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岚一瞬间心慌得快要跳出来了。
他不敢看她饱满微翘的双唇,更不敢抬眼对上那双琉璃珠般的眸子。
而若是闭眼,又未免显得太欲拒还迎,惹人遐想。
他还是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视线如此无处安放。
由于在床上躺了一日,他的衣衫甚至算不上整齐,领口微微松散着,稍一动,就可能要滑下肩头。
于是他只能悄悄地,悄悄地用手护住衣襟,连带着底下疯狂跳动的一颗心。
原本就在发烧的人,此刻呼吸更是灼热,且微微发抖,像要将周围的空气连同自己都一起烫熟了。
直到他听见梵音问:“你在做什么?”
他恍然回神。
迦楼罗王已经从他身前退开,正用某种狐疑的,若有所思的神色看着他。目光有意无意地,往他攥着衣襟的手上瞟。
他脸上滚烫,悄悄往床的内侧缩了缩。
“尊上又在做什么?”
“测寒热。”
“……什么?”
“山月同本座说,你受了凉在发烧。她说,凡人若拿不准寒热时,常常用眼帘去探,以为最准,还道本座没有经验,或可多试试。”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你说,她是不是在诓本座。”
楚岚深吸了一口气。
只觉得方才被她贴过的额头,温温热热的,仍然很异样。
“山月姑娘……应是好心。只是,迦楼罗属火,尊上乃纯阳之体,体热远胜于我,恐怕是探不出什么来的。”
“如此。”
“我没事的,尊上不必担心我。”
他飞快望一眼外面天色。
窗外暮色已至,半边天仍铺着残霞。
他急着揽衣起身,动作快得有些像逃。
“竟然已经这样晚了,对不起,我这就去准备晚上的饭。”
还没起来,被一只手在肩头轻轻一点,又按了回去。
梵音斜倚在圈椅里,懒懒挑着眉梢。
“上一家客栈没有厨子,本座还能算你自告奋勇。这一家厨夫多的是,你就别抢人家的生意了。”
“尊上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你省些力气,老实歇着吧。”
她眯眼笑笑。
“本座留你,可不是看上你做饭的手艺。”
的确,也不能是。
楚岚的脸上微红了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说话会作数的。”
“什么?”
“我说过,会学着做饭,尊上你别不信我。”
梵音瞧他两眼,哧地笑一声,摇摇头。
“知道了,但今日不必。”
她抬手打了个响指。
房门应声而开,从外头进来一个伙计,手上用托盘端着饭菜,头埋得低低的,只看不清面容。
越过她的肩头,还能看见山月仿佛在身后暗暗推着她,同时冲屋里挤眉弄眼。
令人十分不解。
楚岚正疑惑间,那伙计已经到了跟前,相当规矩地将小桌挪到床边,又将端来的饭菜一一摆放其上,不可谓不妥帖。
只是手脚似乎不大细致,磕磕碰碰的,一不小心,险些打翻一个汤盏。
幸而梵音眼疾手快,指尖轻轻一抬,又以灵力隔空将其扶正。
“毛手毛脚的。还记得本座说过什么吗?”她道。
那伙计慌忙赔礼,只是声音含糊得厉害。
“唔,唔。”
楚岚不由心生诧异。
抬头仔细一看,却更是大为惊愕,连眼睛都睁圆了。
“你不是昨日里……”
眼前的,竟赫然是那名先对要饭孩子冷脸相待,后又对他别有用心的伙计。
可是,他分明瞧见,她已经被梵音……
整个身体都化为尘灰,被吹散在夜风里,就像水归于水中。消失得那样干净,连一丁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如今又怎么可能好端端的,重新出现在他眼前?
那伙计想来是也认出了他。
她呜咽了一声,缩脖耸肩地往后退去,那副姿态实在古怪,与昨日里神气活现的模样,委实大相径庭。
假如她不是一个人的话,用“夹着尾巴”来形容,简直再合适不过。
“你没事吗?”楚岚小声问。
她却显得更慌张了。
嘴里含含糊糊,答不出整话来,还不断向一旁的梵音脸上瞄,似乎求救。
那副形容,就好像……
她根本不会说话。
梵音以指尖在桌上叩了两下。
“下去吧。”她道。
眼看着那伙计唯唯诺诺地退下了,她才很轻松地笑了笑。
“她昨日被本座教训过,吓破了胆,嗓子都哭得发不出人声了。今日看见你,两腿还发抖呢。”
“尊上没有杀她?”
“嗯哼。”
“可是我分明瞧见……”
“肉体凡胎,瞧见的便是真的吗?”
她斜睨着他,不慌不忙反问。
“本座的手段,你才见过多少?”
楚岚怔了怔,觉得胸中一口气缓缓松下来。
的确,她是迦楼罗王,人人敬仰又畏惧的神明。凡人在她眼中,不过芥子蝼蚁一般,他也不例外。
她的法术之高深,岂是他能想象的。他以为的抬手便杀一个人,其实只是她略施小计,给的惩戒罢了。
那伙计今日,不又完好无缺地站在他面前了吗。
只是她的手段,大约当真是有些怕人的。瞧着对方被吓得是不轻。
也好。
那样的人,虽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但终归小毛病一箩筐,是该好好长些记性,以免将来再去欺侮别人。
只是……
他目光闪了闪,声音低低的。
“对不起,尊上。”
“你对不起本座什么?”
“我昨夜不该误会你,更不该与你争,惹你生气的。”
迦楼罗王撇了撇嘴角。
“嗯,有些眼色。那你说说,打算怎么向本座赔这个罪?”
“我别无所长,只勉强会做饭,做得也不好,尊上方才又说了不必。”
他无措了片刻,终于寻到一件救命稻草。
“对了,尊上的斗篷昨夜弄脏了,我去洗了吧。”
“省省吧。”
那人不耐烦似的摆摆手。
“要是再往本座身上晕一回,信不信本座立刻把你丢出去。”
他不说话了。
脸上微微红着,把膝头的被子抱得很紧。
梵音却笑了一声。
“行了,好好躺着吧。至于这个赔礼,本座先记着,什么时候问你要,全看心情。”
她站起身,竟忽然伸出手,在他头顶轻揉了一把。
懒洋洋的,活像在摸小猫小狗。
楚岚一下屏住呼吸,双手僵得不知该往哪里放。
“尊上?”
“没什么,还挺乖的。”
她抛下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径自往外走。
门外站着山月。
少女想必是偷听多时了,脸上贼兮兮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压下去。见着她出来,连忙清清嗓子,勉强端正了神色。
“尊上,”她问,“您预备什么时候出发?”
“没想好。”
“要是再晚些,只怕那蜃楼要消失了,下一次出现又不知是何时何地呢。”
梵音停下脚步,向房里微微回了一下头。
似乎是犹豫了一瞬。
“无妨,晚几天吧。”
身后房里却传来楚岚的声音。
仍虚弱,但仿佛带着笑意。
“尊上是在顾虑我吗?”
他道。
“我不要紧的,尊上不必为了我,耽误了原本的计划。要不然,我欠的债该更多了,还怎么还呢?”
山月分明刚才一点也没少听,这会儿还要顶着好似天真的脸,探头探脑。
“什么呀?尊上,楚公子欠您什么啦?”
梵音不理她。
只是沉默了一小会儿,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走去。
楼下无人的拐角,那奇怪的伙计正惴惴不安地等着。
见了她来,一个劲儿地低头哈腰,鼻尖都快碰到地上去了。
梵音淡淡一笑。
“你慌成这样做什么?方才演得还行,没被他看出破绽来。”
“汪!”
“第一次当人,手脚毛躁也是难免的,往后自己留心些。”
“汪!”
“把这张狗嘴给本座闭上。”
“汪……呜。”
她好笑地摇了摇头。
“抓紧时间学学人话吧。要是被人当成中邪,或是妖怪抓起来,本座可不保你。”
山月在一旁笑嘻嘻:“没有当成,本来就是。”
“嗯,也对。”
她挑挑眉。
“修成人身的机会难得,本座送的这个人情,少说替你免了百年修炼,你自己心里有数,好好做人。”
那黄狗变成的伙计点头如捣蒜,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才敢走了。
徒留山月在她身边打趣。
“哎呀呀,没想到这黄狗,昨日还有白捡的剩饭吃,今日就要自食其力做工了,也不知是福是祸啊。”
“做人不能那么没追求。”
“尊上如今,竟然也有心思哄人了,当真是百年来未见。”
“没有的事。”
“那您费这样大一番心思,原模原样重新捏出那伙计的壳子,又把店里养的黄狗塞进去,是为了什么?总不能是和它有缘,存心点化它吧。”
她一时忘形,攀着梵音的肩头,凑在她耳边悄悄吹气。
“尊上,您就承认吧,您对楚公子动了心了……哎哟,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您就偏心吧,明明对楚公子那样纵容,对我脾气就这样大。”
她上蹿下跳的,仗着梵音没和她认真,摇身一变化成鸟形,一转身就飞远了。
一直飞到檐下,还能听见远远的嘀咕声。
只留梵音站在原地,轻轻扬了扬唇角。
不过是瞧他有些趣罢了。
省得那小东西,整天担心她遭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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