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 交涉
◎“师兄这是在欣赏我吗?”◎
他跟着她进了屋, 刚关了门转身,身后便站定了这位“虞师妹”。
她自然而然地向他摊手:“谢师兄,药呢?”
这位师妹的五官就近在眼前, 闻不到味道, 谢扶涯便只能透过她的体态神态和音色来辨认她。
她生得小巧, 肩颈都瘦小羸弱, 偏就眉宇间有些坚韧沉静之色。
但那是之前, 现在这位“虞师妹”对着他弯着眼浅笑, 一副天真无害和和气气的闲适模样。
日光洒进来,淡金光点在她的柔软的发上轻轻跳跃着。
谢扶涯才发现, 原来她生了双很亮的眸子,漆黑又明亮,睫羽之下眼波流转,灵动狡黠。
他默默移开眸子,她的脸在脑中便有如同蜻蜓点水一般, 很快消失了。
他反问道:“你要用?”
沈宁意佯装不解:“谢师兄,不是你说我中了媚.毒吗?”
“一直待在谢师兄的结界中也不是办法”沈宁意无奈说道, “我看金姨也并不像什么坏人,她若想害我等, 应该早就出手了罢”
话音未落,面前一道飞影闪来, 沈宁意抬手一接,一颗丹药落在掌心,却不是金姨给的那枚。
“这是?”沈宁意看向谢扶涯。
那人神色不变,声音还是那般清冷悦耳:“此为火蚕丹, 炼化容易, 片刻便可提升修为。”
但沈宁意本意就是要吃那金姨给的药的。
她前几日磕了颗自己炼的丹丸, 体内灵气暴涨,却被她死死压着,只待一个契机便可顺理成章地突破境界。
而她也等到了,这只狐妖给的药恰好能替她解释一切,只是却没想到谢扶涯眼下竟压着不给。
自从踏入这屋内开始,她心里就总憋着一股坏劲,想要逗他。
见他给了自己别的药,她已忍不住握住丹药仰头问他:“师兄是在关心我吗?”
谢扶涯自从将药给她后便开始布阵为她护发,闻言却是一怔,淡淡抬眸看了她一眼。
“师妹,自重。”
这位虞师妹的心思摆在脸上,双眸中攒动着跃动的光。
他见得多了。
而她恍若未闻,自顾自地思索道:“虽总觉得这地方有些不对,但也确实没见什么异常之处,或许那金姨所言非虚呢?”
“左师兄卜算也未必回回灵验”
谢扶涯静了片刻,突然笑了一声:“虞师妹昨夜沐浴前也是这样想的么。”
但他目中却毫无笑意,抬手轻轻一抛,金姨给的那粒丹丸便已漂浮在沈宁意身前。
沈宁意目的达到,伸手拿过那枚丹药,便将那药含进了嘴里。
她盘坐于榻上,只调息片刻,那丹药便在唇齿间融化。
“多谢师兄。”她睁开眼来展颜一笑。
谢扶涯坐在桌旁,一手长指微曲轻倚在额边,上身散漫地倾斜,姿态仿若青松斜崖般从容肆意。
另一只修长的手正朝着沈宁意这方随意抬起,手中灵力如蒲公英吹散般从指尖缓慢轻跃而出,在空中跳跃中朝她身前结界而来。
他睫羽微敛,神色中透露出一股漫不经心的矜贵来。
见沈宁意睁眼,他也没撩起眼皮看她,只是手上的淡青色灵力四处飞旋,渐渐将她周身包裹了。
那粒丹丸他已经检查过,确实没什么问题,还能增进修为,但以他的修炼速度,其实用不着这般外物————“专心。”他淡声说道。
沈宁意盘坐在结界之中,周身结界散发出淡青色的光焰,她收回视线,再次合上双眼。
那狐妖所给的丹丸在她体内不过顷刻便被她的灵力撞散了,她运气于大小周天,将积蓄的灵力一点点疏导到周身各处,流过这身体的每一寸筋脉。
灵力最开始是舒缓熨帖的,四周跳动的淡青焰气也将她呼入的空气也变得温热。
但随着运转第三周,那些被随意拼接复原的筋脉便开始寸寸裂开,只听到微不可闻的一声啪嗒,周身错位的骨骼也紧接着开始断开。
谢扶涯视线一顿,终于撩起眼看向沈宁意。
她双眼闭着,双手正在身前变幻,那总萦绕在眉宇间的悠闲已经尽然消了,看起来认真又沉静。
但她周身的骨节正在咔嚓作响,一节紧接一节,仿若细小的爆竹声一点点炸开。
她的额角已有汗珠淌下,额角发丝都已沾湿,却只是紧抿双唇,眉毛也没皱一下。
她在重塑筋骨
谢扶涯其实见得多了,这不过是破弘门修士必经一步。
欲图修道长生本就是逆天之举,对于资质一般的普通人而言,更是难上加难。
修行“破”术的修行者大多根骨不佳,天资普通,修行“破”一术,便是讲求先破后立,金丹塑成便可护守肉身神魂,重塑周身筋脉骨骼,以求延续修道之路。
上清宗开设千年,破弘门却日渐衰落,可知此事艰险。
破弘门败落的原因有二,一便是这些年来,妄图以拙劣天资修到金丹之人是屈指可数;二则是,重塑筋脉骨骼是要忍受常人所不能之痛,常有修士数月闭关只求安稳度过这一劫难,以获新生。
这么多年来,上清宗史册记载上,最快重塑之人也用了整整三日。
出关之时浑身皮肤仿若火烤,密密麻麻的水泡伤痕横亘体肤之上,周身都是一股焦炭灼烧和恶臭之味。
不过一颗丹丸,她便敢借此重塑资质筋脉,真不知是不知而无畏,还是自负至极。
谢扶涯轻哼一声,已站起身来朝她走去,他一手覆在结界之上,居高临下地看向沈宁意。
那只手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内灌输灵力,离得近了,那咔嚓不断的骨头断裂重接之声便越发骨寒毛竖。
但她连呼吸都没有乱。
回想曾经在这张脸上看过的隐忍和坚毅,谢扶涯只觉这位“虞师妹”身上的秘密越发多起来。
在他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之前,她还需得活着。
他的灵力进入结界之中,淡青色的光点一丝丝聚集,汇聚成一张光毯,就要将她的身躯一点点包裹在内。
“说来奇怪,”这位闭着眼的师妹却忽地说话了,“谢师兄说我中毒,我自己却不觉有丝毫不适。”
“咔嚓”一声,仿佛一块骨头嵌入了恰好的位置之中,她周身的响动都忽然消失了。
那双紧抿的唇殷红透亮,终于轻启而开,吐出了一口浊气。
随之而来便是她轻轻的喘.息声,随着胸口起伏而呼吸喘动着。
她的双眼慢慢半开,从低处一点点往上看去,一只手也离开了膝处,在结界内轻轻将手掌覆上,隔着散发着淡青色光晕的结界,贴住了谢扶涯的掌心。
她的额发湿濡,脸上潮红,口中气息不稳,那双眼含着雾气的眼却看向了他。
“仔细想来,那日洞府之中,师兄两颊飞红,眉心红印艳气飞攒”
“中毒的人,像是师兄才对。”
随着她话音一落,只听“噼啪”一声微响,紧接着便是无数的细细密密的崩裂之声。
只随着沈宁意的唇角一弯,嘣地一声,周身结界已顷刻碎裂化作齑粉散去。
两人的掌心相触,沈宁意从看到谢扶涯面色沉沉,似是对眼前一切毫无预料。
沈宁意悄无声息地双腿接地,踩在地面,慢慢站起身来。
他的手掌比她的大上许多,沈宁意笑意清浅似无,一双眼紧紧盯住了眼前的人,忽地用五指轻轻勾进了他的指缝之间。
“师兄,我猜的对不对?”
她的声音并不大,低低的,甚至听得到唇齿相击之间气流摩擦的轻响声。
谢扶涯毫不避让,微垂着眼看向她。
那只修长的手轻轻向下一滑,仿佛反将一军,顺着钻进了她的指缝中,五指扣在了她的手背之上。
她的手却微微曲着,没有握紧,倒显得被动起来。
沈宁意略一晃神,很快便笑了起来。
他在探她修为深浅。
“筋骨重塑,连越两级”
沈宁意只觉周身那淡青色光毯贴着她的背脊腰间裹上周身,隔着衣物凉凉的,跟他的嗓音一样冷硬沁人。
“虞师妹,了不起。”
他的唇角似是微勾了一下,随即立即后退一步,周身已立即贴合发肤裹上结界,只闪动一下,便透明不见。
手心一松,沈宁意也跟着往前一步,抬眼露出个随和的笑来:“师兄这是在欣赏我吗?”
话音刚落,沈宁意只觉一把长剑突地抵住喉管,剑身寒光如电,剑尖冷如秋霜。
这把斩妖如削泥的上青剑就横在她的脖颈之间,只要她再往前一步,便会顷刻割裂她的喉咙。
沈宁意之前随谢扶涯将她困住,便是囿于这具身体的修为,如今他却是困不住她了。
她不甚在意地微微抬头,那剑尖便将她的颈间滑出一道血痕。
沈宁意咬牙轻轻嘶了一声,眉梢一颤,便听谢扶涯在对面说话了。
“筋骨俱碎重塑,怕是比我这把剑划伤要更痛吧。”
沈宁意被揭穿也不甚在意,只淡笑回道:“师兄生疑也是应该,但师兄毫无证据,便以结界将我监视,我实在不服。”
“好巧不巧,我在那洞府中得了机缘,再有这丹丸一剂,恰好‘先破后立’,连越两级了。”
谢扶涯不信,却也却是拿不住证据,如今之法,便是将她一路紧盯
沈宁意脖颈间已有鲜血顺着剑尖淌落,她面上却仍挂着笑,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师兄,你若还这般怀疑我,只好麻烦你一路之上皆要把心思与视线全放在我一人身上”
“指不定看出什么我也不知的秘密呢”
她一指抬起,轻推剑身,指腹也被划了道口子:“师兄,这一路来我可从未做错什么事,以剑相抵,便是你们太上门的礼节吗?”
谢扶涯盯住她,剑身骤然在空气中消失了。
他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看到她露出的脖颈雪白,那道血痕横亘其上,有些触目惊心,终只是轻笑了一声,笑意未达眼底,却是什么也没说。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两人的神思吸引过去,只听外面传来轻细柔和的女声,却声音中透出焦急来:“仙人,你在里面吗?”
92 ? 勿忘我
◎“你的名字很好听。”◎
门开了, 元娘焦急的表情却忽地凝住。
随着门扇开合,她便闻到了屋内空气中传来的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那双空洞无神的双目虚虚的张望着:“有谁受伤了吗?”
“无事。”沈宁意反手按住脖颈,目中颇有些意外。
做神多年, 伤口从来都是不待察觉便愈合, 但此时身体是普通凡人, 她倒是忘了。
脖颈间的伤口并不深, 却也还在淌血, 传来隐隐的灼烧般的刺痛感。
其他屋内的几人也听到这方元娘的求助, 皆都出门察看,往此处来了。
几人一行至门前, 便见屋内沈宁意将手从脖颈间缓缓拿开,一手上沾满鲜血,指尖伤口也在不住往外渗血,殷红血液正在顺着掌心纹路流到腕间。
而她脖颈间的伤口经掌心一压,血液便在颈间糊开, 实在触目惊心。
师鸣玉被那血色吓得当即倒吸一口凉气,飞奔至了沈宁意身侧:“师妹, 你这是怎么了?”
左玄也惊了,手中掐算不断, 口中喃喃道:“不应该呀”
司承钰见状则已立刻大步迈进屋内,折扇一收, 一转朝向沈宁意脖颈间,一股灵气便从扇尖而出,将沈宁意的伤口都包裹覆盖住了。
司承钰却是忽地眉梢一挑,低声问道:“师妹突破了?”
沈宁意嗯了一声, 只觉那股灵气温热沁人, 很快便将刺痛压了下去, 血也被止住了。
她暂时无视了司承钰递过来的探究目光和师鸣玉的追问,转头去问还倚在门旁的元娘:“元娘,出了什么事吗?”
几人便又暂时将目光投到了元娘身上,元娘骤然感受到五人视线,有些不自在地往门旁一缩,又才说道:“三宝忽然不见了,我想让几位仙人帮忙寻找”
“不用了。”只是她话未言尽便被打断了。
几人望向出声之处,见金姨正笑吟吟地站在院门口,手上正拎着正在挣扎的三宝。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仆从,每人手中都端着一个托盘,其上摆放着样式别致的衣裳。
元娘闻声便是身形一颤,她迟缓转过身来,微弱地唤了一声:“阿娘。”
金姨只斜睨她一眼,便迈步往这方而来,面上笑意未减,视线却望向了沈宁意一行人:“几位见谅,元娘想来也是太过信任各位才会来麻烦你们。”
她垂眼看向三宝,三宝被她那冷眼盯了一下便顿时偃旗息鼓,不敢乱动,一脸老实。
“这孩子实在贪玩,也全怪我对他管教不够。”
她轻笑一声,便松开了三宝的衣领。三宝身形犹豫片刻,还是飞扑进了元娘的怀中,元娘立刻抬手将三宝环在身前,轻轻拍着的背抚慰他。
总有些说不清的古怪。
若元娘之前一直在试图提醒阻拦众人进入水源县中,那么此时她刻意令众人去寻三宝,又是为了避开什么?
不及细想,那方金姨已招呼身后仆从端着衣裳上前了:“各位仙人,今夜祭典宴会,县中所有人都会着上这祭服,希望各位仙人也能入乡随俗,穿着祭服参与。”
五人视线不觉相汇,立即都察看了端到自己身前的衣物。
就是普通的衣裳,没什么问题。
金姨却不经意扫到沈宁意那鲜血淋漓的脖颈,眉梢一挑,嗬了一声:“这位小仙人是撞了哪里,怎么满脖子都是血,看着怪吓人的。”
她皱着眉,又吩咐了身后一仆从:“赶快去拿些伤药纱布过来,给仙人好生包扎一下。”
“多谢金姨。”沈宁意淡笑着道谢。
而师鸣玉也已接受到众人信号,确认了这衣物都没问题,便开口对金姨说道:“金姨一路来这样关照,为我等提供住所,换一套衣裳罢了,理应如此的。”
金姨见众人答应下来,面上纵横的皱纹也皆都弯了起来:“既如此,我还有要务在身,便先行离开了。钟鸣之后”
她语气微滞,笑意淡了些,看向了一旁垂首沉默的元娘:“便由元娘领着各位前往祭典了。”
元娘身形一颤,只将三宝抱得更紧,又颔首应声道:“是,元娘知道了阿娘。”
金姨又向几人微微颔首,转身便要离去,前脚已经踏出了门外,却忽地脚步一停,侧过脸来说道:“三宝调皮,还是跟着我罢,别一不小心又跑到外面去了。”
她语气自然关切,三宝纵使极为不愿,还是乖乖地从元娘怀中抬起脸来,依依不舍地看了她一脸,又才跑到了金姨身侧。
金姨又向众人道别,牵着三宝便离去了。
那几位端着衣裳的仆从有男有女,正好与几人对应,跟着几人便要进屋内服侍。
谢扶涯、左玄、司承钰三人都拒绝了服侍,接过衣物自己回屋换去了。
而师鸣玉方才关心则乱,已不经意触碰到沈宁意的手臂,发现她身上结界已无,心里揣着许多疑问。
她又靠近了沈宁意,小声问了句:“师妹,这衣裳看起来复杂,我怕是不大会穿,可否跟你去一间屋子,请你帮我看看?”
沈宁意正才婉拒那仆从,从她手中接过衣物来,闻听此言却是一笑。
师鸣玉以为师妹答应,喜笑颜开,却蓦地听她回道:“实不相瞒,我怕是也不大会穿。”
那仆从还未走开,闻言已准备开口,沈宁意却抢先说道:“可否请元娘,给我们指教一二?”
元娘闻言一愣,又听沈宁意对那仆从说道:“这位姑娘,劳烦你为我烧些热水来,让我擦擦血迹可好?”
那仆从不过也是个不过二八的小姑娘,她听闻此次是给“仙人”送衣,本就十分兴奋好奇,刚才端衣上前时也是极尽忍耐不让自己双眼乱暼。
听到仙人无须服侍时她便已心中悻悻,却没想这位仙人是要吩咐她做别的事。
而且她方才与这位仙人对视,见她一身轻拢纱衣,内衬一身青衫,衣着简单,却飘然于世,就算衣袍领间染血,也掩盖不了周身仙气。
她双眼皎洁如高悬冷月,肤如凝脂,笑起来却是眉眼微弯,平易近人,亲切地像个普通人。
这仆从年纪尚轻,脸颊已然通红,诺诺地应了声是便匆匆退下前去烧水,转身时却还是忍不住偷偷暼了那边的两位仙人一眼。
而她甫一垂眼便又看到自己粗糙如树根的皮肤和满是老茧的双手,步子不觉加快,将心底那声叹息也一并压了下去。
若是她也能修道就好了,她也曾梦到过自己在空中飞行的自在模样呢
师鸣玉则扶着元娘一同进了屋内,元娘用手轻轻抚摸着那置于桌面上的衣物,一边细细地嗅着沈宁意身上的血腥气。
“这位仙人,你的伤,是不是很重?”
师鸣玉正在一旁将那衣物举起来在身上比对,闻言也立刻放下衣物问道:“师妹,你就究竟是怎么伤的?”
沈宁意却惯常地抿唇淡笑答道:“师姐我没事,不过重塑了一番筋骨,不小心伤到了。”
“什么?”师鸣玉双目圆睁,当即坐到她身前,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了好几番,面上越发难以置信,“这,这怎么可能?”
她又眼珠一转,暼了两眼元娘,又才凑近沈宁意小声问道:“师妹莫不是还有之前给我的丹药?”
沈宁意却不甚在意地瞎编道:“师姐,那药是我家人为我留下的遗物,其中内情我不便多说,只希望师姐莫要再和他人提起此事。”
师鸣玉恍然大悟,当即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师妹放心,此事我定然不会告诉她人。”
话音刚落,师鸣玉又突然察觉眼前有个元娘。
元娘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已用指尖掩在唇边笑道:“两位仙人放心,元娘也不会说的。”
她双目空洞,神色却透出向往来:“两位仙人的关系可真好啊”
师鸣玉疑惑道:“元娘这样温柔的姑娘都会找不到朋友吗?”
她素来热心,语罢已不觉靠近元娘,勾过她的肩膀说道:“若不介意,我们便也是元娘的朋友了。”
元娘身侧骤然被她气息填满,下意识便想躲闪,闻她言语后却又渐渐将那点不自然都紧紧攥进了手心,只微红了侧脸,轻轻地点了下头。
但她却忽地似是想到了什么,骤然从师鸣玉手下站起身来:“我,我帮你们换衣裳吧。”
此时门外也传来敲门声,那仆从听了屋内应声,便端着水进来了,她放下水盆,便俯身作揖准备离开,却被元娘忽然叫住了:“等等。”
“你帮仙人们换衣吧,我看不见,终究不大方便。”元娘面上淡淡,袖中双手却已紧紧交扣,指甲不安地深深掐入了肉中。
这仆从错愕地抬眼,正对上沈宁意的视线,淡淡的,好似没什么情绪,却也好似打量。
过了半晌,沈宁意才应和元娘道:“那便麻烦这位姑娘了。”
“不敢。”这仆从匆匆低头,已为递上沈宁意拧干了的巾帕,“仙人们叫我明棠便是。”
沈宁意从她手接过了巾帕,看着她漆黑的发顶,忽然说道:“你的名字很好听。”
明棠羞赧地把头埋得更低了。
师鸣玉又将那衣裳摊开来看:“这衣裳好生特别呀。”
那衣裳被她举起,其上腰间金银环佩,正在随着她的晃动而叮当作响。
衣裳通体为白,但两袖之上则是由上及下的繁琐纹饰,裙摆之上也绽开类似的花样,盘旋而上,别致神秘。
沈宁意却只觉眼前晃过了熟悉的东西,她擦拭脖颈血迹的手一停,慢慢走到了师鸣玉身旁。
那腰间纹饰之中,藏有一串古怪的勾线,看似不过花纹,但却是神族的文字。
沈宁意将那字句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正是那日少司命教给她咒语的其中一句
心中还未念完,她只觉突有一股血气涌上喉头,噗地一声,口中便猛然呕出一口血来,血液飞涌,恰有几滴溅到了那素白的衣裙之上。
师鸣玉更是双手一抖,衣裙直接坠落在了地面之上,她扶住沈宁意的手,当即就要转身往外去找司承钰,却被沈宁意叫住了。
“师姐,无事,不过淤血罢了。”她淡笑着用手中巾帕擦掉唇边发黑的乌血。
这副身体虽然筋骨重塑,但那过程中的淤血却并未全排出来,只怕她是要经常吐血了。
而那边元娘也已惊慌起身:“怎么了?”
师鸣玉扶住沈宁意的胳膊不放,还在担心她的安危。沈宁意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又对元娘说道:“无事,不过吐出些淤血来,是好事。”
“只是不小心弄脏了衣裳”
元娘却是抿着唇露出个笑来:“无事,我哪里还有。”
“明棠,你去我屋内拿两套衣裙来,就在衣柜第三格。”
明棠还在惊愕地望向沈宁意,听到元娘吩咐才回过神来,匆匆应了声是,便下去了。
元娘又忽地从袖中拿出荷包来,从里面掏出两粒花种来递给二人:“两位仙人,这祭服其实是万年前流传下来的,腰部有一小孔,正好放下喜爱的花种,祭典之后便可将其种下。”
“受了神明祝佑的花种,只需三日便可长成,花若开得好,便证明来年可一切顺利。”
师鸣玉抬手从她掌心拿过那两粒种子,又递给了沈宁意一粒。
沈宁意将那小小花种放在掌心,心中忽地有些猜测,她出声问道:“请问此花是?”
“勿忘我。”元娘轻声答道。
93 ? 猜测
◎她对他的感情不是爱慕,又是什么?◎
他的剑尖染了血。
但是不应当的。上青剑是上清宗最好的一把剑, 剑身瘦削凌厉,空中一抛便是一道青光如电,妖魔从中过, 滴血不沾身。
除非是人血。这倒令他确认了这位“虞师妹”不论身体还是魂魄确实都是人。
他静静地回想方才屋内的场景。
一道刺目的伤口就横在她的颈间, 鲜红血迹在她白皙皮肤上晕染开一团殷红的血花。但她一脸漫不经心, 好像那伤口是开在他人脖颈之上。
刚才他的灵力顺着她周身流动了一圈, 她满身筋骨虽合, 但却因太过蛮横硬来, 已是内伤四布,皆在往外渗血。
回想起她刚才带着笑意却暗藏着挑衅的眼神, 想来她也是笑不了多久了。
方才进屋时左玄凑近低声问他发生了什么,又道算出“虞师妹”有血光之灾,倒是正应。而司承钰嘴张又合,欲言又止,定也是猜出了什么。
谢扶涯轻笑一声, 抬手用巾帕擦去了剑尖的血迹。
其余几人进来后,这位“虞师妹”却是连半分余光都没有分给他, 不知是恼了还是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
只怕前几日她乖乖地任他“囚禁”在结界之中,也全是在韬光养晦, 只待今日这般冷不丁吓他一跳,再直接用灵力震碎他的结界。
他随手将剑身往空中一抛, 上青剑便在空中一闪,消失不见了。
他垂眼看向自己的掌心,除却交错的掌纹外,还有一道极为细小的擦痕, 沿着手掌边缘往里到掌心, 与他的一截命线平行, 倒像是给他平滑掌心中徒添了一道姻缘线。
不过是被自己的灵气碎片擦破了皮,不过几日便会消失。
他天生便无情根,又何来姻缘线呢。
他本生于上清宗几百里外一处村庄之中,生来便逢异象,傍晚时分却忽飞来无数乌鸦,盘旋汇聚,或低空飞行或立于屋檐之上,黑压压一片仿若万千灰烬漫天翻飞,将半边赤红天色也染上了浓黑。
他出生不久父亲便从山坡跌落,摔了个半身不遂。
而他自从出生起便是连啼哭都不会,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哑巴。直至三岁时,他才从口中吐出平生的第一个音节。
彼时父亲就要咽气,周遭的亲邻都围在父亲床侧,而他被母亲抱在怀中,冷不防地便吐出了第一个字,含糊不清,带着童稚的天真,却坠地有声,在场众人都听得真切,是一个“死”字。
和他出生时眉间便带着的红点一样,他的话就像带着诅咒,话音落地,他的生父便当场气绝身亡。
他天生一副冷清的性子,就算后来母亲去世也没流过一滴泪。再有眉心一点红印,村中人都言他是个煞星。
师父却说,他是最适合修行太上无情道的人,生无情根,便不会在生出心魔。
当初他初到上清宗时不过六岁,上清宗中弟子数千,他不过几年便登上太上门弟子的首位。
四周无数弟子的目光都向他投来,艳羡嫉恨或是爱慕向往人类的万千情绪都在眼前,他实则都不能怎么感受。
入了仙门,师父只一心令他向道,他茫然地只去修行,却也从未有过人教过他什么叫情。
但好在他天赋异禀,渐渐学会透过人的细微表情变化察觉到他人情绪。
而他也学会像旁人一样在应该的时刻去表达合适的情绪,像一个正常人一样,便也不会被当作冷血不可信之人。
他所理解的太上无情道,从来不是要对众生无情,而是试以自身比天道,视万物为刍狗,众生平等,才是无情大道。
而这位“虞师妹”,在他和众人面前有些不一样。在旁人面前总是一副随和的模样,而在与他独处时却双眼流光溢彩,狡黠地盯住他,好像和那些从前爱慕他的人一样,却又有些不同。
她身上的气味又为何变了,因何能令他情.动,她又如何能够只在片刻重塑筋骨,仿若天才。而她对他的感情不是爱慕,又是什么他细细想,现在他对她的情感,应该是好奇和审视。
他蓦地轻笑了一声,起身才换好了衣物,就听外面传来一声铮然钟响。
桌上茶盏中的清透茶水随之震动,其内的深色茶屑随着沉浮晃动,肆意舒卷荡漾,似还活着一般。
他推开门,一抬眼便看见那位“虞师妹”。
他虽身有结界闻不到气味,但她的装束实在与身旁其余几人有些不
依譁
同,令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边几名女子都穿着着同样的祭服,身高相近,发髻也相似,只是发上装饰钗环不同,而这位“虞师妹”脖颈间却缠绕着一圈白纱,实在别致扎眼。
而她也一抬眼就最先看到了他,远远地便轻扬起下巴对他抛了个笑来:“谢师兄来了。”
其余几人也都俱望了过来,谢扶涯的视线淡淡从几人脸上扫过,从神态和话语分辨出了其余几人,师鸣玉和那个元娘,还有一个没见过的凡人女子。
而师鸣玉一转头便只觉眼前一亮,谢师兄天生一副好颜色,面如冠玉出尘绝世,而他如今身着异域奇特的祭服也并不违和,反而给他徒增了一股凡尘烟火气,显得他越发俊逸绝世。
真好看啊
师鸣玉伸手朝着谢扶涯打了个招呼,又见他身后也走出换了祭服的左玄与司承钰。
她难免神思一荡,又心想道:都不错呀想来怕是修道之人各个脱胎换骨,她们自在门怎么没教过什么驻颜之术
她不自觉地摸了摸脸,而院外已有仆从进门通知元娘了。
元娘朝着众人微微俯身:“钟鸣三次,祭典就要开始,请各位随我前往吧。”
几人跟着元娘出了府,只见街道之上的行人穿着都与几人无异,行进的方向也是一致,或是一家老小并排嬉笑,身后的仆从也穿着着祭服,手中带着食盒或包裹,也有一人独行,身上祭服虽破旧却干净,空着手前行街道上言语笑声噪杂相织,却都是快活的。
而才行几步,几人便见那城中各路正中的水渠之中从远处漂流而来无数纸船。
上方的船帆造型奇特,正与水源小村中金姨的房舍前的灯笼造型一一对应,而几人细看,便见那船身之上似有不溶于水的字迹。
师鸣玉便先发了问:“这纸船是何物?”
左玄也紧跟着问道:“上方写的是什么?”
元娘一面引着几人继续往前,一面答道:“此船是为引路舟,是为令神明看清每一位来此的百姓。而上方所写则是此处百姓的名字,才好令神明降下庇护到每一名百姓的身上。”
沈宁意则在疑惑另一件事,她见元娘虽眼盲,却脚步从容,方向明确,好似无需牵引便能将几人带往目的地,也能恰好避开路上其他所有行人。
但她还未发问,一旁司承钰却说话了:“元娘似是很熟悉这城中道路?”
元娘心细,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只弯弯嘴角说道:“我虽眼盲,心中却记得水源县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和每一个人。”
顿了顿,她似是思索片刻,又说道:“而我能在这道路上畅行无阻,也是其他百姓热心,刻意远离,不令我耳边脚步杂乱,无法分清路途。”
师鸣玉入水源县半日,一路而来眼见此地民风淳朴,百姓安生乐业,早就想要感叹。元娘此言一出,她往四周看去,见四下百姓时有抛来好奇目光,却也并未上前,原来也是关切元娘。
思及此处,她已忍不住开口夸赞道:“此地真是太平,民生也如此安定,实在难得。”
沈宁意心中有个猜测正在慢慢成形,面上却只淡笑着附和师鸣玉。
左玄心有所感也想称赞,却又想起自己那崩开的轮.盘,动作一顿,并未点头附和。
司承钰摇着扇子笑而不语,而谢扶涯走在后方也什么都没说。
随着那一声钟鸣,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日头西沉,落入远处的山脉之间,落日余晖似金,洒落在那水渠之上,波光粼粼,四处都是人声脚步,一片安详。
元娘似也感受到这闲适气氛,在前方也脚步渐渐轻快起来,又同几人说道:“各位仙人,我阿娘也为你们备下小船。只因几位仙人不是此处百姓,便为各位化用了县中几位因伤病不可参与祭典的百姓的姓名,稍后等到城中,各位便亲自提笔在船身提下姓名便可。”
“希望各位来年也将一切顺心遂意。”
几人道了谢,渐渐也走到城中主道之上,道路上人影越发多起来,四下也愈发拥挤。
师鸣玉走到谢扶涯身侧,想要拉拉他袖子跟他说几句话,一抬手却陡然被空气烫了一下,她面上一愣,低声对谢扶涯说道:“师兄,怎么结界到你身上了?”
谢扶涯只垂眼看她一眼,师鸣玉立刻便将此话又收了回去。
她只不再抬手,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小声问道:“师兄,你和师妹刚才在房里做了什么?”
她声音虽放得极低,但五人皆是修者,自然都听到了。
左玄眉头一拧,又看向沈宁意脖颈间的的白纱,那刀伤不深,却鲜血不止,简直就像受了剑气
他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十分大胆的猜测,双目在谢扶涯与沈宁意身上逡巡一阵,便要直言,刚想出声,一旁的司承钰却忽地说话了。
他摇着扇子看向沈宁意:“虞师妹,你接连突破两级,实在是令人艳羡,不知是寻到什么机缘,可否告知师兄一二?”
左玄闻言一惊,立即将方才的想法抛至脑后:“师妹突破了?”
师鸣玉也瞬间假意懊恼地捂嘴,但她实则是故意在几人面前提及。
方才“虞师妹”换上祭服,发髻重塑,实在令她眼前一亮,而师妹脖颈间缚上白布,也越发有一种柔韧气韵,令她也忍不住多看几眼。
司承钰多看师妹那几眼她已经放在了心上,谢师兄好不容易和女子有些牵绊,岂容他人插足。
于是她便自作主张,故意问了谢师兄这几句,也是认定谢师兄不爱解释,却恰好误导他人。
沈宁意淡淡点头,只对司承钰笑道:“机缘一事不可妄议,实在是我日积月累,恰好食用金姨给的丹丸体内灵气相合,将从前积累灵气一并释放,再有”
沈宁意看向谢扶涯:“谢师兄帮我护法,自然事半功倍,便突破了。”
“既如此,便只能祝贺师妹了。”司承钰折扇一收,抵在唇前,与沈宁意相视一笑。
左玄却还在怔愣,还想再问时,却发现抬头不远处便有一座纯白巨像伫立,那巨像近看似有十丈之高,正是此处神灵巨像。
“到了。”元娘侧过身子,为几人让出了前路。眼前是一处空旷的场地,其中伫立着神像,而神像脚下四周是一圈一人身长宽的圆池,圆池八方皆有水渠通往城中八条主道。
水声潺潺,人声喧嚣吵闹,而那神像眉目微敛,垂目望向众生,一脸的悲悯之色。
作者有话说:
师鸣玉:cp粉头子
就是说大家都各想各的。
94 ? 好想逃
◎只能看到你。◎
暮色四合, 天边残红已被地平线吞没,墨蓝色夜风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将头顶整片天空一寸寸晕染变深。
穹顶之下, 是万千百姓, 好似密密麻麻的蚁群, 听从着蚁后的号召, 从四面八方而来, 队伍在小城中央汇聚, 仿若长龙入海,渐渐将整个祭场填满了。
四周人群攒动着, 声嚣嘈杂热闹,师鸣玉紧紧挨在沈宁意身侧,担心她的伤口被人挤撞。
前方不远处便是那所神庙,抬眼望去,那神庙之上的牌匾也是用纯白兽牙所制造, 四边上滚着异域花纹,正与祭服上的相似。而正中刻印着两个墨字:昌嫱。
这便是此地神君的名字。
沈宁意在脑中确认了一遍自己不识得这个名字。
但是她曾经略读过些神史, 天境曾经是存在天帝的,彼时会为同一时期诞生的神灵赐名, 以同一个字为姓名首字,“昌”字好似就是其中一个。
白云苍狗, 沧海桑田,如今天界早已废除天帝,天界也分为四境,各有主事神君掌管。天界之中, 现下姓名中以“昌”字为首的, 声名显赫的便只有那位西境的月神了。
若这位叫做“昌嫱”的神灵还存在, 只怕修为更是不可估计。
问题却是,这所神庙看起来,不说神气,就是一点仙风都没有。
“铃铃”,人群之中突然传出一阵突兀的铃响,声音清脆,并不大。但一声铃响之后,从那铃声传出之地,周遭的百姓却纷纷闭上了嘴,随即这寂静便渐渐扩散开来。
不过眨眼间,整个人群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静中。
沈宁意五人往前方铃响出看去,拎着一只堪比手掌大小的铃铛,通体纯白,似乎也是用与那牌匾相似的兽骨做成的。
元娘举着铃铛的手抬到与肩同高,四周的人群都出奇一致地看向她。
她站在前方,无神的双眸虚虚往上看去,面上露出了一种古怪的虔诚和向往,她又晃动了一下手中的铃,四周将她包围的人便迅速为她让开了一条道路来,通往中央神像下的水池。
她瞳孔微张,嘴角不好似受控制微勾着,像是极力抑制着眼中跳出的欣喜若狂,她左脚往前一踏,似是想到什么,忽地回头说了一句:“各位,好好享受。”
音色与她之前一样,那声音却低低的,话音一落脸上便荡起微笑来,慢慢地转过头去,那双分明无神的双眼却扫过她们每一个人的身影,就像能看见什么似的。
沈宁意发现那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时顿了一下,却很快便移开了。
她一步一步走向那池水之中,场上数万人,却是笼罩着巨大的沉寂,没有一个发出声响,没有一个人身形动了,万千双眼睛全都看向元娘,沉默着,呼吸缓缓,都在等待着什么。
场上只有元娘的脚步声,轻轻的,踩在青石地面上,哒哒、哒哒。
一身洁白衣裙,裙角蜿蜒而上的花纹随着她的行步而似花般绽开,她就像九天之上高贵的神女,她步子缓慢,神态从容。
她每行三步高举铃铛,将其摇动,口中默念着在场无人听得懂的异邦语言,好似咒语般随着她的唇齿颤动。
沈宁意听懂了,那就是她在这祭服腰间看到的神族咒术,意思是:须弥之间,不自生方为长生;斗转星移,万命皆系于一命之上。
莫不是借万民生息,与那戈南神所行一样?
她不能确定,此方闭塞,若借寿于民,也无法长久,如何在盛海荒漠中存世万年之久,这位神明又怎么会衰弱至神庙之中都皆无神气。
眼下境况实在古怪,左玄食指与中指并拢,竖于身前,已随时预备打开阵盘,其余几人也是暗自蓄势待发,若有异状,便可拔剑而起。
天色已越发黯淡,那神庙门户紧闭,其内也没有传出一丝光亮。
整座城池都渐渐被黑暗笼罩,天边月色都无,愁云惨淡,黑压压地将天色掩盖,就要压至头顶。人群陷入沉默,每一双眼都在暗处,目光闪烁,屏住呼吸。
元娘终于行至了那池水边缘,她双手捧住铃铛,仰起头来朝着那神像高声说道:“神明在上,请聆听水源县中众生祷告,为生灵降下庇佑,愿您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
“咚”的一声,她掌心松开,那枚巨大的铃铛顷刻便落入了水中。
但随即溅起的并不是水花,而是一点灼热的火星,那火星从空中坠落到水面之上,哗地一声,水面之上便燃起了赤色火焰,飞速将这一圈池水点燃,火焰好似洪水汹涌狂奔,沿着八条河道而去。
水面之上都燃起了耀眼的赤橙火焰,元娘退后一步,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在身前。四周所有的百姓也俱双手合十在胸前,他们虔诚地闭上了双眼,每个人都像是在许愿。
师鸣玉不安地拉了拉沈宁意的衣角,将二人都包裹在了结界之中,她问道:“师妹,她们是在许愿吗?”
几人脚下呼之欲出的阵盘闪动一下便褪去了,沈宁意抬头看向左玄,见他神情肃穆,也双手合十开始许愿。
“没觉得哪里不对吗?”师鸣玉嘀咕了一声,见司承钰仍是悠哉游哉地摇着扇子,那扇风一动,五人都被包裹进了同一结界之中。这结界虽只能存在一瞬,几人却能随意在内交流。
“左师兄,许什么愿呢?”
左玄睁开双眼:“我在祈祷,这地方没问题。”
其余几人:
司承钰却说道:“倒是不用担心,进此地之前我与谢师兄便已在外设下机关傀儡,只要我们与它失去联系半刻,便会引燃雷信,令师尊看到。”
师鸣玉顿时松了一大口气,却又不住抱怨道:“为何不早说?”
司承钰与谢扶涯对视一眼,又淡笑道:“我与谢师兄实在是拦不住你们,你们这一路倒是想将好事做尽,但能在这盛海荒漠中生存的,又哪里来的那样多老弱病残?”
“若是说了,如何吃一记教训?”司承钰折扇一收,从容笑道,“师妹,五枚雷信,若出意外便要折送一枚,接下来历练之路漫长,危机四伏,五人之中,我们谁敢少这一枚雷信?”
“算我的吧。”左玄开口道,他神色中似有懊恼,“司师弟说得对,是我太过鲁莽才将大家置于险情之中,若我们能平安离开,我定不会再草率行事拖累大家。”
而师鸣玉面上浮现出些歉疚,心中却还在迟疑不定:“此处虽然古怪,但目前看来也并没什么问题”
她看向结界外的万千百姓,他们的双眼阖着,火焰晃动,光影落在众人脸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向往期待,生气勃勃。
或许金姨所言是真的,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活生生的呢。
她视线扫到身旁的“虞师妹”,见她微垂着头,双眼也闭上了。
其余三人也看到了,司承钰轻声一笑,出声问道:“不知道虞师妹又是许的什么愿。”
他话音刚落,几人身上的结界便忽地一闪,上方漏开一个洞来,由上及下,慢慢散开了。
沈宁意睁开眼来,正见几人都望向自己,她弯唇一笑,抬手指了指天空,轻声道:“月亮出来了。”
师鸣玉,左玄和司承钰都顺着她的指尖往天上看去,那天上的布满乌云不知何时已全然散去,明月倚在一薄云之后,整片天空仿若墨蓝色的弯曲穹顶,上面星点闪烁,明亮如灯。
而周遭民众也不知是何时都睁开了眼,或喜或笑,又开始喧闹起来。
师鸣玉抬起头,伸手遥遥地去勾连星子,忽地双眼一亮,轻声说道:“这形状”
“是那些灯笼。”左玄接声道。
沈宁意敛着双眼,心下正在思索,却忽地察觉到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甫一抬头,正和谢扶涯四目相接,除却中央圆池外,四下水渠中的火焰都在一点点的熄灭着。他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那双眼却剔透地像是要将她看穿。
突然他的嘴动了,却没吐出声音,沈宁意看着那他唇形变幻,读出了他的唇语:你看到了什么?
沈宁意轻哼一声,陡然笑了,她也一字一字地用唇语回复:只、能、看、到、你。
他头顶是在沉沉灰蓝中熠熠闪烁的星子,背后是无数攒动的人群。
他就那样站在人群之中,长身直立,眼底的霜寒好似都在火光中融化成清澈的溪水,那身衣物令他看起来像一位俗世里的郎君,只与她之间有着晦暗不可言明的秘密。
在人群之中,她确实只能看得到他。
谢扶涯并未移开视线,只是也迎着她的目光弯了唇角,眼却未笑。
更像被她惹恼后的生闷气的贺汀了。
沈宁意也跟着身旁几人往天空望去,耳边却开始回想方才听到的一切。
她身为神明,自然能听到生灵祈祷。
方才她耳边嘈杂得厉害,无数的祷告声一声叠着一声,一句压着一句,便是这数万人的祷告声。
不过是寻常的祷告,合家安宁,衣食富饶只有一声不同。
“好想逃。”带着回响,好似幽寂潭水中溅落一滴水珠,嘀嗒一声,在她耳边响彻。
她闭着眼是细细辨认方向,而她方才一睁眼,双眼便锁定了那个发出祈祷的人。
这人是叫叶之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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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 ? 茧
◎“是我逾越了。”◎
人群攒动, 他站立其中一动不动,很是显眼,火光月色之下, 那张脸透出一种惊心的妍丽, 越发雌雄莫辨。
他的视线也定定看向沈宁意等人, 眼波流转, 似蕴藏着什么道不明的意味。
但当那八道水渠之上火光熄灭殆尽, 那神庙的门忽地被缓缓推开, 沉重的木门发出一声嘎吱。
人群之中,有人听到了, 也有人看到了,仿若按下静止,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止了一瞬间。不过眨眼间便又有脚步动起来,脚步声渐渐交织重叠,轰隆响彻于地面之上。
几人猛地被冲散了, 耳边传来师鸣玉一声惊呼,沈宁意下意识便去抓谢扶涯的手, 却被他手上的结界烫了手,骤然松开了。
她抬眼去看, 谢扶涯孤身直立,周围人群一碰到他便都自动远离, 倒是在他四周空出了小小一圈。而沈宁意还想再靠近他时,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忽地被人牵住,回头一看,正是师鸣玉。
方才在她身旁的左玄和司承钰也不知被挤到了何处, 师鸣玉却紧紧握住她的手腕, 恐她被冲散:“师妹, 抓紧我的手!”
四下看来都不过是普通凡人,贸然施法只恐伤了百姓。
沈宁意心念一动,反手握住师鸣玉的手,用力就要拉着她朝一个方向奔去。
每个行动的人都好像有目标方向,走到一个地方便站定。沈宁意竭力扒开人群,而师鸣玉则困惑地跟着师妹往前。
不过行了一会儿,脚步声便渐渐稀稀拉拉地变小起来,而人群也不再拥挤,沈宁意又行了几步,突然耳边一静,她才脚步一顿。
师鸣玉也踉踉跄跄地停在她身后。
两人已经走到了这祭场边缘,一抬头眼前便是一条漆黑无光的主道,宽阔安静。而当两人慢慢转身,所有的人便映入眼中,人群由内向外包围着那燃烧的圆形水池,站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圈环。
人太多了,沈宁意摸摸袖中的铜铃,才能辨别谢扶涯的方向,却也被人头身影阻挡,看不到他的具体位置,更别说左玄与司承钰了。
师鸣玉被眼前这庞大场面惊到一瞬,正向说些什么,便看前方这最外圈中站了个眼熟的人。
叶之商早已看到了她二人,此时别过头来小声问道:“你们要站进来吗?”
“好啊。”沈宁意找的就是他,立即拉着师鸣玉一起和他并肩站了进去,最外圈的人也都随之一个接一个往外靠了一步。
师鸣玉只能接受沈宁意安排,正好站在了叶之商身侧,她想到今日将叶之商当作女子,着实有些不自在:“多谢。”
叶之商只微微颔首向她致意。
两人抬头却都看不到前方,只能听到那神庙的门远远地开了,传来一阵巨响,随即又有一声苍老的声音在内传来,响彻四方。
“神灵在上,我等以鲜血为祭,祈望令神明永生,为吾等降下庇佑!”
是金姨的声音。
还不及细思,前方的重重人影却开始缓缓转动起来,最内也传来一声高亢的歌声,那歌词却是连沈宁意也没听过。
沈宁意与师鸣玉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出些疑惑来。
“这是万年前的语言,如今流传下来的只有这支祭歌了,也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意思。”一旁的叶之商似是看出她二人惑意,已开口言明解释。
那歌声从内层传过来了,一声接着一声,一句接着一句,而这人群围成的圈也开始一圈接一圈转动起来。
叶之商面上露出些腼腆来,侧头向师鸣玉又说道:“两位姑娘跟着我走便可。”
两人所在的最外圈也随之开始旋转起来,万千的百姓也一同唱响祭歌,那语调欢快热闹,整个祭场上热闹中也夹杂着升起的欢声笑声,歌声似要升到天边去。
沈宁意跟着绕圈,举目试图感受其他三人的身影,却是徒然。此处人太多了,气息交杂混乱,也不知道他在哪一圈。
而一旁师鸣玉则有些局促,叶之商实在容貌太盛,在漫天繁星之下,他眉如翠羽,肌如白雪,唇色不染而丹,那双眼轻轻扫过来,更是一眼便令人心折。
师鸣玉还是忍不住和叶之商搭话:“叶叶郎君,你怎么不唱?”
但四周全是噪杂纷乱的歌声或笑谈声,叶之商根本没听见,师鸣玉抬手施咒,便将三人包裹进了结界之中。
叶之商却也看到在身旁空气中闪过的屏障,惊地眸子微睁,来不及反应,便听到师鸣玉的问话。
外面的喧嚣好似隔在门外,隐隐约约地传来,她的声音却是清晰明亮,就在耳边。
叶之商抿了抿唇,长睫微敛,目中似有郁色浮过,却是很快自嘲笑道:“我若说我不会,你信吗?”
“怎么会?”师鸣玉诧异回话,又暗暗抬眼暼了几眼叶之商。
叶之商却又勉强弯着嘴角无奈笑道:“确实令人意外,我生于此地长于此地,却是连这每年一次的祭歌都不会唱是我无用罢了。”
师鸣玉没想自己的话会令他神伤,心中已是有些自责,呐呐张唇,却也是又合上。
一旁沈宁意却是探出脸来笑道:“叶郎君容色堪比天人,这还叫做无用,我等怕只能做尘埃了。”
师鸣玉立刻接口道:“对对。”
叶之商却是神色一顿,长睫微颤,惊慌般收了眼,耳后却不自觉烧了起来。
沈宁意又开口问道:“不知叶郎君可否跟我们说说这祭典之上还要做些什么?”
叶之商有些诧异:元娘没有告诉过她们吗?
但他心知元娘并非那般大意之人,便将那疑问又吞进了肚中,默了一刻又说道:“一会儿还有一步‘滴血’,祭典便成了,祭典成后,大家便会就在祭场上纵情歌舞,分享吃食。”
他又想到什么,又补充道:“你们其实应去最里层的,处于最外层的人,收到的庇佑,也是最少的”
“为何?”师鸣玉奇异道,“每个百姓不都一样吗?”
而沈宁意则在想另一个问题:“你们既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此处,万年前的语言怎么会失传?”
叶之商淡笑着挨个回答她们的问题:“最外圈的百姓都是不够虔诚的人,但只要心中虔诚,也是能再往里走的,而我”他弯了弯唇角,“我倒觉得自己不像此处的人。”
沈宁意心中一跳,侧目看去,又听他言道:“这里常常都有过客,此处也并非完全闭塞,也与外面那些人有过交流。”
他也侧目望过来,正好对上沈宁意的双目:“听闻外面是盛海荒漠,而盛海荒漠中有无数仙门驿站,也愿意收留迷途走失之人”
他像是鼓足了勇气,双眼微闪:“两位修士,你们能带我一起走吗?”
沈、师两人俱是一怔,随即对视了一眼。师鸣玉舔了舔唇,诱问道:“叶郎君为何想要离开?此处生活安详自在,有何不好?”
他的话却令二人的心又放了下去:“没什么不好。”
“只是我觉得奇怪罢了,从一出生便是我的诞生我的家人我经历的每一件事甚至我还有我的名字,都像是梦一样,我却不是梦中的主角”
他垂下眼帘,神色怅惘,见沈宁意二人神色惊异,他心中空空,那方燃起的一丝火苗好似又被一阵风吹灭了:“是我逾越了。”
“今日师姑娘救我,我却没能认真致谢,”他抬手从袖中那处一枚玉诀,递向师鸣玉,“我声名狼藉,方才我邀二位入阵便已引来许多并非友善的注目两位姑娘还是将这结界撤去,莫要再同我说话。”
他还在侧身慢慢移动着步子,衣袂飘飘,好似谪仙,他白玉般的长指上缠着那玉诀上方的红绳,随着他身体的移动而在指间飘荡着。
师鸣玉怔忪地抬手接过,白玉入了掌心,晶莹润手,成色浑然水泽丰润,好似在水中泡过似的。
“这是我最为熟悉的东西,便送给师姑娘了。”他话音一落,师沈两人便见他脚步也随即一停,结界外的喧嚣歌声和脚步声都停了。
师鸣玉抬起食指往上一指,三人头顶结界便顷刻闪动一下消失了。
师鸣玉望向叶之商,见他脖颈笔直,只看向前方,面上神色冷淡,好似真与她二人不相熟。
美人如月隔云端,师鸣玉按按心口,一时心擂如鼓。抬手看了看掌心的玉诀,上面似是有字,她却不认得。
一旁的沈宁意也看清楚了那几个字,她微眯着眸子,脑中忽地闪过一副画面,上面好似有着与这几个字笔画相似的文字,但下一秒便在脑中消散了。
她朝着师鸣玉递过来问询的视线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但她也并非毫无收获。
前方忽地又传来了那熟悉的铃铛响声,清脆铮然,令人群沉寂,星云颤动。
她方才好似看到,叶之商的虎口和掌心上有着细细的茧,那是长年持剑之人才能有的。
“滴血开始了。”叶之商喃喃。
96 ? 幻象
◎“你忘记的一切,我都会告诉你。”◎
血液流经三脉七轮, 而灵气依附血液而流往周身各处,是以不论修道与否,每个人的血液都是与众不同的。
而修道之人结契, 常常以血为引, 昭告天地, 契约则成。
但成契也并非只要鲜血便可, 结契双方需都是自愿, 才可成功结契。
出行在外, 于修道之人而言,唯恐被妖魔所诱而在阴差阳错下结下契约, 便常常在鲜血滴溅时心中默念咒术,令这滴血液不再附灵,只是一滴无用液体。
也是因此,谢扶涯一行人在听闻需用鲜血时并未拒绝。
滴血仪式开始了,由内圈开始, 天生星辰闪烁依旧,那皎洁圆月也全然从云后露了出来, 月光大盛,仿若日光, 一出便将漫天星辉都压得黯淡。
师鸣玉暗暗拉了一下沈宁意的袖子,靠近她耳畔低声道:“师妹, 这天象?”
皎月高悬,繁星失色,但这月亮方才有这样满这样低吗?
那月亮又大又满,就悬在纯白神像之上, 而那神像之下的圆形水池燃燃火焰也在月光下显得苍白。神像上身笼罩着轻纱般洁白的月辉, 脚边却是摇曳着橙红火光的赤色。
沈宁意也终于遥遥地看清了那神像的脸。
她头上盖着雕刻而成工笔流顺的白帷, 露出一张羊脂般光华柔顺的脸来,五官似人,眉间两抹朱砂,睫羽都雕得栩栩如生,下颌尖尖,只有额头之上支出一只角来,弯曲似海螺,挑起那白帷。
而那雕塑而成的百帷之下,她的脸际两侧,俱有两耳,向上伸展,好似羊耳。
她沐浴在月光下,又像站在烈焰之中,一手曲做兰花样式横在腹前,另一只手也做兰花状,食指却抬在唇前几寸,做沉思状,好似在令人缄默。
沈宁意认出来这位神灵的原身了,无方之上生灵各异,她为将每一种认清,曾细嚼慢咽下数千神身归属典籍,正好见过这神像原身。
两团朱砂蛾眉,一角四耳,通身雪白,是一种叫做“疏”的神兽。生来便能带来丰饶,大多都做了海内三千凡尘中的神灵。
但这类神兽所化做的神祇早在数万年前便消失殆尽了,为何消失,典籍之中却无记载,沈宁意却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她的神像。
沈宁意心中越发肯定这水源村之古怪,心中更有个大胆的猜踱,便是此处根本没有神明存在。
“师妹,你在看什么?”耳畔又传来师鸣玉的问话,沈宁意回了神,见前方人影已经散了大半,她被师鸣玉牵着也不知不觉往内行了几步。
不用叫名,所有的人似在按照某种顺序上前,划破指尖将血滴入那神像下方还在燃烧着半人高火焰的水池之中。
殷红血滴从指尖渗出,嘀嗒一声溅落,那火苗便要翻滚骤缩一刻,仿若被血液烫到。
滴过血液之人便自动向外移动,沈宁意与师鸣玉也跟着不断往前了。
袖中那枚铜铃忽地在她心中一清脆响,沈宁意抬头望去,遥遥从人头之间看到了谢扶涯的身影,想是轮到他了。
那枚她与他结成血契的铜铃在胸口衣物内发烫,沈宁意抬手隔着衣物触了触那铜铃,只觉那铜铃炙热得过分烫手了。
不对劲。
只可惜铜铃不在谢扶涯手中,她没法直接施法查探。她回握师鸣玉的手,在她身上设下一个破障法术:“没什么。”她回师鸣玉道。
而其余三人,便只能期盼他们道心弥坚,不可轻易动摇了。
她与师鸣玉一点点随着人群移动着,而她们也俱看到了完成仪式往外而行的谢扶涯,紧接着还有司承钰与左玄。谢扶涯身旁是元娘,而另外两人身旁则跟着白日那位叫做明棠的仆从。
像是特意安排好了似的。
奇怪。
沈、师两人与其余三人逆着方向而行,谢扶涯路过时沈宁意见他望过来了一眼,波澜不惊的双眼与之前无异,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
左玄与司承钰更是根本没有看见她二人,径直往后而去,司承钰摇着扇子和明棠好似相谈甚欢。
师鸣玉与沈宁意也终于走到最前一排,将要轮到叶之商时,他还是在提步之前忍不住低声提醒了二人。
“两位姑娘,切忽分神。”
师鸣玉诧异地看他一眼,沈宁意也难免多看了他一眼。
叶之商话已出口,便再提步往前了。
那池边站着的正是金姨,她手中举着一银白托盘,其上有一白玉碗,其内好似是清澈见底的水。
一根一指长的银针谢靠在玉碗边,半截入水,其中有一只通体墨色的锦鲤缓慢的游动着,乍一看仿若一泼水墨游曳散开。
叶之商向金姨颔首,又伸手拿起那银针,那针尖似是极细,轻触指尖一拿开便有鲜血渗了出来。
叶之商似是习以为常,手心朝上,在火焰之上高高举起手臂,再随之翻转,那鲜血在他指尖汇聚,只听一声嘀嗒,那血便落入火焰池水之中。
他将那银针放回了玉碗之中,那针尖却不沾一丝血色,一破开“水”面,那条锦鲤便环游而上。
轮到师鸣玉了,她有些犹豫地看了眼沈宁意,见“虞师妹”淡笑着无声地说了个“无事”,她又才深提一口气,提步走上前去。
与叶之商将要擦肩而过时,闻到他身上传来若有若无的的芳香,方才他身上有这个味道吗?
师鸣玉犹疑地抬眼望去。
叶之商则迎着她的视线笑了一下,并非方才那样礼貌克制的微笑,而是直勾勾的,笑意深深。
师鸣玉目光一滞,惊觉自己呼吸都漏了一拍,有些僵硬着身体走到了水池边。
金姨目睹一切,脸上已是荡开了然的笑容,悠然笑道:“小仙人,可莫要被男色迷了心窍呵”
金姨看她还有些愣神,抬手将那玉碗中的银针捻了出来,递给了她。
师鸣玉接过银针,照着叶之商那样戳向食指指腹,指尖传来一阵刺痛,她也骤然回了神。
圆润的指尖破开一粒细小伤孔,顷刻间便涌出一颗鲜红的血珠。
身前的火焰一闪,晃了一下她的双眼,那火光投入她脑中几段画面,耳边好似传来一声蛊人的低吟,仿若海妖歌唱,她想要凝神细听,那声音却猛然在耳边止住了。
“师姐,静心。”师妹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耳侧,师鸣玉侧过头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沈宁意,见她脸上似有不赞同,抿着唇对师鸣玉轻轻摇了一下头。
师鸣玉踟蹰了一下,又才转过头去,凝神静气,心中默念咒术,再像叶之商一样,将血滴了进去。
啪嗒一声,火焰好似张开贪婪的利嘴将鲜血一口吞入,又发出极为细微的一声刺啦,那火焰翻涌,只不过一瞬,便又火势高涨,差点烧到师鸣玉的手。
她当即后退一步,一手却竖起一道屏障,将那飞涌而来的火焰挡了一下。
火焰似海浪波涌狠狠撞上屏障,屏障未碎,生生抵住那巨力,却是沿着透明的边界开始滚起火焰来。
师鸣玉陡然收了手,被那力量震地连连后退几步,却正好撞进沈宁意臂弯中,她抱歉地看了眼沈宁意,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她的食指抵住了唇。
“师姐先去后面等我。”她轻轻将她扶正,只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话就往前而去。
师鸣玉明白是“虞师妹”方才在她身下设下了“破”咒,才让她回了神。
师妹现下修为怕是快在她之上了师鸣玉心下虽仍有些担忧她,对她却更多是信任,她退后几步,站回人群,乖乖等着师妹。
而沈宁意迎着金姨的目光笑着走到了水池旁,金姨将那银针递过来时,她却未接过。
她状似无意地看向那水碗中,出声问道:“这看起来不似是水呢。”
金姨倒没想到她发现了这个,却也并不意外,这玉碗中锦鲤游动缓慢凝滞,只要细看便能看出端倪。
她笑道:“这位小仙人真是细心,此乃灵泉,并非清水。若要是清水如何洗净针尖,供这么多人使用呢。”
那银针被她举在手中,针尖闪着耀目的寒光,能够不沾血色,那水中,状似清脂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沈宁意谢绝了那银针,金姨只眉梢一挑,笑意淡了些,却也没在勉强。
沈宁意以灵力紧抵指尖,轻轻一滑便出现了一道细窄到看不见的伤孔,她用大拇指按了按指腹,那血珠便随之涌出。
她并未翻过手来将血滴入,而是用拇指轻轻一弹,那滴血珠便被灵力包裹着漂浮到火焰上方。
那火焰像是长了眼的猛兽,猛地一窜三丈高,一口将那血珠吞了进去。
沈宁意抬头看去,忽见这火焰好似形成一副幻象,其中出现了一个身影,有一双眼从火光里望过来,好似要将她看穿。
那火焰似乎在空中化作巨龙,那龙首高昂,火焰聚成的双眼看她如同蝼蚁,无数的火星从它身上掉落,向她奔涌而来。
沈宁意毫不避让,盯着那火光中的身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太熟悉了,那目光好像从万年前看过来,彼时她还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她到底忘记了什么?
“你想知道吗?”那龙神火焰之中的身影突然说话了,那声音带着低低的回响,在她耳边回荡。
“我会告诉你的。”它在低低地蛊惑着她,“来,把手伸过来你忘记的一切,我都会告诉你的”
“是吗?”沈宁意收回了视线,她垂着眼,陡然笑了,“怎么不是你过来?”
话音刚落,她手上灵气化雷,向那龙首而去。
“破。”她只动了动唇,没有出声,用指尖灵气将那伤口缠绕,不看那龙首一眼。
只听砰地一声,那火焰便被一道雷光割裂,瞬间四分五裂跌回了水池之中。
低级的幻象罢了。
再次抬起头来,那血珠不过轻轻滴入火焰中,火焰一闪便将其吞噬了。
火焰越发赤红,沈宁意抬头看去,头顶那一轮圆月上的阴影好似火焰的影子,赤红摇曳,更低得惊人,像一只眼睛,狠狠地盯住了她。
97 ? 松懈
◎无情道,心中竟是一点所求都没有吗?◎
“你看到了什么?”
金姨的声音冷不丁地传过来, 引得沈宁意侧目。
这只修行了数千年的狐妖面上总是挂着莫测的笑意,她如今变演做老妇,眼角几条细皱都随着笑意而弯起, 一双狐眼微微的吊着, 荡着勾人的风情。
她的笑容意味深长, 好似将沈宁意洞穿。
“小仙人?”她又轻唤了沈宁意一声, 音色已再度变作妖媚勾魂的年轻女声, 这一声唤却低低地, 只有她二人能听到。
沈宁意淡淡抬眼望去,回了她个轻描淡写的笑来:“没什么。”
语罢她不待金姨再说便朝着她微微颔首, 转身往师鸣玉那去了。
师鸣玉挽住沈宁意胳膊和她一起往后而去,面上还有些担忧,靠近沈宁意耳侧关心道:“师妹,你刚才站那一动不动,着实有些吓到我了”
“你没事吧?”师鸣玉脚步紧跟, “方才你又跟金姨说了些什么?”
沈宁意淡笑着安慰她:“没什么。”
两人也看到不远处站在那街口明暗交界处的三人谢扶涯,便继续提步走了过去。
师鸣玉还是有些不安, 却也很快冷静下来,细思自己是怎么差点走神的——叶之商。
她一面往前一面扬目四看, 正巧往左一暼便见叶之商正孤零零站在那几方人群之外,也正盯着她呢。
那双漂亮的眼睛在月色之下流光轻泛, 尤其他看到师鸣玉时眼中便徽眉轻蹙,极为焦虑不安地看了过来,那双眼越发楚楚动人,像是有话要对她言说。
师鸣玉却只冷漠地扫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男色虽妙, 却蛊人心智, 也不知他是否故意, 藏有阴谋还是少看为妙。
五人也终于再次会和,司承钰手中折扇往空中一抛,五人便又都进了结界之中。
左玄站在明处,手中又操起那墨盘来。月光之下,那墨盘上月色如萤,好似包裹着左玄那深褐灵气在墨盘上似游鱼般游动着。
左玄一手成诀,口中默算不止,面色从最开始的凝重变得慢慢松懈迟疑起来:“不对。”
“此处虽为风水墓穴,但却生机盎然,如今我等运势卦象也变了,是枯木逢春,九转千回之相。”
其余几人难免诧异,但衍卦一事确实如此。
上一秒生下一秒死,不过只是当时情境所推演而得,卦象一出,实则更为提醒,命运本就并不是非黑即白,全在乎之后选择罢了。
是以其他四人也并未出言质疑左玄推演能力。
司承钰忽地折扇在手中一收,往一旁河道中指去:“你们看。”
几人顺着他所指向之所看去,只见水渠在月光下泛着点点微光,其中正有丝缕轻烟般荡开流过的鲜血。
又听司承钰淡笑道:“我已细细查探过,这的确是人血,并且都来自于不同的生者。”
“这便证明,这里的凡人确实都是活着的。”
“没错。”谢扶涯也难得说话,他附和道,“方才上青剑于水中通行,沾满血水,得见此处的都是普通凡人。”
师鸣玉还记着方才滴血时所见,已急切问道:“你们方才滴血时可看到什么异常吗?”
其余四人闻言却是面色各异,左玄收起墨盘,摸了摸鼻子少有的沉默不语,而司承钰虽一脸淡笑却也是默不作声,只谢扶涯轻声回道:“没什么异常。”
听几人所言,沈宁意心下好笑,方才那火光中幻象应是投射照应了几人心中最为隐秘的欲.望,他们不愿言说也是正常。
而谢扶涯,沈宁意暼他一眼,见谢扶涯正站在明暗交接处,双手环抱,靠在墙边檐下,半张脸上都是那冷清的神情,姿态却有些漫不经心。
无情道,心中竟是一点所求都没有吗?
沈宁意想起这具身体中有关谢扶涯的记忆,他好似天生便是没有情根之人,修行的起点便高于常人,掌门亲传弟子,只由掌门一人亲授。
虞舒宁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不过还是小小少年的模样,眉心一点红,唇瓣微抿,脸上还带着婴儿肥,却已是一副仙风道骨,不动声色间便能将对手逼下试炼台。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谢扶涯目光轻移了过来。这具身体记忆中的他少年时那小脸圆嘟嘟的,总归没有做贺汀时那般营养不良的模样,沈宁意便心下有些慰藉。
见他望过来,更是坦坦荡荡地迎着他的目光笑了一下,谢扶涯却又目光一顿,淡淡移开了视线。
沈宁意淡笑言道:“我只看见那火焰升做巨龙,欲图将我吞噬,只是我恰行破术,便轻易将其破解了。”
师鸣玉见他几人都未见异常,心下越发有些羞愧,自己在五人中修为辈分本排为第三,眼下却好似只有她受了蛊惑,她心中愈发对自己不耻,竟一时被男色偶扰乱了心神。
心中暗自责骂几句,撇嘴又言道:“这样说来,此处便是没什么问题了?”
说来奇怪,鲜血滴入水中,虽每人只取一粒,但千万人却能汇聚成流,在此地却是一点血腥之味都无,反倒处处飘香,这味道正和方才她在叶之商身上闻到的一致。
再细细回忆叶之商与她擦肩而过时的奇怪神情,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她心下沉思,越发确定叶之商身上有问题。
她正要跟几人言说,身后结界外却忽地传来歌声铃响,回头看去,只见那滴血仪式已成了。
神像之下的圆池中的火苗愈发蓬勃旺盛,竟升至了一人之高,那火光中好似融进月色,上部是湛蓝焰火,下方是染上了血色殷红的橙红明亮火光。
有人围着那火光跳起舞唱起歌来,也有交换食物在四周舞动的人群,那绣着繁复花纹的双袖都在空中挥动飘摇着,裙角更是随着跳舞之人的腰身飞旋而似花朵般绽开,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快活与生气。
而结界之外不远处也正站着那个叫做明棠的小姑娘,正有些怯怯却又跃跃欲试地看向司承钰与左玄。
几人这番交涉之后好似都卸下了些心防,司承钰更是折扇一收,将五人头顶结界也一并收了,提步便往那明棠那方去了:“既如此,两位师兄,师姐师妹,便都自行安排吧。”
他还不忘邀左玄:“左师兄一道?”
左玄竟也没拒绝,想是他三人方才便已约好。
而不过半晌,元娘竟也来了,她向几人微微颔首作礼,又邀了谢扶涯去一旁密语。
师鸣玉见状已用手肘轻碰沈宁意的手臂,在她耳旁窃窃私语:“虞师妹”
但师鸣玉却见沈宁意虽看着谢扶涯离开,却神色未变,既未不快也未不爽,看上去并不像对谢师兄有什么意思。
几经波折,师鸣玉也难得犹豫了,莫非是她误会,实则师兄与师妹没什么?可那日两人为何还要那般争执,尽说些让人不得不误解的词句。
见“虞师妹”性格不似扭捏之人,师鸣玉思量片刻,已出言直问道:“师妹,你对谢师兄究竟是”
她话语未尽,沈宁意却忽地看向她身后,略有些惊异地说道:“叶郎君?”
师鸣玉蓦然转头看去,叶之商正在一步之外,面上歉疚焦郁,似实在迟疑要不要唤她,却没想到沈宁意倒先看到了他,出了声。他只能不自然地将一手背至身后,微微向两人颔首致了礼。
师鸣玉面色顿时一沉,一时便想立即转身不理,却又想到叶之商身上谜团重重,或有线索可追,这才生生顿住步子,勉强向他弯了弯嘴角。
她却是说道:“叶郎君有何事?若是无事我们便先”
叶之商见她眉目中毫无笑意,便知自己已是惹恼了这位师姑娘,置于身后的五指一握,还是出言沉声打断了她的话:“师姑娘,可否移步一谈?”
师鸣玉眯了眯眼,先对身旁沈宁意低声说了句师妹稍等,便应了叶之商一句好,跟他往一旁去了。
此处便只剩下沈宁意一人了,她也学着谢扶涯方才那样斜倚在墙边,往几人那分别看去。
司承钰与左玄被明棠带入舞动的人群之中,司承钰淡笑着跟着明棠学起舞步,时而手掌相覆一击,时而学着她旋转一圈。他本就生了双风流蕴藉的桃花眼,身姿如庭阶玉树,晃动之下却也如玉树承风,那身衣裳更衬得他如月下公子,飘然于世,引得无数人侧目。
而左玄拧着眉,动作却有些僵硬,似是极为勉强不情愿地参与其中。
也不知他三人达成了什么约定,竟连左玄也心甘情愿随司承钰一起和那明棠一同玩耍起舞。
那边叶之商似是正在和师鸣玉解释些什么,容色惊动月光的青年似有些局促地说着话,而师鸣玉则审视着看向他。
而那方谢扶涯和元娘正站在一角落,屋旁月下,月色洒在两人头顶,那元娘双眼虽盲,却微微向下敛着,秀唇微弯,好似浅浅月牙倚在两颊边上,温婉宜人。
而谢扶涯站只在她身前一尺,元娘甚至不及他的肩,微微垂着头,像是羞赧,也像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四处人声喧嚣热闹欢声笑语不断,那边这一男一女穿着相似。男子面如冠玉,在月下清殊俊彦,女子脸颊微红娇怯和婉,独将两人与周围那热嚷隔开。
再有空气中清香四溢,实在有些花前月下,璧人一双的意味了。
谢扶涯似在专注地听元娘说话,微微垂首,那面上虽清疏寡意,却也是存着些耐心的。
他们在说什么?
以这位“谢师兄”的性子,尽管看起来惹人遐想,但两人所谈也定不会是什么风月之事。
沈宁意心中已对此地古怪有了些大概猜测。
那位自称金姨的紫狐一路故弄玄虚,令人琢磨不透她所言究竟是真是假,而元娘虽为普通凡人,方才祭祀之时却仿佛变了个人,叶之商也是,就像有什么上了他们的身似的。
此地毫无神气,以那紫狐修为应是不足以撑起一切的,而她所言的神灵神使,也未见踪迹。
以血为引,又在众人眼前显现幻象令其伸手,或许是从血液中夺取凡人生机?
还有一个疑点便是,若此地常常向外来修者求取一滴血液,为何那图册对此地会毫无记载。
除非进来了的人就没有成功离开的。
沈宁意猛一抬眼,却见面前站了一个少年,他肤色微深,却身量笔直,五官俊朗,见她一抬眼便下意识地停在了她面前几尺处。
他好似不敢直视她的双眼,一与她对视便飞速别过眼去,顿了顿,才抬手向沈宁意递来一枚果子,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要吃点果子吗?”
98 ? 发誓
◎“我有一块和姑娘一样的牌子。”◎
少年的手有些发颤, 那枚鲜亮红润的果子静静躺在少年的掌心,在月下拢上一层莹莹的光亮来。
沈宁意难得有些错愕地抬眼望去,那少年身姿笔挺, 比她还高上半个头, 看起来青涩俊逸, 却视线微垂, 好似不敢看她。
沈宁意有些犹疑地嗯了一声, 见那少年又唇瓣微拢, 面上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又才抬头看向她, 将手中的果子又朝她递了递。
“吃,吃果子。”可他说话时还是不小心打了个绊,他面上露出了一刻的懊恼,却又很快再次鼓足了信心。
一双眼终于紧紧看向沈宁意,耳尖却已经红透了:“你吃吗?”
似是怕她拒绝, 他弯了弯唇,极为认真地快速说道:“是我亲自种的, 很干净。”
他声音还泛着些少年人的清哑,一阵夜风吹来, 几丝乌黑的发便飞衔在他的唇间,他却恍若未闻, 一双眼仍然看向沈宁意。
似是没有听见她的答复,那双本来充斥着勇气的清澈眼底透露着些惴惴。
沈宁意看到了不远处的另外几名少年人,似是面前这名少年的同伴,几人正在远处勾肩搭背, 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看过来。
她本来准备拒绝的。
但那少年眼神灼热, 眼底却有忐忑, 他五官俊逸,看起来结实健康又好看,青涩却不扭捏。
少年人的心清澈得就像溪底的石子,在清朗的月光泛着耀眼却不灼目的光,一眼就能让人看清。
从前贺汀也这样看过她。
只是彼时她并不知道他原来是在喜欢她,他身量分明已纤长几近大人,性子也沉稳得像大人,却总是暗暗地用炙热的五指来缠住她的手。
他的双眼总是纯净又诚恳,直勾勾地望过来却不带一丝邪念,想做的事不过是小心翼翼地挽留她罢了。
她心中轻轻叹了一声,对着眼前的少年露出一个笑来。
不远处的师鸣玉早就看到沈宁意这方场景,本听着叶之商说话的心也不觉飘了过去,叶之商顺着她目光也看到沈宁意身前的少年。
他不觉一晃神,忽地说道:“我倒是忘了祭典之后便是青年男女们的交游时刻”
师鸣玉闻言便猛地回眸问道:“什么?”
叶之商解释道:“那少年手中拿的果子名为嫱果,据说是昌嫱神君见有情人分离时留下的泪。那滴泪在泥土之中化作一粒种子,后长成的树,结的果便为嫱果。”
“是以水渠县中男女自出生起便会种下一枚嫱果核,细心栽培长大。每年祭典过后,适龄年轻男女便会以此互为示爱”
“我也有一棵嫱树呢。”叶之商目光远望,似是想到什么,最后这一句仿佛喃喃自语。
师鸣玉只听得那“示爱”二字了,她便知自己的担心并非多虑,她五指成拳,当下便想往前,身前却横出一只手来,将她拦下了。
叶之商笑容有些黯淡:“师姑娘,你那位师兄好像已经过去了,你不必担心。”
师鸣玉只抬眸睨他一眼,便又往沈宁意那方看去,师兄那步子依旧那样从容不迫,却确实是往“虞师妹”那边走去。
眼下师鸣玉忽觉自己有些悟了。
她本来还以为师兄与“虞师妹”二人之间是互有些不可明说的纠缠的,现下看来,“虞师妹”好似根本对师兄没什么意思
枯木逢春。
师鸣玉蓦地想到左玄刚才所言卦象,师兄眼下这不就是枯木逢春,再令他挫折个九转千回吗?
师鸣玉不忍直视,已不再看,一再侧身却见叶之商正看向自己。
他神色中的焦郁似已消散,只眉间拢着些许无奈,他又对师鸣玉说道:“师姑娘,我方才所言,你可有听清?”
师鸣玉有些不耐地抬眸,美人就是美人,宜嗔宜喜,不论做什么表情都是生动好看,只是她眼下实在没心思欣赏。
她开口回道:“叶郎君,方才你再三暗示,句句都是要令我与师妹小心,可在滴血之时,你却似”
叶之商猛地伸手捂住了她的嘴,见师鸣玉满眼诧异,他又才有些颓丧地放下手来,后退一步:“师姑娘,你猜得没错,但不能说。”
师鸣玉脸上比惊诧更多的是怒意,她冷冷说道:“若你不是个凡人,此刻已是趴在我锤下了。”
而叶之商好似并不在意,他双眼紧紧看向师鸣玉,似是想定什么,乍然说道:“你若想知道,便跟我走。”
师鸣玉冷声一笑,后退一步:“姓叶的,你妄图将我与同伴拆开,是何居心?”
叶之商眉间似有急色,他快声说道:“你们修道之人不是有发誓结契?!”
叶之商四指并起悬在额边:“我已身起誓,绝不欺骗师姑娘,也不行任何伤害师姑娘与她同伴之事,若有违此誓,天道在上,我便以身做料,魂飞魄散,流入忘川,永世不得超生”他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捏成誓诀的模样。
师鸣玉惊疑地瞪圆了眼:“你怎么会这个手势?”
这是只有自在门一派发誓才会用的手势,他怎么会用?
叶之商发完誓言,放下双手,有些自嘲地笑道:“这便是我的要给师姑娘看的。”
“那日师姑娘救我,我便看到师姑娘腰间的牌子我也有一块。”
师鸣玉惊骇地看向叶之商,而叶之商颓然一笑,像是最后的争取:“若是如此,师姑娘还是不愿,那便算了”
师鸣玉一双眼紧紧将叶之商审视几遍,最终还是出声言道:“你等我片刻,我要同师兄先说。”
叶之商却是看向那夜空中的月色,沮丧地一笑道:“师姑娘,明月还有一刻便消,来不及了”
师鸣玉看了看叶之商,又看了看那边刚走到“虞师妹”身旁的师兄,还有不远处正绕着水池同人群一同玩闹的司承钰与左玄。
她抿了抿唇,最终还是用手在空中写下字句,那字句瞬息便化作一道光,往左玄与司承钰那方去了。
随后她便转身跟随叶之商沿着主道而行了,她却没看到,那枚她飞出的灵光,飞入了司承钰手中。
司承钰身形随即一停,很快走出人群展信来看,左玄也跟着过来了,却只看到了略略几个字影。
像是“此处有秘,我去师鸣玉。”
左玄没看清,问司承钰,司承钰却折扇一展,笑道:“无事,师姐去办些事,叫我们勿念。”
而另一方的谢扶涯已不知何时站在了沈宁意身侧,沈宁意方才接过那少年手的果子,却见那少年方才绽开的笑意僵在了脸上,他有些不安地出声问道:“你们,是一起的吗?”
99 ? 斩桃花
◎“谢师兄真细心。”◎
沈宁意一转头就看到谢扶涯。
青年正临她身侧, 挡住了几缕月光,落下的影子将沈宁意笼在了其中。
谢扶涯足足高了那少年半头,分明是相似的衣衫, 谢扶涯却穿得却更显妥帖随意, 他面如冠玉神色闲漫, 就如月下青松般立在沈宁意身侧, 淡淡垂目看向那少年。
那少年的神情却有些局促, 他眼中的灼热消退了许多, 眉宇微拧,只看了谢扶涯一眼便又将视线放在了沈宁意身上, 目中虽有不安却也有浅浅试探:“你不喜欢他吧?”
沈宁意被问得一愣,侧眼去看谢扶涯,他的下颌线和目光一般冷峻,没什么情绪,但目光却落下少年纤细的身上, 颇有些压迫感。
沈宁意淡笑着收回看向谢扶涯的视线,又看向那少年, 正要说话,却听一旁谢扶涯先发了言。
“她不喜欢你。”谢扶涯的声音疏朗, 轻轻地吐出了这句话。
那少年身形一顿,却仍旧是执拗地紧紧盯住沈宁意, 目光中还残余着仅存的一点亮:“你你们是一起的?”
少年的双目似在轻颤,沈宁意本欲婉言拒绝,没想到谢扶涯横插一脚,她有些好笑又无语地睨了他一眼, 又才轻声对那少年嗯了一声。
那少年顿时面色一僵, 双眼灰败, 双肩一散,紧紧抿住了双唇。
沈宁意又放缓目光轻声快语解释道:“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并非此处之人,待不了几日就要离开的。”
“这样”那少年耷拉着,头颅微垂,双手紧攥,半晌过后又才抬头深深看了谢扶涯一眼,似在打量,也似有不服。
沈宁意看到方才不远处那群少年的同伴也在紧紧关注着这方,手中似都拿着相似的红色果子。
她便忽有些明白,或许赠果是有特殊含义,她又抬手将果子捧着递给少年。
那少年却愣愣地垂眼看向沈宁意,抿着唇摇了摇头:“你拿着吧。”
他还是随着沈宁意的浅笑一齐笑了起来,虽有些遗憾失望,令他不自在地挠挠头,却还是坦荡地笑开了:“你留下吧。”
少年的笑容渐渐爽朗起来,好似已经重整精神,那双眼光彩熠熠,紧紧看向她,忽地他轻轻低头,吻了一下她手中的嫱果。
“吃了果子希望你能记住我。”
语罢他便如一只轻盈的鸟一样飞奔向同伴身侧,远远地朝她摆了摆手,便和一群同龄少年们钻入人群之中了。
沈宁意脸上也不觉漾开笑容,慢慢将手收回,却听身旁谢扶涯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你在心疼他?”
沈宁意好笑地暼他一眼,又将那果子收入怀中,轻笑道:“我在心疼你。”
少年不识愁,心意简单明澈,就算被拒绝也是顷刻释怀,就像贺汀明明知道她的靠近从一开始就有目的,却还是乖乖往套里跳,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图些什么。
“胡说八道。”谢扶涯轻哼一声,朝她扔来什么东西。
沈宁意抬头接过,见是一白瓷小瓶,她疑惑地打开瓶口,凑到鼻尖轻嗅,发现是伤药。她也看到自有些发红破皮的掌心,是之前人群涌乱时她下意识去牵他的手时被他身上结界烫到的。
她对痛感有些迟钝,没怎么放在心上,倒没想到谢扶涯还记得。
奇怪的谢师兄呀,一面怀疑她一面还要治她的伤。
沈宁意笑道:“谢师兄真细心。”
谢扶涯则一时无言。
他灵根为青焰灵火,结界也自带火势,只要碰到便会直钻肤下,细细密密地沿着皮下滚着如火烤之痛。这“虞师妹”却跟没事人似的,想起之前她在一刻之内重塑筋骨也是眉毛都没皱一下。
要么是天生没有痛感,要么便是这点痛早就于她不算什么。
若不是历练途中不得随意联系师门,他真想问问这位“虞师妹”到底什么来头。
她越发得寸进尺,离他又进了些,好似不怕再被烫一次:“谢师兄,你是不是一出生就是已及冠?”
谢扶涯默不作声地往旁边靠了靠:“上药。”
沈宁意嗯了一声,便将那伤药细细洒在掌心,又用灵力一点点催入了肌肤之中。
她的灵气是乳白色的,好似晕着丝丝柔软绒毛,实则却是根根倒刺。
修行破术之人便是灵力带刺,也是由此才能以灵气灌注全身,丝丝扎入筋骨,得以重塑。那刺越细小便是破术修炼得越好。
破术除却破除外界一切幻境,只视真相,更是要破了这些修士内在的一切阻碍,例如根骨亦或心魔。
逆天施为,便只能改变自己,痛苦的也都是这些修士自己。
因此缘由,那破弘门却也难免招之最多亡命之徒,人数最多,每年也死伤最多。
那白色粉末渐渐随着灵力化入她掌心,破皮之处虽还在,但那通红的掌心却渐渐恢复了红润自然的模样。
她的十指修长,却并不纤细,甚至算得上粗糙,那指腹指节之上都是细细密密的茧,掌心上也有薄茧,却不如其他地方的厚。
这位“虞师妹”想来修道之前是做过许多粗活。
他脑中忽地想起她的指尖轻轻地勾住自己的指缝,那粗糙的茧轻轻摩擦这自己的掌心,皮肤上的触感轻轻的,好似羽毛撩过奇怪的感觉。
那又是什么情绪,他想不大出来,看她已用完药便才出声说道:“跟我走吧。”
沈宁意疑惑抬眼:?
谢扶涯却陡然轻笑道:“有事要办,否则我为何替你治伤?”
沈宁意心中气笑了,面上却也笑起来,双目在月下灵动狡黠:“谢师兄真好笑,你伤的人,怎么不该负责?”
“方才你替我赶走那少年,又焉知他是不是我的有缘人,你斩的是不是我命中桃花?”
“谢师兄这样帮我拒绝,难不成是有别的原因?”
“谢师兄真是了解我啊说我不喜欢他,莫非师兄就知道我喜欢谁?”她目中带着淡笑与挑衅,却不明言,直勾勾地望过来。
青年目光清朗的,清疏如月,他静了一刻,忽地向她抬手。
沈宁意犹疑地垂目看去,见那指尖正有一点青灰色,正是那房中的香灰。
“三宝身上的。”谢扶涯静静说道。
三宝?
沈宁意见他拿出这香灰,便知他肯定也看到了那个“逃”字,但她分明见到那元娘指尖沾有香灰究竟怎么一回事?
“你们聊了什么?”沈宁意出声问道,是问他与元娘方才在聊说什么。
谢扶涯却陡然轻笑了起来:“你想知道?”
他好似瞬间便将主动权拿了回去,沈宁意心中好笑又无语,如今这谢扶涯真是小气得厉害,便是稍占了下风也要骑回来。
“跟我走。”还好他心中还记得些轻重缓急,很快那笑意便消减下去,“元娘托我去后山摘一些萤草,说是神殿之中所需。”
他话音一边落下,手上便有两道青光往师鸣玉和司承钰那方去了。
两人也俱发现师鸣玉没了身影,谢扶涯说道:“无事,我们五人护身法术相连,她若有事,司师弟那方会即刻赶过去。”
沈宁意有些疑惑谢扶涯为何这样急切要去后山,却也并未多想。
谢扶涯话音一落,上青剑便已变大横在两人脚边,谢扶涯上了剑,又邀沈宁意上剑,沈宁意正要抬腿,那上青剑便是剑身一弯。
“这剑认主,”沈宁意眯着眼笑了一下,“是把好剑。”
这把上青剑力量纯净,想是感受到她身上带着虞舒宁留下的冤咒,割她脖子的时候也才那样寒光阵阵毫不客气,更不愿令她上剑。
强扭的剑虽不甜,但却能站。
她心中默念神法咒术,直接令那剑身又硬生生笔直了回来,谢扶涯有些诧异地回头,却见沈宁意一脚踩上了剑身,笑得眉眼弯弯很是和煦。
“此剑有灵,想来是饮过我的血与我相熟了。”沈宁意笑言道。
谢扶涯回过头去,却是感受到剑灵方才分明有所不适,却又瞬间变得乖巧无事了。
这位“虞师妹”又做了什么?他心中不明,却暂且放下,驱着剑便先往后山飞去了。
两人飞到后山之上,却见后山之上也洒满月光。
满山之上都是在月光中随风轻摇的萤草,其中更有萤虫四飞,及膝的萤草飘摇幽谧,而那正中似乎正有一身着长袍的身影,头顶蓑帽,肩扛一柄长长的锄刀,衣袂随风飘洒着。
他似是察觉到天上有人飞来,按住帽沿一角,往天上看来。
沈宁意与谢扶涯也看清了他的长相,俱是一怔。
他肌肤雪白,垂落着被风拂动的长发漆黑如墨,那双眼却是紫色的,睫羽尽白,额边更有一根小小的角,晶莹剔透,好似冰雪。
他看向空中两人,渐渐地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来。
他的声音轻轻的,音色轻如暖玉,却在这山坡之上随着那萤虫一起飞来:“你们就是这次来的修士吗?”
作者有话说:
“虞师妹”还有个前夫呢。
100 ? 莽撞
◎“这里不好吗?我会实现你们的每一个愿望的。”◎
修长手指按帽檐一角, 他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像紫色的水晶般在光下玲珑剔透,透过月光。
原野之上, 夜风好似从低低的地底升起, 一一刮过萤草的根部, 渐渐盛了起来。
他帽檐之下的瞭望之中, 好似也卷着动荡的风, 深深地望向沈宁意与谢扶涯两人。
两人落了地, 见这人周身都荡着似有似无的袅袅仙气,他睫羽尽白, 扇动之间好似蝴蝶振翅般柔和缓慢。
他目中含着清浅的笑意,衣袍看起来有些过分宽大不合身,两袖随风轻荡,更显得他骨架纤细,冰肌雪肤越发令他看起来羸弱。
“元娘让你们来的吗?”他声音也飘忽轻柔。
谢扶涯遂答道:“是。”
又反问道:“请问阁下是?”
“我是祁珧, 此地神使。”他淡笑压了压帽檐,扛着锄头就引着二人往前, “跟我来。”
这神使周身仙气纯净,便证明他并未行过什么伤人恶事。
但他身上仙气和气息一般微薄, 令他看起来孱弱不堪,便是他骤然合眼倒下也不会令人讶异。
去不去呢?
沈、谢两人对视一眼, 俱有些犹豫。
那祁珧似猜出二人心思,回头淡笑道:“两位小修士,神君在上,我并无恶意。”
天边那轮明月光亮依旧, 却好似离得渐渐远了些, 那月盘之上也渐渐游上了一丝黑云, 挡住了点点月辉。
沈宁意与谢扶涯还是提步跟上了,听到前方引路的祁珧笑着低喃了一声:“倒是许久没见过两个人来了。”
不过几步,那祁珧停了步子,将肩上的锄头往前一扔,砰地一声坠地,便压垮了众多墨绿的萤草,无数萤虫缓缓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在锄头上方飞旋环绕,在空中渐渐形成了一座拱门。
随即那拱门逐渐化为实物,眼前便出现了一处山洞入口。
两人皆暗自用灵力查探,却也不见异常,在洞门前顿了一顿,便跟着祁珧进了山洞之中。
不过再几步,脚下便成了浅浅的水泽,两人行步之间脚下便溅起几声水响,却又好似行走在平地之上,鞋履并未沾湿丝毫。
其内一片漆黑,除却那几只萤虫洞穴中振翅飞旋,发出淡淡微弱的光亮,这一片漆黑之中,最亮的便是这位叫做祁珧的神使,他周身笼罩着淡淡的光华,好似月光。
他站在前方,直到三人渐渐远离那洞孔,才停步徐徐转过身来,浅浅微笑道:“两位,你们的手边墙上皆有燃灯,伸手便能拿到。”
他话音一落,两人左右便分别亮起两盏燃着淡蓝色火焰的灯盏。
沈宁意一看到这灯盏便想到谢扶涯可以点燃青焰,怕是能更亮些,可她一转眼看向谢扶涯,就见他周身结界似是闪动了一瞬,便拿下了灯。
想来他检查过那盏了,沈宁意回过头来,看向右手边的灯盏,心中也默念咒术检查了一遍,没什么异常。
她便伸手去够那盏灯,指尖触到那灯柄时却忽觉指腹传来一丝刺痛。
她骤然收了手,抬眼看向那灯火摇曳的灯盏,心中默念神族咒术将那盏灯再检查了一遍,仍没有什么问题。
她看向指尖传来刺痛的地方,她指腹之上就连指尖灵力劈开的一粒孔洞也快看不清了,除此之外,什么伤口都没有。
她又才小心翼翼地朝那灯盏伸手,指尖触摸到那下端握把,五指渐渐收拢,便将其从墙面上取了下来。
什么也没发生。
沈宁意有些诧异地将那灯递到左手,又摸索了一下自己指腹不对!
她视线一顿,抬眼便往左边看去,发现左方早已没了谢扶涯的身影,举起那灯往左边一照,只有一堵空空的墙。
沈宁意目光飞速抛向了前方的祁珧,她惊诧地动了动唇,想要出声质问,却又感受到怀中铜铃并无异样,谢扶涯应该没事。
她冷静了下来,话头在喉间一转,只出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祁珧看起来仍是那般和气温柔地模样,只清浅地笑着转身:“跟我来。”
沈宁意举着灯跟他往前,视线却暼到自己脚下的影子,举着灯,穿着和她相似的衣衫,却身影比她高大,是谢扶涯吗?
她将灯举着伸到膝边,看清了那张脸——叶之商?
祁珧在前方似乎发现了沈宁意的举动,已停了步子笑道:“你发现了?”
他的笑容无害:“那是上一位来的。”
什么意思?
沈宁意眉间微蹙,微微弯腰,将灯盏离得地面更近了些,只见脚下好似一面水境,正也有一人举着灯盏站在原地。
其内光影绰绰,沈宁意只觉眼前闪过什么东西,她视线顺着水镜前移,手中灯盏也随之移动着,只见脚下那倒映的洞穴之中,左右两壁顶由上及下都镶入了无数的兵器。
沈宁意身体随之渐渐站直,手中的灯盏渐渐从下往上,高高举起,两壁之上正是那些刀剑弓戟,一把一把仿若陷入泥泞,深深嵌入了墙面之中。
沈宁意惊地发笑,高举的灯盏渐渐落下,她的视线也逐渐落回到那叫做祁珧的神使身上。
她随口发问:“这些也是前人留下的?”
“是。”祁珧毫不隐瞒,面上仍旧挂着淡笑,答了她的问题便引着她继续往前。
沈宁意嘴角一勾,眼却未笑,跟着他移步往前:“不知神使要带我去哪里?”
“我那师兄现下又去了何处?”
“他不就在你脚下吗?”祁珧笑道,“镜花水月,一场空幻,你是他,他也可以是你。”
沈宁意懒得同他玩这种字谜游戏,她心中暗暗思量,方才那指尖痛感绝非幻象,谢扶涯也是至那之后不见的。
她看向那祁珧,他周身萤光,那脚下水中也投下了影子。
这神使气息衰弱,未必是分.身再建一个“界”出来将她与谢扶涯分开,或许一切只是幻象。
若谢扶涯也需与她所见一致她仔细回忆,刺痛、针扎是滴血的时候!
或许滴血并非目的,以针入指才是。
但为何要大费周章举行祭典,目的何在?
还有叶之商,什么叫做他是上一个人?这里兵器这样繁多,是否是每一个来过此处的修士留下的。
她抬眼看去,手中灯盏火光摇动,时时隐约照亮上方,看得见的洞顶之上是密密麻麻的无穷兵器,那延伸至黑暗中的看不到的地方,或许也有数不清的兵器。
什么意思?
她脑中不断地飞速旋转着,金姨、元娘、三宝、叶之商、祭典、月亮、无数的普通百姓茧?
为何这个地方在图册上没有记载,百姓能够保持普通的模样若叶之商曾是上一个路过的修士,那其他的人呢,会不会也是修士?
怎么可能,想要控制这么多的思想,除非神明还在
“我带你去看看神君。”祁珧的笑容和煦温暖,周身灵气温和纯净。
“你到底在做什么?”沈宁意懒得再陪他演作若无其事,终于淡声问道。
祁珧却是目光一愣,又很快轻笑道:“想要你们留下罢了。”
“这里不好吗?我会实现你们的每一个愿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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