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后宫之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而且这件大事又又又与五皇子薛琳琅有关。这次别说宫内了,就连朝堂之上,民间市坊都传开了,闹得满城风雨。
五皇子被行刺了。
行刺这种事,虽然龌龊,但也不少见,哪朝那代都有啊,缘何这次闹得不可开交呢?
因为那场面着实魔幻。
听说那太学直接塌了一半,两个伪装成太监的刺客死于内斗,双双毙命。现场又是冰凌又是雷火留下的灼烧痕迹,更奇怪的是还有满地的玫瑰花瓣(?)。
天子震怒,下令彻查此事。薛琳琅大难不死,虽毫发无伤,仍旧卧床装病,太学与曲水月宫皆不去了,趁着这次刺杀给自己放个小长假。
当时裴准和他都忙着斗狐狸,等回过神的事情,那装有毒药的食盒已经不在,现场又因为天雷与寒冰的对决,灵气一片混乱,裴仙师之前展示过的显形之术也无法使用。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贸然指认真凶反倒不好,所以薛琳琅决定装作重病,引蛇出洞——
他总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珍妃没有必要杀他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病秧子才对。
“明明之前裴仙师那儿调养得好好的,突然又生了这么一场病,查来查去什么都没查出来,就是看咱们娘俩好欺负。”
梅贵妃蹙着一双娉婷的远山眉,艳丽的容貌掩上一股如水似烟的忧愁。
她轻轻俯下身,发鬓间流苏璎珞丁零当啷,仔细捏紧薛琳琅的被子,让它透不进一丝寒风,再用自己的额头贴上儿子的,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很烫。
这时花琴送来碗加了冰糖的苦药,她舀起来吹了吹,小心地喂进去。薛琳琅吃药从来很乖,他在母妃面前从来不怕苦。喂完药后,梅贵妃又用一方雪白的帕子去擦他的唇角。
薛琳琅有点不好意思,往锦被里面躲。
“娘,别这样。”
“你这孩子,才多大,怎的还羞了,不管你长大什么岁数,在娘的心中,永远是个小宝贝。”
梅贵妃笑意盎然把他从被子里捉出来,擦干净了才松手。
她听到薛琳琅问:“小卓子呢?怎么没见到他?我遇刺的事真和他没关系,当时也是我叫他出去候着的,母妃,你不要责怪小卓子呀。”
“嗯,母妃知道了。他受了些风寒,怕过给你,等你病好了去太学,再来伺候。”
梅贵妃走出房门,柔情似水的眼眸登时变得狠厉。
她冷声问花琴:“审问得如何?可有收获?”
“回娘娘,拷问了一晚上,小卓子只说他对殿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行刺一事他不知情……奴婢瞧着,不似说谎。”
梅贵妃微微颔首:“若不是琳琅惦念,这种办事不力的废物还能留在梅香宫?罢了,你找人好好给他治一治伤,到时候回来伺候,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别忘了嘱咐。”
这几日,胜帝、大皇子、二皇子也来一一探望过。
胜帝送了一堆诸如百年人参、天山雪莲的名贵药材。
大皇子则送了数十册有趣的话本来,还有一个蓝天暖玉打造而成的九连环。
二皇子薛煜送了一个红绳编织的佛牌,这是怀疑薛琳琅遇到什么妖邪了,用来当护身符的。
珍妃也就是薛烁那边意思着送了些补品,薛琳琅照收不误,屯在仓库里,总有能用上的时候。
大周的冬夜黑得最是早,辰时刚过,天已蓝沉沉地暗下来,夜幕上只偶尔几颗星子闪烁。
绵绵白雪从遥不可及的天际纷纷落于尘世,既覆盖在坚硬的琉璃瓦屋脊,也吹拂过每一棵梅树枝头柔嫩的花朵。
外面天寒地冻,薛琳琅的寝殿内贡炭却烧得火旺。
此时他穿了一身新进的白羊羔裘,又软又贴身,正躺在床上玩大皇子送来的九连环,忽然听得窗外传来铮铮琴音,清幽哀绝,妙不可言,不由翻身起来,披一件月白外套,推开窗户。
雪夜梅花树,皎月白衣仙。
月光穿透梅花枝桠,映出一个清然的轮廓。
霎那风吹而过,花枝晃动,光影摇曳,雪落枝头而无声。
那人墨发白衣,坐于花间,微微低首,神情有如摘雪般温柔,十指翩舞,扣人心弦的乐音如月下幽泉般涓涓流出。
裴准似乎察觉到薛琳琅的视线,隔着风雪,抬头看他。
月光照亮雪色,雪色又映亮那双狭长紫黑的凤眼龙睛。
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绝世无双。
薛琳琅早听闻过自己前世的师父不仅是修真界难以望其项背的巅峰,更是所有人公认的第一美男子。
按理说这么绝无仅有的条件,应该有不少人争着给裴焰当师娘,裴焰小时候确实受了许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女修照顾,也为几位待他特别好的姑娘在裴准面前说过好话——
结果裴准这不识风月的老男人竟放言要找修为与他门当户对的道侣,哪个修士能在天神鞭底下挨个几百下还活着才有资格与他并肩。
自那以后,裴焰就再没有见过那些女修。
再也收不到她们偷偷做的糕点香囊手帕,好遗憾哦。
薛琳琅好歹也是前世谈过几场恋爱的人,却从没见过、听闻过他这个师父有过什么风花雪月之事,有时候也会偷偷怀疑……
裴准,你是不是那里不行啊?
人间是不是有个话本里讲的,欲要练功,必先自宫,难道……
薛琳琅想起这茬,不由得眼带怀疑地看向裴准。
有可能。
相当有可能。
虽然他看过师父的果体,看起来是个好家伙,但没准那好家伙中看不中用呢。
道钧师祖,极其自负,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凡人不崇拜自己。
一曲终了,他见小徒弟眼中一会儿闪烁不定一会儿意味深长,断定小皇子为自己的琴声折服,于是唇角微勾,指尖轻动,点出几个玉石叩击般的泛音。
薛琳琅以为他要开始单曲循环,连忙问:“不知深夜到访,仙师所为何事?”
裴准没急着回答他,而是嗓音清悦,带着懒懒笑意道:“此琴名为惊绝,乃是乾坤境一位音修大能的伴生灵器。你可知惊绝之意并不单指琴身惊绝,还指御琴者当为世间惊才绝艳之人——”
啪。
再见了您。
薛琳琅直接把窗子关上。
裴准拨弦的手微微一顿。
“……这小兔崽子。”
他揉揉太阳穴,无可奈何道:“我上次把你的狐……畜生养死了,我素来一诺千金,今日为你寻来最好的灵宠。”
窗户哗地开了。
小皇子探出头。
“在哪?”
“啾——”
一道明亮的火光划破雪夜。
“哎哟,还挺沉。”
原来是只浑身包裹着红色火焰的凤凰。
它从裴准的手掌心猛地扎到薛琳琅的怀里,额头上还有一撮火焰形的白毛。
这小胖子撞得薛琳琅心口一疼,但他还是喜欢得不撒手。
“你不是说连龙都可以给我吗?本殿下什么都有,这么一只小黄鸡算什么?”
饶是心中如此满意,薛琳琅仍扬眉挑刺。
谁知裴准还没说话,他怀里的火凤听了难过到落泪,黑亮的豆豆眼映着主人的脸,含着委屈的泪水。
“啾啾!”
人家不是小黄鸡,人家是尊贵的火凤!凤与鸡怎能相提并论?
“啾啾啾啾!”
主人,坏坏,哭哭。
薛琳琅指凤为鸡一是为了自己的小孩子人设,二是为了膈应裴准,没想到大的没气到,怀里的小宝贝先委屈得哭了,连忙搂着它又亲又哄。
“好好好,你不是小黄鸡,你是最尊贵的凤凰,多可爱,你最可爱了,别哭别哭,我最喜欢你了,一点也不胖…好吧,还是有一点……”
他用手心不断抚摸凤凰毛茸茸的脑袋,惹得它舒服地闭上眼睛,哼哼唧唧的,好一通哄,总算安抚下来。
薛琳琅对这灵宠越看越满意,忽道:“我得给它想个好听的名字,就叫……薛小焰怎么样?”
严格来说,他这辈子还是叫薛焰,大周朝男子十六岁才由长辈赐字,他因着先天不足、气运衰败在梅贵妃的争取下破了例。
“薛?薛焰?既然要取,就应该取裴小焰。”
薛琳琅:“呵。”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小火凤就呆愣愣地盯着两个前世今生算起来都还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来一回地争论。
“裴小焰。”
“薛小焰。”
“裴小焰。”
“薛小焰。”
……
小火凤:我他妈已经快认不得裴和薛两个字了,你们行行好放过我吧。
“你都送给我了,为什么还要跟着你姓?跟着我姓薛,不好吗?这可是高贵的皇族姓氏,天家姓名!”
裴准凤目微眯,竟在这事上一步不退:“那你去问问前世的自己他为什么姓裴。说起裴,也是修真大姓,天道专属,不委屈了你,也不委屈了它。”
薛琳琅微怔,他当然还记得。
他前世的父母不过是普通的金丹期修士,命运使然,竟生下来一个拥有玄火灵根的天才。
怀璧其罪,这是天大的福气,也是天大的灾祸。
裴焰的父母倾尽一切,也抵挡不住血雨腥风的争夺,最终在儿子五岁生辰,双双命丧玄寂宫主之手,仙府一百七二口惨遭杀害,除了那个叫阿焰的小男孩——
因为裴准救了他,不仅救了他,还覆灭玄寂宫,报了他的血海深仇。
自那日起,裴焰做了裴准唯一的徒弟,道钧师祖许下承诺,只要裴焰一日姓裴,便永远在上衍宫的羽翼庇护之下,无人再敢觊觎玄火灵根。
来一个,便杀一个,来之不绝,便杀到绝为止。
薛琳琅搓着小凤凰圆溜溜的肚皮,心说看在师凭鸟贵的份上,退一步也不是不行。
“好吧,既然争论不下,那就各退一步,取名裴薛小焰如何?先后顺序,仙师可别得意。”
小火凤:啾???
小火凤:等等,裴薛小焰是什么鬼名字啊!他好好的中原凤咋给取了个东洋鸟名!以后叫他如何面对同族?
这么奇怪的名字,尊上一定不会同意的对不对!
裴准沉吟一声,细细品味。
“……甚好,可。”
小火凤,不,裴薛小焰悲鸣一声。
不敢相信,到时候同族聚会,别人都是你好我叫墨玄羽,幸会我叫凤飞花,搁他这就成了你好我叫裴薛小焰,这合适吗!?这不合适!
裴准看透了他的想法,淡淡道:“没什么不合适的,我们开心就好。”
“嘤。”仙尊真可怕,仙尊说什么都是对的。
薛琳琅是真喜欢这小家伙,放在怀里揉了又揉,搓了又搓,两人的气氛难得柔和下来。
裴准唇角微扬,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瞧他的笑颜。
不就是只小凤凰吗?竟如此开心,这人间皇宫又有多好?终归不如随他回上衍宫去。只要他好好地待在他身边,他便予他世上的一切。
“你既然收了我的礼物,接下来也要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裴准记得他还有事询问薛琳琅。
“你与那狐妖是如何相识?他又对你做了什么?他若欺负了你,为师一笔一笔为你讨回来。”
其实裴准在太学那几鞭子已把古锦月美艳的容颜打得皮开肉绽,没有特殊的灵药,天神鞭造成的伤疤是消不了的,四舍五入也算毁容了……
不知那自视姿容世间第一绝艳的古锦月受不受得了。
毕竟古锦月本来就觉得裴焰心中没有自己,全是靠他一张漂亮的皮相蛊惑,现在连漂亮的皮相都没了,大概会极其疯狂地到处找寻灵药吧。
“你说他啊,”小皇子佯装生气道,“他不是猫仙吗?哦……原来是狐妖装成的,怪不得生得那么好看。那狐妖每日都来找我玩,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没想到那日他竟用法术害我,情急之下就只能装死避难了。”
薛琳琅也不怕裴准会怀疑自己。
人类就是遇到熊,都知道装死呢,更别说他这么一个小孩遇到非人之物了,装死也不奇怪。
“只是玩?你仔细回忆回忆,他有没有和你说些胡言乱语的话?”
裴准这语气,当真像做大家长的询问在外被流氓欺负了的崽崽。
薛琳琅非常乐意在搞死狐狸的事业上添砖加瓦。
“他亲我…还抱了我!就是亲这,亲我的脸——”
啪!
惊绝古琴承受不住仙尊滔天的怒火,直接从中间裂成两块,琴身破碎,琴弦迸裂。
“古、锦、月!”
裴准竟气得眼尾发红,有如一头被触了逆鳞的恶龙。
连薛琳琅都被他这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吓了一跳,迟疑道:“仙师,你这琴…”
似乎是发觉小皇子被自己吓到了,裴准唇线扯开一个薄凉的弧度。
“毁了便毁了,那狐妖欺负了你,下场只会它更糟。”
薛琳琅:“……”
说好的绝世古琴,稀世罕见,难遇知音,一生珍藏呢。
“哦,对了,他还说他是我前世的相公,让我这辈子也嫁给他。裴仙师,不是男女才能成亲吗?男子与男子之间也能做夫妻啊?”见裴准气得那么厉害,薛琳琅继续拱火。
“夫妻?呵,再见他时,本尊非得削了他的命根子,我看他能还与谁做夫妻。”
薛琳琅像个好奇心重的小孩子,故意追问道:“仙师,你老说我前世怎么样怎么样,那我前世有没有什么道侣,相好,红颜知己?生过孩子吗?”
“你……”
裴准闭了闭眼,选择不作隐瞒。
“他前世爱过好几个混蛋,那些混蛋却总为了自己想在他身上图谋什么。阿焰赤诚善良,却最是没心机。他若当真有错,只错在识人不清,或者说,是为师没有教会他……”
“这么说,全是骗裴焰的?没有一个真心的?”
裴准:“也不尽然。”
薛琳琅忽觉自己问得可笑又突兀。
真心,那群渣滓的真心,谁拿谁倒霉。
于是他又笃定地说:“前世定无人爱裴焰,他们对那个可怜悲惨的裴焰只有利用和背叛。要不然裴焰好好一个仙君,怎会死得那么凄惨?”
小皇子说起上辈子的经历时,神情像个冷冷旁观的局外人。
裴准不知怎的,素来平静无波的心竟隐秘地感到痛楚,像空缺了一块,陈年伤疤遇上连绵的阴雨,无休无止地疼痛。
察觉时,裴准已从梅树枝头翩翩落于小皇子身前,单膝跪地,与他同高,指尖轻轻转过他的下巴,让他的眼睛直视他的。
“不,有人真心爱你,有人真心在乎裴焰。”
薛琳琅迅速地反问:“那是谁?谁真心爱裴焰?裴焰知道吗?”
“我……忘记了。”
裴准脸上竟罕见地,奇怪地露出空茫茫的表情。
裴准忘记了,忘记了这世上谁最爱裴焰。
他只记得裴焰在自己面前求死的样子。
很漂亮。
—
圣林焚烧玄焰,菩提枯萎,洪水倒灌,神佛悲叹,灵台不再。
裴焰站在裴准的面前,三千青丝如墨披散,残缺的玄色衣袍被风吹起,好似破碎蝶翼。
他整个人都幽冷、阴沉,只一缕天光在他漆黑的眼瞳中折射出点点温暖的微亮。
“师父,裴准,道钧师祖,徒儿再求您最后一次,杀了我!他已超脱六道之外,若再手下留情,整个世间都会因为我而覆灭!”
血风将裴准的衣袂扬起,他死死握住不断嘶鸣的天神鞭,哪怕掌心伤痕累累,鲜血沿着鞭柄一一砸落泥土,开出红色的花。
“你还不清楚我?现在世上想杀你的人千千万,独独不包括我裴准。阿焰,还有回头的余地,让为师帮你。”
裴焰还欲再说,眼中红光倏忽一闪而过,再睁眼时,血眸中满是疯狂与杀意。
“裴焰”盯着裴准,唇角掀起一个嘲讽恶意的笑来。
齿尖锋利,不可一世。
“呵…世人都想杀我又如何?他们挖阿焰的灵根,骗阿焰的修为,作践阿焰的真心!利用他,背叛他,辜负他……
这世上根本无人爱阿焰,爱他的只有我裴焰!我爱他,我怜他,我必要杀光伤害过他的人——
不!还不够!我要杀了这世间所有人,只有这样阿焰,才不会再心碎,不会再难过,就我和他,只有裴焰和阿焰,永远在一起。”
裴焰说完,忽而抬头对裴准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与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温柔明朗的少年的身影逐渐重合。
“道钧师祖,你现在当然可以消灭我,可我是阿焰在绝望痛苦之中诞生的分魂(人格分裂),你杀了我,他也会死,你不会动手,因为你舍不得,对不对?你爱他吗,可惜他恨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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