来。
可她住在巷子里,那两年里,他虽时常来瞧她,却再也没有笑过。
她朝裴少旻伸出手,哭道:“泽表哥,下辈子我再也不做坏事,你原谅我……”
*
院外。
谢柔嘉失魂落魄地走在雨水里。
文鸢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生怕她出事。
直到上了马车,她才放下心来,正欲劝两句,只见自家公主沁了雨水的眼珠子微微转动,一开口,鲜血顺着嘴角溢出来。
文鸢大惊失色,“公主!”
*
谢柔嘉再次睁开眼睛时,已回到自己的房中。
守在一旁的文鸢见她醒来,忙道:“公主可还觉得哪里不适?”
谢柔嘉道:“去把两幅画拿过来。”
文鸢连忙去拿。
片刻的功夫去而复返,将其中一幅画在她面前展开。
谢柔嘉伸出指尖摩挲着画像上头的男人,想了许久,经消失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出来。
那串手串,是她送的。
那一回她生辰,她与卫昭在一十分别致的小酒馆吃酒。
吃到一半,卫昭被人叫了去,迷迷糊糊地她好似瞧见裴季泽,还当自己做了梦。
谢柔嘉捧着那串紫红色手串跪坐在地板上,抬起盈满泪水的眼望向文鸢,哭道:“我在朔方等了他两年,恨了他两年,可他明明来过朔方,却不肯告诉我,他凭什么这么对我!他到最后,宁愿死,宁愿和离,都不肯同我说一句实话。文鸢,他就这样丢下我走了,你知晓我心里多恨他吗?我绝不会去他的坟前看他,我也绝不会祭奠他,我将来死后,更加不会同他葬在一处!”
这天夜里,谢柔嘉抱着那两张画哭得撕心裂肺。
翌日晌午她入宫去见了天子。
自上次行宫事变后,正当盛年的天子像是一夜之间老去,两鬓半百。
他见到她很是高兴,忙邀请她对弈。
谢柔嘉并未上前,而是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她想起自己幼年时,妄图在他这里得到一丝温情,不知为之付出多少努力,可得到的永远是一脸嫌恶的斥责。
她一直在想,一定是她哪里做得不够好,所以他才这样讨厌她,想了很多年都未能想通这个问题。
后来她与裴季泽成婚,他竟突然对她转换态度。
她既忐忑又高兴,以为他终于发现自己的好,原本不过是裴季泽替她洗清了自己作为野种的嫌疑而已。
她一想到幼年的自己,是如此卑微地讨好着眼前卑劣的男人的那一点儿可怜的亲情,就忍不住想要作呕。
就为了那么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父爱,她亲手葬送了这个世上最爱自己的男人。
多么可笑!
谢翊见待自己一向恭顺的女儿用一种厌恶而又憎恨,甚至是鄙夷的眼神打量自己,不由地心生愤怒,“你这样瞧着朕做什么,是不是朕这段日子待你太好了!”
话音刚落,只听她用十分遗憾的语气说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为何我的亲生父亲不是裴温那样顶天立地的大将军。”顿了顿,又道:“有一件事,我想您应该很想知晓。阿昭,他的亲生父亲姓卫。阿昭他,从来都不是什么野种。”
说完这句话,她从谢翊的脸上先是看到震惊,继而是难以置信与羞辱愤怒。
一张脸几乎涨成猪肝色的男人指着她手颤个不停。
谢柔嘉知晓他这是急火攻心之状。
果然,下一刻,他一张口一口鲜血自口里喷涌而出。
早有准备的谢柔嘉退后一步,才未被波及到。
她敛衽向摇摇欲坠的男人行了一礼,好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行至殿外后,听到里头传来男人暴怒打杂东西,以及传召贵妃的声音。
他的确被戴了绿帽子不假,可给他戴绿帽子的却是江贵妃。
这是江行之临死前告诉她的秘密。
当年给她阿娘还有裴叔叔下药一事与江贵妃脱不了干系。
卫侯因他二人偷情郁郁而终。
卫昭一生都活在他们令人作呕的私情里。
裴叔叔也因他含恨而终。
而她的母亲更是被他困在宫里半辈子,摧古拉朽的一天天衰败下去。
还有她的小泽……
眼眶发热的谢柔嘉抬起头望着碧蓝的天,一滴泪顺着洇红的眼角滑落。
他们不配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她要他们二人余生都在痛苦中度过!
谢柔嘉伫立片刻,擦干眼泪,朝着皇后的宫殿而去。
一袭素衣的皇后正坐在宫里擦拭自己的那堆宝贝瓷器,暖阳在她身上镀下一层金色的光,愈发显得她眉眼柔和。
谢柔嘉呆呆地望着她,突然就理解这二十年来她心中积郁的痛苦。
也许只有在擦拭这些心爱之物,一颗不甘的心才能够平静。
皇后见她来,很是意外,“你今儿怎舍得过来瞧我?”
“自然是想阿娘了。”谢柔嘉在她身旁踞坐下,拿出帕子帮着她一块擦。
皇后打量着自己今日格外乖顺的女儿,担忧,“你今儿究竟怎么了?”
“我很好,”谢柔嘉将一个大肚子的胖娃娃拿在手中,“阿娘,阿宝是您的花名吗?”
正在擦拭娃娃的皇后手指顿住,“你怎突然问起这些?”
不待谢柔嘉说话,她笑了,眼角泛起淡淡的鱼尾纹,“那是阿娘的乳名。阿娘是你外祖唯一,也是最小的女儿,打从一出生,你在同外祖和你两个舅舅就阿宝阿宝的叫我。后来,你外祖去世,你舅舅碍于身份,也不再叫过。”说完,见自己的女儿眼眶泛红,忙搁下手中的瓷娃娃,替她擦眼泪,“好端端怎么哭了?”
谢柔嘉哽咽,“我只是想起幼时的一些事情。”
说起这个,皇后眼神里浮现出一抹愧疚,“如今想来,阿娘那时只顾着自己伤心,却忽略了你同你哥哥。好在,有阿泽一直陪着你。阿泽他,是个极好的孩子,可是逝者已逝……”说着说着,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谢柔嘉伸手将自己受了一辈子委屈的娘亲抱在怀里,如同她从前哄自己那般,轻轻拍着她的背,“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会叫他担心我。阿娘,阿宝是个极好听的名字。”说完这句话,告辞离去。
直到她消失在宫苑里,皇后才回过神来,问赵姑姑,“这孩子今儿是怎么了?”
赵姑姑摇摇头,“大抵是真想您了。”
皇后闻言,轻叹一口气,眸光落在桌上的娃娃上,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一个少年,也喜欢追着她叫阿宝。
只可惜,到最后她一步错,步步错。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
希望他余生安好。
*
谢柔嘉从宫里出来后便直接回府。
这天夜里,谢柔嘉独自一人坐在水榭发呆,谢珩过来府中瞧她。
谢柔嘉知晓他定是为今日下午之事而来。
谢柔嘉一见到他,就不由自主地湿了眼眶。
怪不得她幼时问父亲为何不喜欢自己时,哥哥从来都答不出。
哥哥,心里什么都知晓,所以才那样为难。
谢珩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摸摸她的头,道:“都知道了。”
谢柔嘉“嗯”了一声,一低头,一滴泪砸到地板上。
谢珩倒了一杯酒递给她,哑声道:“别难过了,哥哥说过,没有阿耶不要紧,哥哥就做柔柔的阿耶。”
谢柔嘉又“嗯”了一声,越来越多的泪砸到地板上,形成一个小水坑。
过了好一会儿,她哽咽,“哥哥要一直把他留在长安吗?”
也许有一日,阿娘会知晓裴叔叔去世一事,也不知到时阿娘会有多伤心。
提及那个从未爱过他们的父亲,谢珩的眼里闪过一抹憎恶,“你放心,哥哥会把他赶回洛阳去。这样,他就再也不能伤你同阿娘的心了。”
谢柔嘉道了一生“好”。
这天夜里,两兄妹在一块说了好多小时候的事儿。
说到最后,谢柔嘉紧紧捉住谢珩的手,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哥哥,我好想他。”
谢珩拍拍她的背,“哥哥知晓,哥哥,也很想他。若是待在长安让你觉得伤心,不如去朔方吧,就当散散心。”
过了许久,已经吃醉酒的女子哽咽着应了声“好”。
谢珩替她掖好被角,起身离去。
出了公主府角门,守在马车旁的齐云立刻迎上前去。
谢珩问道:“消息可靠吗?她已经很伤心了,我不想她再失望。”
齐云颔首,“错不了。”
“那就好。”
谢珩回想起自己伤心欲绝的妹妹,眼神里流露出心疼。
待日后他从朔方回来,再同他好好算账!
*
朔方。
已经入冬,朔方的泥土都被冻硬,更别提河里的水。
锦书搓着手,将好不容易从河里刨出来的冰块放进铜壶里,挂在烧得极旺的炭火上的钩子上。
炭火烧得极旺,很快壶里的冰融成水。
水刚煮沸没多久,挡风毡子被人掀开,一头戴斗笠,裹着一身雪粉的男子出现在门口。
他身量极高,需要微微弯腰才能入毡房内。
锦书忙上前替他解了斗笠与蓑衣挂到一旁,又赶紧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公子快暖暖。”
男人伸手接过来,才在炉火旁坐下,就听见一嗓门极高的妇人在外头叫人。
是隔壁不远处替他们浆洗衣裳的老妪。
锦书忙将她迎了进来。
一裹得只露出一对眼睛的老妪把浆洗的极干净的衣裳递给锦书后,看向端坐在篝火旁,只露出一截白玉似的下巴的男人,笑道:“裴先生回来了。”
他微微颔首,温声道:“今日雪大,回来的早些。”说着将一杯热茶递给她,“天气冷,老人家坐下来吃杯茶吧。”
老妪连忙接过来向他道谢,见他不嫌弃自己,在火炉旁坐下,不住地拿眸光打量他。
只见他脸上戴着一块银色的面具,一对眸子却生得极漂亮,且一身的贵气,一看就是那富贵人家的公子。
眼前的男人是两个月前来到此地,起初大家谁也不敢靠近他。
接触久了大家才发现,他虽瞧着冷,可为人却温和良善。
后来这附近唯一的教书的赵先生离开后,他不仅主动提出要接替赵先生,还不收任何的束脩。
这儿附近的人都十分感激他,时常送些自家种的吃食过来,或是为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
即便如此,他也非要给钱。
老妪瞧着这么个神仙似的人物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心里愈发愈发怜惜,关心,“先生也来了一段时日,这附近的人也算是都见过,可有瞧上什么可心的姑娘不曾?若有喜欢的,老身可替先生作媒。”
他刚来没两日,这附近就有不少待嫁的姑娘托她作媒。
他温声道:“我家中已有妻室。”
“竟已娶妻?”老妪心中十分遗憾,“先生这样的人物,也不知怎样的姑娘才配得上。”
“是个金枝玉叶,”提及自己的妻子,他眼神柔和,“是我配不上她,她肯嫁我,是我的福气。”
老妪正要问问是怎样的金枝玉叶,外头有人叫她,她有些不舍地告辞离去。
老妪前脚刚走,外头就传来脚步声。
人未入帐,先闻其声。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否?”
原本还十分警惕的锦书眉开眼笑,“是长生将军!
话音刚落,一身形颀长,身着盔甲,生得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大步跨进帐内。
正是如今任朔方节度使的宋长生,也是裴温收的义子。
男人笑道:“只可惜我这里无酒。”
“就知你没有,”长生把手里提着的吃食递给锦书,又将酒递给坐在篝火旁的男人,把冻得快没有知觉的手搁在火舌上烘烤。
片刻的功夫,锦书将他带来的吃食拿碟子装好,摆在一旁的小几上。
酒也已经温好,酒香四溢。
朔方是苦寒之地,这里的酒极烈。
一杯热酒下肚,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长生浑身冒着蒸腾的热气。
他抬起眼睫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正在吃地瓜的男子。
他吃东西极细致斯文,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地瓜,竟被他吃出山珍海味的感觉。
长生忍不住问道:“你还打算在我这里躲到几时?”
顿了顿,又道:“今儿我收到旨意,殿下已将朔方封为她的封地。”
男人手里的地瓜一时没拿稳,咕噜滚到一旁去。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会修改前面逼宫那一章以及小裴死的那一章,不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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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 第 72 章
◎晋江首发◎
冬日里天短, 尤其是在朔方,还未到傍晚,天已黑透。
并不算宽敞的毡房全靠一盏微弱的灯与屋子里的炭火照明。
长生觑着端坐在对面沉默不语的男人。
火苗在他脸上的银色面具上摇曳, 他眉眼低垂, 愈发显得沉郁寂寥。
长生不由地想起最后一次与突厥之战。
也是这样的夜色, 他们夜袭敌营,借着火势以火攻之,没有丝毫防备的突厥大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四处逃窜。
而敌方统帅——突厥的太子趁乱想要逃走, 漫天火光里,身披银色铠甲,宛若天神的男人追上去将突厥太子射杀。
而他也被困在漫天火海里。
待到大火熄灭后, 他却不见踪迹, 只寻到他随身携带的令牌。
所有人都认为他葬身火海,可长生不相信那样的男人会死,派了许多人去寻,后来果然在河流的下游处寻到他。
彼时他受了重伤, 被一教书先生所救。
可他养好伤后却怎么都不肯回去。
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男人就这么躲在这个朔方与突厥交接的小镇子里, 甘愿做一清贫的教书先生, 成日里与一群小孩打交道。
长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大胤那么多富庶的地方她不挑, 却偏偏挑了这样苦寒之地作为自己的封地, 心里头摆明是放不下你。”
男人闻言, 下颌线绷得很紧,喉结不断地攒动。
他拿起火钳拨弄着炭火, 嗓音有些低沉, “她来, 并不为我。”
“你怎知她不为你?你亲口问过她了?”长生忍不住反驳,“她一个金枝玉叶不远千里跑到这种地方来,不为你,难道为我?裴季泽,你是个男人,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叫一个女子来就你。”
裴季泽没有作声,将火钳放到一旁去,接过锦书递过来的帕子擦干净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长生叹气,“听说殿下,已经在给她物色新的驸马。”
裴季泽闻言,手指一顿,杯子里的酒洒了一些出来,声音里有难掩的激动,“她,还一个人吗?”
“怎么,你认为她该几个人?你名义上也不过死了一年,就觉得人家已经有了新欢?”长生斜他一眼,嗤笑,“你既舍不得,为何不回去?还是说,你真就甘心瞧着她改嫁旁人?”
“从前也曾不甘心过,”裴季泽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酒顺着嗓子眼滚入五脏六腑,灼得一颗冰封许久的心都跟着疼起来。
“也曾,千方百计的想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哄她,骗她,几乎无所不用其极,想着天长日久,她总能原谅我一回。可后来真这么做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外头的风声似乎更大了,裴季泽听着外头冷寂孤寒的风声,一边自顾自吃酒,一边道:“尤其是,当卫九去了以后,她几乎未曾再瞧过我一眼。”
他永远都忘不了她离开江南那一日,她说的那句话。
“裴季泽,为何死的不是你?”
那样决绝的一句话,那样憎恶的眼神,犹如一把尖锐的刀插进他的心里,将他的心扎得鲜血淋漓。
眼眶微微发热的裴季泽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嗓音嘶哑,“快要死的时候,心里想着若是这样死了也挺好的,这样在她心里兴许就不会那么恨我。也许日后她想起我,还会记得我的好。就像怀念卫昭一样怀念我。可又不甘心就那样死了。还没同她告别,还没有再瞧她一眼,怎么都舍不得死。”
长生虽时常来找他吃酒,可他最多吃一两杯就不吃了,更别提像今夜这般畅所欲言。
他一时想起眼前的男人昏迷时口中不断地念叨着心爱女子的名字,心里有些难受,亦不知如何安慰,只陪着一块饮酒。
一连吃了几杯酒,裴季泽又接着道:“也许是在鬼门关走一遭,醒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她真喜欢我吗?”
“何出此言?”长生愣了一下,有些不解,“你俩自幼相识,青梅竹马——”
“与她自幼相识的并不只我一个,”裴季泽打断他的话,“同她关系最亲近,陪伴她最多的也不是我。”
长生愣住,“你是说卫九?可卫九不是她的……”
提及卫昭,裴季泽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人人都道,裴季泽是端方君子。实则,他不过是一个卑劣自私的小人。”
长生不解,“何意?”
裴季泽并未回答,而是道:“如果卫九不是以兄长的名义出现在她身边,她未必就会同我好。说到底,我不过是恰巧出现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陪了她几年。”
“也许,她根本就分不清楚自己对我究竟是一种依赖习惯,还是喜欢。”
“没有我,她一样能过得好,时间久了,她身边总会出现更好的人。我,从来都不是不可替代的那一个。”
“那你这辈子打算都不回长安了吗?”
“自然要回。”裴季泽想起远在长安的女子,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也许有一日,我能够坦然地面对一切,到那时,我就回去长安瞧瞧她。”
长生追问:“若是你一辈子都无法面对呢?”
裴季泽也不知,一味地饮酒。
长生带来的两坛子酒有一大半到了他腹中。
那酒后劲儿极好,一向酒量极好的男人这会儿眼神有些涣散。
直到最后一滴酒吃完,长生起身告辞。
裴季泽想要相送,被他拦住。
长生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轻叹一口气,“我虽不知你说的那些,可若换成我,我绝不会放手。”言罢出了毡帐。
直到他消失在荒原尽头,裴季泽转身回帐,径直走到炭火旁,重新拿起一个番薯搁到一旁,出神地望着烧得火红的炭火。
他想起十七岁那一年夏季,彼时正值酷暑,他躲在花园里的一处假山纳凉,无意中听到江贵妃与自己的兄长江兆和争执时说出的那个秘密。
也许当初告诉她,她就能早些认清楚自己的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他害死卫昭。
正走神,锦书倒了一杯热茶捧到他跟前,劝道:“公子醉了,不如早些歇着。”
裴季泽伸手接过来,问道:“你说,她好端端地为何要来朔方?”不待锦书回答,又听他自言自语,“她从前一直想要来寻他,我千方百计拦着不让她来。后来我想要带她来朔方,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同我来。”
锦书劝道:“也许公主心里一直记挂着公子。
“记挂着我吗?”已经醉了的男人眼神涣散地望着烧得通红的炭,“她不会记挂我,她恨不得我死。更何况我现在这副模样……”
锦书从未见过他这般伤心,心里非常难受,还要再开解两句,又听他道:“时辰不早,去睡吧。”
锦书忙道:“那我先扶公子去睡。”
裴季泽“嗯”了一声,由他搀扶着跌跌撞撞走到床边躺下。
锦书安顿好他后,这才离去。
睡至半夜,裴季泽有些口渴,睁开眼睛,瞧见床头坐着一肤白若雪,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
裴季泽没想到她会来,捉着她雪白柔软的手指搁在自己脸上,嗓音沙哑,“柔柔怎来了?”
“我来瞧瞧小泽,”她伸手用指尖拨弄着他的下颌,“怎醉成这样?”
听得这声称呼,他将她拉在身侧躺下,将她柔软的身子抱在怀里,汲取着她身上的馨香,“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我早就不生气了。”她乖巧地伏在他怀里,“小泽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不好,”眼角洇出一抹薄红的男人阖上眼睫,喉结不住滚动,“柔柔,朔方的冬天好冷。”
“那咱们回江南。”她紧紧抱着他的腰,“咱们都一辈子留在江南,再也不来了。”
“好。”他将她裹挟在身下,轻抚着她白皙柔嫩的脸颊,“别动,我亲亲你……”说着缓缓俯下身,柔软的唇贴在她唇上,撬开她的唇齿,吮吻着她的舌。
这一回她非但没有拒绝,反而热烈地回应他。
沉溺在吻里的男人无法自拔,直到一吻结束,他松开怀中几乎要窒息的女子,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微微红肿的唇,“柔柔就只喜欢我,不要喜欢他,好不好?”
她乖乖地应了一声“好”。
裴季泽再次俯下身吻她,谁知她却突然抬手摘掉他覆在面上的银色面具,待瞧清楚他的模样,她眼神里流露出嫌恶。
裴季泽猛地惊醒,下意识伸手摸向自己的脸。待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面具,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
原来不过是春/梦一场。
满头大汗的男人环顾空荡荡的毡帐既庆幸又失落。
正在烧水的锦书打了热水上前服侍他盥洗。
裴季泽摘掉脸上的银色面具搁到一旁去,望着水中那张脸,伸出指尖轻抚着左脸颊多出来的那道一寸长的疤痕,问道:“去疤痕的药可还有?”
一旁的锦书愣了一下,忙道:“有。”说着连忙去拿。
那药膏是檀阳先生制的,原本是拿来涂抹身上的疤痕,自从决定不会长安后,就再也没有用过。
锦书一边觑着正认真替自己上药的公子,一边腹诽,说了不见人家,可听到人家要来,又去涂药。
其实就那点疤痕,哪里就丑了……
正愣神,已经上好药的裴季泽将面具戴好,“可有消息了?”
提及此事,锦书摇摇头,迟疑,“公子,为何要这样做?”
裴季泽不置可否,“尽快,最好能在她来朔方前办好此事。”
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锦书道了声“是”,忍不住问:“公子,难道不想见公主吗?”
裴季泽闻言没有作声,起身出了毡帐。
凛冽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刮在人脸上如同刀割一般。
他目不转睛地地望着外头一望无际的雪原,仿佛间,那个一袭红衣的女子策马扬鞭而来,朝他挥手。
裴季泽不由地上前一步,眼前哪有什么红衣女子,再定睛一看,雪原已经成了绿茵草地,几只猫儿慵懒地在草垛旁惬意地晒着太阳。
已是孟春三月。
春光无限好。
浆洗衣裳的老妪正激动地说着方才在集市上听来的热闹。
“听说阵仗可大了,要不是我还赶着回来喂羊,怎么都要等着瞧一瞧。”
“老身还听人说啊,那安乐公主容貌倾国倾城,就连刚刚即位的突厥单于都向咱们太子殿下求娶她做大妃呢。”
“裴先生,您还在听吗?”
老妪望着正出神的男人,叫了两三遍,对方才回过神来,问:“您是说安乐公主今日入城?”
“那还有假,”老妪打量着眼前怎么看怎么好的男人,又忍不住念叨,“昨儿又有人托老身向先生说亲,老身跟她说先生已有妻室,可她非不信,说——”
“我还有事,回头再说。”
裴季泽打断她的话,大步走到正在不远处吃草的马儿旁,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
直到马背上那抹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草原上,老妪才收回视线,一脸惊讶地看向锦书,“裴先生今儿这是怎么了,就跟丢了魂儿似的。”
锦书嘟哝,“可不就是丢了魂儿……”
自打知晓公主要来朔方,嘴上说着不见人家,可心里就跟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方才不过是听说公主已经入朔方城,人还未到,魂儿就被勾走了。
老妪却一脸喜色,“方才裴先生说回头再说,是不是答应了?”
*
裴季泽一路马不停蹄策马赶到朔方城时,已是两刻钟后。
果然如老妪所说,得知今日安乐公主今日入城的消息,整个朔方城的人都来看热闹。
裴季泽望着满城比肩接踵的百姓,突然觉得自己不该来,想要走,却被人裹挟在向前。
这时,一身戎装,威风凛凛的长生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出现在视野里。
裴季泽的眸光落在与之并行,身骑白马的那抹绯红身影上。
乌发雪肤的女子满头青丝编成发辫高高束在脑后,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被脖颈那一圈红狐围脖衬得莹白似玉。
也不知长生与她说了什么,神情倨傲的女子嘴角泛起一抹笑意,那对微微上扬的的凤眸嫣然流转,渐渐生出流光溢彩般的冷和艳。
十八个月零三日未见,她还是一点儿都没变,一出现便夺去所有人的眸光。
原本嘈杂的人群也因为她的出现瞬间安静下来。
可他却在朔方的风沙里一日日老去。
黯然神伤的男人收回视线,正欲悄悄离开,端坐在马背上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突然隔着茫茫人海朝他望来。
作者有话说:
昨晚十一点多写完后觉得不对,重新删了重新写的,所以更新晚了,明天白天修改细节。
还有三四章就写完,估计这礼拜正文能完结,感谢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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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 第 73 章
◎晋江首发◎
“殿下在瞧什么?”
长生顺着谢柔嘉的方向望去, 一眼就瞧见涌动的人潮里,尽管低着头,却仍格外瞩目的男人, 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就知道, 他一定忍不住会来瞧, 果然如此。
已经收回视线的谢柔嘉神色淡淡,“没什么。”
长生也未多言,加快速度领着她往都护府去。
直到队伍快要消失在街角,裴季泽方才抬起一张带了面具的脸望向马背上那抹红色身影。
她再也没有回头。
围观的百姓们三三两两地散去, 渐渐地只剩下裴季泽独自一人站在那儿。
本就阴沉的天这时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神情落寞的男人走到拴马处解了缰绳,牵着马儿缓慢地走在朔方城内不过一丈宽的街道上,任由雨水打湿了自己的衣衫。
沿途躲雨的人忍不住朝头戴斗笠, 有马却不骑的男人望去。
他走得极慢, 每一走好似重若千金。
此刻已近黄昏,暮色笼罩着整座孤寂的边塞小城。
泥土夯实的黄泥土路被雨水冲刷得泥泞难行。
他终于翻身上马,策马朝城外奔去。
快要行至城门口时,男人突然拉紧缰绳。
他在雨幕中伫立片刻, 调转马头朝着城内最亮堂的那座子奔驰而去。
*
都护府。
雨越下越大, 廊庑下挂着的几盏红灯笼不断地在疾风骤雨中摇曳, 让人担忧里头那点子微弱的火光会随时随风而散。
花园里生机勃勃的花草扶疏也被急雨敲打摧残, 开得娇艳的花瓣落了满地, 卷入形成溪流的泥水中。
屋内, 谢柔嘉手里捧着茶水, 环顾一眼熟悉的屋子,感慨, “这么多年, 这儿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变过。”
当年她跑来朔方, 未去军营前就住在此处。
如今故地从游,好似又回到从前。
只可惜,当初陪在身边的人却都已不在。
“可殿下却变了许多,”长生打量着眼前多年未见的女子,不知怎得想起她五年前第一次来朔方的模样。
十四五岁的红衣少女手持一截镶满各色宝石的鞭子,满身的贵族习气,傲慢而娇气,却又犹如开在原野里的野芍药,热烈,娇艳,美好地叫人移不开眼。
如今她已褪去当时的稚气,眉眼比从前更加精致美丽,可不知为何,再也不复当年的那股精神劲儿。
倒是像极了那个男人。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
长生想着这一对相互折磨多年的有情人,差点就忍不住想要告诉她,那个男人就躲在城外那一片草原,就在两刻钟前还特地来瞧她。
可他最终还是忍住。
也许,眼下并不是见面的最好时机。
至少那个躲起来的男人还没想要如何面对这一切。
思及此,他笑道:“真没想到殿下又回来这里。”
“谁说不是呢,”谢柔嘉并不知他心里那么多的弯弯绕,由衷祝贺,“还未来得恭喜长生将军升任节度使。”
长生却并无半点喜色,一脸哀伤,“可我却宁愿给义父做一辈子的前锋将军。”
提及裴温,谢柔嘉不禁想起当日在姑苏庄园的情景,想起与裴季泽那段短暂而又甜蜜的时光,眼眶微微有些发热。
她搁下手中的茶盏,径直走到窗前,望着屋外愈发密集的雨幕,问道:“听裴五说,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他可有留下什么话不曾。”
长生闻言,轻叹一口气,“都过去那么久,为何殿下才来问这个问题?”
谢柔嘉未说话,将手伸出窗外去。
虽已是三月,可朔方的天气到底比其他地方寒冷,冰凉的雨水敲打在她柔嫩的手心,犹如针刺一般。
长生又道:“当时那样混乱的场景,便是真说了什么,也听不清楚。殿下请节哀。”
谢柔嘉听得“节哀”二字,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其实作为一个曾经上过战场的兵,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寻不到,又怎可能留下什么话来。
那封和离书定是提前交代好的,一旦他出了事,就将那封和离书送回长安,也算是给她一个交代。
可她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一问。
也许,她是想要从旁人口中听到关于他的只字片语。
可长生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两人闲聊几句后,一仆从行色匆匆入院中。
那人向她见过礼后,拿眼睛望向长生,欲言又止。
谢柔嘉猜想定是军中之事,道:“你忙你的就是。”
长生应了声“是”,“殿下旅途劳顿,可先好好休息休息。晚上府中设宴为殿下接风洗尘。”
“何必如此麻烦,”谢柔嘉不以为意,“晚饭叫人随便送点吃食过来即可。”
长生并未坚持,向她行礼告退。
一旁的文鸢忙上前关了窗子,柔声劝道:“殿下这一路也累了,不如先去床上歇一歇?”
谢柔嘉却半点睡意也无。
她伸手抚摸着手腕的紫檀木手串,不知怎的想方才在人群里瞥见的那抹身影。
倒是像极他的身形。
只可惜,这世上纵然是一模一样的面孔,到底不是他。
谢柔嘉阖上眼睫,一滴泪自眼角溢出,顺着雪白面庞滚落至下巴。
裴季泽……
她好想再见他一面。
*
书房里。
长生一入内,就瞧见长身鹤立在窗前,浑身湿漉漉的男人。
他不知在外淋了多久的雨,身上的衣裳紧贴在身上,站过的地方都一滩水渍。
长生上下打量他一眼,笑得一脸促狭,“我还以为,你至少能坚持个十天半个月,却没想到,你就连半日都没坚持住。”
裴季泽不理会他的调侃,询问,“她,如何?”
“她就住在从前的院子里,”长生生怕他着了风寒,一面命人去拿衣裳,一面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里,“你亲自去瞧一眼便知。”
裴季泽抿着唇不作声。
好一会儿,伸手将脸上冰凉的银色面具摘下来搁到一旁,露出一张过分苍白的俊脸。
一缕湿漉漉的墨发垂在额前,遮了半边浓黑的剑眉,左边脸颊上那道多出来的疤痕非但没有折损他的容貌,反而增添几分潇洒不羁。
这还是长生头一回见他在外头摘下面具。
本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被人认出来,所以从不肯在人前摘下面具,谁知却听他一脸落寞道:“我如今这副模样,怕吓着她。”
长生闻言,一口茶喷出来。
“你是在同我开玩笑吗?”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艳色如刀的男人,“就你这样出去大街上转一圈,恐怕全城的未婚姑娘闹着嫁给你。”
这样一个男人,竟觉得自己丑,怕吓着她。
他到底是在想什么。
裴季泽微微蹙眉,“她不一样。”
长生无言以对。
这时随从已经拿了一整套的衣物鞋袜入内。
是从前裴季泽的衣裳,一直保留着。
裴季泽盯着那套玄色织锦绣云文的翻领衣袍,犹豫片刻,还是换了。
换上锦衣华服的男人萧萧如松下风,皎皎似林间月,与那个在草原上教书的清贫先生判若两人。
他扣好腰间玉带,再次询问,“她如何,可还习惯?”
“你不都瞧见了吗?”长生挑眉,“挺好的。”
裴季泽沉默良久,低声问:“她,可有问起我?”
长生斜他一眼,“你既打定注意不肯与她相认,又要管这些做什么。”
他抿唇不言。
半晌,拿起桌上的银色面具戴好,起身告辞。
长生忙叫住他,“来都来了,不如留下来一块用晚饭?”
他摇摇头,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长生长叹一口气。
*
大雨稍歇。
裴季泽并未出城,而是去了一间胡人开的小酒馆。
这儿是他第一回来朔方时遇见谢柔嘉的地方,这一年多来,时常会过来坐一坐。
今日下雨,酒馆生意不好,一个客人都没有。
酒馆的掌柜正准备打烊,只见一脸戴银色面具,风姿卓越的男人入内。
他从怀里摸出一把钱搁在柜台上,“劳烦老板替我煮一壶酒来。”
掌柜的盯着他脸上的面具瞧了片刻,终于认出来眼前如世家子弟一般打扮的贵公子,就是那个十天半月来一回的教书先生,忙应了声“好”,将他迎到平日里常坐的位置。
片刻的功夫,掌柜就将煮好的酒送来。
大抵是嫌弃店内气氛太沉闷,他开口问道:“公子怎这么晚还不回去?”
裴季泽道:“回去也是一个人,索性出来坐坐。”
“说的也是啊,这种天气与其在屋子里,倒也不如出来坐坐。”
裴季泽不置可否,抿了一口热辣辣的酒。
酒是当地人酿的酒,算不得什么好酒。
来这里吃酒,本也不是为了酒来。
不过是故地重游,缅怀过去。
裴季泽抚摸着空荡荡的手腕,想起那一年,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夜,她同卫昭一同出来这里吃酒。
一向酒量差的少女不过几杯酒下肚,就有了七八分醉意。
他趁着卫昭出门见人的功夫,将人拐到后院去。
醉意昏沉的少女紧紧抱着他,将手腕上的紫檀木手串戴在他手上,不知对他说了多少甜言蜜语。
他全部当了真……
一杯又一杯酒下肚,五脏六腑好似着了火。
最后一杯酒吃完,裴季泽正准备离开,突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抬起眼眸向柜台望去,顿时愣住。
只见门口柜台旁,一袭绯翻领袍,作男子打扮的女子正吩咐掌柜煮酒。
吩咐完后,并未留意他的女子径直走到与他相隔三张桌子的位置坐下。
原本要走的男人又重新坐回去,偷偷地打量着她。
酒馆没有生意,掌柜的舍不得点太多灯,只有顶上悬了一两盏灯笼。
橘黄色的暖光笼在她身上,给她添了几分寂寥惆怅。
她冒雨来此,是为缅怀卫昭吗?
片刻的功夫,掌柜的送了温好的酒来。
眉目如画的女子托腮望着外头的夜色自斟自饮。
她酒量还是同从前一样差,两三杯酒下肚,雪白的脸颊似染了两抹胭脂,愈发明艳动人。
大约坐了半个时辰的功夫,醉意氤氲的女子扶着桌子摇摇晃晃起身。
裴季泽生怕她出事,下意识跟着站起身来。
不知是不是动静太大,她突然回头朝他望来。
裴季泽立刻背过身去,屏息听着身后的动静,手指不自觉微微蜷缩着。
醉眼迷离的女子望着昏暗逼仄的角落里那抹格外高大的身影,不自觉地向前走去。
就在她快要靠近时,对方突然大步朝外走去。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时,她一把捉着他微凉的衣袖,声音微颤,“裴季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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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 第 74 章
◎晋江首发◎
裴季泽沉默良久, 哑着嗓音开口,“公子,认错人了。”
认错?
怎么可能认错!
“裴季泽, 你便是化成灰我都认识你!”
谢柔嘉望着眼前戴着银色面具, 只露出一截冷硬下颌的男人, 逐渐地泪盈于睫。
这世上她可能认错任何人,唯独不可能认错他!
原本要走的裴季泽听到这句话,再也挪不动自己的脚,转眼看向窗外。
屋外还在下着雨, 湿冷的水汽不断地透过窗子的缝隙钻进温暖的小酒馆内。
半晌,他哽着嗓子道:“真认错人了。”说着拨开她的手,可站都站不稳的女子扑到他怀里, 紧紧箍着他的腰, 把脸贴在他心口,委屈地抽噎起来。
就像幼时,她每回受了委屈,总要扑到他的怀里哭一哭。
可自从十五岁开始, 她再也没有像现在这般抱着他, 躲在他怀里肆意地哭泣。
再也走不动道的男人微微红了眼眶, 宽大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脑勺, 低声哄道:“好了, 别哭了。”
柜台后。
正在拨弄算珠的掌柜不时地拿眼睛瞟向不远处抱在一块的两人。
大胤民风开放, 断袖分桃的人也不是没有, 当众搂搂抱抱的却还是头一回见。
这也就罢了,那穿红袍子的美少年, 竟主动亲那个戴着面具的年轻公子。
这少年, 倒是极奔放……
早知就多点几盏灯了, 这样瞧得也更加真切些。
正愣神,已经挣脱出来的公子从怀里摸出一把钱搁在桌上,温声道:“借掌柜后院一用。”
掌柜忙点头,“后头第三间是干净的。”
他微微颔首,拥着快要挂在自己身上的美少年去了后院。
小酒馆里又静下来,只剩下屋外淅沥沥的雨声。
裴季泽一出屋子,寒冷裹着细雨扑面而来。
怕怀里醉得昏昏沉沉的人冷着,裴季泽弯腰一把打横将她抱起来,借着廊下微弱的灯光,入了掌柜所说的屋子。
屋子里黑灯瞎火。
他抹黑将她搁在床上,想要去点灯,一向最怕黑的女子生怕他走了,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裳不放,把满是泪水的脸埋进他颈窝里,抽噎着叫他的名字。
一句句“小泽”,叫软了裴季泽本就硬不起来的心肠。
他轻抚着她微微颤粟的背,低声哄道:“再哭,明日醒来眼睛就会疼,就不美了。”
幼时她哭,他总爱拿这句话哄她。
她每回听了,总会停下来。可这回非但没有停下来,反倒哭得愈发厉害。
有些无措的男人伸手摸向她的脸,也只摸到满手冰凉的泪水。
裴季泽只好将她抱坐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直到她哭累了,才停下来,哽咽,“他们都说你死了,叫我去看你,可我不相信。我的小泽一向骁勇善战,足智多谋,怎么会死了呢?”
“小泽,你别怨我了,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一辈子都对你好,好不好?”
“柔柔一醉酒,总这样哄我。”裴季泽轻抚着她柔嫩的脸颊,嗓音沙哑,“我明明知晓,醉酒的话信不得,可我偏偏要心甘情愿上你的当,甚至偶尔想要将你灌醉,听你哄哄我。”
“谢柔嘉,有时,我心里其实有些恨你,恨你说话不算话,恨你,待他那样好……”
这些话,他藏在心里多年,总不敢说出口,免得她觉得他小气。
“从今往后,我只待小泽一个人好,”醉酒后如同小猫一样乖巧的女子轻轻蹭着他的掌心,“我给小泽生宝宝,好不好?”
又在哄他!
可他,偏偏喜欢听……
明明在替她擦眼泪,可不知怎的就吻上她微凉的脸庞,等到有所察觉时,他已经吻上她柔软的唇。
他知晓自己是在趁人之危。
如同多年前她吃醉酒,乖顺地趴在他怀里,主动去吻他。
他明明知晓她吃醉酒才会如此,可还是忍不住回应她。
今日也是如此,明明已经很确定她心中爱的不是自己,可还是忍不住要沉沦。
怀里的小猫跨坐在他怀里,柔若无骨的手钻进他衣襟里,呢喃着他的名字。
他一把捉住她的手,不许她动。
另一只手托着她的下巴,发疯似的狠狠吻她的唇。
想要狠狠欺负她,想要她永远只叫他的名字。
怀中的小猫吃痛,想要起身,却被他牢牢地禁锢在怀里。
已经忍了近两年的男人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吞入腹中,直到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打断屋子里的旖旎。
是文鸢找来。
长生也来了。
瞬间清醒的裴季泽松开她的唇,将她褪到肩膀的衣裳拉回去,听着渐近的脚步声与说话声,替她整理好衣物后,扶着她躺下,不舍地在她额头落下一吻,替她盖好被子后迅速出了屋子。
片刻的功夫,躲在暗处的裴季泽果然瞧见掌柜的带着文鸢与黛黛入后院。
跟着一起来的还有长生。
掌柜的指着屋子,声音有些哆嗦,“应,应该就在这儿。”
文鸢与黛黛忙入了屋子。
长生扫了一眼院子,眸光在裴季泽藏身的地方停留一瞬,很快收了回来。
约过了半刻钟的功夫,文鸢与黛黛搀扶着谢柔嘉自屋里出来,向前堂走去。
裴季泽听到马蹄声响起,方才去了前堂。
魂儿都快要吓没了的掌柜一见他出来,忙上前道:“方才有几个官爷找来,公子没见着吗?”
裴季泽不置可否,“若是她明日过来问,你就说,并不曾见过我。”
掌柜正要问为什么,他已经解了缰绳,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闯入雨夜里。
待到回到毡帐时,已经是后半夜。
一直等着他的锦书见他浑身湿哒哒,担忧不已,“公子这是怎么了?”
裴季泽摇摇头。
锦书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猜想定然是与公主有关。
他想了想,道:“公子打听的事儿,已经有消息了。”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呈上前去。
裴季泽接过来,却并没有打开。
他想起方才抱着自己泣不成声的女子,最终还是拆了信。
只扫了一眼,他将信搁到一旁的桌子上,询问:“明日可是要迁徙?”
每一年这个季节,住在这一块放牧哈萨克人都会往北迁徙三十里,寻找更加丰美的草原放牧。
锦书颔首,“昨日,孙大娘确实这么说。她还说,大家希望公子也去。”
孙大娘正是常给他们洗衣裳的老妪。
裴季泽沉默片刻,道:“迁。”
*
翌日。
谢柔嘉醒来时快要晌午。
一直守在屋里的文鸢见状,不禁松了口气。
宿醉醒来的谢柔嘉,望着略显得陌生的屋子,呆愣了好一会儿,问:“这是哪儿?”
文鸢知晓她酒后不太记事,忙道:“这是都护府,咱们昨日刚到的朔方城。”
顿了顿,道:“下回公主千万莫要独自一人出去吃酒了,昨晚,那个掌柜的说有人把公主带走,差点把奴婢吓死!”
朔方,都护府,小酒馆……
谢柔嘉终于想起来了。
她一把捉住文鸢的手,激动,“我昨夜瞧见小泽了!”
这一年里,有好几回公主宿醉醒来都说自己瞧见驸马。
有一段时间,她甚至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文鸢以为她昨夜又做梦,微微红了眼眶,安慰,“公主,您不能总这样。”
谢柔嘉眼里的光一寸寸暗下去。
她缓缓松开文鸢的手,有些呆滞地望向窗外。
好一会儿,她呢喃,“可我好像真瞧见他了,他脸上戴着一块银色的面具。他不肯承认,非说我认错人。我怎么能认错呢?”说着说着,她把脸埋进掌心里,泪水从指缝里溢出来。
“文鸢,他心里定然恨极了我,所以才不肯同我相认。”
“公主,不过,那不过是梦而已!”
“我不信!”她从掌心里抬起脸,“备马,我要出门去!”
雨已经停了。
今日又是个艳阳天。
谢柔嘉盥洗后再次去了小酒馆。
尽管昨夜酒馆内暗沉沉,可小酒馆里的掌柜仍旧一眼就认出她来。
昨晚只觉得她是个生得极漂亮的少年,今日仔细一瞧,分明是个极其美貌的女子。
原来不是那种关系……
掌柜的一时看呆了眼,只听眼前明艳夺目的女子冷冷问道:“昨天夜里那个在你这吃酒的男人,你可记得?”
掌柜一时将裴季泽的嘱托忘了个干净,迟疑,“您是说戴着面具的年轻公子吗?”
果然不是做梦!
“就是他!”谢柔嘉难掩激动,”你可认识他?知晓他现下何处?”
“他是这儿的常客,”掌柜想了想,“好像就在城外那片哈萨克游牧民族与汉人混居的地方做先生。”
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跟前。
*
谢柔嘉出了小酒馆便直奔城外。
一路上,她都在想,若真是他,她要同他说什么话。
可等到她赶到时,却只瞧见一望无际的草原。
微风拂过,起伏的绿草犹如一片绿海。
马背上的女子举目四望,方圆十里瞧不见半个人影,只有草地上残留着人在此驻扎过毡帐的痕迹。
人不在。
就连确认的机会都没有。
谢柔嘉茫然地望着这一切,一颗心好似被人攥在手心里,疼得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
她静默片刻,掉转马头,向着军营的方向策马而去。
帐内,正在摆弄沙盘的长生一抬眼就瞧见闯入帐内,神色有些急迫的的女子,正欲问发生何事,却听她急问:“他还活着,是吗?”
长生愣了一下,笑,“殿下是在说谁?卫昭还是他?”
话音刚落,谢柔嘉手中的马鞭已经抵在他脖颈,冷冷道:“你把他藏到哪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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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 第 75 章
◎晋江首发◎
长生收起嬉笑之态, 一脸凝重,“殿下觉得,微臣能藏得住他那么一个大活人吗?把他藏起来的, 从来都是殿下。”
谢柔嘉闻言, 缓缓垂下手臂。
他果然还活着。
怪不得哥哥要劝她来朔方。
也许哥哥早已得知他在朔方。
他没死, 却躲着不肯见她。
他是在怨恨她当初那样欺负他。
半晌,泪眼婆娑的女子哽咽,“他好吗?”
“殿下觉得他会好吗?”长生叹气,“当初, 差点没了半条命,全靠着殿下撑过一口气儿。殿下若是心里真有他,就放下身段哄哄他, 他那个人, 一向好哄。”
谢柔嘉收回鞭子,“那他现在在哪儿?”
“这个我真不知,”长生笑,“不过他心里惦记着殿下, 哪天忍不住总要现身, 若是真派人去找, 再把人吓走可就麻烦了。”
眼前的人一向诡计多端, 谢柔嘉并不相信他的话。
不过他说的对, 若她派人去找, 说不定他真就躲起来不见人。
她沉默片刻, 道:“劳烦长生将军帮我做一件事。”
*
已近四月,马上便是清明。
本是多雨的时节, 草原上这几日却天气晴朗, 碧空如洗。
毡帐前。
沐浴在阳光里的俊美男人正在给两只比他手大不了多少的橘黄色小野猫喂食。
明媚的阳光洒在他身上, 给他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惬意而宁静。
小猫吃饱了食,轻轻蹭着他曳地的衣摆,喵喵叫个不停。
男人在它柔软的肚皮轻轻挠了两下,它舒服地仰躺在绿色的草地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另外一只略大些的小猫见状走过来,用小脑袋瓜子轻轻蹭着他洁白修长的指骨,争宠似的喵喵叫个不停。
眼神越发柔和的男人也伸出手在它肚皮上轻轻挠了两下,它舒服地眯起眼睛,顺势贴着他的手背在草地上卧下。
正在这时,一阵马蹄声自远方传来。
是锦书回来了。
他今日入城去买些米粮。
近了,东西还未来得及卸下,人已经冲到他跟前,一脸焦急,“公子,我方才进城时听人说,公主打算选驸马。”
裴季泽闻言,手指顿住。
锦书又道:“我原本想要去都护府替公子确认虚实,又怕被公主瞧见,行到门口没敢进去。”
裴季泽并未说什么,起身回了毡帐,再出来时,脸上已经戴好面具。
锦书见他像是要出门去,忙去把不远处正低头吃草的骏马牵到他跟前。
他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看向极目之处若隐若现的城郭,“家里不是没米了吗?我出去买些米回来。”
“我今日已经——”
不等锦书说完,马背上的男人已经策马离去。
锦书望着逐渐远去的白色身影,嘟哝,“买米了啊……”
哎,公子“去世”两年,太子殿下一向又疼爱自己的这个胞妹,她再谯也正常。
可不在长安选,偏偏跑到朔方这种地方来选驸马,这不是诚心要公子的命吗?
*
裴季泽入城时已近黄昏,苍凉的暮色笼罩着这座边塞小城。
果然如锦书所言,平日里并不算热闹的小城到处都在传安乐公主即将在城内选驸马一事。
裴季泽听着那些刺耳的议论声,有些失神地行走在大街上。
暮色沉沉浮浮,无边寂寥油然而生。
这时迎面走来一敲敲打打的送亲队伍,裴季泽牵马避让到路边。
看热闹的人挤来挤去,一不小心,有人突然朝他撞过来。
他下意识扶了一把,那人却扑到他怀里去。
低头一看,对方也刚刚抬起眼睛。
四目相对,裴季泽整个人怔在原地。
远去的迎亲队伍还在敲敲打打,热热闹闹的声响冲散了这份孤寂。
怀里的红衣美貌女子已经站直,微微上扬的凤眸眼波流转,摄人心魂。
她道:“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回过神来的裴季泽忙松开圈在她腰上的手,嗓子发涩,“无事就好。”
对方邀请他,“相遇即是缘分,不如我请公子一同去吃杯酒?”
明知不该同她去,可还是忍不住应了声“好”。
旁边不远处便是上回吃酒的酒馆,今日天气好,小酒馆里十分热闹。
谢柔嘉今日做了未嫁女打扮,满头青丝束在脑后,眼尾特地勾了绯红的胭脂。
容貌倾城的女子一入酒馆,顿时吸引住所有客人的眸光。
原本嘈杂的酒馆鸦雀无声,方才粗鄙的客人也瞬间文雅起来,像是生怕唐突佳人。
只是佳人已经有主,她身边的男人冷冷扫了一眼在场的人。
他脸上虽戴着面具瞧不清长相,可气度非凡,一看就是大家出身,众人忙收回视线,装作若无其事的吃酒。
谢柔嘉假装不知,与他走到角落临窗的空位,正要坐下,身旁的男人从袖中取出帕子铺在坐垫上。
从前二人出来,他亦是如此细心体贴。
这么多年,依旧没变。
眼眶灼热的谢柔嘉将泪意憋了回去,主动开口,“公子怎么称呼?”
“萍水相逢,”他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她面前,“不提也罢。”
“说得也是,”谢柔嘉抿了一口热水,“不过,公子生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是吗?”正在斟酒的裴季泽手指一顿,“他,对娘子来说很重要吗?”
谢柔嘉没有回答,轻轻转动着酒杯,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他瞧。
银色的面具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对风流多情的含情眸与一截洁白如玉的下巴。
尽管如此,已经叫人对着面具下的那张脸想入非非。
半晌,她收回视线,“是我的前夫,已经亡故。”
裴季泽听到“前夫”二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原来,在她心里,他早已是前夫。
不过说得也对,他既签了和离书给她,不是前夫还能是什么。
裴季泽一连吃了几杯酒,见昔日总爱吃酒的女子杯子里的酒一点儿未动,“怎么?”
她斜他一眼,“亡夫,不喜欢我同旁的男人吃酒。”
裴季泽的手一顿,杯子里的酒溢出一些,洒在虎口上。
谢柔嘉忙拿出帕子替他擦手。
柔软的指腹轻轻拂过手背,裴季泽下意识地将她的手反握在掌心里。
他借着酒意询问,“你这样听他的话吗?”
她没回答,亦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就这么任由他握着,空出的那只手执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连吃了三杯,裴季泽见她还要吃,忙制止,“娘子方才不是说,你的亡夫不喜欢你同别的男人吃酒?”
面色有些酡红的女子斜他一眼,眼波流转,“谁说我要听他的。我偏不想听他的。”
裴季泽脱口而出,“为何?”
“萍水相逢,”她望着他,“我为何要回答公子的问题?”
他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慌忙松开她的手。
她盯着他瞧了片刻,突然朝他脸上的面具伸出手,指尖还未碰到面具,就被他一把擒住手腕。
瞧不清面色的男人嗓音沙哑,“某相貌丑陋,娘子还是莫要看得好。”
说完,注意到她雪白的手腕上戴着一串紫檀木手串,红得发紫的珠子愈发显得她手腕细伶伶,仿佛一折就断。
正是他的那一串。
当时手串丢了一颗,他怎么都没找到,后来也没补回去。如今手串上的珠子却一颗也不少。
他一时有些失神。
她不是恨极他,如今竟戴在自己手上。
“公子在瞧什么?”谢柔嘉拨弄着手串,“公子可是觉得眼熟?”
“并未。”裴季泽忙收回视线,“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
她亦跟着起身,“我也要回去。”
两人一同出了小酒馆。
刚出门口,一阵冷风袭来,吹散了二人身上的暖意。
一向体弱的谢柔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
裴季泽不动声色地侧身挡在她身前。
感觉好些的谢柔嘉抬眸望向身侧逆风而站的男人。
他亦低下头朝她看来。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谁也不愿意主动道别,静静地站在小酒馆旁边的一棵梨树旁赏月。
今夜月光如水,银色的月光照亮了孤寂的街道。
从前裴季泽总觉得朔方很冷,可此刻站在风口,他心里却前所未有的暖和。
如果可以,他想这样一直陪着她,直到地老天荒。
只可惜,这不过是繁花一梦,总要醒来。
又一阵风袭来,梨花似雪一般落了谢柔嘉满头。
裴季泽不自觉地抬起手,想要替她拂去发髻的花瓣,却最终只是堪堪停在半空。
假装没瞧见的谢柔嘉望着飞花乱影的美景,开口打破这份静谧,“公子,是做什么的?”
“教书先生。”他转向枝头折了一朵洁白的梨花,试探,“这么晚怎一个人出来吃酒?”
“我在等一个人。”
“是吗?可等到了?”
谢柔嘉望着他不作声,眼圈却微微红了。
“别难过,”心里微微有些发涩的男人开口安慰,“也许姑娘心里想的人,很快就能等到。”
“真能等到吗?”她紧盯着他的眼睛,泪盈于睫,“若是等不到怎么办?若是他还生我的气怎么办?”
“会等到的。”
瞧见她落泪,他的手最终落在她肩上,替她拂去肩头花瓣,将那朵洁白的梨花簪在她鬓间,“他绝不会生你的气。”
“你又不是他,”她有些咄咄逼人,“你怎知他不会?也许他已经见到我,但却不肯原谅我,而假装不认识我。”
裴季泽这才意识到她说的人是自己。
他怔怔望着面前的女子,一时之间不确定她是不是在说醉话。
半晌,他轻叹一声, “我不过猜测。夜深了,外头冷,回去吧。”
并未多言的女子应了声“好”,向他道别后头也不回地朝着左边的方向而去。
仍旧停留在原地裴季泽目送着那抹过分单薄的身影渐行渐远。
月光在她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显得十分孤寂。
直到对方消失在道路尽头,裴季泽才收回视线,朝着与对方截然相反的方向缓缓而去。
走不到百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在寂静的夜里尤显得刺耳。
裴季泽立刻翻身上马,朝着声音来源急促奔去。
马儿在一条巷口停下,裴季泽一入巷,就瞧见倚墙而立的女子。
一抹银亮的月光倾洒在她身上,云鬓间的那朵梨花映着泪眼,撩人心弦。
而在她的不远处,并排站着几个浑身酒气的男人。
顿时起了杀机的裴季泽疾步上前,捉着像是受到极大惊吓的女子上下查看,声音里透着慌张,“可有受伤?”
她没回答,看向那几个醉汉,“都回去吧。”
裴季泽这才察觉自己上当。
“不过萍水相逢,”眼睛亮晶晶的女子望着他,“公子为何这样担忧我?”
他沉默良久,解释,“便是旁人,也要救。”
“是吗?”面前的女子向他逼近一步,眼波流转,“原来公子这么博爱。”
裴季泽不自觉地后退。
可她步步紧逼。
直到背后抵上一堵冰凉的墙,退无可退的男人只好道:“这是何意?”
“虽是萍水相逢,可我却对公子一见倾心。不知先生家中可有妻室?”
“我姓谢,闺名柔嘉,我那死鬼前夫总喜欢唤我一声柔柔。”
她一口一个“死鬼前夫”,裴季泽抿唇不言。
“我好冷。”
她再次逼近一步,伸出双臂紧紧圈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跳得如同战鼓一般的心跳,“公子,抱抱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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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 第 76 章
◎晋江首发◎
此刻夜深人静, 逼仄窄小的巷子内偶尔传来一声犬吠声。
裴季泽垂睫望着怀里像是已经醉酒的女子,明知该推开她,可却终舍不得。
银白的月光洒在像是紧紧相拥在一起的男女, 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 裴季泽见怀里的女子似乎已睡熟, 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唤了一声。
好一会儿,睡意朦胧的女子缓缓睁开眼睛,盯着他瞧了片刻,垫起脚尖吻他。
柔软的唇轻触着他冷硬似玉的下颌, 几乎无力招架的男人呼吸顿时变得急促。
他微微喘息,“别,别这样。”
“公子不想?”
眼睛里像是盛满月光的女子抬起长睫望着他, “还是说公子瞧不上我?”
“殿下金枝玉叶, 是我配不上公主。”
裴季泽对上她的眼睛,爱恋地伸出手轻抚着她雪白的面颊,“殿下会后悔的。”
“公子不是我,”她轻轻蹭着他温热的掌心, “又怎知我会后悔?”
他轻叹一声, “夜已深, 我送殿下回家。”
她阖上眼睛, “困, 不想走路。”
他迟疑一瞬, 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来放在马背上。
不知是醉酒, 还是困极,骑术精湛的女子坐都坐不稳, 整个向下滑。
他见状, 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 将她拥入怀中,朝着都护府的方向奔去。
行至半路,天上竟飘起雨来。
裴季泽生怕怀里的女子被淋着了,伸手轻轻一提,将她调转方向,叫她趴在自己怀里,用身子替她挡雨。
有些不习惯的女子嘟哝了一句“小泽”。
裴季泽听得这句称呼,一时分不清楚她究竟是做梦,还是醉酒,忍不住将她抱得更紧些。
雨下得越来越急,好在朔方城小,不出一刻钟的功夫,马儿在都护府门口停下。
裴季泽叫醒马背上的女子。
她耍无赖一般,把脸埋进他怀里,“走不动。”
裴季泽瞥了一眼门口的护卫,抱着她一路畅通无阻入了她所居的院子。
原本打算将她交给文鸢就走,谁知入了院子才发现偌大的院子里竟然空无一人。
他只好抱着人入了卧房。
待安顿好她后,他正要走,被她一把捉住衣袖。
这会儿已经清醒些的女子听着外头越来越响的雨声,“外头下那么大的雨,公子要去哪儿?”
裴季泽沉默片刻,道:“殿下先休息,我去待一会儿,待雨停了,自会离开。”
她缓缓松开手。
他替她掖好被角好出门去。
屋外的雨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裴季泽站在廊庑下盯着眼前似乎越来越密集的雨幕,满脑子都是屋子里的女子。
正愣神,里头的女子突然“啊呀”一声。
立刻慌了神的男人疾步入了屋子,见她竟坐在地板上,有些茫然无措地望着他。
裴季泽疾步上前,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 “怎么了?”
“我有些口渴,想要吃水,腿有些疼,一时没站稳,”面色平静的女子看向窗外,“老毛病而已,别担心。”
听得“老毛病”三个字,裴季泽立时想到当初就是因为他,她年纪小小却落得每逢雨雪天气便疼痛难忍的毛病,一时之间整颗心都揪在一块。
他将她抱回到床上,倒了杯水喂给她。
待她吃了水,他在床边坐下,将她的两条腿放在自己腿上,轻轻替她揉捏着膝盖。
谢柔嘉目不转睛地望着正认真替自己揉腿的男人,缓缓道:“从前,我那死鬼前夫也总这样帮我揉腿,后来他不在了。有好几回夜里腿疼,我梦见他帮我揉腿。可醒来时,总瞧不见人。”
裴季泽忍不住抬起眼睫,对上一双沁着水珠的眼睛,心里一窒,柔声安抚,“睡吧,我会一直守在这儿。”
她听话地应了一声“好”,乖乖闭上眼睛。
也许是因为他在身边的缘故,这一夜谢柔嘉无梦到天亮。
睁开眼睛时,便对上一张戴着银色面具的脸。
他正趴在她床边睡觉。
恰好醒来的男人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便是:“腿还疼吗?”
谢柔嘉摇摇头。
他送了一口气,向她告辞。
她望着他,“公子明日还来瞧我吗?”
裴季泽对上那对眼睛,拒绝的话怎么都没说出口,在她期待的眼神里应了一声“好”。
这一回,她没有再留他,吩咐人将他送出去。
他人一出院子,文鸢一脸激动,“方才那个是驸马吗?”
“连你都认出来,”谢柔嘉弯腰把还在不舍的儿茶抱起来,“他却怎么都不肯承认。”
不过没关系,只要他在就好。
*
裴季泽是个说话算话之人,翌日晌午,他果然出现在都护府。
一入内,就瞧见一身着红裙的女子正坐在水榭抚琴。
抚的正是从前他教她的那支《凤求凰》。
琴音缠绵悱恻,勾人心肠。
裴季泽听得入了神。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到来,她突然乱了琴音。
裴季泽不由地上前,在她身后踞坐下,捉着她细白柔软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
直到一曲终了,裴季泽这才惊觉自己几乎将她整个拥入怀中,想要起身,她柔软雪白的手指轻轻地搭在他的手背上,“先生抚琴的模样像极我那死鬼前夫。”
“他那时,总想要教会我,可怎么教都教不会。其实,他不知我根本就不喜欢抚琴,”涂了丹蔻的鲜红指尖轻轻拨弄着他洁白的手背,“我不过是借机想要同他待在一块。我喜欢他教我抚琴的模样,每回他向现在教我抚琴,我心里总想——”
说到这儿她停住,回过头来望着他,眼睫轻轻颤动,“我府上缺一琴师,不如公子留再我府上给我抚琴可好?”
他没作声。
半晌,狠心拒绝,“我已习惯一个人。”
“是吗?”她收回手,轻叹,“那真是太遗憾了。”
*
因为谢柔嘉腿疾发作,一连好几日,裴季泽都出现在都护府。
这日,天气有些热。
两人正坐在院子里乘凉,婢女端着一碗用冰块镇好的樱桃过来。
晶莹剔透的冰凉配着鲜艳欲滴的樱桃,叫人胃口大开。
谢柔嘉用银勺拨弄着冒着樱桃,想要将里头的核给挑出来。
平日里这些都是黛黛或是文鸢做的,她弄了几次都不得其法。
一只洁白似玉的大手突然伸到跟前来,从她手里拿过琉璃碗,动作娴熟地用银勺破开红艳艳的樱桃。
谢柔嘉微微倾身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
有所察觉的男人喉结滚了一滚,缓缓开口,“可是有不妥?”
“每回瞧见公子,”她伸出手拨弄着他洁白似玉的下颌,眼神无辜又天真,“我就不自觉地想起我那死鬼前夫。”
洁白修长的指骨一顿,裴季泽抬起眼睛看她一眼,恰好对上她清澈如水的眼眸。
“我那死鬼前夫临走前也盼着我同旁人成婚生子,安稳一生。”她用涂了丹蔻的指尖拨弄着他凸起的喉结,“甚至,连成婚的对象,都替我寻好了。”
裴季泽沉默良久,缓缓问道:“那殿下,怎不听他的?”
她并未回答,张嘴含了樱桃入口。
贝齿轻轻一咬,饱满多汁的樱桃瞬间被碾烂,冰凉酸甜的汁液溢满口腔。
他的眸光落在她被樱桃汁液微微染红的唇上,喉结不自觉地滚了一下,忙偏过脸去。
她瞥了一眼他手里冒着丝丝凉气的冰碗,撒娇似地望着他,“我要吃冰。”
他想也不想拒绝,“不行。”
话音刚落,她的手落在他手上,捉着他微凉的手送了一块冰块入口。
明媚的阳光透过绿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她微眯着眼睫,神情惬意地像一只猫。
可很快地,牙齿受不了凉,微微湿了眼睫的女子捂着自己的左脸颊,口齿不清地叫了句“疼”。
他立刻将碗搁到一旁去,宽厚的手掌托起她雪白小巧的下巴,微微蹙眉,语气中透着心疼,“说了不要吃冰,总这么不听话——”说到这儿,住了口,薄唇紧抿着。
谢柔嘉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口中的冰块故意咬得咯吱作响。
他见状,立刻把手递到她嘴边,“吐出来。”
她偏不吐,赌气似的望着他。
他一把捏住她的下颌,轻轻用力,被迫张开嘴巴的女子看着他将自己冰凉的手指探入她口中,用指腹轻轻地磨着她发痛的那颗大牙。
口腔中的樱桃似乎也被捣碎,糜烂不堪,鲜艳的樱桃汁液顺着她嘴角溢出来。
谢柔嘉想起某一年夏日,也是这样的午后,她拉着他偷偷跑出去玩,因为贪凉,吃了许多的冰块,最里侧的那颗大牙齿疼得像是有人在吃她得牙齿。
他用指腹不断地去磨那颗牙齿,神情也如同现在,如临大敌一般。
她永远忘不了那个夏天。
她被他抱在怀里,鼻尖萦绕的全都是他身上淡淡的薄荷气息。
正愣神,他已经抽回手指,轻声问:“还疼吗?”
她微微凑近些,“吹吹。”
他迟疑着低下头,正要替她吹一吹,她趁他不注意,又塞了一块冰到嘴里,捧着他的脸堵住他的唇。
一股子凉意顺着舌尖滑入他口中。
他愣了一下,反客为主,将她口中的冰块卷入自己口中。
冰块在二人口中融化,说不清他究竟是在吃冰,还是在吃她的舌。
等到两人清醒时,他已经将谢柔嘉压在榻上,眼眸里的欲望几乎要溢出来。
面颊潮红的女子伸出手抚向他脸上的银色面具。
指尖才触碰到冰凉的面具,霎时清醒过来的男人一把捂住她的手,松开她细伶伶的雪白手腕,哑声道:“抱歉,冒犯了。”
谢柔嘉闻言,缓缓阖上眼睫。
他松开她的手腕,有些失神地望着她的脸。
半晌,榻上的女子轻启朱唇,“我突然想起有一回,我跟我那死鬼前夫吵架。我很生他的气,同旁人说他身上的疤痕叫人瞧着作呕。”
他闻言,转过脸去,喉结不断地滚动。
“其实,我说的不过是气话。”
一滴晶莹的泪珠自她洇红的眼角溢出,没入到乌黑的鬓发里。
她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面颊上,哽咽,“他在我眼里,是这个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我当时就是气不过,气不过他那样待我。”
同样红了眼眶的男人伸出指骨抹去她眼角不断溢出的泪珠,哑声道:“也许,他并未怪你。”
“是吗?”她蓦地睁开眼睛望向他,“公子不是他,又怎知他的想法?”
裴季泽并未作答,俯身下想要吻她。
就在这时文鸢突然入内,回过神来的裴季泽猛地直起腰,哑声道:“方才的事很抱歉。时辰不早,我该走了。”言罢起身要走,被谢柔嘉叫住。
他没有回头,“我明日再来瞧殿下。”
“公子不愿同我好,我自是不会勉强公子。”背后的女子声音突然变得很冷,“我的腿也已经好了,以后公子莫要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昨天回家的太晚了,更新晚了。
如果不出意外,还有两章估计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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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 第 77 章
◎晋江首发◎
已近五月, 虽已经傍晚,暑气滚烫。
戴着面具的裴季泽脸上更是捂出薄薄一层汗来。
他最终忍不住回头,却撞进一对清澈如水的凤眸里。
眼神倔强的女子就那么望着他, 嫣红饱满的唇紧抿着, 仿佛恨他到极点。
裴季泽下意识向前一步, 却在即将靠近时停下。
明明不过半尺的距离,他却怎么也跨不过去。
也不知站了多久,暮色渐沉,院子里的光一寸寸暗淡下去。
这时一阵凉风拂过, 院子里的花草扶疏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赶走了院子里的燥热与蝉鸣。
一只雪白的猫儿不知从哪儿跑来,几个箭步窜到裴季泽跟前, 激动得围着他“喵喵”叫个不停。
正是儿茶。
裴季泽垂眸望着正撕扯着自己衣摆的小猫, 沉默良久,看也不敢看榻上的女子一眼,哑着嗓子说了句“殿下多保重”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直到那抹高大的人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谢柔嘉才收回视线, 伸手把有些茫然的儿茶抱进怀里, 轻声安抚, “你放心, 这一回, 他不会不要你。”
*
那日过后, 裴季泽未再出现在都护府。
他的日子再次恢复平静, 平日里教导附近牧民的小孩读书写字,偶尔闲下来时去附近走一走。
只是, 他变得比从前更加沉默。
锦书时常看着自家主子独自一人坐在不远处的一处山坡上看星星。
前些日子, 自家公子天天往都护府跑, 虽未与公主相认,可到底是高兴的。
可自打那日回来后,反倒是丢了魂儿一般。
其实明明公主对公子还有情,只要公子不说,公主永远不知卫公子还活着,为何非要跟自己较这个劲。
哎,他实在不懂公子究竟在想什么。
这天夜里,裴季泽又坐在一处土坡上看星星,长生提着酒来找他。
几杯酒下肚,长生忍不住道:“先前你觉得她不是为你而来,不肯见她。如今你既已知晓她心里有你,为何不同她相认?”
裴季泽闻言抿了一口酒,望着极北之处的一颗星星不作声。
“裴季泽,你究竟还是不是个男人!”
长生见不得他二人这样相互折磨,”我若是你,现在就回都护府。”
“他还活着,”裴季泽收回视线,声音说不出的落寞,“就在朔方。”
他是谁?
长生正要询问,突然反应过来。
他说的是卫昭。
卫昭竟还活着!
心中激动难以抑制的男人转了好一会儿,终于冷静下来,“你几时发现卫昭还活着的?”
“我见过他。”
那是裴季泽来朔方的第一年,某一次出城时无意中在人群中瞧见一个同卫昭的背影极像的男人。
当时他正忙着与突厥交战,并未过多留意。
后来战事结束后,他留在朔方没有回去,再次遇见那个男人,只是跟丢了。
“你一直都在追查他的下落,”长生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是在为她追查卫九的下落?”
他实在不理解眼前的男人,明明那样喜欢她,却费劲心思为她寻另一个男人。
这种感情实在叫人费解。
裴季泽不置可否,“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也许有些事情冥冥之中就已经注定。卫昭明明在江南受伤,可人却出现在朔方城内,而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寻到卫昭时来朔方。”
长生听闻后沉默良久,走到他面前,“你不争一争,怎知你争不过他?”
裴季泽抿了一口酒,嗓音沙哑,“其实,她能来朔方,我心里很高兴。这一回,我就当她是特地来瞧我的。”
长生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感情的事情旁人也好置喙。
他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我先回去了。”
“你先别同她说,”裴季泽叮嘱,“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好,免得她失望。她那个人看似坚强,实则心底最脆弱。”
长生长叹,“不知为何,你口中的殿下,同我认识的殿下好似不是同一个人。也许,她从来都没有你想象的那般脆弱。”
*
长生走后,仍旧坐在那儿看星星的裴季泽想起那一年,他初次来长安。
初到长安,被人孤立的少年正坐在曲江池边思念着自己的母亲。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在他身旁坐下,娇声娇气,“你怎坐在这儿,没人陪你玩吗?”
从不爱跟人说话的少年鬼使神差,“我不喜欢长安。”
“长安多好啊,你瞧,长安有曲江宴。”她将一个糖人递到他面前,“若是没人陪你玩,你来找我,我必定罩着你。”
裴季泽忍不住抬眸看她一眼。
生得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舔着一个糖人,见他望来,弯着眼睛笑,模样像极他从前养过的一只小猫。
裴季泽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小女孩,耀眼地就像是这世上的太阳。
后来他才知晓,她便是太子殿下的同胞妹妹,安乐公主谢柔嘉。
第一回见到她落泪时,他不知怎的心就疼了,当时在心底暗暗发誓,只要有他在,绝不会叫她落泪。
可到头来,总害她掉眼泪的却是他。
这一回,他将那个男人好好地送到她跟前,也算是给这十几年来的纠葛一个结局。
希望往后余生,那个男人都不再叫她掉一滴眼泪。
这辈子,他与她,也就到头了。
*
长生刚回都护府,就听下人禀报:公主要见他。
长生知晓她定是为裴季泽一事,想了想,去了她的院子。
才入内,他就瞧见正站在廊庑下逗猫的红衣女子。
还未等他行礼,便听她询问,“你去瞧他了?”
长生不置可否,“我有一事,想要请殿下解惑。”
谢柔嘉头也未抬,“何事?”
长生道:“殿下对卫九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谢柔嘉闻言掀起眼皮子看他一眼。
半晌,她站起身,“我认识阿昭时,便知晓他是我的兄长。长生将军认为我对自己的兄长能有什么心思?”
长生这话算是听明白了,正欲说话,又听她道:“我已经不想等了。”
“殿下这是要放弃他?”长生忍不住替裴季泽打抱不平,“他等了殿下那么多年,殿下不过才等半个月就——”
“谁说本宫要放弃,”她望着月光下盛开的蔷薇花,轻轻摩挲着腕骨处冰凉的串珠,“劳烦长生将军再帮我只做一件事。”
还有两个月就是她二十一岁的生辰,从十五岁到二十一岁,她已经蹉跎六年。
余生很短,她不想再接着错过。
他哄骗她那么多回,这一回,她也要骗他。
*
半夜,草原稀沥沥下起雨来。
大雨延绵数日,将暮夏最后一丝炎热也冲淡。
长生自那晚走后,很久都没再来过。
这日一早,裴季泽忍不住又进城去。
只可惜他在小酒馆坐到晌午,终是没能再等到自己想要见的人。
她那个人一向如此,说了不要他,就绝不回头。
如此也好,断到此处再好不过。
失魂落魄的裴季泽策马出城,才回到住处就见锦书在毡帐门口不断地徘徊。
一见到他回来,锦书便急急上前,“公子,公主已经决定去突厥和亲,恐怕这会儿已经到关外。”
裴季泽一听立刻慌了,甚至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就立刻策马入城。
直到他的身影在草原上化作一个原点,锦书弯腰将地上的一只猫儿抱起来,伸手轻抚着它的脑瓜子自言自语,“我也不是要故意骗公子,我就是实在看不下去,公子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猫儿喵喵两声,像是在回应他。
*
关外。
已近黄昏,乌金似的落日缓缓沉到地平线,眼前便只有火烧一般的鳞云。
大片大片漫无边际的黄沙,风裹挟着尘土飞扬,一行送亲的队伍行在荒无人烟的大漠。
“他会来吗?”
马背上的年轻将军看向马车,“他会来吗?他那样聪明的人,只要略微想一想,就知晓和亲一事是假的。”
“他不会不来的。”马车里传来女子低柔的嗓音,“他若是不来,他就不是裴季泽。”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一声马蹄。
长生回头,只见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一个墨点。
墨点迅速地移动着,渐渐地化作一身骑白马的男人。
是裴季泽。
他真来了!
他为她的公主而来。
马蹄在天边扬起阵阵黄沙,他纵马疾驰一骑绝尘。
落日黄沙下,马背上的男人犹如落拓的江湖剑客,脸上戴着的银色面具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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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光,耀得人睁不开眼。
长生似笑非笑,“你来做什么?”
他眸光紧紧盯着马车,“抢亲。”
话音刚落,描金的马车车门被人推开,一袭绯红嫁衣的金枝玉叶抱着一只雪白的猫儿款款走下马车。
这是她第二次穿嫁衣。
裹着黄沙的狂风卷起她曳地的衣角,艳红衣袂乱舞。
头戴凤冠的女子抬睫望着马背上的男人,如同从前一般,笑得得意又俏皮,“你是来抢我的吗?”
裴季泽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殿下不能去和亲。”
“本宫若是执意要去呢?”谢柔嘉扬起雪白的下巴,“给本宫一个不去和亲的理由。”
他不作声。
落日余晖中,天色就这么一分一分沉下去。
他眸中倒映着她盛装的模样,面上的红纱被风吹得扬起。
她眉眼盛装,额间红莲绽放,目光灼灼望着他。
似是有千言万语,又似无话可说。
耳畔是狂风呼啸,远处是沙海起伏。
两人僵持片刻,长生实在受不了他二人这样腻歪,出言提醒,“时辰不早,殿下该出发了。”
马背上的男人调转马头就走。
谢柔嘉没想到他竟这样走了,蓦地红了眼眶,死死盯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负气转身回马车。
不远处,已走远的男人突然绷紧缰绳,调转马头,朝她的方向疾驰。
掠过她身边时,马背上的男人弯下腰,一把揽过她的腰身。
她只觉得脚下一空,抬眼,正对上银色面具之下沉沉的双眸,眸中数不清的暗涌朝她眼中奔流。
马蹄声起,黄沙卷起的烟尘几乎看不清两人模样,霎时间已飞驰百米。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他带着她扬长而去。
*
马儿奔走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上。
谢柔嘉不知裴季泽要带自己去哪里,只紧紧地抱着他的腰。
这一回,无论他去哪里,天涯海角她都跟着去。
行至一片绿洲,终于停下来。
裴季泽翻身下马,伸手将谢柔嘉抱下马。
谢柔嘉的脚才沾地,他已经松开她的腰身,大步走到那片如同月亮一般的小溪旁。
这地方他常来,这附近的牧民们管这儿叫月亮泉。
说是泉,实则不过是雨水经年列月形成的一片小溪。
裴季泽掬一捧水洗干净面上的黄沙,又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湿了水,走到谢柔嘉跟前,托着她的下颌用帕子动作轻柔地擦拭着她脸上的黄沙。
谢柔嘉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男人,“明知我骗你,为何要来?”
目光下视的男人长睫歇落在他洁白似玉的面颊上,薄唇紧抿着不作声。
直到将她的一张脸搽干净,他去月亮泉边洗帕子。
这会儿已经入夜,月亮升上来,银亮的月光洒在月亮泉,溪水泛着波光粼粼的光。
谢柔嘉借着月光打量着蹲在泉水边的身影,“你知晓我根本不会真的去和亲,为何还要来跑这一趟?”
他仍是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缓缓开口,“我送殿下回去。”说着便去牵马。
身后的女子叫住他,““裴季泽,你若是再敢往前走一步,我就立刻回去找个人成婚。来年我同他生个小娃娃。往后每一年,我就带着他与孩子去你坟头去祭拜你。你知我这个人一向说到!”
原本要走的男人让停住脚步,望着月亮泉,渐渐地湿了眼眶,眼泪一滴一滴从眼眶里砸落。
谢柔嘉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后,伸出手圈主他窄瘦的腰身,把脸颊贴在他宽阔的后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哽咽,“一辈子也就短短几十年,除却咱们分开的那几年,接下来也许就剩下十几年,小泽,究竟还要躲我躲到几时?”
身形高大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谢柔嘉,你总这样欺负我。”
其实来的路上他就知晓和亲是假的。
太子殿下绝不会允自己的妹妹去和亲,更何况突厥才刚刚与大胤签下议和的协议。
可他心里竟然感到高兴。
她头一回,拿自己做局哄他上当。
其实她说得对,她每一回骗他,他其实心里都知晓,
可他就是这般没出息,每一回都忍不住要上她的当。
“我以后都不欺负小泽了,”泪眼婆娑的女子捉着他的手掌,轻轻蹭着他温热的手心,哽咽,“现在,小泽难道不想抱抱我吗?”
话音刚落,裴季泽一把捏住她的下颌,狠狠地吻住她的唇。
明日不知究竟会如何,今夜,他只想与她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这么晚更新。
这一章我其实写好几天了,因为不太确定剧情,所以反复删减,头都大了
我明天还会更新,不过应该很晚,不用等,因为我下一章更难写感谢在2024-01-01 01:09:22~2024-01-05 23:18: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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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 第 78 章
◎晋江首发◎
月色凉如水。
溶溶月色如同一层薄纱, 笼罩在月亮泉旁紧紧拥吻在一块的两人身上,在草地上拖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直到一吻结束,裴季泽松开怀里几乎站都站不稳的女子, 宽厚温热的手掌抚摸着她柔软白皙的面颊, 与她额头抵着额头, 平复着急促的心跳声。
待她喘匀了气,他再次低下头吻她。
不同于方才的急迫,这一回,他温柔许多, 含着她柔软的唇瓣温柔舐舔。
直到她主动伸出软舌,他才从她的唇辗转到她的舌,将它含入口中, 用力吮吻。
拥吻中, 他脸上冰凉的面具时不时擦过她柔软娇嫩的面颊。
一贯娇气的女子有些不适,伸出手去摘他脸上的银色面具。
指尖才触碰到冰凉的面具,一只手擒住她的手腕。
方才还意乱情迷的男人此刻眼神清明些许,嗓音喑哑, “柔柔, 不要看。”
可这一回, 她并不听他的, 伸出手反握住他的手指, 红唇咬着银色的面具, 一寸寸露出面具下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高挺的鼻梁, 眉目含情的眼,乌黑的眉毛。
一道寸长浅绯色疤痕横在洁白似玉的左脸颊。
有些不适的男人偏过脸想要躲开她的眸光, 谁知下一刻, 湿热的吻落在那道疤痕上。
温柔而又灼热。
裴季泽的心仿佛也被她含在口中, 一颗心悸动不已,手指微微蜷缩着,喉结不断地上下滚动。
他从未被她这样珍爱过。
她轻吮着他的面颊,从鼻梁到下巴,最后轻轻地在他的眼皮上印下一吻。
“我说过,”她洁白柔软的指腹轻轻抚摸着那道疤痕,“小泽在我心里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这一点,始终不曾变过。”
一向好哄的男人缓缓地偏过脸来,对上一双湿润的漆黑凤眸。
片刻后,他一把捏住她的下颌,再次低下头再次含住她的唇。
这回不同于方才的温柔,他霸道而又强势地掠夺着她的气息,吻得她几乎要窒息。
她垫起脚尖回应着他热烈的吻。
月亮渐渐升至中天。
草地上的草软而韧,隔着一层衣物,微微有些刺人。
裴季泽迟疑,“我们回去?”
谢柔嘉咬着唇不做声,把滚烫的面颊埋他温热的颈窝。
得到回应的男人再无顾忌,缓缓地沉下腰。
旷了近三年的女子一时有些不适应,呜咽出声。
同样忍到极致的男人低下吻住她的唇,将那声呜咽吞入口中。
一滴泪水顺着谢柔嘉的眼角溢出,没入到发髻。
谢柔嘉迷蒙着眼睛望着面前的男人,越来越多的泪水顺着眼角溢出眼眶。
她紧紧地抱着他,任由他将这失去的数年时光,一寸寸地填补回来。
倒映在月亮泉里的月亮在水中浮浮沉沉,晃出一道道洁白的残影。
这一夜,月亮不知疲倦。
翌日。
谢柔嘉在裴季泽的臂弯里醒来。
一缕明媚的阳光照进她眼睛里,她有些不适应地眯起眼睛。
脸上不知何时戴上面具的男人见她醒来,哑着嗓子道了一声“早安”
谢柔嘉想要回应,这才发现嗓子有些失声,哑得不象话。
不过这面具瞧着着实碍眼,她凑上前,一口咬住他脸上的面具,将那张十分碍眼的面具咬下来,露出一张俊美成熟的脸庞。
阳光洒在他脸上,他微微眯着眼,根根分明的长睫歇落在洁白的下眼睑处。
有些不适应的男人拿手臂去挡脸,却被她伸手拉开。
笑靥如花的女子在他蔷薇花瓣一般柔软的唇上狠狠印下一吻,弯着眼睛笑,“我的小泽哥哥真好看。”
这还是她头一回称呼他哥哥。
一贯持重的男人偏过脸去,耳尖几乎红得滴血。
她伸手捧着他的脸,稀奇得很,“原来,小泽也会脸红啊。”
裴季泽轻咳一声,“回去吧。”
身子疲乏的女子把脸埋在他颈窝,撒娇,“累,腰疼。”
他眸光落在她布满吻痕的背部,喉结不自觉地滚了一滚,“我抱你。”
只是衣裳昨夜已经被他撕碎,有些衣不蔽体。
裴季泽用自己的外袍将她身子裹起来,一把将她抱坐在马背上。
才一上马,又饿又困的谢柔嘉十分地不适,整个人没骨头似的贴上他的后背。
他的衣裳太长衣袍几乎要曳地,稍稍一动,露出半个布满吻痕的雪白肩头。
裴季泽想起昨夜没有节制,将她翻来覆去折腾个遍,伸手一提,将她调转了个,一手圈着她的腰,一手牵着缰绳,朝着自己所居的方向驶去。
今日天气极好,蓝天白云,微风和煦。
马儿驮着主人,惬意地漫步在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谢柔嘉有些昏昏欲睡,可身后的男人不老实,一口咬在她雪白后颈上,用牙齿叼着她脖颈处的软肉轻轻研磨。
原本牵着缰绳的手滑进衣袍里,粗粝的指腹颇有手段地狎弄着。
很快招架不住的谢柔嘉软了骨头。
眸光暗沉的男人掐着她的腰,轻轻往上一提,她几乎坐在他腰上。
眼里渐渐沁出一抹水光的女子咬着唇,把滚烫的面颊埋进他胸口,任由他造次。
他双腿轻夹马腹,得了命令的马儿加快速度,向草原深处而去。
马儿一路颠簸,裴季泽紧紧地搂着谢柔嘉的腰,她才不至于掉下去。
两人正沉溺其中,这时打远处行来两个牧羊人,领着一群羊群经过。
裴季泽想要调转马头,已经来不及,那两人远远地朝裴季泽招手,“裴先生,出来玩啊。”
正是他附近的邻居。
谢柔嘉心里一慌,咬得更紧。
额头沁出汗珠的裴季泽闷哼一声,声音极力克制,“不过是出来走走。”
牧羊人并未多疑,与他寒暄几句后赶着羊群离去。
直到人行远,谢柔嘉从裴季泽怀里抬起头来,气得在他胸口狠咬了一口。
有些吃痛的男人捏着她的下颌,狠狠吻住她的唇。
马儿再次奔跑起来。
待马儿停下来时,谢柔嘉几乎都坐不稳,一张脸泛着红潮,眼睫上盈着晶莹的泪珠。
裴季泽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在她耳边呵气如兰,“喜欢吗?”
她不答,紧紧地搂着他的腰。
两人回到毡房时,已经快要晌午,谢柔嘉累得睡了过去。
守在毡房外的锦书见自家公子怀里抱着一个人回来,笑得合不拢嘴。
裴季泽低声吩咐,“备水。”
锦书赶紧去准备。
裴季泽抱人入了毡房,将她小心搁在床上。
一刻钟的功夫,锦书烧好热水。
裴季泽打水替谢柔嘉擦洗身子。
睡得迷迷糊糊的谢柔嘉缓缓睁开眼睛,望着面前正在替自己擦脸的男人,轻轻地蹭了蹭他的掌心,“小泽,我很高兴。”
裴季泽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我也是。”
她拉着他一块躺下,枕着他的胳膊,心满意足地阖上眼睫,呢喃,“我心里有好多话想要同小泽说,不过我现在好累,待我睡醒再说。”
裴季泽应了声“好”,低头在她洁白的额头印下新吻,轻抚着她的背。
他想,他心里也有许多的话想要同她说。
不过那些话可以等到明日再说,今日,他们还可以好好做夫妻。
*
谢柔嘉再次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
躺在身侧的裴季泽早已不知所终。
谢柔嘉慌忙下床去寻,这时毡房的门打开,裴季泽端着一盆水入内。
他见她连鞋子都没穿就下地,忙搁下手中的木盆,几个跨步走到她跟前,弯腰将她一把抱起来走到床边。
“怎不穿鞋?”
他捉着她纤细雪白的脚踝,拂去她脚底的灰尘。
“我还以为小泽又偷偷跑了。”她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颈,与他面颊贴着面颊。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做梦。梦里,我们在江南的柿子巷,可是每回一睁开眼睛你就不见了。小泽,我很害怕。”
裴季泽伸手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饭已经好了,咱们用饭吧。”
谢柔嘉笑,“也好。”
两人用完饭后,晌午已经过了。
裴季泽问:“昨夜,柔柔说有话同我说。”
谢柔嘉笑,“你不是也有话同我说。”
裴季泽亲亲她的脸颊,“我想听柔柔先说。”
他怕要是他先说,恐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听她说话。
谢柔嘉闻言,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那些事情,我都已经知晓。”顿了顿,又道:“我不知小泽为我做那么多,我,很抱歉。”
裴季泽闻言,一颗心凉了大半。
他缓缓地抽回自己的手,沉默半晌,嗓音沙哑:“所以,柔柔是心中待我有愧,所以才这样待我好?”
谢柔嘉愣了一下,正欲解释,只听他道:“其实,柔柔不必如此。”
“有些话,我也不知如何说。”
裴季泽想了许久,嘴角泛起一抹笑意,“这些年里,我心中一直在想,若是我当初不是那么自以为是,早些告诉柔柔事实的真相,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可思来想去,若是再给我重新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依旧会那么做。不过,这一回,我会做得更好些。至少,不该叫柔柔觉得那样难过。”
谢柔嘉闻言,眼圈蓦地红了,怔怔望着他,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串串砸落。
“别哭。”眼尾洇出一抹薄红的男人在她面前单膝跪下,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在她洁白的指尖虔诚印下一吻,“从前我就说过,裴季泽愿意为他的公主做任何事,柔柔永远不必觉得愧疚。”
“我只是觉得很遗憾,叫柔柔受了那么多委屈,流了那么多眼泪,到头来,还是没能做好这件事情。”
谢柔嘉还欲再说话,他已经起身,偏过脸去,“时辰不早,我们出发吧?”
“去哪儿?”
“我今日带柔柔见一个人。”
谢柔嘉见他一脸凝重,好奇,“誰?”
裴季泽沉默片刻,道:“这个世上,柔柔最想见的人。”
作者有话说:
估计还要写两章才能写完感谢在2024-01-05 23:18:16~2024-01-09 00:56: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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