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李玉蟾上一次闯宫,害得李桐枝大病一场,心中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以至于现在听到她的声音,即便没太听清她说什么,也有想要把自己藏起的冲动。
小姑娘小心把身体蜷缩起,期许着宫人能将她拦住。
可念及李玉蟾不达目的总是不肯善罢甘休的性格,又觉即便阻拦一时也无用,所以没抱太大希望。
嘈杂声渐近,这回李桐枝听清楚了她叫骂的是贺凤影。
小姑娘勉强从恐慌中挣脱,看向岿然不动的青年,催促道:“皇姐是来找你麻烦的,你别留在这儿了,快从那扇窗户出去,走我宫殿后门离开。”
“无需躲她。”
贺凤影的好心情因李玉蟾的到访戛然而止,正寻思该要她多付出什么代价合适。
凤眼眺向窗外,眼眸沉淀为近乎凝滞的夜色,危险且深沉。
可一旦移目回李桐枝的面上,目光便柔和如砚台溶水化墨。
他满心爱怜地将她冰凉的柔荑轻轻执在掌心,渡去温度的同时,温声安慰她道:“别怕,她已经失去能倚仗的一切,不再具备威胁。”
李桐枝懵然不理解,贺凤影却对李玉蟾会愤怒来找自己算账的缘由心知肚明。
这十几日未与李桐枝相见,他可没有虚度光阴。
借各种渠道终于收集齐了李玉蟾母家的罪证,他在三日前整理写成折子,以忠义侯之子的身份,自明面呈递给了皇上。
因此朝臣皆在议政殿听到皇商梅家诸如“私自转售盐引”、“暗中教养瘦马歌姬贿赂官员或转卖高价”等斑斑恶劣事迹。
单一桩、两桩或许只是罚些钱财,不会伤筋动骨。
偏集中在一起,忽然在前朝发难,没有给梅家留任何私下斡旋商量的余地,还让后宫中的梅昭容没有机会求情。
梅家所能做的,只有在判决下达之前,尽量将财产交给家族中有可能不被罪及的族人,为梅家留下日后东山再起的希望。
然而他们没能得到转移财产的时间。
因李昭华在两位皇妹中有了明显偏爱,应允提供帮助,折子递上去后,辨别证据真伪的进度推进得异常快。
到今日,的确该出判决结果了。
依法裁判的话,梅家除主要经营者外都罪不至死。
李玉蟾虽然享受了不少梅家富裕的好处,但也仅是从此断了母家的经济支援,不会被连带追究罪责。
在贺凤影看来总还是不够痛快。
不过李玉蟾主动来找麻烦,他倒很期待与她当面相持。
如果能再得到一个落井下石的机会,便可早点实现长公主口中发落她远离李桐枝的承诺。
然而在殿内等了一会儿,外间的吵闹者仍是没能成功闯进宫中来。
枕琴领着人在拦。
李玉蟾始终未能前进几步,心中不耐烦,忍不住大声斥骂道:“你们这些狗奴才,谁给你们的胆子阻我!”
“八殿下禁足之罚未除,怎敢无旨擅出,来闯九殿下的宫室!”枕琴不惧她的无能狂怒,拿捏着她一定是违命的错处喝问她。
李玉蟾噎住,气场弱了一截,强撑着骂道:“事后我自会同皇后娘娘说明,宫中主子的事哪里轮得到你个奴才插话!”
她竖起眉,指挥着自己手下宫人赶紧把拦路的人都打走。
可今时不同往日。
李桐枝宫中的宫人经这段时间,对这里有了归属感。
虽除枕琴外,仍然没谁敢出言顶撞八公主,但至少会团结起来拦她。
毕竟八公主之前闯宫遭到了惩治,且皇上出席九公主的饮花宴,两位公主的地位看起来已不如从前悬殊。
尤其是当下李玉蟾母家被发落。
消息虽然还没有在整个皇宫完全传开,但她自己宫里的人都听说了。
他们因此心情忐忑,熄灭了过往的嚣张气焰,都消极怠工,不愿冲锋陷阵作那个突破防线的人,自然久久无法为李玉蟾开辟出一条进入殿内的道路。
李玉蟾恼得不行,竟也不顾体面了,狠狠踢了一脚面前挡路人的膝盖,胡乱挥动巴掌打人,自行厮打着要闯进宫里去。
她闹得激烈,宫人怕动作间不慎伤到她,都不敢还手,只得在她逼近时稍稍退开躲一躲。
枕琴不能静看她进殿内,对她也无任何敬意,正要去她跟前挡,殿门忽然自内部打开。
贺凤影走出。
他平静地直面李玉蟾灼人的目光,甚至如视戏台上丑角儿般,轻抬起唇角微笑,明知故问:“八殿下要找我吗?”
李玉蟾恨得双目赤红。
若非中间隔着不少人,连他的衣角都难以接触到,怕是立刻要扑上前啖血食肉。
她表情扭曲,咬牙切齿地指着贺凤影,狠声骂道:“旁人称你一声小侯爷,你真当自己是什么东西了!说到底就是个下贱侍卫的儿子,竟敢对我母家下手!”
贺凤影不为所动,品着她自以为的尊贵,脸上嘲意愈浓。
“梅家从前不过是焦南郡小小糖水铺子,侥幸受陛下皇恩成为大衍皇商,却目光短浅,犯下累累罪案。八殿下不满,该去追究你愚蠢低下的亲戚,或是去向裁判结果的陛下道不公。”
李玉蟾的愤怒攀升至新高度,偏偏贺凤影一字一句皆是事实,她反驳不来。
余光望见总是如幼兔般任她揉捏欺凌的李桐枝。
发现小姑娘忍着害怕行至贺凤影侧后方,牵动他的袖缘,似乎是想要唤他回殿里去躲着,她怒意发泄的目标当即一转。
曾划破过柔嫩肌肤的丹蔻指尖愤恨指向李桐枝:“我倒忘记他定下要成你这小贱人的驸马了,肯定是你撺掇的,你果然同你母亲一样下贱!”
贺凤影面色沉下,目中流露出森然寒意,右手控制不住落在腰际悬系的长剑剑柄上。
可感受到轻轻曳住自己衣袖的小小阻力,到底合了合目,缓缓吸了一口气,忍下当着她面伤人见血的杀意。
他将小姑娘娇小的身形完全挡住,冷冷道:“我将成为桐枝的驸马,自然为她出头——八殿下不是也定下了婚事吗,朝堂上怎不见你未来夫家为梅家道只言片语。”
这话刚好戳在李玉蟾的痛处。
她之所以不顾禁足未除,怒不可遏地奔赴来找贺凤影算账,不仅因为梅家倒了,还因为安诚公以梅家获罪之名,退了家中儿子与她的婚事。
连可期待的婚事都失去了,这才在听说罪魁祸首进宫后完全无法控制情绪。
李玉蟾气得几欲呕血,趁着宫人都分神听他们说话,不管不顾地大力推开所有挡在面前的人,拔下发髻上一根尖锐的银簪就要往贺凤影身上扎。
贺凤影并不躲避。
如果他想,李玉蟾毫无章法的攻击根本碰不到他。
可他更坏心,稍抬手,以手背蹭过簪尖,容着她在皮肤划破浅浅一道伤口,然后装作吃疼的下意识反应,有明确目的地小幅度以手臂挡开她。
李玉蟾攻势未尽,陡然失了平衡。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猛地撞向了旁边的柱子,前额顿时磕出一片可怖的青紫,连声哀叫。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反应过来的李桐枝从贺凤影背后走出,捧起他渗出血珠的手,紧抿起唇又悲又怒,不肯去理似乎伤得更重的八皇姐。
正是情形混乱的时候,未料她这偏僻的宫殿竟还会有一位访客。
随宫人唱名一声“皇上驾到”,院内除李玉蟾的喊痛声外其余皆止。
“这是发生了什么啊?”皇上兴味盎然地步入院内。
目光流连过坐在地上哀嚎的李玉蟾、因他意外到访而皱起眉的贺凤影,最终瞧向给他留下乖巧印象的李桐枝:“小九同我说说吧。”
李桐枝尽可能用平和的语气,诚实道出自己所见:“八皇姐因母家被罚的事来找凤影的麻烦,说不过就动手,结果就撞到柱子上了。”
她的睫羽颤了颤,想着李玉蟾受伤无论如何还是因贺凤影之故,怕贺凤影还是被罚,又补充道:“凤影不是故意的,他都被皇姐划伤了。”
皇上清楚贺凤影的本事,听李桐枝的说法满心好笑,抑不住唇角上翘起弧度。
他瞧着那道不上药都能好得很快的伤口,拉长声音道:“原来是这样 ”
李玉蟾自然不肯父皇听信这套说法,捂住睁不开的那只眼,流着泪看向他的方向:“父皇,你得为我做主啊。”
皇上闻声看向她,面上笑容不变,目光却冷了下来:“玉蟾,你以为朕是来为你做主的吗?”
第 24 章
如果李玉蟾保有足够的清醒, 就该注意到皇上不动声色改换了自称。
原就不?算亲近的父女关系被拉远距离成为君臣,根本没有她撒娇卖痴的余地。
可她被愤怒蒙蔽了心智。
听他同往日一样唤她“玉蟾”,就以为终于等来了自己的救星, 想要倾诉出满腔委屈, 求他重罚自己怨恨的贺凤影和李桐枝。
若有可?能, 也为母家梅家求一求情, 看能不?能让梅家从轻发?落
她甚至准备求父皇看在自己母女的面子?上,就此放过梅家这一次, 不?追究, 进而让她能有机会挽回自己失去的大好婚事。
李玉蟾的梦做得美好,却?无半分?实现的可?能。
夹杂哭腔的嗓音刻意捏起混出古怪的甜腻,方叫了一声“父皇”, 就令不?适感增强的皇上抬手止住接下来的话。
他卸去脸上挂着的虚假微笑,目视这个愚蠢的女儿, 冷冷道出自己愤怒的因由?:“梓童罚你禁足,你为什?么不?在自己宫室里,谁给你的胆子?违命跑到这里。”
皇上自梅昭容宫中来。
前朝要重责梅家, 皇后行事公允, 考虑了到身在后宫的梅昭容母女即便知?情, 也并非梅家罪行的主导者, 要清算也不?该圈在同一批里。
由?于李玉蟾正被自己禁足,为表现出前朝和后宫并不?瓜葛连坐, 她支皇上走一趟梅昭容居所, 打消宫人们无端的惶恐和猜测,避免引发?混乱。
皇上去了。
见到哭哭啼啼的梅昭容后, 敷衍地说了几句话,准备再见一见禁足中的李玉蟾, 便算完成任务。
没想到被皇后下令该静心?思过的李玉蟾竟不?在,事情的性质便不?一样了。
皇上最?厌他人不?尊皇后,抓住李玉蟾对皇后旨意阳奉阴违,不?可?能轻纵放过。
否则日后少不?了不?把皇后旨意当一回事的人。
因此从支吾的梅昭容口中逼问出李玉蟾的去向,他径直来到了李桐枝的宫室,寻她算这笔账。
“父皇……”李玉蟾声音艰涩地喃喃。
她难以置信地发?现他毫不?掩藏眼中盛满的厌恶情绪。
先?前被枕琴喝问违命时,她尚且能有底气大声应话,因为觉得向来待自己亲厚的父皇不?会过于怪罪自己,至多事后去皇后处认个错就是了。
现在意识到他并无袒护之心?,反而当着众人的面,丝毫不?顾及她面子?地责问她,裸露在外的皮肤顿时如遭冰锥刺扎。
寒意渗进骨头里,连眼泪都冻结住,无法肆意流淌。
她心?里梗得厉害,无法接受被其他人目睹自己的失宠落魄,可?悲的自傲发?挥作用,令她做出当下情形最?错误的选择。
她仰起脖子?,不?顾怦怦直跳的心?试图阻挠,硬是把话说出口,大声道:“父皇,您罚了我母家众人流放,我被连累退了亲事,遭这么大变故,难道还必须受困在宫室中,忍耐沉默、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吗?”
“要不?然呢。”近乎质问的语气令皇上危险地眯起眼:“你很不?满?”
这话一经问出口,不?必等李玉蟾回复答案,贺凤影就确定她的结局最?好不?过是褫夺公主封号,母女二人的宫室从此与冷宫无异。
因为能道出这问话,便是皇上认定她既不?满自己对梅家的裁决,又不?满皇后对她的禁足。
皇上不?可?能认为他自己有任何不?公,更忌讳其他人对皇后的决定抱有怨言,对梅家的惩罚和对李玉蟾的惩罚都是因他们有错在先?。
二者任碰其一,从此都无法再有翻身的机会,何况李玉蟾兼具。
贺凤影暗嗤李玉蟾愚不?可?及,将注意力收拢,拉回到没太关?注那边对话的小姑娘身上。
眉宇舒展开,怀着浓稠恶意的心?归入安宁。
李桐枝仍是捧着他受伤的手没有放下。
因不?好当着父皇的面领贺凤影离开去上药,她只得微微嘟起唇,认真地给他手背上那道不?深的伤口呼气。
轻柔的呼气如同芙蓉花娇嫩的花瓣拂过手背,又如春风催生枝条萌芽般激出隐隐痒意,酥人骨骼。
偏她见了几颗血珠后就慌了神?,意识不?到贺凤影手背的皮肉伤有多轻微,还紧张地小声道:“凤影,拜托你忍一忍疼吧,等父皇走了我就给你上药。”
贺凤影瞧着她颤动不?停的睫羽,心?生无奈。
要做戏害李玉蟾,自然得受点伤才能说得过去,为了得到回报,他不?会吝惜付出以伤换伤的代价。
实际上如果不?是李桐枝当时企恶君羊以污二二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po文海棠文废文,吃肉停不下来站在他身后,他大概就容着李玉蟾重重扎伤他靠近心?口的肩膀,为拔剑自卫找到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了。
偏在极大程度弱化计划后,这一道浅得能在短时间结痂的伤口还是令她紧张不?已。
明明在最?初时,他就告诉过她,自己对痛感迟钝,怎么她一见他受伤就全忘记了。
贺凤影现在可?以提醒她记起。
可?浸在她关?切目光中的滋味太美好,尤其这段时日一直惦念着她却?见不?上面,他私心?里不?禁想要多享受一会儿。
因此即便尝试着张开口解释,也什?么都没说出来,顺从自私心?理,仅是低低“嗯”了一声。
可?惜没能享受多久。
二人的融洽氛围因插入皇上的话戛然而止:“小九,昭华说你这些年常受李玉蟾的欺负,你来说说如何处置她吧。”
他像是忽然想起几日前李昭华进宫与他的交流,决定把裁决的权利让渡给李桐枝。
皇上仿佛叫陌生人般连名带姓地称呼李玉蟾,又不?对手段加以限制,意味着当下无论李桐枝提出什?么,都能得到他允准。
考虑到受害者得到报复的机会,通常都是尽可?能最?大程度发?泄不?满,他饶有兴致地等待她的回答。
贺凤影的心?却?咯噔一下坠底,觉得这是个馊主意。
性情宽和柔善的小姑娘根本想不?到什?么行之有效的惩罚。
果然,李桐枝即便在皇上的暗示下明白自己提出什?么都能实现,也只是踟蹰道:“那……那能下令让八皇姐再也不?要来找我了吗,我不?想见她了……”
这是她自小到大的期许,并非报复,只要八皇姐不?要再来欺负她,她就心?满意足了。
“仅此而已?”皇上高?高?扬眉,以为她是要由?浅入深,罗列更多要求,可?等了一会儿也没等来下文,不?禁流露出困惑。
李桐枝看出父皇似乎不?太满意,眼波盈动,犹犹豫豫地问道:“还要说什?么吗?”
皇上唇线紧紧抿起,瞧向她的眼神?,古怪得像是瞧见什?么未见过的珍稀小动物般。
据他了解,他的其他庶出子?女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好的能帮一帮李昭华,坏的则成日想着争宠夺权,尽生麻烦。
怎么到李桐枝这儿,像是变了个品种。
具备生杀权力的令牌都给出去了,她不?想着怎么发?挥令牌的效用,就单是拎起令牌当石子?似的往人身上轻轻一砸是吧。
甚至都砸不?出个响来。
然而不?等他对这个简单的方案发?表意见,李玉蟾倒第一个跳出来提反对了:“父皇,你要罚我且罢,凭什?么让李桐枝那个小贱人定主意!”
李玉蟾虽然心?知?自己在父皇心?中地位远远不?及大皇姐,但总认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其他皇嗣中有一份特殊在。
即便违背皇后的禁足命令,要被惩罚,也该由?她父皇定罚,轮不?到她最?看不?上的李桐枝说话。
“哦,对,昭华让我如果得到机会,也分?辩一下当年事。”
皇上听她恶言,想起她与李桐枝的矛盾根由?,语气淡淡地道:“听说你一直传许才人是使手段上位,仿佛很了解原委,那你说说吧,她一个大衍官话都说不?标准的异族宫女使了什?么手段。”
李玉蟾的确认为自己了解当年事的原委。
憋着满心?委屈,道:“我母妃同我说了,是我刚出生那阵,这小贱人的娘给您喂了下药的酒,一朝得幸怀上了公主,才晋为才人。”
“她还同你说什?么了?”
李玉蟾以为得到机会倾诉过往,可?以唤起父皇对自己母女的怜惜之情。
因而眼含热泪道:“父皇难道忘了当年微服私访遇到我母妃一见钟情的事儿吗?您为了她区区一个商户女,放弃纳其他世家女,甚至从此不?再选秀,如果不?是许才人那个贱人阴谋,我会是您珍爱如月华的小女儿。”
饱含感情的一段诉说没能打动皇上,反而令他脸色几度变化。
最?终勃然大怒地骂道:“荒谬,朕何来与他人一见钟情的旧事,梅氏竟敢如此编排谎言!若令梓童听信,朕非杀了她不?可?!”
怒火将他一双眼烧红,因梅昭容的谎言,迁怒到了讲述的李玉蟾身上,恼恨道:“当年事多是朕初登基时,无能对付朝臣,不?得已屈从,本不?愿提及——可?也不?容你和你母妃随意篡改!”
当年贤安太子?被害,他以焦南郡王的身份,在昭襄太后支持下夺位称帝,勉强坐稳皇位。
然而来不?及将朝堂上未彻底归顺的臣子?清扫或收服,昭襄太后就逝去。
在她活着时一向战战兢兢的朝臣顿时活跃起来,忧皇后是昭襄太后侄女,日后同样干预政事,所以借着皇后数年仅诞育一女而无子?的罪名,连连向皇上上奏请废后另立。
皇后生李昭华时走过一趟鬼门关?,身体勉强养好却?不?适合再生育。
他不?允废后,更不?允拿她性命去赌个儿子?,一直与朝臣僵持。
然而焦南郡王可?以与无子?的王妃一生一世一双人,得了皇位后的他却?得担起更多责任,至少明面上得有皇子?继承人。
在政令屡屡推行受阻后,皇后劝了他退让,同意选可?用之臣家中女纳为妃以作拉拢。
后宫能安养这些女子?一世,接连出生的孩子?也消除他无后继者的流言。
至微服遇见梅昭容那年,他仍是需选秀,限制却?已放宽到几乎不?存,随意挑一个就行。
因听出梅氏的焦南郡口音,回忆起为郡王时与皇后的时光,觉出几分?亲切,又听她说费尽心?思得到秀女资格,觉得商户女比世家女少许多麻烦的心?思,那年便最?终选定她入后宫。
“朕没有亏待你们母女,连梅家都授予皇商资格,是梅家蠢到生出不?知?足的心?思,在你出生后想再往朕后宫塞人生皇子?,弄出杯下药的酒,才有许才人的事。”
他咬牙切齿道:“原只惩治了计划者,因你母妃并不?知?情,通知?了她一声结果,并未罚她。结果她竟编排谎言,全推到许才人身上,还被你这蠢货当事实。”
“你们真是蠢得有够烦的,不?止小九不?想见你们,朕也不?想见,你们母女俩一起,迁出后宫,寻个偏僻行宫住着吧。”
第 25 章
若是留在后宫里, 即便皇上下旨意,言明将她们母女贬斥冷宫,逢年过节的时?候, 皇后厚道恩赏后宫众人, 也总还有见面三分情的机会。
迁去行?宫不一样。
若是皇上偶尔会前去避暑或看雪的行宫还好, 至少配置齐全, 适合住人。
可依着?他?再不想?见到她们的描述,必是选定那些空置已久、未来也不会前去的行?宫, 怕是习惯了后宫安逸的李玉蟾和梅昭容生活都会不易。
更别提李玉蟾处在适婚年龄却失去婚约, 母家?倾覆,无皇上主导另选婚配者,连出嫁离开的途径都被堵死, 怕不是就此?困死在行?宫。
毫无希望的未来令李玉蟾恐慌不已。
她自?小到大的认知被尽数推翻否定,脑袋正是发懵的时?候, 朱唇翕动着?想?要?为?自?己求情,大脑却一片空白,嗓子里什么?声?音都挤不出来。
实际上即便她能成功说出话, 动了真怒的皇上没有?继续聆听的心思。
他?的兴致大败, 烦躁地转身快步离开, 似乎想?要?借远离李玉蟾, 连带将她讲述的那些蠢话一起远远抛开,避免粘上任何干系。
李玉蟾呆滞一会儿, 醒悟过来如果不趁现在挽回, 自?己的命运就彻底陷入泥沼,连忙什么?都顾不上地踉跄追出去, 哀声?请求皇上留步。
跟随她同来的宫人们慌乱一会儿,也都鱼贯而出。
嘈杂的院落回归平静。
枕琴松下一口气, 招呼着?人把?踩踏弄乱的各处都打扫收拾干净。
李桐枝有?点难以回神,心绪颇为?复杂。
因父皇说出当年真相,她心中为?母妃日后不会再被其他?人议论污蔑而浅浅高兴。
可亲自?目睹耳闻八皇姐被无情对待,却生不出快意,反而共情到些许恐惧。
明明八皇姐今日之前在诸多皇兄皇姐中,都算得宠的那一个,怎么?寥寥几句话间,就要?和她母妃一起被驱逐出后宫了?
小姑娘咬住下唇,不太能理解,向贺凤影的方向靠近,轻轻将小脑袋倚靠在他?的手臂,终于像是得到了安全感,缓缓舒出口气。
贺凤影任她靠着?,对李玉蟾没有?丝毫怜悯心,也并不为?最后得出这个结果而感到讶异。
身为?枭羽卫,直属于皇上,又在少年时?因父亲的缘故与他?接触得很多,贺凤影对他?阴晴不定的性情了解极深。
除去面?对皇后与长公主时?,其他?时?候的情绪都未必是真,也不一定能维系多久。
因此?他?了然如果让小姑娘将真心托付给她父皇,生出过多期待,即便有?自?己斡旋,一次次借功劳央求皇上扮好父亲,她也迟早发现皇上的薄情,徒增伤心。
所以贺凤影掐灭了为?她求父爱的心思,宁可与信誉良好的长公主谈合作——有?李昭华应允当好姐姐,比父亲更靠谱。
“梅家?是罪有?应得,八公主也是咎由自?取,你无需为?他?们难过。”
贺凤影温和地宽慰她的不安,若无其事地背手在身后,将血痂撕开,用指甲刻意把?伤口划深了些,转移她的注意力道:“陛下已经走了,桐枝不是说要?为?我上药吗?”
李桐枝低眸见他?手背的伤口又渗出血来,立刻从繁杂思绪中沉回现实,牵起他?快步回到自?己宫室。
父皇要?如何惩治皇姐不是她能置喙的,她深想?也没用,还是处理贺凤影的伤口要?紧。
宫中的药粉瓶和绷带都被枕琴放在了柜子高层,以小姑娘的身高,有?点不太够得着?。
照理说,请贺凤影抬个手就能拿到了。
可他?现在在她眼里是伤员,且正是手上受了伤,哪里能让他?忍着?疼帮忙。
推他?在榻上坐好,小姑娘行?至橱柜边,绣鞋鞋跟稍稍离地,踮起足尖,左手扶着?橱柜边沿,伸直右手摸索着?最上层。
手指勾到瓷瓶和绷带后,一齐抱在怀里,跑跳回贺凤影身边。
她一边小心倾倒出药粉涂匀,一边喃喃道:“怎么?会一直流血呢,是皇姐划的伤口太深了吗。”
她记着?自?己以前受伤的经验,说如果血流不止,属于很严重的情况,上药后还需要?绑上绷带止血。
李桐枝不太熟练地把?绷带缠好,到要?把?绷带末端固定住时?,犹豫地依着?给自?己绑腰带的办法,绑出一个蝴蝶结。
左看右看一遍,觉得和记忆中医师为?自?己绑出来的样子不太像。
她不确定地抬眸问贺凤影:“我是不是绑错了呀?”
的确,要?发挥绷带的止血功效需要?勒得更紧一些,绑这么?多层也不必要?,反而会妨碍活动。
可话说回来,他?的伤根本?不用上药,更用不上绷带。
比起自?己所知的正确绑法,贺凤影更喜欢这个不太标准的蝴蝶结。
他?眼弯如月,尝试着?收拢手掌又摊开,微笑道:“处理得很好,没有?错,说不定我明日来见你时?,伤就愈合了。”
“你哄我呢,流了血的伤好得才没那么?快。”李桐枝不知如何改进绑法,将信将疑地戳穿他?夸张他?自?己的恢复力。
“我多哄哄你开心,等再过些日子,到寒食节,我带你出宫踏青吧。那时?候工匠应该也把?我的居室改建好了,你再同我回家?看一看符不符合你的喜好,好吗?”
贺凤影把?桌几上她挑出的那一张图纸放至最上方,全部叠起收进袖中,念及她与彭夫人相处融洽,温和地补充道:“我母亲也很想?念你。”
李桐枝迟疑了一会儿,对上墨玉般凤目中恳切期盼,终于禁不住心软,点头?应承下来。
有?情人之间交谈的时?间剩下得不够多,毕竟李桐枝唤贺凤影进宫时?就是申时?中。
中间有?李玉蟾吵吵嚷嚷地来闹一通,结束后两人回到殿内没聊太久,便透过窗棂望见日薄西山。
幸而不见面?的禁令被取缔,明日贺凤影仍然能前来拜访。
怀着?这份期待出宫,他?登上接他?去枭羽司的马车。
亲随江浔平静地向他?汇报说,在朝几位言官近日不知受哪方怂恿,准备联名?上奏,请求皇上免去皇后批阅奏折的权力。
“不肯安生度日,也寻个不会打扰人的方式自?我了断,上赶着?找死到陛下面?前,是非要?一家?人齐齐整整上路吗。”
贺凤影冷声?讽刺完,吩咐道:“给兄弟们安排安排,夜里去他?们家?劝一劝,劝得动的留条活路,报长公主驱逐出京,劝不动的领诏狱和我喝茶吧。”
江浔有?点诧异他?今日难得有?慈心。
没命人直接趁夜将言官全逮进枭羽司里过遍杀威棒,竟给他?们留下全须全尾离京的可能。
目光落在他?左手谈不上精巧的绷带蝴蝶结上,江浔问:“指挥使和九公主和好如初了?”
“嗯。”
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赶上指挥使今日心情佳,希望言官们都识趣点,减减枭羽司的工作量。
*
寒食节的前一天,一直挣扎着?尝试让皇上收回成命的李玉蟾与梅昭容命运终于尘埃落定。
皇后宽厚,给她们定下的目的地并不是如皇上所说的偏僻行?宫,而是皇上为?郡王时?的焦南郡王府。
王府的条件虽然不可能比得上皇宫,但至少不会让她们母女二人生活艰难到无法维持的地步。
且梅家?不涉罪案的族人尽数被遣返回焦南郡。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玉蟾到底有?皇室血脉,在母家?族人帮衬下,说不定能在焦南郡谋一桩与当地大族的婚姻。
虽然李玉蟾未必肯接受下嫁,但若有?那一日,皇后会允批一笔银两作为?赠予李玉蟾的嫁妆。
不过她的仁爱也就到此?为?止,并非无限。
既然皇上不愿再见这母女二人,她就不会将她们留下,也不会允她们回京。
李桐枝从枕琴口中听说她们心不甘情不愿地登上了驶离皇宫、驶离京都的马车,心中犹存不真实感。
枕琴想?着?她如果能亲见曾经霸凌她的人不复存在,或许能彻底摒弃李玉蟾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
因此?问道“除去六名?贴身侍女随她们离开,原分配在她们宫中的宫人都归内务府重新分配,她们居住的宫室完全空下来了,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李桐枝正在看六皇姐为?她整理出的寒食节习俗,想?了想?,轻轻摇头?:“算了,不去看了,我还得准备明日和凤影出门呢。”
往年寒食节也就是贺凤影带些青团点心进宫跟她分享,两人共同将柳枝装饰在门上。
今年既要?同他?出外踏青,她便希望尽可能多了解一些,省得表现出太没见识的样子,会出丑。
然而理论准备得再多,当真切遇见新奇事物时?,还是不禁兴奋起来。
铃铛声?停,安车停在京都郊外。
骑马在外的贺凤影屈指叩了叩车厢,温柔地道:“桐枝,到地方了,可以下车看看了。”
白嫩的柔荑掀起车帘,清新的春风寄送来淡淡花香。
李桐枝稍稍观察四周,惊奇地发现今日在这京郊踏青者众。
结伴而行?者来往不绝,从服饰来判断,布衣葛衫的应当是居住在京都的平民百姓,那些绸缎衣袍的则应是京中年轻的世家?子弟,只是她一个都不认识。
寒食节,踏青者们几乎都以柳叶装饰在了发间。
几位别出心裁的爱美?女子还另取鹅黄色的芥花加以点缀,看起来很是引人注目。
除不良于行?的老人乘坐在轿舆上,大家?多是慢慢地行?走聊天。
在更开阔处,则有?善于骑术的几位贵族公子骑在马上缓行?交谈。
距离李桐枝安车不远的地方,五六名?年幼的孩童大声?欢笑着?追逐一只蹴鞠球,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热闹景象。
并非她想?象中独与贺凤影二人出游的场景。
却让她受踏青者们的喜悦感染,不禁微抬起唇角,嫣然而笑,走下安车。
柔软的青草拂过包裹在小腿外绸裤,小姑娘在贺凤影的指点下,微微仰首,望见碧蓝天空上飞着?数只形状不同的风筝。
其中有?一只剪裁如蝴蝶形状的鲜艳风筝被拉绳牵引向她的方向,越来越近。
贺凤影从亲随江浔手中接过铜制线轴,微笑向满心好奇的小姑娘问:“桐枝要?来试一试吗?”
李桐枝没放过风筝。
虽然昨天恶补习俗,了解了踏青时?或许会有?人放风筝,但没想?到自?己能够亲自?牵绳,所以没仔细看应当怎么?放。
杏眸被点亮,可她有?点犹豫自?己放不好,忐忑地答道:“我不会 ”
“那我们一同放吧。”贺凤影唤了她来到自?己身前,递来一副提前准备好的丝质手套,轻声?叮嘱:“你的手掌娇嫩,不要?拉线拉得太紧,也不要?太逆着?感觉来,小心被线割伤。”
小姑娘学着?他?的动作,感受到自?风筝线另一端传递而来的牵引力。
望着?天空中翩飞的蝴蝶风筝,顺应力道收线或放线,不过一会儿工夫就学会了放风筝技巧。
贺凤影看出她跃跃欲试想?要?更自?由地放风筝,于是放开手,由着?她欢快地牵风筝在周围小跑起来。
可惜的是她的体力不够好。
玩闹一阵,便轻喘息着?回到贺凤影身边,停下了脚步问:“要?将风筝收回来吗?”
贺凤影微扬眉。
一只纸糊的风筝,能给她提供快乐就已经实现价值,无需再费时?间收回来了。
因此?道:“听说放风筝有?祈福的意味,剪断风筝线可以去除晦气,不如我们剪断风筝线以许愿祛病消灾吧。”
贺凤影的这个说法,李桐枝倒是也看到了。
只是要?她现在剪断风筝线,由着?风筝被风刮去不知什么?地方,却很觉得可惜。
她有?点纠结地抿起唇,注意到原本?踢蹴鞠的孩童们都不知何时?聚拢到自?己身边,目露艳羡地看着?自?己牵着?的风筝线。
“你们想?要?放风筝吗?”她见他?们皆兴奋地点头?,便问起贺凤影能不能把?风筝转赠给孩子们。
是她会做出的事儿。
贺凤影有?点无奈地含笑耸耸肩,示意由她做主就好,反正寓意都是人解释的。
李桐枝便依着?自?己的想?法,把?手中线轴送给孩子们中看着?比较高大的一个拿着?,听他?们皆甜声?道:“谢谢姐姐。”
其中还有?一个高高兴兴捏着?只寒燕的小女孩,为?了谢她送风筝,把?这个寒燕小装饰品当作礼物回赠给她。
寒燕其实就是用面?粉捏出形,蒸熟后上色,插在酸枣树的针刺上。
赠给李桐枝这一只做工颇为?粗糙,连燕子的眼睛都没有?捏,只捏出两只翅膀,涂以黑背白腹。
丑丑的,胖乎乎一只,倒显出憨态可掬来,李桐枝很喜欢。
然后她在贺凤影的陪伴下,游览起京郊的景象。
赏花的同时?,因她前段时?间一直在帮着?六皇姐绘画草药,倒也在野外辨认出许多具备不同功效的草药来,
于是小姑娘怀着?点炫耀小情绪,向贺凤影把?药效都说了一遍,还认真地教他?应该如何辨认药材与普通野草的区别。
这些基础草药知识于贺凤影其实都是早就知道的常识。
但他?故意装作不懂,扮演着?一个勤学好问的学生,让她尽情享受了好一会儿当老师的授业快乐。
到将近午膳时?分,贺凤影领着?她回到忠义侯府。
浅用上一碗杏酪寒食粥,吃了两枚混合艾草特殊清香的艾果,李桐枝再度去看贺凤影的住处。
自?膳厅前往他?住处的路线倒是同上一次没有?什么?不同,可真到地方了,李桐枝才意识到贺凤影如何大改建设。
不仅是依着?她选定的图纸吩咐工匠更改了房屋外形,他?直接将整座院落的朝向都改了。
原该是院门的地方被砌死,在另一处重新开门。
连院落的坐北朝南都被整体设计着?倾斜了角度。
虽然工匠巧妙地设计窗门位置,仍保持了屋内良好的采光,但整座院落的风格和忠义侯府就显得非常突兀不搭。
明了他?改动缘由是为?自?己的小姑娘不好意思地问:“你这么?改建,忠义侯没有?意见吗?”
的确是有?点意见。
单是在院内改也就算了,重新开新道路通向新院门,意味着?原来那条路成为?最终面?对墙的死路。
坐在素舆上的忠义侯被仆人沿道路推着?来到高大院墙前时?,默默良久。
劝贺凤影把?院门重新改回来行?不通。
忠义侯只能吩咐人去寻找与铺设路面?的石头?颜色质地差不多的石头?回来,另开一条通往现在院门的道路。
贺凤影略去父亲表现出的无奈不谈,笑言:“他?还为?我改建提供帮助了,怎么?会有?意见呢。”
现在他?住处的样子与李桐枝噩梦中的场景找不到任何相似之处了。
小姑娘在贺凤影的邀请下,进入屋内瞧了瞧。
屋子收拾得很整齐,陈列其中的摆件多是皇上启私库赐予的宝物,每一件都价值非凡。
悬挂在墙上的书画也多是名?家?作品,唯独挂在正中最显眼的那一副画没有?加盖印,大片宣纸画面?上仅孤零零一朵粉色芍药花。
是李桐枝笔触尚且稚嫩时?画出来的画。
她本?来是在如成年男子手掌大小的宣纸上画出一朵芍药花,贺凤影为?了装裱挂出来,又在上下接上了一长截纸,这才有?了大片留白。
“你怎么?把?我的画挂在这么?多名?画中间啊。”
画技精进很多的李桐枝看自?己以前的作品,能看出很多细节处都没有?处理好。
再与旁边风格明显的大家?作品一对照,不免脸红。
“我不会鉴赏,自?然把?最喜欢的画放在正中间。”贺凤影眼弯如月,道:“不如桐枝多给我画几幅,我就能把?其他?的都收起来,整面?墙都挂你的画了。”
李桐枝被他?哄着?松口答应下来,休息了片刻后,听他?道:“还有?一处地方要?带你去看看呢。”
他?故作神秘地道:“你应当会喜欢我现在的设计。”
第 26 章
随贺凤影穿行游廊, 来到原本该是植种莲花的水塘处。
水塘被填了,土铺平整后看不出一点儿旧日痕迹。
贺凤影不知想了什么办法,移植来一颗枝干粗壮的梧桐树, 在树下?用皮绳和打磨好的木板搭出一只精致的秋千。
墙边新?支起的木架上则攀植几株常青藤, 起到美观效用的同时, 也能清新?附近空气。
“寒食节有荡秋千的习俗。”
贺凤影握住编织好的皮绳使力拉了拉, 再?度确认安全性,道:“你先前不是羡慕那几?个小孩荡秋千吗, 不如来试试我给你搭的秋千合不合适?”
先前踏青回来时, 坐在安车上的李桐枝掀起马车帷帐,循一阵欢笑声,望见了道路旁有一小群孩子?争着玩耍一只秋千。
那秋千简陋得甚至没?有安上可供落座的木板, 单只有系成圆环的绳子?,与李桐枝在书上看到的并不一样。
孩子?们直接踩在绳子?下?端, 凭自身平衡荡起荡落,欢笑不断。
看起来就很危险,但看起来也很具乐趣。
是在后宫遵公?主礼仪长大的小姑娘没?有感受过?的乐趣。
因此即便安车远远行出一段路, 她也仍依依不舍地探出小脑袋, 偷偷回望他们。
像是想要裁剪一段他们的欢乐, 折叠起来作为她自己的收藏, 以后就能凭想象在脑海复刻出类似的感受。
“被你发现了呀。”李桐枝轻将食指点在一起,有些不好意思。
没?被他当场说破, 她还以为自己偷看得很隐蔽, 他骑马伴行在马车旁,所以没?有发现呢。
贺凤影但笑不语。
之所以放弃与她共坐车厢内共度时光, 就是为了能在车外?以最快速度应付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
抱这样的目的,自然得时时注意她, 不会错漏她的任何小动作。
李桐枝颇为贺凤影的提议心动。
可联想到方才?见孩子?们疯玩得连衣边都飞起,露出浅浅一层肚皮,又觉得不太好。
小姑娘雪腮润红,手掌轻压在自己腹部,语含不舍情?绪地摇头道:“不了吧,这不太合规矩。”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在我这儿,能让你高兴就是标准。”
他温和地哄着她说:“秋千不会荡得很高,你穿的是琵琶袖长衣、绸裤和软底靴,不易漏风见光的。”
李桐枝眨眨眼,明白过?来他为什么让自己在出门时换上这一身装束了。
本以为是为踏青行动方便,原来连她荡秋千的顾虑都周全想到了。
再?要拒绝就太辜负他的心意了。
小姑娘缓步行至秋千前。
由?木板制成的秋千座仔细用棉织布厚厚包了几?层,坐上去?不会有不适感。
贺凤影为她重新?戴好丝质手套,她握住左右两侧皮绳。
仅足尖还能触地,她紧张地绷紧小腿,有点慌张地抬眸去?寻他的眼睛:“凤影,我 我其实还有些恐高。”
童年时遭欺凌遗留下?的后遗症,单是看着他人荡秋千时没?有发作。
可现在坐下?了,想着一会儿得完全双足离地,她就禁不住心中发虚。
若是手上失力,抓不住皮绳,重重从高处摔下?,一定很疼。
恐惧摄住她,莹白的前额渗出一层薄亮的汗水,她心中打起退堂鼓。
“相信我。”贺凤影希望她能自李玉蟾施加的阴影中走出来,认真道:“我在呢,不会让你摔着,试一试好吗?”
就像他救她下?树时,曾经同样态度诚挚地向她保证一样。
李桐枝恍然一瞬,再?次将自己的信赖给予。
她抿起唇,轻轻颔首,同意尝试。
贺凤影牵住皮绳,把秋千向后拉了一定距离,贴心地提前向已?然双足悬空的李桐枝道:“我要松手了,桐枝,不要怕,没?有什么可怕的。”
小姑娘还是被自己的恐高症唬得苍白着小脸,但努力鼓起勇气“嗯”了一声。
秋千荡起,舒缓的风声奏鸣在她耳边。
她睁大杏眸,在秋千去?势皆尽,身体?要和秋千一起沉落回后方时,小小惊呼。
不过?她看不到的后方并非空无一物的未知。
宽大温暖的手掌托承住她的身体?,秋千停了下?来。
贺凤影声音沉稳地道:“你看,桐枝,荡秋千并不可怕,对吗?”
缩皱成一团的心被熨帖地舒展开,李桐枝回味着方才?的感受,点头肯定了他的话。
“那要不要再?试一试?”
她迎上他鼓励的目光,浅浅抬起唇角,莞尔道好。
这一次秋千起落不止一次。
贺凤影托住她的身体?后,手掌施以绵力,再?次将她与千秋推了出去?。
随着一次次起落,李桐枝心中的恐惧如丝缕般抽离,填入充实的喜悦。
她感受到无拘无束的自由?感,原本一动不敢动,绷紧勾起的小腿也随秋千的起落开始晃动。
笑容在她脸上洋溢开。
在习惯秋千荡起的这个高度后,竟还小声唤着贺凤影多施些力,好将她推得更高一些。
贺凤影自然满足她的需求,纵容着她玩闹到她希望的程度。
即便她真的一时忘形,没?抓住秋千的皮绳,他也做好了接住她的准备,绝不会让她有损丝毫。
小姑娘完全沉浸在这种自由?的喜悦中。
一个不慎,竟将左脚蹬着的素白靴子?都不小心踢了出去?。
幸而她自己还记着抓紧绳子?,没?有跟着一道飞出。
秋千被贺凤影停下?,她飞扬的心情?却还没?有重新?着地,面色红润地坐在秋千上,静静等待他将自己的靴子?拾回来。
小巧的靴子?落在不远的假山上,贺凤影片刻便去?而复返,蹲身为她穿好。
“凤影。”
小姑娘的声音犹存快活的余韵,尾音微微上翘地问:“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有多喜欢你?”
贺凤影守着她长大,清楚她待自己情?意深笃。
——可她现在愿意主动剖白心思,他怎么舍得不听呢?
所以他咬了咬舌尖,微仰起脸,借些许痛意将心中过?分?激荡的情?感都按捺住,独余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微笑问:“桐枝肯明白地表述出来吗?”
“嗯。”她的心轻飘飘的,仿佛一片云,一时竟感觉不到羞怯。
李桐枝依着自己最真切的心意伏低身子?,红彤发烫的面颊亲昵地贴在他的额上。
她说:“按话本上的说法,应说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可是这太文绉绉了。”她的杏眸亮如晨星,直抒胸臆道:“我想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无论好的事、坏的事都和你一起经历,分?享我们共有的一切。”
贺凤影的心仿佛被她面颊渡来的热度烧起来,心跳如擂鼓般轰隆着,吵得厉害。
怕错漏她的话,烦得恨不得先将不听管教?的心脏挖出来,丢一边去?。
所幸他费尽自己的清醒,成功捕捉到她柔和嗓音道出的每一个字。
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眸,知她在等自己的回应,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几?次,终于把话在舌面捋平,以陈述语气道:“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他控制着自己的双臂不用力勒住她的腰肢来表达过?度的激动,只是温柔地合捧住她的脸。
贺凤影视线描摹过?自己没?有一处不爱的娇嫩面容。
嫣红柔软的唇瓣,小巧挺立的琼鼻,还有那双盈动澄澈欢喜的琥珀色杏眸。
他的指腹落在她瓷白的肌肤上,不敢用分?毫力气也微微陷入,只好连呼吸都一并放到最轻,道:“等桐枝及笄,我们立刻就成亲。”铱驊
贺凤影平静地说:“只要再?等待半年。”
贺凤影恼怒地想,怎么还要等待半年。
*
等脚步轻飘地在回到自己的宫殿,在宫门外?作别贺凤影,目送他背影消失,让李桐枝有点恍惚的情?热才?消减。
意识到自己做了多大胆的表白,她被回忆中的自己逼得面红耳赤。
小姑娘连忙逃似的躲进殿内,抱起站在桌几?上瞧自己的柔软小猫咪,一起捂进被子?里。
枕琴跟进来,疑惑地看着自家公?主将头和上半身全蒙了起来:“怎么了,殿下?同贺小侯爷踏青玩得不开心吗?”
开心。
可就是太开心了,所以才?什么心里话都往外?说。
猫儿咪咪咪地叫,李桐枝想到将它送给自己的贺凤影还认真回应了那段表白,羞得不行。
她娇声说:“我没?脸见人了,我稀里糊涂同凤影乱说话了,枕琴,你快告诉我个法子?怎么重新?开始这一天。”
枕琴听明白大约是小情?侣之间?的甜蜜让她晕乎乎跌进蜜罐里,说了些她平日说不出口的情?话。
因此放下?担忧,故意叹息道:“我可没?那么神通广大,不过?殿下?要是想把今日看过?的、玩过?的再?来一遍,我倒是可以帮忙问问贺小侯爷。”
这怎么能再?来一次。
“不行。”李桐枝面颊上的红霞漫至耳垂,连忙将小脑袋从被子?里露出来,抱着猫儿翻身坐起。
看清枕琴眼中的促狭笑意,反应过?来她在说玩笑话,小姑娘恼得鼓起腮,偏又辩不过?,只好自暴自弃地重新?躺倒:“反正不准去?说。”
“殿下?不许,我自然不说。”枕琴可不想将她气急了,道:“你出宫玩这一天,精力大约也耗得差不多了。我提前为你准备晚膳,你今日早些睡,多休息一会儿好好恢复吧。”
听她提起,李桐枝才?后知后觉自己今日的运动量远超寻常时候,手臂和小腿都有些酸胀,只是先前兴奋意识不到。
轻轻捏了捏酸胀的软肉,她点头应下?了枕琴的话。
夕阳方落入地平线下?,她便换好寝衣准备休息了。
身体?的疲累感拖着她的神志下?沉,没?过?多久她就沉入梦境中。
久违的清醒梦再?度找上了她。
回过?神来,面前就是她之前在梦境中见过?的那名持剑女子?。
李桐枝无法理解。
明明自己已?经托皇姐确认过?,贺凤影的表妹并非眼前人的模样,为什么还会梦见她。
就算真要梦见贺凤影移情?别恋,是不是也换一个人比较合理?
“九殿下?,你找我?”
李桐枝听到她唤自己,终于意识到今夜这个梦与从前都有不同——她不再?是一个完全的旁观者了,竟直接互动着参与其中了。
可她并不能自主地答话。
仿佛她是被强塞进木偶中,言行都不由?她自己做主。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道:“对,我希望你离凤影远一点,他是与我定下?婚约的驸马。”
这倒的确是她的想法没?错。
即便在梦境中,她也不希望这个假表妹来同自己争抢贺凤影。
对方无奈地苦笑道:“殿下?,表哥应当已?经与你说明过?他真正倾心者是我了。虽然的确是你与他有婚约在先,但心不由?己,爱情?这种事从来不能强求,你们到底没?成亲,你不如应允解除婚约,去?寻真正爱你的人。”
李桐枝听得脑袋发晕。
现实和梦境一起搅动她的记忆,让她有点混乱。
她应当是寒食节才?与贺凤影踏青确认心意吧,怎么在梦里又续上之前贺凤影辨出真爱是表妹的事了?
所以这是梦中的她把贺凤影的表妹叫来,责问他们表兄妹之间?的勾连了?
“在你回来之前,凤影同我的感情?从来没?有出现过?问题!”
李桐枝还没?理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就听到自己愤怒地说:“只要你消失了,我和他就能恢复从前的亲密。”
然后她猛地伸手一推,将身边的女子?推进了水里。
对方像是并不会游泳,挣扎着扑腾了一会儿就弱了气息,连求救声都渐弱。
李桐枝难以置信自己竟然会做出推人入水的事儿。
虽然身处这处处古怪的梦境中,但也无法眼睁睁看人淹死在眼前,焦急地想要去?把人拉出水。
身体?并不很听使唤。
她救人的强烈意志想要实现,仿佛需要突破重重阻碍。
勉强蹲下?身,还来不及施救,便有人从她身边经过?,猛地扎入水中。
溅起的水花扬了她一脸。
水珠自睫羽和发丝一颗颗掉落,李桐枝睁大眼睛,辨出刚刚匆忙跳下?水去?救人的是贺凤影。
望着他抱着昏迷女子?姿势亲密地上岸来,小姑娘心绪复杂,没?法为落水者得救而高兴。
“九殿下?。”总是柔情?唤桐枝的声音如寒风侵肌般质问道:“是你把闻溪推进河里的吗?”
她下?意识答了不是,可刚刚又的确是她动手,不禁面露迟疑。
“你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恶毒的!”
像是窥破她说谎,贺凤影愤怒且失望地呵斥她,惊得她向后退去?好几?步。
惶恐的情?绪涌出眼眶,眼泪混着冰凉的水珠一起往下?掉,青年却并不关切半个字,大步离开,要为怀中昏迷的表妹去?寻医师看诊。
李桐枝全身都冷得厉害,驻足原地良久。
直到醒来。
外?面天色已?经很亮,枕琴大约是顾虑她昨日疲累,没?有将她强行唤醒,容着她久睡到现在。
她的被子?好好盖在身上,暖和的猫儿窝在她身边,身体?并不冷,只有一颗心仍是冻结着的。
小姑娘被夜里噩梦折磨得够呛,决定不等贺凤影今日来见面,直接去?找他想办法。
她昨日说了要与他分?享一切的。
比起与他再?次分?别数日不见,或许向他倾诉噩梦,好好分?辨现实与梦境的不同,更能消除残余心中的恐惧。
贺凤影也总比她有办法。
心中拿定了主意,李桐枝手指颤抖着穿好衣服,离开殿门寻到枕琴,尽可能冷静地安排起今日出行。
她独自出宫,须得向皇后报一声,
皇后听她说是要去?忠义侯府,未多思考便允准。
她乘坐安车,车夫熟练地带她抵达忠义侯府门前。
正准备托府上下?人去?禀自己的拜访,李桐枝便看到彭夫人眉头紧锁地出门来,
望见小姑娘的身影,彭夫人神色一顿,努力放下?自己忧虑的事儿,面露微笑地唤她来身边:“九殿下?来寻凤影吗?”
彭夫人一边说,一边支着下?人去?找贺凤影。
片刻后,下?人来报说,小侯爷不知何时出府去?了,还未归来。
“那请九殿下?入府去?坐一坐等他吧。”彭夫人歉意地向她说:“我妹妹的女儿身上,似是出了很大的变故,我急于去?看看,没?法招待殿下?。”
李桐枝的心仿佛被扎了一下?。
彭夫人妹妹的女儿,不就是贺凤影的表妹吗?
她本就是因噩梦中一再?见贺凤影与表妹情?感纠缠,才?独自出宫来寻办法,现在听到相关事,忍不住详细向彭夫人问了问情?况。
彭夫人叹息一声,其实也说不大清楚,只是含糊地说:“顾侍郎遣了人来找我,说他们顾家养了十五年的女儿并非亲生,现在亲生的女儿找上门了。我也不知是什么情?况,正要去?看呢。”
“夫人 夫人能带我一起去?看看吗?”
第 27 章
彭夫人对李桐枝的请求颇感意外。
她妹妹彭堇言离世得早, 在顾侍郎续娶夫人之后,虽然她?还?记挂着?有一位血脉相连的外甥女,但顾嘉莹不喜社交, 双方来?往得少, 关系不算亲密。
若非京中除顾侍郎这个父亲外, 她?作为姨母是顾家小姐仅有的亲人, 顾侍郎也不会遣人来?找她?。
不过弄错女儿十几年这件事实在是丑事,不足为外人道。
彭夫人顾虑着?顾侍郎的面?子, 连丈夫忠义侯都没邀着?一同去, 李桐枝更是不适合共往。
可看?着?娇柔小姑娘泫然若泣的神色,仿佛经一夜雨疏风骤摧残的可怜木芙蓉花,再不能承受更多打击, 彭夫人又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蹙眉沉默稍顷,禁不住心软。
叹息一声后, 吩咐自己的侍女解下颜色素净的罩裙,交李桐枝穿上,叮嘱道:“还?请殿下不要在顾侍郎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她?相信李桐枝不会把顾侍郎的家丑当作谈资四处传扬, 可顾侍郎如果知晓有九公主在场旁听, 怕是难以保持平静。
“谢谢您, 我记住了。”李桐枝努力把哽在喉中的泣音吞下, 含糊地道了谢。
怕情绪溢出,她?小心翼翼捧着?自己盛满忐忑的心, 登上彭夫人的安车。
安车停下, 她?们抵达了顾侍郎的府上。
宽敞的候客厅内,全身被布料包裹得严实?的顾嘉莹正面?色苍白地呆坐着?, 近乎水色的下唇瓣上留有她?自己咬出的深刻齿痕。
忽然得知自己并非顾府亲生女儿,对于她?来?说显然是巨大的打击。
当下她?只能愣愣看?着?自称顾府真正小姐的女子伏在她?唤了十?余年父亲的顾侍郎膝上, 淌泪倾诉着?这些年的艰辛生活。
虽然没有言明,但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暗示她?本可以拥有的安宁生活和亲爱家人是被顾嘉莹偷走的。
顾嘉莹叠放在膝上的手不安地动着?,无法在短时间内把自己框进一个“小偷”角色里,却也无地自容,哑了般说不出话。
幸而?她?不是完全孤立无援的。
年幼的弟弟并不肯接受一位新出现的姐姐,执意搬了个凳子留坐在她?身边,气鼓鼓地看?着?新来?的陌生人。
与顾嘉莹并无任何血缘关系的继母也怜爱地将手覆上她?冰凉的手背,眼神坚定地看?着?她?,小声安抚:“我生产后染病那?一阵,帮我日?夜看?顾孩子的是你,我认定的女儿就是你,别担心,无论你父亲怎么补偿他找回的女儿,我不会亏待放弃你。”
彭夫人走入候客厅内时,顾侍郎仿佛等?到了救星。
他中断了膝上女子的嘤嘤哭诉,勉强微笑道:“彭夫人,可算等?到你了,我同你介绍一下,这是顾闻溪。”
李桐枝立在彭夫人的侧后方,一路走来?都很?低调地轻轻垂首,直到现在被那?哭声中的熟悉感吸引,才抬眸不安地看?去。
是她?。
就是昨夜梦中,险些被自己推入水中害死的人。
小姑娘再度被噩梦侵袭,仿佛被掐住脖子般,连呼吸都窒停。
尤其对方不知什么缘故,竟没看?站在前?方的彭夫人,而?是将视线投向装扮成侍女的自己。
两人对视上了,李桐枝的心神一时被恐惧摄住。
李桐枝的出现于顾闻溪似乎是意料之外的情况。
以至于她?脸上无比悲戚的表情,在一瞬间仿佛僵成戏台上表演者涂抹的劣质油彩。
一双被泪水朦胧的褐瞳因情绪沉淀而?浑浊,像是山林间体型小却擅长?诡计的山狸在盘算继续捕猎的风险。
意识到小姑娘身体轻轻颤抖着?,是最不具备威胁性的幼弱猎物,她?放松警惕,恢复了原本的轻松神态。
眉宇间的阴鸷感一经散去,她?的五官落落大方,窥不出是使心机的人。
顾闻溪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看?向应当施以更多注意力的彭夫人,像是才反应过来?彭夫人的身份,哀哀唤了声:“姨母。”
彭夫人在见到顾闻溪的那?一刻稍稍发愣。
直觉她?与妹妹相像。
具体的相像处说不太上来?,明明她?的皮肤更暗沉粗糙些,身形也更高大些,可就是有股熟悉感。
相较之下,一旁坐着?的顾嘉莹则没有那?种熟悉感。
彭夫人没有直接应下她?的称呼,却在对比两人后,因样貌有了最初的直观判断,一颗心被拉着?下坠。
坐定到椅子上,她?沉声向顾侍郎询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侍郎为当下状况头疼得厉害。
看?一看?膝上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说不出重话,再看?一看?养了多年却言无血缘关系的女儿,同样无法苛责。
一连叹息好几声,终于道:“你也看?到了,闻溪的面?容就与堇言那?么相似,应当就是我和堇言的孩子。只是她?说罪魁祸首全死了,我现在都不知该怪谁,该怎么处理了——闻溪需要弥补,可我也舍不得嘉莹。”
当年彭夫人的妹妹彭堇言是怀着?身孕上山拜庙。
谁知腹痛将生产时,偏遇一场暴雨,无法下山,也无法请稳婆医师上山。
幸而?当时借住在庙内的夫妇是一对游医,帮助她?顺利诞下孩子。
暴雨多日?未停,等?顾侍郎终于能上山接应,要感谢游医夫妇提供的帮助时,却发现这二人未留下任何名姓地离开了。
“我以为他们是施恩不求回报的大善人,还?为他们在佛前?供了牌,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们将自己出生不久的孩子与我的孩子调换,闹出今天的局面?。”
顾侍郎用手指指节轻击着?太阳穴,即便合起眼想要保持平静,也压不住从言语泄出的恼意。
彭夫人手托着?茶盏,静听他讲述。
愣愣半晌后,将盏盖放下,于盏沿敲出清脆的碰撞声。
她?谨慎地问:“这位姑娘可有什么证据证明她?说的故事?”
单凭相似的面?容和这段离奇的故事,不足以让彭夫人接受需要多种巧合恰好碰撞在一起才能导致的结果,
“有的。”顾闻溪收起眼泪,红着?眼眶将一支金雀衔珠簪取出:“姨母看?看?,这是他们从我娘身边带走的簪子,爹说您应该见过。”
彭夫人接来?仔细看?了看?,点头肯定道:“的确是我妹妹的簪子,当年我们姐妹的嫁妆里都有一支,是同样的工艺。”
顾侍郎请她?来?,就是因为记不清早逝的妻子是不是有这支金簪。
此刻听她?确定,心中完全相信了顾闻溪的确是自己的女儿,对害父女分离的二人怒意更甚。
宽厚的手掌一拍桌子,骂道:“气煞我也,闻溪说她?这些年唤爹娘的那?两人一直苛待她?,直到死前?才良心发现,让她?取出匣子中她?亲娘的簪子进京寻我——世上怎会有这等?恶人!”
顾闻溪随他的讲述,啜泣着?将袖子撸起,让在场人都看?到自己手臂上纵横交错的旧伤疤。
她?露出个勉强的笑,道:“我从前?只当我武艺没练好才挨毒打,可其实?是因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才不肯怜我。如今回到父亲身份,终于有人肯关心我了。”
手臂上的伤疤看?起来?是很?久之前?留下的,就算养好了,也仍然显得触目惊心。
可见伤害她?的人当时下手时,的确没有任何不忍。
顾侍郎看?到后,首先克制不住爱怜心。
他轻轻叹道:“无怪我前?些天会梦见堇言,原来?是她?在梦中想要提醒我你的到来?。”
想到顾闻溪继承他早逝妻子的容貌,又继承自己习剑的天赋,却在恶人手底磋磨多年,顾侍郎止不住想要好好弥补她?,思索自己都有什么可以给她?的。
彭夫人虽然认出了簪子属于妹妹,但其实?心上还?是存着?几分疑影。
多一支彭堇言的簪子,也不能保证顾闻溪就是彭堇言的孩子。
毕竟簪子是夫妇二人偷走这件事,也是出自顾闻溪之口?。
隐隐的,彭夫人觉得目前?所见的事态,包括顾侍郎的反应,都是被顾闻溪牵着?走,心里不太舒服。
这个以孤女身回京寻父的外甥女表现得实?在太好,每句话都不多余,成功唤起顾侍郎的父爱。
甚至她?还?频频向自己投来?目光,而?不是去看?她?应当讨好的继母,也吝于把眼神多分给顾嘉莹。
明明她?们才是她?回到自己真正家庭后需要好好相处的人,比起自己这个姨母来?说更值得关注。
彭夫人忍不住联想到丈夫在闲聊时,曾向她?讲故事般说起一些早年见识过的骗局。
忠义侯说,除了部分性格天生比较异常或经过专门?培训的人,人都是情绪化的,临场做出的真实?反应总是不够完美。
若是有人答什么都又快又准,很?可能就是铺陈开一场骗局,早早想好了应对各种情况的回答。
想要分辨清楚是不是骗局,就不要看?她?的表现,而?要去观察她?的目的。
现在彭夫人就觉得顾闻溪的目的有点不纯,不像是仅仅为了认亲。
可她?想不出顾闻溪的真实?目的有可能是什么。
望着?顾闻溪手上那?些伤疤,念及如果数个巧合都真实?发生,的确存在她?口?中阴差阳错的可能,又怕是自己听故事听多了,疑神疑鬼。
沉默片刻,彭夫人到底无法因无端猜测,说出怀疑的话。
担忧被人伤害得伤痕累累的顾闻溪会被自己伤了心。
她?侧眼看?向李桐枝,想要小声问问该是旁观者清的小姑娘有什么看?法。
谁料入目却是小姑娘失魂落魄的神情。
李桐枝见到顾闻溪,且得知了顾闻溪的名字,与梦中贺凤影亲昵称的“闻溪”二字正吻合上,无法继续像来?时路上那?样说服自己梦是虚妄了。
她?的梦更像是预言,否则不会连真假千金这种只存在话本中的巧合都能出现在她?眼前?。
正值她?心神俱裂时,顾闻溪像是因得到顾侍郎对身份的承认,喜极而?泣说:“我上京来?的路上,就有梦到母亲指引我来?与您相认,果然好梦都是会成真的。”
好梦都是会成真的,那?噩梦呢?
李桐枝痛苦地出神思考,注意到顾闻溪又向自己这边投来?目光。
那?轮褐瞳用视线在她?身上上下滚了一圈,令小姑娘想到自己梦里做出害人行?径时,那?双眼也曾盛满期许地向她?这个凶手求救。
是她?推的人,却不是她?救的人。
过分真实?的梦境在李桐枝脑海留存下的痕迹,与真实?的记忆并没有太大分别。
至少当下精神很?差的李桐枝难以分清记忆与它的边界线,
尤其是在面?对被害者的时候,即便知道那?是在梦里,她?的心脏也被名为罪恶感的小虫噬咬着?。
不禁逃避般埋脸在掌中,愧疚地难以面?对自己加害过的人。
她?脆弱的神情落在彭夫人眼里,就像成了一只质量很?差的薄胎玉器,再多得一句话伤心话,就会被击破如蛋壳般薄脆的外壁,碎成一地残片。
“桐枝、桐枝。”
当着?顾侍郎的面?,彭夫人不好直接叫破她?的身份,只好温柔地小声唤她?的名字,轻轻牵动她?的袖子。
李桐枝听到她?的呼唤,恍惚着?放下手,视线却仍然难以对焦。
彭夫人看?见晶莹的泪水滚动在她?的眼眶,抿抿唇,当即没有任何犹豫地站起身,向顾侍郎点头示意道:“既然助你分辨完了,我就该离开了。”
要如何对待回归的顾闻溪,是顾侍郎和侍郎夫人该共同决定的家务事。
她?作为姨母,事后会来?多问一句表示关心,倒不必现在就掺和进去讨论。
毕竟妹妹彭堇言死去,她?与顾嘉莹不熟,与顾闻溪更是今日?第一次见。
现在她?更关心的人是精神状态很?差的李桐枝。
不等?顾侍郎出声挽留客套,她?自顾说完告辞的话,便牵起李桐枝的手,领她?匆匆离开了会客厅。
离开门?窗紧闭的候客厅,呼吸到外间的新鲜空气,沐浴在阳光里的小姑娘得以远离她?惊惧的源头,面?色终于和缓下来?。
彭夫人取出叠放在袖中的丝绢绣帕,轻轻沾去她?眼尾处的湿意,怜爱地说:“殿下是身体有哪儿不舒服吗?别担心,咱们马上就回府去,找医师为你看?看?。”
言语间,彭夫人换回对公主应有的尊称。
可心防脆弱的李桐枝现在有点受不了距离被拉远的称谓。
她?可怜兮兮地抬起潋滟杏眸,小心握住彭夫人的手腕,像只受伤的幼兽用湿漉漉的眼睛向母亲撒娇般,嗫嚅道:“夫人,你叫我的名字吧。”
彭夫人愣了愣,好看?的眉眼间缱绻入温柔,耐心地说:“好,桐枝,我的好姑娘,不要伤心了。我们这就回府,我命人去找凤影,让他也来?陪着?你好不好”
被她?的温柔安慰住,李桐枝吸了吸鼻子,乖巧地点头。
不过并不需要彭夫人回府支使人去找贺凤影。
她?们还?没有登上停在顾侍郎府邸前?的安车,就听到一阵马蹄声靠近。
俊逸的少年郎勒马停住,动作利落地下了马,迎至安车前?,向彭夫人拱手拜了声“母亲”,接着?就全神贯注在自己心爱的小姑娘身上。
下人在府上没有找到他,禀报彭夫人前?,向忠义侯禀报了九公主的来?访。
忠义侯于是遣了解父子两内情的亲信往枭羽司一趟,告知了贺凤影情况。
从刑房出来?一身血的贺凤影没想到一贯娇怯的李桐枝会独自出宫来?找自己,又随母亲一同去顾侍郎府上。
他匆匆沐浴过,换上干净衣裳,便从暗道出来?,取马直接赶到她?们这儿了。
李桐枝还?没完全收拾好伤心,一双眼雾蒙蒙地转向贺凤影的方向,想要看?向他,却不大敢看?。
因此人面?向了他,却仍是垂着?眼,湿亮的鸦色睫羽压低,流露出无声的委屈。
贺凤影的瞳色暗了暗,不着?痕迹地扫了眼顾侍郎府邸的牌匾,温和地问:“顾侍郎府上有谁惹桐枝伤心了吗?”
并不是。
真正惹她?伤心的其实?是待她?态度很?坏的贺凤影。
贺凤影品出来?她?对待自己的沉默是原因出在自己身上。
想了想能是因为什么,他压低身子,自下而?上地去瞧李桐枝的眼,伸手试探性将她?发凉的柔荑轻握住,哄着?她?道:“是我的错,桐枝难得出宫来?找我,我却不在,桐枝要打骂都好,别把难过憋在心里。”
李桐枝仍是没吭声。
他包裹着?她?的手便真砸在他自己的胸口?,砸出闷闷的响来?。
分清他与梦中那?个人截然不同,小姑娘心疼,尽可能把自己从悲伤中剥离。
她?呐声让他停手:“别 po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Q裙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我不想打你,也不想骂你。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又做噩梦了。”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把噩梦的内容向他说出口?。
贺凤影也不逼着?她?立刻说,轻声道:“不急,我们先回府,等?你宁神下来?慢慢说,好吗?”
他准备送她?登上安车,骑马在侧,护送她?和母亲一起回府。
然而?小姑娘却在他放开她?的手时,没有安全感地追着?捏住他的袖缘,哪怕是一会儿也不想同他分开。
贺凤影拒绝不了她?的要求,看?了一眼母亲的安车。
虽然车厢已经算很?宽敞的了,但是在坐下两个人后,再要挤进去一个身形高大的他,实?在过于勉强。
他眉峰微动,考虑现在进顾侍郎府邸,向他们多借一辆安车,陪她?坐回去。
“我能和你一起骑马回去吗?”李桐枝轻声问道。
即便她?没学过骑术,有骑术超群的贺凤影在,两人共骑一匹马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不会出现安全问题。
然而?马上颠簸,马鞍也硬实?,远比不上安车舒适。
贺凤影尝试着?劝了劝她?,见她?坚持,还?险些再次流下眼泪,只好答应下来?。
从彭夫人车厢借来?一张厚实?的绵羊毛毯,铺好在马鞍上。
然后贺凤影双手合握住她?纤细的腰肢,仿佛搬放易碎的瓷器般谨慎地将她?抱放到马上坐好。
他拍了拍骟马的脖颈,确定一贯性情温驯的马匹不会忽然闹出什么幺蛾子,旋即踩着?马镫同样跨上马来?。
“若是觉得颠得难受,就与我说,我将马速放更慢些。”
贺凤影哪怕第一次学骑马时都没有这么小心地放慢马速,却还?是叮嘱了她?一句。
李桐枝低低应了声。
她?将小脑袋靠在他的胸膛,耳边就是他沉稳的心跳声,终于卸去心上沉甸甸的负担。
情绪剧烈起落归于平静,竟一时搅得睡意上涌,小小打了个哈欠。
“困了的话就小睡一会儿吧。”贺凤影纵容地说,承诺道:“就算你睡着?,我也不会离开你身边,放心吧。”
枭羽司的公务还?没有处理完,可并没有缺失他就无法推进的紧急事。
他向跟在身后的亲随江浔微一颔首,对方就领会到意思,回去枭羽司当差,暂时顶他的班,把可以代为处理的事儿都处理掉。
贺凤影感受到怀中娇美的小姑娘完全倾倒进自己怀里,了然她?该是已经睡去,原本凌厉的目光柔和下来?,连牵扯马缰绳的动作都下意识放轻。
缓行?回到忠义侯府。
*
李桐枝睡了大约有一个时辰,不知是贺凤影在身边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睡得很?好,没有做梦,是睡意消减自然醒来?的。
睁开眼,映入目中的是陌生的绣床帐顶刺绣,月白绸上巧手绣了一朵芍药花,看?纹路走向,似是与她?送给贺凤影那?张画上的芍药是同一朵。
约莫是贺凤影特意请绣娘找着?样子绣的。
而?在她?床边,贺凤影果然遵守承诺,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见她?醒来?,他从五杯热度不同的淡竹叶茶中选了那?杯凉得温度正好的递来?:“医师说这茶有清心宁神的功效,桐枝试试吧。”
贺凤影经母亲提醒,命人请了医师来?看?李桐枝是不是身体有哪儿不适。
可惜唯一能探出的只有心绪不平、郁结在心。
心结可不是药物可以化解的,医师拿不出办法,被贺凤影催促着?开药治,只好写了张茶饮的单子让贺凤影去配。
李桐枝坐起身,接过茶盏小口?饮下,轻声问道:“我这是睡在哪儿呢?”
贺凤影清清嗓子,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诚实?道:“是我府上早就给你布置好的院子和房间。”
这个地方在两人正式定下婚约前?就早早布置好了。
每次贺凤影看?到李桐枝可能会喜欢、又不好直接带进宫赠予的名贵物什,就会在得到手后布置进这个房间里。
比如玉兔捣药状的金制滴漏,比如彩绘蝶恋花足有一丈长?的四曲屏风。
房间设计也便于李桐枝绘画,摆满画具的宽大书桌对面?是镂空雕刻可开合的窗牖,一经推开就可望见整个院落。
四时花各自安排着?植种在不同处,无论春夏秋冬,院落内都会有可供李桐枝选择入画的对象。
李桐枝有些难以置信地瞧过房间各处,就算不能说出每一个摆件的价值,也明白过来?这些饱含心意的东西?并非短时间里能够攒齐的。
感动之余,心脏又酸涩膨胀得厉害——明明真实?的他待自己的心意如此坦率,为什么在梦中的他总会言真爱另有其人呢?
贺凤影观她?经过休息,现在神态平和,尝试问道:“桐枝现在愿意和我说说你做的噩梦吗?”
李桐枝微微颔首,精致小巧的下巴稍收起,道:“我昨夜梦见你说你对待我只是青梅竹马的朋友之谊,你会另有所爱,会讨厌我 ”
想了想,她?还?是没有把这个另有所爱就是刚刚找上京来?的顾闻溪说出来?。
毕竟现实?的贺凤影本来?和顾家牵扯不深,她?不希望他因自己的话,反而?和才回归顾家的顾闻溪产生交集。
在梦中人真切出现在眼前?后,她?实?在恐惧现实?和梦境有任何相似之处。
她?自私地想,如果她?不将贺凤影的表妹换人了这件事告诉他,他说不定仍会以为顾嘉莹是自己的表妹,也就不可能与顾闻溪那?个表妹产生感情了。
贺凤影没等?来?她?的后文,可单是前?言就已经够荒诞无稽了。
他语气坚定地说:“假的,会那?么说的一定不是我。”
沉吟片刻,他问道:“是我对你的心意表现得还?不足够,所以会有这种梦吗?”
话问出口?的同时,贺凤影已经在思考还?有什么能更直接向心上人表示爱意的方式。
做不到挖出心来?,或许他可以取烙铁或是刺青之类的工具,在心口?直接加上她?的名字?
在他斟酌是否可行?时,李桐枝摇了头。
她?并不知道噩梦的成因,可直觉并不是这个缘由。
贺凤影写在每一个眼神中的感情都热烈直白,李桐枝还?没有迟钝到会误解那?是出自所谓朋友之谊,否则她?也不会在饮花宴之前?就将他定为驸马。
况且她?的梦里也不独有贺凤影移情别恋。
“我还?梦见我自己变成很?坏的人。”
李桐枝目光黯淡下去:“很?坏很?坏,梦里的你对我失望不是没有理由的。可明明我并不想那?么做,就是会不受控地变成伤害他人性命的那?种坏人,如果我能在梦里见到母妃,母妃一定也会对梦中的我十?分失望。”
想到这里,她?不由有点庆幸:“虽然我很?想念母妃,想要梦见母妃,但是噩梦里还?是不要有母妃比较好,我不想看?到母妃对我失望。”
现实?中的贺凤影都没怎么把人命放在眼里,更何况是梦里。
李桐枝口?中这个很?坏很?坏的形容,在他眼里的水分太重。
不过他也知道李桐枝和自己不一样。
她?连见到鸟雀受伤都要伤心,会精心帮它们包扎,更何况要她?伤害同类。
哪怕是虚假的梦里,她?怕都要以为犯下罪行?。
只是能把她?逼成现在这副脆弱的模样,不太可能单是昨夜做了一个噩梦。
贺凤影抿抿唇,道:“我记得你与我说要与我不见面?的最开始原因,就是因为你的噩梦里有我——是类似你说的这种见到我移情别恋的噩梦吗?”
李桐枝有点难堪地点头,试图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我觉得我很?相信你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梦到这些 ”
既然不是头一次发生,贺凤影就尝试寻找总结二者的共同点,发掘内因。
他的思维倾向于不存在偶然,都是必然的阴谋论,思考是不是李桐枝的宫里人出现问题,会不会是他们中的谁用类似催眠的手段,诱导李桐枝连续做噩梦。
“你今夜要不就别回宫了。”贺凤影心疼她?被噩梦伤害,睡不好还?神经衰弱。
他道:“我去向皇后请一道旨意,许你在这里过夜。我就在这儿守你一夜,看?看?你会不会还?遭噩梦。”
小姑娘方才被抱下马睡在这里,就没有做噩梦。
如果今夜躲开李桐枝宫里的所有人,噩梦依然不复发,或许他就该想想办法,请旨把她?的宫人调查干净,搜查那?个搞鬼的人了。
李桐枝愣住,秀眉蹙起,脸颊泛起些红晕,不太确定地说:“未出嫁的公主不可以露宿在宫外吧,皇后娘娘不会同意的,你还?是不要尝试了。”
“你无需担忧皇后娘娘同不同意,我们已然订婚,开开特例无妨,大不了我求我父亲写一封折子去。”
贺凤影自己的指挥使身份在皇上与皇后眼中就是值得特别允准的,无需父亲忠义侯多费笔墨。
他语气温和地哄着?她?说:“只要桐枝愿意,肯让我守你一夜,皇后娘娘不会不许。我希望桐枝能好好安睡,就让我看?看?换个环境能不能让你安眠吧。”
李桐枝犹豫着?没再说拒绝的话,只让贺凤影自去向皇后问问可不可。
贺凤影便安顿好她?,直接进宫去请命,不出所料得到了准许。
夜深人静时,李桐枝在特意为她?布置好的卧房内合上眼,以为身边有贺凤影的陪伴,噩梦应当不会造访。
可明明朦胧闭眼前?还?是不远处贺凤影在晃晃灯影下柔和的轮廓,思考能力回归时,就对上一双对她?满是嫌恶的凤眼。
第 28 章
空气中弥漫开中药的苦香, 李桐枝仅是嗅着就觉得舌苔发苦。
白色水汽从熬药的紫砂小药炉蒸腾出来,略微朦胧了贺凤影的面部弧线,却无法?温暖他冷寒的眼眸。
他仍是那副足令李桐枝倾心恋慕的芝兰玉树容颜, 可现在半垂下长睫, 眉宇间揉入厌烦和不耐, 神态便与平日截然不同, 只叫她觉得陌生。
贺凤影冷声质问道:“你害得闻溪落水染风寒,现在又来干什么, 恶毒地想?要看笑话吗?”
是上次噩梦的延续。
李桐枝下意识想?要否认他的话, 或许还要顺便问一问落水的顾闻溪现在是什么状况,亲自道歉来消减自己的负罪感。
可她做不到?。
她又成了自己身体里的旁观者,无理取闹地直接把药炉打翻了, 喝令贺凤影不许为顾闻溪熬药,要求他从此只能看自己一个人。
深褐色的药汁溅到?贺凤影衣袍下摆, 染出一小块污迹,他忍无可忍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材通常都是给予她安全感,此刻却如乌云压城般逼得她无法?呼吸。
他大?步上前, 扼住她的手腕, 不留给她逃避的空间, 问:“你凭什么命令我?九公主, 九殿下,你一个无父皇宠爱, 无母妃照拂, 无血亲支持的异族女,连脑袋都不算聪明, 真以为能对我耍皇室贵胄的威风?”
骨骼都被勒紧的疼痛感逼出李桐枝生理性的泪水,她觉得自己的手腕大?概被他大?力留下青紫。
然而?她更难以置信的是他说?出的话。
李桐枝心知自己不该推人到?水里, 不该打翻药炉,可他说?的话太重了。
即便她时常会听到?宫人们议论?她的身世,说?她在皇嗣中毫无疑问是排在最末的,也无法?接受贺凤影用嫌恶的语气居高临下说?出同样?的话。
因为他说?的每句话,她都会放在心上。
是甘露就会滋润心田,是利刃就会剜去心肉。
李桐枝能做的只有循着一点睡前印象,努力说?服自己,无论?一切看起?来多真实,都是虚假的梦,尝试克制住悲伤情绪。
只是她的视线还是变得有点模糊。
偏面前的人不依不饶地说?着伤她心的话:“从前还有几分天?真在,能哄一哄你玩儿,现在变成这幅不依不饶的恶毒样?子,你指望还有谁可怜你吗?”
她努力控制自己的身体,浑身颤抖着按捺下同他争吵的冲动。
然而?沉默依然不足够令人满意。
贺凤影说?:“九殿下,识趣一点,念着以前的情分,我们不至于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你……”
似乎后续还有更多恶言相向,只是他的声音渐弱,她听不清之后的话了。
与之相对的,是类似的嗓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轻柔唤起?她的名字:“桐枝,醒一醒。”
李桐枝被囚住的神志仿佛得到?一对雀鸟的翅膀,能够高高飞起?,远离梦境中拘束她的那具身体,回归到?现实去。
现实里真实的时间还是沉沉深夜。
外间夜色透不入任何一点亮,贺凤影将?几盏烛灯都点起?,尽可能驱散室内的阴影。
而?他自己则拧起?眉,颇为严肃地凝视着她。
不凶,单是严肃,可落入李桐枝的眼中,觉得和梦里冷酷的神韵有些相似。
处在半睡半醒混沌间的小姑娘觉自己才出虎口又入狼窝,高高飞起?的心重重坠下。
她以为是从一个噩梦跌进另一个噩梦里,顿时淌下眼泪,呜咽着用被子蒙住脑袋。
仿佛只要躲起?来,她就可以逃避一样?。
贺凤影经?她这番小动作,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沉思?的模样?吓着了她,连忙柔和下神情。
直接把惊惧的小姑娘从被子里扒拉出来,肯定不合适。
他只能伏低身子,语气真诚地道歉,哄她原谅自己:“对不起?,桐枝,我刚刚在想?事情,并非有意针对你。”
许诺要守她一夜,贺凤影的确一直坐在她的床边没有离开。
可沉睡的她到?底是不是在做噩梦,很?难判断。
在小半柱香前,贺凤影其实就有注意到?她合闭起?的眼睑下,眼珠应是在溜溜转动,睡得不那么踏实。
——但仅这一个迹象不足以说?明她在做噩梦。
贸然中断她的睡眠,将?她唤醒,于她的身体反而?会造成颇为沉重的负担。
因此直到?方才她呼吸节奏变乱,一双弯眉也不安地颦起?,他才定下主意唤醒她。
是唤醒得晚了吗?
李桐枝听出他语气中夹杂的慌乱和后悔情绪,稍微放松警惕。
她像是小乌龟慢慢从壳里蹭着探出头来般,露出一双缭绕水雾的眼睛,迟钝地想?,要是出来了又看到?贺凤影的冷脸,她就立刻缩回去。
贺凤影眼眉都舒展开,不复先前的骇人,为了鼓励她,还弯起?唇线弧度。
卸去所有攻击性的少年?郎,是小姑娘习惯于见到?的情郎模样?。
李桐枝不怕了,却愈发委屈。
于是她循着在梦的最后听到?的话,小声抱怨道:“什么叫相看两厌呀,我明明不会讨厌你,怎么就替我把主意拿了。”
因她的思?绪还有一半溺在噩梦余韵里,难得显出几分被伤透心的任性来。
“我更不会讨厌你,桐枝,我最喜欢你,我只喜欢你一个。说?相看两厌那种鬼话的就是在挑拨我们,你别相信。”
没提前准备答案的贺凤影说?不出多婉转动听的情话,就捡脑中直白的想?法?念。
幸而?单纯的小姑娘好哄。
就算是受到?刺激,不清醒地耍起?小脾气来,也听得进他说?的话。
她将?信将?疑地去瞧贺凤影的表情,没找出任何一点儿说?谎的痕迹。
可记着梦里他毫不留情地鄙夷自己的出身和愚蠢,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看不出来他的表里不一,不敢就此判断他是在说?实话。
“不是其他人挑拨,话就是你说?的。你现在改口说?喜欢我,得证明给我看。”
浸在他宠溺纵容的眼神里,李桐枝的胆子大?了点儿,娇娇的嗓音稍稍提高音量:“你得证明你没说?谎,你是那个真的喜欢我的凤影。”
竟又是自己在噩梦中伤害她——贺凤影的心仿佛被荆棘的刺扎了一下,颇感懊恼,答她却没有丝毫犹豫:“自然,桐枝想?要我怎么证明?”
她现在脑子转得慢,没有太好的主意,就将?纤细的双臂抬起?向他:“抱抱我。”
小姑娘柔弱的模样?仿佛再得不到?依靠就会哀哀倒地的菟丝子,贺凤影止不住心怜。
哪怕她真学?去菟丝子夺去宿主一切,最终绞杀宿主那一套,他都心甘情愿供养她生长。
李桐枝没有那么贪婪,她只是为了求一点心安。
在贺凤影动作轻柔将?她拥住时,她就轻易相信了他的话。
小脑袋靠在他颈窝处,将?心中恐惧尽数倾诉出来,迫不及待撒娇求他的安慰:“太可怕了,凤影,我刚刚做的噩梦太可怕了。你不会嫌弃我,不会伤害我,对吗?”
贺凤影听她的泣音,心都快碎了。
虽然李桐枝并未讲清来龙去脉,但从只言片语拼凑出的片段就足够令他心酸了。
尤其是想?到?她明明刚在梦中受那个虚假的自己伤害,现实中仍愿向他交付信任,他就一边想?尽可能温柔地抚平她心上伤痕,一边恨不得去她梦中把那个不知好歹的自己碎尸万段。
“我不会,永远不会,我向你发誓。”他语气郑重,手掌轻轻拍在她的背上,安慰道:“别害怕,放松下来。”
小姑娘慢慢恢复平静,被中断睡眠的她再度感觉到?困倦。
只是畏惧于噩梦,坚持不肯合目沉沦黑暗中。
贺凤影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收拢手掌。
一时恨极自己对噩梦这种没有实体的东西无能为力,语气却温和依旧:“没关系,桐枝可以睡下,这回我有经?验了,一旦你被噩梦纠缠,立刻就会唤醒你。”
李桐枝不像他时常夜中行动可以控制睡眠,她养成的良好作息根本捱不住困。
哪怕想?要坚持不睡,不过一会儿也就神志模糊,失去意识。
贺凤影放平她柔软的身体,重新为她盖好被子,熄灭大?多数可能会搅她安眠的烛灯,独留下一盏,提供保证他视物的微弱光亮。
他一时不辍地观察她的情况,还好这一次她睡得安宁,并没有被噩梦困扰的表现,好好睡到?了天?亮时分。
早晨醒来时,李桐枝情绪就稳定很?多了。
念起?自己半夜时曾将?梦中事迁怒到?现实的贺凤影身上,她颇感内疚,洗漱过便怀着歉意想?要开解他,说?自己并不是真的怨他。
“别同我道歉,那样?我只会更恨我的无能。”贺凤影应得平静,眼底似是有一把幽火在烧:“我会为桐枝想?办法?的。”
将?她送归皇宫中,贺凤影面色深沉地步入枭羽司内。
他找来亲随江浔,吩咐道:“你拿我的手令,去兵马司调一千人,现在去分头搜捕京内所有的妖人术士。只要发现有嫌疑的人,就绑起?来丢进刑部大?牢看管,不许他们有除保持生理需求外的一切举动。”
枭羽司的诏狱不是用来关押处理这些闲杂人等的,他们也不够资格由?枭羽卫过刑。
否则贺凤影更愿意把所有嫌疑人都拷问一遍,抓出有可能加害李桐枝的那一个。
江浔颇感意外,一般只有皇上与皇后出行的活动,才会闹出这么这么大?的阵仗。
不过他不会质疑指挥使的决定,只在贺凤影抬步往外走时,问道:“指挥使今日也不在司内管事吗?”
“我需进宫一趟。”贺凤影把面具戴好,难得要以枭羽卫指挥使的正式身份踏入宫门。
“指挥使要做什么?”
“清查全宫。”
第 29 章
全宫都要?清查, 旨意自然也下达到李桐枝的手上。
她的宫室偏僻,本人又一直低调没什么存在感,从前即便有清查活动, 宫中侍卫们也就敷衍地走个过场, 都懒于问一问宫人情况。
一般随意瞧瞧寒酸宫室的各处, 确认没有陌生人藏匿就会走。
可这?回情况不同?。
枕琴忧心?忡忡地嘟囔道?:“听说这回清查整个皇宫的不是普通侍卫, 而是枭羽卫,还是由他们指挥使亲自查探, 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竟将他们惊动。”
小姑娘才经历一场噩梦。
醒来后, 当着贺凤影的面,怕他为无计可施而自责,她勉强将破碎心?一片片捡起拼好, 装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自忠义侯府回到宫中来,没歇上多久就得到清查宫室的旨意, 她念起相关枭羽卫的恐怖传闻,实在担心?自己?心?力交瘁,会应付不了?。
李桐枝哀伤地耷拉唇角, 垂首抱着猫儿缩在榻上。
颓唐如同?经一夜风雨侵淋的憔悴花朵, 连花蕾都支撑不起来。
枕琴连忙打住接下来想说的不安言语, 宽慰她道?:“之前不是有一位枭羽卫给殿下送过查抄来的四箱东西吗, 除了?戴面具和手?套,他们其实和普通侍卫没太大区别, 想必也不会太关注咱们这?儿。”
话音方落, 一个宫人敲了?敲门,得到允准后走进?来, 禀道?:“殿下,枭羽卫们到殿外?了?。”
他吞了?口唾沫, 补充说:“我?们宫是枭羽卫的指挥使带人亲自来看。”
枕琴哑住,李桐枝往榻里又缩了?缩。
枭羽卫就一个指挥使,怎么赶巧来到九公主?的宫室了??
望向等她答复的宫人,李桐枝心?知拖延无用?,自己?作为主?子总得拿定主?意,只好放下猫儿,怯生生地挪步走出殿门。
院落内,五名戴着夜枭面具,皆一身类似形制黑衣的枭羽卫静待着。
不过仔细看可发现一些区别,当先那位肩上和袖口都用?同?色系丝线织缝枭羽暗纹,从领口处隐隐能窥见冷冷金属光泽,想来衣内应穿有一件名贵的金丝软甲。
“九殿下。”
指挥使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不出年纪。
他没有直接逼近到她身前,仍是站定原地,抬手?拜道?:“还请行方便,让我?们清查各处,询问宫人。”
不过李桐枝想着既然能被任命为指挥使,年纪应当在二十?五岁上下。
没有得到她的准许,他便不下令展开行动,倒是消减了?她内心?惶惶。
她拿出公主?面对外?人时应有的体面,轻轻颔首应了?好。
另四人在他分配下,各自往宫人们的居室和侧室去,他走到不会冒犯她的安全距离停下,道?:“殿下居住的主?殿由我?来检查。”
他见她同?意了?,表情却还忧愁着,于是开口保证道?:“殿下无需紧张,我?检查时轻拿轻放,不会碰坏殿下宫内的东西。”
前言都可说是依尊卑礼仪说的,但这?句话显得有点多余,近乎是在哄她了?。
她虽是公主?,但并不是需要?讨好的对象,反而是他身为枭羽卫的指挥使,与她父皇更亲近,不用?将姿态放得那么低。
小姑娘有点奇怪地偷偷望向他的背影。
他依照他的承诺,果然都是轻拿轻放,检查完东西都会归于原位。
她的目光触及他别在腰间形似竹节的铁鞭,想到传言里,这?短柄钝器能轻易将骨头打得粉碎,便像是被火燎了?般,慌张抽离视线。
李桐枝允他进?殿内查看,自己?则为避嫌,轻轻倚靠殿门,瞧着鞋尖菡萏绣花出神,静静等待他检查结束。
安静中,她忽然听到猫儿一声“喵”叫。
循声看去,就发现原本被她放在榻上的猫儿许是没等到她回去陪伴,主?动找她来了?。
笨蛋小猫咪习惯了?殿内的布局,迈着软乎乎的小短腿往外?窜。
结果小脑袋就直直撞到了?今日多出来的障碍物——正打开博山炉旁香药小罐,查看香药有没有被人掺入杂质的指挥使。
然后它被自己?反作用?力撞得雪球似的向后打了?个滚,有点晕晕地摊开四肢,成?了?张猫饼。
李桐枝愣了?下,正要?进?殿将它抱起,猫饼就恢复了?精神。
它蹦跶起来,奔向刚刚挡住它的障碍物,圆钝的小猫牙叼咬住指挥使的靴子。
指挥使沉默地低首,看着靴子上多出来的小装饰不发一语,也没有动作。
因他戴着一张金属面具,无法窥探到他的表情和神态。
李桐枝这?个主?人不敢同?凶名在外?的枭羽卫有什么接触,小宠倒是毫无畏惧,圆溜溜的瞳孔滴溜着转,还“呜呜”地磨了?磨牙
一时间,李桐枝觉着自己?可能才是撞到脑袋的那一个,生出一阵眩晕感。
可害怕传闻中手?段残忍的枭羽卫会伤害自己?的猫儿,她还是抑住恐惧心?,碎步迎上前,期期艾艾地道?歉:“你别生气,我?的猫猫比较笨。”
他没应声,她抿抿唇,准备蹲身将猫儿抱回来。
谁料他比她动作更快。
他熟练地俯身挠了?挠它的下巴,轻松地叫它松了?口。
猫儿的牙都没法在他靴子上留下咬痕,仅一个颜色稍深的湿印,不久就会完全消失。
他的食指与拇指相并,拎住它柔软的后颈肉,将乖巧不动的小宠递给了?李桐枝。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李桐枝伸手?接来,感受到怀里温暖的分量,下意识问:“你也养有猫儿吗?”
问话一经出口,想起自己?的交流对象是谁,她就有点后悔。
“养过。”
他像是看出她蹙起眉的悔意,轻飘飘地答了?一句,没有深谈,仍是去查看殿内各处。
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什么般,回身向她道?:“殿下不用?一直站着抱那只沉甸甸的小狸奴,且坐下吧。”
又是哄她的一句话。
李桐枝依从他的话,拾了?旁边的凳子坐下。
她把猫儿放在膝上,一边抚摸着它,给它顺毛,一边想,指挥使人应该不太坏。
能熟练养好小猫咪的,都不太可能是坏人。
况且他虽然看起来冷漠,但没有恶意,她表现出不想和他交流的神情,才是失礼。
所以当指挥使检查完殿内每一个角落时,就看到她鼓起勇气推来一杯温热的茶水以示友好和感谢,启唇轻轻道?:“辛苦你了?,喝着水润润嗓吧。”
贺凤影藏在面具后的脸上露出温和的无奈——怎么陌生人的一丁点好意都能敲开她的心?门。
为免她听出自己?的声音,他在咽喉处压了?一块草药含片,并不适合饮茶,所以虽然接来茶盏,但并未饮用?。
李桐枝以为他是对自己?宫中的茶不满意,鼓了?鼓雪腮,什么都没说,只把自己?茶盏中的茶尽吃了?。
贺凤影当然看得出她仍然在害怕自己?。
如果他现在是小侯爷的身份,他们该有聊不完的话题。
可枭羽卫不一样,尽管她尝试遵照礼仪与自己?对视,一双杏眸也总是受真实的畏惧心?理驱使,闪烁着想要?移开目光。
他并不挑破她的心?情,曲起的手?指贴在茶盏杯壁,感受传递来的温度,安静地注视着她。
因另外?四名枭羽卫在隔壁的清查询问还没有结束,距离他们分开还有些时间。
李桐枝不想与他相处得这?么尴尬,努力思?考着能找到什么话题聊一聊,打破沉默的相持。
想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在身旁枕琴的眼神提示下,想到问:“枭羽卫为什么会忽然清查全宫呀?”
贺凤影想,当然是为了?解决你的梦魇。
“诸侯们不安分,搞突然袭击,清一清各宫中的眼线和违禁品,说不定能有奇效。”
贺凤影把说给皇上和皇后的目的讲给她听。
李桐枝不懂什么诸侯安插的眼线,有点茫然地把自己?宫里的宫人都思?索了?一遍,不认为谁有这?个本事。
不安分的诸侯应该也不会愚蠢到花心?血把眼线安插到她身边吧,在她这?儿待着与耳聋目盲无异,肯定什么消息都探查不到。
不过贺凤影提起违禁品,倒是让她想到自己?那些写?风花雪月故事的话本。
看那些书不合公主?该守的规矩。
虽然枭羽卫未必会管这?个,但要?是书中内容都被他看去,也是件丑事。
她做贼心?虚般紧张地看向放话本的柜子。
回忆起他方才路过那里,似乎只是瞥了?一眼书封,没有翻看书中内容,这?才松懈一口气,忐忑地询问:“你有在我?宫里找到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他给出否定的答案。
稍顷,其他枭羽卫也来汇报结果。
他们除了?根究出几桩宫女与侍卫互通信物的暧昧事外?,同?样一无所获。
李桐枝欣慰于自己?没有和麻烦产生关联。
可于贺凤影而言,没找到有人阴谋害她噩梦的痕迹,不能确定因由,便仍是迷失方向。
他只能指望在宫内宫外?广撒网的行为,逮住可能存在的罪魁祸首,免除困扰她的噩梦。
送别枭羽卫们离开,李桐枝在枕琴帮助下,将自己?母妃供在佛龛中的玉佛像请了?出来。
她并不像母妃一样虔诚,只是临时抱佛脚般许愿。
她默念着祈祷,向母妃和佛像一起许愿说,如果能不做噩梦,她会去京中的菩提寺还愿,在佛前供奉点上一盏灯。
香炉中点燃的三根线香都燃至尾端,没有中途熄灭,也没有折断。
枕琴同?她说这?是心?想事成?的好兆头,笼罩在她心?头的阴云略有稍散。
夜幕降下,她嗅着代表佛佑的淡淡线香香气入睡,相信自己?不会陷入噩梦。
于是她只是在心?神恍然间,感觉被拉了?一把。
或许是因她今日心?安,或许是因那拉她的人力道?不够——她没有被拉动,睡了?一个好觉。
第 30 章
一夜无梦。
晨起时, 李桐枝的心情明净,头?脑清晰。
她拾起衣衫一件件穿好?,蹑足行至佛像前, 弯起眼眉把一盘糕点果子供上。
虽然无法确定昨夜噩梦的消失是不是自己的祈祷生效了, 也不知今夜能不能继续安眠, 但既然愿望得偿, 她就得依着她的许诺前去还愿。
因此将自己收拾妥当后,她依规矩禀到皇后面前, 言说想要去?菩提寺。
皇后没有像前日听?她说去?忠义侯府时一样?立刻答应。
而是?陈述道:“菩提寺人来人往, 难辨善恶,你心性单纯容易轻信他人,不适合独去?。”
暂将朱笔搁置在笔架, 她抬首看向李桐枝,问:“你有同行者吗?”
“有的, 我的侍女?会与我一道前往。”李桐枝乖巧地回?答。
她的贴身侍女?仅枕琴一人,其?他宫人虽然配备在她的宫中,但都是?内务府指派, 不能由她随意带出宫。
李桐枝其?实有想过要不要等贺凤影陪同。
可今日他们没有约好?见面, 她不知他会不会进宫来。
刻意去?忠义侯府一趟不是?太有必要。
若他像前日一样?在外忙碌, 却因自己去?到侯府, 被通知着中途回?来,有可能误他的事。
她想着反正她仅是?要去?佛寺奉一盏灯还愿, 与枕琴互相照看着就?好?了。
皇后看了看枕琴, 不觉得未习武艺的侍女?有保护她安全的本事。
略一思忖,她唤来两名高大的侍卫:“让他们陪同你一起去?吧。”
注意到小姑娘怯怯的眼神, 又补充道:“若你觉得不习惯,就?让他们远远缀在你身后看着, 无事不要打扰你。”
皇后连她不太会与陌生人相处都周全考虑到了,李桐枝自然不会不知好?歹抗拒她的好?意。
好?好?谢过皇后,她与枕琴便乘上准备好?的安车往菩提寺去?,两名侍卫骑马随同在安车边。
菩提寺建在京郊,香火极旺。
她下车后,登行寺前百余级阶梯,略调整呼吸节奏,跟在小沙弥的身后,来到了供灯的明灯堂前。
“明灯堂由庙内的居士负责,她会教你怎么做。”小沙弥瞧着在明灯堂前排起的短短队伍,道:“施主且等等吧,今日添油奉灯的人有些多。”
李桐枝无意插队,等前面几人自明灯堂走出,轮到她时,她才让两名侍卫等在外,和枕琴结伴走入。
依着居士的教导,小姑娘将准备好?的灯油倒入空着的铜制小灯盏,划着火柴,点燃了灯芯。
烛火轻摇,归入大片明亮中,她打量了一会儿,觉今日来佛寺的目的达成。
正准备抬步离开,却被教她如何奉灯的居士用沙哑的嗓音唤住:“施主留步,我有些话想要同施主说。”
居士是?位年龄颇大的老妇人,两鬓霜白,面上也是?纵横皱纹,落在身侧的手颤颤巍巍地柱着枝硬木拐杖。
不忍看老妇人慢慢挪步向自己,李桐枝主动莲步行至她身前,柔声?问道:“您需要我的帮助吗?”
老妇人因年老而显浑浊的眼睛被无数灯盏的光润上一圈亮,摇了摇头?,低低哑声?道:“施主近日是?不是?时常为未来烦恼,做一些仿佛很有预示性的噩梦。”
李桐枝睁圆杏眸,萦在唇角的浅浅笑意消失,仿佛被雷劈中,难以置信地道:“您怎么知道的?”
她明明不认识老妇人,进入庙宇后也只奉灯,没有提起相关噩梦的半个字。
老妇人没有答明缘由,像是?从她反应确认了什么,叹道:“你果然是?为情所困的可怜人。让你的侍女?留在这儿,我们去?旁边谈吧,在你拿定主意之前,有些话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小姑娘的大脑一片空白,续不上思考能力。
她结巴地应了好?,叮嘱面露忧色的枕琴留在这儿等自己一会儿,然后随老妇人缓慢的脚步走到明灯堂大佛的侧面。
烛火的光亮尽数被巨大的佛像挡去?,落在地面,仿佛淌成一条暗河。
老妇人走入阴影中,先前的慈眉善目都被黑暗重?新妆扮,透出点渗人的味道。
加上她刚刚一语道破自己在做古怪的噩梦,仿佛话本中能探明人心事的山妖鬼魅,唬得李桐枝不敢跟随她继续前进了。
老妇人驻足停下,倒也不催促她更?靠近,目视着她,眼神中透出同情来,道:“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
李桐枝自己都不能全知自己的情况,懵然听?她继续道:“你与你的未婚夫相处日久,现在陡然要你放弃的确是?难事。
可你既然已知他并非你的良人,以至于夜夜受噩梦折磨,何必非吊死在一棵树上不可呢?你还年轻,还有选择的机会,有更?多可选的对?象。”
她说的每一句话,李桐枝都能听?懂。
隐隐间,也能把握住她是?在以过来人的身份规劝自己不要投入更?多,以免失去?更?多。
不似有恶意。
可光是?她规劝自己这件事本身,就?在放大李桐枝内心的恐惧。
为什么菩提寺中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居士,像是?对?自己与贺凤影的事了如指掌?
“他就?是?我的良人,只有他是?。”小姑娘非常抗拒她要自己放弃贺凤影的建议,否认完之后,不欲与她深谈,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
她已经后悔跟过来听?老妇人诉说了,试图离她更?远一些,也好?远离这些伤心话更?远一些。
“你逃避选择是?没用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噩梦成真,你应该怎样?去?应对??”老妇人并不用动作阻止她远离,只轻轻道:“你得好?好?想一想。”
李桐枝不愿意想噩梦成真的可能,只想逃离。
结果她就?在踉跄后退时,撞上了另外一个人。
是?顾闻溪。
小姑娘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儿,身子僵住了。
面前是?身居阴影中,言辞诡异的老妇人,身后是?出演她噩梦中一切伤心事的重?要主角,她简直进退两难。
顾闻溪不复她上次在顾侍郎府邸见到的泪水涟涟,而是?扶着她的肩,用温和的语气关切地问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身体不舒服吗?”
仿佛她们并非上次并不正式的见上一面,而是?亲密无间的好?友。
“我……我不想待在这儿。”李桐枝理?解不了她的态度,颤抖着唇答了一句,想要离她们都远远的。
然而逃离没法实现。
顾闻溪得知她的想法,露出笑容,不再问她意愿,紧紧牵住她的手:“那我带你离开这儿。”
以不容拒绝的态度,她将李桐枝拉着从明灯堂开的小侧门离开。
老妇人目送她们远去?,似乎并不觉得奇怪,眼中依然是?对?李桐枝深沉的同情。
李桐枝被顾闻溪带至菩提寺的后山。
小姑娘几次试图叫停她的脚步,她都置若罔闻地随意安慰说:“不是?不想待在明灯堂吗,领你去?看看后山的好?风景。”
这一路近乎小跑,李桐枝难以跟上步调,倒是?从布满砂石的路上走,让她的绣鞋里?滚进了个小石子,磨得难受,一阵阵地作疼。
不知有没有磨出血。
终于,顾闻溪许是?累了,停在了后山山腰处。
“我上次看到你在姨母身边。”她向李桐枝说:“拉你来这儿,是?因我想要问问你忠义侯府里?的事儿。”
李桐枝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闻言不禁出了会儿神,后知后觉顾闻溪的确无从知自己的身份,应当仍然以为自己是?彭夫人的侍女?。
抿抿唇,她刚想诚实地讲明自己其?实是?九公主,就?听?面前女?子苦着脸自顾言:“唉,我千辛万苦找上京来,原以为就?此?能回?归温馨家庭,谁知我的继母竟偏袒这些年顶替我身份的那个假货,我只能投奔姨母,去?忠义侯府住一住了。”
李桐枝本想说侍郎夫人与两个真假继女?皆无血缘关系,依多年情分?,更?爱重?顾嘉莹无可厚非。
忽听?顾闻溪最后一句话,便将想说的前言全忘了,惊讶地问:“你要住进忠义侯府?”
她梦中顾闻溪与贺凤影的亲密相处,就?是?发生在忠义侯府。
虽然她梦见的府内场景都被贺凤影改得完全不同了,但是?说不准事情还是?会发生呢?
老妇人那一句“噩梦成真”或许是?烙在了她脑海,以至于她现在止不住去?想顾闻溪进入忠义侯府之后,生疏的表兄妹关系会不会变得如她梦见的那样?亲昵。
“是?啊,继母不喜欢我,我总不好?令我父亲一直为难吧,所能投奔的唯一血亲就?是?姨母了。”
顾闻溪说到这儿,将语气放慢,仿佛刻意要让李桐枝听?得清晰。
“哎呀,这说法不对?,姨母不是?我唯一血亲,我还有一位表兄呢,既然要住进侯府,我就?得与表兄处好?关系。说起来,我今晨与姨母商量入住的事儿,见到表兄了,我还从没见过他那么俊美?的人呢……”
“不可以。”李桐枝听?她说得越发近少女?怀春,无法听?那些溢美?之词。
她脑中紧紧绷着的弦已经拉到极限,慌乱地去?捂她的口:“你才来京或许不知,凤影是?我定下的驸马。”
“什么?”顾闻溪皱起眉,向后仰身躲她的手。
李桐枝的手便捂偏在肩上。
小姑娘没使多大力气,只是?不想让她继续说下去?而已,可这轻轻触碰落在顾闻溪的肩,像是?致使她失去?平衡的最后一点力。
顾闻溪倒了下去?,“噗通”一声?响。
李桐枝这才发现,这后山山腰处有一处水潭。
而自己刚刚的动作,就?像是?把顾闻溪推入水里?——就?像梦里?一样?。
名为恐惧的爪子掌控她的心。
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羽毛,是?随身后的脚步声?接近,熟悉的嗓音唤她道:“桐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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