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 南柯梦
◎八十年来一场梦,新茶翻盏南柯雪。◎
无数证据被置于重重阵法之中, 又分散在城中各处,上清一行人在此地忙碌了五天。
等到第五日夜里,几人才得空修整一二, 沈宁意却得了时好邀请, 前往一处府宅中。
月上柳梢头, 老妇人拖着困倦地身体引着沈宁意往里, 穿过长廊, 竹林深处立着个小屋。
两人见有人推门走出来, 那张脸走到光下,沈宁意难免怔愣一瞬, 时好打着哈欠:“这是他的侄孙,长得有些像吧。”
那二十出头的青年作了礼,目光在沈宁意身上犹疑一瞬才提步而去。
沈宁意点头说道:“确实像,和当初初见时又礼貌又猜疑的神情一模一样。”
时好只将她送到门前,沈宁意推门而入, 入目便是书案,左侧有一屏风, 绕过一看,正有人等着她, 他说:“好久不见。”
他坐在木质轮椅上,身上盖着毯子, 像一棵盘踞的老树,衰老得不能再老了。
沈宁意挨着他身侧的椅子坐下,同他朝向一个方向,看到那案几上有一座白玉雕篆的观音像, 是她的脸。
沈宁意笑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唐突了观音。”
老人却笑答:“这样才可爱而敬之, 不生绮思。”
沈宁意凑近去看那观音像的脸:“你记性真好, 不过一面,竟然记得这样清楚。”
这样细致,就连她眉尾的一颗痣都那样清楚,就像比对着她的脸刻成的。
“并非是我技艺超群,而是我见到了这样一座神像,”他现在眼神已不大好,甚至看不清楚她现在的模样,“我猜那一定就是你,你从来不是妖物,而是神女。”
她的神像?沈宁意问:“在哪?”
老人笑起来:“时好告诉我,你们神仙皆有第一座神像,那是你们的诞生的依仗,若丢失与神像的联结,便会造成很多坏事。”
“时好帮我用咒语庇护住那神像不受风吹雨淋,试图与你联系却收不到回音,便说,你的神像一定是丢了。”
沈宁意轻笑一声,用手去搭他的脉:“我见你中气很足,倒与从前一样”她声音渐渐沉寂下去,命线微薄,不过一息之间。
卫青之卧在厚厚的衣襟中浅浅的笑起来:“娘子,终于也会担心在下的死活了。”
他头发全白了,就像靠在一堆雪里,笑起来还是像个狐狸。
老狐狸。
沈宁意将他的手放进袖子里,又听到他问:“娘子这次是什么模样?”
衰老的双眼生着眼翳,难以聚焦。
沈宁意轻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口气,手上施法,便露出了自己原身的脸来,她凑近了些,卫青之仔细地看,又无奈地坐回去:“看不清了。”
“还好我已经记得娘子的模样。”
沈宁意站在那里不做声了,此人多智近妖,以退为进,句句不要,又是句句要。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绵绵的细雪来,湿冷的风吹进屋内,卫青之掩着唇咳了几声。
沈宁意要去关窗,又被他叫住:“下雪了吧?”
“这是今岁初雪,没想到还能有幸见到。”
炉上的茶水滚滚地冒起泡来,卫青之浅笑道:“却是身体不便不能替娘子斟上一杯茶了。”
沈宁意哪里不明白此人的心思,煮了水,却将人遣散,不就是等着她替他斟茶吗?
她斟了一杯热茶给他,他却只捧在手心暖手:“娘子这些年,过得如何?”
不待她回复,他又先摇头笑道:“是我昏了头,娘子是神女,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只怕我这短短一生,不过是娘子的弹指一挥间吧。”
沈宁意饮下一口热茶,周身的寒意都散了大半,捧着茶杯眯着眼笑:“陆郎想见我,便是要明着暗着将我讥讽一通么?”
“先怪我骗你,再笑我笨拙到找不到自己神像,还怨我将你忘了。既是如此还何需见我,对着那观音像敬而远之,便是再多抱怨它都不会还嘴。”
“陆郎”卫青之喃喃地失笑起来,“如今世人皆唤我陆叟,娘子爱笑,倒与从前一般。”
“这些年来,我有时也想去寻觅海外仙山,常常想着,若是得道成仙,或许能再与娘子相会,”他望向沈宁意这方,双眼却没什么焦距,“但又想到我当初对娘子的承诺,百姓困苦,不得脱手。”
“这样也好,百年之后,娘子哪一日记起我,总能看到我信守了承诺,娘子或许会多忆起些我的好来。”
他又问她:“娘子,既然世上真有神灵,那人是不是真的能再入轮回?”
沈宁意嗯了声。
卫青之笑着又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我又要同娘子做上一场交易了。”
“我告诉娘子的神像在何处,等我死后,娘子能否将我的骨灰撒进娘子的香灰之中?”
他又说:“人人都言观音有三十三化身,娘子每次出现总是不同的模样,这些年来我像入了魔障,总觉得娘子哪一日便会幻化成别的模样突然出现。”
“年老人衰,更是老眼昏花,常常觉得风吹花落,兴许会与娘子有关。”
他笑得畅意豁然:“娘子可莫笑我。”
沈宁意为他换了盏新的热茶:“我答应你。”
他年纪大了,说了半天的话,终于累起来,声音比起先前缓慢许多。
“等到骨灰入香灰,下一世,便希望再也不要与娘子相识了。”
“好。”
茶香温热,窗外偶尔飘来的雪却是凉的,老人说:“能把我推到窗边么?”
卫青之伸手去接雪,却被一只手握住手腕,源源不断的热流涌入胸腔,熨帖着双眼也微微发热,再一眨眼,他清晰看见一片细雪落入自己苍老沟壑的掌心。
一抬眼,一张鲜活的脸带着笑看过来:“现下看得清了么?”
他飞快阖上了眼,浑身都烫起来。
眼前漆黑,她的声音便更真切,看不见他衰老的身躯,好似他也才是及冠的少年。
她的声音清泠泠的,像初春里初化的溪泉:“卫青之,怎么死到临头还不能说些好话,你这样演痴,不就是想令我歉疚,永世记着你吗?”
卫青之竭力压住想要上翘的唇角。
她笑他:“卫夫子,这么多年了,怎得还将其他人全当学生一般愚弄?若是爱而敬之,敬而远之,怎么不敢睁眼看我?”
卫青之颤抖着睁眼,却垂着眼不看她。
“我已经老了。”
沈宁意却笑哼一声,她说:“这个交易我不接受,卫青之,除非你抬头看我。”
雪细细密密地下起来,地上已渐渐积了薄薄的一层雪,沈宁意出了小院,就看到不远处竹影前的身影,他手执一把伞,正在等人。
细雪漫天,青年长身直立,神色清冷,眉心像落上一粒飞红,天地之间,一片清净。
沈宁意站在原地静静看着,直至青年的目光投过来,她才笑起来,大步迈过去:“师兄怎么来了?”
谢扶涯将伞倾斜过去:“来接你。”
沈宁意意外地抬眼看他,又很快笑起来:“师兄想我了?”
两人转身往外,谢扶涯往那边木屋扫了一眼,从窗缝中瞥见沉沉睡去的老者。
他淡淡嗯了一声,沈宁意讶异他今日反常,咦了一声,还想追问,谢扶涯已先说话了:“明日启程回宗门。”
沈宁意却说:“师兄,我们怕是还有一处要去,”她心中还记着谢扶涯那灵力流转的奇怪之处,不去寻自己的神像绝无可能,丢下谢扶涯又恐生变,她决定诓他,“那位夫人暗自同我说还有一处证据,但是被藏在一个地方。”
“她怀疑我五人之中有人泄密,我们才会来此一路遭逢这么多危机,但她又说,需要我帮她做一件事,才能将东西交给我。”
“你不怀疑我?”
“师兄最值得信任。”
两人身后的雪落得越发大了,雪粒在伞面上跳开,被风吹到那窗缝中,飘到那老人的苍老的面颊上。
他缓缓睁开了眼,眼瞳再次变得浑浊不堪,张唇轻声叫了个名字,便有人跳到了窗下。
安排好一切事宜,他便可真正地睡一觉了。
他的头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清楚了,呼吸也变得迟缓,他将一直藏在摊下的一枚剑穗拿出来,剑穗早就磨得发白了,就算他精心养护,也像他一样衰老、残败了。
那又如何呢?
卫青之抬手去轻触那观音像的五官,想到他刚才看到的一切,沈宁意变成了那座观音像的模样,就在他眼前,嘲笑他的口是心非。
卫青之将那枚剑穗系到观音像上,靠在椅背上,渐渐意识模糊起来,就要沉沉睡去,可是眼前却像晃过烛火的亮来。
他皱着眉睁眼,发现外面天色已经全暗下来了,耳边响起蝉鸣鸟叫来,他忽地想起什么,从椅子上站起了身,提着两壶酒,推开了门。
月明星稀,清风朗月,他想起什么邀请,提起手边的两壶酒,越过树林又穿过竹丛,终于看到了一方小院。
四周一片空寂,只有小院是亮的。
一支高大的树从院墙后冒出头来,枝干俨然,上面坐着仰着头看月的少女,浑身落满了月光,她看见了他,笑着跟他招手:“卫青之,你快些!”
阿宁
他们在月下对饮聊天,她拿着纸笔央他写字,他提笔:
八十年来一场梦,新茶翻盏南柯雪。
少女只皱着脸说他胡言。
122 ? 太子珩
◎“我希望你安宁顺遂,便叫阿宁。”◎
卫青之死在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里, 沈宁意带着装着他骨灰的木盒上路,走的那一日也在下雪。
时好告诉她,在盛海荒漠重化为陆时, 她一次巧合进入了深峡恶谷中, 在一座残庙里看到了一尊爬满青苔藤曼的神像, 神像嵌在灰青的泥墙中, 难以移动。
深峡恶谷是沈宁意万年前醒来的地方, 也是盛海荒漠中一处巨大的裂缝, 深入地心,聚集无数妖魔。
沈宁意与谢扶涯一起进入了深峡恶谷, 最先发现的却是一座塔,他们沿着塔往下,由上往下一直到了第三百层,也是在这里,沈宁意救出了勾冶和真正的温从宁。
被困于此处五十年之久, 勾冶一丝不变并不令人意外,但温从宁却一点不曾变化, 反而身上酝起神光。
沈宁意本来困惑,却突然想到卫青之为她设下的神像, 有一座不正是温从宁的模样吗。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心有所悟。她曾经是不是也被这样困在此处许多年, 而有人为她塑造了神像,她受了多年香火,机缘巧合竟然有了神身。
她令元烟儿带勾冶与温从宁回无方,又继续寻自己的那座神像, 两人沿着塔一直来到了深峡恶谷的地底, 终于发现了一座破败的庙宇。
她想上前但四方却突然涨起水势, 将她与谢扶涯一齐淹没了。
*
“这是什么?”小孩好奇地靠近锈迹斑斑的笼子,话没说完就被个妇人拽走。
来来往往的人声乱糟糟的,像锅里煮沸的水,那个妇人的话溅起来又掉进锅里,她什么都没听清。
她是什么?
铁链哗哗地响起来,她后知后觉,身体的痛也洪水一般在身体里荡开。
她脑子里雾蒙蒙的,直到看到有个人走近问她:“要不要跟我走?”
眼皮粘连着勉强漏开个缝,她看到一张净白如玉的脸离得很近,他的气息温和纯净,春风似的吹过来。
她不由自主呆呆地点了头,她忘记自己是谁,只知道她想离开这里,想跟着这个人。
他真的带她离开了铁笼,他带她回家。
原来他是瀛洲的太子珩,他天生一副仙骨,天赋异禀,承袭皇室仙术,离飞升不过半步,却是不求大道,只爱黎民。
而她不过在荒漠中被狼崽养大的孤儿,不通言语,野性难驯,在荒漠中被人擒住,卖到了瀛洲。
除了天生捕猎的本领,她再不会其他的事,来到行宫的第一天就差点咬断宫人的脖子。
宫人们混乱地惊声尖叫着,黑衣的侍卫拉起弓,箭端直指她的心脏,那锋利地箭矢却在她身前化作齑粉散去。
她警惕地拱着脊背,喉咙里发出警告的低吼,太子珩却并不畏惧,站在树下看着她笑。
他遣散了一众宫人,手上变出新奇的物什来。
“你之前回来的时候一直在看,是想要吗?”
树上莹白的花瓣从他四周缓缓飘下,他双眼明亮温柔,像月下的湖水,好闻的气息传到她的鼻尖。
她皱了皱鼻子,四脚朝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说,不用害怕,从此以后你就叫阿宁,这里就是你的家。
他将她带在身边,为她戒除兽性,亲自教她读书识字,规矩礼仪,还有仙法。
阿宁终于结束了被倒卖折磨的日子,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一个人,世间也不只有人,还有妖魔修士精灵异兽,而这个世界很大,海内是三境九州,海外更有神山。
整整三年,阿宁跟随他走遍了瀛洲大地,走到这片大陆的边缘,太子珩跟她说,这片汪洋之后,便是神灵居所。
他将地图上九州的版图指给她看,他用手指勾勒比对着分散的九片陆地边缘,问她是不是一样。
他带她离开都城时一路所见繁花似锦,民生祥和,回来之时,却是战火纷飞,饿殍浮途。
阿宁见到太子珩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分身乏术,阿宁懵懵懂懂,每日依旧按照他从前的要求,早起练习仙法。
天亮的时间越来越晚,阿宁这日早期练习,看见站在婆陀花树下的太子珩。
阿宁不说话,只顾练剑。
太子珩浅笑着看她用剑气斩下无数落花,直到她停下,他才问她:“生气了?”
阿宁并没有学会掩藏情绪,他不在,她也不同旁人说话,吐字又生硬起来:“五十三天。”
这是他没有出现的时间。
“这么久了”太子珩敛下双眼,阿宁看不懂他的表情,只知道他没有笑。
“你不开心。”
太子珩却笑起来:“阿宁,我做错了事。”
直到好久以前她才明白他的意思,他修了一座通天塔,想要将分散的九州地脉相连,他联合九州人士,想要一起完成这件事,却带来了灾难。
天灾人祸一起降临,阴阳台的祭祀烧出无数龟裂的龟壳,说是天罚。
一切灾祸,好似都是由太子珩而起。
婆陀树也不再开花了 。
阿宁听到宫人在议论他的独断专行,为天下带来灾祸。她偷溜到他的宫殿,却看到廊下走来一位姑娘。
她衣裙华贵,容貌昳丽,行走之间清越出尘仿佛神女临世。
她走向太子珩,太子珩的神情阿宁很熟悉,因为他便是这样看她的。
阿宁看见太子珩伸手为那女郎摘下发件花叶,同她低头耳语,亲密无间好似一双璧人。
阿宁后来才听说她的身份,她是中州圣女,口衔神玉而生,在北境苦修五年,是太子珩的未婚妻。
阿宁忽然意识到,太子珩其实对谁都是那样的神情,他是慈悲的仙人,怜爱世人。
阿宁觉得心里像吞了一块酸枣糕,闷地她很不舒服,她第二日就收拾了包裹要走,却又在廊下碰到那位中州圣女。
她的笑容和太子珩很像,气息也一样温和,她给她带来了中州的仙铃,挂在檐下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说,只要你用灵力催动它,就会引来鸟雀。
果然,阿宁用灵力晃动铃铛,便飞来无数五颜六色的鸟雀停在檐下。
阿宁于是决定玩够了再走。
她天天用剑气去催动铃声,让鸟雀为她衔来无数的花叶,再纷纷洒洒地一起抛下,好像从婆陀树上落下一般。
阿宁又在落花下看见了太子珩。
他的衣袍宽大,瘦了许多。阿宁从他身上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是多年前她还在荒漠中经常闻到的味道。
腐烂,衰败,他开始像婆陀树一样凋零了。
他果然不久便病倒了,宫人来来往往急急忙忙,阿宁就坐在他门外的廊下一直守着。
那位圣女常来,也时常同她搭话,阿宁却从不爱同旁人讲话,只木着脸坐着,她却很耐心。
阿宁耳朵很伶俐,深夜里时常会听到守夜的宫人在背地说话,说她不过因为圣女才能留在此处,一个蛮荒野兽,怎么好意思对圣女摆脸色。
阿宁不明白,却也不在意。
直到听到他们说她长得有几分像圣女,她才迟钝地去小池边照。
池水静静的,里面的女子也静静回看她,一团刺眼灰色在她的左脸上晕开,她想,她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圣女的脸很干净,她的脸上却有着不一样的灰色印记,像狼的花纹,横梗在左眼旁。
阿宁依旧在廊下坐着,太子珩偶尔会出来走走,只在廊下,他身体越发虚弱,已经无法多行。
他面色苍白,俊美的脸却和以前没什么差别,阿宁盯着他看了半天。
“你要死了吗?”
阿宁想,如果他死了,她就要回荒漠去了。三年了,她也只学会了同他讲话。
尽管他说她也是人,可是她是被人从荒漠里抓住的,那些人杀了她的亲族,将她倒卖,控制她去杀人,除了太子珩之外,她讨厌人。
太子珩依然笑着,他说想看她舞剑。
阿宁听话地再次练了一边他教她的剑法,剑气纵横,震地婆陀树枝干颤动,却是一片叶子落不下来了。
太子珩说,阿宁,我要前往海外。
“我跟你一起。”
太子珩拒绝了她。
阿宁沉着脸坐下来,她想起来那些宫人说的话:“他们说,我的名字是因为圣女,你带我回来也是因为圣女。”
“圣女回来了,所以你不需要我了。”
她将那些宫人的话重复了一遍,太子珩却温柔地将她散落的发别到耳后,好笑道:“不是这样。”
他说:“你现下不明白,以后总有一日会懂,不论是百年千年,我相信你总能明白。”
“阿宁,我推演星命,无数机缘,都将在一刻缔结。”
他看着头顶渐渐暗淡的日色:“应该就是明日。”
阿宁听不懂,她的不悦挂在脸上:“百年千年,你我都死了,明白还有什么意思。”
她只知道眼前:“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太子珩笑道:“我希望你安宁顺遂,便叫阿宁。”
“她也叫阿宁?”
太子珩点头。
“她叫,沈宁意。”
阿宁视线一顿,觉得脑中好像灵光一闪,忽然茅塞顿开,眼前的太子珩靠在柱边,在阖眼前吐出最后几个字:
“去通天塔。”
123 ? 证据
◎“她不过就是个证据而已。”◎
阿宁再醒来时已是冬天了。
她始终记得有重要的事要完成, 她问宫人:“那位圣女呢?”
宫人说,圣女就要前往海外,太子珩在城门为她送行。
阿宁赤着脚跑了出去, 等她跳上城楼时, 却只能看到圣女浩浩荡荡远去的背影, 在天际渺小地如同一群蚂蚁。
她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身后有人给她披上了厚厚的衣裳, 阿宁回过头, 居然是太子珩。
他深深看着她, 唇边渐渐浮起笑意来。
阿宁困惑地发问:“你不是也要走吗?”
“嗯,本来是要走的, ”他将灵气度过来,阿宁周身都暖了起来,“但是又有些舍不得你。”
“所以不走了,陪着你。”
阿宁觉得今天的太子珩怪怪的,她用鼻子嗅了嗅他的衣襟, 发现他的味道变了。
他的双眼望着她,温和明亮, 眼底像淌过春泉,要令人沉溺进去。
他的病好了。
院子里的婆坨树居然活了过来。
外面的纷乱并没有结束, 但阿宁浑然不知,太子珩时间突然充裕起来, 阿宁有时一睁眼便能看到他。
他很专心地陪起她来。
直到除夕夜,阿宁对着盛开的婆陀树许下第一个愿望,才感受到整个大地的颤动。
通天塔下的土地裂开,整个塔都掉入了深渊之中, 阿宁跟着太子珩去看。
她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忘记的事情:去通天塔。
太子珩却拉住她的手, 眼里的神情很复杂, 阿宁看不明白。
阿宁说:“这是你说的,你忘了吗?”
太子珩终于带着她一起进了通天塔。
但此时的通天塔已经被魔物占据,而且入口已经陷入地底,她们只能从最高处一层层往下。
她不知道她们在塔中呆了多久,太子珩牵着她一层层往下,见到塔内被毁掉的一层层书籍物什。
她不知道她们走了多久,塔内的魔物被她们一点点斩杀,直到走到最后几层,阿宁才突然发现,太子珩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
他将塔中最后的秘密告诉了她:“打开那些书。”
是他教会阿宁识字的,他也带着阿宁看遍了通天塔中存留的所有书籍。
马上就要到最后一层的时候,太子珩却走不动了,他倚靠在深色的柱子上,苍老脆弱得如同一张白纸。
他说:“阿宁,之后再见。”
阿宁以为他只是走不动了,她听从他的要求,来到了第一层。
她打开那些被尘封搜集来的无数书页,终于看到了他想让她看到的东西。
周王赵李唐宋元书籍上记录着无数的毁灭的国度,记录着这片大洲上历经的历史,在太子珩的瀛洲之前,是大周。
大周毁于一千年前,大周之上,男女皆等,无需修炼便可日行千里,高楼高耸入于,直逼天府,人人安居幸福,不再信神。天道昭彰,因此激起天罚,灾祸频出,最终毁于一场洪水。
日行千里阿宁想到太子珩曾经带她看过的那些铁皮的巨兽,他说将来有一日便能乘此出行。
阿宁往后翻,看到瀛洲终结在寥寥几字之间。
瀛洲私建通天塔,以求通天,人心之恶,却引起战火纷乱,民不聊生,最终整片大地化作海泽,无人生还。
阿宁心中一惊,她慌张地丢了书,匆匆上楼去看太子珩,她伸手将他的肩膀翻过来,却只见到一张清冷的脸,眉心一点红,好似朱砂。
他双眼清冷,姿容胜雪,轻轻唤出了她的名字:“阿宁。”
耳边响起一阵嗡鸣,她脚下一空,猛地跌了进去。
她突然就想起来了,她分明才叫沈宁意,她是无方岛神沈宁意,他与贺汀转世的谢扶涯一同入塔,却突然涨起来的水淹没,她二人分明早已施法逃离,却还是陷入这幻境中。
到底是是幻境,还是记忆?可幻境中沈宁意另有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又是哪里?
再一睁眼,只看到一个少年站在眼前,而他的剑尖正指着她:“你是谁?”
沈宁意一眼认出他来,这不是小时候的贺汀吗?
少年不过七八岁,稚嫩的小脸冷冷地皱着,手中的剑已经逼近她脖颈间了。
这孩子怎么打小就警惕心那么高。
沈宁意心道她自己可能进入了贺汀的记忆中,如果现下是在贺汀的记忆中,那么方才的那个“阿宁”,可能真的是她。
可那短短数年,她竟一点生不出实感。
可那些书简
眼下并不是思考这事的时候,她脸上对小孩露出笑来:“我是来陪你玩的。”
贺汀显然不信,但听见她的话也很是怔愣了片刻,忽然听见一阵窸窣响动,贺汀慌张收了剑,飞快捏绝,像是想把她藏起来,没想到法术落在她身上却是毫无动静。
走过来那人目光一顿:“你在此处作甚?”
是东阳帝君。
贺汀站在原地乖乖垂着头,他极为沮丧地瞥了沈宁意一眼:“练剑。”
东阳帝君唔了一声:“让我看看练得如何了。”
贺汀一怔,目光在沈宁意与东阳之间一番逡巡,又在唇边抿出浅浅的笑来:“是,师尊。”
沈宁意也发现了,东阳帝君好像看不到她。
见贺汀练完一套剑,东阳帝君的目光往沈宁意这边飘过来几眼,却只是皱了皱眉:“这地方有封印结界,你以后尽量少来。”
贺汀乖巧应了声是,等到东阳帝君走后神情又雀跃起来:“你真是来陪我玩的吗?”
“你叫什么?”
“就叫我阿宁吧。”
现下的贺汀终于像个七八岁的孩子了。
原来这是他出生后的第八年,他诞生于无妄海上,被东阳帝君捡了回来,因天生神骨,成了她最小的弟子。
他天赋卓绝,天生神骨,不过三日便能化形,天赋更是卓绝,又有东阳帝君这个师尊,人人对其也是看重,长至今日,从未吃过什么苦头,却也由此生出心高气傲来,多年来竟是一个朋友也无。少年心性正是跳脱,又因在天境犯了顽皮被东阳放逐到这神山来修炼,每日正是无趣。
沈宁意突然冒出来,还只有他能见到,他心性简单,便自然将她的话都信以为真。
沈宁意陪他练剑玩耍,却发现自己却根本走不出这神山。
贺汀将她当作山鬼,只为他一人而来。
她是他第一个朋友,他自然将生活琐事烦恼开心都与她一人说了个遍。
沈宁意听得很认真,时常忍俊不禁,这时候的贺汀根本藏不住情绪,常常便恼羞成怒,却拿她毫无办法。
但随着贺汀长大,她能够在神山中行走的范围却越发狭窄,最后只能窝在水中等他。
贺汀长到十六岁的时候,终于第一次上了天鉴台。
他久负盛名,这天境无数双眼睛都紧盯着他,不论艳羡还是嫉恨,他都一一受着,直到天鉴台上显出那个“刑”字。
多年辛苦以及师尊的期望都化作乌有,周围偷来无数暗嘲的视线,他皆能领受,但是东阳帝君的弟子中,从未有过如此小职的仙君,他为师尊蒙羞,从前一番雄心壮志也皆在一刻化为乌有。
少年颓丧地倒在河边,索性想跟阿宁一同沉入水中。
沈宁意躺在舟上,心想原来这就是贺汀的过去么。众星捧月之人一朝从高出跌入,他年纪尚轻,心气不平也是正常。
她看着头顶夜空百无聊赖,不知何时才能离开贺汀这梦境。
贺汀并不时刻都在神山,她有许多的时间来思索之前看到的“阿宁”的故事,若那真是她,那么她能活下来,大抵是通天塔有某种神力,时间与外界不同,而有人在外为她设下神像,无数人的香火,让她能够有了神身,得以不死。
太子珩青年温润的眼眸仿佛还近在眼前,那些书简若所写是真,便是这些神不作为,或者说做得“太多”,让那些不再祈祷上苍的人类一同灭绝于是。
她喃喃道:“世间本不该有神”
贺汀不知何时坐在了她脑后,突然低下头来看她,他长大了许多,少年眼中带着疑惑:“阿宁说什么?”
他的呼吸扑到眼前,沈宁意手痒,抬手捉住一丝他垂落的黑发:“我说。”
她笑起来:“既然你曾说你想造福世人,那么又与神职大小有何关系?”
她想起自己初入天境时的不知变通,又被人陷害之事,还有无方岛上的凶土异兽,嘴中流出讥讽来。
“规矩从不是天定的,神又如何,人又如何神职大小,不过全是笑话。”
“几千年的流放之岛中,还有个无方岛存在着,你眼前看到这些花团锦簇虽然也是真,但还有别的地方,也值得你再看看。”
她没想到贺汀真听进去了,不过几日,他便来向她告别,说自己要去无方岛一趟。
他翻阅典籍又前往过一趟司命殿,竟让他发现许多蹊跷之处,他便决心前往无方岛。
他站在那里,十分郑重地同她道别:“阿宁,等我回来。”
沈宁意坐起身来,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异样之感,若这是他的记忆,她如何能参与其中。
她正想开口,眼前却场景一变,水色洗过的蓝天瞬间只剩下一片焦黑。
一轮细细的锈红月亮悬在天边,灰烟四起,空气中都是焦臭味。
是无方岛。
沈宁意皱着眉继续往前走,远远看到靠在洞中的贺汀。
他狼狈地靠在石壁之上,一身血污。
而他身前正有无数的黑色咒术在空中飞旋,他眉头紧锁,神情疲惫不堪。
沈宁意想上前为他输入灵气,伸出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似乎有所感应的偏头来看,却是根本看不到她,他视线看向她身后,似是看到什么人。
沈宁意回头,见到一道飞光略到眼前,东阳帝君满面怒容:“贺汀!你好大的胆子!”
“哪里有师尊胆子大明知我的身份,还敢留我至今。”
东阳帝君冷笑道:“贺汀,你是无所顾忌,那她呢?眼下天境并非在我控制之下,你今日伤了圣佛子,等他醒来,将一切说出来,天境若要绞杀你,顺着你查下来,查到她身上,她又当如何?”
贺汀烧了她的山,此后几百年沈宁意才听闻东阳帝君这位小徒弟的恶名,眼前这场景也应该是贺汀离开神山近千年后。
他化身为猫进入无方岛,与她相处几百年,烧了她的山后逃离,没想到他竟然还来过无方岛。
可她一点不知,而且他们口中的“她”,不会是她沈宁意吧?
贺汀站起身来向东阳帝君作了个揖:“师尊,弟子已经想好,我愿亲自进入入轮回盘中。”
“师尊担心的事,不会发生。”
他摊开手来,手中是三枚镇魂钉:“请师尊将镇魂钉打入我身体。”
“贺汀,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贺汀垂眸:“师尊,她只是个凡人,应该有顺遂的一生。”
沈宁意僵在原地,又听到贺汀说道:“师尊,我意已决。”
东阳帝君静静看了他半晌,面无表情地接过他手中的镇魂钉。
她神情淡淡,方才的怒意已经褪尽,又恢复成那个无悲无喜的帝君模样。
“贺汀,你应该知道,她并非什么凡人,那一切不过一场幻梦,她的不死,是太子珩犯下禁术,用万千人的命来换的。”
“她不过就是个证据而已。”
贺汀终于抬眼看她:“那师尊也应该知道,我是天道生出的杀神,我的天命职责就是杀尽所有天神。”
“师尊,是想自己活下来,还是她活下来。”
124 ? 沈宁意
◎“你能成为我,守护更多的人。”◎
沈宁意终于猛地惊醒了。
脑子一片混乱, 她走出眼前的大门,恍惚回头,身后的高塔飞耸入云, 原来她已经到了塔底。
她视线一转, 便看到不远处一座荒芜破败的神庙。
庙前的牌匾早就不知所踪, 神庙的屋顶也只剩几片残瓦, 光秃秃的架子在风里摇摇欲坠。
泥墙倾颓, 只有台上正中一座神像还能证明这是座神庙。
沈宁意走进了看, 神像上泥漆斑驳,已经辨别不出样子。她伸出手去指尖便飞出簌簌灵气将其包裹, 金光飞旋,神像渐渐显出本来的面目来。
是幻境中的那个中州圣女“沈宁意”的神像。
她想剥丝抽茧,将事情一件件串联起来,手却颤抖得不行。
贺汀和东阳帝君的对话仿佛还在耳边,眼前这神像也是被精雕细琢过, 浑然天成,神情慈悲悲悯地看着她。
什么叫, 她只是一个“证据”?
眼前这座神像根本不是她的脸,她的神像呢?她想起幻境中所看到自己的样子, 抬手便在眼前幻化出水镜来。
水镜中她的模样,与那个“阿宁”, 像,也不像。
她心有所感,继续往前,穿过正殿, 才终于远远看到远处颓圮泥墙中的一座神像。
神像半个身子都被嵌在泥墙之中, 历经无数风沙, 那张脸上的漆彩已经斑驳凋落,双眼微阖像一个陷入沉睡的少女,灰败地沉寂着。
这才是她。
她的神像被藏在泥墙中,默默承受了万千的人间烟火。
她到那泥墙前,从那神像顶端就忽然荡出一阵金光,涟漪般由上至下荡漾开来,又很快消失不见。
还有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呢。
她只要再往前一步,好像就能知晓所有的事。
贺汀的身份,天境的神灵将没有信仰的凡人铲除,被占据神身的神灵,永远无法飞升的仙人,还有轮回盘,到底有什么秘密
她的指尖一点点向神像靠近,只要再一点,她就能知道这些事情中最重要的一环。
“阿宁。”
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贺汀。
他就静静站在那里,神情依旧淡淡的,看她看过去,却温柔地笑起来。
“阿宁。”
“我们回去吧。”
他一步步走了过来,自然地向她伸出手来:“我们回去吧。”
沈宁意心中的风雪就像忽然安静了下来,那一刻她想到很多。
她一直想知道的身世近在咫尺,她方才却犹豫了,如果她在幻境中看到的是真的,那么那些他看不到的日子又是如何呢。
太子珩说总会知道,贺汀却是想把这些变成一个永恒的秘密。自从万年前醒来后,她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不管在天境也是,后来到无方岛也是。
如果一切都是一场阴谋算计,那么她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无方岛万年,她拎着刀为无方生灵搏出一线生机,早已将守护无方作为自己的职责了。
不管她做人之时是如何,成神后的日子,已经让她渐渐成为另一个自己了。
太子珩的嘱咐,好像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却记不起来了。
重要吗?
她笑着握住谢扶涯的手:“谢谢你陪我来。”
她又倏地放开他的手,转身双手结印,直接将灵力灌入了神像。
这塔底昏暗,光线微弱,却在瞬间光华大盛,沈宁意的发丝飞扬,双眼紧紧看着眼前在飞旋光影中一点点重塑的神像。
光线交错纵横,在她的脸上不停地变换颜色,沈宁意也一点点看到自己被封藏的记忆。
她想起他曾为她挑选的华衣,说要为她作画,她穿得很不习惯,也根本静不下来,不是捞鱼就是逗狗,太子珩索性把剑给她,令她耍剑玩。
这座神像身上的华衣,正是她那日所穿着。
她看到他从浑然的白石中一寸寸精雕细琢,雕刻出了她的神像,他亲自为她的石像上色,眉目间总淌着清浅的笑意。
中州的圣女从他身后而来,同他讲话。
“你动了感情?”
太子珩神色未变,仍是浅浅的笑着:“我只是想要为她也寻求一线生机被你我卷入这场大事,她是无辜的。”
中州圣女沉吟片刻才说道:“她本就是流放岛上的罪徒生下的孩子,有什么无辜。”
“世人皆言祸事有你而起,却不知真正的源头是他们不容许。”
她的脸上浮现恨意:“凡人要永远信奉尊重他们,不得僭越失心,这是什么道理。”
“那些神灵真的会信守承诺吗?”
太子珩神色未变:“斩神令出,魔神不日诞生,他们很怕。”
“我不过想要打破这掌控,他们也想要体面存活于世间,这是一场对他们在合算不过的交易。”
无数攒动的光在她身上流转飞旋着,沈宁意看到太子珩随着中州圣女离开了国度,留下来的太子珩,是来自未来的谢扶涯!
而她终于明白之前所看到的一切并非幻境,而是她真的回到了过去。
通天塔顶悬挂着由瀛洲万千生灵塑成的回溯镜,而她第一次进入通天塔中,度过了整整三百八十一年,直到瀛洲破碎,而她也由此回到贺汀的过去,令他去往了无方岛。
这是太子珩为她造出的一线生机:用贺汀的命来换。
她入塔后,太子珩为中州圣女设下神庙,将他的那副仙骨给了她。
原来她是太子珩与几位神君的交易。
多年以前,神灵虽在祈愿中诞生,却对凡人干涉甚少,直到海内发展到再不需要神灵,不再祈求上苍,天境的神灵便开始一个个消失,那是神灵才明白自己的存在与凡人息息相关。
一些神灵为了继续活下去,而干扰人间事务,放大人心欲念,从此山河破碎,再施下天罚,海内遍地尸孚,那些生灵涂炭的地界也从此失去灵气,化作荒漠海泽。
为控制凡人,他们造出轮回盘,无数修士追求长生最后飞升之际却只会化作轮回盘的养料,而一些要消失的神灵,更可投入轮回盘,以秘法夺取新神神身,得以重生。
太子珩洞见一切,他修通天塔本只为庇护众生,却发现终究无济于事,瀛洲战火四起,他也身处轮回盘中无处脱身。
这时却出了“斩神令”,无妄海上连接无数流放罪神之岛的铁链碎裂,沉入海底,最后凝成一座巨山浮出,山上只有六个字:“魔神出,邪灵散”。
神族终于慌乱,而洞悉神族秘密的一些神灵早就不愿再牵扯其中,他们寻求他法,最终与太子珩做了一个小小的交易。
从唯一留存的流放岛上偷出一个生灵。
沈宁意便是这个人,她父母曾是凡人修士,却犯下大错,关入无方岛中受罚。
沈宁意也因此脱身于轮回盘之外,被送到了太子珩身边,只是这过程有些曲折,天境因斩神令大乱,无暇顾及她,她被大漠中的狼族们收养,不通人事,最终还是被太子珩带了回去。
太子珩花了许多精力教养她,他骗了神族,他想要的从来就不只是打碎轮回盘,而是将这真相告知天下。
他让世人以为她是沈宁意,他为沈宁意建造神庙,实则将她藏在泥墙之中。
沈宁意只要来到通天塔,通天塔中的无数书页便会借她的神力流向世间,而她也会身死魂消。
可他心软了,太子珩做出了回溯镜,让贺汀来到了她的过去,也让她去往了贺汀的过去。环环相扣,她的神力也因为在无方岛的数年越发坚韧。
她不用死了,因为贺汀舍弃神身进入轮回盘,他便要以灭神的力量滋养轮回盘,再在一瞬间打破它。
她终于明白了。
贺汀就是当日还未诞生就被铲除的魔神,东阳帝君不想在助纣为虐,所以强留下了他的一丝神识,而他诞生之后,她又施展秘术亲自将他的修为压了下去。
而沈宁意,也是其中一环,东阳帝君不想让神族之耻公布天下,却也不欲再让神族以这样腌臜的手段苟活,所以在沈宁意还醒来时就带她离开深峡恶谷,让她拿不回记忆,又故意在天境让她陷入困境,最终被贬入无方岛,数年不得出。
她也想平息一切,以一种最优的解法,他们依然是受人景仰的天神,而凡人可以重新掌握自己的命运。
少司命,也不过是拖延时间的一环,她痛苦,就是因为永远地重生,永远地直到真相,她能掌控一切凡人命运,自己却无法脱身。
如今东阳帝君终于能够控制天境的一切,毁掉轮回盘不过是只需要再利用一下他们。
东阳帝君真的以为她就是沈宁意,所以说她是一个证据。
神族为一己私欲残害世人的证据。
贺汀不能活着。
恢复了记忆的她也是。
神光终于停息。
沈宁意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神像,那神像左脸上云开灰色的胎记,她伸手一触,那灰色便跳到她的脸上,化作脸上一颗小小的痣。
沈宁意终于想起太子珩对她的嘱咐。
原来只有一句话。
他说:“阿宁,你一定要活下去。”
“你能成为我,守护更多的人。”
沈宁意脊骨之下开始刺骨起来,无穷的力量与记忆回复到她的身上,她虚弱地抬头,看到眼前的神像终于睁开了眼,眼角流出了一滴金色的泪。
“阿宁。”
身后的贺汀化作片片齑粉消失,沈宁意意识到这是那个陪着阿宁走出通天塔的贺汀,他被太子珩带来,终于在这一刻消失。
头顶的天空荡开一层金光,眼前终于再度昏暗下来。
原来她一直都在通天塔底层,从未走出去,方才的一切,是太子珩给她的最后一个机会。如果她放弃,便永远只是沈宁意,不用再想起那些职责。他给她机会,但是他也清楚他会选择什么。
背脊之下的痛仿佛万千蚂蚁在啃咬,沈宁意蹲下身来,终于看到远处一身血污的谢扶涯。
她也看到自己的神识中突然出现的两个字。
是她的神号:
“无方。”
125 ? 相拥
◎“我希望明天永远不要到来。”◎
谢扶涯提着那把剑站在那里。
他浑身都是血, 双目染上淡淡的疲倦,像是等了她很久。
是贺汀,还是谢扶涯?
沈宁意不确定他是否恢复了记忆, 她犹豫着没有靠近, 出声问他的伤势。
“虞师妹, 你睡了整整三日。”
是谢扶涯。
沈宁意松了一口气下一秒上青剑却已经横在了她的脖颈前。
“你不是本来的虞舒宁, 你到底是谁?”
虞舒宁的身体已经在刚才的神力之下崩溃, 沈宁意现在的样子就是她本来的面目。
沈宁意扫视周遭, 发现遍地都是残肢断臂,两人相系的铜铃并没有响, 他应该没有受什么伤。
她也看到被他翻阅过的书页散落在地,露出里面空白的纸页来。
他什么也没看到。
沈宁意放下心来,眼下贺汀没有恢复记忆,她便能想办法救他。
太子珩的谋划已经是许多年前,今时不同往日, 天境的状况也与从前大有变化,她需要回一趟天境。
在此之前
她微微抬眸, 上青剑便被她的神力威压激得不住发颤,谢扶涯的面色更冷, 手上不断施法却终究抵不过。
哐当一声,上青剑便砸在了地面。
谢扶涯嘴角溢出血来, 沈宁意又抬手掐诀,将谢扶涯检查了一遍。
他身体没什么大碍,她继续上前,谢扶涯被她逼到墙边, 他目光冷冷:“你想做什么?”
光线昏暗, 谢扶涯一身血污, 如玉的脸庞上也是溅射许多血泥,沈宁意的神光照亮他半张面庞,他眸色深深,眉心那一点红好似一滴血,令他清冷的面庞莫名生出一股昳丽浓郁来。
两人近在咫尺,沈宁意仰头看他,就算他神色警惕,沈宁意还是忍不住扑进他怀中。
“好想你。”
谢扶涯手上动作一顿,远处正在地面不断嗡鸣的上青剑也再次陷入沉寂之中,仿佛是没料到她的动作,他怔愣了一瞬。
她的气息很是清新好闻,像扑了满怀的冬日梅花,谢扶涯深深叹气,心知自己再也下不去手了。
怀中的人仰起头来看他,一手搂着他的腰,一只手伸过来摸他的下颌。
“师兄,脸上都脏了。”
光华一闪,谢扶涯周身的血污便消尽了,又成了那个出尘的修士。
他的右手自然地环住她的腰,左手附在她抚摸着自己面庞的手上,他声音轻轻的,双眼将她的脸映入眼底,好似唯恐她再度陷入沉睡。
“虞师妹,你究竟是谁?”
她视线轻飘飘地移开,脸上的笑既散漫又令他熟悉:“师兄根本不在意,又何须再问呢?”
谢扶涯却抬手捏住她的下巴逼她和自己对视:“我怕你死掉。”
“我不知道你是谁,要怎么救你。”
“师兄,我是为你而来的。”
沈宁意得寸进尺,微微歪着头将脸贴近他的掌心:“我不会死,我会和师兄一起好好活着。”
“在此之前,”她的指尖轻轻摸索他眉间的红印,“我要给师兄一场好梦。”
一道淡金光芒注入他的眉心,谢扶涯双眼一震,终于合上眼晕了过去。
沈宁意再次进入了他的神识之中,那两个被无数黑色咒术束缚的“令刑”二字漂浮在空中,其上升起无数赤红的硝烟,往四面流散着。
比起上次,这两个字分明小了一大半,想来是贺汀的神力被轮回盘汲取许多,才会如此。
沈宁意继续往里走,看到巨大山脉上的最后一根镇魂钉,只要有人试图用秘法夺取贺汀神身,便一定会遭受反噬拔出贺汀最后一根镇魂钉,那个时候,贺汀也会恢复全部记忆。
她要阻止他。
她手上施法,源源不断的金光便飞向那根镇魂钉,无数金色咒术将其紧紧围绕。
她在此设下禁制,这样若有人要夺取他的神身,便先会被她的神力弹出去,她也会顷刻知晓。
她继续往里,此处是他的神识之中,场景变幻不断,沈宁意只能不断地行走,看到许多交错的记忆在身边闪现又消失。
忽地一个孩子装进怀中,沈宁意低头一看,是幼年的谢扶涯。
他这时便是一派正经的小道士模样了,玉冠束发,模样板板正正的,一见到她便呆呆站在那处,沈宁意好奇地蹲身去拉他的手,小道士吓得退后了一步,登时拔出剑来。
他嗓音稚嫩,说话一板一眼:“你为何在此?”
他别过眼去,从耳尖开始渗出透亮的薄红来。
沈宁意没想到他认识自己。她笑起来,拉住他的手不放。
“你是谢扶涯吗?”
小道士硬着脖子点头,模样十分别扭。
沈宁意笑眯眯地把他的剑推开:“怎么能一看到喜欢的人就拔剑呢?”
小道士耳朵红透了,带着脖颈也发起热来,他呐呐张口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只扭着脸不敢看过来。
小一些的谢扶涯倒是藏不住什么情绪,沈宁意心下觉得好玩,正想伸手默默他的小脑袋,却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响动。
漫天的乌鸦振翅而来飞过头顶,沈宁意听到一阵啼哭,周围场景瞬息之间便变了,身旁的小道士也消失不见了。
远处的小屋里人来人往,沈宁意看到一个孩子满身血污地被抱了出来,所有人都是欢欣的,小小的孩子躺在襁褓之中,他不哭不笑,静静的,眉心一点红像一滴血渍,尚且无人注意到。
下一刻这个孩子便长大了,他的父亲在山间摔下,母亲抱着他在床前哭号着,四下的邻里不停叹气劝慰,直到这个三岁孩子吐出平生第一个音节。
“死。”
终于有人将他眉心的红点与诅咒连结起来,他的生父在他说话后便当场气绝,他成了天煞的孤星,在村中人口中不久后死去的母亲也是他克死的。
他们厌恶他,更惧怕他,他们举起火把,要将这个年仅六岁的孩子烧死,直到几位修士的降临,他们带走了他。
出生至此,他从未笑过。
沈宁意听到那几个修士私语,说他天生无情,是最好的容器。
不过几年,他便登上太上门弟子首位,沈宁意亲眼看着他学会像常人一样假装,假装自己有情绪。
她看见他和师妹无意间听见其他弟子们对他的嫉恨时他的毫无波动,看见第一次下山历练时最亲密的同门死在身侧,他的毫无动容。
直到他再次有人为他牺牲,那位师妹质问他:“你到底有没有心?”
沈宁意才终于看到他面上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来。
四周安静下来,沈宁意默默走到他身旁坐下。
她一时也有些好奇,这一世的贺汀为何会如此绝情。
她问他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却看到谢扶涯习惯地从额心那红点处抽出一根淡红的细小丝线来,在指尖碾碎,他说:“情丝一生出来,我便会将它碾碎。”
“太上无情道,不是理应如此吗?”
沈宁意一下明白了谢扶涯为何生来无情,是贺汀在进入轮回盘之前将自己的情丝拔了出来。
这样便他便能不与旁人产生更多羁绊,最终安心地完成自己的使命。
可情丝这种东西,就像水藻一样,拔出了还会在生,当谢扶涯开始修炼太上无情道时,他便知晓了这些,所以他不断拔出碾碎,心中只余大道。
拔出情丝的他很虚弱,苍白着脸扶靠在石桌旁。
沈宁意好奇贺汀的情丝他藏到了哪里,更好奇如今的谢扶涯如何能对她动情。
她佯装恼怒:“那师兄怎么不把属于我的情丝也碾碎了?”
谢扶涯轻轻笑了一声:“把手给我。”
沈宁意乖乖递出手去,任由他将自己的指尖覆在他的眉心。
脑中一亮,一瞬之间她看到漫山遍野的情丝在风中微微荡漾着。
谢扶涯把她的手拿下来:“太多了。”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每次他烧掉一下,又很快长出来。这些由她而生的情丝就像她本人一样,又坚韧又难缠,他索性任由它们滋长,任由万千的情愫像压不住的潮水一样将他整个人淹没。
沈宁意忍不住笑起来,五指狡猾地钻进他的指缝里,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
“我们成亲吧。”
谢扶涯一愣,下一刻两人眼前便出现了一座小屋,那是她曾经与贺汀的住所。
那棵巨大的树上结了累累的果子,挂上了无数鲜红的绸缎。
谢扶涯一垂眼,看见自己已经穿上了一身喜服。
沈宁意已经不在身旁,整个屋子都挂满了红绸喜布,门户大开着,里面却没有人。
谢扶涯不知怎的,心跳忽然快起来,脚步即轻快又无措,他走进屋内,却并没有看到那个身影,直到听到一阵清脆的铃响,他才抬头看去。
她正坐在树干上,手中一枚铜铃被她摇的哗啦地响,裙裾花一般的散开,喜服上环佩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她趴在饱满肥硕的花果之中,被红衣衬得面如桃花。
她笑着:“是不是等我很久,望眼欲穿?”
谢扶涯在树下对着她张开双臂,爽朗地笑起来:“我接着你。”
她一团花火似的扑进他怀中,被他紧紧抱在怀中半晌,才听到他的答复。
“太久了阿宁,我等这一刻太久了。”
沈宁意闭上眼回抱他,感受到细细密密的吻一粒一粒落在颈后,像一粒粒雪花似的。
天上果然就下起雪来。
沈宁意拉着他往屋内跑,将寒气关在窗外,屋内很快便在两人身体的交会之中暖了起来,他将脸埋在她的颈间不愿抬头,低声问她还有什么心愿。
“问这个做什么?”
“想要实现阿宁的所有心愿。”他看着她乌黑的发四散在枕上,一截素白的玉颈上像印上点点的红梅,他心中一股热意,让他只想将天底下所有的好都捧到他的阿宁面前。
“那你有什么心愿?”她反问他。
他忍不住又吻了上去。
“我希望明天永远不要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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