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柔嘉没想到说人坏话被当场抓个正着。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驸马方才服侍的不错,本宫很喜欢。”
这话说出来,原不过是想要借机气走他,谁知他竟坐着不动。
正值盛夏,屋外的蝉鸣一声比一声高从,吵得人心烦意乱。
屋子里没有用冰,一向怕热的谢柔嘉愈发烦躁。
坐在一旁的男人拿起一旁的蒲扇替她扇风。
清凉的风袭来,她这才觉得好些,从榻上坐起来神色淡淡,“有事?”
裴季泽的眸光落在她白得若雪的后颈处,喉结滚了一滚,收回视线,“无事。”
她逐客,“无事驸马去忙自己的就行。”
他手一顿,“微臣的书房暂时无法使用。”
谢柔嘉这才想到他原先的书房给她作了单独的浴房,旁边的书房还未收拾出来,这个时辰,他除却回自己的屋子,倒也无处可去。
谢柔嘉想起方才并未见到裴温,问:“怎不见裴叔叔?”
裴季泽沉默片刻,道:“他身子尚未复原,还在老家休养,待以后回乡祭祖,殿下自会见到。”
谢柔嘉“嗯”了一声,倒也没多问。
这时一个侍女入内,将一盏加了冰的樱桃乳酪呈搁在小几上。
这是谢柔嘉睡前吩咐的。
她伸手去接,谁知一只洁白的大手已经抢了去。
眉目若雪的美貌郎君细致地把里头的冰块一粒一粒挑出来。
谢柔嘉原本就想要吃里头的冰,见状急了,伸手去抢,却被他堪堪躲过。
他微微蹙眉,“不许吃那么多冰,会肚子疼。”顿了顿,有些不大自在的轻咳一声,“你过几日不方便。”
谢柔嘉闻言愣住。
这么多年,他竟还记得。
他又将樱桃里头的核用银勺挑出来,舀了一颗樱桃递到她嘴边。
被人伺候惯了的谢柔嘉张嘴衔了过来。
一口咬下去,爽甜可口的津液在口腔蔓延。
好甜!
她还想要吃,他突然俯身上前。
谢柔嘉吓了一跳,正欲躲开,那张清冷俊美的脸庞已经逼近。
对方身上那股子混合着薄荷的药香扑面而来。
几乎无法呼吸的谢柔嘉强自镇定,“驸马这是做什么?”
裴季泽的眸光落在她被樱桃汁液染红的唇上,喉头上下滚了一下,伸出指腹抹去她唇角的汁液,递到她面前。
谢柔嘉瞥了一眼他手上殷红的汁液,抿着唇不作声。
他坐直身子,再次送了一颗樱桃到她嘴边。
她却不肯吃了。
他也不勉强,把那盏樱桃搁到矮几上,拾起搁在一旁的扇子,问:“嫁妆可整理好了?”
谢柔嘉没想到他竟然问起这个。
她这个婚成得不情不愿,婚前哪有什么心思看嫁妆单子。
她随口应了一句,想起孙伯母的话,问:“三朝回门过后,阿翁同阿家他们要回苏州老家?”
“暂时要先回去,”他微微蹙眉,“可是方才饮茶时孙伯母同你说了什么?”
不等谢柔嘉说话,他又道:“伯母那个人心里藏不住话,殿下听过就算,不必理会。”
谢柔嘉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恰好对上他的眼眸。
她不知怎的就想到席间他哄着阿念的情形。
她认识他的十年里,他也是这样好脾气惯着她。
也许在他眼里,她与阿念并无分别,只是一个骄纵跋扈需要照顾的妹妹而已。
谢柔嘉心中的委屈瞬间淡了些。
至少在她认识他的十年里,他是真心待自己好。
便是自己的母亲与哥哥,也不能做到他那般体贴周到。
事已至此,她总是这样给他脸色瞧,也总不是办法。
既然有问题,那么就解决问题。
她想了想,问:“驸马希望我帮你做些什么?”
“殿下什么都无需做,”他轻轻替她打着扇子,“从前怎么过,从今往后便怎么过,无需为任何人改变,也无需做任何委曲求全之事。”
“无需?”谢柔嘉自榻上坐起来,恨恨望着他,“裴季泽,你同我说说,怎还能同从前一样?又怎能算作不委屈求全?”
她从前也不是未憧憬过与裴季泽婚后的日子。
夫妻恩爱和睦,每日里黏在一块有说不完的话。
生一个如允儿那样可爱的孩子。
裴季泽那样温柔的人,一定会是个好父亲。
可两人却以这样的方式结合。
他为前程,娶得满腹委屈。
她则为躲避和亲,嫁得心不甘情不愿。
打从一开始,这场婚姻就不能善终。
他现在竟然告诉她,无需委曲求全?
简直是笑话!
眼前的世界逐渐变得模糊,一滴泪顺着雪白的脸颊滚落。
“别哭。”
裴季泽眼神里闪过一抹慌乱,抬手要替她抹眼泪。
她偏过脸躲开他的手,“过两日便是三朝回门,我自会请求父亲准许阿翁与阿家留在长安,驸马无需拿自己来引诱我,我这个人经不起诱惑。”
他闻言,薄唇紧抿。
谢柔嘉自以为戳中他的心思,“待裴氏一族的事情解决后,咱们便先私下和离。届时我去朔方,你可再成婚。”
裴季泽搁在腿上的手紧握成拳,喉结不住地滚动。
半晌,他松开拳头,哑声道:“和离是大事,容微臣考虑考虑。”
“你要考虑什么?”谢柔嘉很不理解,“我都已经如此迁就你。”
“微臣想要的不只是裴氏一族无罪!”
眼尾洇出一抹薄红的男人冷冷道:“殿下也说了,微臣尚公主也不过是为权力,那么对于一个不断想要往上爬的人来说,斟酌利弊,是微臣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终于肯承认。
“那么驸马要考虑多久?”
彻底心凉的谢柔嘉追问,“我等得,你那外室娘子未必等得。”
“这些就不劳殿下操心,”
他站起身,“微臣还要事,就先行告退,”言罢起身就走。
行至门槛时,身形高大的男人突然踉跄一步,扶着门框才勉强没有跌倒。
谢柔嘉下意识起身,“你还好吧?”
裴季泽瞥了一眼赤脚站在地板上,眉眼间流露出担忧的明艳少女,最终什么也没说,大步出了屋子。
守在外头的锦书见状,连忙推着轮椅上前,见自家主子白皙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大惊失色,“公子无事吧?”
裴季泽坐上轮椅,哑声吩咐,“去请赵医师。”
*
黛黛进来时,就见到自家公主抱膝坐在榻上发呆,抹了胭脂的眼尾像是凝结一滴泪珠。
她忙上前询问,“公主,您怎么了?”
谢柔嘉回过神来:“他进来为何不提醒?”
黛黛有些委屈,“驸马不让,还将奴婢赶了出去。”
谢柔嘉沉默好一会儿,问:“儿茶呢?”
黛黛忙道:“跑出去玩了。”
“文鸢呢?”
谢柔嘉想起自正院回来后好像都没有见过文鸢。
黛黛道:“文鸢姐姐正在忙着清点嫁妆收库。”
话音刚落,文鸢就裹着暑热从外面进来。
文鸢见屋子里气氛好像有些不对,瞥了一眼黛黛。
黛黛朝她作了一个口型:驸马。
文鸢会意,走上前道:“公主可要看一眼嫁妆单子?”
谢柔嘉懒得看,“嫁妆不必收入库房,免得搬回府时麻烦。”
文鸢心里咯噔一下,“公主才刚成婚,就要搬府?”
“你知我不惯与人相处,”谢柔嘉扶额,“府里上下上百对眼睛盯着,出去玩都不方便。”
如今阿昭自朔方回来,定然等着她一块出去玩。
还有萧承则,也不知去哪儿了,竟都没见过人。
文鸢瞧她的模样,如何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劝道:“殿下如今成婚,不能再向从前那样与萧世子他们混在一块玩,若是驸马瞧见,心底恐怕会不舒服。”
“阿昭又不是外人,”谢柔嘉想到裴季泽所说的话,心里十分烦躁,“况且我今日已经与他提和离之事。”
“和离?”文鸢惊讶,“如今公主既与驸马已经圆房,怎突然——”
“谁与他圆房!”
谢柔嘉打断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出嫁前一晚,宫里的教习嬷嬷给她看的避火图,一时又想起方才搁在自己腰上的那双大手,顿时觉得腰部滚烫灼热。
她恼羞,“我怎可能与他圆房!”
文鸢心里震惊。
驸马既然没与公主圆房,那帕子怎么回事儿?
驸马比公主年长五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昨夜又吃了几杯酒,难免把持不住。
况且她方才特地去问了昨夜守夜的侍女,那两名侍女亲口承认,说是听到驸马与公主圆房的声音。
还是说,公主醉酒,已经把两人实际已经圆房的事儿儿给忘了?
若不然驸马的耳朵怎会被公主咬成那样?
谢柔嘉见她面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问:“究竟怎么了?”
此事是大事,文鸢也不敢隐瞒,连忙将帕子的事儿说与她听。
谢柔嘉听完后沉默许久,道:“他绝不可能与我圆房!”
上一回,她不过想要瞧瞧他腿上的伤,他都不肯叫她瞧,更何况是圆房这种事情。
想来他必定是要为他那娇怯温柔的花魁娘子守身如玉。
她想起他方才的话,轻哼一声,“他不过是想要叫外人觉得我与他恩爱和顺,由着他便是。”
这样也好,免得到时她三朝回门,阿娘又要问东问西。
*
春晖堂。
此处原本是一座公用的书斋。
裴季泽命人收拾出一间屋子,供自己临时歇脚。
刚刚替他针灸过的医师嘱咐,“公子还未好痊,万不可随意走动。”
裴季泽应承下来,道了声“多谢”。
赵医师收拾好药箱离去。
这时锦书入内,“公子,锦墨回来了。”
片刻后,一部曲打扮,与锦书同样年纪的少年入内。
裴季泽问道:“叔父还未醒吗?”
锦墨摇头,“虽然毒素已清,可毒素早已攻心,檀阳先生说,能不能醒来得看老天爷。”
裴季泽闻言,轻轻揉捏着眉心,“知道了,你一路辛苦,回去歇着吧。”
锦墨应了声“是”,行礼告退。
这时锦书询问:“已到晚膳时辰,公子今日去哪儿用饭?”
从前未成婚时,公子一般都会去正院用饭。
如今成婚,自然要在自己的院子用饭。只是今日晌午公子刚同公主吵架……
裴季泽伸手摩挲着右手腕圆润的珠子,神色柔和,“我如今已成婚,自然回自己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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