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一更)
阿朝背对着迎棠, 迎棠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仿佛有落寞和恐惧在空气中蔓延,让她有些窒息。
他依然转头朝她笑:“我……不太想见阿丽。”
迎棠寻思莫非这其中有破界的方法?
“那我们就先不找阿丽。”
她陪阿朝又过了几天。
期间无论村人怎么和阿朝打招呼, 叫他去帮她们, 他只是嘴上应着,却没有丝毫行动。
每一天, 阿朝爹娘都会回来烧相同的饭菜,第二天一早又出去, 说同样的两句话。
本来迎棠都快暴躁了,心想要不干脆炸了这个幻境,或者把整个村子屠一遍。实在不行,她把这个阿朝丢出去砍了也成。
每当她念头一起,阿朝就会忽然来逗她:“姐姐, 我用木工做了个小兔子。”
迎棠一瞧, 好家伙, 真可爱,竟还有多种变化!
她冷着脸:“我也要一个。”
“姐姐, 我用竹子编了个大猫。”
“姐姐,你瞧这果子, 又香又甜。”
“这花真好看, 我给姐姐编个手链。”
直到第七天, 迎棠在小溪边又看见了那条额间有金光的鱼。
这次是一条海鱼, 它难受地在溪水里扑腾, 仿佛受不了淡水要死了。
迎棠把它捞起来,眼睛里笑出花来似的, 难得对阿朝轻声细语说:“你看, 鱼要死了, 我们得把它放生到海中。”
她刻意放慢语速,像是在讽刺他:“所以,我们要怎么离开这里的循环,找到海呢?”
风过云无痕。
阿朝单纯的面容在秋风中,竟也平添几分萧瑟。
他无奈地笑了:“好,我们去找阿丽。”
迎棠以为阿丽处有什么变故,谁知只是阿丽要突破金丹,需要一味药材。
迎棠想,这药材还不好摘嘛,便准备飞过去摘了来送给她。
阿朝拦下她:“这药材只能我来摘。”
破梦还需做梦人。
迎棠不明所以:“那行,我在这里等你。”
阿朝的背影有些说不出的荒凉孤寂,迎棠看着,不禁锁起眉头。
她等人走得远了,默默跟上去。
原本应是溪流的地方,忽而变成一片荆棘林。
她飞在空中,看着阿朝拨开层层荆棘,艰难深入深林。
她不懂他到底在逃避什么,但她看见他身上渐渐出现伤痕,仿佛流出了汩汩鲜血。
赤色沿着他身上无数的细小伤口滑下来。
也许当初阿朝摘药草是处于自愿,但现在的每一步,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阳光下,湿润的血珠从伤口里流出来,干了又蒙上一层新鲜的,源源不断。
太阳西下前,阿朝终于采到了药草。
他出了荆棘林,独自一人回到村子。
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歪歪扭扭,仿若一棵枯树。
迎棠跟上去。
阿朝爹娘今日竟然没回来,他把药草放在村口:“姐姐,我们回洞穴吧。”
迎棠忽而听到轰隆声,自村子内部往外,所有的草皮被烫了一般卷起来,剥落,仿佛美梦将醒。
迎棠跟着他往洞穴走,一路上一个村民都没看见。
她嗅到一股血腥气。
原本不算深的山洞忽而多了许多路,仿佛怎么也走不完。
期间,迎棠还发现山洞里有许多鼎,鼎内外仍在炼化着什么,有许多废弃物。
她们这是……真的进入臭猫灵府里的那个绿洲了?
阿朝默默走在前面,渐渐的,他时不时会扯袖子,遮盖住自己的手。
迎棠觑起眼睛,瞳孔忽然一震。
那只手原本皮肤白皙,却蓦地如脱皮般,渐渐形容枯槁,像是被切割了数次,只留下一个手的形状,像裸露皮肉的堆砌。
他藏着掖着,仿佛不想给迎棠看见。
迎棠板着脸:“你的手怎么了?”
阿朝轻笑一声:“他说,这是爹娘去世以后的事,与现在的我无关……只要我不去见阿丽……不去荆棘林……但我们要离开这里不是吗?”
她眼皮子跳了跳。
什么意思?
他开始岔话题:“对了,这里原本有金仙元丹,之前多了一个叫纯魄的东西,一直在这儿炼化。”
原本?之前?
迎棠有些摸不着头脑:“后来呢?”
“他不炼了。”
“为什么?”
“炼不了了……而且洗去魔气以后,元丹就不适配了……她就不能用了。”
洗去迎棠强行注入的魔气,应是臭猫长久以来所愿才是,为什么突然又说“不适配”了?谁又不能用了?
迎棠觉得这个阿朝有谜语人的潜质,对谜语人最好的手段,就是“不关心,不过问”。
她才不好奇臭猫的事。
一点也不。
穿过山洞,豁然开朗。
整片绿洲竟剥落开来,来到灵府的另一头。
她们出幻境了。
竟如此简单?
这里是一片悬崖,但因填满了海水,竟像海底的深渊。
迎棠听到轰隆一声,仿佛有流星在砸穹顶似的。
也许是青渺她们在破坏界。
她看不到现在臭猫的状态如何了,至少共生魂刻告诉她他的神魂正常,生命没有下降的迹象。
迎棠把那只海鱼丢到海里。
噗通。
那只鱼又游上来,跃出水面,飞出一痕弧线,仿佛在引导她们。
迎棠狠狠一咬牙,掏出那对闭水的耳环戴上:“我下去一会儿,若发生什么事,你便让小老虎叫醒那只臭猫。”
她甫一偏头去看他,他便逃避似的别过头去。
“我与你同去。此处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一个人下去。”
谈话间,水底下忽然翻上一个人高的浪花打向二人,阿朝神色一惊,倏然挺身而出将她护在身后:“小心!”
迎棠愣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被那浪花裹了进去。
好在她已经戴上耳坠,可以在水里自由呼吸,忙去救那个被水卷走的小男孩。
他挣扎着,被浪花越卷越远。
一旦离开绿洲,他的身体忽而急速腐烂,浑身上下再不见一块完整的血肉。
迎棠忙拽住他的胳膊,小男孩却慢慢长大,变成了少年,他咳出的血都是灵力,飘散在空气中。
迎棠骇地都说不出话。
“我……我没事。”他顶着一张满是刀痕的脸,朝她无奈地笑,“别看我……”
大哥你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样子吗,这叫没事?
“你……”
他躲闪着,让头发把自己的面容遮住:“你不是还要找界石吗,时间有限,快走。”
他抓住她的手腕,带她下潜。
这双手太过粗糙了,像坚硬的石头,抓得迎棠手疼。
迎棠给二人添了一个防护罩,持续往下游。
方才还平静的海忽然躁动起来,凶狠的水波像刀刃刮在她的防护罩上。
越往下潜,光线越暗。
深渊中,迎棠从储物戒里掏出一颗夜明珠。
淡淡的荧光在黑黢黢的海底十分扎眼,少年被灼到眸子,忽而转过脸去。
迎棠看过去,他抬手挡住脸:“你……别看我……求你了……”
新痕几乎是以一个弹指便有一道的速度密密麻麻添到他身上,迎棠从没见过这样令人不寒而栗的画面。
他满脸的伤疤,能听出几分臭猫的声音,却更沙哑。
迎棠吓得呆住了。
汹涌的海水裹来一根巨柱,他把迎棠往身边一拉,二人堪堪躲过。
迎棠这回算是瞧清了。
他像是被割了千万刀,坑坑洼洼的,早已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脸上伤痕还少些,依稀能看出几分清俊骨相。
那双眼睛,更是被剜过无数次,早已红肿无神。
“你,你怎么老是发呆。”他无奈地叹气,用手臂挡住脸,越说声音越小,“别看我了……”
他不让她看,她便偏要看。
仿佛是与臭猫对着干习惯了,迎棠偏不喜欢如他的意。
“眼睛长在我身上,我看什么你管得着?”
他尴尬、又自卑地抿唇,二人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黑暗中,那金色的光越来越近。
被放生的那只丑丑小鱼绕着那道光转来转去。
迎棠也绕着看了一圈,用灵力剥开互相挤压的,仿若有千斤重的石头。
阿朝此时已长成少年模样,他观察了一阵:“此界石需要两个人用相等的灵力开启,你我合力。”
“你现在这样能成吗?”
仿佛随着形象的改变,阿朝的心智也不短增长似的:“嗯,放心。”
迎棠抬手运转灵力,又忍不住瞄了阿朝一眼。
阿朝身形颀长瘦削,眸子上的血汩汩飘散在海水中。
他艰难地眨眼,仿佛很难看清面前石头的样貌。
他微不可见地偏过头,不想让迎棠瞧他,局促又委屈。
“开始吧。”他口中念诀,旋即朝界石输入一道灵力。
迎棠紧随其后。
分.身小人从本质来说,只是修士元丹或元婴的一部分。
当灵力用完时,小人也将消失。
迎棠时不时看看那少年,望见他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渐渐消散在海水之中。
他瘦削的身子脆弱易碎。
她心里忽然一痛:“你……”
他忽而转头问她:“你是迎棠吗?”
迎棠睁大眼睛,手里的动作变慢了,心忽然悄悄地一紧:“是啊。”
“嗯,我就知道你是。”他朝她笑,整张脸早已没有脸的样子,笑容却依旧是温暖平和的。
界石被充满,迎棠忽而抓住他的手:“等等,那你呢,你是谁?”
少年人一愣,朝她展出一个温柔的笑:“我是朝冽啊。”
第62章 (二更)
朝冽。
是臭猫的名字吗?
她失望的神情被他尽收眼底。
少年人无奈地摇头浅笑, 消失在昏暗的海水中。
此界将塌,迎棠理平情绪,快速游上岸。
天顶裂开了一条缝, 蜿蜒到天尽头。
有金光撒下来, 还有泼天的灵力冲撞进来,化成亮晶晶的粉末落在迎棠的肩头。
她甩甩一脑袋的水, 给自己施了好些个清洁咒。
此时朝冽一身伤好了些,他被这动静惊得恢复了意识, 忙焦急地四处寻找迎棠。
他飞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阿棠!你可有事?”
她甩开他:“我能有什么事……”
朝冽梗了梗,但他也习惯了她的排斥,只是眸光闪闪地望着她:“你无事便好。”
他显然对迎棠进入了绿洲此事有所顾忌, 想问又怕她生气。他不问, 迎棠也不想提自己在里面的经历。
二人沉默了一会。
天顶再次崩裂开一条口子, 有不属于二人的灵力泄进来。
迎棠:“界要塌了,快走。”
*
且说青渺原本计划将迎棠吞入界中, 吸引朝冽入界将两人一网打尽。谁知朝冽竟不惜外露灵府也要把人保住。
她恨得眼眶通红。
为什么,难道渡劫一遭, 天尊没有喝孟婆汤吗?
不可能, 但既然喝了, 又为何有这么深的执念, 到现在连个替身还要护着?
她呢, 她当初究竟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还不是因为他吗!她耗费心神, 打点三界, 最后一个子都没捞到。
没想到, 那该死的兔子精不仅横插一脚得了人,还趁机飞升了!
青渺仙子觉得自己永远在为别人做嫁衣,越想越气,扬手便掀起灵力,怎么也要毁了那界。
她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
雏阳被泼天的灵力吓得小身板颤颤,默默后退了几步。
她好害怕,在她看来,温凉真人和青渺仙子已经执念缠心,魔怔了。
不仅是她们,许多上仙,乃至整个天庭都是。
顶着夏裴回脸的温凉勉强站直身子,迎着青渺的灵风,愤恨地盯着界的动静,等待最后的结果。
他这一万年,不就是等着今天吗。
那日,他被迎棠打得神魂与□□分离,好在他修炼的邪法保住了他的命,让他得以到处寄生。
他恨死迎棠了。
他不明白,那样乖巧的阿宁,为何会变成那副模样,为何要毁了他。
他日渐疯魔,在执念的循环里逡巡。
后来他想通了,一定是那个夏裴回。
幽魂形态的温凉寄生到一个沧州渊都的三品大臣身上。
他接近那个人,想把他置于死地。
但他身边有青茷,还有迎棠留下的种种灵器。
换做以前,他绝对能手刃他,但温凉如今连呼吸都要借别人的鼻子,怎么复仇。
他静静等待。
他娶了许多房妾室,采阴补阳维持生命。
温凉觉得自己在潜伏,在忍辱负重,在卧薪尝胆,直到有一天,能手刃那个抢了他娘子的男人。
他有什么好的,以前是个瞎子,现在看也不过是个破鼎。他浑身魔气,阴晴不定,连世人都讲不出他三分好来。
有时候温凉看着疯魔的夏裴回,觉得他真像天尊,像天尊一样惹人厌。
好在老天有眼,这死瞎子二十八岁便死了。
温凉又蛰伏了千年,直到青茷飞升,离开人界。
他动手了。
夏裴回的坟是野坟。
他穿过一片无人看守的海棠花林,拿着青渺仙子给他的灵器。
这个灵器是邪典中记载的,可以分离尸身,创造傀儡。
彼时他一点灵力也没有,但不妨碍他用蛮力打开棺材。
不得不说,青茷这个朋友当交。
他用修仙界的极品冰魄把夏裴回的尸首冰冻起来,能保千年不腐败。但也不过千年,今日也该到头了。
他温凉,今日便大发慈悲,让这具尸骨,再多存个万年!
温凉对着夜幕冷笑,狂笑。
他截断夏裴回的一截肋骨,用灵器复制出一套差不离的尸骨。
他布下上古秘法,神魂一点点从现在的身体中抽离,再缓缓纳入复制的那具全新的,涌动着新鲜血液的尸骨中。
奇怪的是,夏裴回的凡胎肉身似乎很广博,仿佛能容纳特别强悍的神魂,好像不是一件凡人该有的“容器”,光是一根肋骨制造出的新身体,灵府都比常人广阔得多。
但温凉不在意,他只想复仇!
倘若有一天,迎棠得以出封,他定要用这具身体面对她,他要看清她的表情,玩弄她于股掌!
雏阳骇地颤栗不已。
她感受到身旁温凉真人气息的不稳,仿佛已经濒临入魔。
不,比入魔更可怕……
她悬在身侧的手指悄悄一勾,控制着界内自己的一缕神识。
温凉忽而回过神来,敛起笑意,轻咳了几声:“青渺,你让开。”
青渺仙子从来看不起温凉,奈何非要与他共事,如今看他更像看疯子。
“别碍事!我要亲手送他们去死!”
谁知一道灵力从后面劈过来,差点蜇伤了青渺的胳膊。
她愤怒地闪避,朝温凉大喊:“你疯了!”
温凉踉跄地推着轮椅过来,袖口一挥,甩出一串佛珠。
这哪里是佛珠,是千百颗妖丹、金丹,乃至元婴降成的金丹。
“今日定要毁了她们!”他狠心发力,将万年来的修为统统涨上去,邪气盖过了魔气和仙气,让青渺招架不住。
雏阳吓得跌坐在地,手按在地上紧急驱动阵法。
訇然,海面上的界炸开来。
巨大的冲击力荡开强烈的风暴,海水被掀上天,暴风雨倾盆而下。
风口浪尖上,真仙境的迎棠傲然而立。
她捏碎灵府内玄武仙元丹上的禁制。
真仙中期,真仙后期,真仙巅峰!
她的神识甚至直逼金仙巅峰。
刺眼的金光一出,整个海平面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海啸。
“青渺,温凉。”她凉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死亡的压迫感灭顶。
如潮的回忆涌入青渺的脑海。
……
她是天之娇女,是从来都不可能沦落为绿叶的青渺仙子。
她在昆仑时,师兄弟们都护着她,她的父亲是昆仑掌门,她一出生便会自行聚灵,五岁炼气,十五岁筑基,三十年金丹,是修仙界的天才。
不单单是昆仑,天下所有的修士,都盛赞她,追捧她。
她吃的用的,都是修仙界顶级的灵材。
她入剑冢那日,万剑长鸣。
她那么出色,她原以为镇派的水华剑会选她。
但她却被拒绝了。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滑铁卢。
青渺闭关消沉了整整三个月。
她得不到最好的剑,她便不愿再做剑修。
于是她将剑修改为副修,在全派人的偏爱支持下,改修器修。
她炼出了洛神镜。
凭借此镜,她一跃元婴期的瓶颈,升入化神。
她让青渺这个名字,成为修仙界的风云。
她傲慢,她眼界越来越高,觉得世上没有什么能难倒她。
闲暇之余,她开始为自己选择道侣。
但是偌大修仙界,哪有她能看上的。
后来,水月大能一夜崛起。
几乎是突然间的,仿佛火山喷发般,整个修仙界都在谈论水月的灵器。
她身为器修,起初以为这不过是哪里跑出来的愣头青,运气好方练出一些灵器罢了。
谁知水月以一月十个极品灵器的速度,飞速登上器修榜第一。
青渺震惊非常,她想怎么能有人这么厉害,一个月能炼出十个极品灵器,各个巧思妙极,直逼仙器。其中还不乏受到天道祝愿的灵器,简直是不世天才。
她好奇,她便用自己炼出的追踪灵器,寻找这位“水月”大能。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天尊。
那时候天尊还是个大乘初期的修士,而她是大乘巅峰。
她远远看着,只觉得他像个疯子,不似她想象中那般文雅淳朴。
他乱杀人,他用那些人的金丹炼器,把她恶心坏了。
青渺蔑视他,回去以后做了好久的噩梦。
她觉得恶心,怎么会有器修,不,怎么会有生灵是杀戮入道呢。
这种修士,还配活着吗?
难道不算世界的渣滓吗?
她暗中写信给仙盟,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批判这位器修,让他们速速把人除掉,永绝后患。
谁知不过百年,她还没步入渡劫期,便惊闻有一杀戮道修士竟扛过八十一道天雷飞升了!
她又惊恐又羡慕又诧异。
难道,杀戮道也算正道?
直到她飞升后五百年,她第一次在天界再见到他。
那人一身青玉白长衫,虐杀四处飞逃的妖修。
她的好友叫她快走,跟她说那是天尊,是金仙巅峰的杀戮道,碰上了会被抽仙骨的。
天尊?他竟成了天尊了?而且已经金仙巅峰了?
青渺不甘心,但被威压压得喘不过气,只能乖乖逃离。
她频频回头,望着那人的清绝的面庞,心漏了好几拍。
杀戮道竟是正道。
以前是她错了。
这世上,只有这样的天才,才配做她的道侣。
她用尽心思,甚至去求那个让人恶心的温凉,借他和孟婆的关系逃过了孟婆汤。
她四处打点人脉,甚至不惜为此去找天帝,只求创造一次与他相识的机会。
为此,她付出了太多,偿还了一万年的劳力。
后来,这个机会,给了她人生第二次滑铁卢。
迎棠。
她被这个女魔挂在华山之巅,羞辱了整整一个时辰!
但同样的耻辱,她怎么可能再受第二次,而且还是在一个莫名其妙跳出来的兔子精手里!
思绪回笼,青渺仙子怒然而上,与迎棠对视:“你竟敢挑衅本座!”
迎棠大笑。
她从没听过手下败将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如今真是被仙界狠狠地长见识了。
“我今日便亲手把你们打入远古深渊,被魑魅魍魉啃食,永生永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青渺气得拔出长剑。
剑光如闪电,她还没出招,剑柄便被人一剑挑落,力气之大,震地她手腕仿佛脱臼。
她惊骇地瞪着眼前人。
那双软翠的眸子几乎要将她碾碎。
他一掌下去,青渺承受不起,一下子飞到温凉身边,把沙滩砸出一个大洞。
巨大的灵风像飞刃吹得人脸刺痛,宛如被凌迟。后至的冲击波把港口周围百米的树林连根拔起,削平一片礁石。
喉咙里涌上一口口粘腻的鲜血,青渺缓了好了一会儿才艰难地撑起身子,难以置信地仰头看。
那只三界闻风丧胆的嗜血猛兽,低眉顺目地立在迎棠身侧。
仿佛只要她一句话,他便能屠尽六道苍生。
第63章 (一更)
看着温凉, 迎棠终于知道在归海府捡到的那颗珠子是什么了。
那确实是宣蝶,只不过,她已经只剩一颗金丹, 且被吸地只剩糟粕了。
她忽而思绪一跳:那岂不是“丹结石”?噫, 有点恶心,一会儿扔了。
朝冽退到她身后, 决定不再插手,知道她虐渣的时候, 不喜欢别人抢她的风头。
但目光却没法从她身上挪开。
她不惜冲破□□的禁锢也要直升修为,给夏裴回复仇。
她的每一分怒火,都让嫉妒变成一排刀片,狠狠碾过他的胸腔,叫他的呼吸都充满血气。
疼得他眼睫发颤。
对迎棠来说, 青渺只是个添头。
她握着的手发紧, 看向温凉的眼里像啐了冰。
那串佛珠散开来, 绕开围成一圈,此情此景, 似曾相识。
“阿宁,”温凉轻笑着唤她, “你舍得打我吗?这具身子与本体相连, 你的每一次攻击, 都是打在夏裴回身上啊。”
朝冽眼皮一跳。
迎棠冷眼睨他, 眼里的火越窜越高:“无、耻、之、徒。”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温凉仰天大笑,“你不出手, 那我便不客气了!”
温凉的灵力早已不能用仙、魔来形容, 更像是邪气, 仿佛包罗上百冤魂的呜咽的混沌之气,所过之处,黄沙晦暗,海水死寂,风静气滞。
迎棠被狂风吹得眼涩。
她真的要对那具身体出手吗。
初见归海汀的时候,她真的以为允平回来了。
迎棠没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后退,忽而撞上一只有力的臂膀。
朝冽拦住她的背,定定望着她,支撑着她。
迎棠心下难得泛起苦涩。
小人会利用一切威胁她。
她有些气恼,发泄似的甩开他:“你走开!”
她像一朵离枝的花纵身而下,凝力抽出神识,幻化成两柄细长的双头细剑。
青渺仙子起身偷袭,又被朝冽一掌打进沙滩里,跌得衣衫褴褛,头发散乱,再不复仙界盛容。
迎棠双手挥剑,眨眼间交叉挑刺十来下。
她这几年来,最多便是与朝冽交手,无论是灵力的控制还是单纯的技巧,都早已高世间大能数倍。
温凉所在地被佛珠设下大阵,然而迎棠早已不是之前那个只会莽撞破阵的迎棠,她一眼看破阵心,直击要害,大破防护罩,像一根势不可挡的利箭。
温凉踉跄了一下,用清俊的脸迎接迎棠的攻击:“姑娘,你真要杀了我?”
迎棠陡然愣住,只这一刹那的分神,温凉指尖发力,眼看要掏进她的丹田。
骤死的压力没顶,迎棠浑身如入玄水深渊般被冻得僵直。
海棠花碎,玉鱼溶丹。
迎棠忽然轻叹一口气:一朝梦醒,今夕已过万年。
这声姑娘,该放下了。
天雷訇然而至。
滚滚雷声震得人耳疼,大海发了疯地卷起一道又一道水墙。
迎棠双眼染成赤红,一剑砍断温凉的手。
她蓦地旋身一刺,剑刃穿透温凉的身体,几乎要把他的神魂逼出来。
“你!”温凉惊恐得每一个毛孔都在战栗。
魔气与仙气混沌地从双头剑上迸发出来,迎棠恨恨咬咬牙,一飞冲天。
赪紫的裙角在天空中飞扬,很快变成一个小小的点。
她明媚娇俏的脸如今竟蒙上决绝与冷冽。
素手举起双剑合二为一,附上一个毫无差错的御雷阵,往天上狠狠一刺。
这剑如同一根避雷针,竟将天罚正雷全全吸纳。
“你疯了!”温凉吓得目眦尽裂,“肋骨与本体息息相连,你这么做,那躯体也会碎成齑粉!”
迎棠充耳不闻。
允平之所以是允平,是他与她的过往,是与她共结魂刻的神魂,是声声温柔,满腔爱意。
哪怕换一个身体,他还是他。
绝不是一具空壳,一张皮相。
那不是他想要的活。
他绝不愿成为禁锢她的累赘。
怪只怪,这三界不公,这老天无眼……
迎棠忽而明白了顺圣的心情。
“哈哈哈哈,天道不仁!”她狠戾地笑起来,扬起下巴,眸子里闪出星尘般的泪光。
很久以前,阿卿问过她。
世上万万道,尊者你修的是什么道。
迎棠不懂,修炼还要道?管他呢,修为炼上去就得了呗。
时至今日,修道?不,她要引下这雷,要代天行道!
从此她就是她的道。
三界六道都休想禁锢她!
她抬手,四十九道天雷统统被引入下界:“我要踏着你们的尸身,成就金身!”
温凉和青渺被迎头重击。
金仙雷,青渺不是没受过。
但如今她才知道,不是所有人的雷都一样的。
迎棠的雷,她竟是三道都受不得。
温凉的佛珠被劈成碎石,锋利的碎片划地他嘶吼着求饶。
青渺的每一句凄惨哭喊,都被淹没在水漫金山的海浪中。
天雷的霹雳声如洪钟阵阵,回荡在豫港繁华的夜,把集市内的彩灯震得歪七扭八。
惊涛拍岸,若雪的浪花卷回一痕红墨,也卷走这一方天地里充盈的邪气。
天空中金光迸发,好像经历过一场天劫。
迎棠的劫雷结束,她已然是金仙初期。
金仙之身,三界巅峰。
迎棠轻巧落下,琉璃铃铛随着她的脚腕叮铃作响,声音变得越发稀稀拉拉,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碎了一般。
温凉像一只濒死的鱼不停挣扎,死死抓住她的裙角:“阿宁……你说过……还没忘记我……”
迎棠冷笑一声,一脚踩断了他的手腕:“你知道,最痛苦的是什么吗?”
她倾下身子,狠狠捏住他的脸:“我要把你们投入远古深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这个妖女!”温凉气急败坏地发狠,“你等着,总有人来收你!”
迎棠蔑视地笑他,笑他无能,笑他弱小。
温凉又哭起来:“阿宁……我错了……我不想去远古深渊求求你!”
迎棠轻笑,硬是扯出他的神魂。
他的每一声嘶吼,都叫人愉悦。
把二人收进两颗铃铛,迎棠兀自而去。
远古深渊,在三界的尽头。
她以金仙的速度飞了两个时辰。
越靠近远古深渊,迎棠的身子便若千斤重,根本抬不动分毫。巨大的恐惧与压迫把她从天上生生按倒在地。
她几乎是拖着身子沉重地走到断崖边的。
断崖横亘千万里,仿佛没有尽头。
深渊像一个黑洞,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叫人看久了便不自觉想跳下去。
这里,是真正的地狱,是万物的尽头。
传说中,就连神也没法逃脱堕入深渊的命运。
迎棠把两颗铃铛往深渊里一抛。
混沌的黑湖忽而跳出许多巨大的黑色邪物,火星子似的,争抢着将两颗铃铛撕裂、吞噬。
温凉和青渺的哀嚎此起彼伏。
一声传万声,声声不息。
就像海棠林铃铛里的手下败将。
无能狂怒,叮铃铃,叮铃铃。
她压下唇角,抽了抽鼻子。
结束了。
终于把恼人的蝇营狗苟拍死了。
好累啊。
她坐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
裙子破了,灵府也疼,烦死了。
翕动翕动鼻翼,她把散乱的头发往耳朵后面别,把小脸埋在膝盖里。
衣襟从华泽一般的肩膀落下来,气得她扬了扬肩。
深渊的哭嚎声似海螺,遥远又诡异。
蓦地,她脚踝边的铃铛忽而飘起来。
最后一点属于允平的回忆凝成一个光点从铃铛里飞出来。
正如温凉所说,那根肋骨与尸骨息息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可分割。深渊下的邪物吞噬了温凉,自然不会放过这具完整的尸骨。
它们要把它一起带走。
一个庞然邪物訇然翻上,张开血盆大口把光点吞噬。
迎棠以为她真的能放下,但真到离别的那一刻,她胸腔里撕裂般地疼,万年的躁意与愤恨瞬间爆发出来。
“允平……允平!”
她发泄似的起身扬去愤怒的灵力:“你吐出来!”
那邪物被轰得缺了一块,又迅速复原,狂吼数声地朝她冲来。
所过之处,连土地都在撕裂。
迎棠偏生不让:“你找死!”
一道身影飞速从她身侧掠过,抢先与邪物在空中扭打起来。
巨大的灵力波吹得迎棠睁不开眼。
玄色与银白色的灵力像白天黑夜,水火不容,深渊下的邪物纷纷感受到灵力的波动,全都发了疯似的冲上来,誓要吞噬那个人。
朝冽的血滴下来,引得它们越发兴奋,像一群黑色的毛毛虫冲天飞去。
他幻化成白虎,在疯狂的邪物之中穿行,被追得天上地下,无处遁形。
“该死,他到底在干吗!”
迎棠祭出神识割断那些邪物,谁知邪物们本身就是以神魂为食,将她的神识啃得一干二净。
情急之下,迎棠从储物戒内掏出一根耳坠,上覆极其复杂的传送阵法,能在关键时刻将人传送到任一去处。
她将耳坠捏碎,传送阵自她脚下蔓延开来,眼看就要启动。
白虎越逃越远,虎啸回荡在无尽的深渊,凄凉又惹人心颤。
迎棠的心狠狠一跳。
“朝冽!”迎棠喊他的名字,“快过来!”
传送阵訇然启动。
那只逃命中的白虎怒吼一声朝她这儿冲。
迎棠催动全身的灵力向地上一拍。
自千米外竖起一道坚硬的灵力墙,誓要把邪物隔绝在外。
“快!”
千钧一发之际,白虎像一道电光轰隆隆越过灵力墙冲进传送阵,掀起的血风糊了迎棠一脸。
她素手用尽全力往上抬,把灵力墙生生竖起千丈高,转身投入传送阵。
邪物们纷纷撞上灵力墙,变成漫天的黑墨。
恶臭扑鼻。
迎棠被呛了一脸的邪气。
她咳了几声,抬头一看,周边已是一片汪洋。
她们紧急传送回了豫港沙滩。
“臭猫?”
白虎早已被啃得满身鲜血。
刻在骨子里的嚣张和矜贵叫它哪怕是低伏着,眸子依旧清亮。
那些魑魅魍魉在他银亮的毛发上,刻下血红的伤痕,曾经柔软又温暖的身子,如今却处处都是血痂。
迎棠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他呼噜了一声,粘腻的血腥从唇角溢出,染红了一地半死不活的苔藓。一点荧光,从他嘴里晃晃悠悠飘荡出来。
那点属于允平尸身的荧光。
迎棠把它捧起来,却不料荧光消散,再也抓不住分毫。
好像它从没来过。
白虎勉力抬起头,着急地左看右看,再找不到那点荧光。它水蓝蓝的眼睛委屈地看着她,写满了抱歉。
她带着鼻音吼他:“你跟来做什么。你是牛皮糖么,我都说烦了,你还不滚,偏要黏上来!”
远古深渊是开天辟地是便诞生的混沌之气,据记载,深渊内具是饿极了的魑魅魍魉,威压甚重,对古血脉的影响尤甚。
所谓古血脉,便是上古至今流传下来的纯血脉。
其中不乏有圣脉。
朝冽的伤太重了,呼吸之沉重,吵得迎棠耳朵都疼。
它的血一直在流,但比起肉.身的伤痛,神魂被魑魅魍魉啃食受的伤一定更重,重到共生魂刻连番轰炸迎棠的神魂,连带着她的天灵盖嗡嗡的,仿佛下一秒神识都会被撕裂。
现在,是她复仇的最佳时机。
胸腔像个小风箱一样剧烈地起伏,迎棠默默扬起来一个灵力球。
若现在给他一击,他绝无力气反抗。
她可以把他的肉身毁灭,把他的神魂永远禁锢在铃铛里,叫他自此再窥不得天光。
大白虎满身的血,软翠的眸子平静地凝视她。
它察觉到杀气,也毫不意外。
她从来不知道,她那双满园春色般的眸子有多好看。
哪怕她只是瞪着他,骂他,叫他滚。
哪怕那双眼睛里,从来没有他。
她看他,只是透过他,在看夏裴回。
他都认了。
他忽然抬起爪子,艰难地往前挪了一下。
用尽最后的力气。
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了一下她的脸。
第64章 (二更)
迎棠说不清心底的滋味, 她觉得心头惴惴。
她对上那双软翠眸子,心像是罢工了。
忽然,头顶响起滚滚的天雷声, 迎棠警惕地抬起头。
天上遍布赤血红云, 异象陡生。
她的玉简响了:“姑奶奶,姑奶奶!”
“小人精?”
“姑奶奶你在哪?”
“豫港。”
“你方才有做什么……有违天规的事么?”
迎棠冷笑:“杀了青渺算么。”
青茷整个一大写的震惊:“快离开那里!天帝可能已经知道你杀了青渺仙子, 已经下凡捉你了!”
“那你说晚了,他已经快到了……小人精, 我们先断联,我联系你之前,你都不要再找我。”
迎棠说罢便捏碎玉简,掐断了灵力的波动,以免事后有人找到青茷那里去。
她深吸气, 理了理略显狼狈的发丝。
她从没觉得天地间的声音如此清晰。
奔腾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雏阳躲在礁石后轻声啜泣, 豫港集市内百姓的惊呼,还有家家户户门上诡异符号的运转。
天上的景色巨变, 整片天空变成了压抑的混沌的深粽色。
一身着绍衣的男子飘然而下。
他像个中年人,面容严肃, 还流着不长的胡子。五彩的冠旒下, 一双仁德的眼睛慈悲地望着她。
朝冽的呼噜声越发沉重, 他勉强变回人形, 无力地扯住迎棠的肩膀, 声音听上去断断续续,气若游丝:“阿棠, 退后。”
迎棠看不出对方修为, 粗略算来, 照晏至少在金仙巅峰停留了近万年。
她很不客气地抓住他的衣领把他甩到身后去:“别挡道。”
朝冽被甩地一咳,望着迎棠的背影发愣,手紧紧抓住身侧的衣袂。
“天帝当年不曾出面,就喜欢待在后面做缩头乌龟,如今一瞧,的确像个乌龟。”
照晏朝她神秘莫测的笑。
迎棠很讨厌他阴阳怪气的笑容,恨不得给他一拳。
“魔尊迎棠,万年前杀害温凉真人,被天尊封印玄水深渊,死不悔改,本性难移,今日又谋害青渺仙子,暗害天尊,犯诸多天规,藐视天庭,藐视上界,危害苍生,罪不可恕!”
谋害青渺,暗害天尊?
迎棠大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的天规就是一纸废言!”
“尔何等放肆!”
天顶突然投下一片暗幕,照晏竟迸发出刺眼的青光。
倏然,天上的雷云像倒着的海激荡起来,倾盆暴雨顷刻而下。
横亘天地的雨幕中,照晏竟幻化成一只蛟!
该死的!
迎棠没见过这么大的蛟!
与之相比,魔域家里墙上挂的那只简直是泥鳅。
他朝天狂吼,龙吟引发云暮海啸,叫天崩地裂。
长蛟冲霄而上,于天上盘旋一圈蓦地俯冲,迎棠紧急布下一个御雷阵,一次又一次弹开它的利爪。
她震惊:他竟有六只爪子!岂不是已经走火入魔?
他似乎距离化龙几乎只有一步之遥,龙驭万物,巨大的威压竟把港湾内的凡人们统统压迫成血泥,毫无仁慈可言。
迎棠也被碾地够呛。
“今日便叫你有去无回!”
她将金仙初期的灵力统统放出来。
灵力如沸水蒸腾而上,金色的神识如汪洋淹没了整个港湾。
龙吟声震耳欲聋,险些震破耳膜,迎棠迎着泼天的水帘,身子本能地抖了三抖,如箭冒雨急飞。
自她离地起,滔天的金浪扭转着向天,幻化出一只巨大的兔子,绕着盘龙风柱扶摇万里。
朝冽感受到一股疼意,他眸子阔开一痕软翠,紧随其后。
虎啸生风,撼动六合。
龙起生云,雷覆大野。
且说青茷一听姑奶奶掐了玉简,心头惴惴,他暗道不妙,不顾司命的拦截下界去。
待到达豫港,早已天地动荡,四海沸腾如汤。
空中堆起如山的雷云,青蛟与金兔白虎于空中缠斗,威压几乎叫整个沧州陷入瘫痪。
不妙,不妙啊。
他当即引出本命剑。
那是传说中修仙界最好一把剑,名曰水华。据闻青渺仙子还是昆仑天之娇女的时候,便心系此剑,后来未得认可,方怒转器修。
青茷入剑冢试炼那天,青阳宗破败的剑冢倒是没什么反应,远在昆仑的水华剑却破空而出,此事引得两派争锋不断。
水华剑出,御天地水汽。
他口诀音落,空中的雨水骤停,水珠星罗密布,反射出三道光之间激烈的缠斗。
青龙诧异了一瞬。
白兔趁此机会攀上龙尾巴,青龙大骇,却被白虎一爪划破了腹前龙鳞。
冲天的灵气把周遭照得一片青白。
空中闪出一片绚烂的银色光幕,一道青芒贯通天地,却被银色的光幕转瞬斩灭。白兔的神识则死死抓住青龙的长角,迎棠蓦地化形,将所有的金海凝成一柄长剑,刺眼的剑芒直冲青龙的命门,与天顶乌云劈落的山巅连成一线。
“竟是……撞南钟!”
这一招竟叫青茷看红了眼。
撞南钟,是万年前青阳宗创宗时,老祖的招式。
这一招并非谁人都能使出,须得道心恒一,心思纯粹。
青阳宗创派千年后至今,自从背地里流行起养鼎的恶习,几乎没人能使出撞南钟了,只能在门派残本里,依稀查见一些招式残形,没成想,他今日竟还能见到。
海水聚为山岳,雷声豪雨下,大有天倾地倒之势。
蛟龙长吟,水华剑停驻的水汽如万斛明珠统统倾洒下来。
他们这不仅仅是弑杀仙帝!
朝冽化为人形,满眸天青倒影出青龙仓皇的脸:“阿棠!”迎棠会意,细剑蓦然幻化成一把窄背刀,再一次迎头一劈,朝冽的灵力如徜徉银海沉寂裹挟着迎棠的刀锋顺势而下。
天地间爆出炽烈的灵光。
海啸如天堑,瞬间侵蚀了所有人,排山倒海得撞进豫港,把一座港湾生生变成了海底城。
天边,三人同时下落。
青茷顾不得避嫌了,忙飞过去捞起被呛得猛咳嗽的迎棠,又抓住躲在角落里被呛得满脸泪花的雏阳。
朝冽这回是真的透支了,躺在地上仰面望着压顶的云山,扯出一个快意的弧度。
他冷着脸起身,率先为迎棠投下几个恢复阵法。
照晏满身狼狈,浑身是血。
他缓缓站起来,像冥界阴森的枯树,忽而笑起来。
癫狂的,鹰隼一样的眸子变得血红。
他的身形渐渐枯瘦,身影渐渐拉长。
周遭的气压仿佛低至了极点,充满杀意的、压迫的威压一层层越级似的升上去。
迎棠从未感受过如此强大的威胁:“他这是变.态了?”
大地忽而再一次震颤,裂开蛛网一样的天堑,每一块土地都危如累卵。
他像巨大的黑幕笼罩四海,空气中漂出浓郁的血腥味。
雏阳抖得厉害:“快跑……快跑……他要启动万朝归宗阵了!”
不等众人反应,仿佛有人拨动了一个开关,豫港暗藏的千万符咒赫然爆发。
灵力呈光束冲霄而上,与此同时,整个三界的灵力统统响应,如万道流星同时坠落,在天边划出密密麻麻的光柱纷纷往此处汇聚,照晏原本伤痕累累的肉身霎时间愈合。
他的灵力呼啸而上,极力冲破仙与神之间的隐形禁制。
这阵法,与冥界的大阵如出一辙。
青茷心下一凉:“三万年来,其实从未有仙飞升成神……其中最受认可的说法是,三界灵力不足以支撑金仙飞升……”
雏阳哭得哽咽:“是天帝……他逼我创造万朝归宗阵法,吸纳世间灵力,温凉真人之所以……之所以在绝地天通时代便能下界,都是为了布此阵法……后来青渺仙子接任……”
迎棠只觉得脑子里一片嗡嗡声。
整个三界,竟都是照晏的囊中之物?!
雏阳神色一紧:“天尊,快逃!”
迎棠忽然明了。
万年前的仙魔大战,也是照晏一手挑起。
史书记载,那场仙魔大战两方损失惨重,狐王与魔修被顺圣帝关入魔域。
事实是,——铱誮魔尊祭繎与顺圣天帝相爱,但照晏想要飞升成神,他觊觎魔尊祭繎的大元丹,与狐王连谋挑拨离间……狐族擅长易容,也许是狐王变成了祭繎的样子伤害了顺圣帝,导致二人反目成仇。
仙魔大战,照晏与觊觎大元丹的众仙本想坐收渔翁之利,谁知顺圣帝最后关头醒悟了:
这天界,为了飞升,能有多疯狂!
他用最后的修为在三界设下绝地天通的大阵。
这阵法,防的是天界疯魔的仙,护的是六道!
万年前,照晏为了夺取祭繎的大元丹设下天罗地网,万年后,他为的是圣脉……是朝冽的大元丹!
三界的灵力汇聚一体,饶是迎棠与朝冽金仙巅峰也难敌!
朝冽脸色惨白,眼眸与海天一色。
他凄厉地笑了起来:“青茷仙君……”
青茷神情一凛,他是没想到天尊会知道他的名讳。
“带阿棠走。”
迎棠心里没来由地一闷。
头顶响起一声含混森严的咆哮声,照晏的蛟体越发大,仿佛要把整个人界遮蔽。
这不是她能对付的,更不是他能对付的。
他这是去送死,却不想连累她。
可她们有共生魂刻,他若死在这里,她也活不成。
“放心,”他似乎看透她所想,淡淡道,“我不会死。”
迎棠:放心你个大头鬼。
那就是个怪物,谁能打过?除非你原地飞升。
巨蛟腾空而起,混沌的灵力聚集成一个灰黑的实体。
非仙非魔,更似邪物。
“姑奶奶!”青茷拽住迎棠的胳膊,“快走!”
迎棠只迟疑了一瞬,几乎要咬碎银牙地挤出一句话:
“你最好活着,我可不想与你一同送死。”
她果断地反身离去。
三界的灵力仿佛在逐渐被抽干。
酆都与冥界之间的绝地天通訇然坍塌。
黑白无常震惊地望着漫天灵力流逝,心里狠狠打了个突。
白无常:“忘川干了!”
黑无常:“孟婆!”
忘川边的台阶上,孟婆惊惧地跪坐下来。
她手里的孟婆汤蒸腾成水汽,飘忽而上。
“不好,不好……”她颤颤巍巍地捧起已然干涸的碗,过分恐惧的手竟把碗给捏碎了。
黑无常狠狠打自己的额头:“我怎么就忘了忘川底下也可能藏着阵法呢。”
四年前一役,黑无常已经把能找到的阵法都剔除了,奈何有些阵法过于玄奥,短时间内实在没有解法,谁曾想,忘川下也布满了阵法。
流淌了万万年的忘川,竟在一夕之间干涸。
星星点点的灵体从忘川水中凝聚而出,飘荡开空中,炸得火星四溅。
“不好……”孟婆几乎要哭出来,“乱套了!”
神魂的记忆自川边倾巢而出,如大风刮过蒲公英田漫天飞舞。
此时,迎棠刚飞出沙滩片刻,心头重重一沉。
威压锲而不舍追着她。
呼啸而过的灵风擦过她的耳畔,青茷一声低吼,她本能地躲闪开。
三魂六魄拉着她的意识差点离体,她长袖荡开,掌心蓄起一泓泼天灵力,纵身迎上。
两力相逐,空中仿佛多处一座泰山。
青茷和雏阳被震得飞开数百米远,狠狠撞上山丘壁。
迎棠被巨大的后坐力击飞,堪堪用灵力悬住,整个人翻滚着狼狈地跌落下来,吐出一口腥甜。
她的珠钗被这一击打散,散乱的青丝随风飞扬。
照晏的目标不是朝冽么,为何还追着她打!
她忽然觉得手心一空。
储物戒没了!
无数邪灵从黑暗中凝出实体围绕着她,仿佛都是照晏的□□。
其中一个裂出一张吃过小孩似的嘴来朝她笑,手里捻着那枚储物戒。
不好!
迎棠一震,不顾伤势蹂身而上。
厉风随着她飞袭而去,一道银光倏忽而过,弹指间竟替她挨过十来招。
无数的邪物自地底鱼贯而出,他们像汹涌的潮水把迎棠往后冲,任凭她逆流而上,也好似原地踏步。
照晏想要大元丹。
而她身上恰巧有祭繎的那颗,她才是他的目标!
可他是怎么知道她有祭繎的大元丹的?!
代表大元丹的一点金光消失在邪物的浪潮中,迎棠奋力引出神识:“照晏——”
青碧的蛟龙变成玄色,于万里高空与一只白虎缠斗,邪风刮得迎棠满眼血红。
但忽然间,那蛟攻势越发猛劲,一条玄蛇顺着他的尾巴蜿蜒而上,竟将那点金色送入它的口中。
“朝冽!不要让它吞下大元丹——”
不等她说完,来自忘川的灵力冲破了绝地天通的桎梏,自下界冲霄而上,将蛟龙全全护住。
那只蛟竟要原地飞升成神了!
蛟化龙,神力碾压三界六道。
它扬爪一砸,自所有邪物四面扑来撕裂时空的、如爆炸的火团般的灵力,誓要将迎棠碾碎。
迎棠捏了数个阵法,她感受到头顶被朝冽拼命地投下无数的御雷阵和神识。
然而这一切,都在这波灵力中化为乌有。
一痕银光冲破漫天的邪气,焦躁地飞扑而来。
与此同时,玄蛟吞下了那颗大元丹。
灭顶的、不容反抗的庞然灵力瞬间把她淹没。
“姑奶奶!”
“阿棠!!!”
迎棠听到咔嚓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
太突然了,以至于她起先感觉不到任何痛意,好像被沙尘暴一下子盖住了五感,浑身麻木,连眼睛都眨不了,仿佛人生被按下暂停键。
她听到玄龙飞天遁地,直升神界,还听到青茷的惊声,听到他用水华剑奋力抵住后置的灵浪,听到雏阳的哭声,还有朝冽几近绝望的嘶吼。
后来,宛如有人按了播放键,邪气散去后,迎棠的耳朵像是要炸开,大量的信息从五感中渗透进来。
她好疼……
从来没那么疼过。
她控制不住地掉眼泪,血一口又一口涌上来,好像浑身的骨头都碎了,四肢百骸都废了,动一下都疼。
每一次呼吸,胸腔都是一次钝痛。
迎棠的眼神很茫然,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很痛。
“不要……阿棠……阿棠!”
朝冽几乎是扑过来的,他浑身是伤,疯了一样划伤自己,往她嘴里灌血。
可是她一滴也咽不下去,统统和着她体内的血又涌出来。
她的眼瞳渐渐涣散。
她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离开这个身体。
就像当初她寄生进来一样。
但这次,她的灵魂也感觉到痛了。
青茷用尽全力撑住结界,抵挡住照晏冲击神界的灵力波,脑袋却怔怔的,竟也掉下一滴泪:“她,她的魂要散了……”
“不……”朝冽紧紧拥着她,他的指腹划过她苍白的小脸,不断拭去她眼角汹涌的泪花。
啪嗒啪嗒。
他的泪和血像雨滴到迎棠的脸上。
咸涩、腥气。
迎棠怔怔望着他,望着他那双眼睛,心想臭牛皮糖你哭什么啊,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好累,也好困。
朝冽捧着她的脸:“阿棠……”
他想到她第一次救他的时候,她的眼睛是茫茫白雪中的星尘,他还想到她第一次逃跑,任凭海棠漫天,也遮不住她得逞时的笑颜……
他想到自己是怎么怀着一腔痴情和悔恨,追着她跑遍三界,她都不愿意正视他一眼。
她爱的是夏裴回,那他就当夏裴回。
他可以不是朝冽,可以不是阿朝,可以只当她的允平。
软翠的眸子忽而缩起,他发狠,竟毅然从残破的灵府里抽出那枚纯魄来。
“天尊,别!”青茷一梗,“你这么做,就再也不可能炼化纯魄了!”
朝冽充耳不闻,他把纯魄贴近迎棠的丹田,将浑身灵力注入进去。
哪怕他的灵力已然透支。
纯魄强行把迎棠的魂聚起,但仿佛只要朝冽一脱手,迎棠便会灰飞烟灭。
他不怕死,他可以把生命都给她,他可以抛弃一切再下远古深渊,帮她把夏裴回的肉身找回来,只要她好好的。
只要她好好的……
可是迎棠此时就像一只普通的、脆弱的小兔,神魂肉眼可见地涣散开。
“不……不……”他抱着她,哄孩子似的轻摇,“阿棠你别睡……”
迎棠看到点点忘川水汽漂浮在空中。
储物戒从空中掉下来,落在她的耳畔。
一片红色的盖头飘飘荡荡,落在她的手心。
迎棠眨了眨眼,用尽最后的力气,攥住那方盖头,手慢慢的,滑了下去。
朝冽跪着,死死地抱着她,终于崩溃地、无措地恸哭起来。
忘川的雨淅沥沥地下,承载着千万神魂的记忆,肆意冲刷他的伤口,让痛意撕裂他的经脉。
细雨中,那个少年啊,哭得伤心欲绝,哑声哀求了她一遍又一遍。
“你别丢下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我是允平啊……”
“我是你的允平啊……”
第65章 (一更)
春棠经雨放。
是他亲口叮嘱绣娘在盖头上绣的字。
“定要用金线。”他淡淡吩咐毕, 轻轻摩挲着那尊刻好的泥塑。
他用匮乏的想象,在他满是黑夜的世界里,勾勒未婚妻娇俏的模样。
他曾无数次在梦里想象过与她成婚的场景。
但如今, 每每想起, 都是刺痛。
“今夕是何年。”他第无数次痛苦地从梦中醒来,冷冷问身边的小太监。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跪下来:“回陛下, 是川泓十年五月二十二日。”
距离那一天,竟然才过去十年。
他挥挥手, 让人滚。
熟稔地从床头摸到那方盖头,二十八岁的青年像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弯着腰,用指腹感受金线的脉络。
明眼囊让他看清了这尘世色彩。
但在他黑暗生活中点亮色彩的那个人,已然不见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盖头上的春棠二字, 眼里漫过无尽的温柔。不知是指腹已然麻木, 还是这两字已不清晰, 他竟有些摸不出了。
姑娘戴过它,他却未曾替她掀过盖头。
他答应的俗礼, 一样未成。
他小心翼翼地郑重地叠起那方盖头。
“咳咳咳——”夏裴回剧烈地咳嗽着,手帕变得温温热, 血腥气从湿润的指尖里飘出。
青茷告诉他, 要养好身体, 别迎棠回来却见不到他。
但一日日的苦思, 终究是消磨了他。
夏裴回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
他艰难地起身, 给青茷传音,叫他过来。
他今天的树, 还没栽。
此时正值海棠绽放的季节。
曙光穿过团团簇簇的花蕊, 把他的眼睫染上淡淡的粉。
他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悉心栽种的这片海棠花海,姑娘回来,定会喜欢的。
魔域的海棠林有铃铛,那渊都的自然也要有。
他差人打造了上万颗琉璃铃铛挂在海棠树干上,让风带走他对她的思念,吹到玄水,希望她能听见。
百姓之中流传着一个传闻,据说将铃铛挂在树上,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那人总有一天会回来。
他对此深信不疑,等了十年。
但十年终究是太短了,他再也等不到她。
夏裴回的眸子晦暗了一瞬,忽而瞧见一只慌不择路的小兔子。
小兔子竖起耳朵,警惕地看着他。
他轻轻一笑,深海样的眸子掀起波澜。
“小兔?”他蹲下来看它。
那是只不通人性的小兔子,没有灵力,看上去才活了不到一两年。
它小小的一只,三瓣嘴咂摸着盯着他。
夏裴回随身带了些糖,他把糖捻碎了,细细洒在地上。
小兔子鼻子翕动着,小心翼翼跳过来。
它伸出舌头,欢快地舔着糖末。
小兔子最爱吃甜的了,笨笨的,若是你将蜜水撒一路,它定会跟着你回家,而且对“此处每天都有糖水”深信不疑。
夏裴回轻轻抚摸它,一下又一下,感受它柔软蓬松的毛。
他还记得姑娘抱起来,也是这么小,这么软,这么脆弱。
他浅浅笑起来,明月皎皎。
小兔子吃完了,抬起头眼巴巴望他。
“抱歉,我家已经有小兔了,若养了第二只,她会生气的。”
小兔子歪歪头,用小鼻子顶了顶他的手心,轻轻舔了几下。
湿意温润,叫他有些怅然。
他推推小兔子的背:“你走吧……”
夕阳西下,青茷来了。
夏裴回前些时日已经下不得床,今日却有精神到处溜达,还种了树,他担心……
他忧心忡忡地走进东宫。
夏裴回即便登上大宝,也没搬离东宫。
“因为姑娘曾来过。”他曾说。迎棠走过的所有地方,他都不愿意离开。
在青茷看来,夏裴回对迎棠的执念太深了,只会害了他。
他跨进门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嗅到浓烈的,冲鼻的圣脉血气。
“陛下……”
夏裴回满脸的憔悴。
他仰躺在床上,静静望着殿顶烛台上佻挞的烛火。
“青茷,人死了会如何。”
青茷回答不上来,他坐到夏裴回的身侧,静静等他吩咐。
“青茷,我走了以后,把我葬在海棠林里,不要给我修墓,地底太黑,看不见光。”
“好……”
“姑娘说,哪怕我死了,阴曹地府她都能翻得,”他唇角上扬,“我就在那儿等她,她一定会来找我的。”
“她会的……”
夏裴回沉默了,他的眸子暗下来,蒙上一层冷漠:“星河城的屋子交给你了,你走吧。”
他不想让故人看着自己离去。
青茷哽咽了一声:“我就在外面。”
东宫寂寥。
从前,东宫很冷僻幽静,迎棠说过于简陋,她不喜欢。
他在院子里种上许多果树与海棠花,铺上青石板路,种上小雏菊。他请宫人在东宫顶上绘制顶画,用琉璃装饰长柱,极尽奢华。
但如此装潢,如今也显得孤独。
他翻过身来,侧躺着。
床头放着那尊泥塑。
他每回只能透过泥塑窥得迎棠的相貌。
她的美,定举世无双。
他费力地拭过泥塑的脸,偏头靠在枕头上,轻轻闭上眼。
最后一丝气息,平静地消散。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到他进了冥界,但黑白无常说他执念太深,不让他多留。
所有的鬼魂都必须喝孟婆汤。
他不想喝,他不想忘掉有关迎棠的一切。
他在冥界大闹一场,被强行灌下孟婆汤,无奈之下,他转投轮回井。
所有的记忆都在消散,他慌乱地想抓住它们,抓得越紧,它们消失地越快。
脑子里乱哄哄的,回忆都涌了进来。
“求天尊赐一缕神魂吧……天界的指标真的不够啊……”
“只要一缕,您随便踅摸一缕施舍给小仙吧……小仙保证它万无一失……”
他抽出那缕神魂丢给他。
有报复,还有怨怼。
他以为他再也不需要这份惹人心软的温柔。
“人界承载气运的帝王的司命簿都由凌霄殿的通天石更改……我之前偷偷溜进通天石的界内看到了……但我没想到……”青茷梗了梗,他是想到夏裴回是某个神仙渡劫的神魂,但谁能想到是天尊呢,谁敢想?
忘川的雨水划过朝冽的脸,那张曾清贵无双也曾嗜血狠戾的面庞,如今淡淡的,仿佛一碰便要碎。
他紧拥着怀里的人,他感受到她的体温在一点点下降,他好怕她冷。
青茷冒死进言:“天尊……现在你只能把姑奶奶的肉.身先保存起来,然后……把她的神魂和纯魄一并投进仙界的轮回井先送去渡劫,否则,她真的要去了……”
“好。”
他打横抱起她,不让别人多碰一下。
蛟龙吞了大元丹,天上如今已裂开一道天堑。
它扶摇而上,冲入了神界,仿佛再也不管人界苍生,消失在遥远的天幕中。
忘川河水的干涸,让所有的法力失效,神魂记忆统统归位。
青茷也想起自己曾轮回的十几世,头疼欲裂。
朝冽冷漠地朝天界飞。
他也曾轮回,但每一世都下场凄惨……
他只有她。
他转生转世,只有迎棠一个。
他绝不会让她再离开她。
三界一片混乱。
灵脉干涸,噪杂一片。
朝冽什么也感受不到,什么也不在乎。
他身上的血滴滴答答的,在汉白玉的台阶上画出一痕扎眼的赤色。
他把她轻轻放下来,小心翼翼地、视若珍宝般轻抚她的脸。
她谈笑时,笑靥轻绽,她初救他时,海棠妍妍,一地落英不如她,有她在的地方,满室生春。
她与他刻下共生魂刻,生生世世。
她还欠他百年皇后。
他欠她一场大婚,一句抱歉。
朝冽俯下身,轻轻吻住她的额头。
纯魄自迎棠的丹田浮上来,青茷给朝冽渡去自己的灵力,助他聚魂。
金色的神魂慢慢从迎棠的身体里剥离。
朝冽把纯魄放进琉璃铃铛,随她的全部神魂,一并投入轮回井。
他凝望着井中混沌的旋涡,直到她消失。
“天尊……”青茷知道此时说话很不合时宜,但他还是要说,“如今天上地下,只有您能出面……”出面摆平这场乱局。
他觉得自己在找死,仙界谁都想做仙帝,只有眼前这个人不想。
按照朝冽的性子,他一定会拒绝的。
朝冽根本不在乎。
但他忽而想到。
这三界,有那片她亲手栽培的海棠林,有她喜欢的、充满回忆的星河城,还有她承诺要护下的流香海。
他冷淡地“嗯”了一声:“去凌霄殿。”
他要血洗这仙界。
*
沧州,渊都。
自半年前天上出现神迹后,全沧州的老百姓都觉得这是天罚,用来警告当世陛下不仁不义!
一时间,起义事件频发,四海沸腾如汤。
恰在此时,一位姓越的将军率领众兵踏破渊都,扫荡朱雀大街,横亘千坊,将庸君一脉一网打尽,自立为皇。
越皇实乃明君、仁君,娶了一位贤淑的秦皇后,只可惜皇后膝下无子,后宫嫔妃一连九个中招。
整整九个,都是男胎。
越皇登基后的第三个月,朝凤殿传来喜讯,翌年五月,竟诞下一名嫡公主。
公主诞生时,满沧州的海棠花争相绽放,渊都外的海棠花林,铃声阵阵,此乃吉兆。
更有流香海掌门逐月亲来拜贺。
众所周知,修仙界中,流香海与俗世交集最少,如今掌门竟为公主亲至皇庭,让越皇受宠若惊。
越皇与秦皇后一合计,决定让逐月掌门为公主降下福泽,请她为公主赐名。
逐月抱着小公主,眼泪啪嗒啪嗒渗到她的襁褓里,差点把小公主给呛死:“就叫迎棠吧!”
小迎棠可谓是全沧州的掌上明珠,越皇在她满月时,给她赐下封号:端月公主。
迎棠本人表示:这个封号可真是庸俗。
她还记得自己上一秒还在准备毕业论文,下一秒就穿成了小娃娃。
她刚来时,觉得浑身都疼,像是被人用炮轰过一样。
尤其头很痛,像宿醉过,好像断片了。
是谁!趁她准备论文的时候偷袭她!
后来,她就躺平了。
是公主的日子不快乐吗?
她隐约知道自己穿进了一个修仙世界,因为她三岁的时候,那个叫逐月的女人非要收她为徒。
迎棠本来不情愿的。
她很不喜欢逐月,每次那女人过来,就抱抱亲亲举高高,动手动脚还动嘴,总蹭她一脸口水。
她还深深记得自己满周岁的时候,穿上一件母后亲手织的碎花裙,逐月见了糊了她一脸鼻血。
真.血洗。
她身边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
有个叫追风的老是哭着来和她道歉,说什么“当初是我偷偷收了照晏天帝的好处,去门派试练找大元丹,也是我把师姐有大元丹的事告诉他的……我以为天帝是好人嘛呜呜呜我错了。”
大元丹是什么?
他这么老大一个小伙子叫她师姐?
呸,都把她叫老了。
迎棠每次都奶声奶气跟他说:“死一边哭去~”
周边人的接受能力极高,感觉什么事如果是端月公主做的、说的,那就很正常。
迎棠很疑惑。
她来这里三年了,也没搞清楚沧州人的脑回路。
有时候,追风的老相好也会来找她。
虹翘第一次来的时候,迎棠还小,勉强能走能跑,咿咿吖吖说些话。
她就摇着红尾巴钻进她的小天地,私生饭似的朝她递过来一方手绢:“呜呜呜,尊者,给我个签名吧。”
迎棠那时候根本握不了笔,只能懵逼地给手绢啪地按了个掌印。
据追风说,后来那个掌印被虹翘裱起来挂在床头,把隔壁小狐狸都羡慕哭了。
迎棠不理解,迎棠放弃理解。
据说她出生的时候,就带着一颗琉璃铃铛。
迎棠听了咯咯咯笑得前仰后合:你当我是贾宝玉薛宝钗啊。
但秦皇后对此深信不疑,觉得这是神迹!还将那铃铛给迎棠系在脚腕上烫了个死结,不许她摘下来。
迎棠走到哪,那铃铛便叮铃铃的。
今年五月,到了迎棠满三岁的生辰。
秦皇后和越皇一合计,决定带迎棠去打猎,见见老爹的天下。
沧州是越皇打出来的,越家皇族自是尚武。
迎棠穿着一身明黄的小裙子,坐在马车里啃甜丝丝儿的春桃,小腮帮子鼓鼓的,叫人看着欢喜。
她探出小脑袋望着窗外,发髻随风飘扬。
群山苍翠,层峦叠嶂的葳蕤绿植满眼千里。间或有几样花色冒头,正是清滟春色。
古代可真好,空气清冽,天朗气清。
迎棠的小脑袋一晃一晃啃着苹果,嘴里哼着不着调的校园曲:“湖边的柳梢把信报,春天归来了~”
虽然一句也不在调上。
她哼着哼着,小脑袋忽然一僵。
不远处的山峦上,一抹白傲然立在山巅,似月似雪。
马车与山隔得很远,但迎棠目力极佳,清清楚楚地瞧见那白虎软翠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
她几乎都忘了吞咽。
它是那么矜贵漂亮,本应是霸气的、浑身煞气的,却在与她对视的一瞬间,披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它周身仿佛缭绕着仙气,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祇,自遥远的山巅俯瞰大地。风一吹,他雪浪一样的毛发矜贵地飘动,荡起一痕痕涟漪。
就像夜幕四合时,天边破碎而亮烈的光影。
但它的眸光又是那么炙热,看得她心头惴惴,一颗心一下子沉入胸腔,砸得火花四溅。
迎棠看呆了,忽而“嗝”了一下,一小块春桃呛进了气管。
“咳咳咳咳——”
“公主殿下!”
一时间,整个马车里鸡飞狗跳。
等迎棠喝完一杯茶缓过神来,她丢掉桃子,扒拉着窗棂再往外看,那白虎已然不见了。
“阿棠,你在看什么?”秦皇后也好奇地探过来。
迎棠眨巴眨巴眼睛,依依不舍,意犹未尽:“大老虎,好漂亮的大老虎。”
秦皇后连只猫都没看见,她笑着揉了揉迎棠的小揪揪:“大老虎固然漂亮,但阿棠以后看见了要离远些哦。”
迎棠才不听呢,她对那只大白虎念念不忘。
她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老虎,好喜欢好想rua!
待下人们给她收拾好屋子,她一头扑到床铺上,捧起玉简就喊:“小人精小人精!”
她有个玉简,是逐月师父送给她的。
玉简里头好像有个魂灵,总喜欢和她唠嗑,说话很滑头,她就把他称作小人精:“我今天看见一只超级超级超级俊美的老虎!”
迎棠在小孩子体内待久了,总是被一群大人当小孩子看,难免有时候说话有些淘气:“你不是说这是个修仙世界,那老虎会不会是虎仙?”
那头青茷看了眼身边的人,一头冷汗:“可能,也许还有兔仙呢。”
“哇!”迎棠感叹了几声,小腿在身后瞎扑腾,她最多只看过虹翘那样的狐狸妖,“我今天看见的那只老虎贼俊,要是修成人,一定祸国殃民!”
青茷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挂上玉简,轻了几声嗓子:“咳咳,天尊,魔尊夸您俊,说您祸国殃民。”
玉台上,满桌的奏折。
朝冽淡淡“嗯”了一声,神情平淡,眉尾却不知扬到哪里去了。
青茷瘪瘪嘴:“还有一事,我们没有发现照晏的踪迹……看来他是真的飞升上界了。”
“嗯。”朝冽强行压下杀气,阖上眸子,“出去吧。”
当年迎棠历劫后,朝冽血洗了整个仙界。所有与照晏有交集的仙统统被抽仙骨碎仙元,当场魂飞魄散。至今,连天庭的官位都填不满,但好在有朝冽坐镇,三界难得消停下来,连暗潮都不敢涌了。
与照晏勾结的昆仑被他一掌拦腰劈碎,昆仑山脉一夕之间被夷为平地。其余无辜的学子们纷纷被青阳宗和流香海收留。
魔域的丹缘魔王当日便举旗投降,宣布永远臣服仙界。
后来,他用这些仙骨一齐注入忘川。
忘川恢复了运行,他又用通天石内的司命簿把三界的记忆统统收回,这才一平六道恐慌。
但那时候,朝冽的灵府已然濒临崩塌,再加上道心不稳,至今未能修复,偶有几个漏网之鱼也不奇怪。
比如青茷,他仍记得自己十辈子都是单身狗。
可恶!
思及此,青茷又叹了口气。
一切好像又回去了,史书上无法判定功德的暴君……只为那个人魂牵梦绕、坐镇天下的君王……
青茷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动不动就容易热泪盈眶,他行了礼告退。
天阙宫瞬间安静下来,孤独的风吹开案上的书页,冷到人骨子里。
朝冽放下手里的毛笔。
他遥遥望着窗外的海棠林,满眼都是小女孩怔怔盯着他的模样。
他分明决定不去干扰她的,他分明是想给她一世无忧。
但他忍不住,他想见她,疯狂地想。
她说他祸国殃民。
他的脸上漾起灿烂笑影。
渐渐的,面颊蒙上一层绯色。
那也是祸她的国,殃她的民。
第66章 (二更)
春日尚好, 这日,迎棠窝在小帐篷里,抄起毛笔在纸上胡乱涂画。
她想把那只老虎画出来。
但她又不知怎么落笔, 细细回忆, 她只能想起老虎一双软翠的眸子,花纹的走向全不记得。
老虎头上得有个王吧?
她自信一笑, 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迎棠很认真地画,奈何这双小手握笔没什么劲, 画什么都歪歪扭扭的。她的小表情认真极了,铁了心要还原大老虎的绝世美貌。
等她画完,天已然黑了。
她把画小心翼翼地晾干,折好,塞进衣服兜里, 美美地和衣睡去。
她明儿一定要给母后看看她的大作!
小孩子的日子过起来无忧无路, 迎棠连脑回路都简单了许多。
这趟穿越, 既没有虐恋情深给她演,也暂时没有天下大乱让她经历。
迎棠确信:自己要是一本书的主角, 那一定是《修仙公主的团宠日常》,是毫无恶毒配角的小甜文, 团宠文。
美滋滋。
翌日一早, 迎棠就被迫起来穿衣。
今天是春猎的第一天。
因没有嫡长子, 东宫空悬, 迎棠的几个皇兄们表面上和气一片, 背地里争得死去活来。
有时候迎棠还想,难不成, 她拿的是个《女帝》剧本?
但迎棠长得好, 一双瑞凤眼顾盼生辉, 任凭谁见了都满心喜欢,要把最好的珍宝拿出来逗她一乐。再加上迎棠是个女孩子,又是皇族里最小的妹妹,妨碍不到哥哥们争名逐利,所以备受宠爱。
清晨露寒,宫女芝荷逼她套上一件龙膏烛的小袄,下穿赪紫小裙。
迎棠像一朵海棠,随风吱溜飘出帐篷。
“皇妹。”大皇子越渡远笑意盈盈地喊住她,“皇妹要不要与我一同去猎场玩。”
在迎棠看来,大皇兄不似二皇兄五大三粗是个武夫,也不像三皇兄是个文绉绉的书生,可谓文武双全,是太子的有力竞争人选。
且大皇兄做事靠谱,迎棠一向喜欢跟厉害的人打交道。
她点点头:“我想去。”
谁不喜欢看小动物呢。
越皇听了大笑:“不愧是朕的女儿,胆子够大,老大带着她,朕也放心。”
越渡远在众皇弟们眼红的目光下,朝迎棠伸手。
迎棠不喜欢别人把她当小孩子,更不喜欢别人随手就给她来一个亲亲抱抱举高高套餐,越渡远深谙此道,很和她心意。
她牵住大皇兄的手,被一把拉上马。
看台上,薛贵妃轻笑一声。
她是三皇子的母妃。
后宫腥风血雨,能坐上贵妃位子的,自然不是善茬,表面素雅温柔,背地里心狠手辣不在少数。
她轻轻瞥了眼身旁的秦皇后,见她目光全全盯住自己的宝贝女儿,便轻轻咳嗽了几声。
“娘娘不舒服,”宫女讳莫如深地垂下头,“我去为娘娘拿药。”
薛贵妃挥手示意她去吧。
一旁的淑妃见状,浅浅一笑:看来,有好戏可看。
越渡远带着迎棠骑马入猎场。
春风和煦,把迎棠的小揪揪吹得横飞。
这是迎棠第一次坐马。
马背毛不够多,马毛过于顺了,马鞍又硬,坐得她屁股疼。
她不由想,要是昨天那只大老虎,一定比这好骑。
春日的晨辉笼罩,树叶随风沙沙作响,投下一片片斑驳的光影。
四周大皇子的亲信们在阿谀奉承,还不忘夸迎棠几句,迎棠统统当耳边风,理都不理。
她抬眼瞧着树上。
迎棠自出生起,就有非常人的五感。
逐月告诉她因为她神魂完整,所以可以修仙,灵府会自觉吸收天地灵力,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炼气期,五感自然超越常人。
等她修到化神期,她自然而然会回归。
但逐月有时候说话就像谜语人,什么神魂完整,什么回归,迎棠听不懂,姑且就算是世界的固有设定。
她穿越来的三年都生活在宫墙中,修仙对她来说,好像还很遥远。
她此时正紧紧盯着树梢,眸光撇过去,像个小探照灯,把周遭全部扫描遍。
越渡远骑马上了一个高坡:“皇妹,快瞧,那里有只小鹿。”
迎棠哪有心思看鹿,她心头一紧:“皇兄快趴下!”
霎时间,玄色的暗器如蜂群倾巢而出。
几个黑衣人飞跃而下,牵头的自袖边投出一根银针,直刺马腿。
马儿仰脖嘶鸣,往侧边一倒。
越渡远反手一捞,却被银针刺伤了手心,迎棠像个香芋味的麻薯咕噜咕噜从马背上滚了下去。
“皇妹!”
迎棠“哎哟”一声,眼看要掉到坑里去。
情急之下,她的后领突然被什么东西刁住,往后一甩。
迎棠摔上那东西的背,吓得死死扒住。
阳光晒大猫咪的味道充斥了她的鼻腔,还有一丝淡淡的冷冽的冷杉味。
威严的黑纹自她的手像墨一样染过去,水一样荡漾开来,就连留白,都虚实相生,恰到好处。
是大老虎!
被老虎驮着往前跑,迎棠手痒地不行。
她大胆地伸出小魔爪,轻轻地碰了一下老虎耳朵。
老虎的耳朵猛地颤了一下,竟向下折起来,不叫她摸似的。过了一会儿,又抬起来,碰了碰她的手心。
好大的老虎,虎头比她的还大,它的耳朵和她的手一样大!
天哪,迎棠哪里见过这么威武又不失俊美的虎,更何况它还对她英雄救美。
她决定要给它取一个亲近的名字:大猫!
大猫把她带到一处平原。
这里山花烂漫,莺飞蝶舞。日光暖暖的,晒得迎棠眼皮子有些沉。
小孩子的身体就是容易睡觉。
她强行睁大眼睛。
大猫寻了一处平坦地,趴下来,似乎在让她下去。
迎棠跳下它的背,小心翼翼绕到他跟前。
大猫的脊梁骨瞬间一僵。
它的眸子是软翠,日光下透出淡淡的青山碧色,迎棠怔怔望着,仿佛整个魂儿都被吸走了:“你真好看。”
她向来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老虎。”
大猫耳朵一折,别过脸,眸子水灵灵的。
迎棠趁机从袖子里拿出那张自己的大作:“我那日在山脚望见你了,你看,我还给你画了画像。”
大猫垂眼看去。
这幅画可真是……技艺“高超”。老虎脑门上有个歪歪扭扭的王字,还有腮帮上虚假的胡须、侧脸上歪歪扭扭毛毛虫一样的虎纹……
它按了按画角:他很喜欢,他要带走。
它爪子一抬,那画便化成流萤,没入他的耳朵。
迎棠此时还是个两世加在一起活了不到二十几年的大学生。
她惊叹地“哇”了一声,
“我想摸摸你的脸,好吗,大猫。”
大老虎眸子一颤,他趴下来,仰起头,眼神囧囧地望着她。
迎棠伸出小手捧住它的脸,尽情撸了一把。
她笑得灿若春华,鸦睫忽闪,娇憨明媚,哪怕那张小脸还未长开,也难掩国色。
是他的姑娘,他的阿棠啊。
“噫?”她奇怪,把它的脸捧住,“你怎么哭了……”
大白虎一惊,忙用爪子挠挠脸,转身就要走。
迎棠忙跟上去,手还不安分,在他背上摸来摸去,从后摸到前面,从前又刷到后面,乐此不疲。“大猫,你要送我回家吗?”
大老虎轻轻“嗷呜”了一声,不敢回头看她。
迎棠小碎步跟着,走了没几步就抱怨:“太热了吧。”
太阳靠西,她绕到白虎的东边,让它给她遮阳。
白虎用灵力把自己变大了些,刚巧可以替她遮住所有的阳光。
迎棠笑嘻嘻地看它,在她眼里,这只虎伟岸如山,温柔沉稳,安全感简直爆棚!
“我以后也想变地跟你一样强,”她兴兴儿地说,“到时候我也能变大保护你,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白虎沉默,只扬了扬耳朵回她。
它把迎棠送到猎场外几百米。这里已经进入哨兵的侦查范围,迎棠跑进去,很快就能被士兵发现带回去。
她依依不舍地又撸了一把老虎。
它雪色的毛发从她指缝中滑过,软软的,特别蓬松。
“我明天还能看见你吗?你会仙法,一定能穿过巡逻的士兵,偷偷溜进我的帐篷对不对。”
多见面,对她们两个来说都不是好事。
可朝冽软翠的眸子盯着她,一眼都舍不得错开。
迎棠撅噘嘴,她不擅长撒娇,但她擅长赏赐。
她垫脚拍了拍虎脑袋:“我给你准备大餐!我有好多逐月师父送我的仙丹,都送给你!”
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期待地看着他,叫他想拒绝都不行。
老虎呼噜了一声,像是答应她了。
“太好了!”
迎棠依依不舍地又揉了一把它的脸。
她感觉心里痒痒的,好像很喜欢它,却莫名其妙想戏耍它。
真奇怪。
“明天见,大猫。”
她朝他挥手,一步三回头。
老虎坐在哪儿,远远地望着她。
她还朝它挥手:“快先回家吧大猫!”
那只大猫仍蹲着,活像一尊“望妻石”。
迎棠的脚步慢了下来,她有些奇怪,心里被攥了似的。
她别过头去决定不再看它,小跑着冲进猎场。
*
迎棠被士兵带回了帐篷,相比其他人的忧心忡忡和一地瑟瑟发抖的宫女太监,迎棠笑着扑进秦皇后怀里叽叽喳喳说大老虎英雄救美的故事,像个没心没肺的小二百五。
端月公主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叫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这后宫宫斗事儿,迎棠心如明镜,懒得掺和,谁来探病她都一一回绝,说自己吓着了,要在帐篷里睡一天。
越渡远被父皇教训了一顿,回去彻查刺客,却因为刺客各个武功高强,有些被抓住后当场服毒自尽,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可把越渡远气了个倒仰。
整个春猎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明争暗斗的机锋四处铺设,每个人都仿佛活在杀意之下。
只有迎棠,她开开心心地布置了一桌子点心,等待她的客人。
小公主喜欢玩过家家是常事,再加上迎棠向来不喜欢宫女近身,所以她一个人在帐篷里玩宴请客人的游戏,也没人质疑。
她哼着小曲等老虎,等到眼皮子打架。
忽然,头顶传来温柔的呼噜声。
一只身形矫健俊美的大白虎像是从墙上的挂画里走出来似的,蹲伏在她身边,睁着水汪汪的蓝眼睛摇着尾巴看她。
“大猫!”迎棠立马不困了,高兴地上手要撸。谁知手忽然僵在空中,她惊悚地看它,双目几乎要对不准焦。
白虎脸上的黑纹怎么那么……难看又似曾相识……
她的脸瞬间又红又黑,心里本能似的冒出一团火气。
你还我俊美的大猫!
她一扫之前的亲切,一把捏住它的毛脸,咬牙切齿地乱揉:“把你的花纹改、回、来。”
第67章 (三更)
大白虎被她捏的没了脾气:“嗷呜。”
她额角猛抽:“不行, 没商量,换回去。”
它呜咽一声,慢吞吞把自己的花纹换回了原样, 整个虎都颓废了。
迎棠羞耻得面红耳赤:“我以后一定好好学画画, 到时候我再给你好好画一身花纹可好。”
大白虎瞬间精神了。
“宫里每年都有春猎,也有秋猎, 我每年都来看你好不好,你也要来看我。”她又撸了一把老虎, 开始打起“虎养夫”的主意,“你要加紧修炼啊,加油变成人形,你最好多看一些美男画册,熏陶熏陶美商。”
说罢, 她便掏出一沓子美男画来:“这些都是我从宫女的收藏里面搜刮的, 你拿回去好好看看。”
大白虎:……
完了她还掏出几册来, 翻开被折过页角的那几页:“这几个我尤其喜欢,你看着变~”
大白虎探头淡淡瞥了一眼, 鼻子里呼噜了一声:不过如此。
但它望进她那张期待的小脸,又只好把东西统统收起来, 嗷呜一声算答应她。
迎棠笑得合不拢嘴:“你真好!”
因为端月公主差点失踪, 整个春猎提前结束了。
迎棠被迫第三天就返回皇宫, 她当日和大老虎难舍难分, 大有要把虎带回去才罢休的气势。
后来还是玉简里的小人精忽然发话了:“咳咳, 姑奶奶,那白虎就在秋山, 你每年都还能来看它啊。”
“它就不能跟着我回去么, 做我的小跟班, 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它的。”
“这个……妖仙都有族群,你把它带回去脱离族群,它在皇宫怎么修炼呢。”
青茷好说歹说,劝了将近半个时辰,迎棠才松口。
临走前,她还用逐月教她的方法,从脚踝的琉璃铃铛里分出一个小铃铛来,悻悻给大老虎的脖子挂上:“挂了这个,你就是本公主的虎了。”
她朝他笑出一排贝齿。
大老虎眸子颤颤的,像蒙了一层水。
它抬爪,一把将迎棠搂进怀里。
突然被暖和和的绒毛和清冽的香气包围,迎棠心里头扑通扑通的。
她被搂地太紧了,小小的骨肉有些喘不过气。
但她好喜欢这种被紧紧拥抱的感觉,它好像很需要她。
她的小手甚至不够把它抱住的,只能环住他软乎乎毛茸茸的肚皮。
它抱了她好久,久到迎棠暖和地都睡着了。
等她再醒来,已经上了归途的马车。
越皇不惑之年,九子夺嫡背地里愈演愈烈。
他担心迎棠会被波及,不许她再出渊都半步,更因为后怕,不允许她再参加春猎秋猎。
迎棠大闹了一场,收获甚微。
她气得暗中决定要好好修炼。
一晃七年。
沧州也和平繁荣了七年。
这一年,越皇病逝,后宫兄弟阋墙。
迎棠跃跃欲试,心想终于有大剧情了吗!
谁知道九位从小把她宠到大的哥哥在对迎棠的态度上出奇的一致:先把皇妹送到安全的地方,你我再斗个分明!
然后迎棠就被逐月连夜接走,一年后,大皇子荣登大宝,方把她接回来。
自此,迎棠迷迷糊糊荣封“端月长公主”,过上了更为嚣张的日子。
迎棠:好家伙,《公主团宠日常》实锤了。
上天让她摆烂,那还能怎么办。
又过了五年,迎棠十六岁了。
今日是海棠花神节,是千年来,渊都的古老节日。每到这一天,大家都会去渊都城外,挑一棵海棠花,虔诚地摘取一根快要枯萎的枝杈插在家里的泥土里。
若这枝杈顺利生根发芽,那便是花神降临的好兆头,这一家十年内都被蒙上福泽,十年内也不能再去摘枝。
反之,则象征花枝为其挡了灾,今年一定顺风顺水,来年还要再去试试运气。
海棠花神节也像上一辈子的乞巧节。
渊都的妙龄少男少女,都在今天去海棠花下野餐聚会,吟诗作对,看上眼了,就朝对方抛海棠花,敬花酒。
“据说,这是万年前的一段,惊天动地爱情故事。”芝荷边给迎棠梳边说,“据闻万年前,有一位人皇爱上了一位仙女。”
“知道了知道了,”迎棠不耐烦打断她,这故事她都听了十几年了,每年花神节芝荷都要说一遍,“人仙不得相恋,仙女犯了天规被打入玄水深渊,人皇相思成疾最后挂了。”
她寻思这不就是最普通的神话故事吗。
芝荷长叹一口气。
迎棠从小就嚣张跋扈,长大了更是名震沧州。
端月长公主的傲气,是火焰尖尖,谁碰谁惹一身焦。
迎棠及笄礼的时候,护国大将军为子求娶端月公主,迎棠起初没当回事,谁曾想这家伙竟三番五次求请,还拿出先皇令来压她。
迎棠当场从殿里飞出去,一个鞭子把大将军卷起来挂在城门上:“同皇兄说你要撤掉你的求赏,否则本宫就挂你三天三夜!”
迎棠可谓是修仙界的天才。
她顶着逐月首席弟子的身份,受各方指点投喂,孜孜矻矻闷头修炼,十六岁的年纪已经元婴,叫不少修士看红了眼。
元婴初期在修仙界已经能吊打一大半的修士了,哪里是一个凡人将军打得过的。
在人界,哪怕她不屑用灵力,也能扫荡着地皮走。
大将军当日就哭着拉着自己的裤衩,要撤销自己的求赏。
陛下长叹一口气:完了,这个妹妹,是嫁不出去了呀。
迎棠不稀得嫁人,她心里还憋着一股气。
她明明和那只臭大猫说好了要每年相见的,可惜前几年她食言了,但她后来去,也再也没发现大猫的影子。
亏得她还把那么多美男图给它了,倒是便宜了别人。
迎棠挑了一件苏梅长裙:“芝荷,走。”
清晨的日头熹微,是踏青赏花好日子。
少男少女们成各个小群体,于海棠树下拾花酿春。
迎棠戴上面纱,独自于一棵最高的海棠树下坐下来。
芝荷识趣地给她铺好毯子,从食盒里拿出温好的茶和点心。
端月长公主虽然为人嚣张泼辣,但美是真的。
多的是见之一面,思之如狂的世子,更有痴情者,愿浪子回头,博美人一笑。
没办法,在人多的地方太高调,反而没法好好赏花,迎棠这才烦恼地带上面纱。
可能这就是人美的代价。
她眼神清澈,流转间仿佛有潋滟华光倾斜而下,饶是这双半含秋水的眸子里有生人勿进的危险意味,人们也会慑于她光艳夺人的容色。
芝荷这次任务重大,她奉了太后娘娘,也就是迎棠母后的命,一定要让迎棠在近日看对眼一位公子。
她清清嗓子:“哎,殿下你看,那不是丞相家的苏公子吗?好巧啊,你及笄宴上最喜欢的那根红玉簪,便是他送的。”
迎棠看过去,“哦”了一声:“原来是他啊,那天晚上看我都看呆了,结果茶水洒了一屁股兜,丢脸丢大了,哭着要娘,像个妈宝。”
芝荷:……
“哎殿下再看那边。”
迎棠不想看,她头转到芝荷说得反方向,眼神乱飞。
忽然间,她愣住。
海棠林的深处,一群少年围坐在一起烹茶煮茗,还有几个漂亮少女闻风而去,言笑晏晏。
她们的目光都离不开那个煮茶的少年。
他有一种银枪雪剑的清隽。
他把茶壶轻轻端起来,将茶叶滤尽。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迎棠怔怔地看着,仿若欣赏一泓清月。
她视线往上爬,眼底浮起怔忪。
少年神清骨俊,如秋满月,如清冽碧山,三春绝景。
他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轻轻抬眼往她这处看。
四目相对,他那双阗黑的,如聚星尘一般的眸子闪过无尽温柔,像被烫了一般很快敛目不再看他。
但那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却出卖了他。
迎棠像被一颗流星狠狠击中了。
那头芝荷还在叽叽喳喳,说这说那,像个小媒婆。
“芝荷,”迎棠打断她,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往那处看,“看见了吗。”
芝荷:???
迎棠忽然站起来:“我要娶他,我要他当我的驸马!”
第68章 (已修)
芝荷还没反应过来, 她顺着迎棠的目光看过去,一眼瞅见那光风霁月般的矜贵少年,吓得瞳孔都地震了。
谁知道迎棠早已先她一步, 风一样掠了过去。
“殿下, 殿下!”芝荷压低声音喊她,追上去低声说, “别,求你了, 谁都可以,就他别。”
“他是谁?”
“这位是丞相家的养子,殿下别看他长得人畜无害,实际上手段狠辣,是陛下的亲信, 年纪轻轻就坐上了刑部侍郎, 还兼任吏部侍郎, 是整个沧州最危险的人啊!”芝荷说得脸红气喘,怎么扯迎棠都扯不过。
“自从他上任刑部尚书以来, 没有一个死囚在坦白后还能活着离开地牢啊!”
“殿下!我曾听说吏部尚书的独女当年倾心他,结果被他抓住把柄参了一本, 直接抄家!此等恐怖之人, 殿下还是远离为妙啊!”
迎棠秀眉一蹙, 停下脚步。
芝荷都快哭了:“殿下, 我们回去吧。”
迎棠:“你把我们的点心拿过来, 我要与他们一起坐。”
芝荷直接一个倒仰:杀了我吧。
她恨不得给迎棠一个滑跪:殿下!这样的人,是很大程度上会杀妻弃子的疯子啊!
迎棠脚下生风, 不等她跪, 人早已经过去了。
抄家算什么, 难不成他能抄了皇帝的家?
几个少年少女听见脚步声,纷纷转头看。
海棠花海中,迎棠笑意盈盈,眸子清亮皎然,连小姐们看着都怔住了。
“我可以与你们一起坐吗?”她问这话时,眼眸如月华,笑看那少年。
可他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顾摆弄手里的茶水,手里的动作却有些乱,失了方才的从容,仿佛多了几分被发现的心虚与局促。
啧。
迎棠瘪瘪嘴。
少年们欣然同意,少女们也纷纷围过来。
“姑娘是哪个府上的小姐,我们怎的没见过。”
“妹妹当真漂亮,却为何要戴面纱呢?”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重心彻底从烹茶的少年身上偏移过来。
迎棠笑而不答,反倒问那少年:“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众人齐刷刷看过去,不敢插话。
少年淡淡道:“良辰佳节方相见,缘分只得一时,姓名无甚重要。”
他嗓音清冽,像和风拂过竹林般,好听地紧,就是这话说得令人脸黑。
像是刻意与她拉开距离,却又不敢不回她。
看样子,是不打算与她结识了。
迎棠嘴里轻哼一声。
众人见气氛冷下来,忙缓和气氛。
他们不愿意得罪少年,也不愿美女不快,便简单介绍:“这位是当今刑部、吏部侍郎,姓朝。”
迎棠这回反而不在意了,也没唤他一句朝公子,反而对别的少年问:“这位公子说话令人如沐春风,不知如何称呼。”
大家一一互相介绍,迎棠笑着唤大家的小字,什么迅兄,晴姐姐,一个比一个叫得亲切。
她人美嘴甜,把大家叫得乐开了花。
尤其是她叫到“迅兄”的时候,哪怕这两个字丝毫没有逾越,面前闷头的少年人嘴唇蓦地抿成一线,唇角绷地紧飕飕的。
芝荷把点心茶水统统捧上来,迎棠一一分发。
那位朝侍郎接过点心,小心翼翼放到跟前,没吃一口。
迎棠微微挑眉。
“朝侍郎的茶不知可煮好了,我等有幸品尝么?”
迅哥赶紧朝她招招手。
迎棠倾过身去,与他微微贴近些。
不算亲密,但扎眼。
朝侍郎闷头煮茶,只是手却微微一抖,竟把茶溅出来些许。
好在没人发现。
他默默拿出手帕擦拭干净,全当无事发生。
“阿棠妹妹有所不知,朝侍郎从不给人看茶,他烧的茶,都是自己喝。”
迎棠翻了个小白眼,故意抬高声音打趣:“难不成,天子面前,他也不为天子看茶?”
迅哥头皮发麻:“阿棠妹妹,你别说那么大声……”
忽而,那头朝侍郎提壶。
手腕流转间,细密绵长的花茶落入莹润的玉杯。
清粉的茶水映出他俊朗的脸。
他把茶杯往迎棠身前轻轻一放:“姑娘要的茶。”
芝荷震惊地盯着迎棠。
要知道她背地里可听过不少朝侍郎的传闻。
他心高气傲,手段狠辣,树敌无数,但他又是陛下的亲信,陛下看中他,极其信任他,甚至赐他免跪特权,还允许他佩剑上朝,赞拜不名。
这可是一万年都不曾有过的特例。
所以方才迎棠说什么天子看茶,还真不一定,也许就算是当今天子在这儿,这位朝侍郎也不给他倒茶。
这杯茶粉嫩嫩的,有些许花瓣飘飘荡荡,清淡的香气从杯子里缭绕而上,氤氲了他的脸。
迎棠端起来,摘下面纱,小抿一口。
迎棠之大美,沧州无双。
众人纷纷深吸一口气,连呼吸都觉得多余。
世上小名叫阿棠的少女也有,但谁能想到,此阿棠是彼阿棠呢。
端月——铱誮长公主威名远扬,迎棠这个本名却少有人提及,乍一听还真难联系到一块。
但只要大家看过一眼,便能认出:她,就是端月长公主。
朝侍郎八风不动,从容地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那头像是被按死在脖子上似的,就是不瞧迎棠一眼。
茶不错,就是人有些怪。
迎棠坐直身子,忽而从储物戒里捻起一把团扇。这团扇是逐月师父送给她的,灵力缭绕,轻轻挥动,扇面的海棠花便迎风绽开。
她扇了几下,调皮地说:“哎呀,朝侍郎,你都流汗了,我来为你扇扇。”
那人啊可真真是玉树临风。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朝侍郎啊,是色香具备,月色雪色都不如他。
迎棠唇角微微上翘,她倾下身子,用团扇轻轻抬起他线条清俊流畅的下巴。
周遭人统统屏住呼吸,眼睛瞪得通红。
长公主殿下撩朝侍郎,好家伙,谁敢动?
迎棠感觉到周遭似乎有灵气波动,仿佛有人施了什么法。
下一刻,少年人抬眼。
娇俏佳人,满目生春。
但他的面色如常,看迎棠就像看白面团子。
他忽而抬手,温润的指腹轻轻擦过迎棠的唇角,浅声低笑:“公主这里,沾到一片花瓣。”
迎棠:???
她垂头一看,还真有!
他手腕微转,将那花瓣藏进手里,动作之熹微,除了迎棠无人得见。
迎棠忽而有些恼羞成怒,想说你把它还给我,又觉得小小花瓣有什么好争的。
她眉头蹙了又蹙,那少年却神色如常地端起茶杯,细细品茶,好像他方才没偷她什么东西似的。
炙热的红爬上她的脸,叫她有些气急败坏。
“不喝了,芝荷,回宫。”
“恭,恭送端月长公主殿下!”大家纷纷站起来,行大礼跪送。
迎棠拂袖而去,走了两步,回头看,那朝侍郎竟然只是朝她行礼,唇角还勾出一个温润的笑意。
迎棠觉得自己热得要中暑了,忙扭身就走。
端月长公主在海棠花神节上与朝侍郎共饮一事,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个是两朝掌上明珠,沧州的瑰宝,但性格泼辣,地位忒高,无人敢娶。
一个是当朝陛下身边的红人,文武双全,但手段狠戾,手上鲜血无数,无人敢嫁。
莫非这两个魔头还互相看对眼了?
越渡远听闻此事头都大了,他紧急召见迎棠。
“皇妹,咱们换一个,你要谁你说,皇兄直接下旨。”
迎棠扬起小下巴,叛逆得很:“谁说我看上他了。”
分明就是他那个小狐狸撩的我!
越渡远急地直抖腿:他总不能跟皇妹说,你看上的那个是上头的天尊,下凡来体验生活的吧。
当初正是天尊选择了他,与他一同镇压另外八位皇子,他答应过朝冽不把他的身份告诉任何人,虽然他也不知天尊为何要下凡,但事已至此,他要是搞砸了,天尊不直接一掌把他拍碎?
这位天尊,他可是从逐月那里有所耳闻的。
反正就三个字:别惹他!
芝荷和越渡远对视一眼,纷纷扶额。
忽然,太监来报:“朝侍郎觐见。”
迎棠:???
她嘴里的春梅软糕呛出一口白花花的粉末。
那头少年郎迈着稳健的步子跨入凌云殿。
这头迎棠便见鬼似的撒腿就溜了。
跑到一半,还尴尬地跟人家在门口撞了个照面。
迎棠忙别开眼神,不自在地扇了几下,以五指为拢,轻轻摆弄发髻:“哟,本宫当是谁呢,朝侍郎啊。”
越渡远游离在天尊和亲皇妹之间,瞧这修罗景象,决定直接摆烂装鹌鹑。
但他脑中忽然无端闪过一个危险的想法。
天尊是神仙没错,但自家皇妹这姿色,也不输天上女仙,且在修仙界,十六便元婴的人可从没有过,是大天才,指不定日后能飞升成仙。
俗话说得好,长江后浪推前浪,怎么就不配你天尊了!
他清清嗓子,决定帮皇妹拉拉磨:“朝侍郎坐,阿棠,你也是,跑什么。”
迎棠瞧瞧翻了个圆润的白眼,脚下生烟:“本宫,本宫不想看见朝侍郎。”
谁知朝侍郎忽而转头叫住她:“殿下。”
这一声殿下,叫得又软又清,轻的只有她能听见,像羽毛搔得迎棠耳朵痒。
迎棠停下来回头瞧他:有话快说!
少年人忽而拿出一袋精致的茶饼来:“这是昨日的花茶,微臣见殿下喜欢,为殿下做了新的。”
那茶确实好喝,但迎棠寻思自己有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昨日的关键是茶嘛?是你让我丢脸了。
她银牙咬得咯咯响,总觉这感觉不妙。
像是……
她是一只小青蛙,被一碗温水咕嘟咕嘟煮了!
她忿忿接过那袋茶饼:“本宫勉强收下。”
走到半路,迎棠趁着四下无人,偷偷拆开那袋茶饼。
小袋子里,哪里只有茶饼,还有满满的,盛放的海棠。
她忽而想起海棠花神节的习俗:看上了哪家小姐公子,便送她海棠花。
迎棠的一颗心啊,扑通扑通,在温暖的春日下,跳得厉害。
第69章 (已修)
凌云殿一片沉默。
须臾, 朝冽手里的茶杯端了又放下,放下了又拿起来,颇有些心不在焉。
越渡远心里头的疑问弹幕一样刷刷飞:天尊这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反正皇妹是生气了。她俩到底咋回事?互看不顺眼?天尊原来也会逗凡人?
朝冽忽然起身, 一句话也不说地走了。
越渡远:……我这个皇帝可能是假的。
他变成一只小白猫, 爬上宫墙的琉璃瓦,顺路追上迎棠。
迎棠走得很快, 小脸板着,面色通红, 远远地看,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身后的芝荷追得气喘吁吁。
“什么啊!”她眉毛飞起,“那什么朝侍郎,真是奇怪。”
芝荷应和:“就是!殿下配得上更好的!殿下再挑挑吧。”
“长了一张白月光脸,却没想到是个狐狸精。”
“就是……呃?”
“你说他是不是想当本宫的驸马?若是他求本宫, 本宫说不定真考虑考虑”
芝荷:???是谁昨天说要人家做驸马的。
“哼, 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本宫到要看看,他还有什么手段。”
芝荷:“……”我怎么觉着殿下你已经被蛊住了。
朝冽的眸子湿漉漉的, 视线追着迎棠不放,它舔舔爪子, 小爪一挥。
一只极光似的小蝴蝶忽闪着翅膀, 朝迎棠飞过去。
“殿下你看, 好漂亮的蝴蝶。”
迎棠顶喜欢这种漂亮的事物, 立马笑逐颜开:“真好看!”
他又凝出几只来, 逗得她笑若银铃。
小白猫端坐在瓦片上,软翠的眸子里都是她的笑颜。
再来一次, 他要让她这十几年快快乐乐的, 不要承载太多的怒气与悲伤。如今仙界找不到照晏的踪迹, 复仇之事遥遥无期,按照迎棠的性子,定气得每日辗转反侧,恨不得把天掀翻。
他每天办完事,都偷偷下界来看她,看她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
迎棠小时候跌倒了,都是他用灵风把她捞起来。
她喜欢的小锦鲤从来不死,是他每天渡灵力给它,那只臭鱼已经在池塘里活了十几年,被她喂得肥硕如猪。
他怕沧州九子夺嫡她会被波及,干脆选了一个明君,亲自扶他上位,为她经营这一方太平盛世。
海棠花神节那日,他也只是想远远地望着她,谁知阴差阳错竟有这番境遇。
她笑意盈盈朝他走过来的时候,他心里一片空白。
他原本想装作不认识她,避开她。
但他想到到别人也会向她提亲。
他看到她和别人亲近,唤人家兄长,他便恨不得把那人撕裂。
她未来的每一时每一刻,他都不应该再错过。
他要成为她轮回里唯一的欢喜。
小蝴蝶飞走了。
迎棠欣赏够了心情也美到巅峰:“芝荷,走,让御膳房今晚准备大餐,我们好好搓一顿。”
直到两个人走远了,朝冽望了好一会儿,才悻悻收回眸子,隐身而去。
他清楚得很,要勾迎棠,得徐徐图之。
迎棠不急,朝冽不急。
谁知越渡远他急!
他可是当代好哥哥典范,民间那么多文人雅士的臭酸文章都夸他是个明君,作为“明君”,作为“好哥哥”,作为“长辈”,越渡远怎么可能放弃全天下,不,是全三界最牛的妹夫!
他不甘心,他辗转反侧,他抑郁焦虑,他没日没夜地挠头,生出一双黑眼圈来。
吓得当朝皇后枕边与他谈心吹风:“陛下……你若是,在外头有了心悦的,你尽管带回来吧,我不怪你。哪怕是有了私生子,我也尽力给她个名分。”
越渡远和她在两个频道:“皇后啊,你说朝侍郎这个人怎么样?”
皇后一惊!
是,她早该想到的,朝侍郎能受如此待遇,与陛下定关系匪浅。
她呜咽一声:“此人外貌确实不错,也有才华,只是名声不佳……但此事关系重大,陛下要行动,可得先问问太后。”
越渡远豁然开朗:“你说得对,让太后插手!”
他一看皇后,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心头猛然一坠:皇后为何哭泣,难不成!
皇后看准了天尊做女婿?
他意味深长地牵住皇后的手,拍了三下:“皇后,你可得放宽心啊。”
这晚上鸡同鸭讲,翌日一早,越渡远兴冲冲去找了太后。
太后,也就是当年的秦皇后,仔仔细细调查了一番丞相家的这个养子,左看右看,都觉得这孩子虽然手段狠辣,但确实是人中龙凤。
但据传闻,花神节二人并不愉快。
秦太后纠结了一阵,遂下令:“后日办一场赏花宴,把所有的臣子和家眷都叫上,哀家要亲自观察观察。”
赏花宴对迎棠来说,没什么意义,她可不喜欢这种千金小姐喜欢的“高雅艺术”,所以就当做没听见。
秦太后的嬷嬷三番五次来请,她都表示:不在乎,不想去。
当日一早,她拔出逐月赠给她的春辰剑,准备练剑。
逐月交给她流香海剑招共二十式,统称为“高山流水”,万年智慧积累的剑招艰涩难懂,但好在迎棠理解能力颇高,很快便掌握。
但她也没个人切磋,若太久不练剑,很快就忘了。
她以灵力祭出春辰剑,随意剜了个剑花。
谁知“嘭”的一声,秦太后一行人忽然亲至长公主宫:“来人,把长公主抬去御花园!”
迎棠:???
迎棠对自己人从来不用灵力,她一头雾水望着自己的亲娘,被十几个宫女十分熟稔地一捞,生生扛了出去。
直到迎棠被“安置”到自己的座位上,还一脸懵逼。
秦太后笑眯眯道:“喝茶。”
不一会儿,所有的臣子和家眷都到了,饶是御花园占了渊都五分之一的地皮,此刻也显得有些嘈杂。
秦太后笑问:“不换身衣裳?”
迎棠兴趣缺缺:“见他们有什么好换衣裳的,十几年下来,每年都是那几句套话。”
“今日全城的适龄公子可都在这了。”
迎棠更没兴趣:“母后~逐月师父都是千岁的老古董了,都还没道侣呢。”
秦太后故作惊讶:“哦?谁说是给你挑的了?是给你皇侄挑的,你就是来捧个场,切,还真当自己是个角儿啦。”
“谁?”迎棠额头一抽,转头望过去。
一身着华裳的少女,娇笑着端坐在太后、皇后、长公主外的主位上,她头戴珠翠,满身琉璃珍珠,朝一个个敬酒的臣子娇笑。那叫一个仪态大方,端庄得体,她才是今天的主角,越渡远的大女儿,银霜公主。
迎棠本觉得没啥,只“哦”了一声,举起一杯果茶欲饮。
谁知茶刚滑到喉咙口,旁边秦太后忽然发话:“朝侍郎,听闻你擅长工笔,不知可否为银霜公主画一副画像。”
迎棠一口果茶差点飙出来:???
他怎么也在?
那少年俨然是人群中最抢眼的那个,尽管他只是简单的头戴玉冠,一身缟羽素衫,但他眉眼清亮,明月皎皎,是天上星尘都比不上的。
迎棠旋即一梗,再看看自己一身利落短打,就“啧”了数声。
不是说朝侍郎性情孤僻,从不参加觥筹交错的宴会,怎的今日来了?传闻有误?
总不能是对银霜公主有兴趣吧。
银霜公主固然好,可……他不是花神节给了她一袋海棠花吗!
她抱臂瞟他,想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那头朝侍郎低眉浅笑:“微臣可为后宫女眷一同作画。”
秦太后又道:“极好,那哀家便赐朝侍郎令牌,卿明日可再入御花园,为后宫女眷作画。”
她又看向皇后:“哎,皇后,本宫记得,赏花宴上,可择一小郎君,为在场众小姐们编手环。”
皇后笑道:“是。”
她一早上才知道原来越渡远是为端月长公主择驸马,心里头这颗心啊,才重重砸回去,这会子当然乐得看乐子:“不如就让朝侍郎为众小姐们编小花环吧。”
秦太后笑问:“朝侍郎可愿意?”
朝冽:“好。”
迎棠:???
他有理由怀疑这家伙是骗令牌来的。
还什么一起作画,不就是想要一个进出御花园的令牌?
那头众宫女们笑意盈盈地把一篮子花送到朝侍郎面前,全场的女眷们几乎都在往那头望。
朝侍郎那双骨相清俊的手啊,比女子还白,阳光下皮肤透明了似的,骨骼线条流畅,骨节分明,哪怕是捻树叶,也叫大家脸红。
他三下五除二,便亲手编出一个极漂亮的简易花环来。
太好看了,好看得迎棠看得眼睛都直了。
这家伙怎的每个技能都点在她的喜好上似的。
秦太后看看天,“噫”了一声:“天色不早了,你若要回去便回去吧,你不是还要练剑?”
练剑?
凭啥,她也要花环。
迎棠深吸一口气,把那杯花茶一饮而下:“那花环不是在场小姐都有?我也要。”
“你这孩子,这也要争,母后回头给你寻个更好的花环就是,这小孩子的玩意你要它做什么。寻常这种宴会你不都喜欢早退?”
迎棠撅噘嘴,笑里含刀:“这是银霜侄女的重要赏花宴,我肯定得给脸面,怎么能早退呢。”
说到这,她故意抬高音调,让全场都听分明:“本宫就勉强也拿一个花环,本宫不挑,本宫就拿最、后、剩、下、的、那、个。”
她瞧朝侍郎手里腕出数个精致花环来,心里痒痒:谁说一个人只能拿一个。
借口坐累了出去走走,迎棠闪身进了御花园的小树林。
等她一走,朝侍郎那处便停下动作,数一数,自己编了三个,趁人不注意灵力一挥,批量生出一篮花环。
他把那三个手编的最好看的藏进袖子里,唇角轻勾。
迎棠摇身一变,变成另一个样貌,一身水红的小裙子,跑到宴会的前端。
宴会快结束的时候,到了发花环的环节。
宫女提着篮子,他上前,一个小姐一个小姐地发花环。
按照礼俗,他不仅要发,还要一个个帮戴上。
他先把一束开了将近六朵花蕊的给了银霜公主,公主伸出皓腕,他敛目,很寻常的为她戴上。
银霜公主脸一红:“多谢朝侍郎。”
迎棠挤兑进第三个。
抻头好奇地看别人的是什么样的。
等朝侍郎到她跟前,她傲气地仰着小下巴伸出手。
朝侍郎微微一顿,眼睫颤了颤,像羽毛一样扫过人的心尖。那双眸子里好像有一片宁静的海,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波涛汹涌。
他淡淡给她戴上一个花环。
那花环上的花,乍一看同银霜公主的一样多,也是六朵,但却有许多小花骨朵藏在细枝末节中,且细细瞧来,枝叶更繁茂,编的更细致。
非要说,那别人的就是工厂批量生产,她的就是手工制作。
她心里乐开了花,甜甜一笑,学着说:“多谢朝侍郎~”
他耳尖红了一瞬,又像被什么灵力压了下去,只淡淡“嗯”了一声,继续去发。
迎棠忙把手环收好,转身跑出去又变了个文弱的样貌来,挤兑进中排。
她还要!
等他过来,她再一次伸出皓腕。
朝侍郎一怔,唇角不经意上扬了一下,旋即狠狠压下来。
调皮。
他又给她发了一个一样花多的,也有六朵,也同样精致。
迎棠先是一乐,重点忽又从花环偏到人身上。
他不知道是她,莫不是看她变的小姐好看是他喜欢的类型,就发了好看的?
她心里头不由“啧”了一声:“哼!”
连谢都懒得谢了。
朝冽没等到她的谢,面色如常的发到下一个。
迎棠等他走了,又跑进假山后头,变回去,赶紧跑回座上。
她清清嗓子,板着脸正襟危坐。
她表面上一副“我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手却在桌子底下悄悄抠巴裤子。
啧,早知道就换一身漂亮衣裳过来了。
别的小姐姐都会甜甜地笑,她要不要也逗逗他,比如说一句“谢谢小郎君”?
他会不会脸红?
估计是不会的,毕竟他是只狡猾的狐狸精。
那头朝冽已走上来,篮子里只剩最后一个花环。
迎棠满脸装作非常不情愿的样子,懒塌塌地伸出手。
心想要是他敢给她花少的害她丢面子,她就调脸走人!
众人的凝视叫空气都冷了,让迎棠有些窒息。
少年人身姿如玉,眉目如画,视线投到迎棠身上,目不转睛,含情凝睇。
秦太后瞧着,眉眼微微扬起来。
他郑重地、小心翼翼地把最后一个花环戴在她腕上。
迎棠垂眼一瞧。
满满的,都是盛放的海棠花,一眼根本数不过来。
什么六朵五朵,在她面前简直弱爆了。
她倏然红了脸,耳边似乎啵啵啵开出一堆小粉花。
她悄悄抬眼望他。
他的眼神忙转走,飘飘忽忽地落在她的桌上。
但她却感受到暖暖的,细无声的偏爱,不如洪水那般汹涌,却像溪流静静淌过。
那句“谢谢小郎君”的调笑话,一下子卡在喉咙口说不出来。
只有一句红着脸的,细若蚊蝇的:“谢谢你,我挺喜欢的。”
第70章 (已修)
迎棠回赤霞宫的时候, 嘴里的曲儿都哼走调了。
芝荷好奇地探头来看:“殿下,你怎么有三个花环?”
迎棠轻哼:“我招人喜欢呗,人家多送了我俩。”
芝荷:???
翌日一早, 迎棠便起来沐浴更衣。
她翻遍了整个赤霞宫的衣柜, 还抱怨没衣服穿。好在尚衣局掐着花神节的余威送来一条琅玕紫的裙子。
纱裙飘逸竟有千层,底下是淡淡的杨妃色, 跑起来如风中飞红,雪花堆云浪, 红海漫天,衬地迎棠面若红玉,宛如酒醉。
她等不及要去炫一炫新裙子了:“芝荷,你觉得如何?”
芝荷已经是今天第一百八十次三百六十度赞美:“殿下今日,如出水芙蓉, 人间无殊丽可比~”
她寻思朝侍郎为众女眷作画, 届时后宫嫔妃们莺莺燕燕, 堪称大型斗美现场。但通常这类活动,殿下是不参加的, 一则别人美也美不过她,二则人多, 宫廷画手的画布就那点大, 谁看得清你戴什么钗她画什么妆啊。
今日竟悉心打扮起来, 天下奇闻。
迎棠对镜理妆, 满意地直点头, 她摆正小铜镜,左看右看, 总觉得还差了什么:“芝荷, 多扫些胭脂, 鼻子上也要扫一些。”
迎棠掐着点出现。
阳光还是有些热辣,她抬手遮阳,加快脚步,像一朵随风飞舞的花,飘飘然落在御花园。
等她来了,才发现御花园压根没什么人。
咋回事,说好的人呢。
秦太后身边的老嬷嬷躲在一遍,小眼睛扫描仪似的攫住芝荷,对她“噗呲”了一下,朝她招手,让她赶紧过来。
芝荷闻声跑过去一看,好家伙,这小小的转角处,什么银霜公主皇后娘娘太后娘娘都躲在这儿了。
这高贵的犄角旮旯是她配躲的?
秦太后一把把她拽到身后去:“别让阿棠瞧见了。”
银霜公主朝她竖起手指,扒拉着墙角往那边看。
不知情的小太监经过,也凑上来看,谁知这里躲得都是一群高贵的娘娘。
小太监:我好害怕。
其实早半个时辰,银霜公主就来了,她奉命试探朝侍郎,跟他说今日大家都不来了,就她一个。
朝侍郎先是眉头微蹙,便冷淡应下。
银霜公主反而在兴头上,说了好些趣事,但那头却像石沉大海,任凭她舌灿莲花,也挑不起他面上一点风浪。
银霜叹气,银霜累了,银霜想罢工:这样的男人真的能嫁吗。
一盏茶后,银霜拿到了自己的画像。
怎么说呢……
很平庸,甚至平庸地有些抽象。
她偷偷瞟了眼老嬷嬷,老嬷嬷也是眉头一皱:怎会如此?
二人:完了,朝侍郎没戏了啊。
她俩拿着这幅作品朝秦太后一阵批判。
秦太后意味深长:你们且等着看吧。
这会子,哪怕银霜公主走了,整个御花园静谧无比,朝侍郎也没走。
他在等人,就像他坚信那个人会来一样。
不一会儿,朝冽先是嗅到一股蓬勃的海棠花香,他薄唇牵起一抹压不住的笑意,神色霁然。
“长公主殿下。”
迎棠鬓发如云,艳丽的裙边为她多添几分明媚风韵。她当下也纳闷呢,她瞧瞧四周:“怎的就朝侍郎一人?”
少年发如鸦色,眉如墨描,俊美的像易碎的黎明晨光。他无奈又委屈地说:“不知,好在殿下来了,否则微臣真不知如何是好。”
那神色,就像被抛弃了似的。
迎棠心头一震:该不会,是他想和她独处?
呵,朝侍郎阿朝侍郎。
“朝侍郎辛苦了。”她脸上漾起灿烂地笑影。
小亭内只剩她二人。
朝冽拿起毛笔,却不知怎的,迟迟下不了笔,方才画银霜公主的利落一下子全无。
迎棠撑着头,倾过身子要来看:“怎么,朝侍郎画不出了?”
馨香散的满亭子都是,朝冽手一顿,握着笔杆的指腹泛白:“殿下还请坐好。”
迎棠“哼”一声,乖乖做好。
但那头朝侍郎再没看她一眼。
画布遮住他的面容,只露出他的耳廓,红若樱桃。
他原意也不过是想为她做一副画,才提议为整个后宫作画,没成想,自己也被摆了一道。
四下静谧,唯有二人的呼吸能闻,她的一举一动,均如柳枝点破平静的湖面,掀起他心头的涟漪,叫他如何安心作画。
朝冽有些后悔了,他手心里发汗,竟是紧张地一笔也画不出。
迎棠寻思:你不看我你瞎画啥?莫非是想敷衍我。
她气得一个倒仰,她靠在椅背上,渐渐的有些愠怒。
她发泄似的一抬脚,足间勾着的软鞋忽然一挑,飞出一个高高的弧度。
眼看要砸到朝冽的头,他忽而抬手一接,正好握住温温热的小鞋子。
他星目瞥过来,叫迎棠微微一愣。
指尖触到鞋面的绣花,叫他马上又转移视线。
气氛忽然有些闷人,迎棠清清嗓子,给他倒了一杯茶:“朝侍郎喝差。”
玉壶出泉,竟是透明的甜酒。
迎棠:???
那人忽而起身,绕到她身边来。
迎棠一怔,不禁把腰挺直:“干嘛……”
方才踢鞋子太用力,连袜子都掉下来一截。她脚一缩,脚尖点在地上的花砖上,悄悄收到椅子下面去。
花砖照不到太阳有些寒凉,冻地她一个瑟缩。
他在她身边蹲下来,把鞋子摆摆好,瞧见她死死扒拉地的脚,眉头忽而一皱,忍不住轻叹口气,柔声道:“把小袜穿好。”
迎棠脸上的温度骤然爬升。
如果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不丢鞋。
“我知道了,你,你坐回去。”她匆忙把脸别过去埋在臂弯里,秉着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的鸵鸟精神,恼羞成怒。
他眼底有怔忪浮起,红着脸望她:“不如,殿下让臣看一眼,把画带回去,不日画好了再给殿下。”
这算哪门子作画啊。
“你先回去,太近了。”
迎棠都急了,她从乾坤袋里掏出团扇,啪叽扔他脸上:“本宫要生气了!”
朝冽一怔,他认得这扇子。
他把扇子拿开。
炙热的天光从亭檐飘飞的纱幔照进来,给迎棠铺上一层柔和的鎏金。
她春雪似的骨肉被粉浪掩盖,随风荡漾出娇柔的海棠香,无数绮丽的遐想之上,那双清亮皎然的眼睛忿忿瞪着他,眼下是一片氤氲的红,似羞似醉。
他像是被她摄住,整洁领口包裹出洁净利落的脖颈,那喉结滚动地十分匆忙,像一颗木球落进了御花园的湖中,载浮载沉。
再多看一眼,就要缴械。
朝冽忙起身转过头去,那架势,好像迎棠忽然没穿衣服似的,耳廓红得能滴血。
“看完了吧!”
迎棠摆出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气势,她高贵优雅地穿好鞋,那头却没回她:“朝侍郎?”
谁知他忽而一手勾起那杯酒,竟兀自喝起来。
迎棠瞪大眼睛看他咕嘟咕嘟吞酒。
“殿下不胜酒力,沾一点便醉,以后莫要在人前喝酒。”他淡淡道,酒香与炙热的气息把迎棠熏得迷醉。
迎棠:你又没见过我喝酒,怎么知道我不胜酒力。
她莫名其妙地看他一脸镇定,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他一把将画撕下来:“臣先行告退。”
他宛如一只见了猫的老鼠,落荒而逃。
迎棠骤然红了脸:好像,今天是她赢了。
躲在犄角旮旯里的众人早就看呆了,心下五味杂陈。
芝荷:朝侍郎到底是喜欢殿下,还是讨厌殿下啊?怎么连画都不肯画。
银霜:朝侍郎竟这般羞涩?长见识了。
秦太后:哎,这得何年何月才能定亲啊……这辈子该不会抱不上孙子了吧……
朝冽像一只醉虎。
他一身酒气地冲回天阙宫,把青茷司命等人吓了一跳。
且说自从忘川干涸后,司命下到冥界三年才帮助孟婆修复忘川。早前天尊屠杀了一众仙君,把他吓坏了。
他如今一看见朝冽就像跑,生怕被剥皮抽筋。
这会子天尊一身酒气地回来,吓得他扭身变成一只肥孔雀,当自己是个装饰。
青茷悄悄放下手里的折子,抱着这只肥孔雀默默溜走。
朝冽坐下来,十指相扣抵住额头,呼吸却静不下来。
重重的喘息声打在案上,酒气熏天。
他仰靠在椅背上,朦胧的眸子里,仿佛都是她的倒影。
手心似乎还留存她的温度。
朝冽哽咽住,他脸上爬满了红。
醉了,又实则没醉。
吱呀,天阙宫的大门又被青茷推开:“天尊,是不是到了修复灵府的时候了。”
朝冽眸子降下一层幽暗:“嗯……告知逐月。”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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